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雨勢如霧的五月雨不一會兒便加劇,化成了細小的雨滴,把調布新町包裹進了淡銀白色的幔幕之中。


    照理說應該在進行插秧作業的水田卻莫名不見半個人影。每一塊水田上麵的秧苗都隻插了一半,被雨淋濕的小狗無助地從空無一人的田畦上跑走。


    無論是耕地或居住區都看不到任何人影,平時常有小女孩嬉戲閑聊的水車小屋和水井旁,這時也是一片空蕩蕩的毫無人跡。


    就連鐵匠鋪、裁縫店、魚販、雜貨店等商家林立的大道上,也不見平日色彩繽紛的門廉和招牌;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籠罩在有如身在棺木之中的寂靜裏。


    滿是泥濘的大道上散布著許多奇怪的腳印。數量高達好幾百副形似銀杏的三趾痕跡,雜亂無章地深深踩壓在地上,仿佛曾有一群鴕鳥從這裏奔馳而過似的詭異畫麵。在腳印的四周可見好幾道同樣壓得很深的車輪痕跡,雨水流入那些像是拖拉著重物行走般的痕跡裏,彼此相連的


    痕跡最後匯集成了一灘灘茶褐色的積水。


    循著腳印指示的方向前進,可追蹤到身披緋色外套的純白色軍團的背影。


    那是步兵與騎兵混編而成的大隊。步兵是由配有鐵矛的重步兵以及使用短弓和細劍的輕步兵所組成。鐵鏽色的水珠自扛在騎兵背上的十字形鐵矛頻頻滴落,彌漫著一股不祥的預感。


    軍團全然不把降雨放在心上,井然有序地擺出陣勢,在昔日的自行車運動競技場人口大門前待命。渴望有地方發泄的戰鬥意欲轉化成了熱氣,一股朦朧的蒸氣從所有士兵的身體散發而出。


    “那個弓手不是好惹的呢。”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隊兵曹長·岩佐木滿男一邊仰望聳立在眼前的運動競技場外牆,一邊開口向身旁的大隊長·鳥邊野米蓋爾攀談。那張白皙的側臉啟齒答腔道:


    “他使用的是特製的弓弦吧。射出來的箭速非比尋常。雖然不至於無法應付,不過我想把氣留到跟薰交手時使用。暫時忍耐一下吧。”


    “她真的會來嗎?”


    “如果是一般凡人應該早逃之天天了,但薰肯定會來。她就是那樣的女孩啊。”


    鳥邊野斬釘截鐵的說法令岩佐木把接下來的話給吞了回去。


    猛然一瞧,有個影子從運動競技場觀眾席的最上層探出身子朝這裏拉滿了銀色的弦。


    隨著岩佐木發出的咋舌聲所射出的那發箭,宛如受到牽引般在半空中描繪出精巧的一直線,目標鳥邊野的眉心直射而來。


    昨舌的餘響尚留在虛空未逝,鳥邊野便拔出腰際的軍刀往前跨出了一步。


    空間頓時爆出了“嚓”的一聲。


    “不曉得我夠不夠格當使用軍刀的劍士呢?”


    鳥邊野把被一刀兩斷落地的銀色弓箭狠狠踩在腳下的同時,一麵喃喃說道。這把軍刀是昨晚由紀留在野營地沒有帶走的武器。這把武器主要是作為突刺之用,但鳥邊野則是拿來胡亂揮砍。


    “繼續待在這裏我軍隻會成為活靶,小的建議還是讓士兵撤退吧。佇在這兒充當木頭人沒有意義,不如縱火燒掉居住區,或許對方就會主動展開攻擊了。”


    岩佐木的提案可謂妥善之策。目前調布新町的居民全被帶往運動競技場避難,因此鎮上形同空城。避難的民眾當中也包含成功從昨天襲擊死裏逃生的一之穀與兩名馬夫。這場守城戰是由獨留鎮上的特進種齋藤所指揮,意外的是他似乎相當熟於這種作戰方式,看來不是輕易就能攻陷。


    既然如此,不如將計就計逼迫對方固守在障壁的內側,我方則盡情掠奪鎮上的資產。如此一來防守方勢必士氣衰退,攻擊方則士氣高漲。隻要燒毀民房,對方很有可能會按捺不住火氣自投羅網。這樣不僅能避免弓箭的威脅,同時也是第三大隊百利而無弊的手段,隻不過——


    “不行,我軍要留在這裏待命,直到薰出現為止。”


    鳥邊野二話不說予以駁斥。岩佐木抖動著鬆垂的下巴,不死心地繼續進言:


    “把氣耗光的那個女孩不足以為懼。縱使她蓄了一整晚的氣,也談不上威脅。對她那麽執著不知究竟有何益處呢?”


    “因為我想在她的麵前燒掉這座鎮。我的夢想就是在燒毀了一切之後,在薰的眼前親手把居民一一勒死。光是想像她那張哭天喊地的嘴臉,我的心髒就狂跳得無法自持。等到把她逼到快瘋了以後,再抓理緒當肉盾,做盡各種令她發指的事。這一陣子不分晝夜,淩虐薰的點子就像溫泉一樣不斷泉湧而出,不實際實行的話,我的腦袋感覺就快炸了。所以為了讓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軍要繼續在這裏待命下去,不準動。”


    鳥邊野用仿佛在話家常般的平淡語調如此說道後,開始吹起了不曾聽過的詭異旋律的口哨。


    岩佐木擔任鳥邊野的副官固然已長達三年的時間,但至今仍無法完全掌握這長官的心性。就在他打算繼續進言時,一旁傳來了通報。


    “發現澀澤薰了。她正從對岸朝這裏前進。”


    鳥邊野的臉頰堆起了會心的一笑。


    “那個奴隸也在嗎?”


    “不,隻有澀澤薰一個人。而且手無寸鐵。預測會行經多摩川鐵橋。”


    接獲報告,鳥邊野麵露冷笑轉頭麵向了背後。


    “騎兵隨著兵曹長散開待命,各自設法克服敵人的冷箭。步兵隨我前往鐵橋。”


    幹淨俐落地下令後,鳥邊野逕自往目標鐵軌走去。鎮民所退守的運動競技場的前方不遠處即是舊京王相模原線——多摩川鐵橋。


    鳥邊野明白由紀刻意自暴行蹤度橋而來的理由——因為她想在那裏決一死戰。在橋上開打的話便不怕遭到敵人包圍,隻需要專注麵對單一方向。盡管現在的由紀應該沒有能力打得出氣彈,但不管如何,那裏都是利於以寡擊眾的地點。


    即便看穿了由紀的意圖,鳥邊野卻依然執意領兵前往鐵橋。畢竟自姬路出征以來曆經千辛萬苦才走到這一步,鳥邊野隻想花時間慢慢地和由紀玩到心滿意足為止。


    由鳥邊野領頭的四十名步兵,從距離運動競技場約五十公尺遠的京王多摩川車站,進入高架橋鐵道,俯視著堤防前進。不過片刻工夫,便來到擁有廣大泛濫平原的多摩川上方。


    毛毛細雨有慢慢增強的趨勢,將步兵們的視野染成銀色的斑駁畫麵。


    鐵橋上雜草叢生,紮根於泛濫平原的山毛櫸以橋墩為倚靠,扶疏的枝葉在軌道上頭遮蔽成蔭。橋麵兩旁架有w字形的鋼筋梁柱,塗漆斑駁的表麵上爬滿了一圈圈牢固頑強的常春藤。雨水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滴落在勉強從茂密的草叢探出一點麵孔的碎石地上。


    身上裹著濕漉漉的藤蔓所散發的濕氣味,鳥邊野用單手遮在眼睛上頭定睛凝視著雨景。


    子鹿色的軍服從對岸接近中。


    那名人物撕裂了銀灰色的帷幕,毫無迷惘地渡橋而來。鳥邊野的口中不自覺地念出了那名人物的名字。


    “薰。我的天子。”


    那語調就仿佛是在向戀人呼喚似的。在他的身後,步兵一同將鐵矛扛到了肩上。


    “四列橫陣。萬萬不可以殺了她,給我斷她的手腳生擒回來。”


    以吆喝聲回應號令,傾注每一天的精力在戰鬥訓練上的四十名精銳擺出四列橫陣開始前進。


    由紀停下腳步,毅然地直視前方。


    敵人以十人為單位,呈橫隊隊形占據了整個橋麵逐漸往這裏逼近。隊伍合計共有四列,鳥邊野則跟在後頭臉上掛著冷笑。


    由紀在內心默默點頭。現階段形勢的發展一切符合由紀的盤算。


    約莫三小時前,由紀越過了多摩川原橋的橋頭,趴在野生麥叢裏觀察對


    岸調布方麵的狀況。


    乍見之下似乎毫無異常的風景,但由紀並沒有漏看從自行車運動競技場飄出的炊煙。那顯示姬路軍團對鎮上展開攻擊,而居民們已往運動競技場內進行避難。


    之後由紀繼續藏身在草叢中往調布新町接近,在多摩川鐵橋的底部更仔細觀察近在眼前的調布新町的情勢,進而掌握了相當詳細的現況。鎮裏沒有傳出劫掠時所伴隨的嘶吼和哄笑,也不見有火舌亂竄,而且透過三不五時有人從運動競技場外牆上朝正下方射箭的跡象判斷,可知姬路軍團正包圍了運動競技場。


    目前鎮上還平安無事。這個事實固然令由紀姑且感到放心,但狀況也不容許自己再拖延下去。發現對岸的堤防有敵方的哨兵在巡邏,由紀便重新回到多摩川原橋上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蹤一路直奔。而敵人也如自己所願前來奉陪。依鳥邊野的個性,他很有可能明知是圈套仍執意前來。無論如何,能在鐵橋上一決勝負就夠了。


