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兒!堵住她!”


    喊聲自背後襲來……不逃不行了。但——


    身子不聽使喚。這是最痛苦的事情。


    身體各處都疼痛難忍。疼痛如不停翻湧的海浪般襲來——


    “對麵!魔術士逃到對麵了!”


    聲音逼近了。視野模糊,幾乎什麽都看不見。隻有連綿不斷的黑色牆壁的殘影——朝自己身後飛快地退卻。這麽說,自己還在不停地跑嗎?用自己的腳嗎,記得剛被抓到時右腿就被鐵棒敲到,應該骨折了吧。還是說,自己正拖著折了的腿在跑嗎……


    “抓住她!讓這個魔術士領教一下偷人類的錢包會有什麽下場——”


    錢包在自己手上。覺得應該趕緊扔掉才對,但不能這樣做。在這個皮口袋裏嘩嘩作響的幾枚硬幣,是明後天能填飽肚子的重要保障。


    錢包扔不掉。想停下骨折的雙腿也做不到。身子一點也不聽大腦指揮。


    (這麽說,這是夢吧——)


    絕對是的。自己可沒有這麽孔武有力。若在現實裏,肯定早已體力不支而倒地了。隻有夢境中的自己還在奔馳。


    (這樣的話,我應該不會醒來了——)


    心中胡思亂想著。這時——


    逐漸變暗的視野,被什麽遮擋住了——肯定是前方圍追堵截的人來了。


    (是誰?追兵?還是說——死神什麽的?)


    黑色人影朝自己伸開了雙手。


    (是死神……)


    這樣想著,撲進了對方的手腕裏。人影的臂膀穩穩地撐住自己,嘴裏還說著什麽。


    “發生什麽事?有誰在追你嗎?我是……”


    接著又是追兵的聲音。這次離得非常之近——幾乎就在背後。粗暴的手,拉扯我的後襟——


    “喂,不要拉!聚眾搶劫嗎——”


    聲音變成了臭罵。似乎被打了。


    “混蛋!老子可沒好到被打了還能保持斯文!”


    對方抬高手臂——


    “看我施放,光之白刃!”


    閃光——爆炸聲——悲鳴。但我……已經無力起身……


    ……現在,連翻身都做不到。可能是身子被固定在床上了吧——或者說,自己已經變成屍體了?


    淺淺地呼吸著,將空氣打入肺部,她困惑地思考著。


    (據說臨死的人,會回憶起過去的事情……)


    浮現在她腦海中的是一個男人。在失神前的一刹那見到的,那個男人——


    (那是幻覺嗎……不過——他喊了我的名字——)


    內髒傳來劇痛,她扭了扭腹肌。隨著意識漸漸恢複,感覺到的痛楚也越來越多。她相信,這些疼痛全是跌打損傷。脾髒絕沒有受到什麽致命的損傷。不這樣想一想,恐怕又會昏倒吧。


    “師父——”


    她聽見聲音。是男聲,但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很年輕——或者說是稚氣。他似乎在朝其他房間的人說話。


    “這個人醒了─”


    回應的聲音透過牆壁傳來。聽不清楚。但她身邊的人似乎聽清了。


    “好的。打完這一針就行了吧?”


    打針?


    關於這個單詞的回憶全都糟透了。她使出渾身的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


    “不要打……”


    隻要豎起耳朵注意聽,還是能聽到她的這聲低語。不過抓住她手臂的的那個人好像沒有聽到。


    他又叫:


    “師父—”


    之後,響起開門的聲音。


    “怎麽了馬吉克。我不是教了你靜脈的位置嗎?”


    (────!)


    這嗓音非常耳熟。她反射性地想要跳起身——但實際上她的身體一點也動不了,她睜大了雙眼。


    “奧芬!”


