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修驗道在高尾山逃過一劫續存了下來。正確而言,與其說是苟延殘喘,不如說是在二○七七年的現在發展到了巔峰。


    所謂的修驗道,乃是日本獨有的混合性山嶽宗教。自古以來在平地誕生的密教、神道、陰陽道的技術透過山嶽的平台交會融合,在中世紀之後成為修驗道,邁入了成熟的階段。其知識體係博大精深,涉獵的領域甚至包含了民間療法和咒術,過去精通其秘傳修法的人時常扮演著從幕後推動曆史部分舞台的角色。


    原本在邁入近代聲勢便一落千丈的這個宗教,在世界遭遇汙染後,又重新受到拋棄都市生活回歸山野的群眾的擁護。


    都市基礎建設因為病毒汙染而癱瘓崩潰,於是饑渴難耐、渴望能有棲身之處的人們入住山院,手持錫杖翻山越嶺,采集包括山菜在內的金、銀、鐵等礦山資源,或者生產炭與木材來勉強糊口。至於狩獵采集生活所必須的知識、技術以及哲學則全在修驗道學習。


    高尾修驗正是其中一個修驗者組織,透過支配高尾山這個交通要衝來壯大組織的力量。現有為數七十名以上的門徒,附近一帶的山野全在它的支配之下;平日仰賴信徒的捐獻和山嶽資源的買賣維生,同時不斷擴充勢力。


    率領這個組織的乃是“※大先達”吉荒莊三,四十七歲。大先達在修驗道名列第四位的高僧。吉荒大先達並不滿足於那個地位,每天勤於修練藉此修養自身與一門,將高尾一帶的農村掌管得安定平和。(譯注:先達為指導入山的信徒或修行僧修行之人。)


    但,那一天——


    吉荒麵色凝重地從櫻花盛開的山頂睥睨眼下。他的裝束神似歌舞伎劇‘勸進帳’中的弁慶,是唯有上戰場時才會穿著、古風盎然的結袈裟裝扮。


    有著指導者身分、人稱“先達”的修驗僧共四名,他們身穿胸口掛上了一串菊綴的※衲袈裟,集聚在吉荒的四周。四人手中各握巨矛,裝置在前端、形狀各異的刀身在日光的照耀下刺眼奪目。(譯注:衲袈裟即俗稱的衲衣,一般使用舊破布縫製而成。結袈裟則是修驗道獨自的袈裟,又稱不動袈裟。)


    春風自山頂席卷而過,使枝葉婆娑起舞,橫掃遍地野草,卷起漫天的櫻花花瓣,在耳畔轟聲大作。但五人隻是紋風不動地承受著。現場這股令肌膚發麻的氣氛不是一陣山風就能一掃而空的。


    在雜木和矮竹叢遍布的山坡地上,有數十名身披白色羅衣、人稱“新先達”的一般信徒俯伏在五人的跟前。信徒個個手握烏亮的六尺棒,盡管伏低的麵孔深深地理進了草叢,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緊盯著山麓不放。


    高尾山係的地勢固然平緩,但麵積十分遼闊。從吉荒的所在地開始,連綿不絕的山巔一如大海般一望無際。而且假使有稍稍留意眼角餘光的話,甚至還能將那有如山穀間的縫線般的昔日國道二○號、以及沿著那白色山道攀登上山的可疑團體納入視野。


    約在兩天前,有山上的居民發現身穿純白軍服的陌生軍團正沿著中央高速道路東進,並通知了高尾這件消息。既然無法得知對方的意圖,我方也隻能做好迎戰的準備以防萬一。


    吉荒聚精會神地凝視,透過樹梢持續觀察。


    對方可能受阻於枝葉無法看見這裏,不過生活在山上的修驗者的眼力之優秀,即便是豆粒大小般的敵影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兵員為數約七十人。穿在外套內頭的軍服上下都是山羊色,腰係烏黑的皮帶固定前麵,腳踩高及膝下的長軍靴,是關東地方不曾見過的軍裝。背上背著貌似十字矛的威風武器。裏頭可能混有特進種,但無法以裸視辨別。隊伍的最後尾有數名物資兵殿後,正吃力地拖著載了糧秣的貨車移動。


