穿越金屏風回到風祭道場的紗那王,目前正因為兩件不愉快的事情顯得有些煩躁,不耐地將銀色長發撥到了身後。


    其中一件事,就是鬆壽王在江都城天守閣告訴他的那些話。現在宮裏正沸沸揚揚地流傳著二王子終於要進行斑娶的傳聞,想當然耳,放出這謠言的人就是鬆壽王。


    這個做哥哥的為什麽老是這樣?這是族裏的秘密儀式,而且——


    「過對桐緒來說是個重大的決定,也可說是個訣別的儀式。」


    光是如此,紗那王就有足夠的理由靜待時機來臨。被哥哥這麽一擾亂,不止計劃無法順利進行,甚至還有可能以失敗告終。


    (這教我如何是好?)


    紗那王沉思著,下意識地敲響了檜扇。


    紗那王本來就不認為事情會進行得多順利,但坦白說,他還真沒料到會有這麽多頑固的阻礙者,連紗那王麾下的狐群們也顯得倉皇不安。


    對天狐來說,人類的生命就有如堆積的落葉般廉價,看不順眼的話殺抹就行了。思及此,紗那王不禁擔心那些視桐緒為眼中釘的人會襲擊桐緒、殺之而後快。


    二王子。


    這個頭銜總是害得紗那王做事情綁手綁腳。


    「紗那王大人,您會不會累?想用茶嗎?」


    化成人形的化丸一臉擔心地抬頭望著紗那王。


    「沒關係。對了,桐緒上哪兒去了?」


    「呃?這……紫澱好像也不見人影。」


    另一件不愉快的事,就是好不容易回到風祭道場,卻看不到桐緒的蹤影。


    那個野丫頭公主,這次又跑到哪裏玩什麽花樣了?絲毫不顧別人的擔心,真是任性極了。


    「六連,桐緒在哪裏?」


    紗那王帶著怒氣喚了喚櫻花樹上的烏鴉,就在這時,一個氣喘籲籲的黑影突然現身,稟報了桐緒身上發生的大事。


    ※  ※  ※


    「我們私奔吧,公主!」


    聽到紫澱這番天外飛來一筆的話語,桐緒愣住了。


    所謂的私奔,指的就是相愛的花魁和商家王爺,或是相愛的花魁和商家總管賭上性命去做的事情,這是傳統戲劇的固定戲碼。


    ——為什麽我非得跟紫澱私奔不可?


    「紫澱,別說笑了。你是在哪裏學來『私奔』這種詞的啊?」


    「我是認真的,我們從王爺麵前消失吧。」


    「我不想離開紗那王!」


    「您必須離開,這也是為了王爺著想。」


    「我要生氣囉,紫澱!你在說什麽……」


    紫澱露出前所未有的冷酷表情俯視著焦躁的桐緒。


    「紫澱?」


    「公主,王爺是茶枳尼天的二公子,是個神獸。您真的認為,如此高貴的天狐會真的將一個區區破爛道場的姑娘視為主人?」


    紫澱的嗓音驟然一變,語帶威嚇。這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劃開了桐緒心底某個柔軟的部分。


    喀啦喀啦,胸口的某個東西開始騷動了。


    「……為什麽你要說這種話?我也很努力啊!我也很認真地想成為一個夠格當紗那王主人的……」


    「人類真是既膚淺又愚蠢啊。公主。你是不是覺得隻要當上一個好主人,就可以叫王爺替你做牛做馬?」


    「……!」


    這是什麽話。桐緒之所以想成為一個夠格的主人,並不是因為想要榮華富貴,也不是因為想要金銀財寶。


    她隻是想要紗那王陪在她身邊罷了。她隻是想要待在那個永遠隻看著自己,會在桐緒仿了好事時稱讚她,也會在她做錯事時斥責她的紗那王身邊而已。


    「公主,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我懂!我是紗那王的主人,我相信紗那王!」


    桐緒揮關紫澱的手,緊緊地握著雙拳。如果不這麽做,她真怕那個信任紗那王的心會如砂般從指縫間滑落。


    「不如我就告訴你吧,近來王爺之所以身邊大小事不斷,是因為他在尋找新主人。」


    「咦?」


    桐緒的拳頭緩緩地鬆開了。


    沙沙、沙沙。心之砂沙沙地滑落了。


    「紗那王他,正在尋找新的……主人?」


    「公主,你這個主人曾做過什麽主人該做的事嗎?老是給王爺添麻煩這妄想當人家的主人,未免也太自以為是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夠格當他的主人?」


