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包裹的鴿子群又飛來了。


    一早的情報節目在報導這件事。‘可疑的鴿子!終於也在日本出現!’言詞煽動的圖卡出現在映像管的一角,女主播蹙起眉間的皺紋,麵色凝重、口若懸河。


    我一邊口嚼吐司,一邊凝視著主播那張能言善道的嘴巴。


    ‘前天開始在世界各國便有許多民眾目擊到的身背包裹的鴿子群,今天在日本出現了!劄幌、東京、名古屋、大阪、博多,以上五個都市陸續有目擊報告傳出!這些鴿子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麽目的釋放出來的呢?’


    現在似乎是報導題材枯竭的時期,記者大清早就用刺耳的聲音大呼小叫,向路人采訪。被湊上麥克風的民眾每個人無不露出笑容,臉不紅氣不喘地發表毫無根據的臆測。在餐桌的另一側,母親蹙起皺紋數目不輸給主播的眉頭。


    “真是奇怪的新聞。鴿子是要送什麽東西給人嗎?”


    母親一邊把咖啡杯端向嘴巴一邊低語。


    不過,比起鴿子,有另一件事更教我掛心。


    “昨天他出來了嗎?”


    母親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搖搖頭回答了我的問題。


    “都是因為媽你不叫他啦!好歹吃飯的時候叫一下吧。”


    “吵什麽吵,無所謂啦。”


    也不清楚到底什麽事情無所謂,母親不耐煩地冷冷完,又把注意力放回電視裏的世界。或許對她而言,比起弟弟,電視畫麵中的內容才是現實也說不定。


    最近這陣子,我弟弟拒絕到高中上課,整天把自己關在地下室的房間,甚至不肯坐在餐桌邊吃飯。弟弟變成世上俗稱的繭居族或尼特族之類的人了。


    母親則絲毫不會想去關心他。會擔心弟弟的人也隻有我,可是弟弟卻完全不理會我的聲聲呼喚。


    “我出門了。”


    待在家裏心情隻會愈來愈鬱悶。我從椅子上起身,借了母親的車前往大久保校區。


    我駕車行駛在寒冬蕭瑟的街道,一小時左右後抵達了目的地。那棟高到抬頭一看頂上的帽子會隨之掉下來的研究大樓的一樓就是活動的掀點。我下車看了手表,現在是早上八點,距離大家報到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通過靜脈認證係統的入口,走過藥水味彌漫的走廊,我走進了掛著‘尖端生物資訊科學研究所’這個看似了不起的門牌的房間裏。


    瞧室內燈火通明應該有人在,結果發現了一個直盯著電腦、背部僵硬的人影。


    “學長,你又留下來過夜啦?”


    我一出聲,研究所的學長·澀澤龍之介便轉頭隔著肩膀向這邊望來。


    “你來得真早啊。”


    他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嘟嚷後,仿佛不願讓外人注視自己的臉般隨即又轉過頭盯著熒幕。我探頭窺看澀澤學長的臉,吃了一驚。


    “你又跟人打架了?”


    澀澤學長模樣狼狽,無力地半睜著瘀青的左眼。雖然他有著一張足以在理工學係創立粉絲俱樂部的帥氣臉蛋,可是現在卻有一隻眼睛嚴重腫脹,看起來就像怪談故事裏的阿岩一樣。


    “我本來還以為自己能打贏的,沒想到那家夥的夥伴就在附近,害我慘遭圍毆。真倒楣。”


    “學長,你這樣總有一天會翹辮子的。”


    “我個性就是如此還能怎麽辦。況且研究碰上瓶頸時,還是揍陌生人出氣最爽快了。”


    用理性的口吻陳述暴力性的言詞之後,學長仿佛不願再接受幹涉似地在我的麵前輕輕揮了揮手。


    我歎了一口氣。我自認見識過不少怪胎,可是澀澤學長真的是腦筋比常人還靈光一兩倍的奇葩。


    雖然他是一個成績非常優秀、頭腦清晰、具獨創性、甚至還讓本研究所的所長拍胸脯保證說出“不久的將來,澀澤會是日本的生命情報工學的棟梁”這種話的人才,可是素行卻跟路上的痞子一樣糟糕。


