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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著寫關於我的事吧。


    不過,開頭該寫些什麽呢?在開始寫「紀錄」的此刻,我叫什麽名字,似乎沒有多大的關係。


    沒錯。要「記錄」真正的我,得從父親和我的關係談起。我現在的遭遇,與父親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就從此處寫起吧。


    最初登場的舞台,是位於遙遠的西方,與首都人工島康恩隔著大達魯多亞海,擁有遼闊平原的西北部阿曼迪?沙薛,時間大約是距今四年前。我是個貧窮的巡禮者(到各地寺院朝拜的人)之子,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便一直四處旅行。不,是被迫旅行。


    *


    *


    *


    「爸。」


    也許每個人都一樣。年幼的兒子總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個特別的人物。


    盡管我的成長方式與眾不同,但在這方麵,我和一般的小男生沒有兩樣。如果有人說自己不是這樣,那我倒很想討教一番。我們都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個值得尊敬的偉大人物。「我爸爸很厲害哦!」很希望能如此向人炫耀;即使父親的職業在社會中微不足道,但他的工作其實非常艱難,而且對世人貢獻良多。我們都抱持著這樣的期望。


    男孩子就是這樣(由於我還未成年,所以現在仍算是「男孩子」)。


    然而,對當時十二歲的我麵吾,就連如此渺小的願望也無法達成。


    「爸、爸,快起來啦。」


    我小時候經常這樣用力搖著醉倒在路旁的父親。「爸,快起來啦!」這句話,至今仍縈繞耳邊。


    那是我十二歲那年初冬發生的事。那天晚上,我找到醉倒在費山村郊外路旁的父親,扶他坐起身。


    圍繞在我周遭的一切,就像雪崩般驟變……有了!就從四年前那個晚上發生的事開始談起吧。


    口中吐出的白煙,在夜裏看起來還是一樣白。不隻是那天晚上,在星辰滿天的夜裏,隻要一過半夜,寒氣便直透骨髓。年方十二,手臂瘦弱的我,得趕緊將酩酊大醉的父親搬回我們的帳篷裏才行。


    「再不趕快回去,你會凍僵的。爸,你振作一點。」


    但父親的身體比平時更為沉重,無法輕易地在沙石路上拖行。得趕快回到帳篷裏升火才行——雖然無比心焦,但憑我瘦弱的手臂,根本就一籌莫展。


    「快起來啊!」


    再過不久,真正的寒冬便會造訪此地。


    *


    *


    *


    米爾索提亞統製曆四〇一七六年。


    西北部的阿曼迪?沙薛地區,有一片平坦的原野,所以盡管位處高緯度地區,仍可從事畜牧與農耕,那年的收獲期就在那天晚上結束,大家正準備迎接寒冬的到來。像我們這種過著流浪生活的人,也即將麵臨嚴苛難捱的季節。


    我的名字叫作裏奇?葛雷奈爾?拉法爾。這是我的真名。當時我年僅十二,還是名個頭嬌小、身無分文的小孩。


    從我懂事的時候起,便和父親一起展開周遊列國的旅程,所以這個地區的冬天有多寒冷,我的身體再清楚不過了。連有防風林抵禦北風侵襲的費山村,也沒有例外。沒降下漫天大雪,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但我們棲身的舊帳篷,卻是處處補丁。露宿在野外,就算焚燒柴火取暖,寒氣仍會從地麵直透而來。如此天寒地凍的景況,縱使朝陽升起,也仍會持續好一陣子。


    父親要是能少喝點酒,我們就能買頂保暖的全新帳篷和地墊了……


    不過,當時我望著父親,始終不敢說出這句話。父親應該也很清楚。可是,他替教會打雜、挨家挨戶替人修理各種日用品賺來的錢,全都拿去買了酒。


    寫到這裏,各位應該就能明白,父親是個無業遊民,而且還是名酒鬼。


    他帶著我,展開漫無目的的流浪生活,已有好長一段時日。


    父親名為艾格爾?j?拉法爾,名字很稱頭。他身形奇偉,黝黑且輪廓鮮明的臉龐留著胡須。我一頭金發,但父親卻是黑發。他說我的發色是遺傳母親。


    「爸爸以前可厲害著呢!我是一名騎士,甚至還會被策封為貴族。」


    每次酒醉,父親總會對年幼的我如此說道。但從我懂事以來,就沒有居住貴族館邱的記憶,也沒見過那般華麗的事物。我隱約記得,我和父親兩人一身巡禮者的裝扮,被趕出我出生的村莊。那是我僅有的記憶。


    那天從故鄉離開的情景——幾乎可說是我最早的記憶。淡淡橙光從天際灑落的日暮景致,背後是坐落山間的千家萬戶,處處升起村民張羅晚餐的嫋嫋炊煙。當時的我隻有三歲,光是跟在大人身後行走已相當吃力,但我仍佯裝精神百倍的模樣跨步前行,不讓父親為我操心。夕陽轉眼便會隱沒山頭,而眼前隻有阿曼迪南部地區那一片漆黑的山路。


    從那晚開始,我和父親兩人就此展開周遊列國之旅。我們越過山地,行經海岸,沿著禁止進入的焦土地帶外圍橫越平原,接著又跨過高山,橫越原野……就這樣造訪了米爾索提亞的每一處聖地。


    那是一趟艱苦的旅程。到了我五、六歲時,這趙旅程仍未結束。


    「為什麽我們非得四處旅行不可?為什麽我們沒有家?」


    「羅嗦,我們家就是這樣。」


    「我沒有媽媽嗎?」


    「沒有,老早就沒有了。」


    我不時會詢問我們四處旅行的原因,但高大的父親總是如此回答,接著便一聲不吭,拖著沉重的步伐前行,似乎在警告我「別再問了」。


    為何父親和我得徒步展開這樣的旅程呢?詳細原因我並不清楚。但一般的居住地並不歡迎我們父子。我親身感受出這樣的事實。天下之大,無一處可容我們棲身。四處旅行,即是我們的生存方式。


    我在旅途中成長,到七、八歲的年紀時,個子已長高不少。父親傳授我學問,他教我讀書寫字,讓我明白世界的由來,以及這世界的組成。當時我幼小的心靈,隻覺得爸爸真有學問。或許還比街上那些商店老板學識淵博。隻不過,那些沒有學問的商家,生活卻過得比我們這對四處巡禮、形同乞丐的父子優渥和快樂。


    在這個世界,不論是商人之子、農家子弟,還是工匠的孩子,隻要到了七歲的年紀,便會到征服府設立的初等學校就讀。但我卻無法上學讀書。「巡禮者等於乞丐,乞丐之子哪能上學啊!」村裏的大人和孩子們雖未說過這句話,但眼神卻流露出這樣的心思。「哎呀,無拘無束真好。」商店老板會笑咪咪地低頭看著我,對我如此說道。「我兒子被迫去接受那種無聊的義務教育。其實跟著老子學習怎麽做生意,還比較實在呢。」他如此說著,笑臉卻洋溢著開心的優越感,那張臉讓我永生難忘。


    莫非父親是因為某個原因,他的人生才會遠遠落於人後?我並未明說,也不希望他告訴我原因。就算滿腹經綸,一旦像父親那樣落於人後,便很難重新在這世上立足——這是我的感想。


    「我有我的尊嚴。」


    父親清醒時,常如此說道。但當他在城鎮裏挨家挨戶問人有沒有修繕的工作可做時,我們父子倆卻得不斷向人點頭哈腰。


    「謝謝您、謝謝您。」


    對那些請我們打雜的教會儈侶,我們也一樣鞠躬答謝。


    「謝謝您、謝謝您。」


    我了解到,並非所有儈侶都德行高深。各種難堪的事,我們早習以為常。不過最令我難受的,便是父親維護他那少得可憐的「尊嚴」。


    在某個城鎮裏,會有戶人家的夫人對我說「這是我孩子長大後不要的玩具」,要送我一具守護騎士玩具。那是以鍍錫鐵製成的人型飛空戰鬥機械,設計相當精巧。在米爾索提亞,這是所有男孩的夢想。我沾滿汙泥的臉龐


    ,登時為之一亮。但父親卻悍然拒絕。


    「謝謝夫人。這孩子不需要。」


    「可是……」


    「這孩子不需要這種玩具。」


    「真的嗎?」


    「真的不用。」


    他也不接受食物和衣服的施舍。


    「騎士隻接受工作換取得來的酬勞。」


    爸,既然你說得這麽有骨氣,那你就別喝酒啊……別把買衣服的錢都拿去買酒喝嘛。年幼的我,很想對他這麽說。你說自己原本是一名騎士,到底是在哪裏任官?又是在阿曼迪地區的哪位領主麾下效力?