    不知何時起,桐緒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她聽不見打在樹木上的雨水聲、熊笹(注17:一種生長在山地的大型植物,學名是sasa veitchii。)搖晃的聲音以及自己那雜亂的心跳聲,什麽聲音都聽不見。


    隻因為一句話。


    ——這全是因為王爺正在尋找新主人。


    紫澱說的這句話,宛如鍾聲般不斷地回蕩在桐緒腦中。


    「你騙人……紗那王才不可能瞞著我做這種事!」


    「你自己還不是瞞著王爺偷偷去找別的男人,還真有臉說啊。」


    「我……」


    桐緒無話可說,因為紫澱並沒有說錯。


    桐緒在胸前緊緊握住雙手,以防止心之砂再度流失。


    (我相信紗那王!)


    她瞪向輕視自己的紫澱,接著察覺到了。


    好像有什麽不一樣。


    「你……不是紫澱吧?」


    不對,他不是紫澱!


    紫澱雖然對自己總是直言不諱。但他的眼神總是有如滿天星鬥般地清澈,而非這種灰暗的眼神。


    被樹根害得腳步不穩的桐緒往後退了一大步。


    「你是誰?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喔,你不蠢嘛,難怪紗那王大人這麽中意你。」


    「你認識紗那王?」


    恫緒伸向自己的刀柄,一邊為自己的重蹈覆轍感到又氣又悔。


    紗那王千交代萬交代,叮囑桐緒要小心妖怪纏身,結果她這次又被來路不明的妖怪牽著鼻子走。


    (對了!我剛才怎麽沒注意到呢?)


    方才在新宿追分的雙岔路時,紫澱就已經有點奇怪了。無論是和桐緒相遇的事或是他最重視的龍笛,紫澱都記得不清不楚。


    在他們離開團子店時,這個冒牌貨就假扮成紫澱了嗎?若真是如此,現在真正的紫澱又在哪裏呢?