    每當研究碰上瓶頸學長就會上街,挑釁擦身而過的路人,然後向他人抑或被他人施加拳打腳踢直到自己氣消為止,才又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回到研究所,繼續生命情報工學最尖端的研究。


    他為什麽要自討苦吃?所有人都很疑惑。大概是神明把學長的能力創造得太優秀了,為了避免不公平,才會在學長的堿基序列設計了一個重大的缺點吧?也多虧如此,日本最頂尖的腦袋平日總是到近郊的小酒店街跟醉漢互毆,被非常粗魯野蠻地對待。


    看來昨晚他也是打完架回到研究室就一直熬夜到現在的樣子。學長的太陽穴上黏著凝固的血塊。


    “我去拿消毒液。”


    “yadamari好貼心喔。”


    “拜托你別鬧了,萬一傷口化膿的話怎麽辦?”


    “這點小傷擦擦口水就沒事了。”


    學長似乎無心繼續談論下去,他看也不看我一眼,隻是喀嚓喀嚓地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打字。真的是一個怪人。既然覺得窩囊那不要跟人打架不就得了。


    附帶一提,yadamari是我的昵稱,其實也就是我的全名。寫成漢字是矢田真理。似乎是念起來順口的緣故,大家幹脆都直接叫我的全名。


    “不提那些,不枉昨晚的熬夜奮戰,我製造出了有趣的病毒。你瞧瞧。”


    在澀澤學長的催促下我看了他盯著不放的熒幕,在假想空間裏麵,可見感染了學長所研發的病毒檔案的擬似生命體,正充滿精神地緩緩動作。


    ———omega-cell-project。


    這是一項由美、英、日、德、法五國合作的跨國企劃,將構築人類的部件全都更替成數位檔案,再使其跟真的一樣連動以創建出擬似生命體——更正確的說法是細胞模擬係統——便是該企劃的目的。簡稱ocp。


    在生命科學領域,這是一項繼解析人類染色體組之後的曆史性大事業,本研究所也占有一席參與開發。


    現在學長熒幕上的人體內部,由染色體組形成的部位全都被檔案化並且獲得連動,跟現實一樣正常運作著。乍見之下隻是一般的3d圖像,可是和cg不同的地方是內部有跟真人極其相近的的生命活動正在進行。


    二○一七年的現在,ocp距離常初設定的目標生成階段,還剩下百分之三十七的進度。現在我們手中所擁有的軟體,是把未開發的區塊簡易數位化後再加以操作的β版。


    一旦omega-cell完成,以往要耗費好幾年時間和莫大資金的臨床實驗,隻要透過熒幕進行醫學性模擬之後馬上就能施行,預估能縮減大量的時間與經費。


    不僅如此,過去受阻於生命倫理的基因工學領域從此之後再也無須受到規製的束縛,可以進行基因重組的實驗。雖然生體實驗在倫理上是禁止的,不過如果把活人都置換成了數位化資料,便可以不用害怕輿論的壓力放手去做。不難預料基因治療技術將會有劃時代的進步,甚至還有從根本推翻醫學本質的可能。全世界的基因工學技術者莫不引頸期盼omega-cell的完成。


    目前呈現在熒幕裏的,正是學長使用這份β版創造出來的“數位基因重組人類”。


    “對刺激的反行動很令人驚訝。”


    學長敲打鍵盤,向omega-cell輸入《裂傷》的指令。熒幕裏麵貼了平滑材質的人體模型的右頰被劃了一道明顯的傷口,痛癢受體區塊旋即產生反應,細胞針對裂傷的反行動獲得並列處理然後反映在熒幕上。我們所使用的機器是搭載了一層厚度隻有五個原子厚的超薄型pentium晶片二進法電腦的最終型。想要更高性能的話,就隻能等待量子電腦的登場了。


    “嗚哇!這是什麽?”


