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那王,你相信我嘛~~我敢對天發誓,紗丞絕對不是我的孩子~~」


    「你不該對我說,應該對千代說才對吧。」


    「千代小姐根本不聽我解釋啊~~」


    「畢竟白蛇精用情至深,也很死心眼。」


    「拜托你嘛,你幫我說說好話,跟她說我是清白的啦~~」


    「很遺憾,我對別人的情路並沒有興趣。將軍。」


    紗那王事不關己地笑著,在鷹一郎的玉、銀並列的銀字棋子前,指向金字棋子。「喔——」一旁觀戰的反枕,深感佩服地抬頭望向紗那王。


    桐緒一行人帶著嬰兒拜訪亮庵大夫的這段時間,這兩個看家的男人就這樣悠哉地在夕陽輝映的緣廊上下棋。


    「求求你!如果你讓千代小姐的心情好轉,要我送你哪一件桐緒的內衣都不成問題!」


    「很不巧,我也沒有這種變態的嗜好。」


    「嘖!如果換成鬆壽王,早就答應我了。」


    鷹一郎沒好氣地用「銀」吃了紗那王的「金」,紗那王兒狀,朗聲笑道:「中計了!」鷹一郎太大意了,他沒注意到旁邊還有紗那王的「龍」坐鎮在那兒。


    紗那王用「龍」吃了「玉」,勝負已定。


    「奇怪!可惡,我怎麽樣樣都不如紗那王啊!」


    「鷹一郎,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唔……」


    自暴自棄的鷹一郎拍打棋盤,嚷著:「他真的不是你的小孩嗎?」


    「天尾在上,那絕對不是我的子嗣。那是人族的孩子。」


    「可是也不是我的孩子啊!」


    「我知道,因為你根本不是有本事生私生子的人。」


    「這麽說來,這個嬰兒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囉?」


    「幹脆也別養他了,丟回門口吧。」


    「我哪做得出那種事啊!太可憐了,被丟棄在陌生人家門口,紗丞他心裏一定也很害怕!」


    紗那王早料到他會這麽說,忍不住在內心苦笑。


    鷹一郎心地善良,乍看之下心思單純,實則相當細膩;他比橫衝直撞的桐緒更不易受到動搖,然而也容易輕怱大意,實在棘手。


    「好,我來教紗丞學劍術!」


    鷹一郎馬上就將紗丞當成自己人,看他這股氣勢,就算他宣告讓紗丞繼承風祭道場也沒什麽好奇怪;而桐緒也已經把自己當成他的母親了。


    (受不了,這對兄妹真是無藥可救的濫好人。)


    正因如此,紗那王才不得不繃緊神經。


    紗丞究竟是誰的孩子?既然丟棄這孩子的人指名要托付給紗那王,背後必定有某種含意。


    (是否有人故意挑釁我?)


    這是前陣子逃走的那隻黑毛五尾狐咲呂的陷阱嗎?


    (那家夥背後的幕後主使者,恐怕是……)


    紗那王任憑思緒飛馳,下意識地敲打手中的檜扇。


    鷹一郎察覺到紗那王眼中的妖氣,訝異地探出身子。


    「紗那王?怎麽了?」


    「沒什麽。」


    沒必要讓鷹一郎瞎操心。紗那王在棋盤上排好棋子,若無其事地說:「再玩一局吧?」


    既然對方所拋出的問題是嬰兒,從這意義看來,這回的風波可能是比哄呂更親近紗那王的人所設下的陷阱。


    (利用斑子一事來挑釁我……嗎?)


    或許幕後黑手是那些不希望紗那王借由斑娶立桐緒為後的人,也或許是想讓紗那王誤入陷阱,以借機謀反的人;再怎麽懷疑也沒玩沒了,總之所有的問題,全縈繞在斑娶這件事上。


    「希望隻是我杞人憂天……」


    紗那王喃喃說著,握緊手中的棋子。


    ※  ※  ※


    一張白色人形小紙片。


    這東西專門用來施行淨身、祈禱或是咒術儀式,一個穿著華麗女裝的男子,怎麽看都不適合拿著這東西。


    桐緒撥開環在她肩上的胳膊,反射性地後退一步。希望沉眠中的紗丞不要因此而驚醒。


    「你是什麽來頭?難不成是呋呂的同夥?」


    「咲呂?誰啊?」


    「野狐……」


    「喔?可愛的姑娘,連野狐都盯上你啦?你的仇家真是多到我想笑啊。」


    桐緒瞪了眼前賊笑的男子一眼,這才想起狐狸主人很容易惹上妖魔,忍不住咬牙想著:我又中招了。


    「你說我仇家很多,是什麽意思?你是妖魔嗎?」


    「放心吧,我呢,是來幫助可愛姑娘的。」


    「幫我?」


    「沒錯,我要幫助你脫離壞狐狸的掌控。」


    「狐狸……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耶!」


    「別裝傻了,可愛的姑娘。我知道你是狐狸主人。」


    語畢,輕浮男朝著桐緒扔來人形紙片。他這種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態度,可真是磨練得爐火純青。


    「我叫做清澄一蝶,是旅行中的魔術師。祈禱師算是我的副業。」


    「祈禱師!那麽,你就是傳說中的……!」


    「咦,你知道我的名號啊?我好高興喔~~」


    桐緒的戒心越來越高了。亮庵大夫口中那名逗留在芳原的厲害祈禱師,從夫妻失和、尋找失物到詛咒都能一手包辦,如今他又帶著紙人,可見這人絕對不是省油的燈。


    「我家老爹啊,成天吵著要我成為濟弱扶傾的人,所以我才勉強做副業。這一回呢,我就算你一千兩好了。」


    「啥?」


    「驅魔啊。可愛的姑娘,隻要一千兩,我就把纏著你的壞狐狸趕走。」


    「驅魔!?不、不必了!」


    桐緒大聲推翻一蝶的提議,連她自己都被這音量嚇了一跳。


    「奇怪,你嫌貴嗎?好吧,那我特別為你打個折扣,算你九百九十八兩就好!」


    「才便宜二兩而已啊!?」


    「噯,畢竟我也是生意人嘛。」


    (別開玩笑了!)


    桐緒壓根不希望他把紗那王趕走,再說她又沒拜托他,什麽一千兩嘛!愚弄人也該有個限度。


    「你還真是名不虛傳,是個一毛不拔的守財奴。」


    「啊,剛才好像有人說我壞話耶。現在漲價為九百九十九兩了,那一兩是慰助金。」


    「你是從哪裏找上我的?你以為隻要敲詐我這個狐狸主人,就能大撈一筆嗎?」


    狐狸主人隻要馴服自己的狐狸,就能借此得到榮華富貴。他是不是以為狐狸主人賺錢就跟賺水一樣容易?