    聲音如驚叫般。自己都嚇了一跳,眨眨眼——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隨處可見的亮著瓦斯燈的天花板。接下來,是貼滿簡易壁紙的狹小房間。家具隻有她身下的組合式鋼管床和飾麵薄板拚湊的衣櫥。窄小的窗外,是群星閃爍的夜空——這裏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自己的公寓。


    最後,是低頭看著她的少年和男人。


    “奧芬……”


    她喃喃低語,他用左手摩擦吊著繃帶的右胳膊,說:


    “嘿,絲媞芳妮。”


    打招呼的語氣很隨便。


    她想要立起身來,但肌肉隻是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抖了幾下而已,最終未能如願。不過從筋肉還有反應這一點來看,神經係統還沒有報廢,這讓她放心了。神經以外的外傷可以用魔術治愈。


    “還是叫我絲媞芙吧。像以前那樣。”


    她說。奧芬聳聳肩算是同意。


    “那麽,絲媞芙。”


    “……就是這樣。”


    “你認識她嗎?師父”


    坐在床沿的可愛金發少年問道。她記得他叫馬吉克。


    奧芬嗯了一聲,開始說明。


    “我在以前,曾在這座城市住過一年。那時候我在一間小診所做雜工。”


    “我就是當時的一位患者。”


    她——絲媞芳妮說,馬吉克的臉微微泛紅,低下頭。


    “對──對不起。我無意要查問這些事情——”


    “?這沒關係呀?”


    但馬吉克像是認識到自己犯了錯一樣,低著頭說:


    “但,但是——既然是師父工作過的診所,肯定是非法的,陰暗的,怪異的地方。”


    “你小子把我當什麽……”


    奧芬陰險地質問道,絲媞芳妮咯咯咯地笑起來——她用手握住馬吉克捉著她不放的手,說:


    “他救助了受傷的我。然後送我去了診所。”


    聽到這,奧芬的眼神微微暗淡。


    “不是那樣的——”


    他剛開口,房間入口處響起一聲咳嗽。


    那裏不知從何時起多了一個身材嬌小的金發少女。穿著行動方便的牛仔褲,發育得十分健康。


    不過,從第一印象來說——少女似乎表現得不是很友好。


    少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向這裏投來視線,對奧芬說:


    “那個——不向我介紹一下嗎?那個人。”


    “……我看你有必要回學校重修禮儀課程。”


    奧芬用指責的語調,嗔視著少女。


    “她叫絲媞芳妮。我們……是朋友啦。那麽——”


    接著換了一個方向,指著杵在門口的少女。


    “這個叫克麗奧。怎麽說呢……一正旅行的。哦,下麵,這家夥叫馬吉克。我的徒弟。”


    “怎麽把我說得像附帶的似的啊——”


    打斷馬吉克的話,絲媞芳妮問奧芬:


    “一正旅行的?”


    【插圖#0113】


    “嗯。克麗奧是以前一個熟人的女兒。”


    接著奧芬的話,名叫克麗奧的少女響起不服的腔調:


    “什麽啊。把我說的像寄存貨物一樣。”


    奧芬一笑。


    “附帶的徒弟,加上寄存的小姑娘。他們自己好像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說什麽啊。”


    “師父—”


    和馬吉克可憐的聲調比起來,克麗奧又變得氣鼓鼓的,轉身去隔壁房間了。


    “感覺……還真是——”


    想說彼此不怎麽和睦,沒說出來,絲媞芳妮想著有什麽更委婉的說法。


    “好辛苦的感覺啊。”


    “真是的。一個個都那麽任性。”


    奧芬歎著氣。接著像是想起了什麽。


    “我給你買了一束花,不過扔掉了。因為實在想不到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麵。”


    “沒事。心領了。”


    絲媞芳妮微笑,馬吉克則不安地擠擠眉毛。


    “不過師父——說到花我想起來了——”


    “啊對了對了。絲媞芙,不好意思,陽台上的鬱金香花盆我拿走用了。”


    “哎?”


    絲媞芳妮問道,奧芬說,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繼續說:


    “剛才,明明是深夜卻有個傻子在路上大吼大叫。我拿那個砸出去了。”


    “師父做事沒輕沒重的……再怎麽說那樣也太危險了。”


    “什麽呀?”


    “一回也就算了,第二回還在盆裏放了石頭不是嗎?”


    “……隨你怎麽說,誰叫他大晚上還亂吼亂叫。說到底,不可能砸中的,除非運氣差到家了。”


    “不過——”


    馬吉克不知說什麽好了。


    “鬱金香雖然可惜……算了,那隻是反季節的試做品。不過可別再做危險的事了。”


    說著絲媞芳妮舉起胳膊。不知不覺疼痛消退,身子能動了。


    “咦……?”


