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雪名殘(blog.sina../makeinunovels)


    1


    賓士車剛停靠在自家大廈的入口,照明燈便突然亮了起來,田邊滿雄感到前方視野頓時化作一片死白。坐在前座的秘書還沒下車,一群記者立刻蜂擁而上。車門一打開,無數閃光燈同時亮起。雖然是早已司空見慣的光景,他仍不免感到一陣暈眩。


    「退後,退後!」理著平頭的壯漢以強硬的語氣驅趕記者。滿雄最近雇用了曾待過柔道社的年輕秘書兼任保鏢。董事長秘書室長木下坐在後座,他比滿雄早一步下車,努力想要清出一條道路。「你們怎麽可以這樣?不是說過了,請不要擅自跑到私人住宅裏頭!」他紅著臉抗議。


    滿雄看著眼前的景象,喃喃說道:「真是一群蠢蛋。」


    也許因為追逐的對象同屬於媒體界(※本篇主角田邊滿雄暗指讀賣新聞董事長兼巨人隊前任老板渡邊恒雄。),這群記者完全不懂得客氣。滿雄拿著拐杖走下賓士,口中叼著雪茄大喝:「喂!還不快滾!」


    「董事長,請問您對球團合並問題(※指2004年日本職棒太平洋聯盟近鐵隊和歐力士隊合並的事件。當時有幾名球團老板甚至想要進一步刪減球隊數目,將太平洋聯盟和中央聯盟合並為單一聯盟,引起選手會強烈反彈。)有什麽看法?」


    「董事長,請問下一次委員會什麽時候召開?」


    數支麥克風伸到他麵前。記者們就像搶奪飼料的鯉魚般聚集到他身邊。四周擁擠得簡直像是尖峰時段的電車車廂。


    「別亂推!我不是說過了,在自家門口我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滿雄以手肘推開這群沒禮貌的家夥,逕自往前走。


    他剛剛才在高級日式餐廳喝到微醺回來。這些記者老是看準這個時機在門口堵他,似乎已經將此當作每日必做的功課。他們都在期待滿雄喝醉酒之後一個不小心就會說溜嘴。


    「新山選手代表已經要求球團老板親自出麵說明。您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


    不知道是哪一家電視台的麥克風碰到他的鼻子,把他口中的雪茄撞落到地上。他不禁勃然大怒。


    「請問您打算和球員工會談判嗎?」


    「有什麽好談的?選手算哪根蔥!」


    滿雄以不耐的口吻說。這時他瞥見一旁的木下為他的失言皺起眉頭。


    「當然,選手中也有了不起的人物。」滿雄自知說錯話,立刻補上一句。「有些偉大的選手,還會替社會福利奉獻心力——」


    滿雄邊說邊感到無力。沒用的,他的發言一定會經過記者們任意編輯。這就是八卦新聞慣用的手法。


    「讓開!讓開!」他繼續往前走。由於玄關前方與地麵有一段落差,記者們在後退途中有如推骨牌般接二連三倒下。多麽下流的一群人!滿雄在秘書開路之下,總算抵達家門。


    「喂!不是交代過不準讓那些人進來?」他斥責二十四小時負責看守的櫃台。


    「很抱歉。我一直都有在留意,可是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跑進來了……」穿著講究的年輕男子有如搗蒜般不住地點頭道歉。


    滿雄搭乘電梯抵達最高層的豪宅。今年七十八歲的滿雄三年前還住在成城(※東京世田穀區的地名。以高級住宅區著稱。)的獨棟房屋,但在妻子去世後就搬到了便捷的市中心高級大廈。雖然節省不少時間,卻也讓記者跟得更緊了。搬到這裏之後他從來沒有順利進過自家大門。


    他脫下外套交給木下,解開領帶之後便整個人倒在沙發上,讓年輕秘書替他按摩。


    「您今晚要洗澡嗎?」家裏的女傭問他。


    「我明早再洗。」他回答後開始喝茶。打開電視,新聞正在播報職棒球團重整的議題。反正到了明天,他們大概就會拿剛剛的對話大肆炒作吧。電視台會剪掉前後的談話內容,隻留下具有攻擊性的片段播放。


    他早已習慣當壞人。周刊的問卷調查把他列為「令人討厭的日本人」第一名,前幾天也有媒體以誇大並暗有所指的口吻報導他的私有財產。關於他的新聞標題都是負麵的語句,就連小學生都以媒體替他取的綽號「老滿」稱呼他。


    滿雄是日本發行量最大的報紙——大日本新聞——的董事長,同時也是職棒中央聯盟超人氣球團「東京巨力」的老板。最近幾個禮拜各家媒體都在集中炮火攻擊他這位巨力隊老板。他因為遊說經營狀況不佳的太平洋聯盟數家球團合並、策劃將職棒縮小為單一聯盟,而受到社會大眾的反感。


    當然,「社會大眾」這個概念是由媒體所操作的。各家競爭的報社逮住這個機會煽動群眾,想要以輿論將滿雄塑造為萬惡根源。


    這種報導既情緒化又低級,身為報界同行的滿雄自然無法忍受。他義憤填膺地替自己辯護,結果媒體又抓他的小辮子大作文章。這種情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


    一群沒用的蠢蛋——滿雄每天都喃喃反覆這句話。評論天下國家大事的公眾媒體竟然跑去迎合大眾口味,真是可恥!


    他關上電視,又點了一支雪茄。窗外可以看到皇居周圍黑壓壓的森林,森林後方則是高樓大廈燈火輝煌的夜景。看到這樣的景色,他便會感歎,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從一介政治新聞記者爬到這麽高的位置。在過去無數次的競爭當中,他最終都贏得了勝利。


    「董事長,您該休息了。」木下支支吾吾地提醒。他奉命在滿雄上床之前留在客廳待命。


    「嗯,我知道了。」滿雄把雪茄遞給秘書,站了起來。他自己也想趁著酒意還沒散去之前睡著,這三年來他沒有喝酒便無法入睡。躺在床上會讓他感到極度不安。


    進了寢室,他換上睡衣之後便鑽進床鋪裏。他討厭漆黑的室內,因此總是留著一盞台燈。


    他整理了一下枕頭的形狀,進入準備睡眠的態勢。閉上眼睛,大腦逐漸麻痹,意識也開始模糊——很好很好,今天應該可以安然無恙地睡著——當他這麽想著時,突然聽到很微弱的一聲「吱」的聲響。要不是因為周圍一片靜寂,否則是絕對聽不到如此細微的聲音。


    滿雄感到奇怪,睜開眼睛一看,四周一片黑暗……


    瞬間他陷入恐慌之中。他感覺手腳僵硬,全身不住地顫抖,連棉被都震得在他身上跳動。


    「哇嗚啊啊……」他發出斷斷續續的叫聲,冒出滿身大汗,從床上滾了下來。他拚命想要爬到門口,但頭部不知撞到什麽東西,隻能伸手亂摸。這裏是哪裏?難道已經到陰問了?他感到心驚膽跳,一陣頭暈目眩。「喂!喂!」他出聲大叫。外麵傳來腳步聲,接著一道光線射進他的瞳孔。


    「董事長,您怎麽了?」木下察覺異狀,打開了寢室的門。


    還好,還沒死——走廊上昏暗的光源讓他看清寢室的內部。床還在,桌子也還在。滿雄全身無力,癱坐在地板上。


    「董事長,您不要緊嗎?要不要叫救護車?」木下蒼白著一張臉趨前探視。


    「……不用。」滿雄勉強擠出聲音。他擦擦汗,呼吸相當急促。「別做不必要的事。」


    他轉頭看看台燈,燈泡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


    「喂,你去檢查一下台燈的燈泡。」


    木下拆下燈泡。燈絲已經燒斷了,滿雄剛剛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


    「笨蛋,還不是因為你管理不周!在燈絲斷掉之前就應該換上新的燈泡才對。」


    他提出無理的要求。因為如果不發脾氣,就會自覺掛不住麵子。


    木下繃著一張臉低頭道歉。


    「算了,你回去吧!」滿雄趕走對方,打開寢室的電燈。他的心跳仍舊相當快速。


    滿


    雄深深吐了一口氣,臉朝下躺回床上。他決定今天要整晚開著燈睡覺——雖然他睡不著的機率應該比較高。


    滿雄畏懼黑暗,他怕的是隱藏在黑暗前方的某個東西。而這個症狀似乎越來越嚴重了——日本發行量第一的報社董事長竟然會怕黑,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已經完全從酒醉當中清醒。


    隔天滿雄把主治醫師叫到董事長室,想叫他開精神安定劑的處方。他隻要一想到昨晚陷入恐慌的樣子就感到相當不痛快。他不想告訴別人自己怕黑的症狀。反正隻要拿到藥,心情應該就會安定不少吧。


    「田邊先生。您如果有失眠的問題,我可以替您介紹這方麵的專門醫生。」主治醫師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向他提出建議。「您最近連日參加宴會,一定是因此而太疲勞了。」醫生大概是從木下那裏得到的情報,語氣中隱約帶有說教的意味。


    就是因為這樣滿雄才討厭醫生。為什麽這些人就是不肯乖乖開藥呢?


