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黑暗是妖氣的泉源。


    或者,「月亮」等同於「跟隨」?(注11:日文中,「月亮」和「跟隨」為同音。)


    今晚的夜幕有一股強烈的妖氣,紗那王煩躁地將銀色長發撥到肩後。


    「那個野丫頭。」


    平常從不在日落後踏進桐緒閨房的紗那王,不由得如此低語。因為,那團刻意弄鼓的棉被旁邊的刀架上,正穩穩當當地掛著天尾栘之刀。


    紗那王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嚀桐緒時時刻刻將它帶在身邊,如今在這個妖氣如此濃厚的夜晚,她居然就這麽將它放在屋內。


    紗那王環顧四周,隻見五鬥櫃最上層的抽屜半開,當中收納著姐姐翠蓮王給桐緒的那瓶紅色糖果。


    「她又變成夜桐了嗎?這回又幹什麽去了。」


    紗那王半焦躁地用力將抽屜推進去。


    吃完晚餐之後,桐緒就不見人影了。她似乎跟千代說自己要去附近的澡堂一趟,反正一定是謊言。


    她總是擅自作主、擅自行動——這就是桐緒的作風,但為什麽她不在行動前先知會紗那王一聲呢?紗那王對這點感到相當不甘心。


    真要比喻的話,桐緒就像是遨翔於天空的鳥兒;她專心致誌地為他人鳴唱,完全不懂得休息。


    二太子的身分帶給紗那王許多束縛,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受到豪放不羈的桐緒吸引;然而,無論是多麽小的羽翼,也會搖動樹枝、引起狂風。


    (而最後,可能會招來一場暴風——她為什麽就是不懂呢?)


    不知道桐緒這回又插手管了什麽事,紗那王隻能祈求那不是惡人為桐緒所設下的陷阱。


    「啪噗!」


    嬰兒對雙親的心跳似乎特別敏感。紗那王懷中的紗丞好像感受到了他心中的小漣漪,開始亂扭亂動,紗那王隻好笨拙地拍拍他的背部。


    (為什麽我非得做這種事不可。)


    睡眠中的紗丞忽然嚎啕大哭,大概是發生在晚上第五聲鍾聲(約晚上八點)剛敲響那一刻。或許是身為母親的桐緒不在使他感到不安,連千代都泣訴著無法使紗丞平靜下來,怎料紗那王試探性地一抱,紗丞的淚水便戛然而止。


    本來以為淚水止住就沒事了,想不到紗那王一作勢放下他,他又開始大哭。即使想趁著紗丞睡著時溜走,他也每每猛地睜開一雙大眼,實在很難纏。紗那王已經抱著紗丞達半刻(約一小時)之久了。


    「你也擔心桐緒嗎?」


    「啪噗!」


    一雙安詳的黑眸子抬眼望向扮演父親的紗那王,令他苦笑。


    「真是的,這個母親真令人傷腦筋。」


    「啊嗚——」


    「啊,好了好了,別拉我的頭發。」


    紗那王一邊安撫紗丞,一邊歎氣(這已經不知道是今晚第幾次了)。一堆不得不思考的問題,如雨後春筍般地倏地湧出。


    ——紗丞究竟是誰的孩子,為什麽要指名找我?


    無論怎麽過濾,都無法縮小仇家的範圍,不過紗那王最在意的是——


    (昨晚貼在桐緒背上的紙人,那是……)


    紗那王對那東西有印象。


    「桐緒,你根本不明白自己的立場。」


    紗那王不經意地撂下此言,正欲走出桐緒的閨房。


    「我回來了——!」


    此時,那位野丫頭公主沒有變成夜桐,而是以桐緒的姿態回來了。


    「桐緒,你剛才上哪兒去……」


    「啊——對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紗那王還來不及數落,桐緒便雙手合十地坦率道歉。這是桐緒的老招數了,她總是在紗那王開罵前搶先道歉,真是壞習慣。與其事後道歉,紗那王倒希望她能多克製自己。