    細胞分裂正以異常的速度


    在人體模型裏麵進行,原本裂開的傷口轉瞬間密合了起來。不隻是如此,傷口密合之後分裂還是持續進行,原本受傷的部位開始膨脹,肥大得像是特大的囊腫。


    “好惡心。”


    我忍不住說出誠實的感想。學長用仿佛在朗讀稿子般、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說:


    “這病毒會破壞細胞凋亡的功能,並且注入端粒jjm活性。順利的話,照理而言人應該會因此不老不死,實際上並沒有那麽簡單。”


    換言之,畫麵上的人類全身都是由類似癌細胞的東西製造出來的。大概隻有留下癌細胞不老不死的生命力和增殖力,其餘使用的還是健全細胞的機能吧。


    擬似生命體的患部膨脹成瘤狀,最後甚至隆起到有人的拳頭那麽大,整張臉腫得跟豬頭一模一樣。看來一旦消除了細胞凋亡係統——即細胞自動死亡的程式,人型的自動修複作業似乎就會變成這種結果。雖然可以從中學習到經驗,不過還在實驗階段的omega-cell的反應不能直接套用在現實上,因此對於實驗結果也不能一味囫圇吞棗,現階段就先當作參考之用吧。


    “組織的修複看來還有難題得克服。畢竟原理上一開始修複就停不下來,所以這結果倒是很合邏輯。這軟體實在設計得很棒。”


    澀澤學長身體靠著椅背,像是在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道。這人固然是個無人能比的怪胎,但是也可以說科學就是由這種乍看之下感覺瘋狂的好奇心所推動發展的,所以也不能因此就完全否定他。


    “這個病毒真的好厲害喔!真虧學長你竟然能想得到。”


    我半感驚訝、半感佩服地讚歎,學長繼續一語不發地在鍵盤輸入,喚出造就這個惡心人體的人造病毒的主根檔案。


    在omega-cell上,可以利用病毒檔案來重組宿主細胞的基因組。病毒檔案——正確而言,病毒的基因體情報透過網路輕鬆就能得到。澀澤學長所做的,就是重組複數的病毒基因體,然後讓完成的原創病毒侵入擬似生命體,製造出了“數位不老不死之人”。


    檔案中,hiv病毒的殼裏另外添加了染色體端粒經過改造的麻疹病毒的rna,會引起發疹的部位已經被消除使之無害化,rna中僅留下病毒增殖所需要的係統。


    “沒想到還挺單純的呢。”


    “病毒在體內進化了。宿主細胞和寄生者展開的軍擴競爭十分淒絕喔。最後完成的就是這個。”


    澀澤學長把曆經抗體的淘汰、完成了進化的病毒的基因體情報顯示在熒幕上頭。


    “太厲害了!”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那和主根相比幾乎成了另一個模樣。根據這個檔案,麻疹似乎也能透過消化器官黏膜和生殖器官黏膜來增殖。


    “這是透過性交感染的麻疹。我得先澄清,我並非原先就有計劃創造出這種東西。除了不老不死以外,其餘的特性都是病毒本身自己選擇的進化樣貌。”


    澀澤學長脫口說出的“性交”兩字,聽起來就跟說“刷子”或“竹輪”一樣有著一股無機質的感覺。


    我專注地看著罹患細胞的檔案。這同樣令人嘖嘖稱奇。


    “基因體不斷地在反複重組呢。”


    “重點是這樣還能保有人體的外觀,真的是奇跡。”


    “不過我覺得這是程式缺陷。”


    這基因序列和人類基因體有著天壤之別的差異,照理說不可能保有一般人體構造的。omega-cell還是無法稱得上安定。


    “確實是程式缺陷沒錯。可是熬夜仍然有收獲,我得到了有趣的檔案。我會拿它做實驗,試著讓抗體進化的係統受感染。隻要持之以恒地反複實驗下去,我相信完成不老不死病毒不是夢想。”


    不知怎的,聽學長說出這種話我有種危險的預感,渾身起雞皮疙瘩。


    不能以為這不過是數位的病毒檔案就小看它,因為隻要得到基因體資訊,要在現實世界生產新型病毒是有可能實現的。實際上,如果利用這研究所的設備和藥劑,就連我們也能輕易製造現在omega-cell所計算出的新種病毒檔案。意思也就是說,這同時也是動輒會和生化恐怖行動結合在一起的極度危險資訊。