    「我可不是自己高興要去參加宴會的。」滿雄提出辯駁。


    和他同席的都是政經界的重要人士。這些宴會其實也是位於國家中樞的高層領袖之間交換意見的場所。


    「不論是精神安定劑或是安眠藥,最好還是經由專門的醫生來開處方比較好,畢竟這些藥物的調配方式相當複雜。我可以替您介紹熟識的專業醫生。」


    「有不錯的醫生嗎?必須要找可以信賴的人才行。畢竟我現在被一群豺狼盯上了,嗬嗬。」滿雄有些自嘲地說。


    「是的,這點我也明白。」主治醫生凝視著半空中陷入沉思。「……我想,伊良部先生的醫院應該也有精神科吧。」


    「哦,你是指擔任日本醫師協會理事的伊良部先生嗎?我之前跟他打過幾次招呼。」


    伊良部綜合醫院在大戰之前便是一間名門醫院。


    「我曾聽說他的公子也是精神科醫生。」


    「這麽說就是自己人羅?那我就放心了。我待會兒就請秘書聯絡。你先替我知會一下。」


    「好的。」


    滿雄隻讓主治醫生幫自己量血壓就請他回去。收縮壓一百六,舒張壓一百二——這已經是貨真價實的高血壓。最近有太多讓人氣到腦部充血的事情了。


    他在董事長室繼續處理公務。不久之後秘書室長木下走進來,說已經和伊良部綜合醫院的精神科醫師取得聯絡。


    「是嗎?那就請他下午立刻到這裏出診。」


    「不過,醫生說他沒有提供出診服務……」木下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


    「你有告訴他,我是大日本新聞的田邊嗎?」


    滿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賣給日本醫師協會的恩情並不算小。社論當中也曾替優待稅製辯護過。


    「嗯……我在電話中是直接和伊良部先生的公子談的。可是,怎麽說呢?這個人似乎並不具備一般人的基本常識……」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對方是怎麽說的?」滿雄瞪了木下一眼。


    「呃,他說……『才~不要咧!』」


    「才~不要咧?」


    「是的,這位醫生似乎是個頗奇特的人物。他說,今天因為天氣太冷不想出門……」


    滿雄的臉開始熱了起來。怎麽每個人都這樣?當今社會上到處是這種不長進的家夥。日本的將來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子?


    「算了!找別的醫生吧。」


    滿雄粗暴地下達指示後便叫木下離開。


    「等一下!」他立刻又叫住對方。「那家伊良部綜合醫院,好像是在前往駒澤的巨力隊選手宿舍途中吧?我待會要視察室內練習場的工程進度,就順便去一趟醫院吧。你去準備車子。」


    滿雄心不甘情不願地決定前往醫院。他雖然感到憤怒,但要找其他醫生反而更麻煩。而且他無論如何都想要得到可以讓他今晚安睡的藥。


    他坐在公司專用車上,瀏覽著東京的街道。才一陣子沒到市中心,這裏就已經蓋了許多新的高樓。政經界難道沒有察覺這正是泡沫經濟嗎?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在報紙上提出警訊,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不能輕易引退。


    伊良部綜合醫院的精神科位在幽暗的地下,滿雄不禁在喉嚨裏咕噥了幾聲,他最討厭陰暗的場所了。由於他不想讓其他人參與診療過程,便讓秘書們留在候診室等候。


    滿雄敲了敲門。「請進——!」裏頭傳來格外高亢的叫聲。是這裏沒錯吧?他不禁確認了一下牌子。走進室內,隻見一名看似四十歲左右的肥胖男子坐在單人沙發上,滿麵笑容地向他招手。白衣上的名牌寫著「醫學博士·伊良部一郎」。看來這個年輕小夥子就是伊良部理事的兒子了。


    「你是田邊先生吧。『老滿』,我在電視上看過你喔。嘿嘿嘿——」醫生露出牙齦,狎昵地對著他笑。滿雄有些火大,當著本人的麵稱呼「老滿」?無禮的家夥——


    「我收到傳真過來的介紹信。聽說你常常睡不著?失眠可以說是老人憂鬱症最早期的症狀呢。」


    滿雄聽到老人兩個字便按捺不住脾氣,怒聲說:「喂!誰得了老人憂鬱症!真沒禮貌。你隻要乖乖開藥,讓我可以睡個好覺就行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哈哈哈。你果然很霸道,跟電視上一模一樣,」伊良部拍手歡呼,指著滿雄說。「你一定是情緒不穩定,我們先來打個針吧。喂~真由美。」


    伊良部才叫完,裏頭的簾子便拉開了。一名穿著白衣短裙的年輕護士站在那兒。她手中拿著格外粗大的針筒,看起來像是架著一把手槍,嘴角則帶著無敵的微笑。滿雄皺起眉頭問:


    「喂,這是什麽意思?你們要做什麽?」


    「別擔心。來,坐下來吧。」


    兩人合力脫下他的外套,把他的手臂纏繞在注射台上。


    「喂,你給我好好說明清楚。」


    「這隻是很普通的葡萄糖注射而已。」


    「為什麽要注射這種東西?」


    「唉,別管這麽多嘛。」伊良部愉快地替他塗上消毒藥,彷佛是在玩弄玩具一般。


    滿雄想要抵抗,但手臂卻被壓住無法動彈。這就是現實嗎?他已經有十年沒有受到他人命令,遑論被束縛住自由——


    針尖穿透了他的皮膚。「好痛好痛好痛!」他忍不住發出窩囊的叫聲。他腦中產生錯覺,彷佛又回到了念第一高校的時代。這種感覺就和當年被進駐軍噴灑ddt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的視線無意識地飄向護士的乳溝。甜美的氣息刺激著他的鼻子——當他的視線和護士交接,她「哼」地笑了一聲,以指頭戳了戳他的額頭。


    滿雄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即使是喝醉酒的銀座酒家小姐也不會對他做出這種事。


    打完針之後,咖啡端上來了。伊良部整個人靠在沙發椅背上喝咖啡,滿雄則坐在簡陋的凳子上。他心中的怒火不斷湧起——自己尊為大日本新聞的董事長和東京巨力隊的老板,這個男人竟然不給他vip的對待?


    「你說睡不著,是每天晚上都這樣嗎?」伊良部問。


    「不是。看情況,不一定。」滿雄很不高興地回答。


    「像是巨力隊輸球的時候嗎?」


    「喂,別開玩笑。我的心胸才沒有那麽狹窄。而且現在球季早就過了。」


    「那到底是怎樣啦?」伊良部問他。滿雄咳了一下,開口說:


    「喂,你這個人應該先改一改說話的口氣吧?好歹我也是個有地位的人啊。」


    「又來了!別這麽嚴肅嘛。」伊良部絲毫不為所動,隨性地拍了拍滿雄的肩膀。


    「沒禮貌的家夥。如果是在古代,你早就被拉去砍頭了!


    」滿雄揮開對方的手,真的開始生氣了。


    「田邊先生,你的臉好紅。你這樣血壓又會增高喔。」


    「你還『喔』咧,是你害我血壓增高的吧?」他氣到雙唇發抖。


    「別這麽容易激動嘛。想要得到安眠的話,就得保持平靜的心情才行呀,」


    滿雄的喉嚨又開始咕嚕咕嚕作響。這個年輕人竟然敢對我說教?這該如何是好……


    「老年人的話,有一種情況就是因為對死亡感到不安,連帶害怕起睡覺這件事。」


    這句話讓滿雄驚了一下,他不自覺地繃緊了臉。


    「別胡說。我、我、我早就對死亡有所覺悟了。」他邊說邊冒汗,舌頭也有些打結。


    「以前我碰過一位八十歲的病患。他跟我哭訴,說他隻要在報紙上看到『永眠』兩個字就會害怕到不敢睡覺。」


    「不要把我跟那種閑到沒事做的老頭扯在一起!我每天忙到根本沒時間在意這些小事。」


    他口中雖然抗議,但卻流了不少冷汗。事實上他自己最近也不敢看報紙的「訃聞欄」。每次看到比自己年輕的人死亡,他就會覺得胸口彷佛被什麽東西勒緊了。


    「哦~大人物果然不同。」伊良部像頭牛一般溫吞地說。


    「總之,我是個很忙的人,你趕快把藥拿出來。我連你父親都認識。」


    「我爸爸這個禮拜到夏威夷應酬打高爾夫球。」


    「快點!」滿雄的語氣更加粗暴。


    「真霸道。」伊良部喃喃抱怨,在病曆卡上寫了些字。「那我就開安眠藥,順便也開精神安定劑給你吧。還有,你要繼續回診一陣子。」


    「別開玩笑,我哪有時間來回診!」


    「你想想辦法嘛,我也想趁機增加一些健保點數啊。」伊良部撒嬌地搖著滿雄的手臂。


    「真是夠了!放手!」


    滿雄的呼吸因為煩躁而變得急促。這家夥該不會是個白癡吧?