    「你把紫澱怎麽了!?他現在在哪裏!?」


    「誰知道呢?他大概還在那座宿場町打探那個男人的下落吧,也有可能是在發現你不見後就趕回風祭道場通風報信了。」


    「你的意思是紫澱他平安無事?你沒對紫澱做什麽吧!?」


    「事到如今,你不先擔心自己,卻在擔憂家臣的安危?」


    冒牌紫澱聳了聳肩,愕然地說道。


    「要是你敢對我的親朋好友出手,我絕不饒你!」


    「你放心吧。隻要你將天尾移之刀交出來,我就不會對你們不利。」


    「這把刀?你想都別想!這把刀是紗那王給我的,裏麵可有著紗那王的尾巴呢!」


    「所以我才要將它還給紗那王大人啊。湊齊九條尾巴,才是真正的天狐。」


    說時遲那時快,冒充成紫澱的妖怪赫然朝洞緒砍了過來。


    桐緒閃了過去,拔出刀來。光輝的刀刃閃耀著葦白色的狐火之色。


    「我絕不將紗那王的尾巴交給任何人!」


    「你可真是悍啊。紗那王大人就是愛上你這一點嗎?」


    「告訴你一件事。在決鬥前滔滔不絕地講個不停的男人,通常都很弱。有空說廢話,還不如快點攻過來


    !」


    好強的桐緒特意擺出豪氣的大上段架勢,然而——


    就在這時,某個東西突然發出了啪哩啪哩轟轟轟的聲音。


    「哇、哇、哇!怎麽回事!?」


    天尾移之刀發出雷般的巨響,瞬間躁動了起來。


    「為什麽!?喂!天尾!不要亂動啦!」


    平常總是很聽話的天尾,突然拉著桐緒到處亂動。桐緒的手被拉著上下揮動,彷佛在跳著盂蘭盆節的舞蹈。


    「喔?看來不隻是紗那王大人,你連一條天尾都控製不好呢。這樣你還敢稱自己是紗那王大人的主人?」


    「你笑什麽笑?說什麽風涼話啊!這把天尾移之刀想殺了你,所以才會亂動的!」


    桐緒拚命地雙手壓製著天尾移之刀大叫道。隻要一放開手,藍白色的刀刃絕對會貫穿冒牌紫澱的心髒。


    聽到桐緒這麽一說,男子的表情越來越僵硬了。瞧他這副全身僵硬的緊張模樣,足以推測他早巳體會過紗那王的可怕。


    這時,一陣強風倏地吹上臉頰。


    接著——


    ※  ※  ※


    『桐緒,把手放開!』


    「紗那王!!」


    紗那王那有婦流星般銳利的靈音自夜空中降下。


    『那把刀是用來守護你的東西。』


    紗那王充滿怒氧的低沉回蕩在嗓音夜空中。


    「紗那王,你在哪裏!?」


    桐緒一邊被天尾移之刀拖著到處亂動,一邊拚命尋找紗那王的銀色長發。道路南旁的高聳樹木彎著腰搖晃著樹葉,發出刺耳的沙沙聲。


    紗那王的聲音,連樹木、葉子、風以及黑夜都感到恐懼。直到方才還沉睡不醒的山林,現在已睜亮雙眼、躁動不已。


    「紗那王大人……請、請饒命啊!」


    冒充成紫澱的男人一改方才的傲慢與悠哉,白著一張臉仰望天空。他的心或許想趕緊逃離這個地方,但雙腳卻因過度害怕而動彈不得。


    『我絕不允許有人傷害我的主人。』


    話才剛說完,天尾移之刀便掙脫了桐緒的手。


    「啊、我的刀!紗那王,你在哪裏!?」


    桐緒拚命呐喊著,一晃眼,一名握著天尾移之刀的男便飄浮在空中,出現在桐緒眼前。


    「可惡的歹徒!竟敢襲擊在下的公主,你是吃了熊心豹子髒了!」


    「紫澱!?」


    「公主,您沒事吧!?」


    「抱歉,紫澱!還好你沒事!」


    「在下該死,請恕在下離開公主身邊!」


    語畢,真正的紫澱飄著一頭亞麻色長發、手握天尾移之刀,朝著冒牌紫澱一刀砍去。黑夜中傳出一聾尖銳的金屬聲,雙方的刀正麵交鋒。


    正當紫澱想要揮出第二刀時——


    「紫澱,退下。」


    紗那王出現在搖晃的樹林中,一頭銀色長發閃耀著光輝、飄散在後方。


    「王爺,危險啊!還是交給在下吧!」


    「沒關係,退下。」


    「紗那王,你來啦!」


    桐緒飛撲到紗那王懷裏,而紗那王也單手摟緊了桐緒。


    「桐緒,你沒事吧?」


    「嗯……」


    紗那王身上的伽羅香,帶給了桐緒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紗那王就這麽站到冒牌紫澱麵前,冒牌紫澱馬上顫抖著跪了下來。


    「紗那王大人,得以拜見您的尊顏,在下惶恐至極……」


    「你是誰的手下?」


    「呃……這……」


    「是哪位大人命令你襲擊桐緒的?」


    「……紗那王大人,請恕罪!」


    在紗那王與生俱來的威嚴之前,桐緒和紫澱毫無插嘴的餘地。姍姍來遲的人形化丸站在大樹下,默默地觀望著。


    「桐緒是我的主人。」


    「……在下明白。」


    紗那王加重了摟緊桐緒的力道。男子跪了下來,對紗那王和紗那王懷裏的桐緒伏首稱臣。


    「告訴你的主子,如果你們膽敢再對我的主人做出這樣的事,我二太子絕不輕饒。」


    「遵……港命!」


    「王爺!您要放了這個人嗎?」


    紗那王這寬大的決定,實在不能使遭人冒充的紫澱心服口服。


    「這家夥可是想對王爺和公主不利呢!」


    「我說了沒關係。」


    「可是!」


    「這把天尾移之刀是用來守護桐緒的東西,沒必要為了不值得的人弄髒它。」


    紫澱依然無法服氣,但他卻無法違逆紗那王,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將刀交還給桐緒。


