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身心之舒暢使得久板由紀不禁發出了聲息。


    肩膀以下浸在白濁舒適的熱水裏,頭倚外緣的岩石,薄桃色染絹般的晚霞風光盡收眼底。


    瀨田是江戶盛世以來便廣受旅人青睞、曆史悠久的駐足之地,位置就坐落在通往二子玉川的長坡道的途中。不僅自古流傳下來的武藏野自然風貌保存得十分良好,而且水溫適宜的溫泉一如石縫流出的清水般,從雜樹林環繞下的岩場泉湧而出。


    悠閑地浸泡在被巨型岩石圍繞的天然露天溫泉,耳聽在橡樹的樹梢上啼叫的雛鳥聲。視線往前方望去,可以一覽位在熱水霧氣另一頭的多摩川沿岸的低地。若是天氣晴朗,甚至還能遠眺富士山,隻可惜現在天空蒙上一層朦朧的春霞。


    由紀麵露迷濛的表情眼望武藏野的夕景,將白皙的四肢徹底在熱水裏伸直,再次把頭倚在後麵的岩石上。


    輕輕合起雙眼,原本僵硬的身子在熱水中逐漸放鬆了下來。微溫的五月風拂過濕淋淋的頭發,由紀宛若睡夢中的幼童般放下了警戒的表情,盡情享受溫泉。


    今天是離開調布新町遠行的第三天。


    在新宿、澀穀各地收集完物資,現在一帆風順地抵達了瀨田。今晚將在此地紮營夜宿,明天早上出發返回調布新町。這趟旅行還算成果豐碩。


    旅途來到這裏,即便是由紀也感到疲憊了。


    舊都市地帶的怪物的數量明顯增加了。雖然有對棲息在交易通路沿線的怪物進行驅逐,可是少有人跡的都市地帶說是成了怪物的巢穴也不為過。那些同是基因異常的怪物互相殘殺攫食,龍蛇雜處,徹底適應了環境。


    盡管那些怪物都被由紀擊退,但平日涵養的氣也消耗殆盡了。


    都怪第一天對怪物牛使用了氣彈,後來也留下了後遺症。由於那一擊幾乎耗費了體內八成的氣,因此剩下的氣隻夠用在跳躍和防禦上。


    ——我一定得學會控製氣彈才行。


    那就是現在由紀的課題。


    要控製氣彈,亦即氣的發射威力,是一項艱難的技術。麵對小規模的對手僅使用體內一成的氣,麵對中規模的對手則是以全體的三成應付,由紀現在還無法操控得如此得心應手。


    目前由紀能辦到的就隻有將在蓄氣時間內所激發出來的氣朝著對手全部射出。所以一個人手的話,甚至會在打出第一擊的時候就消耗掉所有的氣。在這方麵,由紀本身十分明白自己還有待磨練。


    泡在溫泉的同時,由紀讓銳利且細致的吸氣通過氣管往肺部輸送。


    透過脈博的作用,吸氣先是繞行過身體的四個末端部——亦即“氣街”,緊接著被送往肚臍附近一個名為“上氣海”的集積處,在那裏被精練成名為“氣”的無形能量。


    雖然可以在能量練成的同時即地釋放,但一般都會被貯藏在俗稱丹田的下氣海。平日一有機會就腳踏實地累積蓄氣,以便在碰上狀況的時候釋放是基本功夫。


    呼吸器係特進種能比一般的練氣能手用更短的時間精製氣,貯藏量也多達常人的數十倍之譜。像由紀這般實力的特進種,隻需要吸氣兩個小時左右,就能貯藏到一口氣跳到三層樓建築屋頂高度的氣。


    由紀輕輕噘起嘴,不停重複又細又長的吸氣動作,放膽讓身體躺在乳白色的溫泉裏,如同蠟像般動也不動。


    腰際到胸部的曲線一如弦樂器般柔順平滑。鑽過樹梢斜灑而下的陽光映在水麵、往四方飛射,漂浮不定的四肢在光線斑駁的亂反射中,看起來就形同殘雪似地醒目。


    假若把知名雕刻家的作品拋進溫泉裏的話,或許就能如法炮製出這幅情境來吧。即使風在溫泉的水麵上吹起了漣漪,由紀的身體還是有如人工製造似地紋風不動。由紀就這麽以毫無防備之姿,默默地練氣、積蓄。


    “你在睡午覺嗎?”