    「才不是呢,我隻是想幫助你罷了。馴養狐狸是一把雙刃劍,假如你沒有展現出身為主人的器量,就會招致滅亡。」


    「你不說我也知道!我當然想展示我的武土道呀!」


    「你不管在壞狐狸麵前如何表現自己,都隻是白忙一場啦。」


    「我的狐狸才不是壞狐狸呢!」


    桐緒覺得自己珍視的事物被丟在地上踩踏,因而氣得顫聲大吼。


    紗那王總是以公正無私的目光看著桐緒,引導她走向正途;他才不是壞狐狸,而是荼枳尼天的公子、尊貴的九尾狐,是一種高貴的神獸。


    「你什麽都不知道,不要隨便亂說!」


    正當桐緒想毅然離去時,一蝶卻冷不防抓住她的肩膀。


    「纏上你的狐狸果然是壞狐狸。狐狸最喜歡偷東西了。」


    「放開我!我的狐狸才不會做那種事呢!」


    「他就是會偷。你看,你的心不就被他偷走了嗎?」


    「啥!?」


    「他偷走了你的心。」


    (這是什


    麽惡心到家的台詞啊!)


    而且還說了兩次!一股肉麻厭令桐緒渾身脫力,她當場癱了下來;此時,她忽然好羨慕在這樣的騷動下還睡得著的紗丞。


    「你在耍我嗎?」


    「我時時刻刻都是認真的!可愛的姑娘,命運的齒輪,已經將你卷入其中了。」


    「喔,是喔,好啦好啦。」


    「我會把你的心從緋月手中搶回來。」


    「緋月?呃、那是……!?」


    桐緒抬起頭來,宛如被無形的絲線一把吊起。


    緋月。桐緒記得這個名字,這不就是紗那王的乳名嗎?


    「你……你認識紗那王?」


    「該說是認識嗎?應該算是孽緣吧!我們倆熟得很,連彼此發漩的方向、痣長在哪裏都一清二楚。」


    人高馬大的一蝶盤著胳膊俯視桐緒,露出淺淺的賊笑。


    「你想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不、不想!」


    「想知道的話,就來找我吧。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芳原。」


    「芳原!?不要鬧了!」


    桐緒擺出不服輸的表情,一蝶見狀,倏然興致勃勃地跪在滿地春花的大地上,和她四目相交。此時,他身上的女裝飄出一股和紗那王相同的高級伽羅香。


    「假如你來找我,我就告訴你什麽是斑娶。」


    「斑娶?為什麽你連這個都知道!?」


    「可愛的姑娘,你一定會來找我的。因為那是你的宿命。」


    「宿命……?」


    一蝶忽地接近桐緒,這時——


    「喂——!桐緒——!」


    不知怎的,下方傳來化丸的聲音。「喂——!喂——!」他正把手靠在嘴邊,呼喚著桐緒。


    「啊,糟糕,時間到了嗎。」


    一蝶微微咂嘴。桐緒環顧四周,妖魔之道的春季原野已開始歪扭、褪色,大地逐漸透出阿佐草寺仲見世的景色。


    「那就這樣啦,後會有期,可愛的姑娘。」


    「等、等等啊!『這樣』是哪樣啊!?」


    「你來找我就會知道了。」


    語畢,一蝶一把摟住桐緒。


    「不過呢,你可得保守秘密,別讓緋月知道我們倆見過麵喔。來芳原時,你得一個人來才行。」


    他將食指抵住桐緒的唇瓣,令桐緒啞口無言。


    一陣強風吹散了逐漸消逝的春季花朵,桐緒不禁閉上雙眼,待她再度睜開時——


    「喂,桐緒。搞什麽喵,連你都睡著啦?」


    「奇怪,化丸……」


    「桐緒小姐,你沒事吧?是不是因為走了太多路,以致身心疲憊呢?」


    桐緒緊緊抱著懷中的紗丞,在阿佐草寺仲見世的吵嚷中望著端詳著自己的化丸與千代。在紫紅色的秋季天空下,來往香客們的木屐聲不絕於耳。


    「我……一直在這裏!?」


    「是呀,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桐緒聽著千代的溫柔嗓音,連眨了兩三次眼睛。桐緒詢問團子店的老板,他也證實了桐緒一直獨自坐在店門口。


    沒有人看到一蝶的身影。


    (……是夢嗎……?)


    說是一場夢,卻又太具真實感了。夢中有顏色,也有味道,甚至連食指的觸感都還殘留在桐緒的雙唇。


    「唉呀,紗丞真是的,手中居然握著一朵可愛的花呢。」


    「花?」


    一看,那正是方才妖魔之道的春季原野中,不合時節的紫雲英。


    ※  ※  ※


    然而這一天,當桐緒回到風祭道場時——


    「喔?桐緒,你回來啦。大夥都伸長脖子等著你回來呢。」


    正如從玄關的活動櫸木屏風探出頭來的反枕所言,宅院內正熱鬧滾滾,吵鬧得跟慶典沒兩樣;桐緒拉開拉門又再度關上,心想:早知道就不看了。


    搖籃、木馬、搖搖鼓、不倒翁、紙狗等嬰兒玩具散落一地,連走路的空間都沒有。


    插著桔梗花的壁龕中,長熨鬥(注5:一種日式祝賀禮品。)、柴魚片、花枝海帶——滿桌的晚膳綴有鮮魚子和鯛魚頭,熠熠生輝。


    「你回來啦,桐緒!」


    「鬆壽王!這是怎麽回事啊,這麽大手筆!?」


    「怎麽回事?當然是慶賀的宴會啊。長熨鬥中的長鮑魚是長生不老藥、海帶代表喜悅、而鯡魚子是祈求早生貴子,呃——還有什麽呢?」


    「所以呢?這是慶祝什麽的宴會!?」


    「喔——這孩子就是紗丞啊!可喜可賀啊!」


    將紗丞從桐緒懷中一把搶過去的鬆壽王是金毛九尾狐仙,不用說,他就是紗那王的哥哥。他將嚇得目瞪口呆的紗丞高高舉起,「喔——!」地大聲感歎。


    「這孩子真是前途無量啊!兩個眼睛一個嘴巴,像極了小緋!」


    「那跟像不像好像沒有關係吧?」


    「嗯,兩隻耳朵一個鼻子,這部分倒很像桐緒。」


    「算了,你不必勉強找出相似的地方。」


    桐緒煩躁得連更正和吐嘈的力氣都沒了。隻見鬆壽王搭上桐緒的肩,鼓勵道:


    「你看看你,桐緒,有什麽好害羞的呢?兩情相悅的男女同住一個屋簷下,本來就會發生這種事嘛。奉性成婚,在現今的江都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是『奉子成婚』!拜托你不要說得這麽下流!話說回來,你可別誤會囉!我們倆可沒有做出那種事!」


