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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保貴明乘坐租車公司的車子,抵達舉辦簽名會的大型書店門口。看到年輕人的行列排到店門外,他心滿意足地坐在後座偷笑。櫥窗上貼著巨大海報,以鬥大的文字寫著「本日舉辦簽名會,邀請《賺錢有什麽不對!》的作者——安保貴明先生來店」。


    「要不要繞到工作人員專用的出入口?」秘書問他。


    「不用,這裏就可以了。」


    他回答之後便請司機打開車門。才一下車,行列中的年輕人便發現了貴明。四周起了一陣騷動,同時也夾雜著女生的尖叫聲。


    行人紛紛轉頭看發生什麽事了。一群大學生毫不客氣地高喊:「看,那是安保超人!」


    這個綽號是因為他稍胖的體型讓人聯想到麵包超人而得來的。他在學生時代很討厭這個稱呼,現在卻已經不以為意。反正把它想成某種形式的藝名就行了。


    有幾個人跑來和他握手。他很大方地報之以微笑。書店的店員連忙過來維持秩序,一名看似店長的男子露出奉承的笑容走近。


    「安保先生,我們在樓上替您準備了休息室……」


    「不用了,別浪費時間,馬上開始吧。」


    「入場券全數發出去了,所以大約有兩百人左右……」


    「沒問題,沒問題。一個人十五秒解決,兩百個人就是三千秒。其中大概會有十人左右想要和我拍照留念,各花三十秒,十個人總共就是五分鍾了。合計五十五分鍾。簽名會預定時間是一個小時,剩下五分鍾就拿來喝杯冰咖啡吧。」


    他以篤定的態度回答,在店長帶領之下走進簽名會場。他坐在一樓賣場後方設置的位子抬起頭,看著眼前成排的年輕人臉上都帶著興奮的神情。


    這就是電視的力量——他心中喃喃自語。


    一年前,認識他的人隻局限於工作上來往的對象和朋友。他雖然賺入上億的財產,但因為年紀輕又從不打領帶,因此常遭人輕視。


    現在呢?走在街上,所有人都會回頭看他。到了餐廳,服務生會讓他坐在最好的位子。出版新書則鐵定暢銷。


    「為了慶祝live fast董事長安保貴明先生的著作《賺錢有什麽不對!》出版,現在開始舉辦這場簽名會。」


    書店店員大聲宣布。會場響起鼓掌聲,連一般客人都湊過來想要看他一眼。


    在現今的日本,大概沒有人不對安保貴明感興趣。他早已習慣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這也給他帶來些許快感。不,說「些許」未免太虛偽了,應該說是「相當大的」快感。


    三十二歲的貴明在念東大的時候就設立了提供網頁製作服務的網路公司。他雖然念的是文學院,但對電腦非常在行,也很有商業頭腦。他在公寓套房開創的公司有如氣球般急速成長,賺進的金額多到讓人不敢相信。他雖然一開始就確信自己會成功,卻沒有想到成果如此豐碩。他分析的結果,是因為其他人太遲鈍了。網路就像是掉在大家眼前的製鈔機,但那些幸福的家夥竟然完全沒有發覺。貴明此時確立了自己的目標——要趁著世界上還有很多白癡的時候盡量多賺錢。


    live fast借由不斷收購其他公司而持續成長,再加上在很早的時期就將股票上市,因此不僅受到資訊業界矚目,還成為整個經濟界關注的焦點。貴明將公司本部移到麻布新建立的超高層大樓,自己則搬進讓所有人稱羨的麻布hills(※位於東京都港區的高級高樓住宅區。)租金兩百萬的房間。他也登上商業雜誌的封麵,成為新興企業家的先鋒人物。貴明的創業路程可說是一帆風順。


    而去年發生的職棒球隊收購風波(※本篇主角安保貴明暗指livedoor前任董事長堀江貴史。在2004年日本職棒近鐵隊和歐力士隊鬧合並時,曾出麵提議要收購近鐵球團。),更使得這場順風化為一股超級龍卷風。在球團老板們企圖縮減球隊數目的時候,貴明的公司出麵提出收購球隊的申請,使貴明一舉成為眾人皆知的職棒界年輕救世主。他幾乎天天出現在媒體上,連小孩子都知道安保超人的綽號。被稱作「老滿」的某著名球團老板將他視為眼中釘,更增加了他的知名度。媒體排隊等候聆聽他的意見,各家企業也紛紛找他談賺錢的生意。就如同玩黑白棋(※日本的棋子遊戲。棋子一麵是黑色,另一麵是白色。下棋者將對方的棋夾在自己的棋之間,便可將對方的棋翻麵變為自己的棋。)時棋子紛紛翻麵變色,世間的景色一下子變得完全不一樣了。原來當個名人是這麽爽快的一件事——他沒想到自己會產生如此飄飄然的感受。


    由於球團老板都討厭他,進軍職棒界的計劃終告失敗,不過卻替他打響了明星經營者的名聲。最近更因為收購廣播電台股票的問題,使他的名字連日出現在新聞上。雖然很多人討厭他,不過在這社會上,出名的人就贏了。


    貴明天生喜歡出風頭,也喜歡以攻擊性的言論引人爭議。


    而他最討厭的就是無法依據理論思考的笨蛋。


    他迅速地以簽字筆在著作扉頁簽名。他從小學時代就開始練習簽名,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對不起,可以請你寫一句話嗎?」一名年輕女子向他提出請求。他抬起頭來,對方是個不怎麽起眼的上班族女性。


    「要寫什麽?」


    「什麽都可以。」


    「你這麽說我會很困擾。請你自己指定吧,否則太浪費時間了。」


    貴明很直接地回答。他隻要碰到浪費時間的事情,身體就會產生排拒反應。


    「那就寫『萍水相逢』吧。」


    「好的好的。」


    他正要將這幾個字寫在簽名旁邊,卻突然停住了筆。


    「喂,萍水相逢要怎麽寫?」他詢問站在旁邊的秘書美由紀。他已經有十年以上都隻用鍵盤打字,甚少提筆寫字,因此常常會寫不出漢字。


    「草頭萍,水邊的水,互相遭逢。」美由紀的回答方式很奇特。


    「哎,你還是寫在手上吧。」貴明命令她,秘書便拿筆寫在自己的手上。


    「喔,對了,原來是這樣。」他看到秘書寫的字便想起來了。


    接下來坐在他麵前的是一名染發的女高中生,「嗯,我希望你幫我寫『致小舞』。」


    「嗯……字要怎麽寫?」


    「寫平假名(※平假名——日文書寫會用到平假名、片假名和漢字。前兩者直接標示讀音。其中平假名是學童最早認識的文字。)就可以了。」


    他拿起筆正要題字,腦筋卻突然一片空白。他忘了小舞(まいちゃん)的第一個平假名「ま」(音同ma)該怎麽寫。


    「董事長,您怎麽了?」美由紀擔心地湊過來。


    「平假名的『ま』要怎麽寫?」


    女高中生大概以為他在開玩笑,高聲笑了起來。美由紀臉色蒼白,直接把「致小舞」的平假名寫在手上給他看。


    貴明寫下書迷的名字,心中升起一股奇特的空白感受,彷佛腦袋有一部分麻痹了,不存在任何東西——


    「很抱歉,請讓安保先生隻簽他的名字就好了。」美由紀向書店店員提出要求。店員照本宣科向排隊的書迷宣布。


    在這之後貴明就隻需要機械性地簽他自己的名字,那是沒有人看得懂的草書簽名。


    一旦進入狀況,他就能全神貫注。最後簽名會比預定時間提早十五分鍾結束。


    在返回公司的車中,美由紀終於下定決心開口。


    「董事長,你最好還是去看一次醫生吧。」


    「又是這個話題?我根本沒事啊。」


    貴明笑著揮揮手。美由紀從上個月開始就屢次勸他接受醫生診療。


    「可是你今天又忘了平假名該怎麽寫。」


    「那隻是偶發事件,我看到就想起來了。」


    「會忘記平假名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很奇怪了。上次你站在演講台上的時候,甚至連『你好』這麽簡單的招呼用語都說不出來,隻能說一聲『呃~』然後就陷入沉默。害我在台下捏了一把冷汗。」