    在過了三十分鍾左右之後,一旁突然傳來攀談的聲音。


    由紀微微將眼睛睜成一線,隻見坐在露天溫泉邊的一之穀將小腿泡在水裏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我一個人獨占溫泉這麽久。”


    “沒關係啦。你一定很累吧,好好休息。”


    一之穀將肩膀以下泡進溫泉裏後,不禁發出了和剛才的由紀一樣的聲音。由紀停止貯藏氣,將打直的腳收回環抱在胸前。


    雖然不足以用來射出氣彈,不過從這裏到調布新町,隻要一路沿著多摩川的堤防往上遊前進,撞見怪物的機會倒也不多,況且大部分的對手都隻需仰賴劍術就能擊退。由紀判斷隻需蓄足最低限量的氣便足以使用。


    “由紀,你身材好好喔。”


    一之穀用玩鬧似的眼神,上下打量由紀一絲不掛的身體。這個人雖然才二十七歲,精神麵卻完全是個大嬸。個性一板一眼的由紀最不擅長應付這種時候。


    “請停止你的視線,總覺得有點猥褻。”


    “才不猥褻呢。所謂的猥褻指的是像這樣!”


    “等、等一下,一之穀小姐,你幹……啊!”


    “嘿嘿嘿,又不會少塊肉、又不會少塊肉。”


    “呀——!”


    束手無策的由紀罕見地張嘴發出了悲鳴。


    “女生那邊好像挺好玩的耶,喂。”


    從一之穀發威的露天溫泉走一小段下坡路,另有一座溫泉。這座溫泉同樣是由地下湧出的熱水在天然岩場積蓄成形,麵紅耳赤的玉正與財前、式島一起入浴。


    “相較之下這邊是怎麽回事,簡直殺氣騰騰哪。”


    聽到玉的埋怨,臉紅得像水煮章魚的財前答道:


    “你是說我們也要像那樣吵吵鬧鬧的嗎?”


    “不,抱歉,是我不對。不必吵吵鬧鬧。”


    式島目不轉睛地盯著玉的側臉開口說了:


    “話說回來,玉哥,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隻要不是複雜的問題就ok。”


    “玉哥,你之後會繼續當久阪小姐的奴隸嗎?”


    式島頓了好一下子才將這問題問出口。現場安靜得可以聽見遠方的鳥啼聲。


    經過漫長的沉默,玉緩緩地把臉埋進熱水中噗嚕嚕地噴出氣泡後,抬起無可奈何的臉麵向式島。


    “你覺得呢?”


    “啥?”


    “我說,你覺得那隻母金剛會是默默放我逃走的那種人嗎?”


    “母、母金剛?”


    “就是那家夥啊,那個自大低能女。”


    式島察覺玉十分固執地拒絕用名字稱呼由紀。他在心裏默想這人的堅持真是莫名其妙,接著回答:


    “你是說久阪小姐嗎?我也不太曉得耶,應該不太可能會放你走吧。因為玉哥在的話對鎮來說是件好事,我想她應該會不惜侵犯人權也要禁錮你吧。”


    “開什麽玩笑。難道為了你們的鎮上,我的心情就不用顧慮了嗎!”


    “畢竟久阪小姐是賭命在守護調布新町的,所以她應該會以鎮的安危為第一優先考量才是。與其說她不顧慮其他事情,應該說沒有餘力顧及吧。”


    玉又把臉埋進熱水裏噗嚕嚕地吐出氣泡,然後揚起頭說:


    “真搞不懂她幹嘛拚命到那種地步。她是有欠調布新町錢嗎?”


    玉不經意的一間令財前跟式島麵麵相覷,默想了一會兒後,把自己所知的事告訴了他。


    “久扳小姐是五年前從關西逃來的。她身負重傷倒在鎮的入口處,要是町長當時把她驅逐出去,她應該是活不下來的。我想正是因為我們鎮上有恩於她,久阪小姐才會這麽努力想為調布新町付出吧。”


    話說到此,式島一如征詢意見似地看了財前的臉。財前默默點頭,代


    替式島接著往下說:


    “玉哥,你知道姬路移民地嗎?”


    “啊?我知道。”


    那是目前日本數一數二的大規模共同體。


    據傳聞,居民的數目有五萬和十萬兩種說法。以豐富的資金為後盾,擁有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常備軍,而且有著士兵數量相同的官僚;對於培育年輕研究者的態度也相當積極,大力推動失傳技術的重現和各領域工業的複蘇。此外,對周邊勢力也顯示出旺盛的領土擴張意欲。市長澀澤美歌子正是被眾人傳為在西征之際殺死了霧崎桐人的女傑。


    “久阪小姐好像是姬路殖民團在尋找的對象。”


    “哦?”