    「好吧,那就明天見羅。」


    別開玩笑——滿雄努力忍住沒有這樣叫出來。他拿起拐杖站起身子,瞥見剛剛那名護士正躺在房間角落的長椅上看雜誌。他的視線不禁停留在護士美麗的翹臀和豐滿的大腿上。這家醫院到底是怎麽搞的!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沒受過這麽粗魯的對待了。至少從他五十歲當上政治新聞部主管之後,就不記得有人敢對他如此不敬。


    出了診療室,電梯就在走廊的盡頭。他不敢一個人坐電梯,隻好辛辛苦苦地爬樓梯。滿雄不僅害怕黑暗,也同樣畏懼狹窄的空間。這些場所就像是帶有某種象征意味,總是讓他害怕到雙腳無力。


    回到車上他隨便找了藉口向秘書們發脾氣,到了建築工地他也到處對人怒吼。


    他剛剛不小心就讓年輕醫師任意擺布。如果不在別的地方彌補這個損失,就會覺得心有不甘。


    2


    就如滿雄所預期的,那句「選手算哪根蔥」的發言不斷在電視上重播,引來各界的議論。他雖然早已預期電視台會剪去前後影像,隻播出自己滿麵通紅大聲怒吼的畫麵,然而在看過新聞之後仍不免感到激烈的憤怒。之前曾有記者死纏不放地問他是否滿意於巨力隊外國選手的表現。他隻不過回了一句「還不行」,就被報導成「老滿怒吼:我不需要外國人!」


    職棒重整的問題現在已經成為全國民眾矚目的焦點。就連總理大臣泉田在被問及意見時,都發表「應該尊重球迷感受」的評論。滿雄就是討厭這種刻意討好群眾的政治家,他特地把政治新聞部主編叫來,要他寫一篇質疑泉田景氣恢複政策的政論。現今內閣的無能早就讓他忍了一肚子火了。


    這天滿雄接受了周刊記者的訪問。他雖然痛恨和八卦媒體打交道,但最終還是被秘書們說服,答應接受采訪。反正既然都會被寫成報導,至少也要替自己辯白一下。


    訪問他的是三十幾歲的年輕記者和編輯部門的內動人員。他差點沒怒吼:「應該派主編過來吧!」基本上出版社的人態度都太傲慢了。


    「職棒裁減為單一聯盟,應該可以看作是田邊先生一手主導策劃的吧?」


    記者一開始的問題就像是來討戰的。


    「你們為什麽都想把我當成幕後黑手呢?這種問題隻要動點腦筋就可以猜到答案了吧。職棒變成單一聯盟對巨力隊有什麽好處?我們原本就有數十億的收益,根本沒必要主動去改變現狀。」


    他口中叼著雪茄,瞪了記者一眼。秘書跑過來替他點煙,攝影師似乎正在等待這一刻,連拍了好幾張照片。


    「這麽說,是太平洋聯盟的部分球團老板來向您乞求援助的嗎?」


    「嗯,簡單地說就是這樣。職棒是共存共榮的環境。太平洋聯盟既然持續虧損,我們當然有義務伸出援手。不過十二支隊伍實在是太多了。把球隊縮減為十隊左右,提供高品質的球賽——這才是真正在服務觀眾。」


    「既然提到共存共榮,那麽您不認為首先應該糾正財富分配不均的問題嗎?」


    又來了。滿雄感到很不耐煩。


    「你們是主張要平均分配電視轉播權利金(※日本職棒中,讀賣巨人隊(巨力隊的影射對象)的電視轉播權利金是所有球團當中最高的。)吧?雕開玩笑!你們把企業的努力當作什麽?巨力隊從無到有建立起日本職業棒球,所作的投資不知道有多少。沒有自由競爭,產業就會失去進步的動力。還是你們認為共產主義的那一套作法比較好?你們是共匪嗎?」


    同席的木下聽到滿雄的發言不禁臉色大變。這點程度的挑釁有什麽好怕的——滿雄心想。


    「球隊一但減少,就會有許多選手和球隊職員失去工作,關於這一點,請問您有什麽看法?」


    「當今社會到處都刮起裁員的風潮。憑什麽隻有職棒界能幸免?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容許這種驕縱了。」


    「可是球迷會接受這樣的說法嗎?」


    這些白癡隻會來這套,他們老是以為端出球迷這個神主牌就可以安然無恙。


    「我是為了球迷才這麽做的。難道你們要我放任太平洋聯盟步向毀滅之路嗎?你們要我見死不救嗎?」


    「這麽說,田邊先生是想要擔負起救世主的角色羅?」


    「哼!如果我點頭的話,你們就會用『老滿怒吼:我是職棒界的救世主』來當標題吧。對不對?」


    記者露出苦笑,拿筆搔搔頭。


    「我很清楚你們的這些小技巧,才不會輕易上當。哈、哈、哈!」


    滿雄似乎因為占了對方的上風而龍心大悅。他抽了一口雪茄,往後靠在沙發的椅背上。


    「麵對球隊縮減的危機,球員工會揚雷不惜發動罷工抗議。請問您會讓巨力隊的選手罷工嗎?」


    「他們敢罷工就罷工吧。這種不知感恩的家夥,我會立刻把他們踢出去。」


    「用『不知感恩』這種說法未免太封建了一點吧?」


    「怎麽會!也不想想球隊是多麽地照顧選手。」


    「聽說大學的明星選手在業餘時代就已經得到球隊給的零用金……」


    「啊?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得到了這樣的情報,聽說球隊平日就會提供自由指定選手(※日本職棒過去每年選秀時,各球隊都有一個自由指定的名額,其他球團無法在選秀會議上指名經由該管道獲得的選手。2004年曾爆發各球隊為了爭取大學著名球員——一場靖弘——成為自由指定選手而贈送金錢的醜聞,導致巨人、橫濱、阪神三家球隊的老板引咎辭職。2007年再度爆發西武球團贈錢醜聞,因此決議廢除。)金錢方麵的讚助。」


    記者吊起眼睛觀察滿雄,似乎不想放過對方


    表情上的任何變化。


    「請等一下,這個問題和采訪主題無關吧?」木下驚慌失色地插嘴。「今天的訪問應該是關於職棒重整的議題才對。」


    「我們隻想知道這是不是事實。」


    「董事長並沒有參與挖掘球員的工作。」


    「可是照理說,董事長應該擔負管理上的責任……」


    聽到記者和木下之間的爭執,滿雄不禁勃然大怒。


    「哼!吵死了!」他拄著拐杖站起來。「喂,木下。是你要我接受采訪,我才勉強答應的。可是現在到底是怎麽樣?你要我陪這些八卦媒體聊天嗎?」


    「田邊先生,稱我們為八卦媒體未免太過分了吧?」這名傲慢的記者竟敢回嘴。


    「那要怎麽稱呼?你們在雜誌彩頁上放女生的裸體,還想自稱是新聞工作者嗎?別開玩笑了——」


    「董事長,這裏請交給我處理——」


    這時閃光燈亮起,滿雄瞬間感到眼前一片空白。閃光燈又亮了一下。這回他感到頭暈目眩。怎麽搞的?他不是每天晚上都在麵對閃光燈嗎?


    滿雄不自覺地倒回沙發上。他的臉上漸漸失去血色,眼睛也無法集中焦點,此外還感到呼吸困難。他整個人靠在扶手上。


    「董事長,您怎麽了?」木下的聲音在他耳中形成一陣陣的回音。


    「請你們回去吧,董事長已經累了。」


    木下正在對記者提出抗議。滿雄隻覺得他們似乎在談論和自己毫不相關的話題。


    一個影像在他腦中有如墨汁滲透和紙一般逐漸擴散。他雖然從沒看過這幅景象,卻立刻明白這就是涅盤——難道我會死在這裏?不,不可能!


    年輕的秘書立刻被叫進來,將滿雄抱到董事長室的長椅上。他這時才終於體驗到巨大的恐懼感。閉上眼睛,他彷佛仍舊看到閃光燈在閃爍。


    木下原本想叫救護車,但被他阻止了。反正到了醫院也不可能查出任何異常之處。他早就有所自覺,這是精神方麵的問題。


    「你去找之前看過的伊良部醫院那個醫生。」他勉強擠出聲音。那醫生雖然無禮至極,但開的藥確實有些效果。


    不久之後,木下在他耳邊低語:


    「那個……我打電話過去,他又說:『才~不要咧』——」


    滿雄咬緊牙根忍住怒氣。總之他不能死在這裏。


    「怎麽了?田邊先生?聽說你這回有頭暈目眩的症狀?」伊良部打了一個嗬欠,悠閑地說。「你還真麻煩。一會兒睡不著覺,一會兒又頭暈。」


    滿雄揉著左手,瞪著眼前這個像隻河馬的男人。他一到這裏就挨了一針,今天注射的據說是營養劑,他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麽會想要到這裏來。難道說人在精神衰弱的時候,甚至會想要倚靠白癡嗎?


