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隊?”


    由紀頷首回應玉的疑問——


    “這是一趟四天三夜的旅行,在舊首都圈巡回采集物資。你也一起去。”


    “我才不要。”


    “那我吹哨了。”


    “一、一定要去的啦。我去就是了!”


    由紀麵不改色地又點了頭後雙手合十,用一板一眼的聲音說:“我要開動了。”一旁的理緒也跟著輕輕點頭,開始了平靜的早餐。


    陽光透過格子窗照在久阪家起居室裏,矮桌上擺放了麥片雜燴粥和少量的鹽巴。玉被帶來這座市鎮已經過一個月的時間,多虧理緒的請求,最近像這樣在久阪家同桌用餐的機會增加了。


    在這段期間,玉連個否決權也沒有,隻能乖乖聽從命令,變成了又是興建小屋又是耕田又是鋪設水道又是站崗又是狩獵又是伐木又是被迫按摩由紀肩膀的一介奴隸。晚上當然是被銬上鐵枷關在馬廄睡覺。習慣實在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現在這樣的對待對玉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並不覺得有什麽痛苦。


    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玉將早餐的雜燴粥一口氣扒進口中,自言自語地嘟嚷了聲“一點都吃不飽”。肚子也像借題發揮一樣咕嚕咕嚕叫。理緒見狀輕輕地笑了,由紀輕蔑地出言諷刺。


    “你的肚子還叫得真大聲啊。”


    “因為我一直在忍受過度嚴苛的勞動啊。”


    聽見玉的回話,由紀默不作聲,扒完雜燴粥後,大聲地把餐具放回桌上。


    “我吃飽了,準備出門。”


    理緒舉起寫著“一路小心”的紙張,玉和由紀結伴離開了住家。


    外頭天氣晴朗,調布新町刮起了一陣溫暖的五月薰風。


    多摩川的堤防沿線耕地片片,黑色的土地上種植了一排排的青菜。水田方麵目前正展開插秧的工作,不分男女老少都一同彎下腰來在田裏插秧,成群的麻雀則在上頭歌唱。


    玉跟在換穿了製服的由紀身後走在田埂上。有諸多田螺定居的水田水質清澈透明,青蛙、瓢蟲躲在田埂的草叢裏,貌似幸福地享受著日光浴。忙於農務的人們看到由紀紛紛開口打招呼。她也時而出聲打招呼、時而輕輕揮手示意,大家都對她露出滿麵的笑容。由紀是這座市鎮的守護者,同時也是深受大家愛戴的人物。


    一排已成了廢墟的公寓至今還聳立在遼闊耕地的另一頭。當中雖然不乏傾斜頹圮和全毀的建築,不過還保留有往昔的風貌。就連高壓電塔也是,盡管整體爬滿了常春藤,目前還勉強保有六十年前的結構。除此之外再也不見其他影響視野的遮蔽物,碧藍的天空與翠綠的堤防,遼闊的田野一望無垠,武藏野的春天氣氛是如此安祥。


    走過田埂,渡過橫跨水道的小橋,透過樹梢遠眺散落的民家,同時沿著爬滿裂痕的音日鋪設的道路前行,不久便看到一座大型的運動競技場出現在遠方。由紀直視著前方表示:


    “當發生大戰時,婦孺都會來這裏避難。你現在就先記好。”


    “喔。”


    玉用鼻子答腔。把這種運動競技場拿來代替城塞利用並非什麽稀奇少見的做法,不僅觀眾席的外壁可以直接當作城壁使用,還可以從觀眾席的外圍向攻來的敵人射箭。這座建築擁有將近二十公尺高的雄偉外壁。


    “這裏。”


    由紀停下了腳步。雖然裏頭的空間裏麵被防柵欄獸遮住什麽也看不見,不過在小而整齊的門旁有一塊用黑墨寫著‘調布新町中央※役場’的看板。(譯注:役場是類似公所的行政辦公設施。)


    兩人沒向任何人報備便逕自穿過門,大搖大擺地橫越中庭。腰歪成了ㄑ字狀的老人用掃帚在掃地,一旁則有鬥雞在啄食地麵。宅邸內有兩棟簡樸的長屋和一棟二層樓建築的木造民房。在長屋的外廊有貓躺著曬太陽睡覺。由紀直接舉步向二層樓建築走去,並在入口處通報了來訪。


    旋即有人來領路,他們被安排坐在裏書院。陽光朝著向南的格子紙門斜射而入。玉在座墊上一盤起腿,就遭到由紀斥喝無禮。


    等到跪坐的雙腳開始發麻時,紙門打開了,一個素未謀麵的女性現身。


    “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她慌慌張張地在座墊上坐定。年紀大概有二十五歲以上,身著西裝外套和藍色的裙子,發長約在肩口的位置。她看也不看玉一眼,翻開用單手拿著的熟皮革記事本,一邊用筆尖搔頭,一邊快言快語地喋喋不休。