    她難以置信地發出聲音,一邊的馬吉克注意到她的疑問得意地說:


    “看來麻醉劑失效了。是師父治療的你。明明他自己也受了傷,卻讓你優先了。”


    她感謝地望著他,奧芬有些不自在地望著天花板。露著不自然的笑容說:


    “就當是贖罪吧。”


    但最終,體力還是沒能恢複到能夠起床的程度,她就這樣睡著了——因為麻醉的作用睡了半日,醒來後疲勞仍舊沒有解除,不久睡魔再次襲來。


    第二天早上,忍著身體的疼痛,終於可以站立了,她對奧芬的魔術功底依然十分佩服。此時臨近中午,沐浴著久候的朝陽,絲媞芳妮大大地伸了一個腰。疲勞的緣故有些肌肉酸痛,但並不嚴重。她從床邊的小桌上取過眼鏡(眼鏡壞掉的框架修好了,想必這也是奧芬的功勞)戴上,用手整整頭發,對著牆上的鏡子看。


    ……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


    “好慘的臉。”


    她說道。被瓦礫劃破的左臉上貼著大大的紗布。發際處長出一個瘤,遠看還沒什麽,近看就很顯眼了。以這處傷為中心,形成黑黑的青斑。


    “不過,體力恢複了,這下我自己就能處理這些瘀傷……”


    在這之前先吃早飯。她離開臥室去了隔壁房間。


    於是——


    廚房兼起居室的房間裏,克麗奧板著一張臉守在那裏。盤腿坐在沙發上,無事可做地衝著牆。裝束和昨天一樣,大概因為昨天的事使得行李和衣服全沒有了。


    氣氛尷尬,好像自己才是擅闖者一樣,絲媞芳妮開口說:


    “早上好。”


    克麗奧什麽也沒回答。隻伏下眼來朝這裏看看了看。經過數秒,絲媞芳妮以為自己被無視了,這時克麗奧終於開口了。


    “對不起……昨天…”


    害怕似得縮著肩膀,繼續道:


    “我不該擺出那種態度的。你肯定認為我很不懂規矩。”


    “沒事的。我沒放在心上——”


    絲媞芳妮舉起手回答道,她巡視屋子。


    “奧芬和,那個——叫馬吉克?他們去哪了?”


    “工作。已經找到了——因為沒有生活費,要去賺。”


    看著消沉的克麗奧垂在額前的劉海,絲媞芳妮微笑了。笑了一聲,說:


    “惹奧芬生氣了吧?”


    克麗奧搖搖頭。抬起臉來,擁有貴族血統的少女碧眼中浸滿淚水,從沙發上站起來。


    “不是——他沒生氣。隻是……說了關於你的事。”


    克麗奧像是自責一樣,呼吸變得不通暢。絲媞芳妮張開雙臂,少女哇的一聲撲了進來。緊緊抱住還有疼痛殘留的側腹部,感覺又要昏倒了,絲媞芳妮忍著露出笑容,輕輕拍打少女的後背——


    這孩子這麽同情我啊。那個大話精——當然是指奧芬——指不定有多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呢。這也意味著,那件事到現在為止仍是奧芬的一處心病。


    ◆ ◇ ◆ ◇ ◆


    沙沙沙沙沙沙……


    如細沙流過沼澤般安靜的聲響。如輕灑在花圃的小雨般持續著。涼爽的風停了。貨船的船帆頂上小三角旗翻滾著,運河上充塞的水蒸氣使對岸朦朧一片,船靜靜地飄蕩……


    “笨蛋!杵在那兒幹什麽,新來的!”


    同時飛來一個水壺,砸中他的後腦。他就像被馬車壓扁的青蛙一樣栽倒在地,背後傳來一陣臭罵。


    “下貨效率必須是一小時一艘!偷懶的話就把你捆在石頭上扔去墊河!”