    「每個人都有健忘的時候吧?」


    他笑著想要躲過這個話題,但美由紀卻以凶狠的表情瞪他。


    「你忘記的都是人名之類的專有名詞吧?上次你指著杯子問『這個東西叫什麽』,嚼口香糖的時候又問『我現在吃的這個叫什麽?』——這麽說有點失禮,不過董事長最近真的怪怪的。」


    「反正不要影響到工作就行了。如果忘記計算方式那才是大問題。」


    「忘記平假名已經是很嚴重的問題了。」


    「我真的覺得看醫生隻是浪費時間。」


    「總之還是要請你去一趟醫院,否則我就要取消所有的電視和廣播演出。」


    「什麽?別這樣啦。」


    貴明像個小孩般鬧脾氣,上這些節目是貴明現在最重要的慰藉。


    「這種症狀我想應該要看精神科或腦內外科。先去看一般的精神科吧。我會找一間著名綜合醫院的精神科。」


    「我想要請女醫生幫我看,而且要年輕美麗的。」


    「我會找一位男醫生。」


    美由紀把電腦放在膝上,打入這項行程——貴明頗為中意眼前的這幅景象。在從前的同學當中,隻有貴明在三十二歲便有美女秘書相陪。他相信自己是成功者。


    車子載著年輕的資訊業富翁穿梭在東京的街道上。


    秘書選擇的醫院是日本醫師協會的理事所經營的老字號醫院——「伊良部綜合醫院」。理由是因為院長的兒子便是精神科醫生。如果能和對方結識,將來一定會有助益。


    精神科位於地下,那裏既陰暗又有一股腐臭味。喂,真的是這裏嗎——貴明在心中喃喃自語,但還是敲了門。裏頭傳來高亢的叫聲:「請進——!」


    門內等候他的是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名牌上標示著「醫學博士·伊良部一郎」。貴明原本預期會碰到更具有菁英派頭的男人,因此不免感到有些意外。他決定如果眼前這家夥隻是個自以為是的大少爺,就要發動問話攻勢來擊垮對方。


    「嗨,我是安保。」他首先打了個招呼探查情況。


    「我知道。你就是麵包超人吧?咯嗬嗬。」伊良部發出詭異的笑聲。


    「喂,我的綽號是『安保』超人。說笑話隻是浪費時間,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吧。」


    貴明雖然有些惱怒,但並沒有發作。最近他開始認為連生氣都隻是浪費精力而已。


    「安保先生,你很有錢吧?不知道跟我們家比,誰比較有錢。」


    伊良部以狎昵的口吻說。貴明不禁暗想:這男的到底在想什麽?醫生即使有錢,也絕對比不上企業家吧?


    「我們家有三棟別墅。在輕井沢、葉山和夏威夷都有一棟。」伊良部臉上的表情就像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玩具一般。


    「這也是診療的一部分嗎?如果是我才要回答。」


    「不是,隻是純粹聊天而已。」


    「那麽就別討論這話題吧,太浪費時間了。順帶一提,我完全沒有不動產,因為根本沒這個必要啊。住在麻布hills可以享受櫃台的服務,到了渡假勝地住旅館也比較方便。過度執著於不動產是日本人最不合理的地方。」


    「嘖,真無聊。」伊良部撅著嘴巴喃喃抱怨。「安保先生老是把『浪費時間』當口頭禪。」


    「本來就是浪費時間啊,你知道我為什麽不係領帶嗎?」


    「因為脖子太粗?」


    「喂!」他不禁有些火大。「醫生,你的脖子比我更粗吧?我不係領帶是為了省去不必要的事物,領帶這種東西完全沒有機能性,發明它的人一定是個蠢蛋。」


    「哦,你說得也對。另外像襯衫的領子也沒什麽用途。」


    「沒錯沒錯。所以我身為董事長,卻隻穿運動衫。」


    貴明讚許地點頭。財經界的大老當中也有人對貴明輕便的服裝提出責難,但麵對如此愚蠢的議論他根本懶得反駁。


    「然後年紀輕輕就得了阿茲海默症。」


    伊良部望著病曆卡,以索然無味的表情說。


    「請等一下,你說我得了阿茲海默症?怎麽可能會有這回事!」貴明連忙揮手否定。「我每天都不斷地在動腦筋。我必須盯著股票市場,瞬間決定該如何動用上億的金錢。另外我天天都和十人以上的訪客麵談,並能記住所有的人。就連銀座女孩子的排班時間我都沒有搞錯過。這些資料都存在我的腦子裏。如果得了阿茲海默症,怎麽可能繼續工作呢?」


    「可是你會忘記平假名吧?」


    伊良部仍舊緊咬著這一點不放。這家夥腦筋一定很差——貴明心中暗想。


    「那隻是一時健忘吧?在我現在的生活當中,根本不需要用到平假名。如果忘了電腦的密碼那才糟糕。」


    「打招呼的用語也不重要嗎?」


    「沒錯。隻要說一聲『嗨』就夠了。反正隻要能溝通就好了,不是嗎?」


    「嗯~~」伊良部雙手交叉發出呻吟聲。


    貴明的同學當中也有不少人成了醫生。但那些家夥大多隻是數理科目成績比較高而已。至於精神科醫生更是連手術都不會的失敗者,他完全不把眼前的醫生放在眼裏。


    「總之我們先來打針吧。」伊良部突然以開朗的聲音說。「喂~麻由美。」


    他一喊。診療室的簾子便拉開了。一名身穿白衣迷你裙的性感護士走出來,手中拿著放了針筒的盤子。


    「呃……」貴明不禁呆住了。在這段時間注射台和消毒液都已經準備就緒。


    「咯嗬嗬。」伊良部顯出很高興的樣子,把身體湊過來。


    「等一下。」貴明伸手製止。「這個針是要做什麽用的?請你說明清楚。」他以堅定的口吻問話。


    「別擔心,別擔心。這是幫你解決健忘症的注射。」


    伊良部滿麵笑容,毫無顧忌地伸手要抓貴明的手臂。


    「不行。」貴明把手藏到身後,「請說明清楚。所謂的告知後同意(informed sent),就是要向病患說明治療的用意,並取得病患的認同。這是現代醫學界的常識吧?」