    “詳情我也不甚清楚,但是可以肯定五年前姬路曾派了追兵來抓久阪小姐。”


    沉默又再次降臨。玉用目瞪口呆的表情,注視了財前那張沒什麽顯著特征的臉孔好一會兒之後,又繼續追問了下文。


    “所以說,萬一我們調布新町藏匿久阪小姐的事情被姬路察覺的話,有可能會演變成棘手的問題。沒處理好的話,他們會不惜派遣軍團也要奪回久阪也說不定。雖然久阪小姐的存在對鎮上而言是種危險,可是也多虧她,我們鎮才能發展至今。總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交代得清楚的,嗯。”


    財前壓低嗓門嘀咕道。


    玉可以理解財前所說的。畢竟有由紀一個人在,效果就跟一百人的常備軍團一樣,所以調布新町甘願冒著被姬路盯上的風險,也要選擇利用優秀特進種的力量維持戰鬥力,以求提升目前的生活。


    “嗯——哦……是這樣啊。原來如此。難怪那個狂妄女才會像奴隸一樣那麽努力工作,因為她無處可去了。”


    “玉哥,你這話說得有點太過分了。”


    “我沒有說錯吧。不過,嗯——哦——原來是這麽回事呀。”


    玉的腦海裏浮現了由紀那張死板的表情,別說露出笑臉了,甚至連微笑都沒見過。或許就是複雜又沉重的過去奪走了她的笑容吧。


    ——不知道她笑起來會是怎樣的感覺呢?


    腦中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玉回過神用力搖了搖頭。


    ——不管她有過啥遭遇,都跟我無關。


    玉重新打起精神,鞏固這個心情。


    哪天有可能會被牽扯進麻煩的事端裏,我一定要搶先第一個逃走。反正插手絕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


    ——還是早點搶走哨子逃之夭夭。


    玉在心中喃喃默念這一陣子一恍神差點就忘得一幹二淨的目標。隻要拿到哨子,調布新町後來會變怎樣才不關自己的事。反正離開這裏另尋一個能隨心所欲生活的好地方就得了。


    在腦中附和自己打定的主意後,玉離開溫泉,穿上衣服,往停在玉川路上的兩部頂篷馬車折回。


    太陽就快下山了,坡道下麵是兩個月前,他和由紀偶遇的二子玉川廢墟。


    披著一層綠色草木的破碎街道,橫倒在生鏽不動的車陣上的電線杆,一如梳針參差不齊的梳子般的排排建築物,這些全都默默無語地聳立在薄桃色的天空下。綠意比一個月前的當時更加濃鬱,柏油路麵的裂痕有一片片黃色的蒲公英叢生。


    隨著春意漸深,鎮上各地開滿了鮮花。油菜花黃色的花瓣從建築物和路緣的底部冒出頭,那些花兒和暮色漸深的天空,替死氣沉沉的街上增添了一抹不可思議的色彩。


    停在坡道途中的馬車的頂篷也染成r跟天空樣的顏色。


    貨物架上滿載了這回馬車隊所收集得來的物資。除了衣服、布料、餐具和油等生活用品之外,還有筆記本、鉛筆文具和各類書籍,甚至還有小孩子的玩具以及女性生活用品。


    布料尤其被視為珍寶。在此地收集到的布將經過鎮上的裁縫師加工再提供給居民。由紀身穿的製服正是這一類的供給品。以調布新町的規模,應該有能力自行在共同體內生產布料,不過現階段還是收集過去的遺物比較有效率。


    至於另一項貴重品則是油。縱使因為年代過於久遠不適合拿來作為食用,但在照明的用途上需求量還是很大。一旦少了燈火,夜晚便成了不見五指的黑暗。全家共享晚餐的天倫之樂和睡前讀書全都是建立在燈光的貢獻上。也因為油如此重要,共同體固然有自行收集獸脂和菜籽油的習慣,但目前所使用的油絕大部分還是仰賴過去的成品。


    玉仔細窺察貨物架,心裏打著歪主意。


    ——隻要哨子拿到手,我就可以吞占這些東西逃走了呢。


    如果把這些戰利品拿去市場拍賣掉,想過好一陣子逍遙的日子不是問題。反正這一個月我飽受了這麽多壓榨,拿這一點報酬是應該的吧。


    “要偷嗎?”


    玉自言自語道。


    “偷了又有何不可?”