    由紀長籲一口氣整頓呼吸,遠望逐步逼近的山羊色士兵。


    左腳微微向前挺出,右腳稍稍往後帶,左手掌放在肚臍附近,右手則自然垂下。這是以前身在姬路時,代理師範所傳授的練氣使著基本架勢。短促地吸氣的同時喚出下氣海的氣,使其往左手掌和右腳跟凝聚,接著讓從那兩個部位溢出的氣環繞身體四周作為防壁。戰鬥準備就此宣告完成。


    第一列的士兵以肩扛矛,矛尖的位置抵在臀部的後方,漸漸加快腳步逼上前來。


    由紀按兵不動,左眼目光炯炯地緊盯前方,重複著規律的吸氣。


    第一列的士兵終於衝鋒了。純白的士兵們一邊發出示威的殺伐聲,一邊撼動著橋的吊梁展開突擊。


    和士兵的衝鋒相呼應,由紀原先退到後方的右腳輕輕地擦過了地麵。金黃色的氣一如火花般在腳跟下方迸射。


    刹那間,由紀的手肘深深地打進了位在最右翼的士兵的心窩。


    雨水的飛沫慢了由紀的動作半拍才噴散,士兵的身體向前折成ㄑ字狀。一旁的士兵甚至沒有注意到隔壁的異狀,繼續往前衝刺。由紀的速度就是有這麽快。


    山紀旋轉身子,運用回旋踢的要領,以無慈悲的靴底狠狠踢擊一旁士兵的背部。


    還來不及發出悲鳴,不幸的士兵在靴底和背部之間被夾進了作用形同跳板的氣,整個人高高地彈至半空中後,便往橋麵的對側墜落了。


    其餘仍在衝刺的士兵,直到這時眼睛才跟上由紀的動作連忙想停下腳步,但由紀的掌心還是搶先掃中另外一名士兵的側腹。


    火花又噴濺而出。被打進士兵體內的氣在身體裏頭爆炸。


    可悲的士兵往旁邊橫飛和隔壁的同僚撞成一塊,兩人一同飛在半空中,又接著往旁邊撞


    去,一整排的士兵宛如炸裂般全都被撞得飛了出去。數名士兵毫無反抗之力地濺起水沫墜入了河麵。


    由紀連一眼也沒看,直接提起了鐵矛的握柄,同時長而俐落地喚出氣來,注視橋的對頭。第二列殺來了。第一列的剩餘四名士兵在由紀的背後撐起單膝,意圖重整態勢。


    隻能把寥寥可數的氣拿來賭了,把昨晚所蓄得的氣全都用在這裏。


    由紀下定決心,把矛尖旋到腰後,左肩微微向前挺出重心壓低。如果用的是軍刀,單憑一隻手就能揮砍,不過現在使用的是頗具重量的矛,因此左手也得托住握柄。用矛能否擊出氣彈由紀自己也不清楚,但現在也隻能放手一搏。


    ——首先要殺出一條血路來。


    由紀做出確認。目標隻有鳥邊野米蓋爾一人。


    背後有腳步聲接近﹒前方的第二列也隨著咆哮展開了突擊。


    ——貫穿吧。


    由紀咬緊牙關,使出渾身之力將鐵矛揮往右斜上方。


    金黃色的光從矛尖所描繪的軌跡溢出,幾千萬的光粒子和自天空飄落的雨滴相應,在鐵橋上向四方飛濺。


    一道白銀的閃電在天空飛翔。


    由紀所釋放的氣扭曲成了鉤狀,撲向猛攻而來的第二列士兵揚起頭部,眨眼間使橫陣中央的士兵化為焦炭,接著吞噬後方第三列中間的士兵,隨後勢不可擋地咬破了第四列的布陣。


    轟聲與飛礫、漫天的塵煙在雷光消逝之後才接著撼動了橋梁,附著在藤蔓上頭的雨露不約而同嘩啦啦地灑下,龐大的飛沫遮蔽了在場所有人的視野。


    人肉組成的障壁在那短暫的一瞬間露出了一道缺口——在場隻有由紀和鳥邊野能在瞬間對此做出反應。


    由紀借著向上揮擊的勁道順勢拋開鐵矛,右腳跟下方噴出了火花。眼角的餘光看到第二列的士兵被自己甩到腦後。緊接著向前伸出左腳,用力踩下軌道旁的碎石地,剩餘不多的氣在此刻發出燦光。由紀騰空飛起,突破了第三列、第四列的士兵。沒有半個士兵注意到有人從身旁穿了過去,由紀所拋出的鐵矛還停留在半空中描繪拋物線。


    當那把矛抵達拋物線頂點時,由紀也來到了鳥邊野的眼前。


    由紀挺出右腳鏟碎地—的碎石減緩身體的速度,上半身重心放低,擠出剩餘所有的氣往左手掌心集中。


    由紀的翡翠色眼眸發出燦爛的光輝,和鳥邊野的紫羅蘭色視線正麵交鋒。


    麵對由紀抱著孤注一擲的決心所擊出的左手掌心,鳥邊野竟以右手的掌心硬碰硬。


    “!?”


    金黃色的粒子在兩個氣街之間互相排斥。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練度較低的那一方會遭到到彈飛。


    ——危險!


    基於近似脊髓反射的判斷,由紀左腳腳跟施力向後方高高躍起。


    隻要再慢個一秒退開,由紀的左手臂恐怕就從肩關節的地方破裂了吧。能逃過這一劫說是僥幸也不為過。左手臂的微血管爆裂,導致手上毛孔噴出了鮮血,由紀弓著背部騰空高飛,僅用一隻右手在碎石地上著地。


    沒有時間可以喘息。前方有鳥邊野,後方則有步兵展開夾擊。


    由紀短促而俐落地吸氣。左手肘前半段的皮膚整麵都在流血,即使傳遞訊號給肌肉纖維也沒有反應。不僅如此,由於大量消耗了體內的氣的緣故,原本透過氣的運作,密合起來的左大腿嚴重刺傷如今又二度撕裂。她的左半身幾乎成了殘廢。


    ——到此為止了嗎?


    就在由紀萬念俱灰時,感應到了空氣的低吟。由紀整個人趴在地上,閃過從後方揮下的鐵矛。另一名士兵接著揮下第二擊。倒在鐵軌上的由紀,盡管以滾動身體的方式成功避開,但隨即有其他士兵把鐵矛的十字形矛頭插在她的頭旁。由紀因此停止了身體的動作。第四、第五把鐵矛緊接著垂直地插在倒地的由紀的四周。


    一晃眼,姬路士兵們便完成了捕獲目標的任務。


    鳥邊野喜不自勝地睥睨被十來把鐵矛定在地上,有如被作成標本昆蟲的由紀。


    “又逮到你了,這回我得讓你插翅也難逃。”


    語畢,鳥邊野單手握持的軍刀刀尖抵住由紀大腿上的刺傷,向飽受屈辱而麵色鐵青的由紀露出刻薄的冷笑後,用力將刀身刺進傷口。


    由紀全身受製無法動彈.緊咬嘴唇強忍悲鳴,幾乎快滲出血來。包圍四周的士兵齊聲發出粗鄙的哄笑;軍刀毫不留情地翻攪由紀的傷口,不僅皮開肉綻,甚至還把血管神經切斷得支離破碎。即便如此由紀還是一聲不吭,嘴唇咬出鮮血強忍痛楚。


    鳥邊野一麵玩弄傷口,一邊用響亮的聲音開始自吹自擂:


    “高尾修驗有一個叫做吉荒大先達的人物,他練就了十分優秀的氣……不對,修驗者都稱它為驗力的樣子,算了管它叫什麽都無所謂,總之他調養了品質相當精純的氣,而我成功地全部占為己有了。本來照


    理說依我的氣是贏不了你的氣的,可是多虧大先達的貢獻,我這才能跟你平等地互較高下。隻不過唯獨我一個人獲利未免有失狡猾,所以我決定分一點給你好了。”


    鳥邊野握緊軍刀的握柄,將從吉荒奪來的氣連同惡意,一起注入由紀的傷口。


    這個效果就等同於拿高壓電線的切斷麵貼在傷口上。


    數道電流在由紀的身體表麵流竄,隨著強烈的光線閃爍,苦撐多時的悲鳴終於從由紀的喉嚨深處迸發,尖銳地在鐵橋上回響。


    貌似快意地享受著那個餘音,鳥邊野連點了兩次頭。


    “你這麽高興真讓我欣慰。當初在姬路的時候,你總是對我非常冷漠呢。盡管我們是同道場的,畢竟你貴為天子而我隻是一介軍人,兩人的身分相差太懸殊了。但我是這麽地喜歡你,你又何必一直無視我的存在呢。我都主動跟你攀談了,陪我閑聊個幾句也無傷大雅吧?”