    「你的秘書在電話裏告訴我,你常因為某些狀況突然陷入恐慌。」


    「木下跟你這麽說?」滿雄瞪了一眼。


    「他還說你有香港腳。」


    「別亂說!我從來沒有得過香港腳!」


    「秘書也是在替你擔心,你就別生氣了。」伊良部坐在沙發上翹起一隻腿挖著鼻孔。他的態度無禮到讓滿雄都說不出話來。「而且有任何症狀都應該要老實說出來。如果知道是恐慌症,自然有它的治療方式。」


    「恐慌症?」


    「對,這是自律神經失調的一種,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失神。另外像是沒辦法搭乘電車、或是不敢出門之類的,都會造成日常生活上的困擾。」


    滿雄開始思考。自己最近的確常常陷入恐慌。他也明白造成恐慌的因素——黑暗、密閉空間,現在又加上了閃光燈。


    「好了,老實招供吧。」伊良部的口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


    「哼,我可以正常出門沒問題。你不要亂下診斷。」


    「真倔強,你不是怕黑嗎?」


    「這也是木下說的嗎?」滿雄瞪大眼睛,大聲質問道。


    「所以說,他也是因為關心你嘛。」


    「誰會怕那種東西?又不是小孩子!」他嘴硬地說。他絕對不想在這個白癡麵前展露弱點。


    「那我現在就關燈試試看喔。這裏是地下室,電燈關了之後就會變得全黑。沒關係嗎?」伊良部露出奸笑,把臉往前方探出來。他的動作簡直就像是河馬在討食物的姿態。


    「好啊,沒問題。」滿雄嘴裏雖然這麽說,雙腳卻已經開始微微發抖。


    「喂,真由美,麻煩你幫我去關一下燈。」


    躺在長椅上的護士瞥了滿雄一眼,擺著一副臭臉起身按下牆壁上的開關。室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滿雄吞了一口口水,全身上下立刻冒出大量冷汗。他感到呼吸困難,坐立不安。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不存在這個世間了,連前後左右的方向都無法辨別。時間不知已經過了一分鍾,或是十分鍾。這場黑暗難道會永遠持續下去?死、永眠……這些字眼浮現在他腦海中。他的膝蓋不住地顫抖,幾乎就要叫出來了。


    「哇——!」有人放聲大叫,這是伊良部的聲音。「真由美~快點開燈。快點、快點!」


    黑暗中傳來劇烈的撞擊聲。有打破量杯的聲音,也有注射台倒翻的聲音。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滿雄腦中一片混亂。這時他的身體感受到衝擊。原來是伊良部抱住了他。他被往後推倒,後腦勺直接撞到地麵,發出「叩」的一聲悶響。


    「喂,搞什麽啊?」護士懶洋洋地問,房間的燈又亮起來了。「你們兩個腦筋都有點問題吧?」她以輕蔑的眼光俯視他們。


    「呼,嚇我一跳。剛剛真的什麽都看不見。」


    「唔唔唔……」滿雄發出呻吟。他感到呼吸困難,頭部傳來陣陣劇痛。


    「哎唷?你不要緊嗎?」伊良部問。


    「喂喂,快走開!」滿雄拚命高喊。伊良部此時正壓在他身上。


    「對不起。你會痛嗎?嘿嘿。田邊先生年紀也一大把了,如果讓你死在這裏就麻煩了。」伊良部露出害羞的笑容,站起身子。


    「你這個蒙古大夫……」滿雄不住地咳嗽,眼角泛著淚光。


    「不好意思,我一時忘記自己也是從小就害怕完全黑暗的空間。到現在我睡覺的時候還會留一盞小燈。哈哈哈。黑暗真的好可怕,好可怕。」伊良部臉頰通紅,用手扇著自己的臉。


    滿雄總算從地板上爬起來。他調整了一下呼吸,以衰弱的聲音說:「你這樣子還算是個大人嗎?你的心智年齡大概隻有五歲吧?」


    「你很沒禮貌欸,我本來就是大人啊。」


    「怕黑的根本就是你吧?」滿雄激動地說。「什麽恐慌症!如果真有這種病,你才應該是有病的人。」


    「我從老早以前就有這種症狀了。不過田邊先生是最近才患病的吧?應該可以找到某種原因才對。」


    「吵死了,為什麽我要浪費時間跟你這種人討論?」


    「你的態度還真惡劣。先坐下來吧?喂,真由美~幫我們準備兩人份的咖啡。」


    滿雄感到全身無力,為什麽自己會來到這種地方?


    「好了,總之你在黑暗的地方就會陷入恐慌。還有呢?」


    伊良部以小孩子般的聲音問他。這個男人外表是兒子,實際上卻隻有孫子的等級。


    「還有密閉空間,我最近連電梯都沒辦法一個人坐。」滿雄有些自暴自棄地招供。他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今天則是相機的閃光燈,真的很煩。」


    滿雄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他駝著背,心裏頓時覺得蒼老了許多。


    「黑暗的場所和密閉空間都會讓人聯想到棺材。」伊良部輕鬆地說出刺傷對方的話。「看到


    閃光燈,眼前會變成一片白茫茫的,就是聯想到天國。田邊先生,你果然是在怕死。」


    「喂,你這個人說話怎麽……」滿雄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他自己也覺得對方說中了他的痛處——他的確畏懼死亡。


    「翻開曆史,得到權力寶座的人都會派人研究長生不老的秘方。想要長壽的不是隻有你一個人,田邊先生。」


    滿雄默默地看著伊良部。


    「一般人的人生是在退休之後逐漸凋零,可是掌權者的人生終點卻隻有死亡。所以這些人才會格外注重死亡的議題。」


    滿雄坐回凳子上,他開始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似乎也不是真正的白癡。


    「那我問你。假設我真的是在怕死,那我該怎麽做?」


    「當然隻有退休羅。反正你很有錢,可以每天玩樂過日子。」


    「別開玩笑,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什麽事?」


    伊良部在咖啡中加了三塊方糖,發出很大的聲音啜飲。


    「你好像不太了解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身為大日本新聞的董事長,每天都必須為各項議題到處奔走。」


    「像是電視上每天報導的單一職棒聯盟計劃嗎?」


    「那隻不過是個小問題。棒球畢竟隻是娛樂,不會影響到整個國家。更重要的是憲法修正案的問題。如果一直遵照美國指派給我們的憲法,日本在聯合國當中永遠都隻是個二等國家。我一定要設法改變這一點。」


    「哦……你這麽說我也不太了解。」


    「還有,現在的泉田內閣實在是太糟糕了。隻會靠表麵工夫討好人民,端出來的政策全都是紙上談兵的空論。尤其經濟方麵更是外行,竟然找沒有實務經驗的學者來擔任大臣。他那個內閣不知道造成了國家利益多大的損失!」


    「簡單地說,田邊先生就是在擔憂國事羅。」


    伊良部喝完咖啡,此刻正漫不經心地啃著餅幹。


    「喂,伊良部先生。如果隻是擔憂國事,隨便找個茶館裏的阿貓阿狗都會吧?我的不同之處在於擁有一千萬的讀者。隻要我高興,要讓一兩個議員落選也不是難事。也就是說,我擁有影響力。擁有力量的人如果不好好利用,就是罪惡。更何況我是一名新聞工作者啊。」


    「嗯嗯,原來是這樣。」


    「不然你以為是怎樣?」


    「可是老滿不就是老滿……」


    「真搞不懂你在說什麽……」滿雄歎了一口氣,喝下咖啡。不過話說回來,他為什麽還是把秘密告訴這個怪人了呢?「算了,你快開藥給我吧。我要可以治好那個什麽恐慌症的藥。」


    「我頂多隻能開給你上次那種精神安定劑之類的。」


    「沒關係,那個也行。還有,我每天晚上都會在大廈門口麵對記者的閃光燈。你有沒有什麽可行的解決方式?」


    「你要不要戴墨鏡?或者是把門口弄亮一點,讓記者可以不用開閃光燈就照相。」


    伊良部把花生米丟到空中,很有技巧地以嘴巴接住。「很厲害吧?嘿嘿嘿。」他露出天真無邪的笑臉。


    滿雄獨自搖搖頭。竟然有人能夠在天下無敵的田邊滿雄麵前擺出如此旁若無人的態度……


    他拿了藥便離開醫院。回到車上,他推了一下留在車內等候的木下。


    「喂,你幹嘛告訴那個蒙古大夫那麽多關於我的事情?」


    「這、那個,我隻是覺得應該把症狀描述清楚,醫生也比較好下診斷……」木下支支吾吾地辯解。


    「哼,今天暫且原諒你。」


    滿雄靠在後座的椅背上,望著窗外的景色。人們似乎都過著和平的日子。


    原來是棺材……滿雄喃喃自語。那個醫生還真是口不擇言。他現在的感受就好像突然被迫麵對自己一直在回避的東西。


    死亡是無可避免的。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他現在還不能死。身為全日本發行量第一的報社董事長,他具有重要的使命。現在的日本還有太多地方必須改革。他還不能把擔子交給無能的後進晚輩。