    冷不防有旁人跟自己說話,玉嚇得打直背部,轉頭回望身後。


    一個不知不覺間靠近的陌生青年正坐在路肩上麵露著賊笑。


    “要偷就偷吧,玉。”


    那個聲音給人一種糾纏不清的感覺,十分不討喜。青年的臉上浮現著摻雜了慈悲、嘲笑、與憐憫,是玉這輩子稀少見過的表情。


    而且玉認得他身穿的軍服是屬於哪個勢力的。


    上下半身皆統一為白色,用黑皮革的腰帶係住腰部,圍在脖子上的外套則是鮮血般的緋色——這無疑是姬路移民地常備兵的軍裝。


    玉頓悟有異常狀態發生了。


    然而心中的困惑在短暫的瞬間便消失不見。


    正因為是處於這種非常狀態,過去曆經的無數生死關頭的經驗告訴玉得保持鎮定。玉向青年回以淺笑,泰然自若地丟了一個問題:


    “你是誰?”


    那口氣就宛如在聊天氣的話題般無心。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隊隊長,鳥邊野米蓋爾。”


    玉用訕笑敷衍鳥邊野的自我介紹,貌似不耐煩地伸手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同時在腦中咀嚼這個事態進而理解。


    “簡單地說就是那個嗎?你一路追蹤狂妄低能女追到這裏,待會兒就要去抓她了是吧?”


    “你應該不至於會笨到扯我後腿吧?被注射病毒,每天遭那個啥狂妄低能女當奴隸使喚的玉?”


    看來對方早已把自己的底細調查得一清二楚了,連名字和現狀對方全都了若指掌。這行事的手段真的太有姬路移民地的風格了。玉用鼻子一笑置之後將頭別往一旁,一瞬間便嗅出這個狀況下自己所能貪圖的利益,因此他用比平時更為低沉的音色開始了交涉。


    “啊啊,我怎麽會扯你後腿?反倒想張開雙臂歡迎你咧。”


    “太好了。跟調查結果一樣,你果然是這種人呢。”


    “我想要的是那女人的哨子。你如果肯把哨子讓給我,要我幫忙你也行。”


    “像你這種以私欲為行動第一優先的人最值得信賴了。你不扯我後腿,哨子當然可以讓給你。盡管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吧,我軍不會幹涉你的動向。”


    “謝啦。那你快點去把他們抓起來吧,我在這裏等你。”


    “很遺憾,他們早就落在我的手中了。”


    鳥邊野米蓋爾將視線投向溫泉所在的雜木林方向。


    枝葉發出了沙沙的嘈雜聲響。


    好幾道紅鉛色的光芒浮現在昏暗的樹蔭之中。玉認得那眼睛的光色。


    “鐮鳥嗎?”


    “嗯?你不是關東人嗎,怎麽知道鐮鳥?”


    “那本來是關東製造出來的古利魯吧。三十年前和神追軍一起流傳到關西,就在那裏大量繁衍了。隻不過姬路的傻瓜們好像一直以為是自己製造出來的呢。”


    鳥邊野的嘴扭成了ㄟ字


    狀。經這麽一說,鳥邊野才想起以前有聽過移民地的生命科學研究者提過類似的話。玉的博學多聞倒是教人意外。


    鐮鳥泛綠色的腳赫然從樹蔭下冒出踩在路上,一頭、兩頭、三頭……相貌異樣的怪物一頭接著一頭現身於晚霞中。包覆全身的綠色外皮,長在胸膛上的兩把鐮刀,身著山羊色軍服的騎兵們從鞍上駕馭著係在青銅色鳥喙的韁繩。為數有二十頭以上。


    不僅如此,坡道上下兩方各有成群的步兵湧現。五十名左右的士兵手持鐵矛,以整齊劃一的二列縱陣隊形朝這裏行進而來。從那有條不紊的步伐來看,一眼就能斷定他們都是專業的士兵。


    看樣子溫泉早就被包圍得滴水不漏。


    玉由衷感到佩服。即便我方太過粗心大意,但對方帶著鐮鳥行動竟然還能一聲不響到這種地步,著實教人驚歎。


    “你們是什麽時候包圍的?我完全沒有發現呢。”


    “等獵物出現了才慢吞吞地包圍是很難不被發現的。所以早在你們抵達前我軍就完成了布署。”


    似乎連商隊的行程都泄了底的樣子。或許是鎮上有人被錢收買,把情報走漏了出去也說不定。


    “不過你們也太讓人傻眼了,好歹堂堂正正一點嘛。”


    “不好意思,畢竟失敗是絕對無法允許的。不過你堅持的話,接下來就打一場堂堂正正的戰爭給你瞧瞧吧。”


    “你們打算攻擊調布新町?”