    鳥邊野麵目猙獰地批判著由紀過去的舉止。或許是舊恨突然湧上心頭,他又再次把氣注入由紀的大腿。電光愚弄著可悲獵物的全身,刺激由紀發出沙啞的慘叫,背脊就像尺蠖蟲一樣從地上繃起。哀愁、追憶、殘虐、與憐憫之情,輪流在鳥邊野臉上時而顯現、時而消失。


    分送吉荒的驗力直到氣消為止後,鳥邊野總算將軍刀從傷口抽離。直接把血淋淋的刀子收回刀鞘後,鳥邊野向士兵揚起下巴,示意他們從地上拔起定住由紀的鐵矛。


    由紀宛如一條破舊抹布般,四肢無力地癱倒在軌道上,任憑風雨吹打臉頰。左手的毛孔依然持續出血,一縷硝煙般的氣體隨著鮮血自大腿飄出,就連麵孔也滿是血液與汙泥,或許是失神的關係,兩隻眼睛呈現半開半閉的狀態。換作一般人類肯定早已一命嗚呼,但特進種不知該說是幸或不幸,通常都擁有強韌的生命力;由紀四肢的末端頻頻發出輕微的痙孿,還保有一口氣。


    鳥邊野用手扶住自己的下巴,神色泰然地睥睨由紀的軀體。接下來該怎麽折磨她好呢?幹脆那麽做好了,還是這麽做好了?就在鳥邊野沉浸在此般愉快的夢想時,步兵之間傳出了一個聲音。


    “真的是笨女人哪,這跟故意跑來自投羅網有什麽兩樣。”


    那語調充滿了瞧不起人的意味。同時,士兵排成的人牆被粗魯地推成了兩邊。


    “不曉得她要傻到什麽地步才會收斂一點哪。明明根本沒有勝算嘛。而且也不想想自己瘸了一條腿,還全力衝刺跑到這裏來哪。拜托,也體諒我這個追在後麵的人好不好。”


    現身在鳥邊野麵前的,是傷勢比由紀還要嚴重的玉。


    一頭黏著血塊而凝固糾結的頭發,浮腫未消的臉孔,從裂開的上衣隙縫隱約可見血淋淋的撕裂傷和凹痕;他拿泛黑的四角木棍作為拐杖之用,以仿佛垂死老人般的動作,拖著右腳走到由紀的身旁。


    “呿……累死我了。”


    玉簡短地咒罵了一聲後丟掉拐杖,盤起腿在鐵橋上席地而坐,深深地垂下脖子氣喘籲籲地喘息著。他的腰上沒有佩帶短劍,完全是赤手空拳的狀態。


    鳥邊野從宛如垂死野狗一樣、伸長舌頭整理呼吸的玉頭頂上方提出了一個至極理所當然的疑問:


    “你來做什麽?”


    “這女的有東西忘了帶走,我拿來還給她。”


    玉一邊從喉嚨深處發出氣喘如牛的聲響,一邊從褲子後麵的口袋掏出弄髒的手帕,粗魯地將它丟給瀕死的由紀後,繼續接著說:


    “既然東西還完了,那我就順便幫忙吧。隻不過不是幫你,是幫她。”


    連個頭也懶得抬,玉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指著由紀答道。鳥邊野的冷笑中泛起了一絲冷漠的譏諷。


    “哇,好強而有力的援軍啊。”


    “是啊。你們等一會就要全死光了,不想死的人趁現在快跳河,我應該不會連跳河的人也追殺。”


    玉那副形同風中殘燭的相貌,和出自口中的豪言壯語落差之大,逗得包圍的士兵捧腹大笑。鳥邊野用假惺惺的動作聳起肩膀。


    “好可怕喔。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我才沒有什麽作戰,隻是打爆你們而已。我醜話先說在前,到時才哭著求饒那就為時已晚了。如果不想讓故鄉的家人傷心,勸你們趁現在跳河。這是警告。”


    玉用嚴肅的聲音提出聲明。士兵們不禁麵麵相覷,隔了半晌才發出幹笑。


    鳥邊野抬起一隻腳,靴底抵住玉的額頭,輕輕一踢。


    玉的身體毫無抵抗之力地往後垮下呈仰臥之姿。鳥邊野一腳踩在他的側頭部後,施加全身的體重用力踐踏。


    盡管嘴裏吃進軌道上的碎石子、臉被踩在鳥邊野的腳下,玉依然設法小聲地向倒在旁邊的由紀說話:


    “喂……低能女,快起床啊……你是要睡到……什麽時候……”


    耳邊響起這一個月間聽到耳朵快長繭的粗話,由紀瞳孔裏的虹膜亮起了微弱的光。


    視野尚模糊不清的由紀把頭往旁邊一轉,受傷的玉臉被靴底踩住的模樣頓時映入了眼簾,她不禁睜大眼睛。


    “你……你這是在……幹什麽……”


    “別管了……給我聽清楚了!等一下我就再也不是我了……不是我的我會跑出來,把這些家夥扁得滿地找牙……那是很痛快沒錯……可是有個問題存在,那就是憑我的力量……阻止不了……不是我的我……”


    “你在說什……”


    “交給你來阻止了。要抱著殺掉我的決心來阻止。隻要射出大型氣彈,哪怕不是我的我也得束手就擒。要怎麽射擊你自己想。馬上能派上用場的氣就近在咫尺。聽到了沒,懂了嗎?”


    由紀痛苦地上下起伏著胸口,斷斷續續地回答:


    “我懂……才有鬼。這事情跟你無關……快逃……”


    “少囉唆、閉嘴、笨蛋、不準命令我。總之交給你來阻止就對了。另外,有件事你牢牢記清楚別忘了,我是絕對不會死的,就算被殺我也死不了,所以你一定要抱著殺死我的決心。”


    臉部遭到毫不留情踩踏的玉,拚了命地兀自向由紀傳達自己的訴求。


    “知道了嗎?你要負責阻止我!不計任何手段阻止我!”


    就像屈服於玉的魄力般,由紀不安地點頭答應了,玉見狀,也放鬆了軍靴底下那張被血泥弄得髒兮兮的臉。


    “拜托你了。”


    玉一句簡單的話打動了由紀。聽到這話,有某個東西緊緊勒住了由紀胸口的深處。


    “你在碎碎念什麽東西?”


    鳥邊野再次抬起腳,重重地朝玉的脖子踩下。一個頸椎斷掉的沉悶聲音穿過靴底響起。


    “死了吧。”


    鳥邊野疑惑地將腦袋歪向一旁,玉沒予以理會,逕自跟自己的意識內側說話——


    “出來吧,桐人。隨便你破壞了。”


    “……?”


    刹那間,玉眼中的光輝變成了黯淡的鐵灰色。


    接著土兩邊的嘴角往耳朵撕咧了開來,挾帶奇怪音韻的台詞直擊了鳥邊野的耳朵。


    “好久不見了,世界。”


    從玉口中突然冒出的那句話語中所暗藏的異常,令鳥邊野情不自禁地把腰往後縮。


    “闊別三十年之久的空氣。”


    那不是人類的聲音。在耳裏聽來那隻是三個單音結合而成的合音。一種有如透過鐵桶發聲的金屬音調——類似管風琴的音色。


    “那個沒屁用的廢物‘意誌’,這次輪到你被封印了吧。休想我會放你出來,活該。”


    理當頸椎受傷的玉在感到錯愕的鳥邊野麵前以詭異的動作開始從地上爬起。無視遍及全身的撕裂傷惡化,利用肌肉纖維的力量強行


    帶動受損的身體部位,膝蓋跪在地上撐起上半身,用兩隻腳站立。


    一道光滑的藍色氣焰從玉的輪廓冉冉升起。


    貼在那張臉孔上的,是一種和先前的玉判若兩人,鼓鼓地裝滿了嘲笑與侮蔑、傲慢與自大、墮落與頹廢與卑俗、對弱者的偏見、毫無根據的優越感等所有受人類唾棄的要素的笑容。


    深不可測的目光射穿了鳥邊野,一個極盡所有的侮蔑、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在前一刻還是玉的生物的臉上擴散了開來。


    “向上天祈禱吧,你們這群垃圾。”


    聽到新的合音,鳥邊野的本能敲響著非常警告。


    “盡管害怕得尿失禁吧,該死的人渣。”


    原本遍布那個生物上半身的裂傷長出薄桃色的肉填補了傷口,不僅如此,隆起的肉塊還在傷口上繼續膨脹,身上的上衣也隨著膨脹撕裂了開來。一晃眼工夫,全身爬滿了劇烈的條狀紅腫,隆起的無數道醜陋筋條彼此糾結纏繞,在身體表麵描畫出黑薔薇色的條狀圖紋。


    模樣變得不同的不隻是肉而已,損傷的骨頭也作勢再生成奇怪的形狀。仿佛體內有其他生物在活動似地,原本因骨折而凹陷的部位四處隆起,背後急速再生的肩胛骨刺穿了皮膚,一邊彎曲一邊就像在形成外殼般慢慢遮覆身體。


    “膜拜吧,糞蛆們。”


    鳥邊野無意間往後倒退了三步,脊椎驚恐得整個凝固,腦髓無法用邏輯處理眼前的光景,四肢僵直動也不能動。原先以玉為中心團團包圍的士兵們也在不知不覺間放大了包圍的半徑。


    前一刻還是玉的生物已經徹底變貌為不屬於人類的不祥物體了。


    “我勸你們快點一邊脫糞一邊在地上爬著逃走,否則的話我要揪出你們的大腸擠出臭死人的糞便,再把大腸頭塞進你們的嘴巴喂你們吃屎了。不想的話就快點拉著大便拚命逃吧,你們這群可悲又肮髒的蛔蟲。在娘親的肛門上蠕動一輩子吧!死蟯蟲們。”


    麵露嘴角咧開到耳垂下方的笑容,喜不自禁似地口出醜惡的穢言後,那個生物用刺耳的合音發出了陰柔的笑聲。


    這時,鳥邊野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了何謂恐怖;那樣的情感會如何癱瘓四肢、阻礙思考的流暢、並且使背後起雞皮疙瘩,他在靈魂的深處有了透徹的認識。盡管頭蓋骨裏的神經細胞連係從剛才就狂敲“跳進河裏”的警鍾,鳥邊野卻無法動彈。不光是大隊長,在場的所有姬路兵全都宛若被蛇盯上的青蛙。


    同一時刻,在自行車運動競技場入口閘門前待命的岩佐木背脊也感受到了戰栗。


    騎在鐮鳥上的岩佐木甩動下巴的贅肉,把繃緊的臉麵向多摩川。從岩佐木所在的位置,抬頭隻能看見高架鐵軌的下腹,看不到橋上的狀況。可是,有一股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沉悶淤塞從那個方向徐徐傳來。


    察覺到異狀的人隻有岩佐木,其餘的士兵則分散在運動競技場四周,閑散地采取包圍態勢。


    “兵曹長,怎麽了嗎?”