    每當我詢問父親以前的經曆時,他一定會回答我:「我可不是那些名不見經傳小領主的部下哦。爸爸從事的可是很重要的工作。」然而,他是隸屬於哪位領主,卻是隻字未提。我早已覺得無所謂了,因為我不想再聽他吹噓。


    「既然你是騎士,應該會使劍吧?」


    「那當然。」


    父親突然心血來潮,指導年幼的我習劍。


    想起過去練劍的場所,總是在兩座村落間杳無人煙的山路上。當我爬著陡坡,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時,父親總會一時興起地對我說:「裏奇,來練劍吧。」


    我拔出護身用的短刀,擺好架勢,接受他指導劍法。接著便進行對打練習。他總是一把抓住我的腳,讓我倒栽蔥跌進草地裏。要是我累得氣喘籲籲,沒能馬上站起,脖子便會被他一把握住,整個人被拋出去。再來就是揮劍砍劈山中的荒草,或是從樹枝縫隙間射下的陽光。


    父親當時的身手是如此利落,不禁讓我懷疑他先前說自己是騎士的事全部屬實,可是每當我們遭遇山賊時,他總是馬上舉手投降,讓山賊剝光他身上的衣物。在城裏的大路上張著布條,替人從事修繕工作時,一群頑童笑他是「乞丐」、拿石頭丟他,他也絕不還手。他隻是靜靜坐著,默默做著他的工作。當我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時,他總會製止我,要我「住手」。


    「住手,裏奇。」


    「為什麽,爸?」


    「不可以還手。」


    「可是他們……」


    「不可以!」


    不久,城裏的大人們趕到,將頑童們趕跑。「你們怎麽可以對可憐的乞丐……不,對巡禮者這樣惡作劇呢?喂!」接著,大人們一定會說:「不好意思,請別怪罪我們這個城鎮的居民。不過,以後可否請你們到人家的後院去做這項工作?」


    「爸,為什麽你不還手?你不是很厲害嗎?」


    我咽不下這口氣,向父親抗議道。


    「騎士不能對付比自己弱小的人。」


    父親那五官鮮明的黝黑側臉,沉聲說了一句「不能對付弱者」。


    盡管他清醒時說得滿口仁義道德,但其實是個無可救藥的酒鬼。每當他夜裏前往酒店喝得爛醉,便不會回到帳篷裏。


    把話題拉回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吧。


    在那個村莊的沙石路上,我好不容易才扶起父親爛醉的身軀,卻無力將他一肩扛起。


    「爸,你快醒來啊。我們走路回家吧。」


    我環顧四周冷颼颼的夜路,心中不知所措。四下無人,離我們在村郊搭設帳篷的那塊牧場草地還相當遙遠。如果是夏天,從酒店返家路過的村民們,有時會因為自己也帶點醉意而親切地幫忙,但一過夏季,夜裏的街道上便少有人蹤。


    喵。


    我察覺有動靜,旋即轉頭,發現另一頭的路上有隻貓。是隻瘦弱的黑貓。它佇立在風中,張著一對閃著藍光的雙眸望著我。


    「滾開!」我說。「你又幫不了我,閃一邊去吧。」


    接著,我使出渾身力氣,將醉得不醒人事的父親帶回帳篷裏。夜裏的低溫讓身上汗水甫一流出,便為之凍結。


    當我為他蓋上毛毯時發現,從他懷中掉出的錢包重量已減輕許多。我發現父親將所有的錢都拿去買酒喝時,不禁悲從中來。


    「爸,我們該怎麽辦……」我望著躺在地上的父親,一臉茫然地說道。「我們用來過冬的錢……全沒了。」


    「少羅嗦。」


    父親手一揮,打斷我哽咽的話語。


    「睡吧。睡飽之後,再去工作。」


    「工作?」


    「睡吧,裏奇。」


    工作?他是在說夢話嗎?聽了之後,我更想哭了。


    我的皮鞋磨損嚴重,若不買雙新鞋,實在無法繼續旅行;原本潔白的巡禮服,也變成了灰色。然而,辛苦存來的錢,已幾乎被揮霍殆盡。


    父親一定又在酒店裏請人喝酒了。明明是個窮光蛋,卻又裝闊……


    我感到非常丟臉,就像下午走在孩童眾多的街道上,與剛放學回家、打扮得幹幹淨淨的女孩們錯身而過時,她們尖叫連連,紛紛走避的情況一樣。


    「那個人是四處旅行的巡禮者耶。」「巡禮者,簡言之就是乞丐啦。」「真可憐。他明明是金發,卻都要變成茶色了。」


    「爸爸是大笨蛋……」


    盡管如此,我還是緊依著熟睡的父親,臉頰感受著他的體溫,就此沉沉入睡。入夜後在帳篷就寢時,依偎在父親懷裏,是我在這樣的生活中唯一能感到溫暖的地方。盡管怨恨,但能一吐心中怨氣的骨肉至親,也隻有父親一人。


    「大笨蛋……」我如此喃喃自語,就此進入夢鄉。由於白天往來奔波,工作過於勞累的緣故,到了晚上常是累得筋疲力盡,就此呼呼大睡。


    翌日清晨,我一覺醒來,身旁的父親已不見蹤影。我到帳篷外望著眼前這片掛著點點朝露的牧草地,始終不見父親的高大身影。本以為他是到外頭方便去了,等候了一會兒,但父親不知跑哪兒去,始終不見他返回。


    「爸爸會上哪兒去呢……」


    一早醒來,發現父親不在身邊,這還是頭一道。


    不得已,這天我隻好自己一個人過了。因為有人委托我們幫忙縫補,所以從數天前開始,我就一直忙著縫補棉被的工作。這天我同樣前往那座位於街道旁的館邱,幫忙鋪草席,獨自一人完成工作。


    就在這時候——


    「布雷斯家的隊伍要通過這裏了。」


    「讓路!讓路!」


    前門的大路突然人聲鼎沸,仔細一看,橫越這座城鎮的大路兩旁形成了看熱鬧的人牆。我停下手中的工作,從館邸後院走向喧鬧的正門,站在人牆後墊起腳尖,想看清楚是什麽通過此處。


    首先傳入耳中的,是軍馬濺起沙粒的聲響。


    是貴族家的隊伍。


    而且是運送守護騎士的隊伍,難怪會形成圍觀的人潮。我也睜大眼睛,望著揚起陣陣飛塵,從道路對麵緩緩走來的隊伍。


    一開始先是兩列縱隊的軍馬通過。光是這樣,地麵便已傳來如雷的響聲,但這不過是前導部隊罷了。緊接在軍馬後麵的,是以後腳站立、踩著鳥兒般的步伐,一路跳躍而來的高大灰影——軍龍(據說是遠古時,從「黃界」帶來的珍貴品種,當時是我第一次看到)。雖然會有耳聞,但今日一見才知道,這種貌似蜥蜴、比馬匹還要高大的生物,原來是長這副模樣。如馬一般配戴馬鞍,背上載著士兵,就近抬頭一看,可以發現它那獠牙外露的下顎,綁著配有韁繩的鞍轡,並不時從皮製的鞍轡縫隙處噴出蒸氣般的氣息;像蛇一般的綠色眼珠瞪視著前方;它的前腳有三根奇小無比的腳爪,全部塗上銀漆。騎乘軍龍的騎兵,似乎是貴族家的私人軍團,個個服裝華麗,背著帶有紅、黃飾品的旗幟,抬頭挺胸。軍龍兩隻一組而行,合計有六隻,位於隊伍前頭算來約三分之一處,襯托著騎兵背後的旗幟緩緩前行。


    緊接而來的,是猶如小山般高聳的灰色


    車體。它發出機械冷卻的隆隆巨響,彷佛一麵金屬牆從前方穿過,遮住了眾人的視線。這並非馬車,而是靠諾瓦路斯提拉的電力飄浮在空中的航行台座,好個龐然巨物!我蹲身望向地麵,果然不見半個車輪。航行台座是一張搬運橫躺的守護騎士的大床。它的前方有個附窗的操縱室,略為向下凹陷的中央部位,有個覆蓋紅色帆布的巨大人型物體。後麵則是船艙和裝有扶手的甲板。抬頭仰望,簡直有如航行在運河上的貨輪。


    仰躺的那尊人型物體被紅色帆布緊緊包覆著,無法看清它的原貌;但它經過眼前時,要足足數到十才完全通過,可見它的巨大。它胸部隆起的部位,宛如一座小山。


    「什麽嘛,真小氣。」


    「要是能讓我們開開眼界就好了。」


    我旁邊的年輕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


    接著,在航行台座後半部特別高出的甲板扶手旁,站著兩名少年,身穿含有金絲的服裝,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他們大我沒幾歲。這兩名貴族家的公子哥兒,一身潔淨無瑕的裝扮彷如高儈般,手指著前方,不知道在談些什麽,兩人拍著肩膀,書笑晏晏。似乎對路旁抬頭仰望的人潮絲毫不以為意,對人群連看也不看一眼。


    航行台座揚起塵沙向前而去,接著是一長排在後方戒護的軍馬隊伍。


    這時——


    「喂,又有一隊要通過了。」


    人牆的一端,響起某個人聲。


    「這次的隊伍更壯觀呢。」


    「是哪位貴族啊?」


    又有一隊要通過?我再度望向遠方的道路,看見天空揚起一道更勝剛才的塵煙。無數麵飄揚的白旗映入眼中。


    不久,朝這條大道走來的隊伍,在地上發出陣陣響聲,規模更為盛大。三列縱隊的軍馬身後,有十二隻吐息的軍龍從人們麵前通過。身上飾品頻頻發出聲響的騎兵們,身上穿著白底青紋的製服,與他們高舉的旗幟同樣色調。白旗上頭,有雙蛇交纏互咬的紋樣。


    「是米拉波家。」


    「是伯爵家耶。」


    「太酷了。」


    接下來的航行台座,宛如飄浮離地數公尺高的客輪。緊接在操縱室的駕駛台後,在中央凹陷部位躺著一座巨大人型物體,上麵罩著一麵藍色帆布,從人們頭頂通過。藍色帆布隨風飄揚,約略可看見裏頭的景物——有隻銀白色的巨大「手臂」。


    是守護騎士……


    我吞了口唾沫。


    隻有驚鴻一瞥。


    不過造型好特別啊。軍隊使用的量產型守護騎士,形狀有棱有角,我會多次目睹,但眼前的守護騎士與它們截然不同。隻瞄到一眼的那隻「手臂」,有著銀白色的優美曲線,肩膀部位刻著紋章。


    那就是騎士搭乘的工具嗎?