    「借口就免了。你剛才去了哪裏?」


    「呃……芳原。」


    「芳原?你去那裏幹嘛?」


    「秘,密!」


    桐緒撒嬌地說道,衣服上傳來一股不相襯的白粉味。


    「……桐緒,你去芳原找誰?」


    「呃!我、我誰都沒找啊。」


    「你跟誰在一起?」


    「討厭啦,我沒有跟誰在一……」


    「你看著我的眼睛,還能說得出那種話嗎?」


    紗那王的銀色眼眸閃出光芒。隻見桐緒那雙星夜般的烏溜溜眼眸透露出一股不懷好意的笑意,接著匆匆抱起紗丞。


    「紗丞,過來。我們去被窩裏睡覺吧。」


    桐緒如舞娘般地縱身一躍,深朱色衣袍的下擺為之翻飛。


    紗丞躺上鋪在地上的棉被,才睡到一半便嚎啕大哭。平常桐緒總是抱著他,因此他被抱習慣了。


    即使如此,桐緒仍然背對紗丞,轉向紗那王。


    「欸欸,紗那王。」


    「他在哭耶,你不管他嗎?」


    「沒關係、沒關係,小嬰兒就是愛哭。」


    她滿不在乎地漫應道。紗那王默默地瞪著她。「別擺出這種表情嘛~~」桐緒努力踮起腳尖,環抱紗那王的頸項。


    「紗那王,你喜歡我嗎?」


    「你問這個幹嘛?」


    「我就是想知道嘛。」


    「花言巧語有什麽意義呢?你的心難道看不見嗎?」


    「可是,我還是想聽你說出來呀。我希望你對我說一百遍、一千遍!紗那王,我喜歡你,我最喜歡你了!」


    這陣咒語般的呢喃,使得紗那王皺起眉頭,別過頭去。


    「啪嘎——!」屋簷下的六連,仿佛正進諫著紗那王。


    「不行,紗那王。好好地看著我。」


    「桐緒。」


    「告訴我,我想知道你的心意。」


    箍在紗那王項上的雙臂加強力道,使得紗那王就這麽被桐緒壓倒在榻榻米上。這股強勁的臂力,真難想像是來自於身材纖瘦的桐緒。


    桐緒一頭烏溜溜的秀發,倏地落在紗那王潔白如白瓷的肌膚上。


    白粉的味道太過強烈,蓋過了頭發上的白梅香。


    「紗那王,你喜歡我嗎?」


    紗那王仍然沒有答腔。


    「欸,你喜歡我嗎?」


    一陣長長的沉默。


    接著——


    「喂——紗那王,紗丞好像在哭耶,他沒事吧?」


    很不巧地(或該說時間算得正好?),此時鷹一郎大喊一聲,探頭望進門戶大開的室內。


    「哇!桐緒!?抱歉,紗那王!打擾你尋歡作樂了!」


    無論怎麽看,這一幕都顯示著桐緒把紗那王壓倒在地。隨後跟上的千代驚呼一聲、羞得滿麵通紅,而白貓姿態的化丸則口沫橫飛地大罵道:


    「男人婆——!放開紗那王大人!如果你再不走,我就要在你的棉被裏栽培毒菇!」


    「好啦,化丸,小孩子別管這麽多!」


    「我怎麽能不管!紗那王大人被襲擊了耶!」


    「這是大人享樂的其中一個方法啦!好了,各位,別打擾小倆口了!」


    鷹一郎抱起在棉被上哭泣的紗丞,將化丸和千代趕出屋外。「加油喔!」紗那王望著鷹一郎在臨走之際握拳鼓舞,哭笑不得。


    「這樣好嗎?桐緒。他們完全誤會我們倆了。」


    「沒關係、沒關係!不說這個了。噯……」


    趴在地上的桐緒挪動雙腳,綴有蕾絲的衣袍下擺隨之掀開,露出她白皙的小腿。


    「告訴我。紗那王,你喜歡我嗎?」


    ※  ※  ※


    紗那王無法抑製湧上心頭的情緒,用力翻身。


    「玩笑開夠了吧。你想惹我生氣


    嗎?」


    兩人的位置倏地顛倒,紗那王反壓在桐緒身上。


    「桐緒,我是你的九尾狐。隻要能保護你,我不惜跟全世界為敵。」


    「紗那王……」


    「這樣你滿意嗎?」


    ——假如這不是一場妖術,或許我早已奪走桐緒的一切了。


    紗那王自嘲地揚起嘴角,撫上桐緒豐腴的淡粉色臉龐。


    「我還真是被看扁了呢。你到底是何居心?」


    「咦?」


    「把我的桐緒還給我!」


    說時遲那時快,紗那王的指尖燃起了狐火。


    「呀啊啊啊,紗那王…………!」


    桐緒眼睜睜地化為一團火球,熏焦天花板。


    熊熊燃燒的桐緒,留下了一枚紙人。


    ※  ※  ※


    另一方麵,真正的桐緒……


    【討厭!真是羞死人了,我嫁不出去了啦~~~~】


    化為夜桐的桐緒,在妖魔之道中目睹了方才那一切。


    「可愛的姑娘,你的形體借我一下喔。」


    在美浦屋被一蝶抓住肩膀後,桐緒的外型倏地被紙人奪走:隻見一蝶在白色紙片上吹出一口氣,一個和桐緒穿著同樣的朱色衣袍、長相如出一轍的人物便現身在兩人麵前。


    至於桐緒,則變成了黑貓的模樣。


    那之後的遭遇,真是快折騰死她了。


    「總之呢,可愛的姑娘,你今天可以回去了。後會有期啦!」


    語畢,一蝶便毫不猶豫地將夜桐丟到窗外,而且街外並非夜晚的芳原,而是飄落著紅葉的黃昏山路。


    夜桐明白這兒是妖魔之道,於是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接著不經意地瞧見腳下的風祭道場;從桐緒那兒奪走形體的一蝶紙人就在道場中,看得桐緒又驚又怒。


    不僅如此,當桐緒看到冒牌貨桐緒色誘紗那王那一幕時,簡直羞得三魂七魄少了一半。


    【嗚嗚,哥哥他們肯定以為我壓倒紗那王了啦~~~~】


    ——你喜歡我嗎?


    雖然桐緒無法否認,自己心中確實有此疑問。


    ——我喜歡你,我最喜歡你了!