    一旁邊的士兵困惑地詢問道。


    “你沒聞到什麽味道?”


    聽長官如此反問,騎兵一時露出疑惑的表情吸了吸鼻子。


    “小的沒聞到什麽特別的味道。”


    岩佐木朝隔壁的士兵瞪大眼睛後,用舌頭舔了幹燥的嘴唇。


    “抱歉,這不是味道,而是一種類似奇怪波動的感覺。你感受不到嗎?”


    “小的什麽也……”


    騎兵臉上依舊掛著詫異的表情,在鐵橋和岩佐木的臉之間來回打量。


    就在這段期間,空氣當中所充斥的塞滿了負麵要素的波動,持續不快地搔弄著岩佐木的脊椎。岩佐木忍受不了恐懼,全身汗毛直豎,拉起了跨下鐮鳥的韁繩。


    “兵曹長?”


    “你們在這裏待命,我去巡視一下。”


    騎兵的臉愈來愈顯困惑。人隊長明明下令要全隊在此待命,這名兵曹長會擅自采取行動,這可是極其罕見的情況。


    “聽好了,假使我一個小時之後仍舊沒有回來,你們立刻撤回高尾。明白了嗎?”


    岩佐木交代完事項,便把騎兵留在原地,自己駕著鐮鳥往舊京王多摩川車站出發。


    穿過腐朽的剪票口,爬上樓梯,來到高架鐵道的上頭,趕往多摩川鐵橋。毛毛細雨成了銀灰色的帷幕垂掛在前方。愈是前進,那股異樣的波動愈是刺痛皮膚。


    ——我對這個感覺有印象。


    當年舍棄出生的故鄉、追隨篡奪王的記憶,在岩佐木的腦海閃現。


    那天,躲在巷子的垃圾桶後麵偷看神追軍行軍的畫麵——跟當時一樣的味道現在又在岩佐木的身邊竄起。


    揮動韁繩駕著鐮鳥在雨中奔馳的同時,岩佐木鬆垮的臃腫身軀急速從內側絞緊。


    棱角銳利的肱肌、隆起的肩胛骨、一如連綿的山峰般盤據了大片麵積的僧帽肌與背闊肌,其他全身的肌肉纖維也紛紛隆起,一個萬夫莫敵的身影在鞍上顯現了。


    少年時代,岩佐木因為這身肌肉纖維特進種的能力飽受父母在內的大人們利用,失去了自由,鬱氣長期積壓在心,所以才會在十五歲的冬天追隨篡奪王、拋棄了自己的家鄉。


    在單槍匹馬地奔馳於鐵軌上的岩佐木的內心裏,遙遠昔日所割舍的夢想的遺骸化成了一幅又一幅的影像乍隱乍現。激起這些陳年往事的,正是從雨幕的前方飄來的殘虐波動;是某種滿滿孕育著汙辱、殘暴等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所有負麵因子,無比淒厲的不知名物體。


    越過了堤防的正上方一帶之後,鐮鳥的腳開始不聽使喚,似乎深深畏懼著位於鐵橋前方的存在。不管怎麽用韁繩抽打抑或緊拉,鐮鳥的反應都很遲鈍,不久甚至無視主人的命令停了下來。


    岩佐木放棄鐮鳥,單手揣起鐵矛在鐵軌上奔跑。


    從雨幕的前方傳來了人的悲鳴;聲音不是隻有一人,那是多數人所放聲發出的臨死哀號。


    血腥味和雨和在一起直竄鼻孔,一股驚人的惡寒從丹田湧出。現在不難理解鐮鳥的心情;可以選擇的話,沒有人會願意前進。但岩佐木的雙腳和腦子裏的念頭背道而馳,一步一步往前送。驅使岩佐木的,就是這股愈靠近、強度與振幅就愈強大的波動。現在的岩佐木踩著機器人般的步伐,隻是愚直地穿過細雨的帷幕,宛若縱身撲進熊熊營火將自己燒死的飛蛾。


    然而——那一雙腳冷不防在原地定住。


    原本慌亂的呼吸也陡然平複了下來。相對地,岩佐木臉上的嘴唇開始打起了哆嗦。


    哆嗦沿著喉嚨流經人胸肌,從腹部往腰下傳遞,使粗壯的大腿頻頻打顫。


    原本緊抓在掌心的鐵矛從指間脫落,發出沉悶的聲響掉在碎石地上。岩佐木腳軟到無法站直,當場跪了下來。一會兒甚至連跪也跪不穩,最後整個人癱坐在地。


    心髒下方有某種堅硬的東西不斷往上重擊岩佐木,直教他發疼。看來視野會搖搖晃晃並不單隻是下雨的緣故,有一無法控製的凶猛感情從胃部洶湧高漲。


    現在映射在岩佐木眼中的,是三十年前的十一月,冒著熊熊烈火矗立在沸騰得變成了熔岩色的天空底下的水泥建築群。


    灑落在柏油路上的肉片與血潮,焚燒皮膚表麵的熱風——


    被打爆頭的父親、變成了碎肉堆的大人們、被踏毀的屏障——


    身染鮮血的純白部隊、身影朦朧搖晃的鐮鳥、領在他們的前方穿越路上迷濛的霧氣、以及迎風飄揚的利維坦旗!


    “桐人大人。”


    昔日自己不惜肝腦塗地所侍奉的主子之名,從顫抖的嘴唇剝落。


    在五月雨描繪出的白地銀斑光景之中,理當早已消失在遙遠過去的篡奪王——霧崎


    桐人在軌道上腳踏姬路兵的屍體,現在正向岩佐木投以從容自得的淺笑。


    桐人的身體表麵上披覆著許多層形似白大理石結晶的外殼——泛著灰白色光澤的那個外殼,其實是刺穿了皮膚的發達肩胛骨。兩邊的肩胛骨從背肌的兩邊刺出露到體外,就像鳥類把翅膀收起來一樣形狀複雜,同時又發揮了保護身體的鎧甲效果。


    殼與殼之間隱約露出的肉體的顏色,乃是仿佛會將光吸走般的汙穢暗色,狀似蒸煮凝結而成的肉質看起來就好似在表皮流動一樣。表皮上可以看到有不停蠕動、狀似月餅的瘤狀突起,突起物在破裂並釋放出蒼白色的氣焰後便消失不見;也有好幾條筋浮出相互糾結纏繞,形成大塊的肌肉在體表上移動,流動從來不曾靜止過。


    但比外殼和肉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臉上的表情。臉的膚色和肉體一樣,同是類似腐敗髒器的汙穢暗色,五官勉強能看出人類的原形,但頭發以肉眼能辨別的速度快速滋長,鐵灰色的雙眸帶著令人不快的同情笑意,透過發隙忽明忽暗地閃爍,嘴巴則明顯是在大笑的模樣,而黑薔薇色的奇怪圖紋替肌膚表麵增添了不祥的色彩,為這副品味俗惡的外觀做整體作結。一直纏繞在岩佐木脊椎上的不快波動似乎就是源自於他的大笑。那身影就和岩佐木記憶中的霧崎桐人完全一模一樣。


    ——篡奪王再臨!


    這句話貫穿了岩佐木的腦髓。橫行全身的顫抖逐漸奪走岩佐木的思考能力。縱橫沙場三十年的老練戰士隻能東手無策地慢慢變成路上的石頭。


    “兵曹長,救我——”


    聽到腳邊有微弱的聲音在呼喚,岩佐木回過了神來。低頭一看,純白的軍裝染滿了鮮血的步兵們,一如馬口鐵人偶般散亂地倒在地上。


    從屍體的損傷狀況判斷,他們應該是慘遭蹂躪、至死方休。有人像壓花一樣,身體被壓扁成了平麵;有人身體被揉成了一團,氣絕身亡;有人關節以外的部位被折彎,就像魚幹一樣被吊在鋼梁上;有人身體各部位被細細地扯碎成數十來塊排列在地麵上;有人五髒六腑全被掏空,隻剩一副臭皮囊仰臥在鐵軌上;有人被當成抹布一樣連指尖都被擰成螺旋狀而死——精英士兵被以各種慘絕人寰的手法殺害。


    篡奪王心滿意足地享受著闊別多年的虐殺。這個事實瞧那些淒慘無比的死狀便不言而喻。現在爬到岩佐木腳邊求助的步兵,也被斷了手掌跟腳掌,淒慘的士兵一邊用噴濺著鮮血的棍狀四肢蹣跚地在碎石地上爬行,流著滿臉的涕淚與口水豁出一切想逃命。


    “繼續哭喊吧。”


    由三單音組成的合音響起,向岩佐木求救的士兵身體被往反方向拖了回去。嘶啞的尖叫從他的口中喊出,但岩佐木害怕得整個人無法動彈。


    桐人雙手抓住士兵的腳踝,將他高高提起到自己的麵前後,發出霹霹啪啪的刺耳聲響將那具倒吊的身體從胯下撕裂成兩半。


    令人無法想像是出自於這個世界的哀號響遍了鐵橋。膀胱跟尿道隨著大量的血水從被撕裂成兩半的胯下探出了臉來,直腸、大腸、小腸則接連從白色的骨盆裏麵溢出掉滿一地。直到橫膈膜被撕開,士兵的哀號才總算停止,但桐人無視玩具已經斷氣,露出冷笑用手劈進身體撕開的裂縫,一路精準地劈開到鎖骨的正下方。


    “模仿牛仔。”