    “我實在是不知該怎麽說齋藤先生這個人了,一下子鬧脖子痛一下子說肩膀僵硬一下子喊背在癢,毛病有夠多的。那個人也不想想自己明明是職業士兵,一到鍛煉的時間就莫名冒出一堆病痛。竟然還有臉喊無聊偷偷溜出長屋,不然就是明明沒什麽要緊的事情也跑到這裏盡說一些又臭又長的廢話。真教人頭痛耶。重點是跟我扯那些有什麽用啊?講那些話疼痛跟肩膀僵硬就會消失不見嗎?你說呢?他該不會那是那個意思吧,希望我關心他一下之類的?應該不會


    吧,那怎麽可能呢,對不對——?”


    被該名女性鄭重其事地征詢了意見,玉也動腦思索該怎麽回答,但她馬上又接著搶話:


    “哎呀,你就是那個阿玉對不對?幸會,我是調布新町生活課課長一之穀景子。雖然頭銜是課長,底下卻沒半個部下呢。這回由我擔任馬車隊的隊長,所以還請多指教囉。”


    “啊,呃,你好。”


    玉不由自主地回打了招呼。一之穀本來就笑嗬嗬的表情,這時笑得更開懷了。


    “哎呀,你的個性明明比傳聞中的直爽多了嘛。由紀還說你活像頭野獸耶,明明就很平常呀,是吧?”


    玉狠狠瞪了由紀一眼,卻完全被視若無睹。由紀一副完全無動於衷的模樣回話:


    “馬車隊的成員決定好了嗎?”


    “咦?啊啊,馬車隊嗎?嗯,那個啊,齋藤先生是很想去啦,可是呢,他去了這邊就沒人防守了吧?高比良町長到奧多摩出差去了,烏西和小靜則是跟去當護衛,如果連齋藤都跟我們去籌措物資會有很多不方便,所以我想說這回就麻煩由紀和阿玉兩人多擔當點好了。欸,護衛貨車你沒問題吧,阿玉?”


    “護衛工作嗎?比起當土木工要好多了吧。”


    “你敢拿刀相向的話,我一定吹哨子。”


    “我說你啊,可不可以信任我一點!”


    “就是說啊。嗯,阿玉能乖乖不要亂來的話那就好,因為你跟由紀差不多強吧?好厲害喔。光是由紀一個人在這一帶名聲就已經很大了,可是現在卻變成有兩個,這座市鎮已經完全安全無虞了呢!”


    “我也認同這個奴隸的實力,但是我不信任他。”


    “哼!”


    一之穀用視線安撫兩人之後,遞出了商隊的行程表。


    【第一天出發~抵達新宿~夜營


    第二天於新宿進行采集~午後出發~抵達澀穀~夜營


    第二天於澀穀進行采集~午後出發~抵達二子玉川~溫泉遊樂~夜營


    第四天上午出發~回到調布新町】


    玉大致瀏覽一遍點了點頭。有兩個特進種隨行,這趟旅程應該是有辦法平安走完。


    據一之穀表示,由紀離家的這段期間,理緒將由役場的人代為照顧。由紀深深地磕頭向笑容滿麵的一之穀致上謝意。


    當天中午旋即動身出發。


    在理緒的目送下,做好旅行準備的玉和由紀,一走出家門,兩部頂篷馬車和兩名馬夫、以及另外兩頭配置了馬鞍的馬匹已經在鎮的出口待命了。正在觀察馬匹狀況的一之穀,見到由紀等人便舉手揮舞。


    “呀嗬——有不錯的馬可以用喔——”


    頂篷馬車比


    玉想像中的還要氣派。馬也是毛色光亮、肌肉結實,要搬運大量的物資應該不成問題。


    “那我的武器呢?”


    玉向一之穀詢問掛念已久的問題。自從敗給由紀,玉的兩把短劍便一直由役場負責保管。由於這次要擔任護衛,照理說應該能拿回來才是。由紀回答:


    “有需要戰鬥的時候一之穀小姐會交給你,結束後必須奉還。”


    “那是啥規定啊!一點都不信任我。”


    “怎麽可能信得過啊,你給我聽好,之所以會讓你參加馬車隊,是因為我隨時有辦法用這哨子控製你,絕不表示我認同或相信你的人格。這件事你給我牢牢記好了。”


    由紀盛氣淩人的說詞令玉將頭別向一旁,十分不服氣。旁觀兩人互動的一之穀岔開了話題說:


    “看——我們的兩名馬夫都是霧生館道場的門徒喔。他們都大致知道氣要怎麽運用,可以放心交給他們。”


