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緒沒有反抗紗那王,亦忘了夏夜的悶熱。


    隻加了那瞬間——


    …………………………………………等啊等。


    桐緒一邊想著「早知道就先塗胭脂」、「晚餐吃了花枝涼麵,會不會有腥味」這類的問題,一邊——


    …………………………………………等啊等。


    (奇怪,怎麽還沒來?)


    螢火蟲是不會嗚叫的,但蟬會鳴叫。當夜蟬開始唧唧地簡短鳴叫時——


    「紗那王?」


    桐緒睜開一隻眼晴,看到紗那王正側著臉不悅地瞪向庭院。


    「兄長,您為何在那兒偷看?快出來吧。」


    「喔?小緋,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咦,鬆壽王!?」


    「嗨,桐緒。別在意我,你們繼續吧。」


    在黑夜中綻放著紅花的百日紅下翩然現身的,正是這位擁有一頭琥珀色金發與高貴、俊俏容貌的金毛九尾狐仙大人。他那雙比弟弟紗那王更顯眼的雙眼皮大眼綻放出孩子般的笑意,不懷好意地望著桐緒與紗那王。


    嚇得啞口無言的桐緒,又發現了一件更令她吃駑的事。


    「別在意我,你們繼續吧,桐緒。」


    「怎麽連哥哥都在!?」


    原來不隻鬆壽王,連鷹一郎都在一旁等著看好戲。


    「兄長,這麽晚了,您在這兒做什麽?」


    「嗯,天氣太熱,我睡不著,所以我就想和鷹一郎邊喝著劣酒邊看著小緋當下酒菜。」


    「我不是下酒菜。」


    紗那王說完後便拉著桐緒的手臂一把抱起。當然,他並沒有忘記幫桐緒整理淩亂的衣襟。


    「怎麽,結束啦?鷹一郎,看來今晚發射的煙火不會引爆了。」


    「好可惜喔。該不是鬆壽王你的憋笑聲被發現的關係吧?」


    「是我害的嗎?不不不,他們一定是聽到化丸脖子上的鈴鐺聲才發現的。」


    隨著鬆壽王的視線望去,衣襟垂著一條綁著鈴鐺的紅色繩結的人形化丸就站在黑暗處。


    化丸眼尾上吊,大聲嚷嚷著:「離紗那王大人遠一點!男人婆!」家嗚們在化丸腳透露齒笑著,而不知何時開始,反枕也出現在緣廊上了。


    還好千代沒來湊熱鬧……不過一想到幾乎整個家的人都看著他們兩個,她不由得又羞又無地握緊拳頭。


    (這個家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哥哥,你笑什麽笑啊!」


    咕咕?——附近好像傳來了葦火和木通看熱鬧的聲音。


    「還是小緋小時候好,他那時每天都會給我早安跟晚安之吻呢。」


    「鬆壽王,桐緒她啊,小時候也會給我出門跟回家之吻呢。」


    會客室點燃著燈籠、蠟燭還有數團漂浮於空中的狐火,明亮得有如白晝。


    在正中央開設酒宴的鬆壽王和鷹一郎正談著一些半真半假——不,謊話連篇的往事,把酒言歡。


    紗那王說了聲「真令人不悅」後就待在自己房裏開門不出,於是桐緒隻好叫醒睡夢中的千代出來陪她。


    「千代小姐,幫他們兩個隨便準備一些菜肴後我們就可以回房休息了。反正這兩人一定會喝到天亮」


    「說的也是……噯,桐緒小姐,我們別談這個了。」


    千代湊了過來,明顯地一臉失落。


    「桐緒小姐,今晚好可惜喔。都是鷹一郎公子他們出來攪局啦。」


    「咦!呃,這個……」


    「我會幫你們加油,絕不會偷看或攪局的!」


    無意中掩著嘴唇的桐緒聽到這句話,趕緊慌張地放下了手,連耳根都羞得發紅了。看來,這一家子真的全員都想看著他們兩人如何進展。


    「桐緒小姐,我覺得你比柳羽家的公主更適合紗那王大人。」


    「我、我們並不是那種關係……」


    桐緒別扭地在榻榻米上用手指畫著圈圈,這時鬆壽王或許是聽到了「柳羽家的公主」一詞的關係,堆著性感的笑容湊了過來。


    「對了,桐緒,你跟茶茶姬見過麵了吧?」


    「啊、是的。我聽說她以前是紗那王的……未婚妻。」


    「我想那八成是翠蓮王牽的紅線,因為小雅她很袒護柳羽。」


    「畢竟她是一位輕柔如畫的美麗公主嘛。」


    「她外表看起來像蝴蝶,但內心搞不好是藏有毒針的蜜蜂喔。她這人個性偏激,你可要小心別被螫傷了。」


    「是……」


    茶茶姬想搶回紗那王,但桐緒卻不想離開紗那王;這樣的兩人能當得成朋友嗎?這點連桐緒自己都不清楚。


    話說回來,對於桐緒、茶茶姬此等渺小的凡人來說,神獸紗那王都是一種高不可攀的存在。


    (……狐仙和凡人能夠結合嗎?)


    對他們狐仙來說,所謂的訂婚是什麽意思呢?


    「鬆壽王,我問你喔……狐仙的主人和狐仙……能夠結合嗎?」


    「喔?」


    鬆壽王眨了眨那雙大眼,桐緒趕緊舉起雙手揮了揮﹒說道:


    「我說的不是我跟紗那王啦,比、比如說如果是茶茶姬跟紗那王的話……」


    「桐緒,你在吃醋?」


    「才不是!」


    其實桐緒很在意茶茶姬說她是負責喂她吃毒饅頭的巫婆,但這件事她是不會說的。


    「這樣啊,原來是吃醋啊。」


    「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


    「這個嘛……鷹一郎,桐緒剛才說了幾次『才不是』?」


    「我想想喔……不管她說了幾百次,看起來都像是違心之論喔——」


    才不是!——桐緒最後又大喊了一次,這時鬆壽王和鷹一郎刻意對看了彼此一眼。


    「桐緒,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


    「不用了!我不想聽!」


    「我族自古以來就有異族聯姻的習俗。」


    「異族聯姻?」


    鬆帝王睜著那雙金色的眼眸凝視著桐緒。


    「意思是令人族和靈狐族混血,亦稱為斑娶。」


    「斑娶?……啊!我想起來了!」


    『你就想成是今晚的螢火蟲之光吧?』


    紗那王好像曾說過這番話。


    桐緒探出身子想要問得更詳細些,但鬆壽王此時卻學他弟弟紗那王攤開檜扇,拒絕回答。自己開的話匣子卻不說清楚,哪有人這樣的?