    “那個鎮總共有四個特進種。當中的兩人,真岡牛丸和羽染靜到奧多摩去了,久阪由紀落到我軍的手中。雖然還有一個名叫齋藤準平的弓手鎮守,不過單憑一個肌肉纖維特進種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的。把握這個機會的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掙得位在關東的屬地,隻有蠢貨才會眼睜睜放走這個機會。”


    “那樣也叫堂堂正正?”


    “你高興怎麽叫是你的自由。姑且不提那些了,主賓似乎到場了呢。”


    一個身材臃腫騎乘著體型格外巨大的鐮鳥的巨漢從雜木林中現身了。


    那頭鐮鳥盡管擁有一雙粗壯的腳,依舊感覺載得很吃力,顯得搖搖晃晃。由紀身體被粗繩捆綁住,整個人看起來就像要被那團從特製了服凸出來的大肚腩給吞掉一樣,被安排騎乘在那個臃腫軀體的前麵,並且朝著鳥邊野目露凶光。


    “托您的福,輕鬆完成了任務。她似乎早把氣給消耗殆盡了。”


    把由紀摟在脂肪裏,臃腫巨漢用快活的聲音向鳥邊野報告。


    鳥邊野滿足地頷首,凝望上半身被纏了好幾圈繩子的由紀。


    “好久不見了,薰。還記得我嗎?”


    聽到薰這名字,由紀翡翠色的眼眸浮現了靜謐的光輝,然而平靜中有著激動的感情。玉看得出來她的憤怒達到了頂點。


    “我要砍了你。”


    “現在是我在問你問題。”


    “……你最好有點分寸,鳥邊野。我不想跟你說話。”


    由紀壓低音量簡單地挑明了自己的不屑。另一方麵,玉從由紀的模樣開始推理她被捕獲的過程。


    由紀身上固然披著軍服,可是扣子沒有扣上而且吊帶也沒掛,隻是直接罩了件上衣然後被粗繩捆住,處於無法動彈的狀態。


    ——她應該是在更衣的時候遭到襲擊的吧。


    準備穿上衣服的時刻,比一絲不掛時來得更沒有防備。在優秀特進種之間的戰鬥中,即使隻是那一瞬間的空隙都有可能會致命。


    即便是趁著更衣的空隙,雖然不曉得那個臃腫巨漢用了什麽招式,竟然能讓那個由紀幾乎隻能像待宰羔羊一樣束手就擒,代表他的實力相當不錯吧。


    “哦哦,好可怕好可怕。對了,澀澤薰大人本來是未來的天子呢。恕屬下失禮了。那麽就從問安開始從頭來過吧。”


    鳥邊野合上眼皮,一如在麵對貴人般單膝跪地,朝鞍上的由紀深深低下頭,口念假惺惺的台詞。


    “有幸拜見尊容,微臣喜不自勝。本次行動實乃情勢所逼,如有冒犯,還叩請天子忍一時之辱……類似這樣的感覺可以接受嗎?”


    鳥邊野用麵帶嘲笑的表情抬頭看著由紀,由紀的臉則因無處發泄的怒火顯得僵硬不自然。


    就在這段期間,步兵和騎兵擋住了坡道上下兩頭的道路。這回換被綁住的財前跟式島、以及一之穀被人拖了出來。


    “對不起,由紀,我們的行程好像被泄漏給這些人知道了……”


    被粗繩纏住了腰部的一之穀自責地表示。由紀用搖頭要一之穀不必愧疚。


    由紀怪罪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一之穀沒有做錯事,錯的是旅途還沒結束就怠於精製練氣的自己。


    “該拿這些小孩怎麽處理?”


    臃腫巨漢用隻眼盯著財前與式島,詢問鳥邊野的意見。


    “就用最殘酷的手段在由紀的眼前殺了他們吧。”


    鳥邊野氣定神閑地回答。


    “住手!他們兩個是無辜的!”


    由紀放聲咆哮。鳥邊野裝模作樣地微微將腦袋歪向一旁。


    “難不成這是命令?不對,是所謂天子的詔敕嗎?”


    “你這家夥……”


    “如果下令的是天子大人,那我輩自當隻能聽命行事……關於這點,薰你個人所持的立場是?”


    “……我才不是什麽天子。是市長擅自把我列為人選而已。”


    “那恕難從命囉。太可惜了。”


    “你給我住手!”