    駕駛馬車的是兩個才年僅十五歲上下的少年。兩人都頂著平頭、身穿學生製服。


    “我叫財前直道。能和久阪小姐同行是我的光榮。”


    “我是式島和彥。經驗尚淺,還請多多擔待。”


    由紀也向他們打了招呼,接著開始檢視馬車。


    駕駛座上懸掛著網籠,裏麵關有聯絡用的傳信鴿。一旦發生了什麽意外,鎮內派出的鴿子將會朝這隻鴿子飛來。反過來也是同理,萬一馬車碰上任何狀況,會放這隻鴿子飛回鎮上。在這個時代,傳信鴿是主要的遠距離通信手段。


    “這兩匹馬是分配給由紀和阿玉騎的。”


    一之穀牽著兩匹馬的韁繩走來。分別是鹿褐色與栗色的年輕馬匹。玉隻腳踩在栗色馬匹的馬鐙上說:


    “馬耶!好久沒騎了呢!”


    接著跨上馬鞍,拍拍馬的脖子。由紀也一腳跨上鹿褐色馬匹後,向玉問道:


    “你會在馬上揮劍嗎?”


    “視情況而定,不過基本上是下馬使劍。”


    “我也一樣。馬隻不過是移動用的。”


    由紀打直了背部的騎馬架勢感覺相當英勇挺拔。玉雖是略顯駝背的姿勢,但操控韁繩的動作相當老練。


    由紀負責打頭陣,玉跟在她的斜後方,兩部頂篷馬車殿後。


    下午兩點,隊伍一行在甲州街道壓印下長長的車輪痕跡,向東方啟程了。


    沐浴在春光中的玉悠閑地駕著馬匹,眺望甲州街道沿路的廢墟。那是一幅平時早已看慣、遍布裂痕、由灰白色和青翠綠意交織錯綜的景觀。


    林立在道路兩旁的水泥建築,纏附著一股衰敗凋零的氣息,龜裂的壁麵爬滿了藤蔓。有的建築玻璃窗全碎,有的是屋頂雜草叢生,有的壁麵上破了個大洞、也有斜得像是有人用手撐著的建築,可謂形形色色。


    彎折的交通標誌與號誌燈、昔日曾是車子的生鏽廢鐵、斷掉的電線、橫倒的大型貨車、以及從貨架撒出的鋼筋,零零落落地四散在路上各處成了植物的苗床,在淡綠色的籠罩下無聲無息地陷入了長眠。


    道路的正上空可見首都高速道路高架橋的遺跡,而路途中隨處可見高架橋坍塌的部分,上方直接敞見大片的藍天。當中有些是橫倒、有的隻有部分的區塊向前坍崩,損壞的狀況各不相同,而且在崩塌處也可見到許多車輛的殘骸。


    盡管路況雜遝,不過為了支援有勇氣的交易商,路上總是被清出一定的通行空間,馬車隊就是沿著那個空曠的路麵前進。路麵的狀態固然好壞有別,不過會導致無法通行的障礙物已經都獲得撤除。途中一旦遇到柏油路麵隆起或下陷嚴重的地方,所有人便一起合力推動或抬起馬車通過。


    不久,日照漸漸開始西斜。金黃色的光芒從商隊的後方照耀,在路上拉出一道道長長的影子。


    這時,幾道不祥的影子赫然映射在玉的眼裏。


    在前方那棟狀似頹靠在鄰房的傾圮建築的陽台上,有五隻猙獰凶猛的老鷹虎視眈眈地睥睨著商隊。每隻老鷹都是一個身軀長了兩顆頭顱,鳥喙的前端有血液幹枯的顏色附著。


    它們就是所謂的怪物。


    六十年前,在全世界肆虐的新種感染性病毒曆經數次的變異,發展成能夠水平基因轉移,打破物種之間的障壁入侵所有生物的基因體,百分之九十九的生物產生排斥作用而死亡,病毒便寄生在僅存的百分之一的相容生物的生殖細胞中。


    這個結果,導致大地充斥了由變異生殖細胞產出的異形生物。盡管形狀怪異,但它們都是能適應汙染世界的進化種。於是人們將它們稱之為“怪物”。若照這邏輯而言,在這受汙染的世界幸存下來的人類同樣算是怪物,不過這問題似乎沒有人追究。


    這時,打頭陣的由紀勒住了馬匹。


    “有東西來了。”


    下馬的由紀隻簡短地說了這句話。玉也閉上眼晴讓感官更敏銳。由紀說得沒錯,有個性質異於平常的振動從新宿方麵以空氣為媒介,隱約地傳了過來。


    玉瞥了駕駛座上的財前與式島一眼。


    “怪物要來了,你們把馬車駕到路旁。一之穀小姐最好也躲起來。”