    而且也並非沒想過以這種方式問他。


    我最喜歡你了——一說出口,桐緒才猛然驚覺這幾個字的意義有多麽重要。


    前一秒才剛被嚇到,這會兒桐緒又被下方的自己燒成一團火球的景象嚇得張口結舌。


    【呃、呃,我的冒牌貨燒起來了!?】


    下一瞬間,桐緒倏地四腳落空,猛然下降。


    轉眼間,桐緒便從紅葉飄舞的妖魔之道猛地掉到紗那王所在的世界。


    【痛死我了……】


    今晚真是倒黴透了。


    「是桐緒嗎?」


    「喵——!(紗那王!)」


    桐緒偷偷地躲在衣架後方。桐緒自知那全是紙人的錯,那些行為全與她無關,然而仍是羞得不敢出來見紗那王。


    不料,桐緒的後頸冷不防被紗那王一把拎起,懸掛在空中,與紗那王四目相交。


    「桐緒,你就那麽喜歡當一隻黑貓嗎?」


    「嗚喵、嗚喵——……(不是這樣的,我……)」


    「既然如此,你就一輩子當隻黑貓吧。」


    「喵——!(我才不要呢!)」


    桐緒揮舞手腳,拚命地想構著紗那王的臉頰或頭發。無論她有多麽地想道歉,身為黑貓的她也無法開口說出「對不起」。


    正當桐緒喵喵大叫時——


    「桐緒。」


    紗那王怱地麵色凝重地湊了過來。


    接下來的事情實在發生得太過突然,桐緒連眼睛都來不及閉上。


    桐緒本以為紗那王會抓住貓兒的弱點,要桐緒舔他一下,他才願意幫桐緒恢複原形——但是並非如此。


    【喵?】


    他吻了一下桐緒的鼻尖。


    【喵!?】


    她被紗那王親了一下。


    【咦!?直接親下去!?】


    不一會兒,四肢毛茸茸的夜桐倏地變回了桐緒。


    「紗那王!?」


    「歡迎回來,我的公主。」


    「啊,我回來了……不對啦!你、你剛才親親親親了我!?」


    桐緒整個人被紗那王抱了起來。


    「那又如何?」


    「什麽『那又如何』啊!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耶!!!」


    「你還敢說呢,真不知道把我壓倒的人是哪位姑娘。」


    紗那王揶揄地翩然一笑,羞得桐緒滿麵通紅、頻頻搖頭。


    「那、那是!那不是我啦!那是一蝶公子的紙人!」


    「一蝶?」


    「啊,呃……」


    「那果然是晴綯的紙人啊。」


    「晴綯?果然?呃……」


    紗那王忿忿地說道。


    「當我看到紙人時,心裏已多少有底;這樣啊,晴綯來到了江都啊。」


    「紗那王,你也認識一蝶公子?一蝶公子說他跟你是舊識,連彼此發漩的方向、痣長在哪裏都一清二楚……」


    經紗那王一瞪,桐緒的聲音頓時小了許多。


    「老實告訴我,為什麽你認識晴綯?」


    「……好、好事好,但是你先把我放下來嘛。」


    或許是桐緒早已習慣被紗那王扛在肩上吧?公主抱反而令她靜不下心來。


    桐緒端正坐姿,接著將阿佐草寺到芳原之間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告訴紗那王。


    這段時間內,紗那王要麽蹙起雙眉,要麽邊歎息邊敲打檜扇;初見紗那王時,他還是一隻麵無表情的狐狸,如今他已經變得學會表達喜怒哀樂,令桐緒望著紗那王時不免感到臉紅心跳。


    唧唧唧、唧唧唧——庭院中的蟲鳴聲宛如玻璃打擊樂,令人心曠神恰。


    「事情就是這樣。」


    桐緒說完後,紗那王以那雙嚴厲的銀色眼眸瞪了桐緒一眼,仿佛說著:「其實我想說的話跟山一樣高,不過姑且放你一馬。」紗那王的美貌有一股冰冷的美感,因此他這種壓抑情緒的表情,總令觀者忍不住背脊發寒。


    「為什麽你瞞著我,不告訴我說你遇見了晴綯?你就這麽想見他,想念到追隨他前往芳原嗎?」


    「我並不是想見他……隻是想弄清楚罷了。」


    「弄清楚晴綯的為人?」


    「不是,我想知道斑娶和斑子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說隻要我去找他,他就願意告訴我。」


    「斑娶?……那家夥真多事!」


    紗那王一反常態地粗聲咒罵,微微垂著頭的桐緒嚇得抬起頭來。漂浮在燈籠周遭、照亮屋內的狐火,也怕得連連發顫。


    「問你喔,你跟一蝶公子到底是什麽關係?緋月是你的乳名吧?」


    紗那王以眼色躲避回答,高傲地說道:


    「桐緒,從明天起,你出門時必須帶著化丸和紫澱同行。」


    「這是命令嗎?」


    「沒錯,我不準你再接近晴綯一步。」


    「可是,一蝶公子說他不是我們的敵人呀?他說我們還有更需要對付的敵人。」


    桐緒不死心地追問,而紗那王則攤開檜扇,揚起尖巧的下巴。


    「我要你別接近他,你隻要乖乖點頭稱是就好。」


    「告訴我又不會少一塊肉!就連斑娶一事,我也一無所知!」


    「我說過了,斑娶非你不可。」


    「那……我記得,那是螢火蟲那晚的事。紗那王,我聽說你必須從人族中娶妃才行耶?這麽重要的事,為什麽你至今都不肯告訴我


    呢?」


    紗那王沒有答腔。每到關鍵時刻,他總是默不吭聲。


    「噯,告訴我嘛。現在的我們是狐狸與主人的關係,將來的我們,又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兩人的未來,會出現什麽樣的劫難呢?


    今後,桐緒也想一直待在紗那王身邊;如果紗那王的想法和她相同,那麽世界上沒有比這更令桐緒高興的事了。


    (可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將會麵臨什麽樣的抉擇呢?)


    凡人和狐仙。


    兩個不同種族的愛侶想要結為連理,必須跨越什麽樣的難關,麵臨什麽樣的敵人呢?


    「時刻未到,屆時我自然會告訴你。」


    「屆時?屆時是什麽時候?」


    「桐緒,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我當然相信你啊……」


    「既然如此,你就等待水到渠成之時吧。我不喜歡有人對我問東問西。」


    紗那王闔上檜扇,仿佛宣告對話已終結。這會兒,桐緒真的生氣了。


    「還不都是因為你什麽事情都不告訴我!一蝶公子可是已經告訴我了!他說我將來必須麵臨一個重要的抉擇!」


    桐緒大罵一陣,走廊上的家鳴們紛紛跑上拉門,逃進雕有沙羅雙樹花的欄間。庭院中的六連,正「啪嘎——」地大聲嗚叫著。


    「我知道以紗那王的立場來說,很多話不方便說得太清楚,可是你難道就不能再多對我敞開心胸嗎!」


    「為什麽你不相信我,反倒相信晴綯?」


    「不是這樣啦!」


    正因為桐緒相信紗那王,才希望紗那王能親口告訴她更多事情。


    然而,無論桐緒如何對紗那王掏心掏肺,這位高貴的狐仙大人總是不願意正麵回應。


    不隻不該說的話不說,他連該說的話也不願意說。


    (什麽都不說,我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


    ——我知道紗那王的視線總是停留在我身上,一刻也沒有挪開;我明白、我相信他,但是——


    「紗那王,你倒是說說話呀。」


    花言巧語確實沒有意義,即使如此,桐緒還是想聽紗那王說上幾十回、幾百回,難道這樣算過分嗎?