    「今天可真多隊伍通過這裏啊。」


    「聽說前方的弗蘭斯有一場騎士團的入團競技大賽。從打算讓孩子參加的貴族,到隻是前來參觀的,全都從大陸各地浩浩蕩蕩地列隊前來。」


    經商的商人朝隊伍努著下巴說道。


    「一般而言,隻要是這個國家的貴族後裔,到了十四歲都會來參加選拔。」


    隆隆隆——


    我大吃一驚。抬頭仰望,隻見巨大的航行台座,以肉眼看不見的「磁場」之力從我麵前通過,揚起陣陣沙塵。它後方的甲板扶手旁,有個受微風吹拂的白衣人影。雖然身穿少男的服裝,但仔細一看,此人有一頭飄逸的長發。


    是一名少女。看起來似乎與我同年,也可能略長我幾歲。陽光下閃閃生輝的金發隨風飄揚。我在短短的一瞬間看清楚她的容貌。陽光照向航行台座上高起的甲板,由於太陽角度的緣故,沿途的人牆都埋在陰影之下。一身白衣的少女,任風吹拂她的金發,麵無表情地望著遠方的平原。盡管人群中傳來一陣歡呼,她仍是一副置若罔聞的模樣。


    貴族家的隊伍隨著隆隆地鳴一同離去後,我在原地默然佇立許久。


    心裏明白非回去工作不可,但就是不想馬上行動。接著,我緩緩望向自己一身髒汙的灰色巡禮服以及破爛的皮鞋。我歎了口氣,回到館邸後院的工作地點。破舊的皮鞋顯得格外沉重。


    「哎呀,你休息得可真久。」


    館邸的夫人大發雷霆。


    「對不起,夫人。」


    我低頭賠罪,但夫人仍接著說道:「你跑去看貴族家的隊伍遊行,對你有什麽好處?」不肯原諒我。


    「對……對不起。」


    「你這樣不行哦。是你說會認真工作,我才將這份工作交給你們父子倆的。可是你父親到底跑哪兒去了?總該懂得分寸吧!你們以為這樣拖拖拉拉,可以賺得到錢嗎?你們到底在搞什麽。」


    「沒、沒有這回事……」


    「不用縫了。因為你工作不認真,之前做好的工錢也別想拿了。快走吧。」


    夫人伸手將我趕離那條已快要縫好的棉被,手指著庭院的方向。


    「快點走。」


    整整工作了三天,卻連一毛錢也沒拿到,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帳篷裏。


    「爸爸到底跑哪兒去了?」


    我望著夕陽西下的這片牧草地,始終不見父親的身影。


    我走進帳篷,坐在地墊上。肚餓如火燒,卻沒有食物可以充饑。到市場買蛋和麵包的錢,昨晚已被父親花光了。


    「本來想等今天縫棉被的工作完成後,在回來的路上用工錢買香腸吃的……」我低著頭喃喃自語,但無濟於事。「為什麽我會跑去看貴族家的隊伍遊行呢……」


    不久,日落西山,我在黑暗中獨自鑽進毛毯裏。因為燈油得省著點用,所以沒辦法看書。接下來有好一陣子得過著身無分文的生活了。


    沒有東西可吃……怎麽辦?


    爸,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天色轉暗後,帳篷外傳來呼號風聲。


    我躺在地上,感到眼眶一熱。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我緊咬嘴唇。


    「可惡。肚子好餓啊……」


    空腹令人難受,但由於白天的工作太過疲累,我在不知不覺間沉沉入睡。


    驀地,感覺有人在搖我的肩頭。


    「快起來,裏奇。」


    是父親。我已經一整天沒聽見他的聲音。


    「爸……爸。你跑哪兒……」


    「先別管這個,快點準備。我要離開這裏了。」


    「離開?」


    猛然被叫醒的我,張開眼環顧四周。我旋即明白外頭一片漆黑。


    「現在是半夜耶?」


    「有工作了。」


    「工……工作?」我揉著惺忪睡眼,猛然想起白天的事,向父親提出抗議。「爸,都是因為你突然消失,害我拿不到工錢。」


    「那不重要。接下來的才是真正的工作。」


    「咦?」


    「快點把帳篷折好,把柴火的灰燼掩埋。別留下痕跡。」


    我揉著眼睛,父親在一旁不斷催促我,他拔除固定帳篷的木樁,將帳篷折疊好,以利落的身手扛起行囊,彷佛平日那傭懶的模樣全是偽裝。


    「從這裏到離開城鎮的這段路,全都由爸爸一個人背。不過裏奇,接下來的路,得由你自己一個人背。」


    「咦?」


    父親毫不理會我的訝異,他的背影朝不見半盞燈光的田間小路走去,撥開路上的雜草往前行。我急忙追上前。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爸!」


    「噓,別出聲。」


    日後仔細回想,父親的行動本來就有許多讓人不解之處。


    過去他也曾在城裏的酒店喝得爛醉如泥,讓我扛回帳篷,到了


    半夜,再莫名的從帳篷裏消失。他已醉得無法行走,應該會睡得不醒人事才對……本以為他是出外小解,但步出帳篷,朝原野眺望,黑暗中始終不見父親的身影。他會跑到哪兒去小解呢?不過,當時的我年紀筒輕,因為白天的奔波和工作的辛勞,很快的又在睡意的侵襲下沉沉睡去。每當旭日東升,一覺醒來,總發現父親擠在我身旁,若無其事地呼呼大睡。


    在旅途中,這種事不時發生。


    直到今日,我仍不清楚父親到底做了些什麽。不過,我寧願相信他不是盜賊。


    將話題拉回那天夜裏發生的事吧.


    為了避開鎮上的民家,我們撥開沿途的雜草,摸黑走在無人的田間小路,在星空下趕往大路。


    月黑風高。那是條橫越遼闊的平原、連接城鎮與村落的大路。習慣燈火通明的都市人一定無法想


    像,在夜世界裏,明月高懸與無月暗夜所呈現出的孟尿致」迥然不同。


    明月隱遁,隻見點點星光的夜晚彷如焦油橫流般黑暗。在平原的彼方,地麵微微隆起,無從分辨


    是山丘入森林、還是在地平線上露臉的浮雲。倘若有人迎麵走來,身上不帶油燈,除非已來到出刀可


    以觸及的距離,否則絕看不出對方的長相。因此,徒步在這世界旅行的人,包含我們這種巡禮者在


    內,絕不會在無月的暗夜趕路。因為會有遭遇山賊之虞。


    「裏奇。」


    來到無人的大路上,父親在星光下俯看著我說道:


    「我們就在這裏告別吧。我得和你分道揚鑣了。」


    「——;:」


    我一時無法意會他的話。


    「抱歉,讓你吃了不少苦。今後你得自己一個人走了。」


    暑學i:這是什麽意思?」


    「我打聽到的情報是真的。接下來,有一項已著手進行的工作,等著我去完成。」


    「已著手進行的工作?是什麽啊?」我突然感到一陣不安,緊抓著父親問道。「你說在這裏告別是什麽意思?」


    「因為你會有危險。」


    「危險?」


    「你沿著這條大路往前走。快點,逃得愈遠愈好。今晚,我將在這裏的領主城內與敵人交手。」


    父親朝大路的另一頭努了努下巴。漆黑的平原上,可以看見一座尖聳如山的隆起處。有兩、三顆光點在冷冽的夜氣深處微微顫動,與地平線上的星辰幾乎無從分辨。


    「可能無法活著回來,但還是非這麽做不可。那東西已經出土,在它落在那群人手中之前……」


    「你……你到底在說些什麽啊?」


    父親的沉聲低語,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根本就聽不懂啊,爸!」


    「裏奇。」父親不容分說地指著大路前方。「去吧!」


    父親總是這樣,常有突然之舉,而且態度強硬。


    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有自己的兒子。到時候,我會怎麽對待自己的兒子呢……算了。要到那樣的年紀和身分,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往後的日子,我是否能好好活下去,都還是個問題。


    總之,當時在幽暗的大路上,我緊緊抱住父親,但他卻猛然將我高舉過頂,甩身拋出。


    真是的。這算哪門子的父親啊!