    一之穀點點頭,躲到帳篷內側避難。財前和式島也火速讓馬車退避。


    在那期間,由紀提喚起涵養在※下氣海的氣,在身體周遭罩上一層無形的鎧甲,並且讓精練出來的氣移動到腳趾尖再高高躍起。(譯注:氣海為人體的穴道之一。)


    集中在腳趾尖的氣團發揮跳板的功能,讓往上方的推進力倍增。獲得加乘的推進力依氣的密度成正比,氣的品質愈高,愈是能飛得更高更遠。


    右腳蹬下的推力過猛,導致身體翻滾了起來。由紀的身體在半空翻滾了半圈,等到修長的右腳打得筆直,並且頭部和行進方向呈一百八十度倒反的時候,左腳的腳跟恰好定在住商混合大樓的壁麵上。


    夾在水泥壁麵與腳跟之間的氣再次發光,變成跳板。


    一邊噴發出光的粒子,由紀接著又是一跳,兩腳踩在距離地麵約二十公尺高的首都高速道路的側壁上。老鷹在她的下方盤旋。玉不禁吹了聲口哨。雖然不甘心,但由紀的確是玉至今遇過最為優秀的練氣能手。


    由紀瞪視新宿的方向好一會兒時間之後,從側壁縱身一躍。


    頭下腳上地垂直落下,在即將掉到地麵前身子一扭,讓練氣集中在腳跟,名副其實輕飄飄地著地。


    “有一群貌似牛的生物從新宿方麵前來,數量有四、五十頭以上。”


    一如由紀的報告,從地麵傳來的震動正徐徐增幅。


    “難道是有四根角的那種?”


    “啊啊,沒錯。”


    “哦,真幸運!那種牛最好吃了。”


    聽到玉的說詞,暫時沉默以對的由紀露出嚴肅的神情轉過頭來——


    “怪物你也吃?”


    就像一字一句確認似地一樣詢問。玉隻是淡淡地回答:


    “嗯,吃啊吃啊。也有那種很好吃的怪物喔。”


    由紀目不轉睛地觀察玉的側臉,接著用僵硬的聲音大聲說道:


    “我是不會吃的。要吃你自己一個人吃吧!”


    “吃不吃隨你,問題是要怎麽辦。想開打的話就把我的武器交來。”


    “……這裏交給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安靜好好看著。”


    由紀踱到玉麵前,沉下腰擺出壓低重心的架勢。


    地麵的震動變明顯了。睜眼仔細看新宿方向,青灰色的塵煙滾滾飛揚。


    由紀的呼吸變得又短又細,收在刀鞘裏的軍刀刀尖回往了腰後。盡管使用的武器並非日本刀,然而架勢卻近似拔刀術。


    沉靜的翡翠色眼眸透過發絲的隙縫


    ,注視著甲州街道的遠方。往新宿方麵的道路稍稍往左側彎,目前從地上還無法看見怪物的身影。


    由紀壓低重心,蓄存臂力。不對,她這是在把先前積存的氣和呼吸一同呼出。被呼出的氣集中在右手的※氣街,當超過容許量之後,幾乎呈物質化的氣漸漸罩住刀身。即便不是練氣能手的玉,也能看見得一清二楚。(譯注:氣街即氣聚集通行的道路。)


    ——讓練氣能手有“蓄氣”的時間,正是變異牛的敗因。


    玉內心底響起了一個不是玉的聲音。玉雖然有聽見,不過他並不予理會。


    片刻,敵人出現在道路的遠方。


    繞完弧道,不幸的怪物們不知死期將近,朝著地獄直奔而來。


    體格、外型、毛皮基本上都與牛相差無幾,但是上下顎和角的樣貌都不平常。凶惡的獠牙從發達的下顎向上刺出,至於上顎則更是肥大了兩倍以上。可能嘴裏正在反芻食物,大量的唾


    液從咬合不整的嘴角流漏出來在半空中化為絲線。此外頭上長了四根彎曲的角,毅然地指著天空。


    這樣的怪物多達五十頭,一邊卷起大量的灰,一邊朝這裏突進。柏油路不堪兩百隻腳蹄的沉重壓力,被蹋得支離破碎。怪物迎麵而來,一頭將生鏽的車輛撞倒翻覆,接著踩得粉碎,發出猖狂的咆哮。