    「你還真不可愛。」伊良部皺起眉頭。「你就不能乖乖讓我打針嗎?」


    「你這是什麽話?請你好好說明這個針是要做什麽用的。」


    「這個嘛,呃……隻是葡萄糖注射而已。」


    「注射的理由呢?」


    貴明繼續質問對方。伊良部沉默不語。他噘起嘴巴,像個做惡作劇被發現的小學生,低著頭吊起眼珠子看著貴明。


    「醫生,用那一招怎麽樣?」護士在一旁懶洋洋地說。


    那一招?貴明有些不解,伊良部卻看著護士連連點頭:「嗯,好啊。」


    這兩個人在搞什麽——貴明正感到困惑,護士卻突然麵帶微笑把身體湊過來。年輕女性的甜美氣息在他的鼻尖蕩漾。


    「董事長。」她向貴明眨眨眼,深深的乳溝近在眼前,吸引住他的視線。


    下一個瞬間,他的左手便被抓住了。


    「抓到了!哈哈哈。」伊良部大笑。貴明的手臂迅速被綁在注射台上。


    「等一下,你在幹什麽?」貴明高喊,但卻被伊良部龐大的身軀從上麵壓住,動彈不得。「這是在開玩笑吧?請等一下,你們怎麽可以這麽做?」


    「吵死了。資訊業富翁怎麽可以為這點小事計較。好了,麻由美,趕快幫他打針吧。」


    護士露出sm女郎般的冷酷笑容舔著舌頭。針尖刺入了貴明的皮膚。「好痛好痛!」他不禁發出難為情的哀號。我現在到底在哪裏呀……他心中不禁懷疑。


    注射完畢之後,護士毫不客氣地提出要求:「醫生,剛剛那個要算三十分鍾的加班費。」


    「什麽?之前不是隻算二十分鍾嗎?」伊良部問。


    「我買了新吉他,還得償還分期付款。」


    貴明拚命地想要弄清楚目前的狀況。


    「就這樣了,安保先生。這陣子請你繼續回診。」


    「就這樣……?醫生,你太過分了吧?」貴明總算開口。「你竟然靠沒有必要的打針來賺治療費!」


    「那我算你免費好了。」


    「怎麽可以這麽隨便!」


    「安保先生,你太羅唆了啦。精神科本來就不用太斤斤計較。因為我們是在治療完全無法用理論解釋的疾病啊。」


    貴明一時無法回答。「呃,可是,我覺得這不太對。」


    「怎麽會不對?」


    「所有的疾病應該都有原因,即使是精神科的疾病,應該也是經由某種過程而形成的。如果不加以解析,就沒有辦法正確治療。」


    「你的理論還真多。」伊良部顯出不耐煩的表情,他揮揮手說:「你可以回去了。」


    「診療結果呢?」貴明努力保持平靜繼續問。


    「我就說是阿茲海默症了。我會開藥給你。」


    「不對,這完全不合乎邏輯。我不能接受任何無法以理論說明的事情。」


    他突然感到相當疲倦。看看手表,自己已經在這個白癡身上浪費了二十分鍾的時間。看來還是早點離開才是上策。


    「可是平假名本來就不合乎邏輯呀。」伊良部坐在單人沙發上邊挖鼻孔邊說。「像是『め』(me)和『ぬ』(nu)這兩個字之間有什麽邏輯關係?」


    貴明正要起身,卻突然停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對方。


    「請在五十個字以內說明『わ』(wa)和『ね』 (ne)的差別。哈哈。」


    伊良部眯起眼睛笑著說。貴明腦中又出現空白……呃,「ね」這個平假名該怎麽寫呢?


    不行不行,自己可是很忙的。接下來的行程每分鍾都不能浪費——他振作精神,穿上外套走出門。伊良部仍繼續發動攻擊:「那位病患,請你解釋『ろ』(ro)和『る』(ru)的差別。」


    怎麽還沒完!——貴明皺起眉頭。


    然而在此同時,他也驚愕地發現自己完全想不起這兩個字長什麽樣子。


    2


    隔天貴明從早上就接連上了好幾家電視台的節目。他的公司因為企圖收購民營電台而引發世人的議論。這家「日本電台」是大型電視公司——江戶電視台——的主要股東,得到電台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插手電視公司的事務。在擴大網路經營的策略上,沒有比這個更吸引人的途徑了。


    「安保先生,你想要侵占媒體嗎?」


    剛邁入老年的主持人是電台記者出身,一開始就擺出攻擊性的姿態。


    「沒這回事。我隻是想要統合網路和既有媒體,提升雙方的企業價值啊。」


    貴明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以平靜的語調回答。他仍舊像平常一樣穿著運動衫和夾克。


    「可是你前幾天在記者會上用了『支配』這樣的字眼。媒體具有報導的使命和責任。換句話說,就是替人民爭取知的權力的仆人。別以為可以任憑個人的意圖任意操作。身為一名新聞工作者,我深深地感到憤怒。」


    「好好好,你別激動。我的確用了『支配』這兩個字,不過那隻是一種言語上的……就是修、修……咦,該怎麽說呢?」


    「修辭?」


    「對,對,那隻是修辭上的問題。我根本沒有要當獨裁者的意思。不過每一家電視台和報社應該都有各自的特色吧?我隻會在這方麵做一些修正而已。譬如我會停掉沒有意義的紀錄片節目,強化娛樂的路線。」


    「這點我非常不能讚同。什麽叫沒有意義的紀錄片?有這些腳踏實地的調查,才能揭穿掌權者的腐敗呀!」


    主持人用力地拍打桌麵。雖然說這有一半是為了追求演出效果,但對方的熱度還是讓貴明感到有些吃不消。


    「所以我說,這是陳腐的媒體觀念。在多媒體化的現代,有什麽必要經由區域性的電台來做這種事呢?我們可以利用區域電台抓緊大眾的心,再借由網路帶領他們進入更深一層的認識。為什麽大家不能這樣思考呢?網路才是因應小眾市場需求的最有效手段。」


    「不,我不讚成你的說法。媒體和網路是不一樣的,網路是不負責任的毒害,大家隻會憑著一時好玩的心態,散布一些沒有經過驗證的情報。」


    「請等一下,你怎麽可以用毒害來形容呢?」


    「不是毒害是什麽?」


    「這根本就是報紙電視這些傳統媒體的特權意識吧?你們憑著菁英階級的驕傲心態,認為隻有你們才能提供大眾新聞。」


    「不,安保先生,你錯了!」主持人深深皺起眉頭,大聲怒吼。


    真糟糕……早知道就不要上這個節目了,上綜藝節目搞不好還比較好一些。貴明在心中歎息。這幾天他幾乎等於是在對著這些過時的腔棘魚說明近代文明的發展。


    議論結束之後,主持人請貴明在紙板上寫下自己想說的話。這似乎是這個節目的慣例。


    貴明接過紙板和簽字筆,寫下先前早已想好的一句話。然而寫到最後一個字,他卻停下了筆。呃……那個字該怎麽寫呢?——他腦中浮現電腦鍵盤的畫麵,做出敲打鍵盤的手勢。


    由於這個節目是直接轉播,沒有時間多等,他隻好把不完全的紙板交出去。


    「時代在進bu」(※原文中貴明忘記的是「る(ru)」這個平假名,他改用英文ru代替。翻譯時則采意譯方式呈現。)


    主持人看了臉色大變。「……安保先生,你最後這個『bu』是什麽意思?」


    「啊?這個嘛,我是想要寫『時代在進步』,隻是一時想不出該怎麽寫。哈哈——」


    「你在說什麽!你是瞧不起我們這個節目嗎?」主持人又開始拍桌子。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貴明想要安撫對方,然而主持人的怒火卻一發不可收拾。觀眾大概會把他當作一個不正經的年輕人吧,但想不出來就是想不出來,有什麽辦法?