    「紗那王!」


    「他哭了喔。」


    「啥?」


    紗那王冷冷地以下巴指向千代的房間。


    「紗丞哭了。」


    「啊,呃。」


    「桐緒,你的心雌道看不見真相嗎?」


    「我……」


    「不要被晴綯的妖言給迷惑了。現在的你,應該有更需要做的事吧?」


    語畢,紗那王轉向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的庭院,將心與口封閉起來。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迷惘,仿佛眾人皆醉我獨醒。


    而那或許是因為,紗那王所說的話總是正確的。


    桐緒後悔莫及,跺著榻榻米奔向紗丞。


    ※  ※  ※


    「好了,公主!我們去上野取母乳吧!」


    前一天剛跟紗那王為了一蝶而爭吵的桐緒,一大清早便被人喚醒:她從臥室探頭望向緣廊,不知怎的,紫澱竟然背著紗丞。


    「不才紫澱受王爺所托,要在下時刻陪伴著公主!今天在下和化丸閣下會陪伴公主前往上野,請公主盡管放心!」紫澱說道。


    「謝謝你,紫澱。可是呢,我可以一個人去,沒關係的。」


    桐緒正想將紗丞從紫澱背上卸下,紫澱卻倏地往後一退。


    「萬萬不可!這是王爺托付給在下的重要任務!」


    「紫澱,我跟紗那王,你要聽誰的命令?」


    「唔唔,公主考倒在下了。」


    昨晚紗那王命令桐緒,要她出門時務必帶著紫澱和化丸同行。


    (憑什麽身為主人的我非得聽紗那王的命令不可呀!)


    即使他不下此命令,桐緒也不打算再去找一蝶。


    隻見桐緒睜著大眼瞪向紫澱,而紫澱卻朗聲一笑,毅然決然地說道:


    「既然在下受了命令,就不能離開公主一步。如果公主非得獨自前往,那麽就先砍了在下,踏過在下的屍體前進吧。」


    「什麽跟什麽嘛,幹嘛這麽誇張呀!」


    秉持著直來直往之武士道的紫澱,在這種時候實在很不知變通,真傷腦筋。


    他背上的紗丞,正穿著千代特地製作的藍色嬰兒服,手上玩著鬆壽王贈送的搖搖鼓,開心地笑著。


    (紗丞……)


    現在的你,應該有更需要做的事吧?——紗那王所提出的問題,正中桐緒的痛處。


    沒錯,比起一蝶的真正身分與斑娶之事,現在最重要的是尋找紗丞的親生父母。身為紗丞的代理母親,桐緒需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紗丞,別待在叔叔背上了,來娘這兒。」


    桐緒一伸出雙手,紗丞便笑著抱了過來。懷中抱著一個小小的生命,小知怎的,心中那股不安頓時消失無蹤。


    「公主!公主!在下不是叔叔,是哥哥才對!」


    「等一下,紫澱,那小子的大哥是本大爺才對啦!」


    從庭院中的茂密胡枝子花下現身的白貓化丸,縱身一躍變成人形化丸,一邊人聲怒吼。他的頭發,有一股太陽和泥土的香味。


    如此這般,從那之後,紫澱每天都到風祭道場報到。


    隔天和後天,他又來了。


    無論桐緒想去哪裏,紫澱和化丸都片刻不離身地跟著她。一想到他們的目的是監視桐緒,好讓桐緒無法接觸一蝶,她就感到很不是滋味。


    而更令桐緒不滿的是,從那天起,紗那土就從風祭道場消失了。


    晚上偶爾會聽見輕微的窸窣聲,感覺似乎是紗那王借由金屏風回到了臥室,然而一旦桐緒探鎖一望,又變得空無一人。早上喊著要他們下來吃飯,出現的人也隻有化丸一個人。


    起初,桐緒隻覺得紗那王很像一吵架就離家出走的叛逆期小鬼。


    (什麽嘛,幼稚的狐狸!)


    氣頭上的她懶得去理紗那王,但是過了五天他依然不見蹤影,此時,桐緒終於覺得事情不對勁了。


    「欸,化丸,紗那王他每天都上哪兒去了?」


    從住在亮庵大夫診所後方的早苗分得母乳後,一行人走在黃昏的阿佐草田間小徑上;桐緒終於耐不住性子,向化丸詢問紗那王的行蹤。


    「我哪知道啊。」


    「別以為你騙得了我,你怎麽可能不知道嘛!」


    「我說你啊,不要因為自己惹紗那王大人生氣,就拿本大爺出氣好不好!就算我知道,也不想告訴你!」


    化丸這一針見血的話語,令桐緒啞口無言。


    (紗那王該不會……已經對我灰心了吧……)


    ——不不不,都是紗那王的錯,誰教他事事都瞞著我。


    即使桐緒如此說服著自己,她也覺得這回自己在一蝶之事中比以往更加魯莽,光是這樣,就教她無法靜下心來。


    瞧不見銀色發梢的昨日,桐緒覺得視野如水墨畫般失去了色彩;沒有被那低沉而響亮的嗓音呼喚名字的今日,桐緒覺得自己就像走在黑夜的道路般惴惴不安。很窩囊地,這幾天桐緒深刻地體會到:紗那王確實偷走了她的心。