    假設一頭怪物約六百公斤重的話,這一群就將近有三十噸之譜。如此驚人的壓力現在正朝此地狂奔而來,路上的雜物不斷遭到蹂躪直到化為碎片為止。


    由紀仍不拔刀,耐心誘敵。右肩略微往前挺出,整隻右手回到身後,氣籠罩了整個側轉的上半身的氣在流動,靜待解放之時。


    震動從腳底沿著膝蓋直到腰際,玉的視野開始上下搖晃。變異牛血紅的眼睛清晰可見。甚至連刺出的獠牙每顆形狀的差異都能一目了然。即便如此,由紀還是不肯出擊。占據視野範圍的怪物比率直線上升。


    現在別說是角了,連每頭牛的毛色都可以清楚判別。就在距離拉近到甚至變異牛張開的血盆大口、眼球的毛細管、抑或獠牙尖端的黃垢都能用肉眼看見,異形的臉孔就貼近到相吻也不成問題的眼前,確信能用刀柄戳到額頭的那一瞬間——風景撕裂了。


    在半空中響蕩的聲音粒子全都被吸進了裂痕。


    原本旋到腰後的刀尖如今則籠罩著殘光,停佇在由紀的斜上方。


    金黃色的光從刀尖砍過的軌跡滿溢而出。


    光芒逐漸膨脹。


    一道烘烤角膜、灼燒視網膜、使視神經糾結發出雜音的光芒迸裂。


    一陣貫穿鼓膜、震碎半規管、甚至直穿腦髓的爆炸聲轟然作響。


    接著光一閃即逝。


    就像古代的賢者隨著祈禱劃開紅海一樣,金黃色的一擊高高濺起建築物的飛沫,同時將廢棄的都市一分為二。


    在高空盤旋飛舞的鳥兒,清楚地目睹了密集的建築物一如沙灘的城堡般,遭一直線剖開的那一幕。


    在短暫到仿佛眨眼間的一刹那,光粉碎了首都高速道路的高架橋並且撞垮橋墩,勢如破竹地衝撞進車道另一頭的住商混合大樓群,於十層樓高的大樓中間開了一個風穴,接著從巷子竄過,使位在巷旁的一棟公寓和四棟住宅變成了塵煙,不留痕跡。


    耳中根本聽不到當時恰巧在射線上的生物們所發出的悲鳴和慘叫。


    隻見衝擊波後頭高高濺起的血沫與肉片、粉塵與瓦礫、石灰與鋼筋與水泥在暮色的上空亂舞。


    低沉的鼓動深入地底,振動甚至浸透至地底下深層的岩盤,從根柢撼動大地。


    以氣彈破壞的地點為中心,四周圍的建築一如從水麵上航行而過的漣漪般陸續崩塌。早就過了耐久年數的極限,隻是一直苦撐著的建築物有種仿佛終於解脫的感覺,同時揚起的大量煤煙和塵土,讓原是金黃色的天空漸漸暗沉了下來。


    崩塌倒壞的聲響不絕於耳。一如廢墟在淒鳴般,或遠或近的嗡嗡轟聲不斷回響繚繞。被擊飛到上空的物體不一會兒如同傾盆大雨般,挾帶著轟聲從天而降。


    靜寂重新籠罩廢墟,過了好一陣子,旁觀一連串經過的第三者們總算回神。


    在路旁遠望過程的財前和式島雙腿止不住顫抖,當場癱坐在地。


    連玉也訝異地張大嘴巴,對遠遠出乎預料的慘狀啞口無言。


    “真是了得。”


    把軍刀收回刀鞘,瞥了自己所破壞的景致一眼,由紀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氣彈鑿穿了整個柏油路。就像用特大的湯匙挖開表麵一樣,一個一個弧度平緩的痕跡被鑿開在路上。那條路上的建築物工整地往左右兩邊崩塌倒下。如果定睛仔細觀察,路上有無數疑似變異牛下場淒涼地所變成的肉塊。破壞的女神回望眾人,指向前方。


    “我也沒想到會造成這麽大的破壞。看來根本沒必要引誘它們過來。”


    由紀顯得有些麵色欣喜。玉僵著一張臉開口說:


    “你那招怎麽感覺比之前更有威力了?”


    “我涵養了一個月左右的氣,威力自然會跟著提升。”


    就像不足以掛齒的小事般,由紀淡然地表示。氣基本上是平日積蓄多少,戰鬥中就有多少可以消費。如果是呼吸器係特進種,在戰鬥中也有辦法蓄氣,不過一般而言隻要耗盡了氣,就必須再花時間積蓄。


    愈是長時間積蓄威力愈是增加……聽到這話,一個俏皮的笑話在玉的腦海裏閃現——


    “照這樣說來,是那個囉。就跟那個是一樣的道理嗎?”


    “?”


    玉粗魯地朝由紀說出固體排泄物的俗稱,然後麵掛爽朗的笑容說:


    “忍了一個月之久,也難怪放出來的成果會那麽嚇人。”


    由紀“嘶”的一聲,長長地吸了口氣含住哨子,合上眼晴鼓著腮幫子,“嗶————”地吹起了刺耳的哨音。


    玉倒在地上活像隻蚯蚓一樣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大喊:


    “好————癢——————啊——————”


    “誰教你這麽下流!”