    「你自己一個人走吧。」


    「別、別開玩笑了,爸。到底是為什麽,我們為何一定得在這裏道別不可?還叫我自己一個人走,我會被山賊攻擊的!」


    「沒有時間了。」


    我撲向前想抱住父親,但他卻緩緩將我舉起,開始不住地轉動。「我在山路上教你劍術,為的是什麽!甚至還在你爬坡爬得上氣不接下氣時,要你正確地揮刀,就是要以此鍛鏈你。你早就能夠保護自己了。」語畢,他將我一把拋進草叢中。


    若非過去在練劍時常被父親摔擲,我很有可能會就此扭斷頸骨。


    我彈向地麵,在地上翻滾,星空在我的眼中盤旋,我已分不清東南西北。周身疼痛不堪,遲遲無法起身。


    「唔……爸,你好過分……」


    盡管我想朝父親身後追去,但我已無法站立。


    「再見了,裏奇。」父親的背影消失在漫漫荒草中。沙沙沙,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父親留下一句彷佛歎息般的話語。


    「你要讓自己變得更強。」


    2


    父親並不是一名騎士。難道他真正的工作是盜賊?


    我是小偷的孩子?!


    時至今日,在這裏我仍兩度提到「我不是小偷」,為自己從大學裏取走筆記本的行為辯解。也許是因為當時內心所受的衝擊,就像無法孺平的外傷一樣,始終殘留在心底。


    那夜我受到的衝擊,是有生以來未曾有過的體驗。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父親冷不防地向我訣別,拋下我一個人。


    父親瞞著我從事「真正的工作」,這是事實。但他接下來要潛入的地點,竟然是戒備森嚴的貴族城堡?!


    在這層意涵下,我的心靈大受打擊。對了,還連身體也突然被父親拋飛。


    就算再怎麽沒時間,或是嫌孩子哭哭啼啼,緊抱著不放……也不該把我摔出去吧!現在回想起來,更深感父親的無情。


    總之,當時我被丟向大路旁的草叢裏,翻了幾滾,痛得仰躺在地,無法起身,咬牙忍痛了十幾秒之久。這時,父親的腳步聲已然遠去。


    頭頂是一片無垠的清冷星空。「呼、呼。」我不住喘息,思索著方才父親從我頭頂離去時遺留的那番話。


    ——今晚,我將在這裏的領主城內與敵人交手。


    「爸……」


    我呻吟著撐起身,勉力想要站起。四周高大的荒草葉片擦過我臉頰,留下一道道傷口。


    「好痛。」


    ——我打聽到的情報是真的。接下來,有一項已著手進行的工作,等著我去完成。


    「爸。」


    我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來,綁著帳篷的行李就這麽擱在路旁,我離開大路朝父親離開的方向奔去。


    「爸,別開玩笑了。等等我啊!」


    我之所以急忙追向父親,是因為我不知如何是好,隻能這麽做了。那座猶如黑色小山般,從地麵上微微隆起的黑影,隻要朝它接近,就會讓自己麵臨危險,但當時我已無法做出合理的判斷。


    夜寒料峭。愈是星空萬裏的深夜,愈是接近黎明時分,空氣就像結冰般冷徹肌骨。我在這寒天下奔跑著,想找尋前方父親那身穿白色巡禮服的背影。


    別鬧了,別再鬧了……我邊跑邊喃喃自語。突然丟下我一個人就此訣別,爸爸到底在想什麽!說什麽會有生命危險,要我自己逃命去,這實在太亂來了。爸爸會發生什麽危險嗎?!


    年僅十二歲的我,拖著疼痛的雙腳向前奔跑。


    黑暗中,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爸,你說真正的工作,到底是指什麽?要潛入領主的城堡裏——未免太危險了吧!貴族的城堡戒備有多森嚴,你知道嗎?解說「世界的組成」時,你告訴我世上有一種撲殺入侵者的裝置,還說貴族為了防止屬下叛變,在家臣居住的房間與主人的高塔之間不會設置通道等等,甚至還在地上畫出其構造讓我明白的人,不就是爸爸你嗎?


    不對。對城堡結構了若指掌,應該不算是學問的範疇,也許那是盜賊特有的知識。之所以被迫離開故鄉,周遊列國,也是因為爸爸過去所犯的罪行……


    雖然不是因為腦中閃過這種念頭的緣故,但我旋即氣喘籲籲,在深夜空無一人的大路上,雙手撐膝,不住喘息。不論我跑得再遠,都不見父親的蹤影。


    我朝黑暗深處定睛凝望,放眼環顧四周。父親或許早已在某處備好快馬或其它交通工具。這裏明明是一處視野遼闊的平原大道,而我也隻是在草叢裏小躺片刻,便持續在沙石路上奔跑,眼睛已略為習慣黑暗的我,卻始終遞尋不著父親的背影。


    「爸,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四周唯有耳畔不住吹拂的夜風。我的胸口劇烈起伏。此時我已離開市區,大路兩側是一望無際的平原,連接著星空下的地平線。


    「爸——」我朝深邃的黑暗怒吼。「等等我!別丟下我一個人,爸!」


    隻聽見自己的聲音被黑暗吞沒,再來就隻有風聲。


    我的目光移回那座漆黑的尖山。統治這一帶的領主,其城堡位於大路深處的左方,從這裏隻能看見一道由地麵突出的尖聳黑影。


    從距離看來,似乎步行不到一小時便可抵達,但在地平線上隻有這麽一座高聳的物體,所以感覺起來會比實際距離更近。這座漆黑的尖山,並非城堡的全貌,那是一座恍如從平原中央穿刺而出的陡峭岩山,城堡就位於山頂,以巨石堆疊而成。在阿曼迪?沙薛地區,有五大城市以近乎圓形的方位分散四周,城堡就設於其中心點,當作是監控這片廣大平原的樞紐點。


    我會和父親學過相關的「地理」,但我們父子倆卻從未靠近領主的城堡。因為我們明白,不論是貴族的館邸或是城堡,隻要有來路不明的巡禮者擅自靠近,必定會被衛兵喝阻盤查,免不了又得吃點苦頭。因此在旅行途中,不論來到任何地方,我們都隻敢從行經的大路抬頭遠眺坐落於山頂的城堡。


    「我、我該怎麽辦才好……」


    我在黑暗中茫然佇立。


    喵。


    驀然間,我察覺到某個氣息,急忙移回視線,發現一道藍光。有隻貓站在道路深處。一隻瘦弱的黑貓,雙眸綻放著藍光,在大路前方轉頭望著我。


    它正兀自喵喵鳴叫。


    「真受不了你。老是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出現。」我伸手趕它走。「去吧,我這裏沒東西可吃。我自己肚子也餓得咕嚕咕嚕叫呢。」


    事實上,因為一直處於精神亢奮的狀態,我根本無暇感到肚子餓。


    黑貓偏著頭,以人類的說法來形容的話,就像是以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回望著我,不久它就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總之——就是那座城堡。我要去城堡附近看看。


    我覺得要找尋父親,就隻有這個辦法了。不過,要是向前追尋父親,也許就會被卷進他所說的「危險」當中。但除此之外,我已無路可走。要照他和我道別時吩咐的那樣,獨自一人背著行囊,沿著大路往反方向逃命,我實在辦不到。我走出大路,踏進荒草隨風搖曳的平原中。


    時序已入冬。土壤堅硬,草地裏已聽不見蟲鳴。幽暗的平原隻聽得見北風吹過的沙沙聲。


    為了尋找父親的下落,我未曾停下腳步。


    爸,說什麽就此訣別,我不要!你不要一個人就這麽離開好不好!


    城堡所在的岩山無比遙遠。雖然看似近在眼前,卻始終無法抵達。平原上的荒草如浪潮般和緩地起伏擺蕩,我已越過好幾座山丘。即便眼睛已經習慣黑暗,但那座黝黑的尖影,仍不時會隱身在山丘背後。


    我猜想自己應該沒有弄錯方位,不斷地往前行。當我越過山丘,那個黝黑而突尖的岩山再次出現眼前時,已經比之前巨大了許多。


    父親確實說過他要進城與敵人交手。我走在鮮無人蹤的草地上,朝岩山筆直而去。


    不知走了幾個時辰,耳邊突然傳來潺潺水聲—我一麵如此想著,一麵翻越山丘,發現有條河川從平原低處流過。漆黑的岩山在眼前更顯巨大。


    我環視左右,找不到可以通行的橋(後來才明白,我一路上是斜斜穿越平原而來,從費山通往弗蘭斯的大路,一路走到流經迪奧迪特城後方的小河河畔)。為了守護城堡的安全,周圍河川盡可能的不架設橋梁——我憶起父親說過的話。我試著沿河岸行走。在這樣的氣溫下,河水想必寒冷如冰。雖然不知道水有多深,但既然是兼作防衛用的護城河,河底可能會挖得更深。


    沿著河邊往城鎮的方向走去,岸邊風貌轉為一片常綠樹林,一座老舊的木橋架往對岸。橋畔有間警衛小屋,裏頭射來一道橙光。


    有衛兵把守是吧……


    我藏身在河岸旁一株布滿垂枝的大樹後,調勻零亂的呼吸,同時觀察小屋裏的動靜。那是一間簡陋的小屋。


    爸爸就是為了潛入這樣的地方,才經年累月地進行調查嗎?