    節目結束之後,主持人突然擺出友善的態度過來和他說話:


    「安保先生,你真冷靜。我都沒辦法讓你生氣。」


    「生氣隻是浪費精力吧?」


    貴明悠然地回答。事實上,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大聲怒吼了。他不想把寶貴的精力耗費在這種事情上麵。


    「浪費精力?那如果你碰到不愉快的事情怎麽辦?」


    「我會提出抗議。下屬犯錯的時候我也會警告他們。但是生氣這種行為卻完全沒有任何助益。」


    「就算沒有助益,碰到不愉快的事情還是會生氣呀。」


    不會的。你想想看,一隻狗對你狂吠你會生氣嗎——?他很想這麽回答,但還是沒有說出來。當你不把對方看作同等的對象,就不會動不動就生氣了。


    「安保先生這個世代的人好像都是徹底的理性主義者。」主持人若有所思地說。「你們從小就在玩電腦,大概也習慣了數位的思考方式吧。」


    貴明默默地聳聳肩。他早已聽厭這些古板老頭的碎碎念。世界已經借由網路統一了


    ,沒有發覺的人才有問題。


    在前往下一個行程的車上,美由紀又開始替他擔心。「董事長,你今天又忘記平假名了。」她麵帶憂鬱地歎了一口氣。


    「沒關係,反正可以溝通就行了。」


    「不是這種問題……」


    「就是這個問題。如果把白色傳達為黑色那當然是錯誤,不過隻要能把白色傳達為白色,就沒有任何問題了。基本上平假名本來就是很曖昧不明的東西。你知道嗎?西洋人之所以到現在還是不免輕視日本人,就是因為日本文字不是符號的關係。平假名和漢字在他們眼中都算是象形文字。也就是說,他們認為日本人到現在都還沒有服膺理性主義。」


    「可是每個國家的文化不同……」


    「這種說法根本毫無意義。我們不能逆著全球化的潮流走。接下來要去哪裏?」


    「伊良部綜合醫院。」


    「不會吧?我才不去。」貴明瞪大眼睛說。


    「不可以。醫生規定你要回診。」


    個性一板一眼的美由紀板著臉孔說道。


    「你不了解那個醫生是什麽樣的醫生——」


    「拜托,請你還是去一趟醫院吧。書上也寫說,精神科的治療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產生效果的。」


    美由紀難得地堅持己見。


    貴明噘起嘴巴默默不語。但秘書是在替上司擔心,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咯嗬嗬嗬嗬。」


    貴明一進診療室,就聽到伊良部發出讓人聯想到躲藏在森林深處的妖怪笑聲。他立刻後悔來到這裏。


    「我今天在電視上看到你,我現在知道你罹患平假名失憶症的原因了。」


    伊良部從沙發上采出上半身,拉著手指頭的關節發出「叩叩」的響聲。


    「你又隨便幫我取病名了。」


    貴明沉著臉,姑且找了一張凳子坐下。


    「安保先生。你想不出平假名的時候,不是用手指做出打鍵盤的動作嗎?」


    「是嗎?我不記得了。」


    「有啊,就像這樣在桌上咚咚咚地打字。」伊良部比手畫腳地說。


    「那又怎麽樣?」


    「你是因為電腦打太多,腦子裏的平假名都變成羅馬拚音了。所以像『る』這個平假名,就要打r和u這兩個鍵才拚得出來,咯嗬嗬。」


    「醫生,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不過就算如此又怎樣呢?」


    貴明抬起下巴質問。伊良部的表情頓時像個立了功勞卻沒有得到誇獎的小學生。


    「你還真是不可愛。怎麽不表示一下驚訝的樣子呢?這也算是一種障礙呀。」


    「你說這是障礙,不過我還可以閱讀說話,應該沒什麽大問題吧?」


    「這當然是很嚴重的問題,你連平假名都不會寫欸。」


    貴明咳了一下,開始對眼前這名肥胖的醫生分析道理。


    「醫生,請聽我說,書寫這種行為遲早會被淘汰。現在商業文書都是用打字的,公司內部的事務性文件甚至隻在電腦畫麵上流傳。也就是說,不會寫字已經不能算是缺陷了。我可以預言,漢字寫法的考試在十年之內一定會消失。」


    「也就是說,你完全不感到憂慮羅?」


    「沒錯,我隻要能簽信用卡上的名字就行了。」


    伊良部露出不服氣的表情。「真是不可愛的病患。」他喃喃地說,並拿起原子筆搔搔頭。


    「可是除此之外,你也常忘記東西的名字,或是說不出打招呼的話吧?」


    「那也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假設我忘記聽診器的名字,對我又有什麽害處呢?至於打招呼這種事情,也不過像是生魚片旁邊的小菜。和實際要件一點關係都沒有。」


    「嗯~」伊良部雙手抱在胸前發出呻吟聲,「這麽說,你的腦中正在進行合理化思考的革命羅。」


    「沒錯,我們應該省去不必要的浪費才行。對了,我先說好,請別又拿『這種生活有什麽樂趣』或是『使生命富裕的正是這些不必要的東西』這類老掉牙的人生哲學來試圖說服我,」


    伊良部沉默不語。


    「我每天都過得非常快樂也非常刺激,而且還能賺進一般老百姓無法想像的巨大財富。」


    伊良部噘起嘴巴低著頭。


    「好了,就這樣。我應該沒有必要再來回診了吧?」


    伊良部抬起頭問:「那打針呢?」


    「那也是沒有必要的。」


    伊良部豎著手指揉弄沙發的扶手。「真可惡。」他無精打采地自言自語。


    用言語擊敗笨蛋是很爽快的一件事。貴明心中暗自偷笑。他真想幹脆收購一家醫院,在醫學界也掀起合理化的浪潮。


    然而此時簾子拉開,上回那名護士又出現了。貴明記得她好像叫做麻由美。


    麻由美左手拿著針筒,右手卻拿著金屬水桶。她手持如此奇特的裝備組合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就舉起金屬水桶敲了一下貴明的頭,發出「鏗」的高亢聲響。


    「你、你在幹什麽?」貴明的聲音在顫抖。由於事發突然,他也說不出其他的話。


    「醫生,你怎麽可以放任這種自以為是的病患?」她懶洋洋地說。「趕快幫他打一針吧。」


    她把針筒拿到右手。


    「嗯,說得也對。我們來打針吧。」


    伊良部在麻由美的催促之下站了起來。他把脖子往左右伸展,張大眼睛咧嘴露出笑容,抓住貴明的手臂。


    「咯嗬嗬,事情就是這樣。」


    「等、等、等一下。」


    「好啦好啦,別擔心。」


    「這樣叫我怎麽不擔心!你們敢亂來,我就告到法院,或者是公布在部落格上。這件事會傳遍整個網路,這家醫院也完蛋了。」


    貴明拚命地想往後退,但他的手被伊良部抓住無法動彈。


    「我跟你說。這種做法雖然有點強硬,但是精神醫學上真的有這種治療方式。」


    「怎麽可能!」


    「就是有。」伊良部漲紅著臉堅持。


    麻由美的嘴角浮現出微笑,拿著針筒逼近貴明。


    「很抱歉,這家精神科幫病患打針就可以拿特別津貼。我最近開始玩樂團,有很多東西要買。」


    她在貴明的手臂上塗了消毒藥水,把針刺進去。


    「好痛好痛!」他扭曲了臉。即使在這種時候,他的視線仍不忘飄向麻由美的乳溝。


    「好了,辛苦你了。」麻由美撫摩一下他頭上剛剛被敲的部位,接著便搖晃著翹臀消失在簾子後方。呃,麵對這種情況該說什麽呢……


    「剛剛那個算是一種壓迫治療法,最近在醫學界很流行。」伊良部若無其事地在找借口。


    「什麽壓迫治療!我才沒聽過這種治療方式。」貴明麵色慘白提出抗議。


    「工作麵試的時候不是也會把求職者逼入絕境,試探他們的反應嗎?這個方法也是同樣的道理。」


    「那為什麽要拿金屬水桶敲頭跟打針呢?」


    「這種治療的目的就是要讓你接受不合理的對待。這不是很合理嗎?」伊良部得意地靠在沙發椅背上,露出滿意的表情。


    貴明想要反駁,卻想不出適當的句子。他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怎麽搞的,竟然會輸給一個白癡醫生。


    「不過啊,我想你一定是因為沒有在別人手下工作過,才會加快腦內合理化的速度。」伊良部說。


    「什麽意思?」


    「一般來說,到公司上班不是都會有那種白癡上司嗎?可是因為對方是上司,所以也不能不聽他們的話,還得遵照他們不合理的指示辦事。可是你卻沒有碰過這樣的經驗。」


    「那不是很好嗎?不用浪費那些不必要的時間。」


    「沒有繞遠路就成功,思考模式就會變得太過直接。以車子來比喻,就像是方向盤太過靈敏的賽車。」


    「喂,你別隨便亂解釋好嗎?」


    貴明以手掌搓搓臉。這麽忙碌的時刻,竟然還得浪費這麽多的時間!