    另一方麵,冒牌紫澱對紗那王點了個頭,隨即便幻化成鳥的姿態,消失在樹林間了。


    「紗那王,謝謝你。謝謝你特地到這兒來救我。」


    「桐緒。」


    紗那王徐徐地舉起了手。


    「抱歉,紗那王!」


    桐緒以為自己要被甩耳光,趕緊閉上雙眼、將力量集中在臉頰。


    然而,紗那王並沒有打她。


    紗那王的大手,溫柔地撫上了桐緒的臉。


    「你的臉上有擦傷。」


    「咦?啊—……因為我在走山路時摔了好幾跤。」


    紗那王的手開始有股熱度擴散開來。這股返老遠童之力總能為桐緒療傷,連顫抖的心都溫暖了起來。


    「怎麽了?為什麽要哭?還有什麽地方會痛嗎?」


    「不是啦,我隻是很高興你能來救我……抱歉,老是給你添麻煩。」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桐緒抬頭望著輕撫著自己臉頰的紗那王,刹時說不出話來。紗那王的出現使得桐緒一下子安心不少,淚水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我好高興紗那王的銀色眼眸中映照著我的身影,如果我希望今後這雙眼眸隻看著我,會不會太任性呢?


    「各位,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桐緒擦了擦淚水,低下頭來。魯莽的自己,總是為周遭的人帶來麻煩。


    「公主,請抬起頭來。是在下太大意了,竟然將公主獨自留在宿場,這是在下紫澱這一生所犯的最大錯誤。」


    「紫澱,你不必道歉啦,這全都是男人婆的錯。」


    唯有這次,桐緒無法反駁化丸,因為他說的都是真的。


    「隻要桐緒沒事就好。回家吧。」


    紗那王說完,紫澱馬上理所當然地背對著桐緒蹲下。


    「公主,請讓在下背您吧。」


    「咦!沒關係啦!我可以走回去!」


    「可是,這裏是妖魔之道,萬一走散就危險了。」


    「妖魔之道?」


    「就是妖魔鬼怪使用的道路,凡間和冥界的中間地帶。」


    根據紗那王的解釋,這裏是不存在時間、空間概念的奇妙地帶,人類闖進來算是很稀奇的事。


    「這裏不是甲信街道?」


    桐緒重新環顧四周,發現放眼望去都是儼然迷宮般森林的奇妙光景。剛下過雨的夜空竟然繁星點點,而所有的樹木都彷佛路障般伸長枝椏,似乎不願讓桐緒一行人走出這裏。


    「桐緒,千萬別放開我的手。」


    「咦?啊!」


    「別放手,否則要是你被甩到什麽奇怪的地方去,我可不管。」


    「……好。」


    桐緒乖乖地握緊紗那王伸出的手,往前邁步。


    「王爺!不可以偷跑喔!」


    「幹嘛啦,紫澱!如果你真的這麽想背人,就背本大爺回去啊!」


    化丸


    一鼓作氣地跳到滿嘴牢騷的紫澱背上。


    妖魔之道四周隻聽得見風吹動樹木的聲音,一行人七嘴八舌地快步往前邁進。


    桐緒握著紗那王的左手。他的左手既纖瘦又骨感,但也既溫暖又溫柔,牽著這隻令人安適的手,總覺得不知不覺就會進入夢鄉。


    這種被某人牽著手所感受到的溫馨,桐緒隱約覺得以前曾體驗過。


    或許,某人曾在那次的櫻花雨中,牽著她的手走了一段路途。


    「我問你喔,紗那王。」


    「桐緒。」


    兩人不約而同地同時開了口。


    「什麽事?」


    紗那王轉過頭來,眉宇間蒙上了一層陰霾,和手心傳達出的溫暖大相逕庭。


    「啊……沒關係,紗那王,你先說吧。」


    紗那王的氣勢嚇到了桐緒,現在她完全從漫步在雲端的浪漫情懷中醒過來了。既然桐緒想讓紗那王先說,紗那王便將他那張端正的五官轉回前方,以低沉又洪亮的嗓音說道:


    「你就這麽想見藤真嗎?」


    「咦?」


    桐緒來到內唐新宿的理由——紗那王指的就是這件事。


    「是紫澱告訴我的。為什麽你要瞞著我出來查探藤真的下落?」


    「啊……對不起。因為我不想讓你擔心,所以……」


    紗那王再度望向說謊不打草稿的桐緒,他的表情,混合著冷談與失望。


    「你、你別這樣看我嘛。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


    因為桐緒不想看見紗那王露出這種表情,所以才想瞞著他偷偷進行。


    「就是以為你內心有雜念,那種妖怪才會纏上你。」


    「我內心才沒有雜念!」


    「今後除非我允許,否則不準你踏出屋外一步。」


    「你是什麽意思嘛!為什麽連這種事你都要管!」


    「桐緒,這是我的命令。」


    冷漠的眼神、霸道的口吻——桐緒心中的不安,一下子全被引發了出來。


    行事作風絲毫不像個主人的自己。不夠格當紗那王主人的自己。


    「什麽命令嘛!我想知道的是你內心的想法!」


    「你隻要乖乖聽話就好,其他的不必過問。」


    「我才是主人耶!有資格發號施令的應該是我才對吧!」


    不安就像雪,總是無聲無息地累計在心底。當當事人察覺時,雪早已積成厚厚的冰霜,引發出令人不安的猜忌心。


    而猜忌心會蒙蔽心眼。


    「還是說,我……我果真不夠格當你的主人!?」


    「你在說什麽?」


    「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正在尋找新的主人!」


    桐緒這麽一嚷,紫澱和背在身後的化丸不禁不安地麵麵相覷。


    然而,紗那王不止老神在在,甚至還露出一抹冷笑。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呢。」


    「那個妖怪認識你耶?你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它還叫我吧天尾還給你。」


    「你到底想說什麽?」


    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仿佛傲視世間萬物,使得桐緒更加的焦躁不安。桐緒想尋求他真正的心意,但他總是不當一回事。


    在桐緒胸口轉動的那個東西,傷害了桐緒。桐緒忍受不住那股錐心刺骨的疼痛,於是便像斷了線的傀儡般,放開了紗那王的手。


    「桐緒,握緊我的手。」


    「這也是命令嗎?我……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麽。」


    「那是因為你沒有睜開你的心眼。」


    「不是這樣啦,紗那王!」


    我想聽的不是這種大道理——如果隻有桐緒是以情感的角度來看待紗那王,而紗那王卻非如此,這對桐緒來說實在是件極為悲傷的事。


    「桐緒,握住我的手。」


    「夠了。我不想再聽你的命令了!我要一個人回家!」


    「桐緒!」


    紗那王的眼中閃耀出白雪般的銀色光芒。桐緒趁著被那股妖力還沒生效,逃離了紗那王身邊。


    跑啊、跑啊,桐緒不停地跑,希望能將胸口的傷痕棄置身後,但這種事又怎可能辦到呢?


    跑了一陣子後,桐緒在陰暗的妖魔之道看到了一個明亮的縱向橢圓型洞穴,便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  ※  ※


    「這裏是!?」


    桐緒跳進明亮的縱向橢圓型洞穴後,不知為何摔到了榻榻米上。


    數座燭台照亮了黑暗,這是間明亮的房間。銀製的香爐燒出了滿室的花香,布製屏風掛著繽紛的絹綢,擺在緣廊和室內的交界處。牆邊有個氣派的金蒔繪裝飾櫃,圓形的玻璃金魚缸陳列其上,裏頭的金魚正在優遊著。


    一頭霧水的桐緒轉頭回望來時路。那兒有一座和裝飾櫃同款的轎子花籃金蒔繪梳妝台,妖魔之道的那個縱向橢圓型洞穴,看來就是那麵鏡子。


    妖魔之道是不是在陰錯陽差之下和鏡子連結在一塊兒了?這裏是現實世界嗎?還是桐緒依然處於凡間與冥界的交會處……?


    「喝!」


    桐緒一頭撞上鏡子好幾次,但卻總是無法穿越鏡子。


    (怎麽辦?我又迷失在奇怪的地方了啦~)


    正當桐緒不知如何是好時,走廊上傳來了衣物摩擦聲,於是桐緒趕緊爬到布製屏風的後方。


    「沒用的飯桶!」


    是女人的聲音,她是這間房間的主人嗎?從語氣聽來,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女子在房內來回踱步,足見她現在相當焦躁。


    桐緒從布製屏風的縫隙間窺探過去,原來對方是個穿著酒紅色褲裙搭上粉紅色袿(注18:平安時代貴族女性的便裝。)的紅發絕世美女。


    桐緒忍不住倒吞一口氣,美女不管擺出什麽表情仍然是美女,這位眉頭深鎖的佳人,其側臉有如天仙般美麗。


    桐緒張著嘴看傻了眼,而這位宛如朱紅朝陽的紅發佳人這時——


    「喔?這是什麽味道?」


    她停止了腳步。


    (咦,是我嗎!?我身上有臭味!?)