    從光線外泄的小屋入口處,可以看見兩隻腳。似乎是貴族家的私人士兵所穿的製服長褲。一雙長靴的腳底,全朝向我這邊,一動也不動。


    是因為沒椅子,所以坐在地上休息嗎?我如此思忖。走近細看,發現一名衛兵穿著一身飾以紅色線條的灰色製服,頭部以極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邊,仰躺在小屋內。銅盔掉落地麵。


    「哇!」


    我驚呼一聲,但旋即搗住嘴巴,慌張地環顧四周。周圍是萬籟俱寂的暗夜。我重新端詳那名把守此地的士兵。他是名身材高挑的年輕男子,雖然頸部歪成奇怪的角度,一動也不動,但仔細一看,還留有微弱的氣息。


    他、他還沒死……


    士兵的右手伸向掛在小屋牆上的紅色通話器,就此維持著這個姿勢。想必他是在有急事想向城內通報的情況下,遭人擊昏。


    擊倒這名士兵的人,難道是爸爸?這個念頭理所當然地浮現腦中。爸爸會不會在不久之前才剛通過這裏,走進城內……


    我不禁靠向警衛小屋內的窗戶,望向木橋的另一頭。河川對麵—那座漆黑的岩山聳立在眼前,彷如遼蔽大半視線的一麵高牆。橋的對麵有一條通往岩山的小路,路上不見半條人影。


    沒看見爸爸的身影。


    就此將目光往上抬,可以望見遙遠的山頂矗立著一道角度銳利的黑影,猶如削切岩石堆疊而成。那就是城堡嗎?我凝目而視。那個區塊的星空彷佛被刻意塗黑,畫成突尖的高塔形狀。燈火猶如一、兩盞細小光點般在暗影申明滅。從背後星空浮雲的流動,可以看出暗夜的氣流像波浪般從高聳的岩山上流過。


    那就是城堡——統治這一帶的貴族所居住的城堡。貴族雖然從征服府手中取得統治權,卻也有向征服府納貢的義務,父親會告訴我這些複雜難懂的事。


    我腦中閃過這些念頭,一時沒注意到背後的狀況。雖然會受過父親的鍛鏈,但當時的我畢竟才十二歲,還隻是名少年。當背後傳來一聲斥喝時,已經太遲了。等我發現時,另一名衛兵已堵在小屋的入口處。我就站在他那倒地的同僚身邊,他雙手探出,想一把抓住我。


    「小鬼,你到底做了什麽?!」


    「哇!」


    我在狹窄的小屋裏逃竄,但馬上就被他一把抓住後頸,緊緊勒住。


    「放、放開我。我什麽也沒做。」


    「少在我麵前扯謊,小鬼!」


    衛兵是名大漢,力道渾厚。盡管我一再掙紮,還是整個人被抬起,一臉撞向天花板。巡禮服的衣襟被對方揪在手中,我被轉了幾圈後,淩空拋出。


    「哇!」


    我的身子劃出一道拋物線,飛出小屋外,重重地撞向地麵。在地上翻了幾滾,全身傷痕累累,疼痛不堪。剛才被父親拋飛時的撞傷,又再度受創,我痛得眼冒金星。「唔……」我隻能暗自呻吟,全身無法動彈。


    啪的一巴掌,讓我清醒過來。


    「快醒來,小鬼。」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躺在警衛小屋前的地板上,眼前站著兩名大人——身


    穿製服,腰間佩帶長劍的衛兵—是剛才那名大漢和另一名年輕男子。抓住前襟將我一把提起,掌我耳光的人,是那名大漢。另一名年輕衛兵,似乎已在同伴的照料下恢複意識。隻見他手抵前額搖著頭,望著我說了一句:「不是他。


    「不是他。我怎麽可能被這種小鬼撂倒。」


    「這麽說來,你是在我出去巡邏時,被人偷襲的羅?」


    「不知道。突然有人闖入,從背後將我打昏。」


    「盜賊是兩個人,還是三個人?」


    「這我也不清楚……」年輕衛兵搖了搖頭。


    「唔……傷腦筋。連闖進來的人是什麽模樣都沒瞧見就被人製伏,大家會說我沒資格當一名衛兵的。可不可以幫我殺了這名小鬼,把他丟進河裏,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笨蛋,這怎麽行!我可是衛兵班長耶。要是有盜賊入侵,我得負全責啊!」


    貴族的家臣,是依據與主君簽訂的合約工作。除了主君親信的騎士外,大部分的人當差是為了生活,而不是基於對主君的忠誠。我一直到後來才明白此事。


    「總之先向上級通報。」那名中年大漢拿起牆上那支呈報用的通話器,旋即暗自咒罵了一聲。


    「不妙,通話器壞了。發射信號彈吧。」


    大漢急忙打開牆上備用箱的紅色蓋子,但又是一聲咒罵。


    「怎麽會這樣?就連紅色信號彈的發射筒也……」


    「現今這種時局,到處都有貴族被抄家,我好不容易等到這位貴族家有衛兵的空缺才到這裏任職,實在不想因為這件事,重回過去那種每年納貢的公民生活。」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總之,我先趕往對岸的值班室去通報此事。你看著這名小鬼,在這裏繼續監視。」


    大漢向那名像是菜鳥的年輕衛兵如此吩咐後,便拔出腰間長劍,往橋的另一頭走去。


    我的手腕被可能是皮製手銬的東西銬住,坐在警衛小屋狹窄的地板上。我不想就此受縛,會一度極力抵抗,但在這兩名大人合力對付之下,終究不是他們的對手。我的雙臂和頸部受製於人,旋即被戴上手銬。不過,屋裏有個小小的煤炭爐,好歹也比躺在屋外來得強。


    這名年輕衛兵背倚著牆,雙臂盤在胸前,望著外頭的黑暗,手指急促地動個不停。


    「可惡,真糟糕。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也完成了軍事訓練,才剛任職不久就發生這種鳥事,被盜賊襲擊而昏迷可是會被嚴重扣分的。不知道會有什麽下場……」


    年輕男子似乎完全沒想到自己幸運保住小命這件事。不僅如此,每當他看到我,便會趾高氣揚地說道:「小鬼,你是個巡禮者是吧?你們連公民都稱不上,自然是不會懂的。」


    「不懂什麽?」


    「啐,少用大人的口吻跟我說話,臭小鬼。」


    年輕男子咒罵一聲,冷不防一腳踢來。


    「唔。」


    我往後翻倒在地,在雙手受縛的情況下撞向地麵,差點一頭栽進烈火熊熊的火爐內。


    可惡。我緊咬雙唇,臉頰從布滿塵埃的地板擦過。明知有「危險」,我卻仍緊追在父親身後……


    「你聽好了。」年輕衛兵蹲在我麵前說道。「小鬼,到上個月為止,我一直是個普通公民,身分是佃農。我每天辛苦工作,卻不斷被上頭壓榨土地使用費和稅金。結果有一天,這名貴族家突然招募衛兵。像這種貴族家的私人士兵,訓練遠比征服軍來得輕鬆,而且又不用遠行,最重要的是,身分會從每年納貢的公民,搖身一變成為侍奉貴族家、領貴族薪水的領民。搞不好還能討老婆。我可是用盡各種手段才擠進去的。」


    「……」


    我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地回望這名年輕衛兵的臉。他的雙眼細長,讓人聯想到狐狸。同一時間,靠牆立在我頭頂火爐旁的一根鐵製火鉤,就此映入我眼中。


    「如果一切順利,隻要這個貴族家屹立不倒,我就有舒服的日子可過。」


    「要是戰死沙場怎麽辦?」我如此應道。不知何時我的口腔壁已破裂,一開口說話便嚐到一股血腥味。「既然是貴族家的士兵,一旦有紛爭,便得投入戰場吧?」


    「哼。苗頭不對,我一定會馬上開溜。」


    「軍隊裏沒有所謂的『規範』嗎?」我始終將目光停在對方身上,不讓他看出我已發現那根火鉤,並以父親教我的知識回應。「騎士不是有條『規範』提到『戰時背對敵人逃跑,此等恥辱與死無異』嗎?」


    「少用這種臭屁的口吻跟我說話,臭小鬼。」


    年輕衛兵再度一腳踢來。


    「噢。」


    這腳狠狠踢中我的腹部。我維持倒臥的姿勢打滾,痛得幾乎就此昏厥。這名衛兵根本就是穿著製服的街頭暴民。


    「我想起來了。就是這身白色衣服……」


    衛兵低頭望著咬緊牙關、捧腹忍痛的我,恍然大悟地低語道。


    「剛才偷襲我的那名盜賊,就和你一樣穿著一身白衣。原來是巡禮服啊。」


    「你、你說什麽?」


    巡禮服?!