    「唉呀,妹子,有什麽好害臊的呢?奉子成婚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哥,怎麽連你都胡說八道!?」


    「因為啊!那明明就不是我的孩子,千代小姐卻不相信我~~」


    千代聞言,旋即撇頭走出會客室。看來這問題可嚴重了。


    「小雅,好啦,你就別再哭了,過來這兒吧。你從今天起就是姑姑了呢。」


    「咦,雅陽小姐也來了!?」


    然而,桐緒環顧四周,卻遍尋不著雅陽——也就是翠蓮王的身影。


    「雅陽小姐?你在哪裏?」


    「真傷腦筋,小雅現在變成天照大神廠。」


    「啥?」


    鬆壽王指向壁櫥。


    「她一直躲在裏頭哭泣,簡直跟躲在天岩戶裏的天照大神沒兩樣。」


    這是一則神話故事。天照大神因為弟弟素盞鳴尊的暴行而躲進天岩戶中,使得天地失去陽光,日日皆為黑夜。煩惱的眾神在岩戶前跳舞、吹笛以祈求天照大神現身,大神終於走出岩戶,使天地恢複光明。


    「小緋這大騙子!他居然騙我說他們倆還沒接吻!」


    「我我我我我我我們才沒有接吻呢!還沒還沒!」


    「還沒?『還沒』的意思是說,你們遲早會接吻嗎!?」


    「呃、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此時無論說什麽都隻是火上加油,桐緒隻好望著鬆壽王求助。


    「真是的,這弟控真是令人傷腦筋啊。小雅,過來。你抱抱看紗丞,會讓你回想起小緋小時候的模樣喔。」


    「兄長~~」


    「小時候的小緋啊,隻要一被小雅抱在懷裏,就會馬上睡著呢。」


    此言一出,翠蓮王忍不住將拉門拉開一寸左右的縫隙;說時遲那時快,天狐麾下的烏鴉天狗——烏鏡和木隱趕忙送上翠蓮王喜愛的木莓水果酒,勸她喝一杯。


    或許是認命了吧?隻見哭腫了雙眼的翠蓮王拖著華麗的衣袍爬出壁櫥,接著一杯接一杯地暢飲水果酒。


    「公主、公主,在下想為您獻奏一曲自豪的笛樂!」


    「紫澱!討厭,這件事是你說出去的吧!」


    「這可是荼枳尼天大人的王爺和在下的公主所生下的孩子呢,當然得盛大慶祝一番啊!」


    「不是啦,紫澱,你仔細聽我說!紗丞是撿來的孩子,他被人丟棄在我們家門口。」


    紫澱笑盈盈地點頭稱是,然後徑白吹奏起自豪的龍笛,和化丸、家鳴他們一同跳舞去了。


    「呃,紫澱!?聽我說話啊!」


    「沒用的,桐緒。」


    獨自遠離喧囂、坐在緣廊上賞月的紗那王不耐地(並且性感地)對桐緒招招手。吵鬧的宅院內,唯有這位狐仙人人的四周靜謐無聲,仿佛聽得見星辰的閃爍聲。


    「真是的,紗那王。這兒這麽吵,你還有心情賞月?」


    「因為今晚是陰曆十六日,月亮才剛從東方升起。」


    仰望月空的紗那王,其下顎到喉結連成一條筆直的線條,看來煞是迷人;不小心看得入迷的桐緒猛地回神,冷冷地說道:


    「別管月亮了,現在重要的是紗丞!你跟大夥兒解釋一下嘛。」


    「我的兄長和姐姐並不是能講理的人。明明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人族的孩子,他們卻依然如此,怎麽想都是刻意開我玩笑。」


    紗那王說得沒錯。他是這兩人的弟弟,因此深知他們倆一旦失去控製,就再也無法製止了。


    「好啊,那我就不管囉!」


    「我隻能確定一件事。」


    桐緒重重地坐在紗那王身旁,一邊問道:「什麽?」


    「我本來以為紗丞是兄長和姐姐故意策劃的惡作劇,但照他們倆的反應看來,應該並非如此。」


    「言下之意是?」


    「丟棄紗丞的人,是另一個認識我的人。」


    紗那王蹙起清秀的雙眉。微風吹來,銀色長發如雪般飛舞,飄溢出一股伽羅香。


    (這味道……是紗那王的味道。)


    這味道同時令桐緒憶起阿佐草寺仲見世那名叫做清澄一蝶的人物。那個輕浮的男子,身上也有著和紗那王相同的伽羅香。


    (哼!管他是什麽魔術師還是祈禱師,什麽驅魔嘛!)


    桐緒為了甩開心中的鬱悶,抬頭望向紗那王。


    「說到這個啊,今天我在阿佐草寺遇到一個很討厭的家夥!他一直勸我驅魔,還說要我付一千兩讓他為我趕走纏住我的狐狸!」


    「驅魔?」


    紗那王的銀色耳環閃耀著月光,甩向桐緒的方向。他的眼中閃出暴風雪般的銳利光芒。


    「他是什麽人?為什麽知道我的事情,還知道你是狐狸主人?」


    「我怎麽知道呀。可是,那個人連斑……」


    連斑娶的事情都一清二楚——櫚緒趕忙將到口的話吞回去,因為她想起一蝶以食指抵著她的唇,要她瞞著紗那王。


    該不該告訴紗那王呢?桐緒一時間迷惘了。若是紗那王知道對方稱他為壞狐狸,想必心情不會好到哪裏去吧。


    至少從一蝶的語氣聽來,他們倆並不是什麽好朋友。


    「桐緒?」


    「啊,沒什麽,什麽事都沒有。我會小心別被奇怪的妖魔迷惑的,嘿嘿。」


    (沒錯,桐緒,千萬不可以讓紗那王為你瞎操心。)


    會客室傳來紫澱所吹奏的龍笛樂音,這陣強而有力、響徹屋宅的音色宛如遨翔於雲間的飛龍,正當桐緒豎耳傾聽,想借此忘卻煩憂時——


    「桐緒,那家夥是什麽樣的人?」


    很難得地,這話題居然引起了紗那王的注意。換成平常的他,根本不會對桐緒閉口不談的事一再追問。


    「你問了他的名字嗎?」


    「什麽樣的人……看越來好像是個旅行者。名字……我沒問耶。」


    「旅行者?」


    紗那王直直地凝視著桐緒。像這種時候,紗那王絕對不會率先移開視線,因此很難纏。


    為了甩開說謊的罪惡感,桐緒低下頭來,用力晃動垂在緣廊邊的雙腳。


    沒錯,正如一蝶所言,紗那王或許真的偷走了桐緒的心。


    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桐緒總是下意識地以眼角餘光尋找那頭銀色長發。隻要看到紗那王,她便覺得心頭如沐春風;反過來說,如果找不著紗那王,她的心就有如暴風雨般惴惴不安。


    (少女心真是複雜啊。)