    隊伍的前頭則有軍旗耀武揚威地隨風飄搖。在紅褐色的旗麵上閃耀的是以銀線刺繡而成的紗綾形徽章。那圖麵看起來就像把卍字斜擺一樣,在這一帶十分罕見。(譯注:紗綾形指由卍字為基礎變形、串連而成的圖案。)


    但樣貌最怪異的,莫不過是打頭陣的士兵們所騎乘的、像由鴕鳥與螳螂混血而成的怪物。


    怪物的數量約在二十頭上下。看起來似乎已習慣人類的馴養,服從隊伍的秩序,左右兩隻腳一前一後交替地向前挺進。全身長著一層綠色的外皮,因為有鳥喙所以乍看之下跟鴕鳥一模一樣,但是弓在胸前的那一對前腳宛如螳螂的鐮刀,頭上還有兩根既長且彎的觸角。騎兵動作熟稔地操控著係在鳥喙根部的韁繩,領在步兵前頭,以二列縱陣的隊形攀登蜿蜒狹小的山路。


    “老夫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那樣的怪物。”


    懼色從臉上一閃即逝,吉荒的嘴裏不自覺地發出了喃喃自語。


    一般而言,怪物指的是既存物種因基因異常所演變的個體,抑或由不同物種的動物交配產下的個體,但如今在眼下移動的怪物卻是由動物和昆蟲混血而成。不管怎麽看它們都不可能會是透過自然生殖的方式誕生的,應該是在設備相當完善的設施所製造出來的吧。


    一旁的先達和吉荒俯瞰著同樣的生物說道:


    “據說關西和東北有種‘變種生物古利魯’,是把相差懸殊的生物基因拿來組合改造而成的怪物。或許那個就是了吧?”


    “照這麽說,他們是大津的士兵了嗎?”


    “大津兵照理而言穿的是深藍色軍服和橫十字的徽章。就小的所知,山羊色的軍服和紗綾形的徽章是屬於姬路兵的裝扮。”


    吉荒詫異地跟著複頌了姬路兩字。


    “那個女狐狸的爪牙何故前來此地?”


    吉荒的問題也正是在場全員的疑問。統率姬路的寡妃·澀澤美歌子派遣兵團遠赴此地的意圖讓人捉摸不清。雖然有可能是為了和盤據關東的部分勢力進行接觸,可是這一行人的人數和武裝又太過招搖,不像是使節。況且倘若是使者的話,在途中引發爭端更是百害而無一益,理當會向在路上碰到的高尾修驗呈上書狀,請求獲準通行才是。而且他們應該也曉得要是讓外地人大搖大擺又暢行無阻地通過,在地人麵子會掛不住的道理吧。難道說,他們堂堂正正地打出旗幟是別有居心,刻意讓我方見識帶有挑釁意味的行軍嗎?


    吉荒首先挑出了一名先達,交代完要件後即派遣他前往軍團。使者火速爬下山腹,擋在姬路兵團的麵前表明來意。雖然使者的身影渺小得宛若一滴墨汁,可是仍能鳥瞰到他那副無懼對方人多勢眾、堂堂正正地主張意見的模樣。


    山頂聽不見雙方正在交談什麽樣的內容,不過對方似乎是以侮蔑的態度對待來使。可以看見貌似領兵者的男子在座騎上不知嚷些什麽,其餘的士兵隨之發出哄笑。


    不一會兒,一臉憤愾難平的使者回到了吉荒的跟前。


    “對方是一群無禮的卑賤之輩,把靈山視若無物。”


    使者跪在地上用蘊藏著怒氣的聲音報告。


    “那些家夥怎麽說?”


    “他們表示將強行闖關,不需要什麽許可。”


    吉荒麵不改色地頷首。


    “隻是泛泛之輩嗎?”