    萬一又有類似距今二十年前於地下鐵散播炭疽杆菌的危險人物覬覦omega-cell的話……光想像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想必ocp的中樞人員一定也很擔心這個問題吧。


    不過即使在這裏窮擔心也很難有什麽現實感,於是我回到自己的隔間座位。在大家都報到前,我和學長一樣用omega-cell玩了兩個小時。對鑽研生命科學的人而言,找不到比這軟體更有趣又富教育意味的玩具了。


    後來我一如往常地和同事與基因檔案共度了一天,等到回家時已經過晚上十點了。


    “你回來啦。”


    專注電視畫麵的母親用背影迎接我。我聞到了從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飄來食物發酸的味道。


    大概是母親把弟弟的晚餐放在那裏就不管了吧。


    我爬下樓梯敲了敲地下室盡頭房間的門,裏頭一聲不響。試著叫了弟弟也不見他回應,房門也戒備森嚴地上了門鎖。


    “晚餐不可以不吃啦。如果你不想吃媽煮的飯,那姐姐煮給你吃吧。肚子餓了的話傳給簡訊告訴我喔。”


    留下叮嚀後,我端走了放在地上的餐具。


    要是父親還在的話或許還能想想辦法。不幸的是,父親在去年離婚後便離開了這個家。弟弟是父親跟前妻生的孩子,我則是母親跟前夫所生,因此我跟他並不是親生姐弟。換句話說,弟弟他跟這個家裏的人都沒有血緣關係。親生的父親沒有收養他,繼母也對他不問不問,我想他一定很寂寞。


    和他在同一屋簷下生活的日子也將邁入第七年,我自認這些年來我都有以自己的方式溫柔待他,不過他或許從來都沒有感受到吧。一想到如此,連我也覺得寂寞了起來。


    當我鬱鬱寡歡時,一旁的母親突然開始咳嗽。


    “你感冒了?”


    “大概吧。我看今天還是早點休息好了。”


    母親茫茫然地呢喃道。離婚後她就一直少了股霸氣。更年期障礙——這個名詞不時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母親接電話的時候,至今還會以離婚前的姓氏自稱,讓我有點擔心。


    就在這時,連我都跟著咳嗽了。從咽喉發出了沙啞的聲響。


    “我被老媽傳染了啦。”


    我開著玩笑回到自己的房間。頭有點痛,好像真的被傳染了。我換上睡衣,整個人趴在床上合起了眼睛。


    隔天我也是一大早就進了研究室。雖然身體有些倦怠感,但不至於到欲振乏力的程度。要是傳染給同僚也不妥,於是我戴上了口罩。


    “早安。”


    和我一樣戴著口罩的澀澤學長向我打了聲招叫。


    “學長你也感冒囉?”


    “這還是我出生第一次生病呢,感覺倒還挺新鮮的。”


    學長一邊隔著口罩咳嗽,一邊繼續調整自創的病毒檔案使其感染擬似生命體。熒幕畫麵裏頭有病毒,外麵也有病毒,我的青春充滿了病毒啊。


    話說回來,今年的流行性感冒好像威力滿強大的。


    陸陸續續有人進研究室,每個人都在咳嗽。戴口罩的人占了全體的四成,剩下的六成則沒戴,看來大家對病毒的傳染似乎都漫不經心。我完全沒聽說今年有流行性感冒在大流行,不過才隔了一晚患者就激增了不少。


    我進入隔間座位,開始今天的工作。現在我們研究室正計劃將一個名叫“血管內皮細胞增殖因子受體”——感覺十分饒舌、簡稱kdr——的器官功能設計成程式。


    我登錄到國立生化情報中心的檔案資料庫,以sequenceviewer(區劃監察)的項目nt_0*2**53檢驗kdr的第一外顯子,判斷轉錄開始點下載該領域的堿基序列,用肉眼seek(找出)轉錄因子結合結構基序,input(輸入)到omega—cell(細胞模擬係統)然後check(檢查)demeanor(舉動),因為過程太過冗長因此以下omit什(省略)。就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時間也過了中午,ourmanager(我們所長)estowork(前來上班)。