    她覺得兩人的距離似乎稍稍拉近了一些,不再隻是單純的狐狸與主人,但又覺得仍然在原地踏步;有時,她覺得束手無策的自己實在很窩囊。


    紗那王見桐緒兩度沉默,也就不再苦苦追問了。不過,他問了另一個問題。


    「桐緒,你覺得紗丞可愛嗎?」


    「咦?喔,可愛歸可愛,不過每個小嬰兒都很可愛啊。」


    「我想要一個長得像你的女孩。」


    「是嗎?我倒想要一個長得像紗那王的男孩呢。」


    桐緒脫口說完,才發現自己說了一句超級難為情的話,熱得頭頂冒火。


    不小心中了紗那王的話術!紗那王笑著傾聽,一如既往地將手伸向桐緒的黑發,卻又停了下來。


    「桐緒,你換了頭發的香油嗎?」


    「啊,你發現了?」


    沒錯,由於紗那王對桐緒的秀發喜愛有加,因此她受到鼓舞,將發油從山茶花油換成更香的白梅香油。


    「梅香啊。很雅致,很好。」


    「……真的嗎?太好了——」


    桐緒掩不住臉上的笑意,紗那王這會兒真的伸手撫上桐緒的發絲。


    然而同一時間——


    「呀!」


    啪沙啪沙啪沙!桐緒四周怱地湧上無數枚小小的白色紙人、襲向紗那王,嚇得桐緒為之驚呼。


    「紙人?」


    紗那王不耐地以檜扇敲落臉旁的紙人。方才紙人栩栩如生地飛舞著,看起來實在不尋常。


    (是一蝶公子幹的好事嗎……?)


    一定是他!鐵定是他趁著分別時摟住桐緒,將紙人貼在她背上。怎麽辦?桐緒欠身,而紗那王卻文風不動。


    隻見他那雙寄宿著銀色火光的眼眸睨了紙人一眼,紙片便倏地起火燃燒,如花落般飄散。


    「啊……太好了——紗那王,你沒事吧?」


    「桐緒,你可別想些驅魔之類的無聊事。」


    「我才沒有呢,我才沒有這麽想!」


    ——即使有人要給我一千兩,我也不幹!


    桐緒雙手揪住紗那王的衣袖,牢牢地仰望那雙銀色眼眸。


    「紗那王,我們倆今後也要一直在一起喔!」


    「真拿你沒辦法。」


    ——命運的齒輪,已經將你卷入其中了。


    盡管一蝶的話語如抓傷般殘留在桐緒心頭,她決定不再想它。紗那王距離桐緒僅有一臂之遙,光是這麽想,她的心便神奇地平靜下來。


    在十六日的月夜下,兩人不發一語,互望著彼此的身影。


    「哇——!桐緒、小緋!紗丞在我腿上尿褲子啦——!」


    鬆壽王尖聲大叫,紗那王隻好無力地攤開檜扇。


    ※  ※  ※


    翌日午後,桐緒又來到亮庵大夫診所後方,向早苗尋求母乳了。


    回到道場後,桐緒和紗那卜少在秋風宜人的緣廊邊和紗丞一同玩竹蜻蜒,此時桐緒的「好朋友」飄然造訪風祭道場。


    「唉呀呀、唉呀呀,曖,桐緒小姐。」


    「好好好,怎麽了?茶茶姬。」


    這是一位身上的衣袍點綴著遠多於桐緒的蕾絲,頂著一頭軟蓮蓬栗色卷發的佳人。她推開桐緒,膝行來到抱著紗丞的紗那王麵前。


    「噯,紗那王大人,您抱在膝上的那尊小小的人偶,是從哪兒買來的呢?」


    化丸口中那位長著栗色頭發的大白癡——愛作夢的栗金飩公主,今天又過來說夢話了。由於她實在太蠢,因此紗那王懶得理她,桐緒隻好代為答道:


    「茶茶姬,這孩子不是人偶,也不是商品啦。他是貨真價實的小寶寶喔。」


    此言一出,如歐羅巴杏公主般楚楚可憐的紗那王未婚妻(自稱)——柳羽的茶茶姬偏了偏首,雙手合十地說道:「小寶寶!」


    紗丞睜著一雙大眼仰望茶茶姬,發出「啪噗」的可愛嗓音。


    「唉呀,他說話了!」


    「是呀,因為他不是人偶嘛。」


    「是嗎?他是小寳寳嗎?」


    「是呀,是小寶寶。」


    「紗那王大人和茶茶的寶寶。」


    「啥?」


    「嗬嗬嗬、嗬嗬嗬,鵜鵠先生啊,一定是把寶寶送錯地方了。」


    傻眼!桐緒伸手扶額,花了好大功夫才把半張的嘴閉回去。今天的茶茶姬依然不負眾望,腦袋少根筋。


    「茶茶姬,我說啊,負責運送小寶寶的不是鵜鵠,而是送子鳥(注6:東方白鸛,歐洲盛傳它會將小嬰兒送給人類。)……」


    「你好呀,小寶寶,茶茶是你的娘親唷。」


    「呃,不要亂說啦!」


    桐緒見茶茶姬想以危險的手勢從紗那王膝上抱走揮舞竹蜻蜒的紗丞,趕忙將嬰兒抱在自己懷中。


    「茶茶姬!為什麽這孩子會變成你跟紗那王的小孩呀!」


    「請等一下!那麽,這名嬰兒是桐緒閣下和紗那王大人的嫡子嗎!?」


    這名臉上的銀框眼鏡滑到鼻翼,大驚小怪地吵吵嚷嚷的男子,正是茶茶姬的守護者——柳羽藩江都家老之子,畝弓弦。此人不適合在腰間配刀,倒適合抱著本書走在街上。他是個削肩的和善青年。