    「剩下的,你去問小緋吧。」


    「紗那王他根本什麽事都不肯告訴我。」


    「這樣啊?或許這代表現在還不到應該告訴你的時機。」


    「那時機什麽時候才會到?」


    「這你就要靠自己的心眼來看個仔細了。」


    鬆壽王的金色眼眸直直地望著桐緒,有股不同於紗那王的靜謐。


    打開心眼——這句話紗那王對桐緒反覆說了好幾次。究竟要怎麽做,才能拋棄肉眼的成見,以心眼識物呢?


    桐緒想知道紗那王的內心到底在想些什麽。假若唯有心眼才能看穿別人的心思——


    (那麽我應該先做些主人應做的事才對……)


    桐緒悶不吭聲,於是鷹一郎隻好開口轉移話題。


    「對了,鬆壽王。我聽說柳羽家可能會被解除將軍家劍術指導一職,這是真的嗎?」


    「嗯,我也聽過類似的傳聞。」


    桐緒轉換心情,傾聽哥哥們的對話。


    「據說柳羽家最近要在江都城和對此職務虎視眈眈的某藩進行比武大會,對方是哪個武家名門?」


    「是越阪部家。」


    「越阪部……你是說時津藩越阪部家?那個因為傳奏官邸一事而一夕成名的劍術名家?」


    「喔?你知道傳奏官邸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真不愧是鷹一郎,消息真靈通。」


    鬆壽王的眼睛為之一亮。這起事件對鬆壽王庇護的將軍家來說,是件驚天動地的凶案。


    前陣子,朝廷使者武家傳奏在江都遇害了。


    武家傳奏是幕府所任命的朝廷要職,負責往來於江都和宮京間傳送公文。他在江都城和多藏門外辰之門的某座傳奏官邸滯留了約莫十天,照理說應該會在進入梅雨季前帶著「由於幕府擔心天皇血緣斷絕,因此為了創立新的宮家(注16:受皇室賜予宮號的家係。)將獻上一千石的領地」的消息回到宮京。


    而這名武家傳奏竟然在位於將軍居城(注17:將軍平時居住的地方。)不遠處的傳奏官邸中遇害。


    「響應役(注18:指江戶幕府為了接待天皇、上皇、皇後派到江戶的使者而設的官職。)到底在做什麽!?」


    鷹一郎無奈地對愕然的桐緒解釋道:


    「這時受命為武家傳奏響應役的,似乎就是柳羽藩主柳羽彬輝大人。」


    「是柳羽……?」


    「該說他是倒黴還是怠慢呢?此次失職對現今的柳羽來說無疑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由於疏於警備而被幕府與朝廷嚴重譴責的柳羽藩,這時趕緊派出眾多一流劍豪捉拿凶手。


    然而,過了數天,揚言已斬殺凶手的卻非柳羽藩士,而是時津藩士。最令人吃驚的是,凶手居然是柳羽藩的中間(注19:江戶時代為武士打理雜務的人,有時也會上戰場打仗。)。


    「為什麽柳羽的中間要襲搫武家傳奏?」


    鬆壽王歎了口氣,答道:


    「他看到武家傳奏偷偷摸摸潛入官邸裏想偷貢品,於是一氣之下便殺了他。不過呢,因為這名凶手已經被梟首示眾,所以真相也不得而知。慶親他也覺得很頭痛呢。」


    鬆壽王所說的慶親,就是指江都幕府第十七代將軍德河慶親,同時也是鬆壽王的主人。


    鷹一郎抱著胳膊,偏了偏頭。


    「時津藩至今為止並不是特別擅長劍術的藩,現在卻一夕成名了。」


    「嗯。這時津藩到底憑什麽……」


    說到底,時津藩本來隻是一個從未出現在政治舞台上的中部地方小藩。聽說時津藩內有條貫穿領地的大河,每當豪雨一下,暴洪就會淹沒農田,使得當地農民常常得跟饑荒抗戰。而說得上是當地特產的,也僅有遍布領地的群山上砍伐下來的檜木罷了。


    靠著這點林業來辛苦支撐整個藩的時津藩,如今卻由於這起事件而逐漸壯大。


    「時津藩就抓著這一點,要求將軍將劍術指導的官職賜予他們。」


    「原來如此,所以才要舉辦時津跟柳羽的比武大會啊。」


    「不過就算沒有這起風波,當今的柳羽也早就搖搖欲墜了,可憐啊。」


    「如果有紗那王跟著柳羽,他們是不是就不會淪落至此呢……」


    鬆壽王聽到桐緒一邊幫兩人斟酒一邊喃喃說著這番話,不禁揚起單眉。


    「桐緒,這句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到。」


    「啊、對不起。」


    「我族掌管著這個天下的一切,無論是一國盛衰或是金錢、名利,全都仰賴著靈狐的庇護。」


    這位統率全天下妖魔的高傲天狐的金色眼眸閃耀出神秘的光芒。桐緒動彈不得,僅能使出全身的力量說出「是的」。


    「因此,凋零與否並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內。」


    「……凋零?」


    「柳羽之所以會日漸衰敗,並不是因為失去了紗那王的庇護,隻是『驕者必敗、盛者必衰』罷了。」


    驕者必敗、盛者必哀。


    桐緒在心中反覆咀嚼了鬆壽王丟下的這句話。現今的江都人大多靠著狐仙的庇護出人頭地,但真正了解這句話的人又有多少呢?