    “所長早安。”


    我用smile(笑容)來greet(打招呼)。


    無意間大腦似乎變成英語支配的樣子,因此我把語言又切換成日語。長得很像x迷你拉的所長也戴了口罩,看來流感果然是正在大流行的樣子。(譯注:迷你拉是怪獸哥吉拉之子。)


    “矢田,麻煩你用omega解析一下這東西。”


    迷你拉所長草率地敷衍了招呼,將信件寄到我的電腦。我打開一看,裏頭紀錄著某個網站的url和密碼、以及ftp伺服器的使用者名稱和位址,是一個不管怎麽看感覺跟我們研究所沒什麽關聯的組織的網域。


    “who?”


    who是眾所皆知的世界衛生機關。我回頭看了迷你拉所長,他卻隻是繃著一張臉不肯跟我透漏半點口風。


    我登錄進去輸入關係者限定的檔案資料庫的密碼後,熒幕上顯現了不曾看過的病毒基因體資訊。由於內容實在太過複雜,我光是這樣盯著瞧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總之,我按照所長的吩咐將基因體檔案下載,用omega-cell分析。可能是嗅到了有趣的事即將發生的味道,澀澤學長跑到我身後探頭盯著熒幕。


    “這檔案以前沒看過呢。新種的病毒嗎?”


    “嗯。”


    迷你拉所長隻簡短應了一聲,詳情什麽也沒交代。


    “我來翻譯。”


    顯示在熒幕上的,是這個病毒的外觀和性能。


    乍看之下隻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病毒。在病毒單純的球狀表麵上,長了無數貌似釘子的膜蛋白質的突起。目前為止都還算是平凡無奇。


    可怕的是它的構造。隻要大致瀏覽這份資料,就能知道這並非出於自然的產物,而是基於特定的意圖製造出來的人造病毒。


    “外殼是豬流感病毒,會經由空氣傳染喔。”


    學長盯著熒幕說道。人類的流感和禽流感雙方皆會對豬隻造成感染,後來人類發現了透過同時感染兩邊流感病毒的豬隻交叉重組的病毒,增生力更勝禽流感,是近年who最為警戒的人畜共通病毒。


    感染路徑是空氣,可以說是最容易流行的病毒型態。


    問題是,現在熒幕上的這個並非是豬流感病毒。是有豬流感的感染力沒錯,但病毒裏頭的基因體rna不一樣。這個序列是——


    “hiv。”


    豬流感病毒的核裏,內含的是hiv的效力。


    ——換句話說,這是經由空氣傳染的愛滋病毒。


    “還有下文。”


    澀澤學長的低沉聲音隔著肩膀傳了過來。


    “用hiv破壞製禦係統之後,還會造成伊波拉出血。”


    我整個人都凍結了。這個病毒檔案孕育著一股濃厚的狂氣。


    hiv是會破壞人類免疫係統的病毒,一旦感染,將喪失對抗所有病原菌的抵抗力。至於現在存在於熒幕上的病毒,則是藉由豬流感的感染增殖力使人罹患hiv,在奪去宿主的抵抗力之後,還大費周章地把伊波拉出血熱的rna寫進宿主細胞的基因。伊波拉的感染源一般是血液、體液、或排泄物,隻要不要接觸到這些東西是不用擔心會感染的。但這個常識卻無法套用在這個病毒上。


    ——兼具了hiv能力的伊波拉病毒將能透過空氣散布傳染。


    兩個最可怕的特性被揉合在一起,宿主側無處可逃,甚至無法抵抗。簡單地說,萬一這病毒真被散播開來,所有人都束手無策,唯一能做的隻有坐以待斃。


    “根本是瘋了。”


    澀澤學長喃喃說著。既然能得到得到這家夥的認證,這個病毒的創作者無疑是等級相當高的狂人。


    “好強烈的惡意。”