    打從茶茶姬和桐緒在今年夏天成為朋友,她便三不五時來風祭道場玩耍;今天這兩人仍然沒有事先通知便忽然現身,事情才會演變至此。


    「這不是我的孩子!他是被人丟棄在我家門口的棄嬰!」


    「棄嬰……!啊,我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真可憐啊。」


    弓弦徑自感歎著,而茶茶姬則不死心地硬是想抱走紗丞。


    「桐緒小姐,請把他還給我吧。茶茶才是他的母親呀。」


    「才不要呢!紗丞的母親是我才對!」


    「唉呀,桐緒小姐,你方才不是說這不是你的孩子嗎?」


    「是沒錯啦!可是隻有我才是他的母親!」


    「茶茶才是!」


    「我才是!」


    「那就問問看爹爹吧。噯,紗那王大人,您說句話嘛。」


    茶茶姬一臉撒嬌地以口齒不清的聲音說道。


    「你們倆盡管吵到明天早上吧。」


    這位狐仙大人擺出一貫的冷淡態度。他從桐緒懷中一把搶過紗丞,背對櫻樹搖曳、牛頭伯勞失聲啼叫的庭院,大步邁向自己的臥室。


    「呃——!紗那王,你幹嘛把紗丞,帶走啊!」


    「因為我不想看他變成家家酒的玩具。」


    「唉呀,真不愧是紗那王大人,爹爹好有男子氣概呀!」


    被留在原地的桐緒和茶茶姬,隻能相視而笑。


    茶茶姬不改臉上的笑容,探頭擎向西邊盡頭的紗那王臥室。一頭栗色的軟蓬秀發隨風飄逸,上頭插著一支舶來品的藍寶石發簪,如葡萄般垂掛在那兒。


    這支高貴的發簪,是弓弦利用金鯱瓦饅頭大胃王比賽的優勝獎金為茶茶姬而買的特別禮物。桐緒很高興茶茶姬喜愛這支發簪,每見到她總忍不住揚起嘴角。


    「欸,桐緒小姐。」


    「是是。」


    「你知道紗那王大人必須在人族中選妃這件事嗎?」


    「……咦?」


    「紗那王大人和正妃所生的孩子,就叫做斑娶之子——簡稱斑子。」


    「斑子?」


    「剛才那個寶寶,就是那斑子嗎?看外表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


    茶茶姬的視線從西邊盡頭回到桐緒身上,一邊用手指玩弄著披在肩上的秀發,一邊粲然一笑。


    她的笑容,使得桐緒心坎某處,又開始隱隱作痛。


    (斑子……又是一個陌生的詞匯。)


    具體說來,桐緒並不明白「斑娶」究竟是什麽意思。盡管茶茶姬說斑娶之子就叫做斑子,她仍然不了解「斑」這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呃……茶茶姬,你對斑娶一詞了解多少?」


    「你怎麽這麽問呢?人家可是紗那王大人的未婚妻呢!」


    茶茶姬擺出理所當然的表情,令桐緒胸口大大地刺痛了一下。


    (雅陽小姐非常喜歡茶茶姬,也難怪她如此清楚……)


    桐緒覺得自己遠遠差了人家一大截,在那之後,茶茶姬這一天所說的話幾乎都傳不進桐緒耳中。


    當晚,桐緒感到非常迷惘,於是決定前往芳原。


    究竟什麽是斑子?既然知道此事和紗丞有關,桐緒覺得有必要弄清楚「斑」字的含意。


    或許是遙遙領先的茶茶姬令桐緒感到焦躁吧?其實,桐緒何嚐不是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斑娶的詳情呢?


    (我現在才知道,紗那王必須在人族中選妃……)


    桐緒原本以為茶茶姬自稱為紗那王的未婚妻,隻是翠蓮王心血來潮的鬼點子罷了;然而如今想想,正因為柳羽的千金有著身為人族的穩固背景,她才能坐上未婚妻的寶座。


    一蝶說隻要桐緒見他一麵,他就願意將斑娶一事和盤托出。他還說這是桐緒的宿命。


    桐緒無法壓抑心中那股想要知道真相的衝動。


    不過,今晚還是先偵察一下一蝶這個人的來曆就好。她必須親眼鑒定,才能明白自己能否信任這個男人。


    (沒錯,是偵察!我可不是特意去見他喔!)


    桐緒在心中反複說服自己,以掩蓋瞞著紗那王的罪惡感。


    所幸阿佐草新鳥越町和芳原的地理位置非常接近,桐緒打算快去快回,舔了一口玻璃瓶中翠蓮王給她的紅色糖果。


    隻要舔了這種糖,桐緒就能化身為貓,非常方便。芳原對於女子的進出管理得相當嚴格,如果想在那兒自由自在地到處亂晃,最好以夜桐的姿態潛入。


    【抱歉喔,紗那王。我馬上就會回來的。】


    吃完晚餐、哄睡紗丞後,化身為夜桐的桐緒飛快地奔向芳原。


    ※  ※  ※


    芳原位於江都以北的阿佐草田正中央,是江都最大的風化區。為了防止遊女(注7:日本古時候的青樓女子。)逃跑,城鎮以水溝圍成口字形,唯有一扇芳原大門連結內外。


    大門左右的番所(注8:類似於警衛亭。)有官兵或青樓履川的壯漢駐守在那兒,他們睜大雙眼緊盯著出入的女子,一般來說,必須在此處辦理通行證,回程時再出示通行證以茲證明才行。不過,這些麻煩的手續全都和母貓沒有關係。


    桐緒緊跟著商家中一名不問世事的老人,大剌剌地進入了芳原。


    【哇塞~~這兒的人跟戲劇町一樣多!夜晚跟白天一樣明亮耶!】


    一進入大門,桐緒首先驚訝於這兒的人潮與明亮如白晝的街道。羅列兩旁的青樓門口擺放著大型燈籠,穿著光鮮亮麗的嫖客們絡繹不絕,門庭若市。


    現金的江都是商人大發利市的時代,因此人部分的客人皆為商人或工匠。在芳原,兩袖清風的武家就跟秋天的風鈴一樣,不受人理睬。


    這是桐緒頭一次踏入芳


    原,因而她完全搞不清天南地北,此外貓兒的視線又很低,實在很難找人。


    手足無措的她,發現有許多人駐足在大馬路上。


    【怎麽回事?】


    脖子上的淡紫色蕾絲隨風飄揚,桐緒飛奔過去一看,隻見一名頭發上插著大梳子以及許多頭飾的花魁,身旁簇擁著青樓的年輕人以及人稱作「禿」的年幼花魁實習生,正在街上舉行「花魁遊街」。


    【呀——!好漂亮的發飾、好漂亮的衣袍—穿的人也好漂亮呀!】


    那是一名身著黑底刺上曼珠沙華刺繡的豪華打褂之絕世美女。


    華麗的腰帶並非在身後打結,而是在肚臍前打成太鼓結,腳下則踩著高跟木屐。花魁腳踏木屐,以八字緩步慢行的模樣,令桐緒陶醉得歎出一口氣。


    聽說在芳原君臨天下的花魁,無論是教養、技藝皆為超一流,絕對不接看不上眼的顧客,相當盲同傲。


    【這就是人家說的花魁啊——果然高傲啊。】


    桐緒完全將偵察一蝶的主要目的拋在腦後,滿心想著要看得更清楚些,正當她想爬上堆得高高的天水桶時——


    「喔,是野貓耶。」


    一隻狀似富家少東的毛茸茸手臂一把揪起桐緒。


    「喵——!(放開我!)」


    「什麽嘛,明明隻是一隻野貓,脖子上還係什麽蕾絲啊!這條蕾絲質感真好啊。」


    男子正欲伸出髒手觸摸時,桐緒倏地伸出利爪。因為這條蕾絲是紗那王送她的重要發飾。


    【休想搶走我的蕾絲——!】


    「好痛!居然敢抓我,臭野貓!」


    【不要看我是一隻貓就小看我,我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盡管桐緒的聲音在常人聽來隻不過是貓兒的「喵——」或哈氣聲,她仍然聲嘶力竭地大吼著。