    麵泛紅暈的由紀怒斥。盡管對玉而言這不過是一個俏皮的玩笑,然而聽在由紀耳裏卻無疑是種騷擾。


    “快————住—————手—————”


    “不準把氣跟那種東西混為一談!”


    嗶————嗶————嗶————由紀氣得失去冷靜,一再下令玉體內的病毒攻擊。


    “我以後———不會————說了———我再也———不會———說了———”


    玉用力擠出的聲音響徹在化為一堆瓦礫的街上。直到看不下去的一之穀從車上跳下來製止之前,由紀一直毫不留情地猛吹哨子。


    等到駕駛座的燈籠點燃火苗,滿天的星海出現在頭頂上時,一行人才總算抵達了新宿南口。


    遲遲升起的月亮懸掛在東方地平線的上空,就仿佛從夜空噴出般連輪廓都鮮明異常,將糜爛的鮮紅色光輝投射在死氣沉沉的街上。


    往昔被七彩繽紛的照明裝飾得金碧輝煌的不夜城,時至今日卻是落寞地隻得紅鐵鏽色的月光披身。


    街道、鐵路、通信設備、電力、瓦斯、上下水道等所有的都市基礎建設全都失去了作用的現在,不單隻有新宿,昔日的大都市幾乎無一幸免地全成了無人的廢墟。


    畢竟水沒了,土地也欠缺生產性,交易通路上並不發達、充斥著物障,因此也無法發展成驛站。


    不過,昔日的大都市至今還是保有一項魅力。


    那就是尚未開采保存得完好如初的耐久財。


    在六十年前克服病毒殘存下來的1%人類——如果把範圍局限在首都圈,那個數字約是十


    二萬人左右,而那些人們為了之後能繼續苟延殘喘,賭命互相爭奪都市所殘存的食物與飲水。


    等到連真空包、罐頭之類的保存用食品也消耗殆盡之後,他們才決定棄守都市,將重心移往狩獵采集生活。


    從荒蕪的都市向擁有更高的生產價值的土地前進,人類的大遷徙就此展開。


    後來,當在山野的采集生活開始步上軌道時,人們想到可以回收沉睡在都市的龐大耐久財。


    過去人類隻講求衣食住當中的食,然而在生活品質漸漸恢複之時,對於衣飾、住宅以及娛樂的需求也開始慢慢浮現。


    好比說服飾用的布料、寢具、家具、餐具、文具、煙酒等嗜好品、教育用的書籍、小說與漫畫等娛樂書籍、以及最為搶手的油,那些寶物就沉睡在過去人類廢棄的市街上。


    一開始的時候,回收範圍僅局限在鄰近的市鎮。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鄰近的物資有枯竭的趨勢,人們也不得不開始遠行,於是共組馬車隊到外地回收物資的共同體開始出現。


    但那是異常艱困的旅程。


    因為通往都市的交通要道在當時早已處於變異動物——怪物猖獗的狀態。


    到外地回收物資的人一去不回的情況有增無減。


    由於怪物攻擊力強大,自然必須投下大筆的資金聘請護衛抵禦,如此一來到外地回收物資反而不符成本。


    大多數的共同體對於回收物資態度轉趨於保守。


    相較之下,在共同體內部生產生活必需品才是聰明的抉擇。


    也可以說是怪物的大橫行阻礙物資的流通、妨害經濟發展,導致共同體圍繞著稀少的物資你爭我奪。


    另一方麵,說到調布新町的情況。


    這裏是最接近新宿的共同體。因備有貨運馬車,居民在飲食方麵也不虞匱乏。此外,還有專門的士兵——特進種四人常駐在此。


    東京近郊坐擁常備軍的共同體還不多見。僅有少數大規模共同體的經濟能力雄厚到得以維持不具生產能力的軍隊。


    但是即使無法維持軍隊,總能維持特進種。問題純粹出在成本。將特進種訓練栽培成專門的士兵,並將有關戰鬥的一切事務交付給他們,這就是調布新町采用的方式。


    由紀就是核心人物。


    花費她一人的成本所獲得的軍事與經濟的效果,約等同於百人規模的常備軍隊。對於調布新町町長而言,久阪由紀是不可多得的貴人。單論近年來她對鎮上興盛的貢獻,便無人能出其左右。


    現在新宿的經濟財幾乎由調布新町獨占,若沒有她卓越的戰鬥力是無法辦到的。在這個時代,保有優秀的特進種效果絕倫。


    由紀現在會試圖馴養玉,理由就出在此。由紀用以暴製暴的方式製服玉,希望矯正他那卑劣的性格,讓他把力量運用在協助調布新町上。而且她直覺地相信鎮上的人會因此變得更幸福。


    “你是想殺了我嗎!”