    「公主,您跟王爺床頭吵完之後,還沒有床尾和嗎?」


    背著紗丞走在前方的紫澱轉頭越過肩頭問道。紗丞那顆芋仔頭上停著一隻紅蜻蜒,正沉沉酣睡著。


    「什麽床頭吵床尾和,我跟他又不是夫妻!」


    「雖然人家說越吵感情越好,不過在下覺得夫妻還是不應該分居耶。」


    桐緒


    白了紫澱一眼,似乎正警告他:「別亂開玩笑!」紫澱隻好拍拍紗丞的屁股,打趣地說道:


    「小兄弟,令堂好可怕喔——」


    「都是紗那王不好啦,誰教他什麽事都不告訴我。」


    「在下倒認為,沉默寡言這點正是王爺的魅力所在呢。畢竟常言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你的意思是,你覺得對人愛理不理算是優點?」


    桐緒一反諷,紫澱便對著夕陽眯起眼來,搖了搖頭。


    「上位者所說的話有時會變成箭矢與刀劍。我想,王爺應該很明白一句話能夠毀滅一個國家,也能奪人一條性命。」


    「或許你說得沒錯,可是……」


    「最重要的,就是王爺並沒有說謊。盡管他寡言少語,或許那正是因為他不想讓公主您操心,可是又不知該如何表達,隻好出此下策。」


    紫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道理。他是不是指:心眼蒙上一層陰霾的桐緒,連紗那王的體貼都看不見了……?


    「臭男人婆!不要以為紗那王大人對你好,你就可以色誘他!想對他毛手毛腳,一百年後再來吧!」


    「色誘!?不對,那不是我!」


    「唉呀,暫停!化丸閣下,剛才那句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到!」


    對冒牌貨桐緒之事一無所知的紫澱,將話鋒投向桐緒。


    「如此具有男子氣概的公子居然色誘王爺!?」


    「豈隻有男子氣概!明明沒胸又沒姿色還敢搞色誘這招,那不是跟沒包上豆皮的豆皮壽司沒兩樣嗎!」


    「那不就變成醋飯了嗎!也就是說,把色誘的『色』拿掉之後,就變成霸王硬上弓了!」


    「你說對了,第三家臣!」


    對個頭啊!——桐緒大聲否定,響徹整條田間小徑。


    「不對啦,那不是我啊!哥哥跟千代小姐從那晚之後就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可是那是一蝶公子的紙人……」


    「嗯?一蝶大人?為什麽你認識一蝶大人?」


    「咦!化丸,你認識一蝶公子!?」


    「不,不認識喵。」


    「什麽嘛,害我誤會。」


    化丸瞥著桐緒,一邊摘著隨風搖曳的木天蓼說道:


    「我的意思是:我隻聽過他的名字。一蝶大人應該正在周遊日之本才對啊。」


    「好像是喔,他說他正在旅遊。欸,一蝶公子跟紗那王之間到底是……」


    什麽關係?——正當桐緒想提出這問題時……


    「唉呀唉呀,這不是化丸嗎?喵。」


    頭上傳來既悠哉又沙啞的聲音,這個話題就此無疾而終。


    抬頭一望,道祖神旁的巨大柿子樹之高高枝椏上,蜷縮著一隻灰中帶藍的貓。


    (那、那隻貓是……)


    「婆婆,好久不見啊。」


    化丸親昵地對它揮了揮手。沒錯,它正是妖貓長老,以前曾見過化身為夜桐的桐緒。這隻女貓揚起嘴角,看起來像極了人類。


    「化丸,你總是精神奕奕呢。要不要吃柿子?喵。」


    「我才不要咧,每一顆都還沒熟嘛。」


    「因為我一直看守著它們,以免它們在成熟時被烏鴉叼走啊。喵。」


    那可能得看守很久喔。一想起婆婆和烏鴉在果實之秋展開攻防,桐緒不由得莞爾。


    「好了,我還記得那位刀刃付喪神,但那位姑娘……化丸,我之前見過她嗎?」


    「這個男人婆是紗那王大人的主人,也是第二家臣啦。」


    「喔?紗那王大人的主人?喵。」


    「你好,婆婆。」


    「嗯,你好。喵。」


    「喵」是婆婆的口頭禪。它那雙金色的眼眸強而有力地俯視著桐緒,或許它看出了桐緒就是以前的夜桐。


    啊,對了——桐緒撫摸在紫澱背上安睡的紗丞。在夕陽的照射下,他的背部甚是溫暖。


    「婆婆,你最近有沒有聽說誰家的嬰兒被丟棄或是擄走了?」


    「嬰兒?喵。」


    「是的。這孩子被人丟在我家門口,可是我找不到他的親生父母。」


    從撿到他的那天起已經過了一星期,然而至今仍找不到關於紗丞身世的任何線索。


    誠如紗那王所言,現在比起和一蝶扯上關係,桐緒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這幾天來,桐緒開始認真地尋找紗丞的父母。