    「在一般公路上開賽車太危險了。你應該稍微降低車子的性能比較好吧?」


    聽到這句話,貴明不禁抬起頭。這個比喻觸動了他的心弦。周遭的人事物變化太慢,反而讓他感到疲倦。


    「好了,下次還要再來喔。」


    聽伊良部這麽說,貴明也回了一句:「好的。」


    他剛剛才被人拿金屬水桶敲頭,為什麽還會乖乖聽話呢?


    這種感覺就好像自己的腦中跑進了一隻無用的蟲子一般。


    3


    貴明大舉收購廣播電台股票一事連日來受到媒體報導,儼然已經形成一場大騷動。日本電台為了和他抗衡,采取了發行新股預約權的對策,企圖降低live fast公司的持股比例。這種做法明顯違反了商法。商法上明文禁止以維持或爭奪支配權為目的而發行新股票。


    這個國家的財經界實在是太糟糕了——事情的發展雖然在貴明預期範圍之內,但他仍舊感到相當失望。生活在傳統思維模式中的這些人根本就不了解,經營者隻是股東授權管理公司的人而已。他理所當然地向東京地方法院提出禁止發行的假處分要求。也因此,現在貴明大半的行程都耗費在上各大電視台的節目。


    「安保先生。你雖然責難發行新股預約權的做法,但一開始是你先發動盤外交易的突襲吧?」上次那個激情主持人又開始向貴明挑釁。雖然說電視節目的演出行程是由秘書決定的,但他仍不免為自己參加這種節目而感到羞恥。


    「那並不是什麽新奇的做法,隻是這個國家沒有人有這個勇氣執行而已。」


    貴明雖然覺得麻煩,但還是很客氣地回答。


    「難道說沒有違反法律就可以胡作非為了嗎?」


    「可是在美國,這種並購企業的方式根本就是一般常識。憑什麽隻有日本能幸免呢?」


    「這裏不是美國,是日本!」


    主持人照例拍打桌麵。


    「關於這一點,我不是一再強調嗎?網路已經將世界連結在一起了。難道被外資並吞就不要緊了嗎?對股票交易的保守態度正是日本企業最糟糕的積弊。股東主義一旦風行,無能的經營者就會被驅逐。大家大概都是在畏懼道一點吧?」


    「你竟敢批評財經界的前輩無能?」


    主持人的口水直噴到貴明身上。


    「不,我並沒有這麽說。」


    「你剛剛的發言很明顯就是這個意思!」


    主持人又開始拚命拍打桌麵,他的激情演出似乎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節目當中有一個介紹觀眾傳真的單元,讚成和反對貴明的意見都被朗讀出來。其中支持者清一色都是年輕人,而反對者則全是中老年人。


    「安保先生,你對這項結果有什麽看法?」


    「大概就是這樣吧。擁有未來的人期待我的做為,已經過時的人則畏懼改變。」


    說穿了,就是那些一步步往上爬的上班族無法接受年輕人憑自己的才智一步登天。


    「你怎麽可以用『過時』這種說法!」主持人又開始發怒。


    最後依照節目慣例又是要在紙板上寫一句話。這回的命題是「你想對世人說的話」,貴明便循著這個主題思考句子。


    他拿起簽字筆開始寫字,這次他仍舊碰到不會寫的字,但他決定豁出去了——


    「大g小怪」


    主持人皺起眉頭。「你在寫什麽東西?」


    「我想說,大家太大驚小怪了。」貴明微微紅著臉回答。


    「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就是因為你這種瞧不起人的態度,才會引來世人的反感。」


    主持人拍打桌麵的聲音有如在敲日本鼓般持續不停。


    坐在車中,美由紀的表情顯得更為陰沉。


    「董事長,你到底是怎麽了?漢字還寫得出來,平假名卻完全不行。」


    「還不到完全不行的地步吧。我想我還寫得出一半左右。」


    「隻記得一半那也未免太異常了,你竟然還能這麽悠閑。這一點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議。」


    「你太緊張了。這沒什麽大礙呀。」


    「忘記漢字還情有可原,哪有人忘記平假名……」美由紀在一旁仍舊繼續抱怨。


    「我說啊,漢字每個字都有它的意思。像是美由紀的『美』也有它本身的意義,所以我才承認它的價值。但是平假名的『み』(mi)卻一點意義都沒有。如果用mi也可以通的話,那就沒必要寫平假名啊。」


    「總之,今天也要請你到伊良部醫生那裏一趟。」


    美由紀打開電腦,調整貴明的行程。


    「我才不要,那個醫生很明顯就是有問題。」


    「我和醫生通過電話。他說,就算病人不願意也要帶去醫院才行。」


    那僩蠢醫生——貴明腦中浮現伊良部的臉,以及在他下巴周圍搖晃的贅肉。


    「不論如何,你一定得去醫院。」


    貴明默默地歎了一口氣。


    「董事長,另外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在點選率排行榜上,live fast的網站已經升上第七名。」


    「喔喔。終於進前十名了。」


    「不過因為上站人數增加,網頁顯示速度也變慢了。」


    「好,我會加強網路連線環境,你立刻去幫我調度。」貴明比了一個小小的勝利手勢。「五年之內我一定要超過yahoo」他口中喃喃自語。


    不論有多少人批評他都沒關係。媒體曝光率高的人就贏了。這些演出機會要是換算成廣告費,絕對不下數十億的金額。為了這一點,他也必須想辦法取得既有的媒體才行。貴明的心願是要讓live fast成為世界第一的企業。


    「咯嗬嗬嗬嗬。」


    進了診療室,伊良部又發出詭異的笑聲,勾著手指示意貴明上前。


    「我今天也看了電視。安保先生,你把大驚小怪的『驚』寫成g了,對不對?」


    這個人怎麽這麽閑?難道沒有其他病人嗎?——貴明壓抑輕蔑的心情,坐在凳子上。


    「我隻是剛好想到那個字而已。如果想到別的字就會用別的字。」


    「那應該是選字錯誤吧。」伊良部舔著舌頭說,


    「選字錯誤?」


    「對。你在想不出平假名的時候不是會比出打鍵盤的手勢嗎?今天你想打『驚』這個漢字,卻選錯字變成英文的g了。」


    「哦,原來如此。」


    貴明聳聳肩。聽伊良部這麽說,他也覺得頗有道理。


    「原來如此?難道你不在乎?」


    「有什麽問題嗎?」


    「真無聊。」伊良部皺著鼻子說。「你不會感到焦慮嗎?」


    「不會呀。反正又不會影響到生意。」


    「好吧,那就來打針。喂,麻由美~」


    「又要打針?」貴明露出不悅的神情。


    後方的簾子被拉開,手拿金屬水桶和針筒的麻由美又出現了。她今天的心情顯得更差。


    「好好好。我讓你們打針就是了。反正隻是注射葡萄糖吧?」


    他不想再被敲頭,便乖乖聽話。不過他也決定要毫無顧忌地盡情欣賞對方的乳溝。「麻由美,你要不要來當我的秘書?」貴明開了一個玩笑,結果又被金屬


    水桶敲了一下頭。他已經將近十年沒有受到如此粗暴的對待。


    「安保先生,你待會跟我到後麵的幼稚園一趟吧。」伊良部說。


    「幼稚園?為什麽?」


    「去上平假名的課。」


    「別開玩笑?我為什麽要去幼稚園——」


    「去啦去啦。那是我們家經營的幼稚園,我已經答應幼稚園老師下次要帶安保超人過去了。你現在真的很紅欸。」


    伊良部狎昵地搖著他的手臂。


    「才不要,我很忙。」


    「一下下就好。走吧,走吧。」


    伊良部硬拉起貴明,把他拉出診療室。貴明感到不解——自己為什麽老是被這個男人拖著鼻子走呢?