    「桐緒,你隻要遵循心中的武士道豢養小緋就行了。」


    「……是。 」


    這一夜,直到聽到第一聲雞啼,金毛九尾狐仙大人才跟鷹一郎放下酒杯。


    由於桐緒和茶茶姬成了朋友,因此這位柳羽家的公主三不五時便到風祭家拜訪。


    「畢竟茶茶跟桐緒小姐是朋友嘛,嗬嗬,嗬嗬。」


    茶茶姬雖然總是邊玩著自己的栗色卷發邊如此聲稱,但任誰都知道她來這兒的主要目的其實是為了見紗那王。


    隻要來到風祭家,便可以見到紗那王。在柳羽藩邸幾乎不出現在他人麵前的狐仙大人,在這兒卻跟桐緒、鷹一郎如家人般地和樂共處。


    「桐緒小姐,近來可好?」


    「你好。真虧你在這種大熱天遠道而來。」


    「打擾了,桐緒閣下。」


    「弓弦公子,辛苦你了。」


    桐緒相當同情以手帕擦著滿麵汗水的弓弦。體格纖瘦、稱不上健壯的他竟得連日擔任護花使者,還被任性公主使喚來使喚去,真是難為他了。


    「你沒事吧?弓弦公子。我看你臉色不太好耶。」


    「這個嘛……不瞞你說,我在來這兒的途中陪公主吃了餡蜜(注20:一種以蜜豆為餡料的日式點心。)、水羊羹還有沾了砂搪的心太……我實在是很怕吃甜食,嗚噗!」


    「四眼田雞,你的腸胃到底有多弱啊?我看你幹脆包上肚圍算了。」


    「化丸!你別老是這麽沒禮貌,去拿胃藥來!」


    人形化丸心不甘情不願地拿來了老鼠和包在油紙裏的藥散。


    「老鼠跟藥散,你自己選一個吧!我勸你選老鼠,它對眼睛很好喔!」


    「才怪!」


    化丸抓著老鼠的尾巴晃啊晃地說道。桐緒從化丸的另一隻手搶走藥散,勸弓弦吃下。


    「謝謝你的好意。我的胃藥正好吃完了,這包藥真是我的救星。」


    桐緒在弓弦吃完後才發現,藥散的油紙上寫著「促進血液循環」,是上野的亮庵大夫的筆跡。


    (化丸,你拿來的是治痔瘡的藥……)


    桐緒趕緊趁著弓弦發現之前悄悄將油紙捏在手裏。


    「唉呀,紗那王大人!您今天更俊美了!」


    聽到庭院中傳來茶茶姬的聲音,桐緒走出走廊,發現一來就忙著尋找紗那王而丟下洞緒跟弓弦不管的茶茶姬正奔向紗那王。紗那王站在絲瓜棚旁邊,六連正停在他的胳膊上。


    「紗那王大人,近來可好?烏鴉先生,近來可好?今天也好熱唷。」


    紗那王無視茶茶姬,將六連放回空中後便逕自踩著石階進入主屋。茶茶姬擺動著輕飄飄的衣擺,跟著紗那王奔上走廊。


    「曖,紗那王大人,今晚澄田川似乎有煙火,我們去搭遊船消暑吧。」


    「不必了。」


    「唉呀,您討厭煙火嗎?那麽,不如我們去賞螢火蟲吧。」


    「茶茶姬。」


    紗那王無奈地甩動一頭長發回頭說道:


    「你的朋友不是我,是桐緒才對吧?」


    「當然呀,茶茶和紗那王大人才不是朋友,是未婚夫妻。」


    「我不是這個意思。」


    麵露不耐的紗那王恰巧和佇立在走廊一端的桐緒四目相交。桐緒尷尬得說不出話來,而紗那王則惡狠狠地瞪著她。


    連回來,茶茶姬隻知道追著紗那王跑,眼中根本沒有所謂的「朋友」桐緒。紗那王對這點似乎非常感冒。


    「桐緒,出門了。」


    紗那正在緣廊前才剛說完,茶茶姬便馬上打了個岔,容不得桐緒發


    聲。


    「紗那王大人,您要出門嗎?茶茶可以跟你們一起去嗎?」


    「茶茶姬,我並不想跟你這位公主交朋友。」


    「噯,紗那王大人您真是的,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呀!」


    真是個樂觀到家的人。現在,桐緒終於明白柳羽家的公主不隻是單純的蝴蝶了。


    就這樣,隔天跟後天,茶茶姬都造訪了風祭道場。


    鷹一郎和千代對此都沒有多加評論,大概是尊重桐緒選擇朋友的自由吧?兩人隻是默默地在一旁關懷她、默默替她加油。至於化丸,他則是捉弄弓弦捉弄得不亦樂乎,似乎相當樂在其中。


    到了第六天——


    「唉呀呀?噯,桐緒小姐。」


    「是是是,怎麽了?茶茶姬?」


    「唉呀呀,唉呀呀。」


    在主屋來回專找紗那王的茶茶姬偏了偏頭,問道:


    「紗那王大人今天不在家嗎?」


    「啊……呃,他去江都城了。」


    「江都城?鬆壽王大人的府邸?」


    「嗯,大概吧……」


    桐緒搔了搔頭,吞吞吐吐地蒙混了過去。紗那王被茶茶姬弄得不勝其擾,到今天終於受不了了。他一察覺茶茶姬的氣息,便丟下一句話:


    「我不打擾二位了,你們兩個好朋友就好好相親相愛吧。」


    接著便消失於金屏風中。


    桐緒並沒有阻止紗那王離去。老實說,她並不太想看到茶茶姬纏著紗那王不放的樣子。


    每當紗那王說了什麽,茶茶姬便綻放笑顏。她無法視若無睹,隻能任憑心中的某個東西喀啦喀啦地轉動著、發出悲鳴。


    「這樣呀,太可惜了。」


    看著茶茶姬失落的模樣,桐緒的胸口又是另一陣刺痛。


    「虧人家今天還特地為紗那王大人帶來了很棒的伴手禮呢。」


    「嗚!茶茶姬,這是……!?」


    茶茶姬啪喀地打開三層式餐盒的第一層,桐緒瞬間目瞪口呆。


    裏而塞滿了紗那王最討厭的豆皮壽司。


    「這……該不會第二層也是……?」


    「是呀,裏麵是豆皮壽司。」


    連瞧都不用瞧,當然第三層也是——


    「還是豆皮壽司,嗬嗬嗬。」


    桐緒悄悄地關上蓋子,對身旁的化丸低聲說道:「還好紗那王不在。」


    「喂!栗金飩!你真是白癡到家耶!」


    「嗬嗬嗬,化丸公子,您也可以一起吃呀,嗬嗬嗬、嗬嗬嗬。」


    「紗那王大人才不吃什麽豆皮咧!」


    「您又在說笑了。說到狐狸就讓人想到豆皮,說到豆皮就讓人想到狐狸,不是嗎?」


    桐緒知道這對自信滿滿的茶茶姬很不好意思,但她還是將這豪華餐盒推了回去。


    「茶茶姬,總之,我勸你還是別讓紗那王看到這盒豆皮壽司。」


    「唉呀,為什麽?」


    「你真的不知道嗎?他對豆皮的感覺。」


    「他不喜歡豆皮?」


    「是啊,超級討厭。」


    「這……」


    手指繞著栗色卷發玩個不停的茶茶姬失望地垂下睫毛,桐緒趕緊慌忙地鼓勵她。


    「呃、不過呢,你下次可以帶煎蛋過來,啊——不可以半生不熟的喔,要煎熟才行。真是的,他都老大不小了,還這麽挑食。」


    「桐緒小姐,你知道得真清楚。」


    「沒、沒有啦,畢竟他每天都住在這兒嘛。」


    「茶茶我跟紗那王大人在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了五年,卻一無所知……因為,他總是不願意在我們麵前用餐。」


    「五年?柳羽家才豢養了狐仙五年?」


    柳羽家繁盛和德河盛世一樣,持續了三百零一年之久,怎麽……桐緒大感意外,於是弓弦便補充說道:


    「桐緒閣下,紗那王大人在柳羽家的時間雖然隻有五年,但之前還有清翔王大人長久庇護著敝府。」


    「清翔王?」


    桐緒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是的。當柳羽當家由上一代的輝興大人交接給現今的彬輝大人時,清翔王大人也將此任務交給了紗那王大人。」


    「那個清翔王跟紗那王,兩人之間有什麽關聯?」


    「這個嘛……這我就不清楚了。」


    桐緒問了問化丸,但他也隻是忙著揮動扇子扇風,似乎打算裝傻到底,你休想用食物引誘我喵——他的側臉仿佛大大寫著這幾個字。


    「看來桐緒小姐也沒有了解紗那王大人的一切嘛!太好了!」


    麵對喜形於色的茶茶姬,桐緒隻能五味雜陳地望著她。


    (我怎麽可能了解他的一切嘛……)


    主人和狐仙——他們兩人就隻是這層關係罷了。


    「那麽,既然我們平分秋色,今天就以兩個女孩子的身分來好好玩一玩吧。」


    「女孩子——是呀。」


    桐緒抬起頭來,笑了。


    「好啊,我們玩個盡興吧。」


    起初她們兩人還有些尷尬,但當千代將穿著可愛衣裳的人偶取出來遊玩後,她們便自然而然地打成一片了。


    「桐緒小姐,你的人偶都好可愛唷。茶茶的人偶由於被茶茶從小玩到大,因此已經破舊不堪了。」


    「那是因為沒有人可以陪我玩人偶,所以我才一直將它們收在抽屜裏,看起來才會這麽新啦。聞起來應該有點樟腦味吧?」


    她們玩的是妹妹頭加上木製軀體的大型人偶。這種人偶的四肢縫上了皺綢,因此手腳可以自由擺動。無論是鄉下姑娘或是城裏的公主,都樂於玩這種幫人偶換裝的遊戲。


    「鎮上的劍術道場都是男子,平常我根本找不到機會玩這個。」


    「唉呀。茶茶我呢,有一個叫做南小姐的好朋友唷。」


    「南小姐?」


    「之前我應該告訴過你吧?是一隻鸚鵡。」


    這麽一說桐緒才想起,茶茶姬之前似乎說過她有養鸚鵡。它是一隻由外國傳來的純白美麗鳥種,桐緒從未見過這種珍貴的鳥。


    「南小姐是我們從南方異國買來的。下次我帶它來讓桐緒小姐瞧一瞧。」


    「好。」


    嗬嗬嗬——兩人相視而笑。接著茶茶姬又逕自聊了些關於鸚鵡的話題,直到空檔出現,桐緒便抓著這個好機會向茶茶姬提問。


    「對了,那個……茶茶姬。」


    「什麽事?」


    「……我們可以聊聊女孩間的話題嗎?」


    「好呀,有何不可?」


    千代去了廚房,而弓弦和化丸則在別的房間休息。現在,這裏隻有兩個戀愛中的少女。


    桐緒支支吾吾地問道:


    「茶茶姬,你……喜歡紗那王哪、哪一點……?」


    桐緒睜著那雙骨碌碌的大眼凝視著桐緒。麵對她這強烈的目光,桐緒不禁猶豫了。


    「桐緒小姐。」


    「是、是!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的!」


    「桐緒小姐,有個公主在夜晚第九聲鍾聲(約半夜十二點)時魔法遭到解除,你聽過這樣的外國故事嗎?」


    「咦?啊——你是說有玻璃鞋那個故事?」


    「是呀,王子殿下憑著公主在舞會當晚留下的玻璃鞋,四處尋找公主的下落呢。」


    「………………………………」


    又開始了。茶茶姬雙手握在胸前,陶醉地逕自說了起來:


    「那晚是二十六夜待的半夜,我和爹爹來到了澄田川附近的館子。茶茶的草鞋鞋帶在庭院中斷了,那時弓弦跟爹爹都不在茶茶身邊,茶


    茶一個人在那兒哭了好一會兒呢。之後,沒想到王子殿下居然在月光中現身了!」


    所謂的「二十六夜待」指的是江都每年於七月二十六日舉辦的賞月活動,這天直到半夜大家都會等著月亮露臉、盡情喧鬧。據說當晚的月光中會出現王子殿下——不對,是阿彌陀佛、觀音、勢至菩薩等三尊顯靈的模樣,祭拜祂們便可以得到庇護。


    「……呃——你說的王子殿下,是指紗那王嗎?」


    「是呀,我是在那一晚第一次見到紗那王大人的。我大吃一驚,想不到竟然會有如此俊美的狐仙大人住在柳羽家。」


    舞會與二十六夜待、玻璃鞋與草鞋——說它們像嘛,好像又不太像,但總之茶茶姬堅信這些是有關聯的。


    「當晚紗那王大人溫柔地牽著茶茶的手,送茶茶回到了藩邸。橢圓形的月娘浮在空中,我們走在一條不可思議的道路上……不知道那兒究竟是哪裏?」


    「咦?你是說妖魔之道?」


    「啥?什麽道?」


    這番話聽得桐緒心頭一緊。


    (原來茶茶姬也跟紗那王走過妖魔之道……)


    時間與空間錯亂的凡間和冥界的中間地帶,妖魔鬼怪使用的道路。


    桐緒本以為能走在那兒的,唯有紗那王的主人——也就是自己。桐緒還以為,能牽著紗那王的手走在那兒的,在這世上唯有自己一個人。


    桐緒再次確定:茶茶姬果然是紗那王的上一任主人。


    「噯,桐緒小姐,你跟紗那王大人是怎麽認識的?」


    「咦?」


    「是跟茶茶一樣有段浪漫的邂逅嗎?」


    「我……」


    ——我是在何時、何處跟紗那王相遇的?是冬季滿月那晚的隔天?