    「是棄嬰啊?這樣啊,真是可憐呢。喵。」


    之前化丸曾經說過,這隻妖貓是江都的包打聽,是個活字典。桐緒心想,婆婆或許知道什麽線索。


    「嬰兒啊,嬰兒……喵。」


    揚起嘴角的婆婆,似乎正在腦中快速翻閱它的江都事件簿。喵,喵。


    「對了,聽說前幾天在日之本橋小網町的紙鋪發生了神隱事件,喵。」


    「神隱?」


    「聽說有個嬰兒消失了,引起一陣騷動呢。喵。」


    「嬰兒……」


    該不會是——三人麵麵相覷,心中恐怕都想著同一件事。


    「消失的是店鋪繼承人,應該是男嬰吧。喵。」


    「公主,既然是男嬰的話……」


    紫澱低語道,而桐緒也用力地點頭同意。


    紗丞也是個男嬰。


    「謝謝你,婆婆。你真是幫了個大忙。」


    「這樣啊,那就好。柿子轉紅時你們再過來啊,喵。」


    赤紅的夕陽下,婆婆所看守的那棵大樹上的柿子,每一顆都仍然是頑固的綠色。


    ※  ※  ※


    「這事情不單純啊,公主。」


    「嗯,沒錯。這味道鐵定是某戶人家烤晚餐秋刀魚的味道(注12:日文的不單純跟「味道」同音,化丸又誤會了。)!」


    「不對啦,化丸閣下!在下是說剛才婆婆所說的神隱事件絕對不單純!」


    「什麽嘛,你在說這個啊!」


    一邊揮舞木天蓼一邊嗅來嗅去的化丸,肚子正餓得咕咕作響。


    「公主,婆婆剛才所說的神隱事件實在不單純,您不認為這跟小兄弟可能有某種關連嗎?」


    「嗯,你說得沒錯。看來,那家紙鋪值得我們去拜訪、打聽一下。」


    「小兄弟,真是太好了。說不定可以找出你真正的父母喔。」


    紫澱雀躍地走在田間小徑上,剛醒來的紗丞撒嬌地笑了出來。這天真無邪的笑聲,令桐緒感到心中五味雜陳。


    「可是,我們絕對不能忘記,紗丞身上的那封信指名要找紗那王。那封信跟神隱事件,究竟有什麽關連……」


    還是說,這兩件事其實毫無關係?


    「所謂的神隱,是指嬰兒被歹徒擄走嗎?」


    「這個嘛,也有可能是假借『神隱』這個名目,故意將嬰兒丟棄。」


    「嗯……不管怎麽說,都不是什麽好事。」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個無辜的嬰兒受到廠危害。


    紗丞似乎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毫無興趣,「啊——啊——」地伸手想要化丸揮來揮去的木天蓼。


    「總之咧,我們就先去那兒一趟吧。雖說是『神隱』,搞不好幕後黑手是人族或是妖魔哩。」


    「也對。我想在天黑前抵達日之本橋,我們坐船去吧。」


    從阿佐草到日之本橋,是一段很遠的距離。


    除此之外,盡管現在是秋天,在天黑之前仍然熱得讓人走路會冒汗;為了不過度耗損紗丞的體力,桐緒認為不走陸地,改由順著澄田川往下而去會是比較好的選擇。


    三百零一年以前,當德河幕府剛開始時,這座江都城城下町有許多沼地,市區


    也不寬闊;後來朝廷治水埋了江都湊,此地才成為現今的百萬都市。殘留下來的四通八達水路,對於江都兒女來說,便成為便利的交通手段之一。


    「嗯?這股氣息是……」


    一行人為了搭船而來到芒草高大茂密的澄田川土堤,走在前頭的紫澱忽地停下腳步。


    「嗯?怎麽了,紫澱?」


    「……公主,請照顧小兄弟。」


    紫澱瞪視著前方,一邊迅速解下帶子,將紗丞塞給桐緒。


    「小兄弟就交給您了,請您牢牢抱緊他。」


    「桐緒,千萬別大意。」


    「怎麽了?連化丸都這麽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時間已至傍晚,附近人煙稀少,在這沙沙作響的芒草原野中,唯有桐緒一行人——


    「啪噗?」


    「嗯?乖、乖,沒事的。」


    桐緒雙手緊緊抱住紗丞。


    下一瞬間——


    咻!


    一隻小小的生物奔過桐緒腳邊。


    「呀!」


    「公主!」


    桐緒嚇得跌坐在地。


    小小的生物所走過的地方,芒草全都被斬斷了。如果桐緒跌倒的時間梢晚那麽一秒,她的腳踝可能早已連同朱色衣袍一並被砍斷。


    咻!咻!咻!


    四麵八方怱地湧來一大群小小生物,轉眼間便將桐緒一行人團團包圍。它們逆時鍾旋轉地朝著三人逐漸逼近,似乎正在組成某種陣形。


    「這是什麽,妖魔!?」


    「管狐!?為什麽管狐會襲擊我們!?」


    「化丸,那是什麽!?」


    「公主、化丸閣下!現在我們沒有時間聊天了!」


    一隻小小的生物快速地踢了地麵一腳,朝桐緒飛撲而來。


    而紫澱一刀砍了它。真不愧是刀刃付喪神,紫澱手上那把刀似乎能斬斷妖魔。正當桐緒將紗丞背在背上,想以天尾移之刀應戰時——


    「公主,不可以拔刀!」


    紫澱一邊砍著紛紛撲來的管狐,一邊大吼道。


    「別擔心!我的天尾移之刀能夠斬妖除魔!」


    「母親的強悍可不是在拔刀這方麵喔!隻要握著刀,內心就會產生殺氣,那股殺氣會傳給小兄弟的!」


    「可、可是……」


    「交給我們吧,公主!不要在小兄弟麵前拔刀!」


    盡管紫澱如此勸告,但桐緒的唯一長處就是劍術,這令她感到很不是滋味。


    敵方是一種全身純白、身體長、四肢短的生物,看起來頗像鼬鼠。臉圓、耳小,長長的尾巴唯有前端是黑色,長度看起來跟身體差不多。從鼻尖到尾巴尾端的長度,約莫為人的手肘到指尖。