    車子停在交叉口,一名老人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地穿越斑馬線.這個老人的年紀一定跟自己差不多吧?他不想看對方的樣子,便移開了視線。


    老實說,滿雄並不在乎一輩子持續工作。如果不再有人需要他,他大概會一口氣衰老很多吧。如果每天都無所事事,他一定會感到無所適從。


    「喂,我要去一趟眼鏡行。」他命令司機。「還有電器用品店。」


    公司專用的賓士車飛快地穿梭在東京的街道上。


    當晚滿雄結束餐廳的應酬回到家中,記者們照樣守候在門口。他讓年輕秘書拿著打光燈和電池先下車,將照明打在車子的後座。他自己則趁這段時間戴上墨鏡。


    接著他打開車門,在燈光照射下走出車子。記者們都露出困惑的神情。


    「怎樣?這麽亮應該就不用開閃光燈了吧?感謝我吧!哈、哈、哈!」


    這時雖然沒有閃光燈亮起,但快門聲卻比平常多了很多。


    「董事長,聽說新山選手代表已經提出具體的罷工方案和日期了。」


    「又是這個話題!新山應該也要替球迷想想才對。選手罷工最傷心的就是球迷吧?」


    「那麽球迷難道就不會因為球團被裁減而傷心嗎?」


    「別亂說,裁減球團是為了提供更高品質的球賽,這才是真正在為球迷服務。你是哪家報社的?朝日?還是文春?反正你們都隻會寫我的壞話而已。好了,快讓路。」


    有人踩到他的腳,而且還是高跟鞋的鞋跟。他因為劇痛而扭曲了臉。


    「可惡!叫你們讓路是聽不懂嗎?」


    他大聲怒吼。大家似乎都在等這一刻,紛紛把相機湊過來。


    「這群笨蛋!你們是猴子嗎?」


    「您剛剛說我們是猴子?」一名記者把麥克風伸向他。


    「說了又怎樣?」


    「我要求您收回這句話。」


    「別跟我來這一套,你們根本就是從猴園跑出來的。」


    他不自覺地舉起拐杖。這時圍繞他的人牆瞬間往後退,讓他成了絕佳的攝影題材。現場簡直就像一場攝影大會。


    他又中了記者的詭計——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卻無法克製。他無法忍受容許白癡大放厥辭的社會。


    3


    滿雄的一舉一動越來越受全國民眾的矚目。他揮舞拐杖的照片甚至登上一般報紙的社會版。對於想要將他拱為反派角色的其他報社而言,雪茄和墨鏡的組合是再好也不過的題材。秘書向他報告,有家報社甚至以「老大歸來」為標題,把他比擬成黑社會首領。


    至於體育報(※以體育、演藝八卦新聞為主要內容的報紙,風格較一般報紙通俗。)的報導更是肆無忌憚。還有報社特地去采訪愛知縣犬山市的猴園,並引用園方對此事的評論:「這種比喻非常令人不愉快。希望田邊先生能夠公開道歉。」麵對這些愚蠢至極的報導,滿雄根本懶得提出辯駁。


    不過負責行銷業務的董事似乎也擔心這場騷動會影響報紙的銷售量,婉轉地向他提出建言。


    「董事長,報紙販賣店開始向我們提出抱怨了……」


    「笨蛋!我說的話都是正當的言論,是那些家夥扭曲我的發言。難道你要我向他們屈服嗎?即使不去迎合大眾,正義還是會得到最後的勝利。」


    滿雄斥責並趕走對方。不過他也必須盡到經營者的責任,便指示下層挪用更多巨力隊的比賽門票當作促銷用途。大日本新聞是靠巨力隊的人氣增加發行量的。隻要巨力隊比賽順利,就不用擔心報紙的銷售狀況。


    也因


    此,滿雄才無法忽視職棒逐漸沒落的問題。太平洋聯盟的經營既然出現破綻,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由中央聯盟吸收那些球隊,將值錢的巨力隊比賽平均分配給它們。要執行這個方案,單一聯盟十個球隊才是最適切的規模。世人為什麽連如此簡單的道理都無法了解呢?隻會一味喊著不可以忽視球迷,卻不提供任何替代案。


    而那些自稱球迷的家夥大多數也從來不去球場看比賽,隻會待在電視機前麵旁觀。他們自己不肯花錢,抗議時卻特別大聲。


    不論怎麽想,滿雄都覺得自己才是正確的。為了職棒界,他絕對不能屈服。


    當天有一名相交多年的公司總經理舉行退休派對,滿雄也受邀出席。滿雄原本以為這位總經理會升格當董事長,沒想到他卻宣布已經受聘到外縣市的大學擔任教授。


    「田邊先生,這些年來非常感謝你的照顧。」年僅六十八歲的前總經理滿臉笑容地向他打招呼。


    「喂,你比我年輕十歲,怎麽就要躲到鄉下的大學去當教授呢?」


    滿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皺起眉頭,提出刺耳的怨言。


    「嗯,那的確是一所山上的大學。不過他們答應我可以利用空出來的地方種田,河邊也可以釣香魚。」


    「搞什麽,那不就等於是隱居生活了?」


    「沒錯,算是半退休吧。我打算讀一些一直很想讀的書,聽聽古典樂cd,還有陪太太……總之,就是過著悠閑的生活。」


    他說到太太兩個字連忙住嘴,大概是顧慮到滿雄的妻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你至少也應該去照顧照顧相關企業吧?」


    「那不用我費心。我們公司有許多優秀的人才。」前總經理說完又停頓下來。他擔心已經高居董事長職位十年的滿雄會覺得這句話是在諷刺自己。


    簡單的儀式結束後,率先走到麥克風前發言的是一名五十多歲的自民黨議員。他讚揚前總經理急流勇退的精神。


    「回想起來,山本先生喝酒也相當有節製。清酒隻喝二合(※合是日本的容量單位,一合約等於180.3。),威士忌則隻喝調水的三杯。喝完就很幹脆地結束。」


    和自己大大不同——滿雄自嘲地想。他不多喝酒怎能繼續麵對挑戰?


    「在政壇,上麵的位子總是長期被霸占了……喔,這種話隻能在這裏提。總之就是有人一直不肯讓位。」


    議員大概是想要博取聽眾的笑聲吧。滿雄感到有些惱怒,在場的除了他之外,應該也有不少已經過了古稀之年的企業高層才對。


    「離去的人,背影總是顯得格外灑脫。就這一點而言,山本先生真的是一位風雅的人物……」


    他的話簡直就像是在指責沒有辭職的人是醜惡的,滿雄決定要在報上狠狠攻擊這名議員。反正這家夥是泉田首相的手下,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接下來又有幾個人上台演說,最後輪到滿雄向大家宣布乾杯。


    「呃,我就是一直不肯讓位的田邊。」會場的聽眾哄堂大笑。「大家似乎都希望我辭職,不過這反而讓我更想要霸占位子不放。哈哈哈——」


    座席之間傳來間斷的掌聲。所有人都在窺伺滿雄的臉色。


    「想要送我走的人,隻能等到我舉行喪禮那天。不論如何,讓我們為山本的鄉村生活乾杯吧。」


    眾人似乎把這段演說當作稍嫌刻薄的玩笑話,場麵並沒有因此而被弄冷。歡談時間開始之後,剛剛那名議員立刻走過來向滿雄道歉。他擦著冷汗解釋先前的致詞並沒有特別的意思。公司新任經營主管也紛紛過來向滿雄打招呼,滿雄自然而然地挺起了胸膛。


    受到有如王公貴族般的對待,滿雄心中當然頗為得意。但相對地他也耗費了不少的精神體力。若非具有相當高的使命感,是絕對無法忍耐這種生活的。


    「田邊先生,晚~安非他命!」


    滿雄聽到聲音轉頭一看,隻見伊良部穿著造型誇張的西裝站在他眼前,領帶則是大紅色的花紋圖樣。


    「你看起來還是這麽霸道。」伊良部滿麵喜色地用手戳戳滿雄的肩膀。


    「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滿雄板起臉孔低聲問。


    「這家公司指定由我們醫院看病。我們還有幫公司員工做健康檢查。」


    「這當然是由別的醫生負責吧?」


    「嗯,畢竟我是精神科的。我今天是代替爸爸來的。」


    聽到一個成年人口口聲聲喊「爸爸」,滿雄不禁覺得惡心。


    「怎樣?你的恐慌症有沒有好一點?」


    「笨蛋!不要說得那麽大聲!」滿雄急忙環顧四周。「難道你不知道醫生有守密的義務嗎?」他義正詞嚴地提出抗議。


    「精神方麵的症狀最好自己主動公布出來比較好。這樣也比較容易得到他人的理解。」伊良部露出白色的牙齒笑了笑,拉住走過身旁的經團連(※經濟團體連合會的簡稱。)理事。「喂,我跟你說,這個人得了恐慌症喔。」他指著滿雄,愉快地說。