    「請住手吧,那隻貓生氣了。」


    一聲毅然的女聲救了桐緒。


    「你真是不解風情啊。這兒是芳原,與其被貓抓,還不如被女人抓呢。」


    「美浦屋的常磐太夫(注9:「太夫」是日本遊女中的最高等級。)……」


    那是遊街中的花魁。


    「唉呀,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伊勢鬆屋的少東啊。聽說你在萬字屋白嫖虎尾太夫,理應禁止出入芳原,如今卻在這兒跟貓玩耍,這樣好嗎?」


    「我、我才沒有白嫖!今天我是特地來付錢的!」


    「那真是令人感動呀——下次你也來美浦屋玩玩吧,如果你願意傾家蕩產,小女子常磐未嚐不能陪你喝一杯唷。」


    伶牙俐齒的常磐,令圍觀者不禁拍手喝彩。


    花魁又別名「傾城」,意思是指其國色天香的美貌足以令君王傾覆邦國。此外,或許也有「如果想奪走花魁的芳心,需要花費富可敵國的金錢」的另一層含意。


    受到嘲笑的少東尷尬地咂嘴,丟下桐緒。


    「喵——!(不準丟我——!)」


    桐緒在地上滾呀滾的,滾到了常磐的木屐下。雖然她的下巴和背部受了幾次撞擊,所幸毛皮很厚,不至於受傷。


    【給我記住!假如我現在是人類的姿態,早就砍掉你的發髻了!】


    隨侍在常磐身旁的眯眯眼年輕男子抱起桐緒,將她交給常磐。


    「真是個粗暴的少東啊。小不點,你有沒有受傷呀?」


    「嗚喵、喵——!(我沒事,謝謝您出手相助。)」


    「你若是繼續待在這兒,難保不會再被壞男人抓住喔。快離開芳原吧。」


    【哇——這個人好溫柔喔——】


    桐緒忽地憶起和化丸相遇的那個滿月之夜。當時,桐緒從芳原的醉客手中救了化丸。


    由於這個契機,隔天早上她便被紗那王跟上了。


    『狐狸是有恩必報的。為了答謝你救了白貓,我跟定你了。』


    桐緒搖著尾巴沉浸在回憶中,此時常磐已將桐緒放下,徑自拖著木屐,以八字緩步而去。


    「喵、喵!(啊,等等!)」


    桐緒趕忙追向花魁的隊伍。桐緒實在不知道該上哪兒尋找一蝶,因此決定先追著常磐前往美浦屋,再做打算。


    「唉呀唉呀,真傷腦筋啊。這個小不點,居然跟著我來到美浦屋啦?」


    「是的,因為它緊追不舍,我不忍心硬是趕走它,所以……」


    「玄播,你對動物真有愛心呀,嗬嗬。」


    眼睛下方有顆淚痣的常磐嫣然一笑,名為玄播的眯眯眼男子隨即滿麵飛紅。


    他是方才將被商家少東丟下的夜桐抱給常磐的人物。一筆畫成般的眯眯眼、白皙的肌膚:其眼尾極端地往下垂,仿佛訴說著此人心地如何善良,令人印象深刻。


    從他的打扮看來,此人應該是美浦屋的仆人;像常磐這樣的花魁,每個人都能擁有自己的臥室、以及數名自己的貼身仆人,玄播八成就是那其中之一吧。


    桐緒現在所在的二樓房間似乎是常磐的臥室,房內羅列著令人目眩神迷的一流家具,飄溢著焚香的香氣。寬廣的臥室中,有兩名「禿」正玩著沙包。


    一陣女子的嬌嗔隨著嘈雜的弦樂聲,自遠方的房間傳來。


    【這裏好像龍宮城喔。】


    花魁宛如乙姬(注10:日本童話《浦島太郎》中的龍宮城主人。),而芳原這地方就像龍宮城,帶給男人們稍縱即逝的甜美夢境。


    桐緒尤其無法將視線從常磐的那身豪華絢爛之黑布曼珠沙華圖案的打褂上移開。這種鮮紅如血的花朵會在秋季的彼岸綻放,因此人稱彼岸花,亦稱為死人花:這妖豔的刺繡,為常磐的美更添一絲豔麗,以及凜然之氣。


    「對了,玄播。」


    「是,太夫。」


    「佐嶋屋的少東有沒有送信來?」


    常磐點燃煙管,一邊若無其事地問道。


    「不,沒有……我想,明天應該就會送到了。」


    「明天啊。」


    常磐望向格子窗外,兩片紅唇傭懶地吐出紫煙。


    「這樣啊,郎君今晚也不會來嗎?」


    那是籠中鳥的呢喃。即使她有了戀人,也無法離開這座由口字形水溝所圍成的芳原町,隻能寫信催促郎君前來,梳妝打扮、夜夜等待。


    【常磐太夫是不是很喜歡佐嶋屋的少東呢……】


    盡管坐擁著珠寶華服,也無法填補一顆寂寞的芳心。


    正當桐緒的思緒飛馳於人稱火坑的芳原黑暗麵時——


    「好了,別擺出這種表情。」


    常磐將煙管敲在大火缽上,嚇得黑貓夜桐豎起尾巴。


    「玄播,你以為我是誰?我可是芳原最有名的常磐太夫呢。不要把我跟那些受人憐憫的廉價妓女相提並論。」


    「是、是的,小的知錯。」


    「我常磐怎麽可能看得上小小的紙鋪少東呢?我隻是把佐嶋屋當成一棵搖錢樹罷了。」


    紫煙繚繞著傲然挺胸的常磐,看起來煞是高貴、美麗。


    【啊,我總覺得……染公子好像可以把這一幕演得很棒……】


    染公子——鬆下染藏,是桐緒最喜愛的當紅歌舞伎演員。戲劇中最常出現的戲碼就是花魁和富家少東的戀情,有時是喜劇收場,有時則以悲戀告終。


    然而,眼下桐緒所聽到的話語並非戲劇台詞,而是常磐動人的肺腑之言。


    貧窮卻生來自由的桐緒,無法明白芳原的花魁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度日,至於她們墜入火坑的理由,也隻能憑空想像。