    它們眼中閃出紅光,張牙舞爪的模樣甚是駭人。管狐們時而奔跑、時而飛撲,不斷反複。


    此外,從它們的動作看來,似乎將目標鎖定為桐緒。


    「我?為什麽要襲擊我!?」


    桐緒彎腰躲過從前方撲來的一隻管狐,又猛地將身子一偏,躲過由後方襲來的另一隻。


    「紫澱,那些管狐是殺不完的!它們會不斷地分裂、增加!」


    「喔?也就是說不管怎麽砍,都跟金太郎糖(注13:一種日式糖果,不管怎麽切,橫斷麵的圖案都一模一樣。)一樣嗎!」


    紫澱遊刃有餘地開著玩笑,如行雲流水地將管狐一刀砍下。


    「金太郎糖!?化丸,你有沒有什麽好辦法?」


    「隻有一個辦法!」


    化丸踢了朝他的腳踝撲來的管狐一腳,往空中縱身一躍。


    隻見他的身體宛如吸收了空氣般越來越膨脹,逐漸膨脹成一隻比老虎還要大的白貓。


    「哇,出現了!巨大的化丸!」


    「隻要把它們都吃掉就好了!其實比起金太郎糖,我更想吃秋刀魚,不過就姑且湊合吧!」


    「好棒喔,化丸!好帥!」


    「呼哈哈,我就讓你們瞧瞧,得罪本大爺會有什麽下場!」


    化丸抖了抖鼻子,大口大口地將放眼所及的管狐一舉吞下肚。桐緒的小小夥伴,果然是最靠得住的。


    「紫澱,快趁現在逃走!」


    「是!」


    兩人暫且奔向有行人來往的大馬路,怎料……


    「嗚嗚!」


    聽見化丸的慘叫,桐緒趕緊折回去。


    「化丸!?」


    「好痛!痛痛痛痛!我的肚子好痛!那些管狐在我的肚子裏胡鬧啊!」


    「什麽!?」


    白色的巨大身軀壓倒芒草,像顆球似地彈來彈去。他的肚子如波浪般起起伏伏,看來狀況不妙。


    「化丸閣下,你一定是沒咬碎就吞下去了吧!食物一定要咀嚼五十次再吞下去才行啊!」


    「紫澱,我想問題應該不在那裏喔!」


    「痛痛痛痛!好痛苦、好痛苦!王八蛋!」


    「化丸,振作點!」


    化丸那張毛茸茸的白臉看起來忽青忽紅,令桐緒不知所措。他的肚子仿佛就要被打爆,看著看著,連觀看者都覺得肚臍深處痛了起來。


    「總之把它們全都吐出來!化丸!快,快吐!」


    桐緒拍打他痛苦無比的背部。


    「……嗝!」


    化丸如打嗬欠般地張開大嘴,打了個飽嗝。


    轉眼間,管狐們便趁機由牙縫逃竄出來。


    「化丸!?你沒事吧!?」


    「嗚喵——!呼,剛才好痛啊,真是嚇死我了。」


    「討厭,我才差點被你嚇死呢!你變成平常的小化丸了,沒事吧?」


    「呃!我的妖力居然被耗盡了!」


    戰局又回到起點。


    事到如今,化丸已無法再馬上變大,而且還得等上一陣子才能使妖力複原。該說這是頗有化丸的風格呢,還是……


    「公主!請您一個人逃走吧!」


    「我怎麽可能丟下你們不管呢!要走大家一起走!」


    「身為人母,您必須守護小兄弟才行!」


    「可是……」


    「位居上位的人,要能屈能伸、能進能退才行!」


    紫澱目光清澈地毅然說著,令桐緒啞口無言。


    (可是,我該往哪裏逃呢?)


    無論桐緒往哪裏逃,管狐都會馬上追過來。芒草搖曳的土堤雖然寬廣,卻無處可逃。


    我必須守護紗丞!——桐緒用力抱緊懷中那個天真無邪地仰望自己的小生命,感到手足無措。


    (怎麽辦,紗那王……)


    即使被逼得無路可退,桐緒也絕不輕雷放棄。此時——


    「喂——」


    遠方微微傳來一陣呼喊。


    「喂——!這邊,這邊啊!」


    環顧四周,原來聲音是來自於碼頭。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武家小姐!我要開船了,快點逃過來吧!」


    越過芒草原野的河邊一隅,有一座蓋有小屋的小小碼頭。劃到附近的船家注意到桐緒一行人正遭受襲擊,於是趕過來相助。


    「得救了,有船!化丸、紫澱,我們去河邊吧!」


    「那麽,公主請先走吧!在下殿後!」


    管狐們陰魂不散,不可能放任桐緒一行人輕易抵達岸邊;如果光顧著逃而忘了防守,肯定難逃管狐的攻擊。


    「好,那我先走,但紫澱你也要隨後跟上!」


    「是!在下會馬上跟上!」


    「化丸,過來!」


    「紫澱,你可別太過逞強,耍帥耍過頭喔!」


    桐緒留下露齒而笑的紫澱,一邊


    踢開追過來的管狐,一邊朝著船家拔腿猛衝。化為白貓的化丸也跟了過來,脖子上的鈴鐺鈴鈴作響。


    「武家小姐,快、快!」


    「不好意思,多謝相救!」


    深深戴著鬥笠的船家伸出黝黑的手臂,拉著桐緒跳上船。


    這是一種名為豬牙船的船,船如其名,其形狀有如野豬牙般細細長長,長約二十五尺(約七點六公尺),寬約四點五尺(一點四公尺)。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桐緒坐在船中央,累癱地伸長雙腳。


    「呼——……紗丞,你嚇了一跳吧?已經沒事了,你有沒有受傷?」


    「啪噗!」


    「好孩子、好孩子。發生這種事還能不為所動,你這孩子意外地大膽嘛。」


    桐緒磨蹭著紗丞笑嗬嗬的臉頰,詢問化丸:


    「化丸,你沒受傷吧?」


    然而,回頭一望,化丸卻不在那兒。船上隻有桐緒和紗丞。


    「化丸!?」


    往岸邊一看,化丸正在碼頭與三隻管狐纏鬥,而紫澱的身影則隱沒在芒草中,無法看清楚。


    「化丸!紫澱!」


    桐緒攀著船邊,拚命地呼喊兩人的名字。


    但是,她的聲音卻被伴隨著海潮香的河風給吹散了——因為站在船尾的船家正奮力劃動船槳。


    「等等,請掉頭吧!還有兩個人沒上來!」


    「武家小姐,你就放棄吧。」


    「不行,求求你!他們是我重要的夥伴!」


    雙方爭執之際,隻見船離岸邊越來越遠,朝著染成一片夕陽紅的澄田川疾駛而下;豬牙船以速度飛快聞名,如今桐緒卻痛恨它的快速。


    「如果你不能掉頭,那就放我下去吧!我不能丟下他們獨自逃走!」


    「吵死人了,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個好強的武家小姐。」


    咦?原本注視著岸邊的桐緒,旋即將視線投向深深戴著鬥笠的船家。


    船家緩緩地、故弄玄虛地摘下鬥笠。


    桐緒定睛細看,但這男子怎麽看都是個陌生人。他的年紀似乎稍長於鷹一郎,五官給人的感覺並不強烈,後腦紮著一束不太長的頭發。


    「我不知道你是想貫徹武士道還是想怎樣,不過與其擔心別人,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你是誰?你知道我是風祭桐緒,所以才故意讓我上船嗎!?」