    篡奪王貌似開心地如此說道後,抓著髒器灑了一地的士兵遺體的其中一隻腳,開始在頭頂上不斷揮舞。他似乎真的是打算模仿牛仔。五髒六腑被掏空的屍體扮演繩子,頭顱則扮演繩子前端的鉛墜。被桐人用蠻力高速揮舞甩動的屍骸頻頻和橋麵、鋼筋、四周的屍體發生撞擊而早已失去原形,最後變成了一條血紅色的牢固繩子,隨著篡奪王的一句“膩了”被隨手拋進河裏丟棄。


    岩佐木的腦幹早已麻痹,現在的狀態與其說是連根手指都無法憑自己的意誌來挪動,寧可說是處於一個根本不知“動”為何物的狀態,但還是可以認出如今在眼前沉迷於小孩子般遊戲的怪物是貨真價實的霧崎桐人。


    桐人悠然地在岩佐木的麵前物色姬路兵的屍體,奪走身材最接近的軍服穿上。


    “果然還是這身打扮最適合儂。”


    穿好山羊色的軍服,一板一眼地紮好皮帶,披上緋色的外套後桐人欣喜地顧影自憐。姬路兵的軍服是直接沿用神追軍的款式,現在的桐人就跟三十年前事變當時的身影一模一樣。


    “有肉的味道。”


    桐人抽動鼻子,看向聳立在河岸邊的運動競技場被雨淋濕的漆黑外牆。他臉上掛著垂憐的笑意,拖著緋色的外套,對岩佐木視若無睹,逕自朝京王多摩川車站的方向離開鐵橋。不知是在運動競技場避難的居民,還是散開的騎兵,也有可能是兩邊的味道都被他嗅到了吧。他全然沒把驚愕過度以至於忘記表露出憤怒、膽怯、與戰鬥意欲的岩佐木放在眼底,注意力全跑到有辦法更加取悅自己的玩具上。


    ——鎮上的居民還有士兵,將一個也不留地全被殺死。


    這個念頭從動彈不得的岩佐木的腦海中掠過。就在他試圖提振自己的氣力時,飄著五月雨的前方傳來了宛若啜泣般的聲音。


    “好痛喔,救我……”


    驚覺那是鳥邊野的聲音,岩佐木拚了命提起沉甸甸的腰,一邊閃避散落四地的淒慘遺骸、一邊朝淒涼的大隊長身旁走去。


    “好痛,真的好痛。”


    以不幸的意味而言鳥邊野似乎特別受到桐人的恩寵,飽受別出心裁的淩虐。


    攤在地上的手腳的關節全部都往反方向彎曲,兩隻眼珠都被挖掉,空洞的眼窩被塞進了本人陰囊裏的東西——這是桐人喜歡的遊戲方式。


    “凡是俊美的男人,那個王就會用這樣的方式貶低對方。看來是您運氣不好哪。”


    在鳥邊野的身旁盤腿坐下,岩佐木用沙啞的聲音向他說道。鳥邊野的哭聲空虛地響蕩。


    “救我、救我……”


    在鳥邊野的懇求下,岩佐木拿出塞在眼窩裏的東西後,割下鳥邊野軍服的袖子代替繃帶纏在兩眼的傷痕上。昔日那白淨的美貌已不複存在,如今躺在鐵道上的隻是一具被嬰兒破壞得不成原形的人偶。之所以還能留有一口氣在,或許全拜練氣能手生命力的恩賜,但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件幸運的事。


    ——我得拯救部下。


    鳥邊野慘不忍睹的模樣加深了岩佐木的決意。撤走留在運動競技場前的騎兵,暫回高尾山重整態勢,才是這個狀況下的上上之策。


    就在岩佐木下定這個決心,打起幹勁準備站起來的那個當下,眼角餘光捕捉到了四肢完好地倒在地上的久阪由紀。


    “你還活著嗎?運氣真好。”


    一出聲攀談,由紀在痛苦地呼吸過後,把視線轉向岩佐木。


    “那個……怪物呢……?”


    “他往運動競技場去了。防壁已經失去意義。那些居民死定了。”


    “什麽……?”


    “戰爭結束了。我要率領騎兵回高尾,你就在這裏裝死吧。桐人大人似乎已經玩膩了,等到他殺光居民、燒掉鎮上之後,應該會離開尋找下一個目標,在那之前你不要輕舉妄動。”


    由紀凝視了岩佐木的臉孔一段時間,接著身子往旁邊一翻,試圖用腕力撐住身體爬起來。


    岩佐木先是將鳥邊野背在背上之後,一臉驚愕地低頭俯視由紀的苦鬥。


    “你還是聽我的勸告。用那副身體跑去挑戰桐人大人,這次一定會被當玩具的。即便是婦孺他照樣不會手下留情的。”


    “……我怎麽可能裝死。”


    由紀用雙手的掌心撐地,以伏地挺身的要領支起上半身,右膝往胸前提作勢從地上站起。光是這麽簡單的動作


    ,便使原先受傷的右手臂跟左大腿又淌出鮮血。岩佐木見狀皺起了眉頭。


    他背著鳥邊野,單手握住由紀的左手腕,一把將她向上拉起。盡管腳步仍有些不穩,多虧岩佐木的相助,由紀總算能以自己的雙腳站立。


    一時之間由紀一臉詫異,從近距離抬頭仰望岩佐木。等呼吸平穩下來,由紀理解了狀況的變化。


    “現在這個狀況可以解釋為和姬路兵休戰了嗎?”


    “啊啊,就當雙方勢均力敵吧。”


    “我明白了。請問尊姓大名。”


    “……第三大隊兵曹長,岩佐木滿男。”


    “我是久阪由紀。我以名字發誓,絕不會藉這機會對姬路兵出手。”


    “哼,你的名字明明是澀澤薰吧。”


    “我的本名是久阪,薰這名字隻不過是市長擅自幫我取的。”


    由紀說罷閉上眼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長長籲出,調理體內的氣脈對體內外的傷勢做緊急處理。


    岩佐木看出由紀做好了不惜一死的準備。她大概是以為即便氣早已耗盡,隻要盡自己的全力,好歹能和桐人拚個同歸於盡吧。雖說年輕氣盛,但也太過有勇無謀了。他看著由紀,感覺仿佛在看自己的少年時代一樣。


    “你打算和桐人大人一戰嗎?”


    “是的。對了,那個怪物就是霧崎桐人嗎?”


    “是啊,隻是大概沒人會相信吧。’


    “不敢置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也沒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麽我出發了。”


    “……別去了,不要糟蹋自己的性命。”


    由紀用深邃沉靜的眼睛注視岩佐木,以嚴肅的聲音開口表示:


    “謝謝。你雖然是敵人,卻是個好人。”


    語畢由紀掉頭轉身,拖著滿是血和泥濘、渾身是傷的身體,手提軍刀獨自離開鐵橋。眺望往雨幕中消失的纖細背影,岩佐木籲了一口深深的歎息。


    可以理解為何澀澤市長會屬意那個女孩作為天子人選。


    “真是讓人不舍。”


    岩佐木像是不讓人聽見似地喃喃自語後,向扛在肩上的鳥邊野投以愧疚的視線。


    “大隊長,恕屬下冒犯,屬下在此有個計策。”


    “嗯……?”


    “對大隊長來說,就某個層麵而言或許也能算是達成了目的也說不定。當然了,純粹是就某個層麵而言……”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岩佐木做了一個提案。聞計,鳥邊野的嘴角泛起了笑意。


    “這主意實在是太棒了,兵曹長。即刻實行那個作戰。好,就這麽說定了,快跑!”


    盡管四肢的關節殘缺不堪,兩眼被挖掉、陰囊也被扯斷,但鳥邊野還是顯得神采奕奕。


    在內心的一角岩佐木對自己的獻策感到後悔的同時,他仍拔腿跟蹤在由紀的後頭。


    霧崎桐人堆起滿麵的笑容,用右手單手抓住鐮鳥的腳踝,順勢一拉硬是將四百公斤以上的體重拖倒在地。


    鐮鳥發出刺耳的悲鳴,綠色的外皮毫無反抗之力地被重砸在地。鞍上的騎兵沒能從馬鐙抽出腳來,連人帶鳥一起狠狠地摔在柏油路麵上,一股沉沉的低音在狹小的巷子響起。


    “咿嘻!”


    桐人咧開的嘴巴迸出快活的怪聲。


    倒地的鐮鳥在半空中揮動兩隻鐮刀痛苦掙紮。桐人腳一抬,瞄準那副比腳還長的脖子狠狠踩下。引人憐憫的叫聲從鳥喙泄出,桐人一把抓住其中一隻鐮刀,硬生生地從鐮鳥的身體拔開。


    刺穿耳膜般的鐮鳥叫聲劃破了風雨,身體的傷口噴出綠色的體液,以被桐人踩住的脖子為支點盡其所能地瘋狂掙紮。因為這裏本來是作為單行道之用的狹小巷弄,因此鐮鳥掙紮的雙腳不斷發出巨響踢擊道路兩側的水泥牆,老朽腐化的牆壁因此慢慢坍垮。


    不知是失神還是斷氣了,還固定在鞍上的騎兵,像人偶一樣毫無反抗,配合鳥的動作前後左右甩動脖子,兩隻手則有如脫臼似地,時而雙手高舉、時而往左右兩邊攤開、時而上下交疊。


    “高興吧,蠢鳥。儂收下你的這玩意兒當武器。”


    桐人手拿切斷麵還有體液滴落的鐮刀,四處揮來揮去好不快樂。


    “試砍。”


    嘟嚷一聲,桐人舉起扯斷的鐮刀朝騎兵的頭顱砍去。隨著銳器刺入骨肉的聲音,鐮刀上鋸齒狀的突起雖然刺進了瞄準的地方,卻未能一刀砍斷。


    “唔奴,砍不斷哪。真是奇了,這是何故,以前明明能砍斷。”


    原先包圍運動競技場散開的騎兵們重新整隊集合,在風中拖曳著緋色外套,排出陣勢朝著一臉困惑的桐人展開突擊。但桐人並未把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反倒是惱羞成怒地想把鐮刀從騎兵脖子上拔出。


    “喝呀!”