    【如果我說自己在常磐太夫身上看到了武士道,會不會很奇怪?】


    常磐並沒有自怨自艾,而是化悲憤為力量,綻放


    出高傲的花朵——這樣的堅強,和桐緒銘記在心的毅力與榮譽,似乎有那麽一點柑似。


    「玄播,拿酒來。我今天沒心情兒客,你也一起喝吧。」


    「是!小的馬上辦。」


    玄播眯起一雙細眼、仰望常磐,遼速起身。


    「太夫,這隻貓一定是某位花魁所飼養的貓吧。畢竟它脖子上係著一條這麽漂亮的蕾絲。」


    桐緒靜靜地隨興坐在圓火缽旁,一名禿好奇地靠近她,揪著她的蕾絲一拽。


    「或許吧。瞧它如此親人,想必飼主相當疼愛它,一定正忙著到處找它。」


    「對了!要不要請祈禱師來幫它找主人呢?」


    「祈禱師?」


    「是的。聽說他一直逗留在我們的倉庫中。我記得他叫做……一蝶公子!」


    【一蝶公子!?原來他待在美浦屋啊。】


    桐緒差點忘了自己是來芳原尋找一蝶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桐緒開心地搖動尾巴,常磐怱地伸出染有白粉香的玉手,撫摸她的頭。


    「算了吧,我不太喜歡那種玩意兒。」


    緊接著,正當桐緒沉醉於那隻手的體溫時,該來的終於來了。


    「嗚喵!?」


    尾巴的根部忽然一陣劇痛,照經驗看來,糖果的妖力恐怕快要用盡了。


    「喵、喵喵喵——!(請、請恕小女子告退——!)」


    「唉呀,小不點,你要上哪兒去?」


    夜桐無視常磐的呼喚,奔出房外。她絕不能在別人向前從貓變回人形,可是,她又該往哪兒躲呢……


    「那顆糖果的妖力也消耗得太快了吧——!」


    喊出這一聲時,夜桐已經變回以往的桐緒了。


    「怎怎怎怎怎怎麽辦!?」


    驚慌失措的桐緒,聽見一群女子正從樓下的朱色大樓梯往這兒靠近。


    (糟了!!!)


    桐緒卷起綴有蕾絲的衣袍下擺,沒命似地狂奔在美輪美奐、柱子、窗框全漆成朱色的美浦屋二樓。她發現走廊盡頭前有一個黑漆漆的房間,隨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衝進去,深吸一口氣。


    「太慘了……」


    該怎麽逃出去呢?她是以夜桐的姿態進來的,因此沒有在大門辦理通行證,可是如果沒有它,桐緒就無法離開芳原了。


    (怎麽辦?再這樣下去,我會不會被當成遊女賣掉……)


    桐緒對自己的有勇無謀感到絕望,抱起雙膝。


    「一蝶公子……你幹嘛偏偏逗留在芳原呀。」


    「怎麽啦?可愛的姑娘,你叫我呀?」


    「呃!?」


    不知怎的,黑漆漆的房內傳出了男子的聲音。桐緒嚇得把臉一揚,後腦杓猛地撞上牆壁,一個水桶磅地掉下來。


    「好痛~~」


    今天真是倒黴到家了。桐緒定睛細看,這才發現自己闖進來的是一間柴房。


    「唉呀唉呀,你沒事吧?」


    「一蝶公子……你在哪裏?」


    「這裏啦——」拿著蠟燭由下方照亮自己臉龐的一蝶悄然現身。


    「哇!你、你在幹嘛呀,你待在這兒多久了?」


    「噓!」


    一蝶倏地豎起食指,抵住桐緒的雙唇。桐緒屏住氣息,靜待走廊上的女子們嘻笑著行經而去。


    待聲音遠離,一蝶才小心翼翼地拉開拉門。


    「我是特地來救你的。如果北方有流著淚的可愛姑娘,我就會前往拭去她的淚水;假如南方有唉聲歎氣的可愛姑娘,我就會過去抱緊她。這是我——愛的傳道士的分內工作。」


    「你不是魔術師兼祈禱師嗎!?」


    「我娘啊,她說『如果你不能受人喜愛,那麽就愛人吧』,所以我才開始做副業的。總之呢,詳情我會在我的房間告訴你。」


    語畢,愛的傳道士一邊左右張望,一邊跑了出去。


    在抵達一蝶所暫住的房間之前,桐緒有好幾次都躲在走廊上的水壺或是花瓶後方——這全是因為那位自稱「愛的傳道士」的公子每每遇見女人,便一一向她們搭訕。


    「來,請進來吧。」


    來到美浦屋的倉庫時,桐緒已經被緊繃的神經弄得汗流浹背了。假如再這麽下去,恐怕會得風寒。


    「嗨嗨,可愛的姑娘,我就知道你會來。」


    「啥?……咦!?」


    不,桐緒不會得風寒,因為她的冷汗一口氣縮回去了。


    桐緒尾隨一蝶進入殺風景的室內,不料裏頭竟有另一個一蝶。他橫躺在擺著茶壺的長火缽旁,拄著手肘當枕頭。


    「為什麽有兩個一蝶公子!?」


    站在桐緒眼前的,是那個將自己帶到這兒來的一蝶:而拄著手肘睡覺的,是那個一直待在這間房內的一蝶。兩個一蝶的臉龐皆在端正中帶著一絲稚氣,可謂如出一轍。


    桐緒不知道自己該對著誰說話才好,趕緊搖搖頭問道:


    「這也是……魔術嗎?」


    「嗯,沒錯。是魔術。」


    答話者是拄著手肘的那個一蝶。


    他彈了一下手指,將桐緒帶到這間房的一蝶倏地有如脫下來的衣袍般變得軟綿綿,成了一張白色的小紙片。


    「哇,紙人!?」


    「我好高興喔,才隔了一天,你就馬上跑來找我了。」


    桐緒一時之間還無法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牢牢地盯緊掉在腳邊的紙人,深怕它忽然又開始移動。


    「可愛的姑娘,我在這裏啦。」


    說時遲那時快,站起身來的一蝶冷不防拽住她的手臂。


    其力道之強勁超乎桐緒想像,隻見房內角落的四個燈籠,照出了兩條合而為一的影子。


    「請、請你放開我!」


    「為什麽?你不是來找我的嗎?」


    「我不是來找你的,隻是來偵察一下而已!」


    「偵察?啊哈哈,你這是飛蛾撲火嘛。」


    一蝶的力道變得更加強勁,桐緒整個人被人高馬大的他抱在懷中。兩人的臉龐相當接近,眼睫毛幾乎就要碰在一起。


    「我不是說了嗎?你一定會來找我的。」


    他的臉上洋溢著自信,想必深信全天下的女子都會敗倒在他俊美的臉龐下。


    「放開我啦!若是你敢碰我一根汗毛,紗那王可不會放過你!」


    「你就這麽喜歡緋月嗎?」


    「喜!?才、才、才沒有呢!我跟他隻是狐狸跟主人的關係罷了!」


    「是喔。那你就沒什麽好猶豫啦!九百九十九兩,隻要你備齊這筆錢、一個子兒都不少,我就幫可愛的姑娘你趕走壞狐狸。」


    「就算你給我九百九十九兩,我也不要!」


    「啊,我受傷了。再加一兩慰助金。」


    桐緒推開怎麽看都隻像在調戲她的一蝶,下意識地摸索自己的腰間。


    (啊!對喔,今天我沒有帶天尾移之刀……)


    她以夜桐的姿態潛入芳原,因此沒有帶著天尾移之刀。


    (笨蛋笨蛋笨蛋!桐緒你這笨蛋!)