    玉下馬的同時,還在對剛才吹哨子的事情發滿腹的牢騷。


    “錯的是你。”


    由紀反唇相譏,抱起一捆貨物架上的木柴。


    “好了好了,總之我們平安抵達啦,就別吵了嘛,好不好?大家都沒事吧?會不會累?”


    一之穀一邊連忙喋喋不休地打圓場,一邊抱著鐵鍋和支架從貨物架下來。


    “星星好漂亮喔。看來今晚能睡得很甜。”


    財前和式島無憂無慮地說著,一人負責添加木柴、一人負責生火。


    他們紮營的地點以前是新宿車站南口前的皮場。


    地麵的石板上處處都是裂痕,長滿了茂密的雜草。六十年前坐落在廣場一角、來自西雅圖的咖啡廳呈現半塌的外觀,成了諸多植物的溫床。


    昔日知名的百貨公司和手機公司所搭建的白色鐵塔像是刺入星空般,佇立在鐵軌的另一頭。兩棟雄偉的建築被紅鐵鏽色的月光浸蝕了壁麵,顯露出一副寂寥冷清的模樣。


    一行人在濕氣略重的地麵上將睡袋排成圓狀,各自坐在自己的睡袋上頭圍攏著營火。


    一之穀把鐵鍋安放在鐵製的四腳支架上,以味噌熬煮豆子與白蘿卜。


    這一刻的氣氛十分平靜祥和,圍攏著營火的五人表情比起趕路時都要溫和了許多。盡管還是得繼續提防怪物來襲,可是生起火後就能放心了。唯有這一塊角落,即便是帶有強大威壓感的深幽黑暗也無法趁隙接近。柴火爆裂的聲響回蕩在無人的街道上。


    一會兒,誘人的香味開始在四周彌漫,令人食指大動的紅味噌漸漸融進了春夜低蕩的空氣之中。


    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從準備掀蓋的一之穀身旁響起。


    “把這個也放進鍋裏一起煮吧。”


    轉頭一看,是玉麵帶微笑、單手拿著巨大的肉塊。


    “那是哪來的肉?”


    “就剛才那些變異牛的肉。看到有感覺還不賴的肉掉在路邊,我就撿起來了。”


    一之穀的臉開始抽搐,由紀厲聲怒罵:


    “奴隸!不許你把那種東西放進去!”


    “為啥不行啊!這真的很好吃耶。怪物我吃這麽久了,你看我都沒事啊?可以吃的啦、可以吃的啦。”


    “那是因為你的身體與眾不同!不要跟一般人混為一談!”


    “幹嘛這樣,太過分了吧。我是覺得很好吃才想分給你們的。”


    “好了好了,你們倆都別吵了。畢竟有人不敢吃牛肉,等大家都吃飽了你再放進鍋子裏煮吧。”


    在一之穀的安撫下,玉和由紀都閉起了嘴巴。這兩個人似乎隻要一開口就會演變成唇槍舌戰。


    半晌,白蘿卜熟透了,加上青菜後,一夥人享用著一之穀所平分的晚餐。盡管是粗茶淡飯,味道卻是非常美味。就在玉的臉上浮現了笑容的時候,式島冷不防高聲驚叫。


    “啊!有骨頭!”


    循向他的視線一瞧,藉由營火火光的照耀,可以看見草叢裏有數具趴在地上的人骨,骷髏破裂的眼窩長出了蔓草的幼苗。玉以一副從中受中回歸現實的模樣說道:


    “這有啥好大驚小怪的。”


    “啊,是這樣嗎?我們是第一次離開鎮上到外地,所以……對不起。”


    確實,財前和式島從出生以來就不曾踏出調布新町一步。鎮外有盜賊和怪物遊蕩,充滿了危險,每個家庭都嚴格禁止小孩單獨離開共同體。財前和式島也是在年滿了十五歲之後,在道場實力也獲得認可,才終於獲準參加這次的旅行,所以兩人心情都有些興奮。


    “這麽說來,這一帶過去曾經是神追軍大開殺戒的地點吧?這些骨頭會不會是當時留下來的?”