    「我不是麵包超人!」


    到了醫院後方的「私立伊良部幼稚園」,在園童的包圍下,貴明開口第一句話便這麽說。


    「走開、走開!這個人是『安保』超人。小孩子滾遠一點。」


    伊良部粗魯地趕走園童,把貴明帶進教室。年輕女老師看到他便發出尖叫,像是迎接電影明星來訪般漲紅了臉。


    「嗨。」貴明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他雖然早已習慣引起興奮和騷動,不過每次碰到這樣的瞬間,都讓他重新體認到成名真好。最近他也常和演藝人員或女播報員聯誼。他甚至覺得一般年輕女孩子不論是誰他都可以把到手。


    「你們看,我沒說謊吧?所以照約定,春天預防注射要由我們精神科來負責。咯嗬嗬。」


    伊良部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挺著胸膛。貴明感到無力。自己似乎是被伊良部利用為和別人打賭的籌碼了。


    在這當中仍舊不斷有園童跑過來,圍繞在他們身邊。貴明意外發現小孩子很可愛。三十二歲的他就算有這個年紀的小孩也不奇怪。既然來了,他便決定參觀一下上課的情形。


    碰巧幼稚園也剛好在上平假名的課。「有沒有人會寫『橘子』(みかん)?」


    「我——」園童們個個精神抖擻地舉手。被點到的男孩上前在黑板上寫下答案。他的字歪斜地像是蚯蚓在爬,最後一個平假名「ん」還寫成左右顛倒的形狀。


    「小孩子差不多幾歲開始學習讀寫平假名?」伊良部問。


    「平均起來大概是五歲左右吧。」


    原來如此,人類在這個年齡之前是連文字都不會寫的動物——貴明心想。


    「下一個,有誰會寫『飯』(ごはん)?」


    「這裏,老師。」伊良部在貴明身旁舉手。「讓這個人寫寫看。」他指著貴明說。「這個人現在正在接受平假名失憶症的治療。」


    「誰得了失億症!」貴明不禁怒罵。


    「那你寫寫看啊。」伊良部說。園童們也開始起哄:「寫啦,寫啦!」


    貴明感到臉在發燙。他也不知道以冷靜著名的自己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無法拒絕,隻好到黑板前方拿起粉筆——呃,第二個字「は」應該怎麽寫呢?——碰到有圓圈的平假名他就會覺得記憶有些曖昧不明——不管了,上天保佑。


    「ごすん」


    「寫錯了~!」「寫錯了~!」園童每個都歡天喜地。「大人還不會寫平假名!」


    貴明聽到有人這樣喊,他全身冒著冷汗。老師板著臉孔斥責園童。


    事到如今這些園童也不再客氣。他們似乎覺得貴明和自己是同等級的夥伴,甚至有人吐著舌頭罵他:「笨~蛋,笨~蛋。」——這群小子竟然稱呼考上東大的我是笨蛋?貴明感到義憤填膺。


    接下來是玩麵包超人卡的時間。這個遊戲是先把卡片都排在教室的地板上,老師每念一個句子,大家就要搶先找到句中第一個平假名的字卡。


    「你也來玩吧。」一個看起來很臭屁的小孩戳了一下貴明的背。


    「不用了。叔叔是大人,不玩這種遊戲。」他勉強裝出平靜的口吻。


    「你一定是怕輸不敢玩。」


    他聽了臉頰不禁開始抽搐。說小孩子是天使根本是騙人的,他們有一半是惡魔。


    「正義使者麵包超人(せいぎのみかたアンパンマン)。」


    園童全都同時探出上半身,喊著第一個平假名「せ、せ、せ」(音同se)開始尋找。


    「找到了!」一名女童迅速地撿起卡片。「——哇!」她天真地歡呼。貴明雖然也替她鼓掌,內心卻很不是滋味。他讀文章雖然沒有問題,但如果要他來找與文章脈絡無關的單一平假名「せ」,就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判別。


    「大家一起蕩秋千,好有趣啊(みんなでブランコたのしいな)。」


    「み、み、み(音同mi)……」


    「找到了!」一隻大手伸出來。搶到卡片的是伊良部。他挺著胸膛露出洋洋得意的樣子。


    「我,一張。安保先生,零張。」他很高興地揮動著卡片。「對了,我們要不要來比賽?輸的一方就把自家的股票全部讓出來。」


    貴明感到血脈賁張。同樣是股票,你們那家醫院和live fast的價值可是完全不同啊!


    「誰是欺負人的壞孩子(いじめるわるいこはだあれ)?」


    「い、い、い(音同i)」


    數隻手同時身向一張卡片。伊良部搶先一步:「呀嗬~又拿到一張!」


    「老師,伊良部叔叔剛剛推我一下。」一名女童提出抗議。


    「我才沒推。」伊良部一臉正經地抗議。這家夥真的是大人嗎?


    不,更重要的是,自己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我可是震撼社會的企業新貴呀——


    到最後貴明連一張卡片都沒有拿到。


    「羞羞臉,羞羞臉。」他被數名園童恥笑。「你是大人,還一張都搶不到。」一個不知好歹的小孩子戳了戳他的頭。貴明想保持微笑,但臉頰上卻處處都在抽搐。


    「叔叔,你好可憐。我給你一張好了。」同情他的女童遞出一張卡片給他。伊良部看到卻阻止她:「不用了,不用了。輸的人不用管他。」


    貴明板著臉孔站了起來。


    「怎麽了?你要回去?」


    「那當然,我可是很忙的。」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


    他推開園童走出去——什麽麵包超人卡!誰會因為玩這種遊戲輸了而在意!我是當今最出風頭的億萬富翁,是當今全日本最頂尖的勝利者。我連麻布hills都住得起……


    他穿過幼稚園的院子往前走。他已經很久沒有生氣了,因此現在升高的血壓反而遲遲無法下降。


    4


    live fast公司收購日本電台股票一事引來了強烈的反彈,連國會都卷入這場爭議。保守派的政治家甚至以情緒性的言辭抨擊:「現代這種隻注重分數的教育環境,才會教出這種年輕人。」貴明感到很不了解。自己明明是照著規則做事,憑什麽受到這樣的批評?