    我不禁回望他一眼,這時,那名衛兵已抽出長劍,指著我的鼻尖。


    「喂,小鬼。」


    「唔。」


    「經這麽一提我才想起,當初在訓練時,上級會教導我們『看到巡禮者,就得把他們當作是間諜』。帶著孩子在身邊的巡禮者是吧,想得可真遠。你是那名盜賊的同夥,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少跟我裝蒜,小鬼。你一定是那名白衣人的同黨。快從實招來,你們潛入城裏的目的何在?還有幾名同夥?」


    「我、我不知道——唔!」


    腹部又挨了一腳。我躺在地上弓著身子,不住呻吟,衛兵挺劍指著我的臉。


    「還不招。快說,小鬼。我被你同夥使出的卑鄙手段偷襲而昏迷,害得上頭對我的評價扣分。我還在試用期耶。現在隻能逼你吐出實情,讓我戴罪立功了。」


    「卑鄙?我爸爸一點都不卑鄙!」


    當我就此脫口而出時,自己在心中暗叫「不妙」。


    「果然是你的同夥。」


    我強忍腹部的疼痛,不讓淚水滑落,那名年輕衛兵雙眼上吊,露出冷笑,手中長劍向前挺出,幾乎碰觸到我的臉頰。


    「來,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吧。你們目的何在?潛入城裏想偷什麽東西?迪奧迪特家擔任檢察官一職,掌管阿曼迪地區,城裏不僅有數不清的寶物,更保管了許多重要事件的證物。你們究竟是來盜取何物?」


    「唔……」


    這把彷佛由菜刀加長改造而成的沉重長劍,在我臉旁微微晃動。由於長劍頗重,所以臂力普通的人就算挺劍定住不動,劍尖還是會微微顫抖。


    「這是上頭剛配給我的新劍,還沒試過它的鋒利度如何。你要是再不招的話,我就砍下你一隻手臂試劍。」


    「……」


    我因腹痛而皺緊眉頭,肩膀劇烈起伏。就算問我到這裏想盜取什麽,我也不可能知道啊。那把鐵製的火鉤就矗立在我的視線上方。但我雙手受縛,能行動嗎?我一麵調勻呼吸,一麵在腦中反複思索昔日向父親修習的劍術動作。但是……可惡,也許是饑餓的緣故,始終一片空白想不起來。


    「喂,小鬼,說話啊。我是說真的哦。我用了各種方法,好不容易才排除對手,取得領民的身分。因為你們眼看就要被革職,我怎麽能讓這種事發生!」


    「我爸爸他……」我以回嘴取代回答。「他才不是卑鄙小人呢。他隻是不願對付弱者罷了。」


    「臭小鬼!」


    呼的一聲,刀鋒劃破空氣,高高舉起,我明白下一瞬間,他將一刀砍下。我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滾了一圈,伸長被銬住的雙手,一把握住火鉤,然後迅速轉身,舉起手中鐵鉤,幾乎同一時間,那把沉重的長劍已朝我砍來。


    鏘!


    衛兵似乎真的打算斷我一臂。長劍迸射出火花,向後震開。火鉤雖然重量夠沉,卻不耐打,隨著手腕所受到的衝擊,應聲斷成兩截。


    我立即抬起腳,鼓足全力站起身,那名衛兵正因長劍的反彈力道而向後仰,我急忙一頭撞向他心窩。


    「哇!」


    由於衛兵此時身子正往後仰,所以盡管我身軀輕盈隻是輕輕一撞,他仍是整個人向後滾了一圈。我直接從他身上踩過,朝小屋外奔逃。「站住!小鬼!」背後傳來他的呐喊,我使勁朝黑暗中奔去,不敢停歇。


    如果過橋往城內走去,想必會馬上遭人逮捕。不得已,我隻好在森林中奔馳,朝城堡的反方向而去。這條可供雙馬車通行的道路,穿越森林向前延伸。


    然而……


    「臭小子!」


    那名年輕衛兵放著工作崗位不管,揮舞著長劍緊追而來。以大人的腳程,馬上便會追上我。我躍向一旁雜樹林的草叢裏,撥開枯枝不停地逃命。因為雙手被銬住,隻能迎麵衝向草叢,我的臉旋即傷痕累累,但我不能就此停步。那名衛兵以長劍砍除枝葉,大步緊迫在後。我環顧四周,看地上有無樹枝可以充當木刀,但始終不見大小合適的樹枝。若是東張西望不專心跑,馬上便會被他追上。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呼、呼。」


    我快喘不過氣來。我不行了,成人的步伐,遠非我所能比擬。「看我宰了你這個小鬼!」怒吼聲已逼近背後。


    我在地麵不平的情況下轉身麵對他。被手持長劍的對手追殺,與其背後挨人一劍,不如轉身識破對方的刀法,加以閃躲,這是父親教我的常識。雖然我不知道這是否行得通。


    那名衛兵一路上踩斷不少枯枝,氣喘如牛地步步近逼。他高舉手中長劍,大喝一聲,斜斬而下。盡管隻有微弱的星光,但全新的長劍仍透著亮眼的白光。不避開,便會命喪劍下!雖然雙腳打顫,但我仍逼迫自己睜大雙眼,看準對方揮劍的動作,彎腰閃避。才剛彎下腰來,白光形成的圓弧便從我頭頂呼嘯而過。我嚇得毛發直豎。


    「該死的小鬼!」


    這名年輕衛兵已氣得七竅生煙。他一麵喘息,一麵舉劍撲向我。他的呼吸聲甚至比揮劍的聲音還要大。倘若他能冷靜地縮小動作,以綿密的突刺展開攻擊,也許我早已成為他的刀下亡魂。


    但他怒火攻心,使出大動作揮砍,使得沉重的長劍更難以操控。再者,他劈落的刀法飄浮不定,沒有速度可言,我隻要微微側身便可躲過他的攻勢。劍尖從我巡禮服的前胸擦過,這次同樣傳來刷的一聲清響。衛兵察覺沒有刺中,將劍抽回,大喝一聲。他喘息不止,再度誇張地高舉長劍。


    父親經常在我走山路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時,指導我練劍,所以盡管我被人追得氣喘籲籲,判斷對手劍招的眼力卻不會因此產生偏差。對手揮劍動作的「一清二楚」,令我深感不可思議。我墊步向後退,避開第三刀(在兩人以命相搏的情況下,大多會緊張得喘不過氣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我在十二歲那年,第一次有如此真切的感受)。


    我後退的地方並不平坦。正當我覺得腳下傳來一陣溫熱時,後腳已踩進堆滿柔軟腐殖土的洞穴裏,整個人往後倒。雖然避開了來劍,腳卻深陷無法拔出,背部啪的一聲陷入柔軟的泥淖中。


    「唔。」


    糟、糟了!


    「小鬼,你的死期到了。誰叫你妨礙我往上爬,接受懲罰吧!」


    衛兵以眼角上吊的駭人表情,朝倒臥地上的我高舉長劍。完蛋了,這下我真的會被劈成兩半。不過,此刻的我,卻不知能即時倒臥地麵實在很走運。


    下一瞬間——


    耳畔傳來颼的一聲破空聲響,掄起長劍的衛兵像是被彈開似的,整個人陡然往後仰,從我視線中消失。


    咚。


    由於事出突然,我一時莫名其妙,依舊維持仰躺的姿勢,隻是轉動眼珠觀察周遭的情況。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什麽事了?那名衛兵就像被吹跑似的憑空消失,連一聲慘叫也沒有。是立即喪命嗎?到底是被什麽擊中?


    後來我才知道,全身沾滿腐殖土的泥巴,實在是幸運之至。要是觸動紅外線暗視裝置,我也會被飛空艇所配置的九厘米電磁炮質量彈掃射,就此四分五裂,灰飛煙滅。


    等一下。現在最好別動——我的「直覺」如此告訴我。


    也許是因為全力解讀對手的劍招,與人性命相搏的緣故,呼吸雖然急促,頭腦卻是出奇地冷靜清晰。


    我不知道發生什麽事。


    別動,屏氣。有危險……


    我維持躺臥的姿勢,調勻呼吸,隻把視線向上移。這刻,我隱約從顛倒的雜樹林裏,看見一尊流線形的巨大黑色物體坐鎮其中。那是什麽?這種東西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由於它在黑暗當中,而且一身黑漆,所以盡管與這具足足有三十碼長的平麵流線形物體如此接近,我們仍未能發現。


    是怎麽回事?這是飛空艇嗎?怎麽可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那上下顛倒的黑色輪廓,確實是我在大都市的機場或軍事基地時,常抬頭仰望的中型飛空艇。隻不過,我從未見過如此漆黑的飛空艇。


    在鄉下地方別說是飛空船了,就連飛空艇也很罕見。


    為什麽這艘飛空艇會出現在這座樹林裏?它在這裏做什麽?難道它悄悄著陸,潛藏在這裏?


    為什麽?