    “嘿,薰,你那是什麽語氣?”


    “……請住手。”


    “我聽不見。”


    “請住手!”


    貌似愉悅地聆聽由紀嘶聲的呐喊,鳥邊野把財前和式島抓到了眼前。身上還穿著學生製服的兩人同樣也被粗繩牢牢捆住了身子。


    “久阪小姐,很抱歉我們沒能保護你。”


    “我們早已做好覺悟,寧死不屈。”


    才年僅十五歲的兩人話說得勇敢,這教由紀的臉痛苦地皺成了一團。她將圓睜的翡翠色杏眼投向了下流地擠眉弄眼的鳥邊野。


    “你的目的是帶我回姬路吧?我不做抵抗,也會乖乖服從命令,你就放了他們兩個吧。不,請你救救他們。”


    見由紀低聲下氣地懇求,一個嗜虐性的猙獰麵貌頓時刻印在鳥邊野的臉頰上,但眼神隨即一改,流露出一抹虛情假意的慈悲之色。


    “薰好有舍己救人的精神啊,充滿英雄色彩真的很棒,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了。”


    毫不吝惜地如此盛讚後,鳥邊野朝臃腫巨漢揚起下巴示意,卸下鞍上的由紀。接著以故作優雅的姿態走近,手撐起由紀的下顎,仔細地欣賞她那緊繃的表情。蒼白的拇指輕柔地從由紀櫻花色的嘴唇上滑過。


    “氣都用光了是嗎?那還真是可惜啊。隻好麻煩你從零開始蓄起了。”


    “…………”


    “我決定先吸幹你的氣再去攻擊調布新町。我會使用你的氣來壓製那座市鎮的。就用你的力量把窩藏你的鎮徹底燒成灰燼囉。這計劃如何,很有趣吧?”


    由紀向上吊起眼尾,氣憤地衝口罵出悶在心中已久的字眼——


    “你這禽獸!”


    “哎呀呀。才以為你變順從了,結果一下子就露出馬腳。”


    鳥邊野高高舉起左手之後,奮力打了由紀的臉頰一巴掌。


    不單隻有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撕裂空氣般的刺耳聲響在雜木林間回蕩。每挨一巴掌,由紀都把臉轉回來繼續怒瞪鳥邊野。那個不屈不撓的目光反而更激起鳥邊野內心中的魔性。


    “啊啊,你那眼睛是怎樣,看了真教人火大。我要用舌頭狂舔那雙眼睛!”


    鳥邊野用尖銳的假音慢條斯理地如此說道後,令人不可置信地伸出指頭強行撥開由紀的眼


    皮,準備把自己的舌頭伸進去舔暴露的眼球。


    “喂~不好意思打擾你的樂趣,可以聽聽我怎麽說嗎?”


    這時,玉絲毫不帶緊張感的聲音突然從旁響起。


    原本渾然忘我的鳥邊野意識被拉回了現實。


    “我的要求有兩個。一是那女人的哨子,二是把馬車的貨物全部交給我。東西到手後我就乖乖消失,之後隨便你們怎麽玩。”


    鳥邊野一臉愕然地盯了玉一會兒後,嘴角微微漾起笑意,一語不發朝著坡道上方揚起下巴。原先把路擋住的士兵們讓出一條通往馬車的路來。


    “謝啦。多虧你們我才得救了。”


    玉嘻皮笑臉地向鳥邊野行了一個不正經的敬禮之後,鑽進馬車的貨物架翻找收集的物資,拿出了藏在木箱裏的短劍。


    “卑鄙小人!”


    由紀對著從貨物架下來的玉劈頭就是一頓臭罵。玉隻把它當耳邊風,一邊在掌心轉動短劍把玩一邊說:


    “那,麻煩你把哨子交來吧。”


    玉悠悠哉哉地靠近由紀。


    由紀用跟先前看鳥邊野一樣的表情怒視著玉,玉泰然自若地與她互視。盡管由紀的臉頰腫脹得紅通通,但眼神依舊保持著勇健的氣魄。


    玉抓住在由紀胸口前搖晃的哨子,從脖子上一把扯了下來,然後丟到地上用鞋底踐踏。


    至今一直維係著玉和由紀兩人之間的物品,伴隨著硬質的聲響在地上粉碎了。


    玉將腳提起,前一刻還是哨子的瓷器在柏油路上變成了無數支離破碎的碎片。


    輕浮的笑容又一次浮現在玉的臉頰。期盼已久的目的終於達成,玉的臉上漾起了一種獲得解放的暢快感。


    “這麽一來我就是自由之身了。費了我好大一番工夫啊。”


    “那些貨物是鎮上居民的!你這小偷,還知道羞恥嗎!”