    騎兵的頭顱一如木栓般隨著桐人的吆喝聲從軀體拔下,朱紅的鮮血如泉湧般在五月雨中噴灑飛濺。桐人用隻眼瞥視鐮刀喃喃自語道:


    “刀刃都磨損了不是嗎?好歹做個保養吧,該死的蠢貨。”


    鐮鳥的鐮刀並非單純是巨大化的螳螂鐮刀,而是姬路移民地的研究者利用基因工學製造的。是一種具備無數的銳利突起、適合斬擊的刃器。原本替鐮刀作保養是騎兵的分內工作,但現在死在桐人腳底下的那名士兵似乎疏忽了。


    就在這時,十八名騎兵在狹小的巷弄排成二列縱陣,直朝著桐人衝來。桐人退無可退,本人也沒有逃走的意思。他威風凜凜地迎接姬路騎兵,並且咧開臉孔下半部的嘴巴大笑。


    “儂要砍爛你們。”


    做出宣言,桐人單手牢牢握住刀鋒受損的鐮刀握柄,掀起緋色外套,采取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動,主動衝向騎兵展開迎擊。


    也難怪打頭陣的兩名騎兵會人感吃驚,畢竟麵對為數如此可觀的鐮鳥還膽敢隻身闖陣的笨蛋,他們這一生還不曾看過。


    “踩扁他!”


    從驚愕中回神,其中一名騎兵下了號令,兩人便雙雙將矛頭往前方刺出。鐮鳥也以訓練有素的動作朝桐人高舉兩把鐮刀。一旦在無處可逃的狹窄巷了裏遭到二列縱陣的騎兵的突擊,凡是一般人必將會被踩成絞肉。


    “去死吧,你們這群臭小子。”


    不是一般人的霧崎桐人語帶輕佻、揮起刀鋒欠損的鐮刀,帶著滿麵笑容和姬路騎兵正麵衝突。


    刹那——五月雨所描繪出的白地銀斑光景,頓時被改塗成了白地朱斑。


    畫麵中沒有悲鳴,隻見光景中噴灑出顏色千變萬化的飛沫和肉片。


    綠色的外皮、純白的軍服、黃土色的肉片、黑色皮革的係帶、斷成兩截的一上身、流泄的腸道、撕裂的外套、鳥喙、緋色眼珠、手肘後半段的手臂、掛著勇猛表情的頭顱,等諸如此類的物體一如吹雪般覆蓋了半空中。


    緊接著,綠色的體液盛大地噴灑而出。頸部以上的部位消失不見的鐮鳥們從切斷麵噴出綠色的潮水,搖搖晃晃地紛紛發出巨響倒地。


    在鐮鳥的鞍上,則可見兩腳還插在馬鐙裏的騎兵的下半身。那些被截成兩半的軀體從切斷麵噴灑出鮮紅色的血泉,同時零零落落地把髒器撒滿一地,重心不穩地左右晃動著。


    空中飛舞的十八具上半身的胸腔裏落下了內髒,在狹隘的巷子下起了五髒六腑的腥風血雨。


    沾附在牆上的黏膜、紅黑色富有光澤且彈性十足的不知名物體、形似暗褐色饅頭的組織、斷掉的長長管子、外表難以形容,看似柔軟的體內組織——桐人獨自滿足地欣賞著這片呈現了屍橫遍野慘狀的土地。


    身上的純白軍服早已染成了一片血紅。盡管身體插著四把


    鐵矛,然而桐人卻一副完全無動於衷的模樣踏著肉片與髒器所鋪成的地毯,揚起嘴角冷笑、把手中的鐮刀舉到胸前。


    “削鐵如泥哪。”


    桐人心滿意足地如此說道,凝視手中損壞得體無完膚的鐮刀。能以刀鋒損壞的鐮刀連人帶鳥將騎兵隊一刀兩斷,與其說是削鐵如泥,不如說是脫離常識的蠻力使然,然而桐人絲毫不在乎那樣的邏輯,隻是忘我地沉浸在歡悅之中。


    “儂乃世界最強,也是世界最帥。”


    孤芳自賞的同時,桐人率性地拔起插在體內的鐵矛隨手四處亂丟。肉體的修複方式並非透過細胞增生來修複傷口,而是類似用高黏性的樹汁塞住破洞。再生效率比身為玉的時候更好,複原得也更快。


    就在這時,一隻弓箭隨著撕裂空氣的尖銳聲響命中了桐人的太陽穴。


    來勢洶洶的箭力道之強,讓桐人應聲向右傾倒。


    “痛啊。”


    自現身以來便一直把哄笑掛在臉上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扭曲。


    側頭部深深地插著一隻弓箭,桐人狠狠瞪了聳立在坍倒的牆壁對側的運動競技場。可以看到齋藤正從觀眾席的最上部探出身子準備射出第二發。


    “他馬的弓手,儂一定要把整束弓箭塞進你的肛門。”


    桐人隨手一揮,輕易地掃開了咻一聲以音速飛來的第二隻弓箭;然後抓著第一隻弓箭的羽毛,使勁從太陽穴拔出。


    “好痛、好痛啊。”


    紅色的鮮血從那傷口一舉噴出。由於頭部的組成跟身體不一樣,這個部位所產生的常人的痛覺折磨著桐人。


    “等著,儂這就去宰了你。”


    丟下染血的箭頭,桐人轉向往運動競技場出發。


    處在玉意識的內側裏時,桐人也總是時時觀察外界的情況,所以他早就知道調布新町的所有居民目前都在運動競技場內避難。


    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弄一五○○人的玩具,桐人興致勃勃地在腦袋裏做著愉快的想像。光是讓常人窺看到其空想內容便會瘋狂而死般無比淒絕的企圖一個個接連從腦幹深處湧出,桐人興奮得無法自持。


    但就在這個時候,意識的角落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的任務結束了。快點縮回來,笨蛋殿下。


    桐人十分清楚那是誰的聲音。


    滿懷惡意的笑聲連同更為猙獰的感情在臉上綻開。


    “心急了是嗎,‘意誌’?呀哈哈哈哈,笨蛋,誰要跟你交換了。這回輪到你被封印了。你就束手無策地待在那裏觀賞儂的行動,捶胸頓足後悔一輩子吧。實在是爽死了,笨——蛋,笨——蛋。”


    ——嗚哇,你惹怒我了。給我記住,下次我死也不放你出來。


    “少囉唆、閉嘴、笨蛋。很遺憾沒有下次了。別再跟儂說話了,聽了就煩。”


    桐人半強硬地打斷“意誌”的聲音邁開大步前進,來到運動競技場的入口閘門前。


    或許是哨兵通報了緊急事態,可以聽見運動競技場裏傳來居民的悲鳴。


    桐人豎起耳朵舒服地聆聽著那個哀鳴,一想像待會兒即將掀起的場麵,體內的細胞便喜不自禁地熱血沸騰。今宵要舉辦闊別三十年被解放到外界的喜宴,就拿一五○○人份的血肉當作墊子,一邊享用美食一邊欣賞明月吧。


    就在桐人做好決定,雙手攀著帶刺鐵線的障壁準備翻進舊自行車運動競技場的那個當下,背肌有一道微弱的電流流竄而過。


    桐人抬頭仰望身後,高架軌道的漆黑下腹和一排排的水泥支柱映入了他的眼中。接著露出喉結繼續將視線往上揚——捕捉到了佇立在高架軌道側壁上的纖細人影。


    “丫頭。”


    手中的軍刀斜指下方,久阪由紀挾著綿綿細雨低頭俯瞰著霧崎桐人。盡管她渾身都是自己流出的鮮血,不過瞳孔中炯炯有神的虹膜從地上依然清晰可見。


    “撿回一條命的家夥,跑來是想尿失禁嗎?”


    桐人大喜過望地喃喃說道。即興演出是再歡迎也不過的了。摘下美少女的頭顱用雙手壓扁擠爆後再召開宴會感覺也不賴。目光如炬的鐵灰色眼眸上下打量著由紀的肢體。


    在他的目光焦點處,由紀那隻挺拔的腳朝空中踏了出去。


    一如縱身躍進滿是沸騰岩漿的火山口中的殉教者般,由紀朝著桐人一直線往下墜。


    但她的行為並不是殉教。細長眼睫毛底下的翡翠色視線牢牢地鎖定了目標,軍刀的刀尖旋往了腰後。


    ——憑那跟屁一樣的練氣你能幹什麽?


    由紀早就耗盡了氣的事桐人也心裏有數。


    對手不足以為懼——照理說事實應是如此,但發光的粒子卻開始在軍刀的刀身上凝聚。


    “唔?”


    空氣燒焦的氣味夾雜在雨水中飄進了桐人的鼻孔。


    蘊藏了膨大能量的振動音緩緩從上空降臨。


    “怎麽可能!”


    那聲喃喃自語尚未結束,由紀的軍刀在半空中扭曲成了鞭狀。


    金黃色的光從裂開的空間溢出。在靜止的畫麵中,唯有那道光持續在膨脹。和從雨雲飄下的白銀色飛沫相應,整片視野被金黃與白銀給掩沒了。


    刹那,粗如圓木的閃電昂起了前端。


    眨眼間那道閃電鉤破了半空,斜向剖開了試圖以側跳閃避的桐人的腹腔。


    “噫呀!”