    仔細想想,這一路上我扳斷了無數根樹枝,不斷前行,最後竟然是走向這艘潛藏在雜樹林裏的黑色飛空艇。


    飛空艇未對接近者做出任何警告,直接以某種強力的遠距武器(那天晚上,我還不知道電磁炮這種武器)加以射殺。他們殺了身穿製服的衛兵,意謂著他們不歸城內納管。


    根據我向父親學來的「曆史」,這五十年來,在米爾索提亞世界沒有發生過重大戰亂。所以地方貴族底下的私人士兵,大多不想當職業戰士,而是希望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並抱持著這種想法接受平日的訓練,擔任警備工作。然而,此種太平盛世隻是表象,在禁區對麵尚未征服的地區,依舊烽火不斷;就算是在國內,暗地裏也時常發生紛爭。父親會如此告訴過我。


    我躺在泥濘中屏氣斂息,看見那艘黑色飛空艇上方的艙門由內部開啟。我身子不動,僅將視線往上移,一道黑影從黑色的飛空艇內走出。隻看見一名成人肩膀以上的輪廓。並非夜晚的緣故才顯得漆黑,此人的盔甲、戰鬥服,以及頭盔,全是黑色。


    那道黑影環顧四周,似乎在確認外麵的情況。我保持仰躺,在泥巴中不敢喘息。數秒後,黑色人影確認過周遭的情形,便從艙門移往船身上方一躍而下,落在草地上。他一身重裝備,全身覆滿黑色的盔甲。腰間似乎佩戴著一把劍和小型槍。


    接著,另一名同樣是一身黑色盔甲的人影也從艙門走出,回身跳下。


    他們究竟是什麽人?


    「暗視裝置看見兩道人影。」


    黑影人壓低音量,以含糊的聲音說道。


    「快搜。」


    另一道黑影頷首稱是,踩著草叢裏的枯枝,一步步向我近逼。


    我隻能繼續躺在泥濘裏,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踩斷枯枝的聲音慢慢靠近。怎麽會有這種臉孔……我抬眼觀察,朝黑色人影的頭盔下方瞥了一眼,心頭一驚。兩顆像機械眼球般的圓形物體


    從他的臉上凸出。黑影人的機械眼球望向四周,緩緩在森林裏巡視。


    「那裏有一具衛兵的屍體。」


    黑影人指著前方。


    「是迪奧迪特家的私人士兵。不會已經通報了吧?」


    「等等!」


    另一名黑影人走向我腳邊,以覆滿甲胄的腳朝地上某個物體踢去。


    「他身上好像沒帶通話器。」


    「這家夥在這裏做什麽?」


    「不知道……」聲音聽起來含糊不清。因為機械眼珠底下的臉龐,似乎也被黑色的麵具所覆蓋。「除此之外,看不見其它熱源。這家夥追逐的影子,是個嬌小的白色物體。搞不好是頭山羊。」


    「看守木橋的衛兵,離開工作崗位,隻是為了追趕山羊?」這個壓低音量的聲音,帶有些許嘲諷。「好一座懶散的城堡。」


    兩名黑影人本想繼續巡視四周,但其中一人突然察覺某事,說了聲「時間到了」,兩人相互點了點頭,回到黑色飛空艇內。


    我此刻還不能動。在那兩名身穿黑色盔甲的人消失前……不,在那艘黑色的飛空艇離開前,我都得屏息以待。我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何沒被發現,但隻要我輕舉妄動,一定馬上會被發現。


    那名一身黑色盔甲的男子是說「時間到了」嗎?我確實有聽見他這麽說。那身裝備,到底是哪裏的士兵?他們又為何要埋伏在這裏?接下來打算采取某種行動嗎?


    我追在父親身後從大路跑向平原,也才短短幾小時的事。現在或許早已過了半夜,但離天明還有一段時間。


    我要像這樣躺到什麽時候?


    當時我還不知道,這隻是那天晚上事件的開端。


    同時也是改變我命運的一夜。


    就在兩名黑影人走進船內,艙門應聲關閉時,彷佛事先講好的信號般,頭頂的夜空豁然明亮——不,是起火燃燒。


    唔?!


    我置身在泥淖中,對這突如其來的刺眼強光皺起眉頭。這道光是怎麽回事?


    天空突然燒成一片赤紅。顫動的強烈光芒,從上方傾照著雜樹林的群樹和草地。濃密的樹影隨著光源的移動,猶如舔舐草地般地漸趨傾斜。夜空中的光芒正在移動。而且是以駭人的速度從遠方接近,幾乎就要撲向頭頂。


    有某個東西飛過來了……


    緊接在下一瞬間。


    轟隆——


    有顆橙色火球般的物體,在流光瞬息間穿過我頭頂的樹叢。緊接著,有一道衝擊波襲來。


    咚!


    從頭頂襲來的強風狂吹猛掃,幾乎將樹木連根拔起。在強勁的風壓下,腐殖土幾乎被整個吹走。但我為了確認剛才那一瞬間映在眼中的景物——那道光影——而正麵迎向風壓,臉部朝上,試圖追尋那顆火球的軌跡。


    從火球中看見某個東西。


    那是……


    刹那間出現在火球中的物體……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物體有頭和手腳,背後還有一對翅膀。是個黑色的巨大人影。


    莫非是「守護騎士」?


    火球從我頭上飛過,往背後那座城堡所在的岩山方向衝去。倘若我沒看走眼,那具化為一顆火球的守護騎士,正從幽暗的天空失控地往下急墜,彷佛要被吸進岩山裏似的,不住地旋轉墜落。


    3


    像螺旋般旋轉的火球,朝我身後城堡的方向飛去——就在我興起這種想法的數秒後……


    躺在泥濘中的我,視野被群樹所遮蔽,在我感覺到有道紅色強光在樹林後耀眼一閃時,四周在刹那間又陷入一片黑暗。


    和先前火球飛來一樣唐突,四周再度歸於原本的幽暗。頭頂原是四周被群樹包圍的星空,但由於光芒過於耀眼,令我一陣眼花,眼前頓時一片漆黑,看不見半顆星星。


    消、消失了?


    光芒陡然消失——這個想法隻出現數瞬之久,旋即一陣雷鳴般的巨響撼動空氣。


    轟隆!


    這並不是打雷。同一時間,大地有如被往上頂一般,不住搖晃,我的身子幾乎騰空而起。地麵連同草地一齊隆起,上下晃動了兩、三下。我必須以被手銬緊緊銬住的手搗住嘴,防止自己叫出聲才行。是那團火球嗎?是它撞向大地的衝擊波湧向這裏的緣故嗎?


    我無暇思索,頭頂已開始響起機械不住旋轉的聲音。


    咻、咻、咻……


    這是什麽啊?


    我抬眼一看,臉部感到一陣風壓襲來。之前悄然藏身於樹叢間的黑色飛空艇,已然啟動機關。


    像飛空船和飛空艇這種交通工具,其飄浮空中的機械原理,從前我也曾聽父親提過。好像是藉由從諾瓦路斯提拉抽取出的龐大電力,讓船身上下產生強大的「磁場」,造成空氣的壓力落差,就像被往上吸一般,使船身飄浮。昨天白天看到的航行台座也是同樣的原理,但這艘黑色船體似乎是高性能的軍用飛空艇,幾乎沒有任何機械冷卻發出的噪音。


    黑色的平坦流線形船體嗖的一聲,發出與它那巨大船身不大相襯的聲響,在黑暗的空中浮起來。本以為它會先飛向樹叢上方,但它卻瞬間加速飛離我的視線,朝那團火球剛才行徑的方向飛去。


    這是怎麽回事?


    事情接二連三,到底發生什麽事?


    現在站起來應該不會有事了。


    雖然不確定危機已經解除,,但我總不能一直躺在泥巴裏。我還得去找父親才行。


    我籲了口氣,下定決心,從泥地中坐起身來——什麽事也沒發生。我眨了眨眼,黑暗中的景物漸漸映入眼中。看來,森林裏會呼吸的生物,隻剩我一個了。


    我站起身來。周遭就像台風過境一樣,想必是火球從頭頂飛過時的風壓所造成的。我朝來時的方向緩緩走去,踩在全部倒向同一邊的草地上。才走不到三步,便看見一具身穿灰色製服的殘骸倒臥在地,我再度搗住嘴巴,微微發出一聲驚呼。


    雖然看過不少身上聚滿蒼蠅的屍體倒臥路旁的景象,但眼前的屍體實在是慘不忍睹。


    那名一身黑色盔甲的士兵,先前用腳踢的就是這個嗎?人體被強大的兵器粉碎後,竟然會變成這副模樣……


    我低頭望著那具數分鍾前還完好無缺的衛兵殘骸,向他致意。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為想起父親會說過的一句話——不論是敵是友,都要為戰死者致敬。


    對了,手銬的鑰匙會不會就掉在某個地方呢?


    我在殘骸四周搜尋,始終找不到像鑰匙串的東西,也許是被風吹跑了。


    「得想辦法解決這副手銬才行。」


    回到剛才的警衛小屋,或許就能取得鑰匙。我急忙走回原本來的方向。


    我撥開草叢,走向林間小路,留有車輪痕跡的地麵顯得出奇明亮。奇怪,今晚明明就沒有月亮啊……我抬頭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氣。


    「怎麽回事?」


    岩山頂端黑煙直冒,烈焰衝天。山頂不斷冒出的黑煙,如固體般湧向天際,在火光的照耀下,閃著暗紅色的光芒。


    岩山上的城堡起火了。


    那尊像火球般的守護騎士,難道直接衝進城堡?


