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愛書成癡的宮本伊織,當然不擅長運動。


    任何運動項目都不例外,所以他理所當然也不擅長遊泳。


    然而,被監護人想去遊泳池的話,伊織就非得以監護人的身分陪同。想到必須在遊泳池照顧開心嬉鬧的孩子,伊織心情就沉重起來,但如果不小心發生意外,就會演變成更麻煩的狀況。


    伊織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盡可能前往遠一點的遊泳池,避免遇見自己生活圈的熟麵孔。


    即使如此,往往還是會發生不幸的邂逅。


    四周濺起冰涼的水花和人們的歡笑聲,宛如歡送憂鬱的梅雨季節離去。巨大的泳池以及遼闊的池畔,滿滿都是戲水的人群。暑假還沒到就已經是這種盛況,到了中元時期到底會成為何種光景,實在令人不願想像。


    「……唔。」


    因為耀眼陽光而眯細眼睛的伊織,看到這幅人山人海的光景,不由得發出某個文靜少女會發出的聲音。


    「……唔。」


    這樣的聲音隨後傳入耳中,使得伊織不經意看向身旁。剛才提到的文靜少女,正抬頭仰望著伊織。


    平常大多穿著兒童浴衣的莉莉甌妮,現在當然是穿著泳裝。大概是常葉為她挑選的款式吧,是一件滿滿荷葉邊的粉紅連身泳裝,完全反映出常葉的少女情懷。


    「……我可不是在模仿你喔?」


    對於筆直凝視的莉莉甌妮,伊織像是事後解釋如此說著,然後將視線移向女更衣室的方向。


    「我跳!」


    剛好在這個時候,克莉絲頂著泳圈快步衝出更衣室。很有小女孩風格的藍白兩截式泳裝並不是伊織買的,而是露緹琪雅。


    「莉莉甌,讓你久等了!快點下水吧!」


    「……你不是人類。所以我不會要求你先做暖身操,不過到頭來你會遊泳嗎?」


    「會!」


    拖著泳圈的克莉絲充滿活力舉手回答,然後再度充滿活力補充「應該!」兩個字。


    「……『應該』是什麽意思?會不會遊泳給我講清楚。」


    「會!不過沒有遊過!」


    「…………」


    伊織按著太陽穴,低頭看著這名展露出毫無根據自信的少女。


    仔細想想,克莉絲是個淋浴的時候都不敢睜開眼睛的丫頭,依照常識判斷,這樣的少女不可能會遊泳。何況要是克莉絲真的會遊泳,就不用刻意租借泳圈了。


    伊織將視線移向沒拿泳圈的莉莉甌妮問道:


    「……你會遊泳嗎?」


    「……唔。」


    莉莉甌妮點點頭,揮動雙手做出自由式的動作。雖然不應該隻以印象判斷,不過莉莉甌妮受到文武雙全的常葉照顧,很難想像她是旱鴨子,所以應該會遊泳。


    「我要先把話說在前麵,我的泳技其實非常好哦?」


    以白色比基尼現身的露緹琪雅,沒人問就逕自得意說著。


    「是啊,你從英國前往法國的時候,應該也是獨自橫渡多佛爾海峽吧?」


    「我再怎麽樣也不會那麽做啦~!」


    「我也是開玩笑而已。」


    伊織皺眉從露緹琪雅身上移開視線。


    露緹琪雅經常在出浴之後,隻穿一件連身襯裙就在家裏閑晃,所以伊織自認對於這種光景有著足夠的免疫力,然而泳裝和襯裙是兩回事。窈窕身材加上義大利名牌泳裝,在人群之中應該也是特別亮眼。


    伊織盡可能避免看向露緹琪雅並且說道:


    「——既然這麽擅長遊泳,就由你擔任克莉絲的教練吧。」


    「咦?開玩笑的吧!?」


    「是你擅自打亂我原本的計劃,至少具體表現一下你的感謝之意吧……如果連這樣都不願意,那就現在回家。」


    「慢著!」


    「雖然我自己這麽說也不太對,但我不擅長運動,遊泳頂多隻能由二十五公尺,實在沒有立場教別人遊泳。」


    「你運動神經不好是你家的事,照顧小朋友是監護人的工作吧?既然你辦不到,那就交給常葉學姐吧?」


    「你這個女人還是一樣不懂感恩。」


    「我自認上次做了一個很~大的人情給你,所以就算你這麽說,我也不痛不癢。——先告辭羅~★」


    露緹琪雅麵不改色承受著伊織咋舌投過來的冰冷視線,快步前往泳池沒什麽人的深水區域。


    「——宮本學弟,讓你久等了。」


    在伊織板著臉的時候,大路常葉走了過來。


    「更衣室人很多,所以花了一點時間——」


    常葉身上是給人精明印象的黑色泳裝。她注視著稍微皺眉的伊織臉孔頻頻打量。


    「……學姐,怎麽了?」


    「你戴眼鏡比較好。」


    「啊?」


    「不,沒什麽特別的含意,或許隻是我習慣你戴眼鏡了。」


    常葉自問自答單方麵結束話題,然後環視四周慢半拍問道:


    「……她呢?應該比我先換好衣服出來了吧?」


    「如果學姐說的是露緹琪雅,她已經一個人先跑去遊泳了,似乎不想應付初學者的樣子。」


    伊織表示克莉絲似乎完全不會遊泳,隨即常葉露出困惑的表情低下頭。


    「這就……傷腦筋了。」


    「是的,何況我也不太會遊泳。」


    「咦?你不會遊泳?」


    常葉驚聲回問,伊織隨即拉下表情環視四周。常葉這種說法,宛如伊織完全是一隻旱鴨子。


    「不,並不是完全不會遊泳,隻是不到能夠教人遊泳的程度……啊、不過莉莉甌妮會遊泳吧?」


    「是、是嗎?不,我不清楚。」


    「咦?」


    這次輪到伊織驚呼了。


    「學姐沒教過莉莉甌妮遊泳嗎?」


    「沒有,因為我今天是第一次帶莉莉甌妮來遊泳啊?泳裝也是昨天剛買給她的——莉莉甌妮,你真的會遊泳嗎?」


    「……唔。」


    聽到常葉的詢問,莉莉甌妮用力點了點頭牽起克莉絲的手,並且輕拍自己平坦的胸口。


    「我會讓克莉絲,在今天學會遊泳……交給我吧。」


    「呃、嗯……」


    平常沉默寡書的少女做出如此可靠的回應,使得伊織隻能頻頻點頭。


    「伊織,那我們走羅!等等克莉絲再來當教練教伊織遊泳!」


    「當教練就免了,總之加油吧。」


    目送莉莉甌妮牽著克莉絲離開之後,伊織歎了長長的一口氣,把色彩繽紛的充氣浮墊夾在腋下,轉身看向常葉。


    「……真的可以讓她們自己玩嗎?」


    「應該無妨吧?畢竟那些孩子和一般人不一樣——」


    「既然這樣,我打算在附近找個地方漂流一下。」


    「啊、啊啊,這主意不錯,我也奉陪吧。」


    「啊?不用了,不需要在意我泳技不好吧?」


    「不是那個意思……那個,我想講一些不方便那些孩子聽到的話題——好嗎?」


    常葉有些不自在的反應,令伊織感到納悶。很難得看到平常行事俐落的她會如此,不過伊織現在沒戴眼鏡,所以無從確認常葉表情的細部變化。


    「總、總之走吧。」


    「嗯……」


    伊織和常葉踩著火燙的地麵走過池畔前往漂流池,將浮墊放在水流平緩的池麵之後,伊織就跳進池裏。


    「——呼。」


    號稱水道比田徑場跑道還長的漂流池,人擠人的程度真的隻能以煮水餃來形容,遊泳時幾乎不可能不會碰到別人。


    不過伊織


    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逆流而上這種的健全意念,隻要讓上半身趴在浮墊隨波逐流就滿足了。


    「宮本學弟。」


    常葉雙手劃著水來到伊織身旁。


    「——可以吧?」


    「啊、好的,要說什麽?」


    「上次我們有一起到你家打擾吧?」


    好近。


    因為兩人像是抓著浮木般並肩趴在浮墊上,所以伊織和常葉的上臂緊密貼合,最重要的是兩人臉孔的距離很近。由於要討論的話題肯定不方便被他人聽見,像這樣壓低聲音交談是正確的做法。不過真的很近。