    「那個嬰兒是紗那王大人的子嗣嗎?看起來不太像呢。」


    「你認識紗那王!?」


    不,即使他認識紗那王,也不代表他是站在桐緒這一邊——倒不如說,他看起來比較像敵人。桐緒重新抱穩紗丞,仿佛想讓他避開男子那雙不懷好意的眼神。


    「你應該不是普通的船家吧?是一蝶公子的同夥嗎?」


    「一蝶公子?武家小姐,你認識一蝶大人啊。」


    「我是絕對不會答應驅魔的!請你轉告一蝶公子,叫他不要再管我了!」


    「我們並不是一蝶大人的手下。」


    男子灰暗的眼神變得更冰冷了。他衝著桐緒露出蔑視的淺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風祭桐緒。紗那王大人將來可是會成為靈狐族大王的人才!」


    「大王?那應該是鬆壽王才對吧!」


    「我們絕不承認!唯有紗那王大人,才是高貴的金枝玉葉之身,最適合坐上王座的東宮太子!」


    (唉,原來如此。)


    男子自以為是地大嚷著自己的妄想,麵對這愚蠢的行徑,桐緒不禁握緊雙拳。


    之前化丸曾經說過,二太子紗那王現在在宮中的立場相當的為難。宮裏分成了兩個派係,一派是推薦鬆壽王大人繼承王位,而另一派則推薦紗那王,這兩個派係常常暗中較勁。


    紗那王對王位一點興趣也沒有。隻要扯到繼承權的問題,幕後推手總是不在意當事者的想法,所以很棘手。


    「你是……我知道了,你是狐狸對吧?是紗那王麾下的狐狸?還是……野狐?」


    「我才不是什麽野狐!」


    「在土堤那兒襲擊我的小妖魔是你的使魔吧?難道你就這麽看我不順眼嗎?」


    「是啊,很不順眼!既然一蝶大人也已展開行動,我們就不得不加快腳步!」


    每當男子激動地跺腳,豬牙船便大大地左右傾斜。


    這下子,桐緒簡直跟在名為陰謀的濁流中漂流的樹葉沒兩樣。她覺得自己中計了。


    「哇——哇——!」


    「啊,乖、乖,沒事的,紗丞。有娘在身邊,你別怕!」


    迄今安靜乖巧的紗丞忽然放聲大哭,難不成是桐緒害怕的情緒感染了紗丞嗎?桐緒靜下心來,讓紗丞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合而為一。


    (這樣啊,原來你都懂啊。抱歉啊,紗丞,我怎麽可以動搖呢?)


    男子怒目俯視著這細膩的母子親情,大吼道:


    「煩死了!」


    接著,他一把推開桐緒,奪走紗丞!


    「不要,紗丞!把他還給我!」


    「低賤的斑子隻會玷汙東宮太子的血液,帶來災禍!」


    「將來當成大王的人是鬆壽王才對!你不要把無聊的責任推給紗那王!」


    「這一切都是為了紗那王大人著想!誰敢擋路誰就得死!」


    「那是我想說的話吧!隻要有人敢在紗那王的道路上落下陰影,我絕不輕饒!」


    正如一蝶所言,看來桐緒必須麵對的敵人似乎不少。


    明白自己的立場可謂四麵楚歌的桐緒,心中的陰霾頓時撥雲見日。


    粗暴地抱著紗丞的男子不再劃船,但船隻卻徑自前進,奔向本所一帶。


    「求求你,把紗丞還給我!馬上讓我們回岸邊!」


    紗丞哭得臉紅脖子粗,一雙小手拚命地亂揮亂舞,想要桐緒抱他。


    桐緒朝著紗丞伸出雙手。


    「把紗丞還給我。」


    「我無法眼睜睜看著紗那王大人因為一時意亂情迷,而被人族女子絆住!」


    「是不是一時的意亂情迷不是你說了算,而是由紗那王來決定。我相信紗那王!」


    「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區區的人族斑子……!」


    「不要,住手——!」


    男子對著紗丞吐出殘酷的狐火,桐緒倏地哀號一聲,朝男子撞去。


    盡管桐緒將紗丞奪回自己懷中,自己卻反被藍白色火焰所吞噬。


    「呀啊啊啊啊啊!」


    桐緒全身燃燒著熊熊烈火。還記得之前曾見過自己的紙人被紗那王的狐火燒成火球,然而如今身陷火海的卻是桐緒的肉身。


    (啊,紗那王,對不起……你所鍾愛的頭發……已經燒起來了。)


    好痛苦。桐緒想調整呼吸,然而吸進的盡是熱風,喘不過氣。


    在儼如地獄業火的熱氣和熱風中,桐緒依然緊緊地抱著紗丞。她無法將紗丞獨自留給這個男人。


    快給哭得像著火一樣的紗丞水——不,他真的著火了……給他水……


    (水……)


    她拖著燒傷的腳,步履蹣跚地接近船邊。


    化為藍白色火柱的桐緒大大地朝天一仰,往河麵倒下。


    在朦朧的意識中,她最後看見了紫色天空中最閃耀的一顆星。


    桐緒將它牢牢烙印在眼底,接著深深地、深深地沉入澄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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