    “隨便你怎麽說。我今後要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任何人或任何事物的指使。”


    刹那間,玉改用反手握持短劍,朝著由紀向上一砍。


    “!?”


    指天的劍尖旋即往下一拉,直接朝鳥邊野揮去。


    鳥邊野將整個身子撲倒在地閃避了那一擊。


    束縛由紀的繩子被一刀斬斷。


    被斬斷的繩子滑落到地上,玉把右手的短劍交給由紀握好,在她的耳畔輕聲耳語。


    “你們往下坡道逃。”


    由紀睜得人人的眼睛從極近的距離仰望玉。


    “為什麽救我?”


    “我是很討厭你沒錯,但是我更討厭那個變態。”


    用克製過的語氣飛快的丟下這麽一句話後,玉有如一道閃光般縱身衝進了布陣在上坡道的步兵團裏。


    “嗚喔!”


    斬擊掃開了第一列的步兵。第二列的步兵接著揮下沉重的鐵矛,但玉的身影已從原地消失,早早用不輸給貓的敏捷身手描繪出弧線騰空。


    越過步兵的陣列後,鐮鳥的隊伍就位在玉降落地點的前方。為了爭取讓由紀他們逃走的時間,玉一開始就做了要搶下鐮鳥的盤算。


    玉利用落下的勁道借力使力地雙手往地麵一拍,再次騰空而起,飛躍的同時順勢射出的短劍一舉命中了鞍上騎兵的咽喉。


    從臉上掛著渾然不知發生何事的表情、脖子血流如注的騎兵手中搶下鐵矛後,玉一腳將他從鞍上踹開。


    在士兵即將落地之際,玉從他的脖子拔下短劍,把韁繩纏在右手腕上笑了。


    “我來跟你們示範鐮鳥要怎麽駕馭!”


    放完話,玉踩了馬鐙一腳,同時手上的韁繩用力一拉,鐮鳥伸長了長長的脖子,兩把鐮刀朝著步兵高高揚起——


    然後橫劈。


    步兵的脖子被形似鋸子的鐮刀猛然刺入,毫無慈悲地硬生生被鋸斷。這把鐮刀並非單純隻是巨人化的螳螂鐮刀,上麵長著無數類似鯊魚牙齒的尖銳突起,可以將敵人的身體斬斷。


    被鐮刀鋸開的不幸步兵,頭部隻剩一層薄薄的皮勉強跟身體藕斷絲連,但馬上就不堪重量掉在自己的腳跟旁。


    四周的士兵如退潮般火速散開。


    玉拍了下韁繩,朝落荒而逃的士兵們展開突擊。


    滿是鮮血的鐮刀又是一閃。


    玉對準千鈞一發地勉強閃過鐮刀的士兵的頭蓋骨,舉起手中的鐵矛筆直往下紮去。不隻是頭蓋骨,連脊椎一帶也被那一擊粉碎。


    笑容從玉的臉上消失了。雖然表情看似冷靜,但眼睛卻顯得更加璀璨有神。


    鐮鳥大步地跨出右腳,突破湧上來展開包圍的士兵後,舉起鐮刀向後方的兩列騎兵進攻。


    騎兵現在正團團包圍著由紀。看來由紀在準備下坡的時候遭到包圍的樣子。她揮舞著用起來綁手綁腳的短劍保護一之穀,一旁獲得鬆綁的財前和式島同樣使用聊勝於無的氣在纏鬥。然而,現在避免正麵對決、以腳程逃走才是明智之舉。


    “快搶馬啊!”


    玉高聲呐喊。由紀轉過頭望向他。


    “馬的腳程比鐮鳥還快,你們快騎馬逃走!”


    由紀的眼睛骨碌碌地掃視路旁。眼尖地發現一路上由玉和由紀騎乘的那兩匹馬正被係在馬車旁的雜本上。


    “休想得逞!”


    這時,一個粗獷的聲音從旁飄下。


    玉轉身的同時,一把鐵矛直朝腦門揮來。


    “嘖!”