    那一聲悲鳴旋即被落在柏油路上的氣彈所發出的爆炸聲和漫天卷起的塵煙給遮蓋過去。


    被擊潰的桐人側著身子動也不動地倒在路上,高黏性的黑色血液從腹部被打穿的傷口淌出。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


    強烈的疼痛與憤怒使桐人咬牙切齒地環視四周。從地上飄起的塵煙已經被雨勢澆熄。桐人一麵修複腹部的裂傷,一麵放眼在五月雨中巡視。


    在那一瞬間,右前方的雨被劃出了一道缺口。


    軍刀的刀尖從缺口中猛然刺出。


    刀身上有練氣包覆,直接挨刀會有危險。桐人靈敏地側身閃過攻擊後,用明顯毀損的鐮刀直朝著由紀橫劈。


    刀鋒上頭迸出了火花。


    由紀一腳踩在橫劈而來的鐮刀上,把練氣當成跳板般踩在腳跟與鐮刀之間縱身高高躍起,接著在半空中踩住雨水一蹬,旋轉著身子在桐人的頭頂飛舞。桐人緊盯著由紀的行動,輕輕地在口中咂了一聲。不曉得由紀是用什麽方式、又是從什麽地方在短時間內充足了氣,這麽一來,由紀頓時變成棘手的人物。桐人透過玉的眼睛知悉由紀是一名天賦奇才的練氣能手。在甲州街道打在變異牛身上的那招氣彈——要是吃了那一發,就算身懷不死身細胞的再生能力一樣岌岌可危。即使不至於喪命,也恐怕會跟重蹈當年西征的覆轍,被“意誌”趁自己失去戰鬥能力時奪走身體。


    想阻止她射出氣彈,隻要別讓她有蓄氣的空檔就得了。在心中跟自己確認過後,桐人毫不惋惜地拋下鐮刀,跳躍著追向在半空中飛翔的由紀。


    桐人的跳躍並未經由氣的輔助,憑藉的純粹是肌肉的爆發力。不過桐人的爆發力跟一般特進種不能相提並論,他一如彈射器所射出的弓箭般,以驚人的速度向斜上方飛去直逼由紀。


    “!”


    這回換由紀大吃一驚。


    拖著隨風劇烈擺動的外套下擺,身軀狀似笨重的桐人以驚人的高速突飛至上空。


    來不及閃避了。看破這一點的由紀一邊在空中飛舞一邊在腹部集中練氣作為防禦。


    下一瞬間——桐人的頭頂搗入了由紀的心窩。


    “咕!”


    由紀的身體伴隨著呻吟彎成了ㄟ字的形狀,櫻色的嘴唇淌出了鮮


    血。


    桐人的速度並未就此減緩,在空中用雙手粗魯地一把抓住由紀的頭發和腳踝,架住她的身體,硬生生撞在運動競技場的外牆上。


    咚——沉重的聲音響徹了調布新町,被雨淋濕成了黑色的水泥外牆,以撞入壁麵的由紀身體為中心陷沒成圓錐狀。


    瞬間,由紀的白皙頸子長長地向前探了出來,從那喉嚨吐出的鮮血灑在了桐人的笑臉上。


    確認予以充分的打擊後,桐人用手指攀在牆麵的凹凸處,懸在運動競技場的側壁。


    失去了支撐力的由紀無力地垮下墜落。桐人跟在由紀的後頭往下跳,並且讓雙手十指在腦門上頭交叉緊扣。


    朝著重摔在地的由紀的臉部施以頭錘攻擊,在柏油路上壓碎她的頭部——這就是桐人所盤算的主意。


    以頭下腳上的倒吊姿勢一直線墜落的同時,由紀拚命設法保住逐漸遠去的意識。


    盡管靠練氣形成的鎧甲避開了致命傷,還是感覺得出來有幾根肋骨折斷刺進了內髒。但至少呼吸還不成問題。既然還能呼吸,自然也能把氣提出來。


    桐人跟在後頭展開追擊是預料中事。勝負就決定在落地的瞬間。由紀以意誌力維係逐漸模糊的視野,全副神經都集中在從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靜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風的聲音變了。山紀雙目圓睜,強忍著痛楚,快如疾風迅雷地以貓的動作上下一百八十度翻身,靴底踏穩了地麵。


    她仰頭瞪視上方,隻見雙手緊扣在腦門上的桐人直朝著這裏落下。


    由紀將從下氣海提出的氣往左邊的氣街集中。


    那裏頓時有一道蒼白的閃電乍現,金黃色的光粒子往白銀的刀身纏附。


    灌注了渾身之力,向上刺出的刀尖巧妙地避開桐人的頭錘,深深地貫穿了他的右肩。


    ——對不起了,玉。


    由紀合上眼睛,在心中如此默默道歉後,讓凝聚在刀尖的練氣在玉的體內炸裂。


    耀眼的光東呈放射狀往四麵八方散去,隨著深厚沉重的爆炸聲響,桐人右肩的部位被炸得殘缺零碎。


    在彌漫的硝煙中,即便強如桐人也不禁發出短暫的呻吟,踉蹌地往後倒退了兩步。


    “丫頭!”


    桐人撕開身上的白色軍服,從中露出的右手臂冒著蒼白的硝煙,處於僅靠一張薄皮和一根骨頭勉強維係住的狀態。但還不至於構成致命傷。


    桐人氣喘籲籲地就地靜止不動,將全副精力投注在傷口的修複上。鐵灰色的目光非但沒有衰退,反而懷著強度更增的恨意。


    ——我得追擊才行。


    盡管由紀極欲向前邁開步伐,可是雙腳就是不肯聽話。桐人是玉變身而成的事實令由紀無法狠下心痛下殺手。就在她躊躇不決之際,好不容易製造的傷害,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就在自己的眼前被修複完畢了。


    “蠢貨。”


    輕鬆地轉了轉原本藕斷絲連的右手臂後,桐人氣勢洶洶地跨步向前逼近。


    由紀情急之下所刺出的軍刀被輕而易舉地閃開,下一個瞬間,這頭敏捷的怪物擒住由紀的腰部將她推倒在地。


    “嗚!”


    後悔已經太遲了。不費吹灰之力地將由紀推倒,整個人跨坐在胸膛上的桐人露出醜惡的笑容睥睨著她。


    “如何,很重嗎?覺得難受嗎?”


    得到穩固的勝利,桐人一副龍心大悅的模樣從上方壓迫由紀受傷的身體。剛才折斷的肋骨因此刺進了內髒,讓由紀痛苦得整張臉變了形。


    “儂這就挖出你的眼球。”


    發出三個單音,桐人將雙手的拇指放在由紀的下眼瞼,直接往眼窩裏麵推擠施壓。


    “哭喊吧,尖叫吧,求儂赦你免死。”


    桐人的拇指陷進眼球的正下方,連蚊子淚滴大小的憐憫之心也沒有。由紀緊閉的視野染上了一抹紅色。這就是鳥邊野剛才所受到的酷刑。


    由紀不惜滲血緊咬嘴唇,倔強地不肯發出悲鳴。寧可失去雙眼,由紀也不願向這種怪物表示屈服。


    負責轉動眼球之用的下斜肌漸漸撕裂,帶著鐵味的劇痛在頭蓋骨中嗡嗡作響。就在由紀思考眼球被挖掉之後該如何反擊時,桐人的身上傳來了撼動筋骨的沉重聲響。


    “!?”


    原本陷入眼窩的拇指連同那個聲音一起被抽出,體重的壓迫也跟著消失。


    由紀見機不可失,憑借著臂力讓倒在地上的身體往後退避,睜開了眼睛。鮮血跟淚水刺痛了下眼瞼的傷口,同時在雨勢的影響下,視野異常模糊不清。


    一個剛強的背影映入了那個朦朧的視野裏。由紀伸出手臂揉眼,用雨水洗去血液跟泥巴後,確認眼前所發生的狀況。


    一副可以與鋼鐵媲美的肌肉裝甲聳立在落雨中。僧帽肌、三角肌、背闊肌高高隆起,交疊得像重重山峰般;雨滴沿著肌肉的棱線向下滑去,匯集成川流往腰部的凹陷處。棱角銳利的肱肌前方則握著一把還垂滴著血肉的鐵矛。


    隔著那個雄壯的背影,可見頭部血流如注的桐人隻腳跪倒在地。他用手按著頭部塌陷的地方,向半路殺出的敵人露出淒厲的笑容。


    “岩佐木先生。”


    由紀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的聲音。但岩佐木頭也不回。


    “你還好吧。”


    “勉強沒事。”


    “我來爭取時間,你就趁這機會好好蓄氣。”


    “岩佐木先生……”


    “回答呢?”


    “——是。”


    確定身後的由紀許諾後,岩佐木瞪眼怒視桐人。


    頭蓋骨的裂痕獲得修複,桐人臉上帶著卑劣的微笑起身,失血的部位也已經止血完畢。單憑鐵矛的打擊隻能予以暫時性的傷害,無法使其致命。


    吃了秤坨鐵了心,岩佐木用力握緊鐵矛。


    如今,自己正和當年踏上旅途的那天一樣,躲在巷子瞻仰的篡奪王一對一單挑。心頭固然有一股自然的感慨襲上,但現在可不是悠然地耽溺於回憶的時候。


    隨著時光的變遷,人心與狀況都有了改變。


    此時此刻,在這裏對峙的並非篡奪王與他的下仆,隻有殺害了部下的敵人,以及前來為士兵報仇的兵曹長。


    岩佐木右腳大步向前跨,揮動右手的鐵矛橫劈,落下的雨滴在半空中橫灑濺起飛沫。


    桐人臉上依舊掛著倨傲不恭的笑容,毫不費吹灰之力地以單手擋下了橫劈;接著順勢用力掐住矛頭,反過來作勢從岩佐木手中奪走。鐵矛在兩人之間嘎嘎作響。


    “唔呣,很有蠻力嘛。”


    “我的榮幸。”


    岩佐木簡短答腔後牙一咬,岔開雙腳加強施力,粗大的血管隨之浮現在太陽穴、二頭肌還有大腿上。岔開的雙腳因為施力的反動漸漸向後退。


    然而桐人卻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承受著岩佐木的力量。


    最先承受不住雙方較勁的是鐵矛。嗶嘰嗶嘰的金屬碎裂聲響才剛入耳,鐵矛就在兩人的手上碎成了粉末。


    “耶嘻嘻嘻。”


    或許是很興奮能和強敵對戰,桐人發出奇妙的聲音笑了。岩佐木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壯如鐵錘的右手提到耳邊,朝桐人的顏麵揮拳灌下。


    桐人用左手掌心接住了那一拳,接著從上方握住岩佐木的拳頭,以握力向上一擰。


    “嗚!”