    看來對方的軍隊是由一個美名為驍勇,講難聽點其實是有勇無謀的團長所領兵。雖然不曉得美歌子托付了什麽樣的任務給他,不過既然被交付頗具規模的兵力,想必他現在一定氣焰高漲得很吧。軍團所彌漫的氣氛明顯輕看了高尾修驗。


    吉荒向使者打探對團長的印象以求確認,或許是光回想都感到不愉快,隻見使者露出了仿佛咬到澀柿子般的表情說道:


    “團長是名癡肥得可怕,年約四十五歲的男子。不但口氣狂妄而且舉止蠻橫,那副姿態不像武者比較近似權貴。別說以禮相對了,甚至口出戲言侮蔑修驗。”


    吉荒的鼻子悶哼了一


    聲。姬路是嚴格講究階級製的地方,空有來頭卻一無是處的權貴擔任管理要職的情況時有所聞。


    ——好個駑才。


    在心中嘀咕了聲意指比蠢才還不如、愚鈍中的愚鈍的字眼,吉荒做出了結論。


    對方大概習於用力量壓榨他人吧。這種對手還算容易應付。姑且不論那個團長在平地是怎麽作威作福,在形同護法要塞的高尾山中,要與修驗為敵會有什麽下場,他這俗不可耐的庸才將親身體會。


    吉荒做好了決定。


    “擺出一字真言之陣。行柴燈護摩儀式。先達以下在老夫下達命令前暫時按兵不動。”


    在場所有人皆高聲應“是”以呼應吉荒的開戰宣言。聽聞靈山遭到侮蔑,他們也不平地咆嘯。拖著隨風擺蕩的衣袖並排在吉荒身後,擺出仁王的立姿開始向不動明王誦唱真言。


    設置在本院前的荒地上的護摩壇擺滿了護摩木,向上竄起的紫紅色烈焰發出轟隆巨響燃燒,使山上的大氣充滿焦味。


    吉荒將橡木製的數珠拿在前方,以手刀在空間切九字咒,然後開始朗誦真言。先達們跟著唱和,重重相疊的祈禱聲在山穀回蕩繚繞,鑼鼓喧天,含有驗力的真言旋律籠罩了修驗要塞。


    大樹的根部與岩場、洞窟等靈地因祈禱的聲浪而開始撼動。如果是擁有驗力的人,應該能在這些靈地看到形似光帶的高速振動吧。


    吉荒操控著那股振動,振動在詠唱的引導下獲得增幅,穿越山峰之間峽穀的同時相互匯集,使力量繼續逐漸加強。這是他一個人在荒山閉關七年,承受嚴苛至極的修行所領會到的技巧,人謂之“護法”。從高尾山麓估計共五十處的靈地召喚而來的振動,一如無數道水脈匯集成大河般,透過地脈彼此糾結纏繞,一會兒工夫便化成兩個童子的身影。


    他們是護法童子——製吃迦和矜羯羅。


    吉荒注入驗力,將真言傳送給兩名童子。


    “唵·達拉嘛·喀恩喀拉·吉休塔·劄拉。”“唵·加拿嘛·切揖塔喀·嗡嗡·哈塔。”


    接收到真言,製吃迦童子的薄紅色皮膚變成了一如體內起火燃燒般的赤銅色。


    他晃動頭頂的雙髻,將左手的五鈷杵舉到頭上,奮力睜大雙眼翱翔於半空中。一身肌膚白如夏雲的矜羯羅童子尾隨在後。


    被鎖定為目標的敵方士兵看不到童子的身影,唯有修驗者才能看見那個具備了意誌的振動。


    兩名童子朝著攀登中的姬路兵團,快如疾風地衝下山麓的斜坡。


    兵團內率先察覺異樣的是古利魯。它們直直地豎起頭上兩根觸角,高舉弓在胸前的鐮刀,仿佛在威嚇似地挺直上半身。縱使騎兵揮動韁繩命其前進,古利魯仍不理會主人的命令,眼睛別往其他的方向。


    “鐮鳥的樣子不對勁。是不是有什麽異物?”