    更糟糕的是,日本電台的係列公司——江戶電視公司——開始公開收購股票,而身為其主要股東的大企業也出麵協助。這是為了不讓live fast參與經營所采取的手段。江戶電視現在已經擁有日本電台三分之一的股票。依照商法,這一來貴明將來就很難在公司重要議題上擁有決定權。


    貴明此刻才重新體認到這個國家老舊的體製。說穿了,日本的財經界就和那些「拒絕生客」的高級餐廳旅館沒有兩樣。去年他想要加入職棒界的時候,那些球團老板給他吃閉門羹的理由是:「不能讓沒聽過的公司參加」。日本人的天性就是討厭自由競爭。


    但老實說,他也沒有想到會碰到這麽大的阻力。舊勢力有如黏附在巨大岩石上的藤壺般頑強。


    碰到


    這種情況,貴明也無法繼續采取強硬的作風,他連日和公司幹部們商討善後對策,也預想到了最壞的情況。這場事業本來就是從零開始的,即使在三十二歲失去一切,也沒什麽好怕。


    「董事長,你在做什麽?」


    美由紀走進董事長室,湊上前看他桌上的本子。


    「我在寫『麵包超人平假名練習簿』。」


    貴明以漫不經心的口吻回答。美由紀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平假名真的是落伍的舊時代遺物。它有五十多個符號,卻沒辦法囊括所有的發音。像是英語的r,就沒有辦法用平假名來表示。還有這個『ん』是什麽東西?感覺就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


    他手拿著鉛筆,沿著本子上淡色的筆畫,把平假名一一填上。


    「董事長,你不要緊吧?」美由紀戰戰兢兢地問。


    「當然不要緊。我今天也要去伊良部幼稚園,我要去報仇。」


    「幼稚園?」


    「啊,不對,應該說是去伊良部綜合醫院。我要打敗那個蒙古大夫和那些園童。」


    美由紀皺起眉頭。


    「那個……今天是法院宣布判決的日子,律師已經來了。」


    「這樣啊,讓他進來吧。」


    他坐在董事長室的會客沙發,麵對年輕的律師。


    「怎麽樣?關於禁止發行新股票預約權的假處分,有沒有成功的可能?」


    貴明問。律師以嚴肅的表情回答:「隻有五成的勝算。」


    「從法律層麵來看,明顯是對方違法。不過法官一般而書個性都比較保守,而且總務省已經開始醞釀修正電波法,也可能對判決產生微妙的影響。」


    「這樣啊。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修法的地步。不過我們如果在這裏退縮,日本不就成了經營者的天堂嗎?他們難道都不考慮國際立場的問題?」


    「所以我們也針對這一點特別強調過了。」


    「萬一我們輸了怎麽辦?」


    「我們可以憑股東的身分提出損失賠償的訴訟,這個官司絕對值得打到最高法院。」


    也許會輸——貴明冷靜地這麽想。自己一定是早了二十年出生吧。


    和律師討論完之後,美由紀又進來了。


    「有大批媒體記者跑來采訪。他們希望可以設置記者會的場地,請你在判決宣布後到那裏發表第一時間的感言。」


    「待會不是和伊良部先生預約了嗎?」


    「這次預約當然得取消了。」


    「不行,我一定要去。去接受治療比較重要。」


    美由紀露出困惑的表情,但貴明並沒有加以理會,隻是叫她去準備車子。他已經厭倦麵對媒體了。他現在隻想對他們說——謝謝你們讓我成名。


    到了伊良部綜合醫院,貴明在伊良部陪同之下一起到後方的幼稚園。記者們已經先一步在那裏等他。


    「安保先生,請問您到幼稚園做什麽?」、「該不會是有小孩在上幼稚園吧?」記者接二連三發問。


    「我下次打算經營幼稚園,所以特地過來視察。哈哈哈。」


    他隨便找了個謊言搪塞。一旁的伊良部向媒體記者比了一個勝利手勢。


    「喂,那家夥不是之前和老滿在一起的那個……」、「怎麽又是那個醫生?」貴明聽到記者竊竊私語——咦?難道說伊良部其實是個有名的醫生?


    走進幼稚園內,貴明以開朗的聲音說:


    「嗨~!我是安保超人,我們一起來玩吧。」


    園童很快地聚集到他身邊。一股香甜的牛奶氣味撲鼻而來。他開始覺得自己也許很喜歡小孩子。


    「喂,你到底有沒有把平假名記起來呀?」一個臭屁的小鬼踢了貴明的腳。貴明趁老師沒看到的時候重重捏了對方一把。「哇——!」小鬼發出令他很爽的哭聲。


    麻由美不知是不是太閑了,也跟到幼稚園來玩。她麵對小孩子仍舊是一副臭臉。當小男孩跑去翻她的裙子,她還抓起對方的手報之以龍卷風式大旋轉,完全沒有大人的風度。不過沒想到這個招數大受歡迎,小孩子甚至在她麵前排成一列,直呼:「我也要,我也要。」


    「好了,大家過來吧。現在要來玩麵包超人卡。」


    老師拍手召集園童。卡片排在地板上,大家圍繞成一圈坐下。貴明和伊良部也加入其中。


    貴明首先試著記住附近的幾張牌。「あ」「と」「な」「き」。很好。今天他都看得懂了。這就是學習的成果。


    老師開始念句子。


    「比蟲子還討厭的細菌人(むしよりきらいなバイキンマン)。」


    む、む、む。(音同mu)這是他最不擅長的帶圓圈的平假名。貴明探出身子,凝視著卡片。找到了——他還來不及思考便伸出了手。


    「這裏!」這聲尖叫發自一個綁麻花辮的三歲女孩。「好棒喔!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貴明以一瞬之差輸給對方——算了,反正才剛開始。


    「好孩子要走斑馬線(よいこはほどうをあるきます)。」


    よ、よ、よ。(音同yo)數隻手同時伸出。這回搶到的是伊良部。


    「我,一張。安保先生,零張。咯嗬嗬。」他露出牙齦發出笑聲。


    貴明感到全身血液差點就要衝上腦門,但還是安撫自己:不行,不行。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他今天是有備而來的。從小他就是像這樣得到所有可以得到的分數,從來沒有一次敗北。


    「點心時間好快樂(たのしいな、おやつのじかん)。」


    た、た、た。(音同ta)找到了——貴明的手臂像變色龍的舌頭般伸長,搶到了卡片。他總算拿到一張卡片了。


    「很好,很好。」老師稱讚他。他心中不禁升起些許感慨。


    「明天一定是好天氣(あしたはきっといいてんき)。」


    あ、あ、あ。(音同a)這張也是我的——貴明迅速地找到卡片。這樣就有兩張了。


    「對女孩子要溫柔(おんなのこにはやさしくね)。」


    お、お、お。(音同o)貴明又搶到了。他的注意力越來越集中。


    他現在已經接連搶到了五張卡片。他瞥了一眼伊良部,對方正滿臉通紅忍受著屈辱。


    「哈哈哈,看樣子你的醫院要被我並購了。」貴明放聲大笑。園童都以怨恨的眼神看著他。


    「小朋友,你們最好記住。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他順便向這些小孩子說教。


    就在此時,他的後腦勺受到強烈的撞擊。「鏗」的一聲巨響震動著他的耳膜。他一轉頭,看到麻由美拿著金屬水桶,直立在他身後怒目看著他。金屬水桶?她是從哪裏拿來的?貴明的眼睛冒著火花。


    「董事長,你這樣還算大人嗎?怎麽可以這樣對待幼稚園小孩?」


    麻由美彎著腰,在他耳邊以威脅的語氣說。


    「可是你們家醫生還不是……」他因為事出突然舌頭一時轉不過來。


    「那家夥是笨蛋,跟他講道理也講不通。」


    「可是我上次輸了,所以……」


    「就算要贏也要有個限度吧?你一個人贏這麽多,以後就沒有人想跟你玩了。」


    她又敲了一下貴明的頭,接著搖晃著圓圓的翹臀離開。「哈哈哈。」園童都在大笑——為什麽我每次都得受到這樣的待遇?