    (不對,我們在那之前就相遇了。)


    ——我認得紗那王手心的那股溫暖。


    桐緒握緊汗濕的雙手,這時微風吹響風鈴,拂動了茶茶姬輕柔的栗色發絲。她的頭發上插著一支發簪,上頭垂著一串宛如葡萄的藍寶石。


    當茶茶姬要打道回府時,桐緒說要將友情的證明——今天玩過的人偶送給茶茶姬,讓茶茶姬開心地幾乎要跳了起來。


    「茶茶好開心唷!下次茶茶可以把這尊人偶帶過來玩嗎?」


    「可以呀,我會伸長脖子等你的。」


    看著和樂融融的兩人,來到玄關送客的千代也感到相當欣慰,甚至還跟茶茶姬約好下次要再幫人偶做衣服。


    弓弦微笑地看著這一切,慎重地對桐緒行了個禮。


    「桐緒閣下,謝謝你今日在百忙之中抽空陪伴。」


    「哪裏哪裏。多虧紗那王不在,我們兩個女孩子才能盡情談笑。」


    「聽到你這麽說,公主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茶茶姬在一旁催促著,但弓弦卻遲遲不肯從桐緒麵前離去,他打開懷表看了看時間,似乎也知道時間不多了,但依然想著該如何接話。


    「弓弦公子?再不回去,阿勝奶媽就會像拍棉被一樣打我們的屁股喔?」


    「啊,也是。呃,對了……」


    他仿佛口中含著什麽東西一樣,吞吞吐吐。


    「這個懷表是公主送我的禮物。」


    「嗯,我之前聽你說過了。而且你也送了她藍寶石發簪,對吧?」


    「啊——沒錯!那時真多虧你這三十兩!謝謝!」


    「別客氣、別客氣。」


    「不隻如此,你還願意跟公主做朋友,我真不好意思再開口要你幫忙……」


    「幫忙?幫什麽忙?」


    有時桐緒真搞不懂弓弦葫蘆裏在賣什麽藥。


    「這個嘛,不瞞你說……」


    弓弦推了推眼鏡,一鼓作氣地說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話語——


    「桐緒閣下,請你救救我們柳羽藩!」


    「咦!?要我救你們,這……」


    「請你救救我們!」


    弓弦的眼神看起來是如此的走投無路,宛如被逼到盡頭的兔子。


    ※  ※  ※


    道場前的大馬路充斥著販賣晚餐食材的小販叫賣聲,以及大雜院的婆婆媽媽們衝出來購物的木屐聲,好不熱鬧。


    桐緒走出門外目送著茶茶姬與弓弦的背影,直到他們完全消失。


    「桐緒。」


    紗那王喚了喚佇立當場的桐緒,翩然現身。


    「啊、紗那王!你到底上哪兒去了?鬆壽王的府邸?」


    「我一直都在房裏,隻是隱身罷了。」


    「咦、真的嗎!?」


    紗那王微笑著攤開檜扇,一頭銀發染上斜陽的色彩,相當閃耀動人。他總是這樣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這位狐仙大人真是神出鬼沒。


    「看來,我不在反而讓你跟茶茶姬過了個愉快的一天。」


    「討厭,你一直隱身偷聽我們說話?」


    「不是偷聽,是不小心聽到的。」


    「那還不是一樣!」


    回到宅邸內的兩人並沒有馬上回到主屋,而是在日暮時分的院中散步了一會兒。百日紅、蜀葵、百合、木槿、絲瓜……夏季花草們現在正欣欣向榮地綻放在院中。


    不隻花草,樹木也成長得相當茂密,樹梢的各處都可聽到蟬群正拚命嗚叫著。喀噠喀噠喀噠……嘈雜的油蟬鳴叫聲中混雜著一陣夏季黃昏特有的悲戚蟲鳴,大概是藏在某處的暮蟬發出來的吧?


    「到了傍晚還是一樣熱耶。」


    「要是能下場雨就好了。」


    兩人邊閑話家常邊並肩漫步著。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正是桐緒幸福的泉源。


    「桐緒,我想跟你談談柳羽家比武大會的事。」


    「你連這個也偷聽了?」


    「是不小心聽到的。」


    方才弓弦說有事相求,跟桐緒商量了好一會兒。一問之下,原來他想拜托桐緒幫的忙和鬆壽王所說的時津藩越阪部家比武大會有關。


    「你想幫助柳羽家嗎?」


    桐緒停下腳步,仰望紗那王。


    「紗那王,你覺得呢?」


    「我尊重你的決定。老樣子,這件事要由你自己定。」


    「由我決定嗎……嗯,也對。」


    ——你能不能在比武大會中當我們的幫手?


    弓弦低著頭如此拜托桐緒。無論如何,他都希望桐緒參加下個月的這場賭上劍術指導一職的比賽。


    『柳羽是劍術大家,這種新興的藩對你們來說根本不足為懼吧?』


    桐緒信心滿滿地如此說道,但弓弦隻是冷靜地搖搖頭。


    『你還記得來貴道場踢館的那五人嗎?請將那些人的實力想成當今柳羽的實力。』


    桐緒語塞了。那幫人連桐緒都贏不了,要怎麽跟在傳奏官邸一案中聲名大噪的時津藩劍豪們打?真不知屆時會被修理得多淒慘。


    藩主彬輝大人和茶茶姬的兄長——繼承人佑彬大人絲毫不想知道現今的柳羽有多沉淪。不,應該說連藩士們也不想了解。每個人都隻會抓著過去的豐功偉業不放,不肯麵對現實——很難得的,弓弦居然激動了起來。