    ……或許真的有臭味吧。今天特別悶熱,而且她在揮汗練劍後又走了一大段妖魔之道,不隻如此,桐緒還連摔好幾跤,身上的蕾絲衣裳早已滿是塵土。


    桐緒抱著膝蓋,盡可能地縮在一起。她努力地彎著腰、再彎腰……


    結果卻適得其反。由於桐緒彎得太過頭,背部反而太過突出,撞倒了布製屏風。


    「啊!哇!呀——!」


    桐緒壓在布製屏風上,大字形地正麵滾到了紅發佳人麵前。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登場方式真是糟糕透了。


    「來者何人!?」


    佳人嚴厲地質問桐緒,嚇得桐緒急忙彈起來正襟危坐。


    「我、我、我絕對不是什麽可疑人物!我隻是湊巧路過罷了!」


    不,你這樣就夠可疑了。


    「湊巧路過?你是從哪裏進來的?」


    「呃,這個……基於某個原因,我從那邊的梳妝台……」


    「梳妝台?」


    佳人驚訝地望向金蒔繪梳妝台。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從那座梳妝台出來的?」


    「是的,呃,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呢。這……我會不會是在做夢啊?」


    桐緒邊說邊捏著自己的臉頰。若這真的是夢就好了。


    「好痛!唉,果然不是夢。」


    「嗬嗬嗬,這下你的肉餅臉更像肉餅臉了,真是個有趣的姑娘。」


    佳人笑了,這一笑更增添了她的魅力;桐緒總覺得,自己似乎見過這個笑容。


    「你會迷路到這兒來,想必是有什麽隱情吧?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風祭桐緒。桐花的桐,思緒的緒。」


    「風祭……桐緒?」


    她將紅色卷發撥到身後,端詳著桐緒。在這麽近的距離看著這位佳人的臉,連身為同性的桐緒都要為其美豔而羞怯。


    「你叫做風祭桐緒?」


    「是的。」


    喔——她以套著翡翠戒指的手指拖著下頜,一雙鳳眼意味深長地亮了起來。


    「桐緒,你來得正好。我叫做雅陽;優雅的陽光,雅陽。」


    「……雅陽,小姐?您的名字真美。」


    雙方互報姓名後,紅發佳人露出令人癡醉的笑容,對桐緒招了招手。


    「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就是無聊了。我一直伸長脖子等著像你這樣的玩伴呢。」


    「我看您方才好像很生氣……」


    看到桐緒眼中透露著警戒,雅陽「啊~」了一聲,攤開以金銀泥(注19:平安時代用來作畫的一種泥狀顏料。)著色的仕女用檜扇,憂鬱地搖了搖頭。


    「我的家臣都是些飯桶,所以我覺得很傷腦筋。不過呢,現在已經不打緊了。」


    不是不報,時機未到——雅陽嗬嗬地笑了。


    「再靠近一點、桐緒。今晚我們要玩什麽?」


    「可以先告訴我這裏是什麽地方嗎?是江都嗎?還是……冥界的某個地帶……」


    「你說對了。這裏呢,可以說是迷惘之人的必經之地。」


    「迷惘……之人?」


    桐緒的胸口忽地隱隱作痛。


    (不夠格當狐狸主人的我,被紗那王舍棄了……)


    紗那王正在找尋新的主人。


    ——我今後還想一直跟他在一起。我想在春天跟他在櫻花樹下散步,在夏天共同仰望積雨雲,在秋天徹夜長談,在冬天吹吐著白色的氣息,說聲「好冷喔」——我想永遠在紗那王身邊感受這一切,但……