    「每天早上要刷牙(まいあさ、はみがき、わすれない)。」


    貴明因為心神不定,眼睛無法聚焦,在這當中卡片便被其他人拿去了。


    下一張他也沒搶到,再下一張也一樣。


    園童們又恢複了活力


    。教室中到處可以聽到小孩子的歡笑聲。看著他們的笑臉,貴明逐漸恢複正常。


    一個人贏這麽多,以後就沒有人想跟你玩——他在心中反芻著麻由美剛剛的話。他放鬆緊繃的肩膀,輕輕吐了一口氣。


    這句話的確有一些道理。他知道自己天性好勝,最討厭輸人。也因此,他學生時代的朋友都已經離他遠去。他從來不會和朋友分享東西,來往的對象都是有錢人或名人,他早已忘記該如何和一般人交往。他這十年來評斷事物的標準,就隻是看這件事情對自己是否有利,或者是否合理。


    卡片遊戲仍舊持續進行。


    「老師,伊良部叔叔搶走我的卡片。」小女孩提出控訴。


    「我才沒有!」伊良部一本正經地反駁。


    貴明看到他們像是要吵起來,隻得介入折衝。這家夥到底在想什麽——


    這時教室的窗戶突然打開。他抬起頭,看到美由紀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裏。


    「董事長,法院的判決剛剛出來了。」她以顫抖的聲音說。


    「這樣啊。結果呢?」


    「法院宣布禁止處分。他們接受了live fast的控訴。」


    貴明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騙人。」他忍不住抬起上半身,


    「我們的主張終於獲得承認了。」美由紀的眼中含著淚水。


    「太好了!」


    貴明站起來,比了一個勝利手勢。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輸,以為那些老頭子一定會聯手排擠他這個年輕人。


    這個國家的司法還有些良心。法律的精神不會放任經營者關起門來辦事。


    「董事長,記者們都已經在門口等你了。」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他正急急忙忙要走出教室,一個小女孩上前問他:


    「安保超人叔叔,你下次什麽時候還會再來?」


    「嗯,我大概有一陣子不能過來了。叔叔接下來又會很忙。」


    貴明溫柔地回答。


    「那你要寫信給我喔。」


    「寫信?不能寄e-mail嗎?」


    「『伊妹兒』是什麽?」


    他這才想到自己是在跟幼稚園小孩說話,暗自苦笑。


    「ok,我會用平假名寫信給你。」


    他穿上鞋子,走過幼稚園的院子。閃光燈早已紛紛亮起。


    記者們似乎也對法院的判決感到意外,大家都一臉興奮。其中似乎也有人對於無法看到資訊業富翁的挫敗而感到懊惱,以挑釁的眼神看著貴明。他最先被問到的是目前的心境。


    「這一切都在我的預測範圍之內,這結果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吧?我們相信自己的控訴一定會獲得承認,而事情也是如此發展。看到司法正常運作,也讓我鬆了一口氣。這一來日本就不會在外國人麵前出醜了。」


    他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挺起胸膛,努力忍住想要大叫「哈,活該」的欲望。


    「安保先生,您今後還是會繼續收購日本電台的股票吧?這樣一來就可以掌握到電台的實際經營權了。關於這一點,您有什麽話要說嗎?」


    「我一旦實施改革,隻會增加企業價值,絕對不會讓電台吃虧。這還用說嗎?」


    「日本電台的員工似乎都強烈地排拒安保先生——」


    真是的,這些舊時代的遺物到底在說什麽——


    「關於這一點……」


    這時他聽見背後傳來踩在沙地上的腳步聲。他一轉頭,看到麻由美手拿著金屬水桶走過來,不禁縮起脖子。


    但麻由美隻是繞過記者直接走出門外。


    搞什麽?別嚇人啊——接著伊良部也出現了。他對著相機比了勝利手勢。


    「請你別這樣。」貴明推著他的肩膀,把他趕離現場。


    他深呼吸之後,再度麵對麥克風。在記者群的後方,他看到麻由美回頭瞥了自己一眼,似乎是在冷笑。貴明摸摸頭上剛剛被敲的部位。


    「呃……關於這一點,我打算先和員工們對話溝通。」


    他的口氣不知不覺變得較為客氣。


    「在我過去的發言當中,曾用到了『支配』這樣容易引起反感的不當字眼,我想借這個場合道歉。真的很對不起。」


    記者全都露出驚訝的表情,伸向他的麥克風也往後退了一些。


    「我相信網路一定可以和既有的媒體融合。今後廣播電台要繼續生存,隻有和網路攜手運作這條路。我想要多聽聽第一線工作人員的心聲,共同摸索未來的走向。當然我現在還隻是眾多股東之一,沒有指示公司經營方針的權力。不過我之所以會想要參與策劃經營,並不隻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也是為了所有員工的利益。希望大家不要關上對話的窗口,試著聽聽我的想法,我也會對大家的意見抱持開放的態度。」


    記者都沉默不語。這個狀況大概遠遠超乎他們的預期吧。


    「……那個,江戶電視集團今後想必會繼續采取阻止live fast介入經營的戰略。不過您是否認為戰爭已經結束了呢?」


    一名記者問他。戰爭當然會持續進行,舊體製不可能輕易舉起白旗認輸。


    「這點還很難說。不過在此我要重新提出聲明:我想說的隻有『請大家讓live fast加入你們的行列。各位絕對不會吃虧的。』拜托各位了。」


    貴明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無數閃光燈同時閃起。他感覺到記者的態度改變了,他們不再強硬地逼上前,也沒有人繼續發問。


    「那麽今天就到此為止。」美由紀拉著他的手臂走出幼稚園的大門,坐進等候在門口的車子。


    「董事長,你怎麽變成熟了?」美由紀以開玩笑的口吻問。「你剛剛表現得真帥。」她顯得格外高興。


    「吵死了。」貴明皺起鼻子,戳了一下美由紀的額頭。


    他靠在後座的椅背上,放鬆肩膀,心中緩緩湧起喜悅的感受。


    「呀嗬——!」貴明忍不住大喊。


    貴明道歉的舉動得到了超乎預期的效果。「安保原來也是一個可以溝通的家夥。」財經界的大老對他的態度都軟化許多。


    媒體的論調也在一夕之間改變。貴明從一個自以為是的資訊業富翁轉型成具有遠見的資訊業企業家。


    他不過道一次歉,世人對他的評語便有如此劇烈的改變。這就是為什麽他會覺得人類社會實在是非常不合理的,到處都是無法理性思考的白癡。


    哈哈哈!貴明忍不住想要大笑。反正道歉是不用錢的,自己真的是賺到了。


    他又上了之前那個節目。


    「安保先生,你最近的言行舉止實在是太奇怪了。你是不是已經被舊體製收買了?你們年輕人應該鬧得更凶才行,不然就太沒意思了。你這樣等於是背叛了所有新興企業家的期待!」


    激情主持人指著貴明挑釁。


    「這種說法太過分了吧?我提出理論分析就被罵自以為是,向大家鞠躬低頭就被批評沒意思。那我到底該怎麽辦呢?」


    「你至少應該說,『臭老頭滾到一邊去,接下來是我們的時代』之類的吧?」


    「太胡來了……我是公司的經營者,顧客當中也有年長者啊。」


    「所以我才說你太投機了!」


    主持人砰砰砰地大拍桌子,貴明隻能苦笑。


    討論結束後,主持人又照例請貴明寫一句話。這次的主題是要他揭示今後的方針。


    貴明拿起簽字筆書寫:


    「ietiao luian」(※原文以平假名書寫。)


    「……協調路線?你為什麽不寫漢字?」


    主持人又皺起眉頭問。


    「哦,我最近在研究平假名,現在好不容易可以流暢地寫出來了。哈哈哈~~~」貴明搔搔頭回答。


    「就是因為這種態度我才說你不正經!」


    拍打桌子的聲音持續回蕩在整間攝影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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