    滿雄連忙遮住伊良部的嘴巴。「真是的。伊良部醫生就是喜歡開玩笑。」他以拐杖壓住伊良部的脖子。「唔唔唔……」體積龐大的伊良部正在努力掙紮。


    「哦,這位就是醫師協會伊良部先生的公子嗎?」理事眉開眼笑地打招呼。


    「說什麽公子,隻不過是個笨兒子而已。哈哈哈。」滿雄代替伊良部回答。


    當他看到理事離去,才放開伊良部。


    「田邊先生,你好過分。」伊良部噘著嘴巴抱怨。


    「為什麽我還得跟你唱雙簧!」滿雄瞪大眼睛說。他開始為自己和這種白癡扯上關係而感到丟臉。


    「對了,外麵來了好多記者。他們大概都是在等你吧?」


    「哼!還不是因為選手會決定要罷工!我會在社論上嚴厲譴責他們。」


    今天是球團和選手會最後談判的日子。他事先就聽說雙方大概會正式決裂。


    「待會閃光燈一定會閃個不停。」


    聽伊良部這麽說,滿雄也開始感到不安。他如果在這種場合倒下,就會成為絕佳的新聞題材。他今天也準備了墨鏡。但如果眾多閃光燈同時亮起,墨鏡大概也幫不了什麽忙吧?


    「要不要從後門溜走?」


    「別開玩笑。憑什麽我要偷偷摸摸地逃跑?這隻會讓那些記者高興,用,臨陣脫逃h之類的標題來寫新聞。」


    「你還真頑固。」伊郎部皺著眉頭說。「還是你要請旅館幫你準備輪椅?你隻要戴上墨鏡閉起眼睛就行了。」


    「不行不行。這樣他們就會拿我的身體狀況來大作文章。到了我這個年紀,最擔心的就是這種事情。」


    「找人背你怎樣?我可以負責背你。」


    「那也一樣。」


    「對了,就用玩騎馬打仗的方式把你架起來。這樣感覺就很有人將風範了。」


    滿雄仔細打量著伊良部。這個男人到底是怎麽想出這種怪點子的?


    「要不然你走到一半如果頭暈就糟糕了。」


    伊良部的話確實有些道理,而且滿雄也該前往下一個會場了。


    大概因為已經接近自暴自棄的心境,滿雄雖然一肚子不情願卻仍接受了伊良部的提議。反正他已經被當成全民公敵,也沒什麽好顧慮的了。


    負責當馬架起他的是兩名年輕秘書和伊良部。伊良部顯得格外積極,主動提議讓自己站在最前方。滿雄戴上墨鏡騎到馬上,會場所有的人都好奇地在看這奇特的舉動。


    不管了!隨他們怎麽說吧——滿雄已經懶得多做解釋。


    他命令侍者打開門,出了會場。在大廳等候的記者


    們紛紛轉過頭來,目瞪口呆地仰望著他。


    「走開!走開!這樣你們的麥克風也構不到了吧?」滿雄揮舞著拐杖。「這是正當防衛。還不是因為你們老是擋我的路踩我的腳,哈哈哈!」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坐在上方的視野比他預期得更棒,那些三流記者越看越像白癡。


    然而當比平常更多的閃光燈亮起,滿雄又開始感到一陣惡心。他連忙閉起眼睛,但仍感覺到眼瞼裏閃爍著白光。他努力想要挺直背脊,身體卻失去平衡。


    秘書察覺異狀,及時撐住他的背部,一行人總算安然無事地抵達車前。當他被推進後座之後便全身發抖。車子發動,終於擺脫了記者。


    「給你,這是藥。還有寶特瓶裝的水。」伊良部把藥片放入他口中。滿雄以沙啞的聲音說:「謝謝你。」他開始覺得伊良部這家夥搞不好是個不錯的醫生。


    「明天的體育報不知道會不會登我的照片?我得去便利商店買報紙才行。」


    伊良部自己一個人在興奮。滿雄想說話,卻痛苦得發不出聲音。他開始感到憂慮——自己今後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子?


    職棒球員工會宣布罷工,使得世人對滿雄的責難變本加厲。他儼然已經成為全民公敵。每一家媒體都近似狂熱地將滿雄塑造為萬惡淵藪,有一家體育報甚至厚顏無恥地把滿雄騎在三人身上的照片製作成畫板販賣。他如果提出控告,對方大概又會以此大炒新聞吧。


    隻有大日本新聞刊登批評球員工會的報導。然而這種做法非但沒有任何助益,甚至還導致報紙銷售量下滑。報社召開緊急銷售會議,負責販賣業務的董事也抱頭苦思。


    這就是集體歇斯底裏——滿雄心想。沒有一個人能夠冷靜思考。球員們宣布罷工,卻不打算離開宿舍,甚至理所當然地使用球團的練習場。說穿了,他們根本隻是一群穿著昂貴名牌、開賓士轎車的小孩子在吵著要糖吃。也不想想看,如果沒有職棒,他們也不過是路邊的小混混而已!


    「沒辦法,那些人從高中時代就受到大家的阿諛奉承啊。」


    伊良部這樣安慰他。很不可思議地,滿雄又來到這家醫院。因為他沒有其他談話的對象。


    「那些不用自掏腰包的人就是喜歡大放厥辭。他們怎麽不替我這個經營者想想?連候補球員我都得付給他們數千萬的年薪耶。」


    「好啦別生氣,否則你的血壓又要增加了。」


    滿雄喝了一口護士泡的咖啡。由於在銀座酒家養成的習慣,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對方的臀部,被她拿餐盤狠狠敲了頭。真是過分的護士。


    「對了,關於恐慌症的問題,最近變得越來越嚴重。」滿雄駝著背開口說。「從上個禮拜左右,我到了黃昏就會感到憂鬱。看到天空逐漸變暗,胸口就會產生一陣騷動,心裏旁徨到坐立不安的程度。」


    「哦。那真的挺嚴重的。你要不要去南極?這個季節那邊剛好是永晝,應該不會天黑才對。」伊良部搓著下巴說。


    「哦,原來如此。那麽到了夏天就相反地要到冰島一帶羅?」


    「沒錯沒錯。」


    「不要開玩笑!我說過不想跟你唱雙簧了。」滿雄皺起眉頭瞪他。


    「就跟你說隻要退休就可以輕鬆啦。剩下的隻有等待大限來臨,這樣你就不會再怕死了。」


    「你說得倒是很輕鬆。我可不會辭職,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真的嗎?」


    「沒錯,而且在大家都把我淡忘的時候舉行喪禮,感覺實在太冷清了。」


    「哦,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滿雄歎了一口氣,以平靜的口吻說:


    「上次有一個相交多年的卸任政治家去世。那些以前受他照顧的財經界人士和議員都隻派秘書參加喪禮。世間真的很無情,一個人退休幾年之後,就會自動成為過去的人物了。我當時真的覺得很悲哀,在這種時候就可以看到一個人的真麵目。」


    伊良部采出身子說:「我知道了。田邊先生,你一定是很怕寂寞吧?」


    滿雄苦笑了一下。沒錯。他的確很怕寂寞。即使是當反派,他也寧願每天熱熱鬧鬧地過日子。如果沒有受到眾人矚目,他就會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離開人世了。特別是在妻子死去之後——滿雄原本想這麽說,但還是沒說出口。


    「喂,你指著一個七十八歲的老人說他怕寂寞,感覺不太對吧?」


    「你要不要幹脆在死前舉行喪禮?這樣就知道哪些人會來參加你的喪禮,還可以知道每個人包多少奠儀。」


    滿雄聽了高聲笑了出來。


    「你要我在死前舉行喪禮?這倒是個好主意。媒體一定會很高興吧!」


    「你可以包下整座日本武道館。現在舉行的話,即使收門票都會有一大堆人要參加。」


    「伊良部先生,我說過我不想跟你唱雙簧。」


    滿雄喝完咖啡便站起來。交談之後他覺得身體似乎輕鬆了一些。他現在已經養成和伊良部聊天消磨時間的習慣了。


    「田邊先生,你忘記打針了。」


    「哦……對喔。」他聽伊良部這麽說,便順從地回答。那個叫真由美的護士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香氣。


    4


    球員們的罷工最終決定采取變通的做法,隻限定於周末罷工。從這裏就可以看出他們膽怯的態度。不敢全麵對決的做法,可以說非常符合日本人的做事風格。得到球迷支援的選手代表現在成了國民英雄,而滿雄則被看作是邪惡的大魔頭。