    聽到財前的說法,玉用興味寡然的視線掃視了四周,鼻子發出一聲悶哼後一語不發地重新開始吃起碗裏的食物。喜愛談天說地的一之穀從旁打岔:


    “你是說三十年前的篡奪王——霧崎桐人吧。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號人物呢?真想會上一會。”


    “是呀,我們也很感興趣。因為現存的情報隻有親眼見聞過神追軍的人口耳流傳下來的故事,反而讓人有更多的想像空間了……’


    “霧生館道場的師範說,引發目前這場混亂的元凶正是那場西征。不過在我們學徒的圈子裏,還挺多人欣賞桐人的喔。他的作風固然很殘暴,不過感覺他也算是個夢想日本統一的浪漫主義者不是嗎?聽說他的事跡後,我就慢慢有這種想法了。”


    財前和式島似乎愈講愈起勁,之後兩人開始闡述關於消失在曆史黑幕中的篡奪王的臆測。


    人稱“沒有明天的征服者”“集團戰的天才”“鮮血的浪漫主義者”——桐人的身旁充斥了許多依附在英雄傳說底下


    的魅人名號,那股背德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時下的年輕人。


    財前兩人所知的關於霧崎桐人的事跡如下——


    距今約五十年前,正確的年分是西曆二○二四年,原先支配著秋葉原鄰近的廢棄街“神追”的太田原清顯毫無預警地失勢,有如李爾王的翻版般遭到了流放。首謀者就是往後人稱“篡奪王”的霧崎桐人和盟友澀澤龍之介。兩人順理成章地繼承了本是太田原權利根基的神追之地,積極地向周邊的小規模共同體展開武力統合,於二○四三年左右將東京一帶完全納入了自己的支配。


    但就在二○四七年十月,桐人突然和龍之介分道揚鑣,帶走了神追軍大半的兵力,開始向西展開進擊。這也是世界汙染以來,空前絕後的大型武力遠征“西征”的起源。


    跟隨他的兵力據說超過了三千人。龐大到現今無法想像的大規模軍團蹂躪了攔阻去路的共同體,以秋風掃落葉之姿不斷西進。


    凡是違抗者,一律毫不留情地血洗,臣服者則以最下層從屬的身分被納為軍中人員。神追軍不存有兵站這種設施,糧秣全在當地調撥。


    可謂迅雷疾風,不知是否還有明日的軍團,那股受到強度壓縮的暴力,從發生到收斂的過程一如巨型台風般。


    軍團的前方總是有聖獸利維坦的旗幟在飄揚。七頭海蛇以具有人格的混沌之姿在舊約聖經登場。


    ‘無論是刀劍、標槍、還是弓箭,都無法刺入他……他視棍棒如稻草,嗤笑標槍的呼嘯……地表上沒有能支配他的事物。他生來便不知何為恐懼。——約伯記41:11-25


    混沌的化身——霧崎桐人深愛利維坦的寓意。在那麵旗幟飄揚過的痕跡,僅剩焚毀得麵貌全非的街道和糜爛的屍臭。即便是試圖抵抗的關西聯合兵團也被踐踏在腳下,所有人都認為日本再也沒有其他能阻止神追軍的勢力存在了。


    然而西進在跨過兵庫縣加古川之後便突然停止。夢結束得令人錯愕。桐人一心專注在進擊方向,以至於疏於防備內鬼。


    高舉叛旗的是日後的姬路移民地市長——澀澤美歌子。


    據說被美歌子偷偷下了安眠藥的桐人,在睡夢中身體被砍了六十刀以上而喪命,化成了血袋的屍體最後被美歌子下令棄置於加古川。


    神追軍因此解體,包括美歌子在內的四名將校,利用西進途中所收集來的金銀財寶,日後創建了人稱“姬路移民地”的全新大規模共同體。


    篡奪王對後世留下的影響就是對於暴力的肯定。


    西征以來,可以明顯感受到“錯在受害者的身上”的想法成了社會普遍的價值觀。散落在日本各地的共同體各個變得保守封閉,對外則毫不保留地展露敵意。如果輕易地相信外人,很有可能會遭到背叛,被迫成為附屬。避免淪為敗者的要訣,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三十年就這樣過去了。就在沒有新的征服者現身,人類缺乏互信的狀態下,永無止盡的鬥爭在全國各地不斷繼續延燒——


    待財前倆的話告一段落之後,始終保持著沉默的玉像是揶揄似地說道:


    “霧崎是個平凡的笨蛋,他不過是打架比較強的傻子而已。”


    “他才不是什麽平凡的傻子吧。如果真是如此,怎麽會有能力率領三千人的軍隊呢?”


    “那隻是因為有其他人罩他而已。不過他終究是個笨蛋,所以他最後才會無法得逞,落得那種下場。”


    聽玉說得斬釘截鐵,由紀打破了緘默。


    “率領三千人馬的笨蛋嗎?這想法的確是很有你的風格。’


    “跟我的風格無關,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玉以心直口快的口吻如此一口咬定,發出訕笑。由紀並未特別回應什麽,也沒有將玉的話放在心上,隻是默默地看著橙色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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