    「桐緒。」


    聽到紗那王的叫喚,陷入沉思中的桐緒隨即抬起頭來,看到紗那王將櫻花樹上的蟬殼放在手心。


    「哇!是蟬殼耶。」


    「桐緒,這就是所謂沒有內容的空殼。」


    說著說著,紗那王單手捏碎了蟬殼。攤開手指,深咖啡色的蟬殼已成一攤碎屑。


    「空殼隻能消逝在風中。」


    「……你是指柳羽家嗎?」


    「紙老虎也是種空殼。坐吃山空、怠惰散漫者必將日漸


    凋零。」


    「鬆壽王也說過同樣的話。」


    凋零與否並不在靈狐的管轄範圍內,會邁向毀滅之路不過是應證了驕者必敗、盛者必衰罷了。


    「即使如此,你還是想幫柳羽家?」


    「人家都這樣拜托我了,我怎能拒絕呢?說我是濫好人也沒關係,這就是我展現主人器量的方式。」


    「我就知道,我的公主會說出這樣的話。」


    紗那王欣慰地微微一笑,吐出一團藍白色火焰,粉碎的蟬殼轉眼間便恢複了原狀。


    「哇!複原了!」


    「桐緒,柳羽藩這個地方,無論是藩主或繼承人都是不練劍的人。」


    「那誰來教將軍家習劍?」


    「他們有本隻傳給繼承人的秘笈,所謂的教劍也不過是將上頭記載的兵法照本宣科地講述出來罷了。」


    「什麽?武功又不是聽一聽就學得會的東西,這哪叫什麽劍術?」


    秘笈上記載的絕學並不是靠眼睛來學的,應該要經曆無數次實戰、與強敵戰鬥並下無數的苦功,身體才能記得住武學的真諦。


    「這就是現今的柳羽。你有辦法引導那些空殼子贏得勝利嗎?」


    「既然要做,當然就要做到最好。」


    「你可別以為隻要打贏就行了。柳羽已經忘了自己是劍術大家,你能讓他們清醒嗎?」


    「嗯,我會努力的。」


    紗那王舞動胳膊攤開檜扇,挑釁地凝視著桐緒。


    「很好。那就讓我見識看看吧。」


    「好呀,我就讓你瞧瞧你的主人有多麽了不得!」


    葦火與木通在桐緒和紗那王腳邊展開了不能飛的雙翼。桐緒望著那雙銀色眼眸,在內心發誓絕不能輸了這場比武大會。


    這全是為了保住紗那王主人這個地位——


    ※  ※  ※


    從阿佐草越過金鯱瓦照耀下的江都城南側之後,再往柴增淨寺附近的大名巷走過去,便可以往這條大大名藩邸羅列的小巷一角找到柳羽藩。


    大大名的宅邸大多為長屋門加上白牆,看起來普普通通,唯有柳羽藩邸建造得相當氣派。真不愧是名門貴族——不,或許該說真不愧是曾有狐仙居住的家族。緊閉的木製門扉上鋪有黑色屋瓦,上頭映照著夏日的湛藍天空,鬼瓦(注21:日式傳統建築上的裝飾瓦,有消災解厄之用。)上的金色柳羽家徽時而反射出強烈的陽光,


    「好氣派的藩邸喔。」


    弓弦對桐緒說如果有意幫忙就來柳羽藩邸露個麵,於是桐緒隔天便馬上來報到了,不過——


    「話說回來,男人婆!為什麽本大爺要穿成這樣啊,你說啊!?」


    「噓——化丸!在柳羽藩邸,在下是兄長,而你則是在下的妹妹化子是也。」


    「化子!?喂,你講話怪怪的耶!」


    在旁大聲嚷嚷的化丸穿著桃色的振袖(注22:日本未成年女性所穿的和服,袖子長而華麗。),頭上還用紫色蕾絲發帶綁了個蝴蝶結,怎麽看都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子。


    「化子,你穿起來好好看喔。啊、那條紫色蕾絲別弄髒囉,那是紗那王送給在下的寶物是也。」


    至於桐緒,她今天穿的不是常穿的那種袖口與衣襟都縫有蕾絲的浪漫衣裳,而是從鷹一郎的五鬥櫃中挑出來的穩重小袖(注23:日本成年女性所穿的和服,袖子較短小簡樸。)和褲裙;今天她的頭發也綁得比平常還高、還瀟灑,似乎想展現出少年劍土的氣魄。


    「隻是來這裏教劍而已,為什麽我們要男扮女裝、女扮男裝啊喵!」


    「因為柳羽藩士已經見過在下一行人的長相,在下不想讓他們認出在下是風祭桐緒是也。」


    弓弦早已幫桐緒、化丸打理好一切,因此這對外表跟言談都很怪異的兄妹隻引來了一些好奇的目光,便順利地進入了藩邸。


    藩邸內有個寬廣的庭院,在離主屋有段距離的地方有著馬廄、藩士們住的大雜院等數棟建築物。午後的豔陽高掛天空,這對兄妹在藩邸內鬼鬼祟祟地尋找道場,這時——


    「桐緒閣下、化丸閣下!你們這身打扮是……!?」


    弓弦大驚失色地將桐緒和化丸拉到葵花下。


    「四眼田雞,在下是化子,不是化丸唷。」


    「化子,在下認為你應該用『奴家』取代『在下』才對是也。」


    「我說!這是怎麽回事?什麽化子、什麽在下!?」


    死腦筋的弓弦完全被桐緒和化丸的模樣嚇到了。不過這也怪不得他,看到這兩個可疑人物在藩邸內逛大街,任誰都會大吃一驚。


    「為了不讓藩士看出在下的真麵目,在下稍微變了個裝是也。好看嗎?」


    「變裝!這、呃,說好看是好看啦,可是……」


    可是?可是什麽?桐緒仔細地從頭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心想會不會是因為哥哥的衣服太大件,所以穿起來很奇怪?弓弦推了推眼鏡,重整情緒說道:


    「桐緒閣下,謝謝你特意變裝前來。」


    「嗯,結果我還是來了。」


    「比武大會這件事,我本以為你會拒絕呢。」


    「我不敢說自己可以幫上多大的忙,但我會鼎力相助的。」


    桐緒注意到弓弦的眼角似乎有些淚光。一想到有人如此信賴自己,她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幹勁。


    「弓弦公子,我這個樣子可能沒什麽說服力,但我是認真的。」


    「桐緒閣下……真對不起,還硬拉你來瞠這灘渾水。」


    「千萬別這麽說。」


    「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才好……」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我來這兒並不光是為了柳羽或弓弦公子你;身為紗那王主人的我,這場勝負我非贏不可。」


    ——我一定要打贏比賽,讓紗那王看看我夠不夠格當他的主人。這是自己決定的事,既然說了就要做到。


    「加油,我們一起贏得比賽吧!」


    「好!」


    接著,弓弦簡單向桐緒說明了藩邸內的建築構造,然後便帶著桐緒一行人踏入柳羽流的大本營——柳羽道場。


    桐緒最先感到驚歎的是這裏的寬敞度,大約有風祭道場的兩倍大吧?氣派的壁龕祭祀著武神,而值得注意的是,這裏無論是地板、牆壁、刀掛都幹淨得相當不自然。


    不過這也難怪。道場內約莫有十來人,但這兒既沒有練劍聲也沒有吆暍聲,簡直靜得出奇。這麽多藩士裏,沒有人流著汗奮力練習,當然也不會弄髒地板。


    桐緒對他們的第一印象是:這群人懶洋洋的,全都輸給了酷暑。


    「各位,稍微休息一會兒吧。我想向各位介紹一個人。」


    弓弦出聲一喊,藩士們個個一臉狐疑地杵在當場,甚至還有人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一身鬆垮小袖與褲裙、狀似少年劍士的桐緒。


    「畝閣下,那個小鬼是誰?」


    「生野閣下,休得無禮。這位是,風……」


    看到弓弦語塞,桐緒旋即隨口編了個名字。


    「在下是桐野風太郎是也。」


    「沒、沒錯,這位是桐野閣下。在下個月舉行比武大會之前,他會暫時指導各位劍術,而比武當天也會充當我們的幫手、替我們出場比試。」


    「教劍?我們要給這種小鬼教劍?」


    生野傳右衛門不以為然地說道。這名撲克臉男是襲擊千代的帶頭男子,也是前來風祭道場踢館的五人中的第一人,同時也在賞螢之夜的偷襲行動中參了一腳。


    生野長得虎背熊腰,看起來擁有相當的蠻力。在賭上風祭道場的那三次勝負中,這名男子揮下的每一刀都非常的紮實。


    但是他空有蠻力,劍技卻不值得一提。


    另外,第二個踢館的普通俊男跟第三個踢館的陶瓷狸貓也在道場內。照這麽看來,這三人恐怕是當今柳羽的三劍客。


    「畝閣下,這個小鬼……不,這位先生是柳羽家的人嗎?」


    生野輕蔑地望著桐緒。


    「不,他和柳羽毫無關係。」


    「喔?各位,你們聽見了嗎?這位來路不明的先生要來指導我們劍術耶?柳羽流宗家的驕傲都要哭泣了。」


    道場內傳來一陣爆笑,弓弦推了推眼鏡,義正嚴詞地說道:


    「生野閣下,我請教你,光靠著你說的『驕傲』可以贏得了時津藩嗎?」


    「唔……!」


    生野啞口無言。連桐緒也吃了一驚。腸胃不好、為人溫和的弓弦麵對著如此巨漢,竟能不卑不亢地回嘴。


    「生野閣下,借一句你的話來說,為了守住咱們柳羽流宗家的驕傲,這次的比武大會絕不能輸。」


    「正是。」


    「現在的柳羽贏得了他們嗎?如果我們輸了,你打算怎麽辦?」


    「到時大不了切腹,以死謝罪!」


    陶瓷狸貓口沫橫飛地大叫道。


    「小曾根閣下,與其切腹,倒不如多為柳羽家賺些錢財,才能真正為柳羽家挽回顏麵。」


    「啥!畝閣下,你這樣也算是武士嗎!」


    「我隻是實話實說。這年頭,金錢比刀劍更銳利。」


    道場內一陣嘩然。待眾人安靜下來後,弓弦環視著他們,出聲喊道:


    「但是,正因為劍道式微,我才希望各位宗家劍士能以劍術拯救柳羽藩。」


    「我懂了,未來的家老大人想說的是:要讓全江都的人再次見識到,柳羽是一流武門!」


    「陣內閣下,正是如此。」


    普通俊男裝模作樣地撥著頭發說出的這番話一語中的,弓弦欣慰地笑著點了點頭。


    「下一場,我們非贏不可。畢竟我們在傳奏宮邸事件中已經被時津藩擺了一道。」


    眾人先是一陣沉默,接著有個年輕藩士突然大叫「時津耍詐!」,也有人點頭稱是,當然也有人懊悔地緊握拳頭。


    桐緒現在總算了解這起案件多麽複雜、多麽使藩士懊悔,於是不由得打直了腰杆。


    「那真是一件憾事。」


    生野滿臉不悅地說道。


    「是的。但事到如今,敝藩的中間是不是凶手已經不重要了。」


    「嗯。接下響應役一職卻沒有保護好使者大人,這才是我們最大的過錯。」


    「這次的比武大會也一樣。咱們身為將軍家劍術指導,要是輸了豈不是顏麵掃地!為了贏得勝利,就算對方是來路不明的先生,咱們也應該虛心受教。」


    不知不覺中,道場內懶洋洋的氣氛已經一掃而空了。桐緒看得出來,弓弦堅毅的決心喚醒了柳羽藩的眾人。


    「請各位和桐野閣下切磋切磋。大家同為習劍之人,我相信各位必能在交手中互相理解、互相砥礪。」


    在場的男子全都舉起拳頭大喊:「好——!」


    道場內這股熱血化成了一股熱風,使得桐緒肅然起敬。


    看來,柳羽藩士並沒有在墮落中完全舍棄武士道。他們的心中依然殘存著火苗,殘留著習劍之人的驕傲。


    「四眼田雞,幹得好啊!本大爺對你刮目相看了!」


    「嗯嗯!弓弦公子,你剛才好威風喔!」


    弓弦才剛平定風波走到院子,桐緒和化丸便興奮不已地不停掌聲喝采。


    平常說話支支吾吾、不得要領的弓弦居然能在一群莽漢麵前口若懸河,辯才無礙,真是教人好不痛快。


    「嗯,謝謝……痛痛痛。」


    「弓弦公子!你不要緊吧!?」


    「對不起,我一緊張,胃又……唉——剛才真是嚇死我了——」


    弓弦撫著肚子癱軟在地,這似乎是他生來第一次在眾多人麵前表達自己的意見。


    「我的雙腿不停發抖,光是站著就費了我好大的工夫。」


    「可是剛才完全看不出來耶!柳羽還是有救嘛,畢竟有你這麽一個如此為柳羽家著想的家臣——」


    「桐緒閣下,你誤會了。」


    蹲在地上抱著雙膝的弓弦抬頭望向桐緒,自嘲地笑了笑。


    「我並不是那麽了不起的男人。其實,無論是柳羽被解任或是名譽掃地,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咦……?」