    從檔案不難感覺到類似憎恨的情感,或許可以說是創造這個人工病毒的人物的執念吧。他肯定是為了殺光地表上所有的人類才做出這個檔案來的。


    要構築這麽無懈可擊的人工rna,究竟耗費了多少的經費與時間呢?除非是坐擁雄厚資金和尖端生命情報科學技術、並且力聘擁有優秀研究團隊的製藥公司,是無法做出這樣的檔案來的。


    “製作一千人份的樣本基因體,再使其感染病毒。”


    所長用幹硬的聲音從我的背後下達了指示。我頷首示意,亂數製作了擬似生命體一千人份的檔案。構成人類基因體的堿基體為數有二十八億六千萬之譜,然而每個人類個體之間存有差異的僅有○﹒一%的堿基序列;隻要在這一段的序列準備出一千種模式,千人份的擬似生命體便就此誕生。然後,我們讓完成的一千名人體樣本感染該病毒,並進一步觀察狀況。雖然我覺得隻能一味接受這種東西的擬似生命體很可憐,可是這麽做可以模擬出一千人份從感染到發病的經過。


    驚人的病毒檔案從omega-cell的假想口鼻侵入,通過呼吸器黏膜慢慢往假想體內滲透。


    為了方便觀察,人體模型體內的時間也調整得比現實更快。和細胞膜接合的病毒的封套融解,裏頭的hiv基因體rna獲得釋放,發生逆轉錄,宿主基因體被重組成病毒基因體。類似hiv的逆轉錄病毒最後將改寫宿主的基因,十分可怕。被強奪了原本機能的細胞不斷持續複製受到汙染的自己,慢慢破壞體內的感染防禦係統。


    最教人吃驚的就是這個增殖力。由於它使用了豬流感的性能,因此增殖速度比一般hiv快上數百倍。不過才一晃眼,熒幕裏的畫麵遂變成了地獄的繪圖。


    侵入了體內的病毒幾乎都有連續變異的情況產生。麵對製造抗體試圖與之對抗的宿主,病毒展開自我變異好回避那些抗體的攻擊。雖然宿主製造下一階的抗體企圖反製,但病毒一如早就料到未來的發展般頻頻度過障礙,也因此使自己進化得更強。澀澤學長所稱的“軍擴競爭”在這裏也發生了。


    不久,感染hiv的宿主再也無法製造抗體,任憑伊波拉rna隨意破壞體內而陸續死去。在豬流感的感染增殖力、hiv引起的免疫失效、以及伊波拉出血熱的殺傷力圍攻之下,這樣的結果也是理所當然。像這種病毒,任誰都無力抵抗。人體不可能有那個能力。


    等到omega-cell裏的時間機製經過三天,淒慘的結果出來了。


    ——死亡率達百分之九十八.七。


    感染的一千人當中,有九百八十七人在三天內死亡,僅有十三個人幸存。我反而對幸存者比想像中多感到驚訝。被那麽強大的病毒襲擊,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呢?


    “立刻把幸存者的基因體情報送給who。”


    在所長的指示下,我壓縮符合條件的檔案,上傳到who的ftp伺服器。


    作業告一段落之後,我轉頭回望所長。他的表情籠罩著一層好似螃蟹甲殼的東西。


    我問出從剛才便心懸已久的問題。


    “請問那個病毒是?是拿來做什麽研究用的嗎?”


    所長隻是保持沉默,連個隻字片語也不肯回答。


    我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澀澤學長提出了假設——


    “會是生化


    恐怖行動嗎?譬如……恐怖份子把這份病毒檔案送給政府當作犯罪預告之類的?”


    所長在經過了漫長的沉默後,終於沉重地啟齒說道:


    “今天大家可以回去了。”


    “咦?”


    “回家記得立刻把身體洗淨,打開nhk收看。假如有重要的發表,就按照那個指示行動。”


    “那是什麽意思?”


    “你們不要再問了。稍安勿躁便是,不會有事的。”


    所長的聲音在顫抖著。不隻是聲音,連他的腳也直打哆嗦。“兩隻膝蓋害怕得打顫”這種現象我以前在書本上讀過,不過實際親眼見識這倒是頭一遭。原來真正感受到恐懼的時候,人類的膝蓋會像這樣頻頻顫抖不止嗎?