    職棒縮減為單一聯盟的計劃看來是不太可能實現了。喜歡出風頭的資訊業富翁們紛紛出麵表示收購球團的意願,也受到了球迷的歡迎。


    太平洋聯盟目前的虧損體質仍舊沒有任何改善,但社會大眾卻以為已經迎接了大團圓的結局。滿雄再次得到結論:群眾真的都沒有長眼睛。不過自古至今把群眾當白癡的人似乎都無法獲得成功——


    然而此時滿雄卻麵臨了新的問題。媒體開始大肆報導球探提供大學明星球員零用金的醜聞。上次接受周刊訪問時,滿雄也曾被問及這個問題。當時他並沒有特別注意,根據秘書的報告,這種事從以前大家就都在做了,在職棒界算是公開的秘密。到現在才拿來炒作,明顯地是要順水推舟攻擊滿雄,


    「大笨蛋!別家在做我們難道就要跟著做嗎?」


    滿雄把球團代表找來斥責一頓。


    「巨力隊是每個球員夢寐以求的球隊,你難道沒有自尊心嗎?」


    「非常抱歉。不過最近的年輕人已經不再把巨力隊當作唯一選擇……」


    球團代表擦著冷汗努力辯解。


    「真的嗎?」


    「是的。甚至有些球員認為在巨力隊不容易升格到先發球員,因此反而不願意加入……」


    「真是的!怎麽都是這種沒誌氣的軟腳蝦?這個國家的將來怎麽辦?」


    滿雄指示木下打電話給同樣被指摘提並零用金的另一家球團老板。他必須盡早研擬善後方案。


    「田邊先生,很抱歉。」電話另一端的那位球團老板劈頭就道歉。「昨天母公司召開董事會議,我決定要退出球團的事務了。」


    「什麽?」滿雄不禁大叫。「退出?你不是創業者家族的人嗎?根本沒必要顧慮到其他人吧?」


    「可是母公司方麵最近也長期業績不振,銀行甚至還建議賣掉球隊。這樣一來,我就必須向眾人表態,目前隻專心經營本行……」


    這位老板是企業家第二代出身的少爺。戰後出生的一代就是這麽沒誌氣!


    「知道了,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滿雄壓抑滿腔的怒火,掛斷了電話。現在傷腦筋了


    。這名老板一旦辭去球隊管理工作,形式上就等同於引咎辭職。這樣一來一定會產生要求滿雄比照辭職的聲浪。


    木下走了進來,他的表情顯得很陰鬱。


    「董事長,有一項不太好的消息……」


    「真的隻是『不太好』嗎?如果是『非常糟』的消息,我就要把你丟到醋壇子裏醃成醬瓜。」


    「那麽我還是說『非常糟』好了。大阪豹隊的老板發表了辭職聲明。」


    豹隊是人氣不輸巨力隊的關西地區老字號球隊。豹隊也承認了私下給予零用金的事實。


    「哈哈哈。」滿雄發出乾枯的笑聲。麵對如此愚蠢的現實,他也隻能笑了。拿小小的汙點大作文章,把有實力的人拖下台——這就是愚民社會的特質。他們隻會以黑白區分事物,完全不懂什麽叫清濁兼容並蓄。


    這個國家變得越來越幼稚了。真正經曆過國家建設過程的,隻剩下滿雄這一代了。戰後出生的家夥都不懂得饑餓的滋味,所以想法才會這麽天真。他絕對不能把國家交給這些人。


    「公司門口聚集了許多記者,接下來的會議怎麽辦呢?」木下戰戰兢兢地問。


    「這還用問?我當然要出席!」他粗暴地回答。


    「要從地下停車場出去嗎?」


    「笨蛋。獅子麵對猴群難道還會逃跑嗎?我要從正門出去。你去找人當馬抬我出去!」


    「那個……這件事在公司內部也有些分歧的意見……」


    「吵死了。你以為我是誰?我是大日本新聞的董事長,東京巨力隊的老板。我不會向任何人屈服。」


    他怒火衝天地說。怎麽到處都是這種不敢麵對子彈的軟腳蝦?全都是拜金主義、沒有誌氣、隻會看別人臉色過日子的家夥。隻有他屬於不同的血脈,他是站在戰後廢墟誓言重建國家的日本男兒之一。大和魂指的就是我的靈魂——滿雄心想。


    他命令年輕秘書當馬把他抬出大廳。他高高舉起拐杖。「讓開讓開!不要以為你們憑著筆墨和相機就可以打贏我。想叫我辭職,就發射火箭過來吧!」他的聲音比平時更響亮。


    記者們爭先恐後地擠到他前方。閃光燈不斷閃爍。


    「董事長,別家球團的老板已經換人了。」、「董事長,請問您是否打算辭職?」


    「走開走開,我才不想對你們這些人發表意見。哈哈哈!」


    「老滿怎麽越來越瘋狂了?」他聽到有人這麽說。誰管它!隨他們高興怎麽寫吧。


    車子停的地方不遠,因此滿雄的恐慌症勉強沒有發作。上車後他在後座努力調整呼吸,但卻無法順利吸入空氣。他感覺車內的空氣異常稀薄。


    「喂,打開窗戶。」他命令木下。


    「可是各家記者的機車和車子都追過來了。」


    「沒關係,快點把窗戶打開。」


    他從車窗探出身子,像一條缺氧的金魚般拚命吸入空氣。一名不知道哪一家的攝影記者從並排的旅車對著他打閃光燈。這群死猴子!他無可奈何地關上車窗。


    「喂,車頂沒辦法打開嗎?」


    「很抱歉,這台車沒有可開關的車頂。」


    「車頂怎麽感覺特別低?」


    「沒這回事,這是平常董事長專用的車子。」


    既然如此,他為什麽會感到異常的壓迫感呢?而且好暗。外麵已經開始天黑了。他叫司機把燈打開,但不安的心情仍舊在他的胸口增長。


    這時他忽然想到伊良部所說的話。棺材——他突然感覺車頂和左右兩邊的車門向自己逼近。


    「嗚哇哇哇!」滿雄大叫。下一個瞬間他全身開始顫抖。


    「董事長,您怎麽了?」


    他沒有精力回答,整個人縮成一團。


    「還剩五分鍾左右就到餐廳了。請您再忍耐一下。」


    他咬緊牙關,承受恐慌症的侵襲。怎麽會這樣?今後他再也不敢坐車了。難道自己已經嚴重到無法出門?


    到了餐廳,他立刻被抬到休息室。女老板驚訝地詢問發生什麽事了。他躺在榻榻米上等候體力恢複,並指示木下立刻去租一台大型觀光巴士。他暗中盤算隻要車內空間夠大,應該就不會發作。這一來又要讓那些媒體記者高興了,但現在也管不了那麽多。不這麽做他就無法回到家門。


    然而要在當天租到巴士畢竟不太可能,每一家租車公司都拒絕了這項要求。


    「董事長,要不要幹脆找人當馬抬您回去呢?」木下似乎也已經精疲力盡。


    「讓一群記者跟在後頭嗎?哈哈哈,那倒是個好主意。」滿雄也失去了力氣。


    他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打電話給伊良部,希望能藉由藥物至少壓下一半的症狀。他向伊良部說明目前的狀況。


    「那還不簡單?隻要改坐敞篷車就可以啦。」伊郎部開心地說。「我們家有一台賓利敞篷車,那台是我爸爸的。他這個禮拜去澳洲應酬打高爾夫球,所以我可以隨意使用。要不要我開過去接你?」


    「醫生——」滿雄不禁呼喊。黑暗中的光明指的就是這種狀況吧?此時此刻伊良部的存在已經成為他的精神安定劑了。


    兩小時之後,他結束和財經界人士的會議,便在玄關讓秘書們當馬把他架起來。他戴上墨鏡,騎在秘書身上。各家企業的董事長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這,我雖然也有所聽聞,不過……」說話的人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


    「我也真想學學田邊董事長。」有人開玩笑說。


    「好啊,大家一起來吧。讓那些三流記者隻能抬頭仰望我們。」


    他已經豁出去了,記者們大概會以「老滿最近的奇特行徑」來當新聞標題吧。管它的。他還得麵對每天的戰鬥才行。


    出了餐廳大門,各家媒體的閃光燈同時亮起。他頓時感覺快要暈過去了。在逐漸模糊的視野前方,他看到一台白色敞篷車拉開車頂停在不遠處。坐在駕駛座對他揮手的正是伊良部。秘書們把他抬過去,沒有打開車門,直接把他從上方丟進車裏。伊良部踩足油門,車子便急速發動。


    「田邊先生,不要緊嗎?要不要吃藥?」


    「不,我勉強撐過去了。」


    「後麵有好多記者跟上來。」


    「因為這是絕佳的題材呀。那些記者根本沒有問題要問,他們已經把追逐當成目的了。」


    來到大街上,一台大型轎車並排開近他們的車。轎車後座的車窗打開,相機的鏡頭伸了出來。伊良部轉向旁邊,笑著比了一個勝利手勢。


    「你在幹什麽?」


    「我想說又可以上報紙了。」


    滿雄感到無力,這男的到底在想什麽?