    騎兵們對鐮鳥那突如其來的陌生行動感到困惑。在場的鐮鳥全是受到良好調教、經過精挑細選的古利魯,絕不會像這樣無視韁繩的操控、本能地擺出攻擊架勢。騎兵環視四周,卻不見任何具有威脅性的異象。


    “冷靜,對方是修驗,不能以教科書上的知識判斷。”


    以悠哉的聲音如此說道的,正是先前愚弄使者、四十五歲上下的肥男。


    他是個徹徹底底渾身都是肥油的胖子。軀體的部分比常人肥大兩至三倍以上,隻要稍微晃一下身體,即便隔著軍服也能看出脂肪在顫動。不僅如此他還是個高大的巨漢,反倒是騎乘在他胯下的鐮鳥看起來體型縮水了。隻能說生不逢時,否則這副身材應該早穿著丁字褲在相撲場上大放異彩了。


    男子在鞍上晃動著大腹便便的肚子,不改老神在在的態度,循著鐮鳥的視線,語帶輕蔑地表示:


    “鳥隻看著同一個方向,那裏肯定有什麽東西。絕對不可因此害怕。要是心中露出破綻,小心被趁虛而入。”


    經這麽一說,士兵們也發現鐮鳥鎖定的方向全都集中在一點。


    國道二○號旁那麵一路連往山頂的平緩斜坡滿麵都是杉木林,鐮鳥們就是朝著林子裏的黑暗高舉鐮刀。這表示有什麽東西在裏麵蠢蠢欲動。


    “會是怪物嗎,兵曹長?”


    “難說。如果是肉眼看得見的也就罷了,就怕有可能不是。”


    兵曹長.岩佐木滿男一如在享受這個事態似地,始終維持悠哉的語氣。


    “步兵擺陣。保護騎兵。”


    “是!”


    在岩佐木兵曹長的發號施令下,五十名徒步的士兵手持原先背在後背的巨大鐵矛,跟鐮鳥一樣仰望斜上方,同時站到騎兵的前方擺出三列橫陣。


    “維持這個陣式待命。不許害怕,鳥邊野大隊不需要膽小鬼。”


    岩佐木下達通牒。雖說是通牒,但語調消沉絲毫感受不到緊張感。可是士兵們對他的話言聽計從,做好覺悟。這是一批受過嚴厲訓練的士兵。岩佐木抖動著下巴的肉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道有如火花或閃電的閃光。


    盡管隻有短暫的一刹那,但那道火花所展露的氣魄卻有如守護著山門的仁王神像。


    直覺提醒岩佐木有危機到來,鬆弛的脂肪打顫不止。


    下一刹那,步兵擺出的三列橫陣傳出了慘叫。


    士兵雙手緊握的鐵矛紛紛掉在地上,發出陣陣沉悶的金屬音。


    他們甚至無法重新拾起地上的武器。


    因為隨著慘叫聲,所有士兵的背部統統往後折,兩隻手無力地下垂,麵孔朝天仰起。


    “唔!”


    岩佐木愕然地睜大眼睛。雖然早預測一定會受到某程度特殊的攻擊,但前列兵員皆遭到束縛的結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對,這不是束縛兩字簡單就能交代的現象,而是有種肉眼看不見、卻沉重得可怕的負荷壓在所有步兵身上。


    在岩佐木的眼前,有幾名不堪重壓的士兵倒了下來,身體對折成後腦勺幾乎跟臀部黏在一塊的地步,口吐鮮血、目翻白眼、喉嚨發出嘶嘶的吸氣聲,最後背骨隨著沉悶的聲響應聲折斷死亡。即便是岩佐木,也被那淒厲的死相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他過去從來沒有碰過這樣子的攻擊。


    剩餘的步兵也隻能一邊發出苦悶的呻吟,一邊拚命使出渾身解數抵抗著,不讓背骨折斷。岩佐木的後方,鐮鳥照舊擺出威嚇的姿勢不肯移動。不過才一眨眼的工夫,日複一日鍛煉不懈的鳥邊野人隊精兵,便被降級為連小孩也不如的一盤散沙。


    ——這就是所謂的驗力嗎?