    冷酷至極的言語,從澀澤學長口中脫口而出:


    “實際上病毒已經遭到散播了嗎?有人把病毒塞進鴿子的包裹裏,從空中在全世界四處散布是嗎?”


    盡管澀澤學長的表情被口罩遮住以至於無法看見,但我不知何故,卻感覺他那時麵帶著笑容。要是把口罩拔掉,他其中一邊的嘴角該不會是上揚的吧?當時這樣的念頭沒來由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別猜了,不會有事的。注意,不要把這件事泄漏出去。”


    所長顫抖的回答也暗示了學長的臆測並沒有錯。


    我遠遠地觀看著兩人的互動,總覺得沒什麽現實感。


    原來如此。這個開玩笑般的病毒早已經被四處散布了嗎?這麽說來,百分之九十八﹒七的人類將在三天內死亡了。


    世界末日——嗎?


    我試著在口中咕噥,卻感受不到什麽實感。


    這時,我的胸口赫然開始發燙。


    一團灼熱的東西從那裏猛然向上湧出。


    “嗚——”


    我跪倒在地,拔下口罩用手捂住嘴巴,氣管壹著了。


    有個溫熱的東西從肺部深處噴發了。


    “矢田?怎麽,你還好吧?”


    迷你拉所長的聲音從旁響起。我勉強讓呼吸穩定下來,轉頭麵向他。


    “我沒事。”


    盡管我強顏歡笑﹒但所長的表情卻是顯得條硬。


    我看了自己的掌心。


    我整隻手掌沾滿了鮮血。那是頗為大量的血液,血中還摻雜著少量的類似肉片的物質。


    看樣子,我好像是吐血了。這個肉片應該就是遭到伊波拉破壞的組織的一部分吧。血之所以會是鮮豔的鮮紅色,有可能是因為這是消化器官的出血。


    就在我進行著連本人都倍感不可思議的冷靜分析時,研究室的一角同時傳來了女性工作人員的悲鳴。


    “大木小姐!”


    吐血的人好似不隻有我一個。工作人員之一的大木小姐手捂嘴巴在地板上咳嗽不止。和我一樣,鮮紅的鮮血不停地從她的指縫滴落。圓睜的眼球,貌似痛苦地上下抽動的喉嚨,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拄在地板上的另一隻手五根手指都彎曲成了鉤狀。見她好像一副隨時都快窒息而死的模樣,我那遲鈍的脊椎也終於凍結了。


    前一刻才剛在熒幕裏模擬過的事態,如今也造訪了現實的世界。經過一天的潛伏期,早就剽取了我們身體的逆轉錄病毒現在展露出了那凶殘的本性。它們重組基因、破壞製禦係統,蔓延到內髒後一邊讓組織變得支離破碎一邊持續增殖。


    “大家不要慌!保持冷靜啊!”


    所長用比任何人都要驚慌失措的語調大喊。


    “世界要毀滅了呢。”


    澀澤學長不改一如在朗讀報告般的口吻喃喃自語道。搞不好他這個人從以前就一直殷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學長的嗓音泛著一種好像在期待什麽趣事發生般的韻色。本來我對那個語氣燃起了滿腔的怒火,但學長馬上也脫下口罩開始吐血,我的憤怒隨之失去了發泄的目標。


    就在我尋找一個可以生氣的目標時,顯示在熒幕上的who的網頁映入了我的眼簾。


    先前一直都沒注意到,原來病毒的土方有標記著陌生的英文字母。


    ——inalsin


    那似乎是這個病毒的名字。


    意思是“原罪”。那是基督教的用語,意指人類與生俱來的罪惡。


    ——意思是說世界將因“原罪”而滅亡嗎?


    這玩笑實在低俗過了頭,我一點都笑不出來。命名者是who的人?還是製作了病毒的頭號壞蛋?名字是誰取的都無所謂,難道就不能取更富有才氣的名字嗎?


    我要的不是原罪這種低劣的玩笑。我不記得我有允許這種無厘頭名字的病毒進入我的人生。


    雖然我很想抱著激動的感情痛快地大罵一番,但忙著吐血的我已經說不出半句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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