    玉咂了聲嘴,勉強閃開攻擊。


    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陌生的肌肉發達男子,在眼前高高掄起鐵矛,準備揮出第二擊。


    動物的直覺告訴玉,即使跟對方交手自己也占不了便宜。


    玉用力拉扯韁繩,利用鐮鳥敏捷的動作閃避橫擊。接著兩腿夾緊鐮鳥的側腹,瞬間觀察四周的情況。


    由紀依然窮於應付騎兵。不但數量上趨於極端的劣勢,她還得分心注意一之穀的安危,同時抵擋鐮刀與鐵矛的二段攻擊,這對把氣耗盡的她而言負擔過於沉重,因此始終難以突破重圍。了解困境的玉牢牢抓穩韁繩使鐮鳥旋轉,朝被係在樹上的馬匹奔去。


    先前被自己撞散的士兵群又折了回來。玉用鐮鳥的腳程甩開他們,從被係住的馬匹身旁衝過的同時,一把抓起兩匹馬的韁繩。


    玉繼續騎著鐮鳥衝刺。腳踩馬鐙向鳥腹施壓,加足馬力一頭衝進騎兵所圍成的人牆。


    跨下的鐮鳥在玉的駕馭下,毫不留情地向姬路兵揮舞鐮刀。


    “接好!你們快騎著這兩匹馬逃走!”


    在人馬混戰的混亂中,玉把韁繩交到由紀手裏,回身朝窮追不舍的士兵揮出鐵矛的一擊。


    肉片與血沫隨著鐵矛劃出的弧線軌跡噴灑而去。


    但眼簾的一角隨即有一道閃光映入,玉連忙脖子一縮壓低了頭。


    鐮鳥的鐮刀倏地從玉的頭頂掠過。


    但攻勢並未因為一回的落空就停止,斬擊接二連三地不停朝玉揮下。


    原本身手俐落地化解攻勢的玉陡然感受到有另一股寒氣從背後襲來。


    回頭一瞧,先前的巨漢正手提鐵矛準備橫劈。


    ——閃不過了!


    下一個刹那,側腹感到一股渾厚沉重的衝擊。


    鐵矛深深陷入玉的右腹,衝擊的力道甚至撼動了脊椎。玉的身體折成ㄑ字狀,從鞍上被掃了下來。


    腹部的髒器可能有好幾副都遭到擊碎。玉隔著嘔吐出來的帶血穢物,看見了一之穀跨上馬鞍的身影。“就是這樣,快點騎馬逃走吧。”玉如此心想。


    被擊倒在路麵


    的玉一個反彈,重重地撞在路旁的水泥牆上,在壁麵灑下一片血泊後,身子緩緩地崩垮。


    五名騎兵無情地朝玉倒地的地方直奔而去,鐮鳥高高提起腳往倒地不起的玉狠狠踩下。


    如同俎上肉的玉隻能任憑騎兵們宰割蹂躪。


    手斷了、腳也斷了,肋骨鎖骨肩胛骨不僅遭到折斷還被踩成了粉碎。


    玉的身體就像馬口鐵人偶一樣,在鐮鳥的腳下被踐踏得噗嘰作響且滿目瘡痍,四肢折成了扭曲變形的角度,毫無抵抗能力,隻能一抖一抖地跳動。


    我失手了。搞不好會死在這裏吧。明明一再告誡自己明哲保身才是上策,結果還是扮了倒楣鬼的角色。


    就在玉為自己的行動感到茫然錯愕時,內心底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跟我交替‘意誌’吧。


    由三個單音疊合而成的合音在玉的內側響起。


    “我才不幹。”


    一邊受到騎兵的蹂躪,玉一邊回答那個聲音。


    ——你這白癡,想死嗎!


    “與其跟你交替,還不如死了比較痛快。”


    玉堅拒從心的內側響起的合聲的提議,視野隨著微弱的閃爍上下左右激烈地震動著。痛覺早已麻痹,無論是被踐踏還是遭到鐵矛毆打,除了衝擊的力道外啥也感受不到。


    “抓住我!”


    這回換另一個聲音從外側傳來。


    遍體鱗傷的由紀映入了眼簾微睜的玉眼中。和玉一樣渾身都是鮮血的她拚了命伸長白皙的手。


    “這女的隻要閉嘴不說話,其實是個美人胚子嘛。”不知何故,這時玉又浮現了這樣的念頭。


    ——長得一模一樣。


    她跟某個人好像。可是我不知道那個某人是誰。雖然不知道是誰,不過由紀確實長得很像消失在遙遠時空的某人。


    玉就在沒能想得出那個人是誰的情況下遽然失去意識,周圍的世界被塗成了一整麵無聲的漆黑世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利維坦的戀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犬村小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犬村小六並收藏利維坦的戀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