    岩佐本體內所流的戰士之血開始沸騰,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舔舐。


    “有意思。”


    遠眺山麓斜坡的前方、高尾山山頂附近,手持烏亮六尺棒的修驗者一行正朝著這裏殺了下來。對方大概是打著趁機趕盡殺絕的如意算盤吧。以僧侶來說,算是相當心狠手辣的。


    岩佐木貌似費力地扭起身子,從馬鐙脫下軍靴。一旦肥胖成這副身材之後,光是要爬下馬鞍站在地上都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以遲緩的動作千辛萬苦地下來後,岩佐木一邊側目看著奮力不讓背骨折斷而痛苦不堪的士兵,一邊用軍服袖子擦去滿頭大汗。


    “你們再堅持一會兒。我不允許你們死。”


    以平板的語調丟下一句話,岩佐木開始緩緩脫掉軍服。隨著鼻息的悶哼聲將上衣拋開後,裏頭那件極為可能是特別訂做、裹著上身、厚度單薄到徒具形式的白色內衣,以及底下滿是搖來晃去的脂肪的上半身便顯露了出來。


    岩佐木丹田施力,拉開嗓門大喊:


    “準備受死吧,這群破戒的花和尚!”


    幾乎撼動山脈的狂野嗓音在群峰間回音繚繞。


    岩佐木的背肌頓時膨脹鼓起。不


    ,不單是背肌,緊接著三角肌、岡下肌、肱肌、內腹斜肌都在鬆弛的脂肪上刻出一道道的紋路,進而收縮,從內側讓岩佐木的上身逐漸變得緊致。原先軟綿綿的身體表麵在瞬間緊繃結實、肌肉隆起,轉變成凹凸不平的肌肉線條。


    一眨眼,前一刻的肥碩身軀變貌為足以讓人看得出神的健美肉體。整副軀體變形得看不出原貌,有棱有角的肌肉在手臂和胸口渾圓地隆起,腹肌也完美地分裂成一塊塊,背上也有好幾道貌似羽毛的背肌,令人歎為觀止的肉體美就地完美呈現。


    不隻是身體,連臉型都變成了另一個人。在提起幹勁之前,原本脂肪下垂到分不出臉頰和下巴,但那些贅肉可能已經被上半身的肌肉給吸收了,如今掛在臉上的是一副精悍的武者樣貌。


    岩佐木的身高有兩公尺以上,五官深邃,雙眸神采奕奕閃耀著璀璨光芒,包覆全身的發達肌肉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是一尊金剛像。修短的頭發和傲然的肉體相互輝映,渾身散發的武者風範即使是男人也會為之傾心。


    他發出喀喀的聲響活動脖子關節,拾起掉在地上的鐵矛仰望長滿了一整麵老杉木的斜坡。


    岩佐木直覺地明白葉蔭裏的不可視物體鎖定了自己。


    一股如同電流般的物質從脊椎流竄而過,和施加在步兵身上同樣的負荷此時也壓在岩佐木身上。如果不出力抵抗,背骨會擅自往後折。


    可以理解為何曆經苦練的士兵也會痛苦呻吟。這是一股超乎想像的現實、物理的力量。


    “不過如此爾爾。”


    岩佐木以肌力和這般驗力抗衡,厚實的上臂二頭肌上浮現了好幾條血管。他讓上半身呈向前彎的樣子蓄力,用眼尾餘光堅毅地瞪視著斜坡上方不放。自以為獲勝而耀武揚威的修驗者們在杉木林裏穿梭直奔而下,朝二○號線殺來。在他們的上方,可以看見有一群並列在山頂附近的漆黑影子,恐怕那就是設下了這個結界的高尾修驗的高僧吧。他們正一心專注於祈禱,防止咒縛被解開。


    捕捉到那個身影後,岩佐木的嘴角向鈄上方揚起。


    “是我軍的勝利。”