    喀啦喀拉。


    桐緒的胸口有某種東西正在滾動著,伴隨著痛徹心扉的劇痛。


    「唉呀,桐緒,你怎麽哭了?」


    「……對不起,我隻是感到很懊悔罷了。」


    「有這麽懊悔?」


    「我覺得自己真沒用……現在才察覺這份心意已經太遲了,我……」


    「你戀愛了?桐緒?」


    雅陽歎了口氣,倚在扶手上。她憂愁地鎖起眉頭,仿佛將桐緒的傷痛當成自己的傷痛。


    「你就這麽喜歡他,喜歡到以淚洗麵?」


    「……是的。」


    主人和狐仙。


    不隻如此,這對主從的關係還是顛倒的。對紗那王來說,桐緒終究隻是個主人,僅此而已。若真是這樣——


    「人隻要一戀愛,連賢者都會淪為蠢才。愛情真是種可怕的疾病啊。」


    「雅陽小姐,您也在戀愛中嗎?」


    「不,跟戀愛有些不同。我最重要的寶物被某隻偷腥貓偷走了。」


    「想必您一定很懊悔吧?」


    「算了,別說這個了。」


    雅陽「啪」地在手心敲響檜扇,撒嬌地仰望桐緒。


    「桐緒,想哭就哭吧。今晚——不,別說是今晚,你一輩子都待在這兒吧。」


    雅陽的話語在陷入迷惘的桐緒聽來,仿佛魔法般令人心曠神怡。


    (這是……夢嗎?)


    這裏是現實世界嗎?算了,管他的——桐緒心想。


    她現在不想回到紗那王身邊。那雙銀色眼眸,鐵定會看穿桐緒心中如暴風雨般的淩亂思緒。


    「來人。」雅陽以極富威嚴的語氣這麽一喚,一群美得令人癡迷的美男子馬上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走廊。他們想必是在雅陽的家臣吧。


    「有何吩咐?雅陽大人。」


    「烏響,客人來了,她叫做桐緒。快去準備美酒佳肴。」


    這名叫做烏響的男子接受吩咐後,隨即以銳利的的目光直視著桐緒。一頭長長的黑發綁在高高的後腦,加上窄額和薄唇,這名男子顯露出了一種極為冷酷的印象。


    既尷尬又害羞的桐緒擦了擦淚水,垂下頭去。


    「桐緒閣下,請由在下為您保管腰間的物品。」


    烏響粗魯地伸向天尾移之刀,桐緒見狀馬上將黑漆刀鞘藏到身後。


    「別碰它!」


    桐緒本覺得自己有些失禮,但想了想,對方本來就不應該隨便碰觸別人的刀。刀劍是武士的靈魂,而這把天尾移之刀甚至可說是桐緒身為狐狸主人的唯一證明。


    現在能維係桐緒和紗那王的,就隻有這把刀了。


    「喔?一個姑娘家卻隨身佩帶刀劍,真是好興致啊。」


    「對不起,雅陽小姐。這東西我總是寸步不離身的攜帶著,因為它是我最重視的人給我的東西,對我來說比什麽都重要。」


    烏響在一旁冷眼望著桐緒對房間的主人誠心賠禮。


    「烏響,沒關係。桐緒想怎麽做,就隨她去吧。」


    「是!」


    「對了,來喝酒吧。桐緒,今晚我們要暢飲到天明。」


    「我的酒量並不好……」


    「什麽?本來以為你很有膽量,怎麽說出這麽孩子氣的話呢?」


    半晌之後,房內排滿了美酒佳肴。雅陽是個酒中巾幗,飲水般地暢飲著淡紅色的酒,相當豪爽。


    「來,桐緒,你也喝一杯。」


    雅陽親手將酒杯遞給桐緒。桐緒猶豫地聞了聞酒的味道,這杯酒和鷹一郎、紗那王平時喝的酒不同,有股甜美的香味。


    「它是由木莓(注20:也就是覆盆子。)做成的水果酒。」


    「木莓?……啊,那我隻喝一杯喔。」


    「一口氣喝幹吧!桐緒,這可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魅惑之酒喔。」


    盛情難卻,桐緒果真一口氣喝幹了它。


    「啊,好好喝喔。」


    「對吧?」


    雅陽露出使人為之融化的笑容。


    「好好睡吧,桐緒。等你醒來,你就……會……」


    桐緒的記憶隻維持到這裏。


    在桐緒喝幹酒的那刹那,她忽地覺得天旋地轉,就這樣豪邁地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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