    「——宮本學弟,你怎麽了嗎?」


    如此詢問的常葉臉蛋似乎也有點紅,但伊織默默搖了搖頭,掬起冰涼的池水洗臉。


    「沒什麽……所以呢?要討論什麽事?」


    「其實你從那天之後,就有察覺到某些事情吧?」


    「學姐所謂的察覺是指?」


    「就是那本書啊。派屈克·赫恩稱為『妖精之書』,內頁完全空白的那本書。」


    「啊啊……」


    這不是什麽能夠開心閑聊的話題——如此心想的伊織不由得差點拉下表情,但還是即時克製住了。如果是觀察入微的常葉,或許光靠伊織細微的表情變化,就能察覺某些事情。


    「你說過,那是在露緹琪雅搬來的時候,在棺材裏麵找到的東西吧?而且你推測這個東西對令尊來說很重要,所以交付給銀行保管——你當時是這麽說的吧?」


    「我確實這麽說過。」


    「不過事實上,你從一開始就察覺到,那是隱藏著某種意義的物品吧?」


    「畢竟刻意藏得那麽隱密,即使是我也不會認為那隻是沒用過的日記本,多多少少會考量到這種可能性。」


    「不過,當我們三人聚集在美術準備室的時候,你絲毫沒有提過這件事耶?老師曾經問你,派屈克他們或許是基於某種目的入侵你家,但你回答你心裏完全沒底。不是嗎?」


    常葉的質詢和她的薙刀刀刃一樣銳利,並且精準地切入重點。除了戀愛方麵的事情,常葉王子總是冷靜且思路清晰,絕對不是伊織能夠反論駁回的少女。


    「換句話說——你說謊了。」


    「…………」


    質詢的刀尖終於抵住喉頭,使得伊織像是要撫平皺紋似的,以手指按住眉心思考要如何回答。


    看到這樣的伊織,常葉微微歎了口氣看向下方。


    「……是因為我嗎?」


    「啊?」


    「因為我要你別太相信早瀨老師?所以你才沒有向老師說出真相——就是這麽回事吧?」


    「…………」


    「……看來我灌輸多餘的觀念給你了。」


    「不。」


    或許常葉的那番話是引子,但是事實上,伊織自己也對藥子的行動感到質疑。


    伊織不經意讓視線向下,心不在焉凝視著常葉胸前深溝,思索應該要如何說下去。


    「那個……並不是因為學姐……」


    「宮本學弟。」


    「嗯?」


    「我們看著彼此說話吧。」


    輕聲說出這句話的常葉,臉蛋似乎比剛才還要紅。


    「不、不好意思……」


    伊織連忙和常葉拉開距離。


    這個動作使得浮墊重心忽然偏移,常葉的身體就這樣整個沉入泳池水流底下。


    「呃——」


    這個區域的水深約一八〇公分,落入比自己身高還深的水裏,使得常葉慌張伸手要抓住伊織的手臂。


    「學姐?」


    感覺到常葉抓著手臂的力道強得不對勁,伊織伸手摟住常葉的腰,一鼓作氣將她推到浮墊上。


    「————」


    常葉緊抓住浮墊輕輕咳了幾聲。在旁邊看著這幅光景的伊織壓低聲音問道:


    「難道學姐……不會遊泳?」


    「……所以我剛剛才說傷腦筋。」


    常葉不同於以往,朝伊織投以憎恨的眼神輕聲說道:


    「在更衣室的時候,露緹琪雅說她很會遊泳,所以原本想說可以的話請她教我——」


    「就算拜托那個壞心眼的家夥教遊泳,也隻會被她取笑而已。」


    「總比拜托宮本學弟教我來得好吧?」


    「是沒錯,我知道自己沒立場教別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


    大概是做個深呼吸之後總算平複情緒,常葉伸手擦臉並且露出苦笑。」


    「——我之前姿態擺那麽高,不但建議你練武,還對你講什麽心態之頰的大道理,實際上在水裏卻頂多隻能遊五六公尺,這樣不是很丟臉嗎?」


    「我不會笑的。」


    文武雙全、禮儀端正,待人接物也稱得上完美,幾乎各方麵都無懈可擊的大路常葉,實際上卻不會遊泳。這個事實令伊織大感意外,但是完全沒有嘲笑的念頭。


    常葉確實不擅長遊泳,不過伊織在這方麵也高明不到哪裏去,何況伊織有許多遊泳以外的缺點。如果和常葉相比,伊織簡直是缺點的集合體,實在沒有立場嘲笑常葉。


    「繼續剛才的話題吧。」


    伊織不想繼續提及這個話題,因此回到正題。


    「——我在美術準備室的時候,之所以沒有把書的事情告訴老師,是因為我還在迷惘是否該相信老師。不過,與其說是因為學姐和我說過那些話,應該說我自己無法看清老師這個人,覺得她有點難以捉摸,這才是最大的原因。所以並不是學姐的問題。」


    「可是到頭來,最初的起因是——」


    「這方麵就無所謂了。」


    伊織打斷常葉的反駁,並且搖了搖頭。


    「——我從一開始就總是受到那個人的協助,因此差點盲目相信那個人所說的一切。要是繼續維持那種狀況,到時候即使那個人判斷錯誤,我或許也無法察覺就貿然相信了。」


    伊織能夠暫時回到中立的立場,就是基於常葉要他「別過度信任藥子」的那番話。


    「……這我明白了,不過如今不再全盤相信老師的你,該不會轉而全盤相信我吧?」


    「我現在最相信的是我自己的想法。而且至少以現階段來說,我認為學姐比老師值得信任。」


    「我可以問根據嗎?」


    「話說在前麵,請不要解釋成負麵意義喔?」


    「怎麽說?」


    「換句話說——老師是大人,學姐是小孩。這就是我的根據。」


    進一步補充,藥子是一個不怎麽好應付的大人,常葉則是一個表裏如一的率直小孩。


    「我認為藥子老師從好壞兩個層麵來看,都是很能變通的大人,是一個有必要就會從容說謊的人。——但學姐不會說謊吧?」


    「我並不是那麽高尚的人。」


    「與其說學姐不會說謊,不如說學姐不懂得怎麽說謊。」


    「並不是不懂——不,我確實沒辦法這麽斷言。」


    「如果真要說根據,就隻有這個根據……但今後會怎麽樣還不得而知。」


    「這樣啊……你真老實。」


    常葉歎口氣仰望天空。


    「……差不多該去看看莉莉甌妮的狀況比較好吧?不過她的泳技似乎比我好很多,應該不用擔心就是了。」


    「不,來這裏玩水的小學生下孩童,原則上都要監護人陪同,所以不能長時間放著孩子不管,得讓監視員看得出她們身邊有監護人,否則很容易引起注意。」


    「那就走吧。」


    「好的。」


    伊織輕輕拉著浮墊移動到池畔


    ,先讓自己上岸之後,朝著常葉伸出手。


    「——謝謝。」


    常葉伸手握住伊織。她的手嬌小柔軟,甚至不像是經常握薙刀練武的手。


    ☆


    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指微微顫抖。


    格雷姆·亞瑟·夏洛克像是要克製這股顫抖,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後才拿起茶杯。


    「格雷姆先生,格雷姆先生!」


    大概是考量到店內很安靜吧,平常總是充滿活力的奧托尼特,今天也稍微壓低了音量。


    「——這間店很不錯!日本居然有這樣的店,會令人有點意外吧?」


    「說得也是……生意清淡這一點也不錯。」


    坐十四、五人僦會客滿的店內,除了吧台的格雷姆他們以外,就沒有其他的客人。即使如此,擦拭著剛洗好茶杯的中年女店員,並沒有因為生意蕭條而歎息或慌張。


    對於現在的格雷姆而言,這種悠閑的氣氛令他倍感舒適。


    「我非常喜歡這間店!」


    「那太好了……」


    在遠離外界喧囂的寧靜中,佛手柑的香味緩緩融化。格雷姆將杯子放回茶盤,欣賞著如今已經化為店內裝飾品的黑啤酒瓶,然後轉頭看向身後。


    門鈴響起清脆的聲音,第三名客人進入店內。


    「你好。」


    戴著單邊眼鏡的老紳士,伸手抓住自己的帽緣,向格雷姆舉帽致意。


    「…………」


    格雷姆默默回禮之後,老紳士坐到他的身旁,與店員交談了幾句,並且從口袋取出一本陳年書籍。


    「——『男爵』。」


    格雷姆看了封麵一眼,接著注視這本擁有者輕聲說道:


    「唐西尼男爵嗎?」


    「是的,我喜歡他懷抱著夢想的詩作,出門的時候總是帶著不離身。」


    老人輕撫唐西尼男爵的詩集封麵。格雷姆繼續問道:


    「……這間店呢?」


    「雖然稱不上常客,但我最近常來。這裏的紅茶似乎是直接向印度和斯裏蘭卡采購,都是上選的茶葉。」


    「這樣啊……」


    「你應該是第一次來這間店吧?」


    「嗯。隻是湊巧注意到所以進來試試,不過在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出乎預料的邂逅……」


    「命運嗎……或許如此吧。」


    在格雷姆和老紳士交談的時候,奧托尼特隻是偶爾看著兩人的臉,完全沒有介入話題,默默吃著黃瓜三明治。


    「話說回來……」


    老紳士凝視著與茶壺一起上桌的沙漏,開了另一個話題。沙子落盡就代表過了五分鍾——是茶壺裏的大吉嶺最好喝的時候。


    「你大概已經幾年了?」


    「……什麽時間?」


    「就是過著現在這種生活的歲月。應該不可能隻是一兩年吧?」


    「嗯……雖然記得不清楚,但應該很久了。不過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隻是基於一片婆心,想要給你一個忠告——」


    老紳士將泡好的大吉嶔倒進茶杯,眯細眼睛看著嫋嫋蒸氣。


    「——你遺是稍微珍惜一下自己吧。」


    「還真的是婆心啊……」


    格雷姆從喉頭發出笑聲。雖然他是在笑,不過看起來或許隻像是難受咳嗽。考量到兩人在講事情而貼心遠離的女店員,悄悄看了格雷姆一眼。


    老紳士拿起茶杯靜靜閉上雙眼,大概是在享受大吉嶺的香氣。


    「人類這種生物……有一種名為能耐的東西吧?」


    「講這什麽任性的話……人們之所以想追求超乎能耐的願望,唆使他們的元凶不是別人,正是你們吧?」


    「我——我們隻是旁觀罷了。」


    「那今後也請維持這個立場就好,不需要同情我。我隻是在做我想做的事。」


    「我個人也很想這麽做……但我畢竟和你交情匪淺。」


    「似乎如此……不過這是我們第一次像這樣交談。」


    格雷姆深深點頭同意老紳士這番話。


    「……我已經老了不少,但你看起來和以前沒有兩樣。」


    「不,你也沒變。不提外表,但個性一樣頑固。」


    「既然你這麽想,就不用做這種無謂的努力了。」


    「……我就聽你的吧。」


    雖然茶壺裏還有滿滿的紅茶,但老紳士隻喝完一杯就離席了。


    老紳士結帳準備離開的時候,格雷姆向他說道:


    「……我已經戒掉煙酒了。」


    「那太好了。不過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可以戒掉另一個習慣。」


    「隻有那個戒不掉。」


    格雷姆朝著覆蓋保溫罩的茶壺伸出手,把苦澀程度大增的伯爵茶倒入杯中。


    「——兩位是朋友?」


    目送老紳士離去的店員如此詢問格雷姆。


    「交情還不到朋友的程度。」


    「看兩位聊得挺愉快的。」


    「對方似乎很清楚我各方麵的事,但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我們就是這樣的關係。」


    格雷姆的這個答案,令店員露出似懂非懂的微妙表情歪過腦袋。


    「格雷姆先生,這問店好棒!」


    奧托尼特依然展露著天真的笑容。


    「——連那樣的人都會來,真是太厲害了!」


    「聽好了,奧托尼特。」


    格雷姆將平常就沒有笑容的臉繃得更緊,喝光苦澀的紅茶之後說道:


    「——他那樣的人叫做『詩人』。那些家夥就是真正的『吟遊詩人』。」


    ☆


    盡情活動身體玩樂之後,肚子當然會餓。如果是超乎常人的大胃王更不用說。


    在傍晚帶著這種猙獰的小怪獸前往家庭餐廳,伊織當然知道是不智之舉。然而金發怪獸以體麵為人質,獨自連聲高喊「肚子餓了肚子餓了!」進行要脅,使得伊織根本無從反抗。


    「我曾經想過,我或許應該更加冷酷比較好……學姐,你認為呢?」


    伊織冷眼凝視克莉絲大口享用漢堡排的模樣,向坐在身旁的常葉征詢意見。


    「你啊,這就有點……但我並不是無法體會你的心情。」


    和伊織一樣隻有單點飲料吧,優雅喝著冰茉莉花茶的常葉,對於伊織這番話露出苦笑。


    「——不過,伊織確實很寵克莉絲。」


    如此插話的露緹琪雅,從剛才就獨自吃著大分量的聖代。露緹琪雅終究比克莉絲擅於察言觀色,何況她非常注重形象,所以不會一鼓作氣在一分鍾之內扒光聖代,而是以細長的湯匙舀起鮮奶油,仔細品嚐每一口聖代慢慢攻略。


    「我哪裏寵了?」


    大概是吃東西的時候會造成妨礙吧,露緹琪雅以發夾簡單固定長發之後再度拿起湯匙,並且揚起眼神看向伊織咧嘴一笑。


    「明明口頭上對各方麵要求那麽嚴格,但你到最後還是對克莉絲唯命是從吧?幫忙做飯就算了,連洗澡和換衣服全都一手包辦,而且還捱不過央求陪她一起睡,這樣有點保護過度吧?你這是什麽傲嬌個性?」


    「……在學習這種奇怪的字詞之前,你先學習做點家事吧,你還打算混吃混喝住多久?」


    「啊、看吧~!明明不會對克莉絲講這種話,卻會對我講這種話,不是嗎?所以我才說你太寵她了。」


    總歸來說,露緹琪雅想要表達的意思,就是「明明這麽寵克莉絲卻不寵我,太過分了」。


    露緹琪雅宛如十歲兒童的任性主張,使得伊織無言以對,將視線從她洋洋得意的笑容移開,故意歎了口氣給她聽。


    「啊!?等一下,伊織,我問你,剛才的歎息是什麽意思!?」


    「……要我講幾次才懂?吃東西的時候就不能幹淨點嗎?」


    伊織無視於露緹琪雅的詢問,告誡著嘴邊滿是牛肉醬汁的克莉絲。他拿起桌上的紙巾,將手伸向克莉絲的嘴角。


    不經意往旁邊、一看,常葉正在偷笑。


    「……學姐,怎麽了?」


    「沒事——就是因為這樣,所以露緹琪雅才會說你太寵她吧?」


    「沒錯沒錯,學姐很明理嘛!」


    「…………」


    伊織再度看向克莉絲。克莉絲無視於常葉和露緹琪雅的意見,噘嘴等待伊織幫她擦嘴,雙手依然拿著刀叉,完全沒有自己擦嘴的意思。


    另一方麵,克莉絲旁邊的莉莉甌妮,正以標準熟練的用筷方式吃著烏龍麵。別說是要求常葉幫她擦嘴,她根本就沒有弄髒任何地方。


    交相看著兩人並且短暫思索之後,伊織還是幫克莉絲擦嘴了。


    「……小鬼的成長理所當然有著個人差異,雖然很不甘願,但要是帶著這個不像樣的家夥到處跑,丟臉的人會是我。所以我並不是寵這個家夥。」


    「你真會講話,這是最令人不敢領教的狀況。」


    「就是說啊,即使我們講的很中肯,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伊織自圓其說了。」


    常葉與露緹琪雅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默契十足。伊織反覆看著她們兩人,卻完全沒有回嘴。如果在這時候試圖反駁,很明顯露緹琪雅將會以「自圓其說」這種說法消遣伊織。