    岩佐木緊握鐵矛如此喃喃說道。


    上下一襲白色羅衣的修驗者穿過一道道的樹幹隙縫,縱身躍至眼前。岩佐木太陽穴冒出了青筋,揮舞鐵矛橫向一劈。敵人雖然想以六尺棒招架,卻整個武器連帶身子一同被劈開,上半身折成奇怪的角度飛上半空。


    旋即又有另一敵人衝到眼前。岩佐木這回將鐵矛上提下砍,先是一記橫劈,緊接著轉動巨軀一氣嗬成地使出第二擊的橫劈。每一回的攻擊都使信徒們震飛、悲鳴貫耳,然後換下一批敵人現身。


    由於受到驗力的束縛,一舉一動都承擔了平時數倍的負荷。


    敵人將岩佐木團團包圍,見機便揮舞六尺棒,棒如雨下地狂毆猛打。


    岩佐木放棄閃避,用肌肉承受攻擊。信徒若太過輕忽大意,反倒是揮棍的手會震得發麻。這副軀體簡直形同一個金屬塊,即便連遭痛擊,身體的關節也流出鮮血,岩佐木的臉上仍掛著狂妄的笑容絲毫不受影響。


    透過矜羯羅童子的眼睛,位在山頂的吉荒觀察著在山峰中腹展開的戰況。


    狀況目前依然是我方有利。


    沒能識破那個肥碩男子是特進種固然是一大失誤,可是對形勢並未有太大的影響。空有一身蠻力的肌肉纖維係特進種,在由驗力所支配的修驗要塞內根本不足為懼。


    製吃迦童子在杉木林中以不動金縛的修法製壓敵人的兵團。一般的兵卒早已連根手指都動彈不得,唯獨那個特進種巨漢純以肌力對抗驗力,揮舞鐵矛和修驗者們戰成勢均力敵。


    ——隻是人類的力量終將麵臨極限。


    繼續詠唱真言的吉荒確信勝利必手到擒來。己方有高尾山助陣,而那個巨漢不過隻是一塊佇立在岩漿中的岩石,就算能苦撐一時,不久還是會碰上氣力用盡被衝走的命運。很快地不動金縛的效力將滲透全身,他就會變得跟其他士兵一樣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吧。


    後頭領著四名先達,吉荒更用力詠唱真言。製吃迦和矜羯羅現在完全掌握了姬路兵團所有人的身體,接下來隻需照這樣單方麵地壓迫撲殺即可。


    ——是我方的勝利。


    當那份確信在吉荒的胸中循環時,身後的詠唱聲聲戛然而止。


    “唔?”


    就在打算轉頭回望的時候,貫穿了自己下腹、被陽光照耀得閃閃發亮的長槍槍頭映入了吉荒的眼簾。


    “這……”


    鮮血連同話語從吉荒的口中泄出。


    從背後刺入的長槍從身前穿出,銀光的刀身早已沾染了鮮豔的鮮血。


    灼燒般的痛覺直穿腦髓,甚至發不出呻吟。對於自己將死於非命的事實沒有自覺,吉荒勉強扭轉脖子,將視線移到了自己的身後。


    手握槍柄的是一個身穿山羊色軍服和緋色外套的年輕人。


    及肩的銀灰色長發,細長得落下了陰影的眼睫毛,泛著紫羅蘭色的妖異眼瞳。高瘦的身材即使被誤認成是女性也不奇怪,但消瘦的雙頰、尖銳的下巴、以及下方的喉結在在顯示他是名男性。


    前一刻還在詠唱真言的四名先達如今已身首異處,一語不發地躺在年輕人的身後。


    “請說遺言,吉荒人先達。”


    一個聽似嬌嫩的年輕人聲音在身後響起,聲音裏明顯挾帶著侮蔑性的意味。


    想答腔的吉荒喉嚨哽住了,代替聲音從口中冒出的是暗紅色的嘔吐物。腳邊也在不知不覺間積了一灘血泊。顏色與其說紅色,實則更偏近黑色的血液從下腹源源不絕地溢出,身體也跟著急速失溫。吉荒擠出剩餘的力氣提出了疑問:


    “你是何時來到這裏……”


    年輕人水潤的鮮紅嘴唇輕輕張開,像是嘲弄似地說道:


    “我兩天前就在了。一直藏在樹洞裏。”


    “下麵那些人是誘餌嗎……”


    “嗯。言歸正傳,這就是你的遺言嗎?”