    ——明明還不知道一蝶是敵是友,我竟然如此輕忽大意!


    她瞞著紗那王擅自行動,落得這般田地,根本不夠格當他的主人。難得上回在柳羽比武大賽時展現了主人的器量,如今卻……


    (回去吧!我得回去跟紗那王道歉才行!)


    可是,該怎麽回去呢?她沒有天尾栘之刀,也沒有通行證。眼前這名男子,開口閉口都是驅魔。


    桐緒在心中拚命地呼喚紗那王的名字。


    (紗那王,對不起,救救我……!)


    然而,一蝶旋即打斷了桐緒的念禱。


    「等一下!我可不準你呼喚緋月喔!」


    一蝶一邊念誦著九字真言,一邊豎起食指與中指,迅速地在空中描繪出五芒星。這就是陰陽師使用在祈禱與咒術中的桔梗印。


    「什……麽?」


    「我得張開結界才行,畢竟咱們倆的話還沒說完呢。」


    冷風由四麵八方的縫隙吹襲而入,搖曳著燈籠的火光;四周頓時天寒地凍,桐緒的腳下升起一大塊冰,她的腳踝到大腿幾乎為之凍結。


    不,或許她的腳真的結冰了。桐緒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緊攫住她的腳踝,令她動彈不得。


    「為什麽你要做這神事……!一蝶公子,你是我的敵人嗎!?」


    「我不是你的敵人啦。你和緋月,還有比我更需要麵對的敵手。」


    「更需要麵對的敵手?」


    桐緒依稀記得,他之前也說過她有很多仇家。


    「什麽敵人、宿命的,你到底知道些什麽?什麽意思?」


    一蝶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笑而不語。


    「對了,昨天你抱在懷中的那個嬰兒,他還好嗎?」


    「咦?嗯,很好啊。話說在前頭,那不是我跟紗那王的孩子喔!」


    「我知道啊。那個嬰兒啊,是人族的小孩。」


    咯咯!一蝶笑出聲來,直直地凝視桐緒。縫隙吹進來的風搖曳著燈火,他那張端正的臉龐蒙上蠢動的陰影。


    「可愛的姑娘,如果那是你跟緋月的所生的小孩,那就是斑子啦。」


    「斑子……那是指斑娶所生的孩子嗎?」


    桐緒旋即反問,令一蝶目瞪口呆。露出這種表情的他,臉上顯得更加稚氣。


    「什麽嘛,原來你知道啊?我還以為依照緋月這家夥的個性,他一定什麽都沒告訴你呢。你不覺得那家夥所說的話,就像一條已經吃光的烤魚嗎?」


    「啥?烤魚?」


    「嗯。隻有頭和尾,中間的重要部分卻光禿得隻剩下骨頭。」


    原來如此,寡書少語的紗那王總是隻肯道出開始和結論,中間的部分隻能仰賴桐緒自己思考;假如不睜開心眼,根本不可能了解他的含意。


    「畢竟緋月的立場很複雜嘛。小時候他隻不過說出幾句無心的話,就使得幾隻有叛亂嫌疑的狐狸受到處罰;從那之後,那家夥不隻不該說的話不說,連該說的話也不再說了。」


    「原來有這種事……」


    「可是啊,如果不說出真正該說的話,就無法傳達出去啊。」


    盡管桐緒不了解一蝶的真正用意,仍不禁點頭同意。


    「告訴我,斑子到底是什麽?紗那王真的必須從人族中迎娶正妃嗎?」


    「是真的啊。依照規定,二太子必須從人族中娶妃,讓血變得不純。」


    「讓血變得不純?為什麽?」


    「這個我還不能說,因為這是靈狐族的秘密儀式。」


    桐緒的問題沒有得到正麵回應,不禁咬緊下唇。


    化丸曾說斑娶與王位繼承權有關,而鬆壽王也說過那是異族聯姻,至於紗那王,則說那像是一種螢火蟲之光。


    「既然要迎娶人族……我……也是人族啊。」


    「嗯,是啊。」


    「那麽,也就是說……我也有可能成為紗那王的新娘囉?」


    「新娘?哈哈,你真可愛啊。」


    事情可沒有這麽簡單喔——一蝶皮笑肉不笑地以那雙翠綠色眼眸注視著桐緒.


    「可愛的姑娘,不久之後,你必須麵臨一個重大抉擇。」


    「抉擇?」


    「所謂的斑娶,隻是靈狐族自以為是的血之契約罷了。被選上的妃子,真是夠倒黴的。」


    桐緒沒有答腔。她無法答腔。


    她想和紗那王永遠在一起。她無法滿足於主人和狐狸之間的關係,心中某處總是隱隱作痛。


    (可是,我這個區區的凡人,真的能和神獸結合嗎……)


    桐緒不知該對無法掌控的宿命感到喜悅或不安,事情的發展超乎桐緒想像,她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總之呢,你就好好想一想吧。我想幫助你。」


    「我……」


    「趕走緋月這件事情呢,我可以為你辦到。我會改變你的宿命的。」


    「我不想趕走……紗那王。」


    「你那麽想要狐狸所帶來的榮華富貴嗎?」


    一蝶不屑的態度溢於言表。


    他撿起地上的紙人,而桐緒則隨即否定道:


    「什麽榮華富貴!我當紗那王的主人,並不是想要那種東西!」


    她不想要榮華富貴,也不想要金銀財寶。


    桐緒想要的是——


    「我真不懂耶。像緋月那種冷冰冰的家夥,到底哪裏好?」


    「紗那王是我的九尾狐,我不許你說他壞話!」


    「『我的』九尾狐啊……我聽了好像有點嫉妒耶。」


    雙手盤在後腦杓的一蝶,反複地上下打量桐緒。


    「幹、幹嘛?」


    「聽說啊,緋月對你好像非常執著喔。」


    「我、我、我不知道啦!」


    「如果我偷走他的寶貝主人,不曉得他會露出什麽表情?」


    一蝶的翠綠色雙眸閃耀出蜘蛛捕獲獵物般的妖異光芒。蜘蛛緩緩地行動,靠近纏在蜘蛛網上的獵物。


    「呃、那個,一蝶公子……」


    一陣女子的嬌嗔伴隨著嘈雜的弦樂聲,自遠方的非那房間傳來。


    一蝶的白皙纖指,緊緊地抓住因五芒星結界而動彈不得的桐緒。


    「一蝶公子!?請、請你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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