    我不禁停下腳步,抬頭望著道路前方的岩山和烈焰。


    岩山頂端的城堡猶如火柱般向上竄燒。彷佛一把燃燒著熊熊烈火、巨大無比的火把,森林、道路、河岸、山崖的岩壁,全被火光照得明亮如晝。


    我吞了口唾沫。


    「爸——」


    爸爸難道就在這座被烈火包圍的城堡中?


    我氣喘籲籲地跑在林間小路上。樹叢間的縫隙隱約透著火光。


    河邊似乎也有某個東西在燃燒——我心中如此暗忖。走近


    一看,發現竟然是那座警衛小屋。小小的木造小屋竄起火舌,烈火燒得劈啪作響。


    「怎麽會?」


    我奔向前,但高溫令我卻步。小屋就像被巨人手臂掃過般朝我站的位置傾倒,有半邊已經塌毀,烈火熊熊。


    這正是我被逮捕、銬上手銬的那座警衛小屋。


    「因為剛才的巨大衝擊……」


    是剛才那陣衝擊波的緣故。天際吹來的一陣強風襲向此處。想必是因為它周遭沒有樹木包圍,直接承受強大的衝擊所致。小屋被橫掃,損毀泰半,燃燒的火爐也隨之倒塌。就像不斷添柴的營火,火勢熾盛。


    可惡,這樣我就無法找鑰匙了。


    我佇立原地,緊咬嘴唇。抬頭一看,城堡的烈焰正燒得霞光滿天。岩山山頂在搖曳烈焰的照耀下,顯得清晰無比。在震蕩的空氣那頭,由石塊堆疊而成的城牆開了個大洞,內部不斷地湧出黑煙。城牆裏四座高塔的其中一座,籠罩在大火中,如同蠟燭一般。


    我背後刮起一道上升氣流引發的強風,彷如要被吸進遠處山頂的烈焰中。隆隆隆,空氣的呼嘯聲在耳畔回響。


    這時——


    喵。


    猛然覺得有人在呼喚我,轉身一望,身後的樹林已回複原本的幽暗。我環顧四周,什麽也沒看見。


    是我多心了嗎?


    ……沒辦法,隻好往前走了。去找尋爸爸。


    我向前奔去,越過河上那座木橋。


    來到河的對岸後,地麵是堅硬的岩石。細長的石板路,沿著岩山周圍形成一條綿延不絕的和緩曲線。這是一條略帶坡度的坡道。隻要順著這條坡道走,就能走到山頂上嗎?我一麵跑,一麵抬頭仰望,覺得這麵岩壁簡直就像一座峭壁。勉強感覺到峭壁頂端有某個東西在燃燒,但由於角度過於陡峭,無法看見城堡。我仰望這麵岩壁,心裏暗忖,到底要花幾個小時才能爬到位於山頂的城堡。


    即使雙手被銬住,跑起步來諸多不便,我還是沿著朝峭壁綿延的道路跑著。道路前方有個垂直彎向右方的轉角,繞過轉角後,眼前突然出現一座石造的城牆和大門,堵住了去路。門上有一處燒著柴火的站哨。


    「哇!」


    我急忙停步,想迅速滾進路旁的草叢裏藏身,但門前的雜草已被割除,無處藏身。正當我想轉身往回跑時,背後那扇雙開式大門突然發出嘎的一聲長響,應聲開啟。沉重的城門被推開,震天價響的腳步聲從裏頭湧出。


    「哇!」


    我回頭往來時的道路跑去。對了,那名身材高大的衛兵曾說過,河岸對麵有一處警備值班室。原來這處站啃是這麽回事啊。裏頭有這麽多衛兵。完蛋了,我又要被逮住了——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出乎意料。從赫然開啟的城門內湧出的人群,非但沒有逮捕我,反而將我納入其中,一起往城門的反方向衝去。


    噠噠噠噠,石板路上發出如雷的腳步聲。


    咦?


    我吃驚地左右張望,眼前奔跑的不是衛兵,而是小孩——不,是一群年紀稍長於我的少年,約莫在十三歲上下。足足有十幾人之多。呼、呼,每個人皆呼吸急促,全力奔馳。他們衣著簡樸,雖然身上穿的不是巡禮服,卻頗為類似。他們的個頭都很高,很快便追過我,將我圍在其中,一起往前跑。可以聽見他們口中喃喃說道:「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


    背後城門處則傳來「站住!」「小鬼們,別跑!」的粗野怒吼聲,似乎緊追在這群少年後頭。耳邊摻雜著馬匹的嘶鳴聲,軍馬蹬踏石板路的聲響,從背後快速逼近。


    「站住,小鬼們,快停!」


    四匹軍馬立刻超越奔跑的人群,繞至他們前方。軍馬前腳揚起,以此威嚇眾人,堵住狹窄的通道。將我包圍其中的那群少年,陡然停下腳步,身子微微向後仰。騎在馬背上的是身穿灰色製服的衛兵們,頭帶著的銅製頭盔擦拭晶亮,反射出山頂烈焰的火光,呈現一片赤紅。旋即有十幾名步卒從背後追上,拔出長劍直指而來。


    我被包圍在人群裏,無法動彈。


    「你們這群臭小鬼,全部不準動。」


    騎在馬上的一名高大衛兵居高臨下,朝著這群被白刃包圍的少年們喝叱。


    「在這非常時期,竟然拋下城鎮自顧自地逃命,這是什麽意思!真是太不像話了!」


    「可是……」


    其中一名少年回嘴道。


    「不是要打仗了嗎?打仗是士兵的工作吧。」


    「不一定會打仗。」


    那名高大的衛兵坐在馬背上,手指著山頂說道。


    不妙……我吞了口唾沫。這名男子就是剛才那位衛兵班長。我在緊密的人群中,將手藏在衣服裏,不讓人發現我的手銬,同時躲在身旁一名少年的背後,避免被那名大漢瞧見。


    「到底是什麽東西闖進山頂的城堡裏,發生了什麽事,目前都還不清楚。即使這樣,還是要先做好準備才行。這種時候,城下的男人應該堆疊沙袋以防敵人來襲,女人和小孩則要幫忙滅火才是!」


    大漢並未發現我混在這群少年裏,繼續大聲咆哮。


    「你們給我聽好!主君家發生這等大事,你們這些領民的孩子最該為主君出力,但你們非但沒幫忙滅火,還拔腿就跑,成何體統!」


    不過,少年們雖然遭他痛罵,卻絲毫不顯懼色。


    「可是,不管敵人會不會攻過來,發生了這種事,主君家鐵定完蛋了。」


    聽見有人如此回應,這群穿著質樸的少年們紛紛點頭附和道:「是啊!」「就是說嘛。」


    「渾帳。領主大人的城堡起火,身為領民,本來就應該立即趕去滅火才對啊!」


    「但是,城堡的主塔都已經燒成那樣了,領主應該也不行了吧。」


    「領主家的經濟狀況,好像也一直入不敷出。」


    「而且領主的繼承人又是那副德行。」


    「別以為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可別瞧不起工匠的孩子。」


    「要我們拚了小命去滅火,少作夢了。在弄清楚情況前,先找個地方藏身,才是上策。」


    「給我閉嘴!」


    那名高大的衛兵班長厲聲喝叱。


    「竟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大放厥辭。我就要把你們這群小鬼全部綁起來押至山頂。既然你們排斥滅火,我就偏要派你們到最危險的地方去!」


    「以陣前逃亡的罪名將他們全部綁起來!」衛兵班長如此喝道,圍在四周的衛兵一擁而上,將這群粗暴的少年銬上手銬。「可惡!」「放開我!」少年們不停地吵鬧,但終究不敵持劍的衛兵。紛紛被銬上和我一樣的手銬。


    「帶走。讓他們明白這世界殘酷的一麵。」


    數分鍾後。


    我和數十名手上戴著皮製手銬、略長我幾歲的少年們被綁在一條繩索上,一同被趕往城門的方向。衛兵們誤以為我是企圖逃跑的少年之一。本以為會有人發現我這名陌生人混在裏頭而大聲嚷嚷,但目前似乎還沒有人察覺。雖然隻有我一開始就銬著手銬,但因為少年們粗暴地抵抗,所以每個衛兵都以為是其它人替我上的手銬。我盡可能不引人注意,不發一語地走著。


    總之,隻要混在這裏頭,就能走進城門內。


    我提心吊膽地跟著隊伍往前走,深怕被人發現。


    先走進城裏……接下來的事,到時候再想吧。


    眾人回到城門前。一路從木橋連接而來的窄路,就此被城牆以及抬頭才能一觀全貌的城門阻斷。綿延的城牆,彷佛包圍了岩山的山腳。由石塊堆疊而成的牆壁高達十碼,上麵架有「專治入侵者」的鐵柵欄。


    當隊伍將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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