    懷著莫大的屈辱,吉荒理解了一切的來龍去脈。


    兩天前,年輕人隻身潛入高尾山、躲在樹洞裏,同時身為誘餌的本隊堂堂正正地現身在中央高速道路,吸引高尾修驗的注意力。若依照平常的戒備原本應當能揪出入侵者,隻可惜心思全被誘餌吸引的修驗者們,直到今天此時仍然沒有注意到自家暗藏了外敵,毫無防備地擺出一字真言之陣、集中意識進行加持祈禱,而無視祈禱中最需要警戒敵人的突襲,把原本應該留下來當護衛的新先達全派去對付誘餌,讓本陣大唱空城計。


    姬路兵團自始至終都沒有小覷高尾修驗的力量,甚至說對策思考周全,故意表現出仿佛輕看對手實力、莽撞無謀,隻是一個愚鈍集團的樣子。那個壯漢貌似恭敬,實則輕蔑的態度也包括在內,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的布局。


    小覷敵人的反倒是高尾修驗這一方。認定對方隻是烏合之眾,自恃山中的優勢,沒有思考對策,便直接仰賴力量盲目進攻,最後落得這番下場。


    在場已經沒有能詠唱真言的人。也由於真言中斷,導致製吃迦和矜羯羅無法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而消滅。如此一來,想必二○號線的形勢會在短時間內逆轉吧。


    吉荒用臨死前的餘力望向身後的年輕人。


    “好個小家子氣的作戰哪。”


    “能得到您的褒獎,是我無比的光榮。”


    “你的名字是?”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隊隊長,鳥邊野米蓋爾。”


    “老夫會詛咒你的下三代。”


    “那也辛苦詛咒的您啦。”


    鳥邊野調侃地回應吉荒的詛咒後,拔出了長槍。吉荒的身軀向前


    癱倒,在腳邊形成一片血海。


    盯著漸漸滲進碧綠草叢的緋色,鳥邊野用槍杆讓吉荒翻身呈仰臥狀。


    大概是一息尚存,吉荒的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極為黏稠的血液隨著那股脈動從下腹的洞口噴出,再沿著身體滑落。


    鳥邊野跪在地上,抱起血淋淋的吉荒的上身後,閉上眼睛,將自己的紅嘴貼在瀕死的吉荒的嘴上。


    吉荒透過長年鑽研所培育的驗力——對練氣者而言也就等同於氣——經由口腔被鳥邊野吸取了。即便是瀕死的肉體,隻要心跳還在就有辦法吸氣。這股不可視的力量與寶玉等價。高尾山所孕育的新鮮澄澈之力漸漸滲進鳥邊野的體內。


    或許是在向修驗的大老告別吧,耳邊傳來了春鳥聽似哀戚的啼叫聲。鳥邊野不受影響,繼續閉眼吸取吉荒的嘴唇。


    這真是無比幸福的時刻。透過新氣的獲得,每一個細胞都變得滋潤、得到滿足,漸漸活性化。也不枉這些日子不吃不喝躲在樹洞裏了。不計其數的力量直接注入了空蕩蕩的胃髒底部,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愉悅從那裏泉湧而出。


    直到將甘露榨取得一滴也不剩,鳥邊野才放開了嘴唇。


    不隻是嘴邊,連鳥邊野身上山羊色的軍服都被吉荒的血染濕了一片。黑薔薇色的鮮血在絲絹般的白皙皮膚上倍顯淒絕。


    鳥邊野嘴邊垂掛著口水絲,麵露恍惚的表情仰天輕輕吐息。這口氣,是被剛剛吸入的吉荒的氣所驅逐出來的廢氣,換言之就是氣的排泄物。就像在享受餘韻般,花時間細膩地將所有的廢氣吐出之後,鳥邊野垂下愉悅得泛淚的眼簾,望向幹枯的遺骸。