    「伊織~」


    克莉絲在桌子底下輕戳伊織的腳。


    「怎麽了?我剛才也說過,不準在這裏加點啊?因為就算沒吃飽,我們接下來就要回家了,如果無論如何都餓得受不了,就喝飲料墊一下肚子吧。」


    「不是啦,你看那裏,有藥子。雖然艾可不在,不過那個人一定是藥子。」


    「什麽?」


    「你看!」


    克莉絲爬到沙發上,指著窗戶玻璃的另一側。


    「對了!我想到一個好點子了!叫藥子來請我吃東西吧!嗯,克莉絲好聰明,講得真好!」


    「如果你真的在這時候打電話,我就沒收你的手機。」


    少女如此自誇之後就準備拿出手機。伊織阻止她的舉動,從窗邊俯視樓下的道路。


    「……和平常給人的感覺不一樣。」


    站在對街大樓前麵的早瀨藥子,身穿沉穩風格的套裝。和她在一起的是一名看似四十多歲,打扮得頗為體麵的男性。


    上課時總是戴著不起眼的無度數眼鏡,並且身披邁遢白袍的藥子,在私人時間卻喜歡穿一些花俏的名牌服飾。


    但是如同常葉這句中肯的感想,今天的藥子整體來說很樸素。雖然肯定是某個高級名牌的套裝,不過就像是年輕媽媽參加兒子幼稚園畢業典禮會穿的低調風格。


    「…………」


    伊織取出手機,以攝影鏡頭凝視那名和藥子交談的男性,並且將數位變焦拉到最遠,拍下這名男性的上半身照片。


    「那是誰?雖然不起眼但是看起來很正直,是個不錯的男人耶?」


    露緹琪雅晃著長長的湯匙隨口詢問。


    「——是藥子的男朋友?還是情夫?」


    「應該不是吧?」


    露緹琪雅的冒失發言,使得常葉有點不太高興,搗住莉莉甌妮的耳朵。


    「如果他們兩人是你說的那種關係,那種態度就不自然了。」


    藥子頻頻向男性低頭致意,至少不是情侶或不倫男女關係會有的互動。


    沒有察覺到伊織他們的目光,藥子在最後再度深深向男性鞠躬,然後招來計程車上車離去。


    「……不一樣。」


    男性與藥子分開之後走向車站。伊織凝視著他的背影,並且眯細雙眼。


    伊織上次在藥子住處前麵看見的,是身材更加魁梧的白發男性。雖然沒有看清楚長相,但很明顯與現在的男性不同。


    「……那個人在做什麽……」


    「你有立場這麽說嗎?」


    聽到伊織的細語,常葉發出歎息。


    「你的做法也稱不上正派吧?」


    「什麽做法?」


    「你剛才有拍照吧?手機拿來這樣用,我覺得會影響孩童教育。」


    「我並不是在偷拍,隻是在拍街景的時候,湊巧拍到老師他們罷了。」


    「……這也是因為我對你灌輸多餘的觀念嗎?」


    「學姐不需要自責。我本來就不太會率直相信他人的善意或好意,比起人性本善,我的個性比較能理解人性本惡的說法。」


    伊織就這麽坐回沙發如此宣稱。


    「伊織,你拍了什麽?給我看給我看~★」


    毫不客氣脫鞋爬到伊織大腿上的克莉絲,探頭想看伊織的手機畫麵。


    「學姐說了,會影響孩童教育。所以不能給你看。」


    「咦~?」


    「總之快把剩下的吃完。」


    伊織把克莉絲抱到身旁,將手機拍到的男性照片放大。在這段期間,克莉絲也反覆勇敢挑戰,試著坐到伊織的大腿上。


    「——學姐。」


    「什麽事?」


    「你覺得……這個是什麽?」


    敗給克莉絲的死纏爛打,乖乖讓出大腿空間給少女坐的伊織,讓手機顯示照片遞給常葉。


    「你說哪個?」


    「這個人的衣領,別著類似徽章的東西吧?」


    「咦?剛才的紳士是日本黑道?黑道都會故意別上徽章,讓別人一眼就認得出來吧?」


    「你這種微妙的知識是從哪裏學來的?」


    常葉冷淡看了露緹琪雅一眼,然後專注看著畫麵。


    「……老實說,以這種解析度很難判斷,隻看得出他應該有別徽章。」


    「如果是平常就會別徽章的職業,就能縮小範圍到某種程度吧?」


    「比方說律師?不過也可能隻是普通的職員徽章,以這張圖沒辦法進一步判斷。」


    「……以老師現在的際遇,我覺得律師是最自然的推論。」


    不久之前,藥子的母親因病過世。聽說藥子是在單親家庭長大,很有可能是為了整理遺產而需要律師協助。


    伊織歎氣低下頭來,此時克莉絲輕拍他的臉頰。


    「伊織講的事情不好玩~!講其他更好玩的事情吧!」


    「……真羨慕你這麽悠哉。」


    對於這名任性表達主張的少女,伊織用力摸了摸她的頭,露出嘲諷的笑容。


    「不過,你得知道這個世界上並不是隻有好玩的事情,這樣在你長大之後,才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受到挫折喔?人生基本上沒辦法隨心所欲的。」