    令人不可置信地,岩佐木的鐵拳下麵臨毀在桐人的握力之下的危機。桐人刺在岩佐木手背上的指甲陷進肉裏,使五根掌骨發出了刺耳的悲鳴。受製於被桐人握住的力量,岩佐木也無法解開拳頭。


    手腕發出尖銳的聲響向上折起,痛苦不堪的岩佐木


    在濕透的地上跪下了單腳的膝蓋。桐人讓身體的重量也壓上去,一點一滴地粉碎岩佐木的拳頭。單論體格,岩佐木大上了桐人兩號,然而桐人卻不以為意,單手就製伏了壯漢。


    “奴嗚嗚!”


    岩佐木用空下來的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腕,接著重新調整跪姿穩穩踩牢地麵後﹒使盡渾身的力氣堅持要讓身子站起。上半身的肌肉顏色變得通紅並且體積膨脹,上頭浮出了仿佛用筷子夾住般的粗大血管。


    “加油、加油。”


    岩佐木使出渾身解數的抵抗,對桐人而言隻不過是段即興表演,桐人用輕視對手的語氣如此調侃後,鼻子發出“哼”的一聲稍稍拿出了真本事。


    “咕啊啊!”


    岩佐木的右手腕發出了毛骨悚然的聲音碎了,而且肌腱斷裂、皮開肉綻,橈骨和尺骨整個露了出來。原先拚命要抬起的腰再也使不出力,岩佐木就固定在彎腰的姿勢忍不住放聲哀號。


    “嗚嘻。”


    桐人眉開眼笑地抓住岩佐木的左手,易如反掌地折彎了不屬於關節的部位。但岩佐木沒有繼續衷號。即便痛苦得揪起一張臉,他還是發揮毅力強忍叫出聲的衝動。篡奪王頓時麵露不快。


    “真無聊。快叫、哭啊、哀號啊!”


    篡奪王用力一把抓住岩佐木剃得短短的頭發,毫不留情地用膝蓋踢擊昔日部下的麵孔。


    岩佐木塌掉的鼻子血流如注。桐人這回以更強而有力的膝擊直搗他的胸腔。確認肋骨斷了幾根之後,再繼續用膝蓋往同一個地方撞擊。折斷的肋骨刺進內髒,導致岩佐木的口中淌出了濃稠的血液。


    “怎樣,很痛吧。哭啊哭啊快叫啊。”


    桐人執拗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挺出膝蓋撞擊岩佐木。雄壯的肌肉裝甲每承受一擊就發出沉重的聲響,並且斷裂陷沒,半晌甚至開始響起骨頭碎裂的聲音,岩佐木的口中垂流出鮮血跟嘔吐物攪和在一起的流質物體。


    單方麵施暴的桐人貌似痛快地開口向岩佐木問話:


    “你想變得跟肉丸子一樣圓,還是金屬板一樣扁?讓你自己選。”


    渾身浴血的岩佐木轉動眼珠睨了桐人一眼,“呸”的一聲從口中吐出血塊後低聲宣言。


    “看來準備似乎已經完成了。”


    “嗯?”


    “小的這就來陪您一起下黃泉。下次讓我們在無間地獄一起重豎那麵旗幟吧。”


    說完,岩佐木一把攀住了桐人。


    兩隻折斷的手將桐人的上半身牢牢環抱住,盡管斷裂的肋骨刺進了內髒,依然以緊貼對方肉體的方式封住行動。


    “唔奴?”


    “吾等永世效命於利維坦的旗下。”


    那是昔日神追軍士兵必朗朗上口的誓言。


    當中懷帶著作惡多端、死後唯有下地獄一途的士兵們微薄的願望。


    岩佐木側頭隔著肩膀向身後完成了氣彈準備的由紀說道:


    “直接射擊。”


    壓低上半身,刀尖旋至腰後,右肩微微向外挺出,擺出了拔刀術架勢的由紀在風雨的吹打之下呐喊:


    “請你讓開!”


    “如果我放手,你是無法命中桐人大人的。”


    “岩佐木先生!”


    由紀的叫喚高亢地響遍了雨中。


    岩佐木使出最後的力量纏著桐人不放。


    “儂沒興趣跟男人抱在一起。”


    桐人不耐煩地放話後,把手搭住岩佐木的脖子用力勒緊。


    “快點流出屎尿來吧。在儂的麵前為你的虛張聲勢後悔!”


    “快……射擊……!”


    岩佐木嘶啞的聲音無助地在由紀耳邊輕響。


    由紀直視前方的視野蒙上了液體。不是因為下雨的關係。


    砍不下手。這怎麽可能砍得下去。然而自己非砍不可。


    這時——傳來了一個耳熟的聲音。


    “大叔,你耍帥過頭了吧。”


    山紀驚愕地揚起視線,睜大眼睛望向桐人。


    在道路的前方,被岩佐木牢牢擒抱住的桐人瞳孔的虹膜正逐漸轉變成茶褐色。


    “你的戲分結束了,接下來輪到我耍帥。”


    桐人如此說完後,放開了勒住脖子的手,將自己的手插進了岩佐木兩邊的腋下。


    那個聲音不是合音,而是跟人類一樣的單音。


    “你是——”


    桐人輕鬆提起岩佐木的身體,就像丟垃圾一樣隨手拋到了路邊。此舉固然過分,但岩佐木也因此得以退離氣彈的射線。


    桐人望著由紀憨憨地笑了。


    “射吧,由紀。”


    “——玉。”


    “憑你那半殘的技術,是殺不死我的。”


    桐人的臉上出現了那張熟悉的玉的笑容。


    但下一個瞬間,那雙眼眸又變回了鐵灰色,兩邊的嘴角向上吊起幾乎要咧開到耳垂下,三個聲音夾雜在雨中響起。


    “去你的‘意誌’!沒種的廢物!到底要阻擾儂到什麽地步才滿意!”


    桐人的頭發繼續接著長長,肩胛骨隨著從肉體輪廓噴發而出的藍色光芒隆起,意圖以更厚重的裝甲防護全身。那對目光如炬的雙眸夾帶了地表上所有的惡意射向由紀。


    ——我死不了的。


    ——所以由你來阻止我。


    直到此時,由紀總算徹悟之前玉在鐵橋上所說的那一番話的意思,內心被深深地挖開了一個洞。原來玉打從一開始便抱著最後要犧牲自己的決心選擇解放了體內的怪物。


    一種難以用言語解釋,澄澈又強烈、但又帶著痛楚的感情在意識的最深處萌芽了。


    那個感情在體內卷起漩渦、起伏翻騰,洶湧地向上竄出,使由紀情不自禁地叫出了那個名字。


    “玉。”


    由紀咬緊牙關,眼尾懸掛著兩道淚水,全力拔刀往斜上方砍去。


    刀尖所劃過的軌跡一如絲絹般被撕裂了。


    一道強烈到仿佛會灼瞎眼睛的穹窿形光芒,從裂縫昂首竄出。


    光的集合體在靜止的世界中獨自膨脹。這道光富有黏性,當中所孕育的練氣威力之強大,使半球體的表麵爆發出了好幾道細小的電光。


    從裂痕完整現身的光芒具有光子轉換的質量。


    這串發光的淚珠挾帶著狂猛呼嘯的閃電,一直線射向了前方的桐人。


    那一刻,所有的聲音都被吸進了光裏。


    射線的起點到終點,頓時變成了金黃色的金屬棒。無論是身在起點的由紀或是終點的桐人,都被逐漸吞噬進那道令人為之目眩的光輝激流裏。


    一個仿佛要刺破耳膜般的高亢尖銳聲響直竄天際,塵煙和衝擊波隨之從光輝裏爆發噴射。


    同時,先前被吸進空間裂痕裏的所有聲音粒子從中向外界奔流,化作仿佛要打破天空般的雷聲,以及無數道呈放射狀席卷地麵的烈風。


    天頂的烏雲下腹被自地上噴發的大氣波動穿出巨大的缺口,陰暗的天空以此為中心逐漸放晴。


    被卷上天空的塵煙、瓦礫與建材和傾盆大雨混為了一體。那些物體被貫穿天頂的轟聲震成了碎末狀,把雨滴汙染成黑色又重新降回了地麵。雨濕的運動競技場外壁微微地發出震顫,突出牆外的老朽樓梯經不起那麽一震,好幾座樓梯不約而同地崩落。


    轟聲刺穿柏油路的皮膜,滲透層層的堆積物,甚至撼動了地下的岩盤。如同大地痛哭般的沉厚音浪從附近一帶浩大地湧出,使得幽冥的天地轟轟作響。


    等到大部分的砂礫和落塵在雨滴的洗刷下從天空飄回地表時,現場隻留下以射線為中心、描繪出一如船舶航行過後的水波痕跡的建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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