    吉荒麵帶痛苦的表情喪命了。鳥邊野以仿佛在處理絹布般的動作將亡骸輕放在地,鳥瞰遙遠下方的國道二○號。


    形勢如今已徹底翻盤。原本失去了行動能力的士兵重獲自由,鐮鳥也服從騎兵的駕馭蹂躪修驗者。此外也看到了岩佐木從驗力的束縛獲得解放後,比平時更殘忍地掀起腥風血雨的身影。


    戰鬥最終看來是以勝利落幕。鳥邊野在岩石上彎腰坐下,觀賞部下們虐殺修驗者的場麵。一身朱色的岩佐木在山頂現身已是一小時之後的事了。


    “作戰實在是太精彩了,大隊長。我軍大獲全勝呢!”


    岩佐木用神清氣爽的聲音表示。他頂著一張滿是敵人噴灑的血液所凝結而成的幹疤的臉,哈哈大笑。


    “被害狀況呢?”


    “有兩人戰死,身受重傷的則有五人。”


    “用來做為跨足關東的代價,應該還不算吃虧吧。”


    鳥邊野無情的說法令岩佐木頓時臉色僵硬,但隨即恢複平時落落大方的態度。


    “無論如何,一切都順利地結束了。您肚子一定也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不用了。我才剛享用過大先達那滋味令人讚歎的氣,現在可是精力充沛呢。”


    瞅了一旁吉荒的屍體一眼,鳥邊野露出淒豔的微笑。


    籲出一口氣的岩佐木直接席地而坐,享受征服後的景致。不過才轉眼間,就從萬夫莫敵的武者姿態變回原先那個邋裏邋遢的臃腫身軀。


    陽光頁射著山頂上的兩人,不知名的鳥啼聲從林子裏傳來。有三棵垂枝櫻,枝丫開滿了粉紅色的櫻花妝點得豔麗動人,從上頭飄落的花瓣橫越湛藍的天空飄往山峰。


    岩佐木一邊用軍服的袖子抹去汗水,一邊眺望遠方,向這麵景色致意。


    “懷念的故鄉啊。不肖岩佐木滿男,四十五歲,今天終於重返故土。”


    如此言所示,岩佐木本是關東出身,離鄉背井三十年才總算回到了故鄉。挾帶著懷念的氣息的風打動了岩佐木的心胸深處。


    鳥邊野向岩佐木所注視的方向望去。


    “那個大樓林立的地方就是新宿?”


    “哦哦,大人明察。那確實是昔日的新宿副都心。”


    在春霞的彼方,新宿副都心的那些高樓建築看起來就好似一塊塊淺灰色的鐵板。仿佛克製不住返鄉的喜悅似地,岩佐木的聲音和平時不同,顯得神采奕奕。


    “天子逃進了調布,就在那些大樓的前方。離這裏不遠了。”


    “感覺就近在咫尺呢。不知薰過得還好嗎?”


    “聽說她在調布以久阪由紀為名。”


    “澀澤薰這名字明明就很好聽哪。”


    “應該是會帶來很多不方便的緣故吧。”


    “久阪由紀嗎?我還是比較喜歡薰這名字。”


    先是發表了自以為的意見後,鳥邊野露出冷笑繼續接著說道:


    “要是又讓她給逃走就麻煩了,還是先做好萬全準備吧。暫時駐軍高尾仔細收集情報。等到確定是囊中物時再整軍行動即可。時間充裕得很,慢慢來吧。”


    “預定何時展開行動呢?”


    “視情況而定,姑且先以五月為目標吧。再過一個月姬路就會派來援兵,在那之前先跟調布新町的居民打聽打聽,找到能收買的人就先收買下來。總而言之我軍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情報。”


    垂枝櫻在如此答複的鳥邊野身旁散落了花瓣。


    在一陣櫻吹雪中,隨著山頂狂風的吹拂,緋色外套與紗綾形徽章的旗幟,發出了不吉的聲響飄揚搖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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