    接著又有數台車追上來,他們的後方與左右兩邊都被包圍了。路上還有其他車在行駛,卻有幾個沒常識的家夥逕自打閃光燈拍照。


    「好刺眼喔。」伊良部試圖以手遮住光線。每次他一舉起手,車子便往左右蛇行。


    「你們不要太過分!」滿雄對著媒體記者怒吼。


    「好,我生氣了!」伊良部突然轉動方向盤,貼近打閃光燈的記者乘坐的車子。驚訝的黑色轎車連按喇叭,直接滑過柏油路麵撞上路肩。後方的車子也跟著撞了上去,發出誇張的聲響。


    「喂,你在幹什麽?」滿雄采出上半身問。「如果有人受傷怎麽辦?」


    「那是他們活該,不是我們的責任。」


    「可是——」


    「沒關係,沒關係。他們一定有投保。」


    伊良部完全沒有動搖的跡象。接著又有幾台車子駛近,伊良部踩足了油門,龐大的賓利車急速向前奔馳。繞過轉角時輪胎發出尖


    銳的噪音。


    「嗬、嗬、嗬。憑他們能跟得上四百馬力的渦輪引擎嗎?」


    「喂,你搞錯目的了吧?我隻要你送我回家就行了。」滿雄抓緊前座的扶手。


    「怎麽還跟來?好,來一場追逐戰吧。」伊良部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笨蛋,快停。快停下來呀。」


    但伊良部卻把車開上了首都高速公路。車子飆得更快了。「呀喝——」伊良部發出怪聲大叫。滿雄從來沒有看過這種笨蛋。他把腳抵在儀表板上,努力保持身體平衡。強風吹拂著他的頭發。他從沒想到自己活到七十八歲,竟然還會碰上這種事——


    車子以驚人的速度疾駛在高速公路上。伊良部巧妙地轉換車道,車身也隨之左右搖晃。引擎的聲音震動著滿雄的耳膜。


    大都會的夜景以三百六十度的全景影像不斷從他眼前流逝。巨大的大廈群林立,數萬的光線包覆著整個天空。簡直就像是科幻電影的景象——在這種場合他腦中卻浮現完全不相關的想法。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汽車的紅色尾燈、燈光照明的彩虹大橋——東京的夜晚仿佛是光譜的調色盤。


    他忽然恢複清醒。這不就是未來世界嗎——這不就是他從前想像的科幻都市嗎——


    大戰結束時,滿雄才十九歲。當時的東京幾乎是一片廢墟,到了晚上,整座城市便陷入完全的黑暗。身為第一高校生的滿雄夢想著要在這裏打造新的城市,他心中懷著崇高的理想,相信自己這個世代的青年背負著建立新國家的責任。他致力於暴露政治家的不法行為,聲援弱者,努力替國家盡到自己的義務,想要讓日本躋身一等國家之列——


    一道道眩目的光線快速流過他的眼前,讓他有如看走馬燈般想起年輕時的日子。


    當池田勇人(※曾任日本首相(1960-64),任內期間發布所得倍增計劃。)提出所得倍增計劃時,滿雄在官邸采訪,手拿著筆記本記錄,心中卻充滿著難以抑製的興奮。東京奧運決定開辦時,他和致力於遊說活動的議員們舉杯歡慶。高速公路的完工和新幹線的開通都讓他感到由衷的喜悅。滿雄自己也蓋了房子,在這個時代即使是一般老百姓也能擁有自己的房屋。田中角榮(※曾任日本首相(1972-74),於1972年發表日本列島改造論。)的日本列島改造論讓他感到驚愕,但內心或許仍舊抱著支持的態度。日本各地的道路都開通了,大橋也架起來了。當新宿開始建起高層大樓,他看著高聳的鋼筋骨架,心中洋溢著驕傲的心情。日本已經重獲新生,克服了敗戰的結果。在那瞬間他真的如此確信——


    然而不知何時開始,他漸漸不再為國家的進步發展感到興奮。昭和結束後,甚至連「戰後」這個名詞都已經消失。現代的情況已經遠超過他先前的想像。原本是一片廢墟的東京現在卻坐擁全球屈指可數的摩天大樓。國民生活富裕,享受美食,穿著講究。大家已經無法想像和平是多麽可貴的東西。就連滿雄自己也一樣。他雖然沒有忘記戰爭的回憶,卻也不再對平穩的日子抱持感謝的心。


    「怎麽了?田邊先生。你怎麽突然變安靜了?」坐在駕駛座的伊良部問他。


    「不,沒事。我隻是覺得東京變了好多。」


    「真奇怪,你不是住在這裏嗎?」


    「住在這裏也不可能跟得上變化啊。這座城市簡直就像是發育期的小孩子,短短一段時間沒看到就完全認不出來了。」


    「因為這是二十一世紀呀,東京大概也進入新的階段了吧?」


    滿雄重新望著燈光明亮的街道。沒錯,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他完全忘記這一點了。年輕時所夢想的未來早就已經來臨。


    「時代真的在變。」


    這話說得沒錯。老年人的舞台早已結束,這座城市洋溢著和戰後回異的全新活力。各界都麵臨著新的世代,他也了解這一點,但是——


    後方傳來警笛聲。


    「哎呀,好像做得太過火了一點。剛剛飆得實在滿誇張的。」


    「算了,把車開到一般道路上吧。」


    「可是那些記者還在追耶。」


    「沒關係,我已經累了。」


    滿雄此時的心情已經相當平靜。結束吧,結束一切。


    他看到燈光照明的東京鐵塔。東京鐵塔有很長一段時間被視作巨無霸,但現今在林立的高樓環繞下,早已和周圍的環境同化。時代真的變了。


    第二天,他翻開了已經很久沒有閱讀的各家報紙。尤其是體育報,他大概有五、六年沒有看過了。他並不是不關心新聞,但是卻刻意回避。他害怕自己的照片會突然跳入眼簾。


    這十年來,因為口無遮攔而成為最佳反派的「老滿」一直是各家報紙的熱門人物。滿雄打從一開始就討厭這個角色。沒有人過了六十歲還會喜歡拍照,即使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但是和過去的自己相較,容貌無可否認已經衰老許多。一個人不可能永遠維持年輕時的形象,被迫麵對現實是非常殘酷的一件事。


    「老滿狂飆首都高速公路」


    滿雄歎了一口氣。這些記者自己還不是跟在後麵追逐!


    「老滿瘋了!把公路當賽車場」


    看了這些標題滿雄更加討厭八卦媒體。


    照片上的伊良部比著勝利手勢。這個男人真的是個奇特的家夥,不過昨晚在警察審訊之下,就連伊良部也顯得相當沮喪。


    最後滿雄終於把視線轉向自己的照片。他不再逃避,正視著那張照片。他盯著照片中每一個細節。時間過了五秒、十秒——他的臉開始發熱,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哼,原來我一直都在世人麵前展現又醜又老的姿態——他喃喃說道。算了,再也不想看了。他把報紙揉成一團,丟在房間一角,接著按鈐把木下叫進來。


    「喂.你去準備記者會,時間定在下午。我要宣布從今天起卸下所有職務,包括大日本新聞和東京巨力隊的工作在內。」


    木下臉色蒼白,當場僵立在原處。


    「董事長,您怎麽突然……這件事必須先取得董事會的同意才行。」


    「別羅唆,我已經決定了。這些年來辛苦你了。」滿雄靠在椅背上,看著木下。木下在他還在當總經理的時候就已經跟著他,前後也有十五年的時間。「我真的很感謝你,很抱歉我總是對你這麽任性。」


    「董事長……」頭發漸白、早已邁入中年的秘書室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總算到了謝幕的時候,接下來就隻需平靜地等待歸天的日子到來。


    或者他死後應該不會是要下地獄吧——?滿雄在心中自問著,獨自一個人發出苦笑。


    辭職發表會聚集了三百名以上的記者。滿雄為了預防再度因為閃光燈而陷入恐慌,特地把伊良部找來。不過這回卻完全沒有擔憂的必要,他不再害怕閃光燈。就如伊良部所說的,這一定是因為他心中已經隨時可以麵對死亡。


    記者們似乎都覺得他的辭職隻是表麵工夫,一再問他是否打算垂簾聽政這種下流問題。


    「我不會再插手球團經營的工作。公司方麵,我也隻會當一名不具有代表性質的顧問。另外我也打算把大半的個人持股賣掉。簡單地說,就是打算過著隱居生活。我已經不想做任何事了。」


    「下一任球團老板如果向您求教,您會提出建言嗎?」


    「不,我當顧問隻是負責報社的部分,而且這也隻是一個名譽職位。我說過我已經不再跟巨力隊有任何瓜葛。」


    「如果職棒委員長或是聯盟理事長想要找您討論,您會回應嗎?」一名記者仍不死心地纏問。


    「我又不是球團老板,他們幹嘛要跟我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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