    「我的職責是保護公主,並不是保護柳羽藩。這種事情交給家父那些老奸互猾的大人來辦就行了。」


    桐緒和化丸麵麵相覷,這時弓弦取出鎖在腰間的金懷表,打開了蓋子。弓弦曾說過,這個懷表是茶茶姬送他的禮物。


    「這次的比武大會,時津藩除了想得到劍術指導的職位外,還希望和公主結親。」


    「茶茶姬!?」


    「藩主勝隆大人想要公主當他的側室。」


    據說他是一個年過五十、貌似狒狒、年紀大到幾乎可以當茶茶姬父親的老頭。他居然要一個名門望族的公主下嫁給他當側室,真是太過份了。


    「時津藩以為自己是天皇老子啊!」


    「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公主走入不幸。我想要保護她!」


    「那當然,這怎麽可以呢!我一定會救茶茶姬的!」


    弓弦開心地對著熱血沸騰的桐緒頻頻點頭。


    「公主她是個十分體貼的人,為了柳羽藩著想,她一定不會拒絕這樁親事……公主她即使從樹上摔下來也絕不哭泣,真的是個很能為他人著想的人。」


    「嗯?樹?」


    「是的,這是我們小時候的事了。有一次公主在我不注意時從百日紅的樹上摔了下來,想起當初自己手足無措的模樣,我就覺得好窩囊……」


    弓弦撥了撥幹爽的瀏海,露出懷念的表情。


    「正當我想衝去找禦醫時,公主用她小小的手緊緊揪住了我的衣袖。」


    ——不要去。弓弦,禦醫來了會罵你的。


    「那棵樹生得比大人還高大,這一摔是絕對不可能不痛的;然而,公主卻忍痛沒有哭泣,兩眼噙滿了淚水。」


    哭泣的話弓弦會被罵,叫禦醫來弓弦也會被罵——茶茶姬懷著這樣的想法護著自己的監護人,拚命忍著痛。


    「現在公主的小腿上還殘留著當初留下的傷痕。居然讓公主的身子留下傷痕,我這個監護人真是失職。」


    「弓弦公子……這樣啊,原來以前曾經有過這麽一段往事。嗚!」


    「啥!?男人婆,你哭什麽啊!有什麽好哭的!」


    「因為、因為——」


    化丸拍了桐緒一下。桐緒流下的是感動的淚水;穿了男裝的她內心依然是個小女人,這種癡情家臣跟公主的故事她最喜歡了。


    「放心吧!弓弦公子,交給我準沒錯!我絕對會打敗時津藩的!」


    耶、耶、喔——!桐緒擦了擦眼淚,從鬆垮垮的袖子中舉起手來高呼。


    「唉呀唉呀。弓弦,你身旁的這兩位是……?」


    說曹操曹操就到,當事人在主屋緣廊上現身了。茶茶姬的肩上停著一隻長著黃色羽冠的白鳥,桐緒一看就知道它便是鸚鵡南小姐。


    「公主!您今天不是應該要學插花跟茶道嗎!?」


    弓弦慌亂得不知所措。


    「已經上完課了。我從方才就聽到道場一陣吵鬧,噯,弓弦,介紹一下這兩位吧。」


    茶茶姬睜著那雙睫毛織長的杏眼直直地望著桐緒,教桐緒不知視線該往哪擺。她非常緊張,深怕自己的身分會


    被揭穿。


    「公主,在此向您介紹:這位武士是桐野風太郎閣下,負責在比武大會之前指導我們的藩士劍術。」


    弓弦特意強調了「武士」二字。


    「久仰大名!在下是風祭道場的門生,桐野風太郎是也!」


    「我是他的妹妹化子,午安。」


    聽到這兩人的自我介紹,茶茶姬雀躍地跳了一下。


    「風祭道場!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想去找桐緒玩呢!」


    「呃、非常抱歉!桐緒閣下今天出去外麵教劍了是也!」


    「唉呀,她出門啦?」


    「明天她應該就會待在家一整天了。」


    「這樣啊……」


    桐緒慌張地避開茶茶姬失望的神情,揪了揪化丸桃色的振袖。


    「茶茶姬大人,在下每到貴府必會將化子帶過來,雖無法取代桐緒閣下,但請您就跟化子玩一玩吧。」


    「哇,這下我可多了一位可愛的朋友了。化子小姐,我們要相親相愛喔。」


    「奴家會在許可範圍內和你相親相愛的,茶茶姬大人。」


    茶茶姬將昨天桐緒在臨別時送她的人偶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看了茶茶姬的模樣,桐緒下定決心一定要幫助茶茶姬這個朋友。


    「茶茶姬大人,在下一定會在比武大會中奪得勝利的。」


    「你是說和時津藩的比賽?謝謝你,桐野閣下,不過……不必為了我做這麽多。」


    「公主!不可以放棄啊!」


    弓弦不死心地想說服茶茶姬,但茶茶姬隻是搖了搖頭,用手指繞了繞栗色的卷發。


    「我沒有放棄。」


    「請不要擺出事不關己的態度!」


    桐緒也想說服茶茶姬,但茶茶姬依然搖了搖頭。


    「我也沒有覺得事不關己。茶茶相信,騎著白馬的紗那王大人一定會來救我的。」


    「啥?」


    弓弦和桐緒不約而同地聽傻了眼。


    「噯,桐野閣下,紗那王大人是茶茶的白馬王子,他現在正暫住在風祭道場呢。你見過他嗎?他是為了在茶茶危急時能既戲劇化又浪漫地前來搭救,才暫時離開柳羽家的唷。」


    「…………」


    「茶茶的小指和紗那王大人的小指間係了一條紅線,區區刀劍是砍不斷這條紅線的。」


    「……………………」


    化丸頂了頂桐緒的側腹。


    「紗那王大人才不騎什麽白馬咧喵。」


    「算了、算了,現在我們就姑且信之吧。」


    正當桐緒和化丸正悄聲地拌著嘴時,茶茶姬撒嬌地嫣然一笑。


    「噯,桐野師父,請你不要在教劍時對藩士們太凶喔。茶茶總是惹阿勝和插花老師生氣,所以很明白一個人在被罵時會有多麽悲傷。」


    看了這張天真無邪的笑容,桐緒覺得身上的幹勁都從肩膀流失掉了。


    ※  ※  ※


    當天,當桐緒和化丸從柳羽家返家時——


    「奇怪,打雷了嗎?」


    轟隆轟隆轟隆——桐緒聽到了一陣宛如腹響的聲音。抬頭望去,積雨雲已然消失無蹤,天空中籠罩著深灰色的烏雲。


    「糟了!化丸,接下來一定會下雨!」


    「什麽喵,是午後雷陣雨嗎?」


    話才剛說完,豆大的雨珠便唰——地在地麵染出了斑斑雨痕。


    「化丸,快跑!」


    顧不得泥水飛濺到身上,桐緒拉著穿著振袖的化丸快步衝到了大名巷。道路兩旁盡是成排的武家宅邸,根本沒有地方能讓他們倆躲雨。


    霹靂、轟隆轟隆——


    「討厭、討厭——我討厭打雷啦——!」


    「男人婆,花枝腳、快把花枝腳藏起來!否則會被雷神帶走喔!」


    「你要說的是肚臍(注24:肚臍音近似於花枝腳。)吧!花枝腳是怎樣,你當我是花枝呀!?」


    霹靂、轟隆轟隆——


    「呀——!」


    桐緒放開化丸、兩手掩耳,當場就蹲了下去。


    「化丸,抱歉,你先回去吧~我腿軟了~」


    桐緒從小就很害怕打雷。以前她總會在打雷時抱著母親哭泣,這時她的母親就會笑著說:「真是的,你的哭聲比雷聲還大呢。」輕撫桐緒的背部。


    「娘……娘~嗚嗚~」


    此時,有隻纖細的手溫柔地牽起了動彈不得的桐緒。


    「……娘?」


    眼前沒有任何人。但桐緒確實感覺到了掌心的溫度。


    桐緒就這麽任由那隻手牽著走,感覺如夢似幻。


    (以前我好像也握過這隻手……)


    那是櫻花雨那天發生的事。桐緒曾經被一隻陌生、溫柔的手牽著,走在櫻花雨中。


    不知不覺,震天價響的雷鳴聲停了,傾盆大雨也不再下了;不隻如此,桐緒還發現自己正走在有著數十隻、數百隻螢火蟲飛舞的寧靜河邊。


    (這裏是妖魔之道……)


    「紗那王?」


    桐緒對牽著自己手的那個透明人影喚道。


    「你是紗那王吧?」


    桐緒用力一握,馬上吹起了一陣強風。


    迷霧散去,風聲中出現了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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