    「你真的是阿通的侄子嗎?怎麽可以灌輸小孩子這種悲觀的事情?」


    解決聖代之後悠閑享用冰茶的露緹琪雅,無可奈何露出納悶的表情。


    如果是伊織的叔父賴通,在應付十歲小孩的時候,確實不會用這種充滿悲愴感的現實,硬是粉碎少女的夢想。而且賴通甚至會斷言,隻要保持積極的態度,就可以克服人生所有的大風大浪,是一個思考模式極為樂觀的人。


    「你們真~的隻有長得像。」


    「哼。」


    「這麽說來,記得你說過這位叔父最近會回國?」


    「是的。」


    「還真是突然。」


    「他這種忽然就語出驚人的作風,我已經習慣了。」


    坐在伊織大腿上享用漢堡排的少女,頭發依然有著濕


    潤的觸感,應該是在泳池痛快玩耍的痕跡。


    雖然用餐時這麽做應該違反禮儀,但伊織不禁梳起克莉絲的頭發,並且悄悄看向露緹琪雅。相較於叔父忽然把這個女孩送來,並且要求從當天開始照顧她的生活起居,直到要回國了才忽然通知,並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伊織,你又用那種眼神看我了。」


    「我的眼神沒什麽意義啊?」


    「睜眼說瞎話……」


    露緹琪雅吸著加入三四顆糖球的熱帶水果冰茶瞪向伊織,但她像是忽然想到般開口問道:


    「——話說回來,雖然和剛才的話題方向完全不一樣,但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你在對我說話?」


    「嗯。」


    「我沒有義務非得回答你的問題,但你好歹還是有權利發問的。總之你問問看吧。」


    「……明明隻要回問『什麽事?』的場麵,卻故意拐彎抹角消遙我一頓,這麽做到底有什麽好處?」


    「原來你想問這種問題?別說義務,這個問題無聊到連回答的價值都沒有。」


    「不是啦!我是要問皐月的事情!」


    「啊!克莉絲知道皐月是誰~!是伊織極少數的朋友之一~!」


    「我和她的交情沒到朋友的程度,隻是同學而已。」


    即使被「極少數」三個字稍微惹火,伊織依然以平靜的語氣如此更正,並且幫克莉絲重新綁好緞帶。或許是曾經旁觀露緹琪雅為克莉絲的發型進行各種變化,伊織幫克莉絲綁頭發的動作——即使並非自願——也比以前熟練許多。


    就像是受到伊織影響,常葉也開始為莉莉甌妮整理淩亂的頭發,並且說道:


    「這裏提到的皐月,記得是和宮本學弟同班的少女吧?她怎麽了?」


    「那個孩子,該不會有雙胞胎姐妹吧?」


    露緹琪雅的問題,使得伊織與常葉轉頭相視。


    皐月確實有個雙胞胎妹妹睦月。剛遇見克莉絲的時候,伊織曾經和同樣成為「鞘之主」的睦月交戰過,伊織也有把這件事告訴常葉。不過伊織他們打倒睦月搭檔的戰爭妖精之後,睦月已經完全忘記這段經曆,而且伊織事到如今,當然不會也對牧島姐妹重提這件事。


    伊織迅速移回視線,並且放低聲音回問:


    「牧島確實是雙胞胎,所以怎樣?」


    「沒怎樣。」


    雖然很明顯有所隱瞞,但露緹琪雅轉過頭去,就此打住這個話題。


    「…………」


    忽然提到牧島皐月這個名字,伊織隱約感到某種不安,將冰塊融光的冰茶一飲而盡。


    雖然沒有期待過飲料吧的冰茶能夠多麽好喝,但因為冰塊融化,使得味道比原本還要淡,有種廉價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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