    奧芬康複的右手按著敲痛的頭站起來,抵達卸貨港的中型貨船收起帆,船上的獨眼肌肉男扛起貨物——從采石場切割出的用作建築材料的原石。


    “來了。”


    奧芬回應,同時在心裏吐吐舌頭,肌肉男在低聲咒罵著什麽,扛著石頭上了卸貨港。


    待男人的背影消失後,奧芬在甲板上蹲下身。歎了口氣,接著看向運河。


    抱著石材氣喘如牛走過來的馬吉克看到他,停了下來。


    “師父。”


    渾身是汗的他生氣地說:


    “快工作啊。剛才連師傅要做的那份我也——”


    “…………”


    奧芬不理他,深深歎了口氣。慢慢地看著徒弟,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像你這樣的小鬼,不會懂的。”


    “……怎麽了,突然。”


    馬吉克一邊說,咚的一下放下石頭。擦擦磨破的雙手,伸伸腰舒展背上的肌肉。


    奧芬靜靜地看著,突然開口:


    “人是會戀愛的。”


    …………


    沉默。


    過了一會兒,馬吉克大大地朝後趔趄了一步。一臉混亂的表情,大聲疾呼:


    “快來人呀!師父精神錯亂了!”


    “錯亂個鬼啊!”


    奧芬立起身給了馬吉克一腳,兩腳跨在少年身上,用一根手指指著他。


    “以前的事了!聽好了——不要誤解——老早以前的事了!”


    “……怎麽了,變得這麽反常。”


    撫摸被踢中的下巴,馬吉克說。這句話過於一針見血,奧芬停了停呼吸。


    “煩死啦……聽好了。總之,我——”


    就在這時——異變發生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地鳴般的聲響低沉地響起。運河的水麵也開始搖晃,貨船如搖籃一樣左右運動。被搖晃的地麵攪得站立不穩的奧芬說:


    “怎——怎麽了?”


    嘩啦啦啦啦啦!


    運河突然升起水柱。高約十米的水柱衝上天後分散,接著變作雨水降下。卸貨港的到處響起工人的驚叫和謾罵。在洶湧的水麵上,超載的小船翻進河裏。


    然後……周圍響起一陣大笑。


    “嗚哇—哈、哈、哈!”


    “什——”


    奧芬呆住了,隻是站著。船不搖了,可奧芬的腦子裏還搖得停不下來——不如說,剛才的搖晃讓他有了暈船的感覺。


    哄笑持續著。


    “嗚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嗚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實際上奧芬沒有去注意那大笑。


    更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運河中突然出現的是高約十米的巨大石像。下半身浸在水裏,但就露出的上半身來說已是非常巨型。是


    個肌肉發達的巨人形石像,有四隻手。兩對胳膊都抱在胸前。相比身子來說,頭顯得非常之小,看不見眼睛和鼻子,並用一塊布一樣的東西貼在上麵。布上大大地寫著一個符號樣的文字。


    (魔術文字?)


    奧芬低聲說著。若真是這樣,那塊寫有文字的布能夠賦予石像生命。


    “什——什麽啊,那是!”


    馬吉克緊貼上來叫道。奧芬頭不回地說:


    “那個——我有聽說過。叫巨石步兵(gooremu)”


    “嗚哇—哈、哈、哈!”


    “高、高廉姆?”


    “沒錯。就是——”


    “嗚哈哈哈哈哈、哈、嗚哇哈哈哈!”


    “就是古代魔術士——天人製造的兵器之一。從遺跡裏經常能看到損毀狀態的,但——”


    “哈—哈、哈、哈哈!”


    “保存如此完好的卻不多見。況且還能啟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吵死人了!”


    奧芬麵向巨石步兵,朝緊貼著趴在巨人頭頂上東西叫嚷著——滴著水,像一隻濕狗般抖著身子——沒有錯那正是波魯卡諾·博魯坎。裹住身子的毛皮鬥篷上粘著水草,像個渾身濕透的海兔子的博魯坎停下笑,罵道:


    “這算吵嗎!老子一旦笑出聲來,沒人和我說話就不會停!”


    劈啪,奧芬臉上的青筋抽了一下。


    “誰管你!冷不丁從水裏跑出來!你之前一直沉在運河河底啊?沒常識的家夥!”


    “放肆!沒常識的是你!你個窮酸的高利貸魔術士——”


    “哦!看來你那個螳螂卵大小的空腦殼多少還是有記憶能力的嘛!記得我的職業,那順便也把你的欠債金額也記起來吧!”


    “閉嘴!今天就讓你化作我波魯卡諾·博魯坎大人的劍鏽!”


    “有本事就來!不要就嘴上說得爽——我看你還是用那把鏽成渣的劍挖挖耳屎算了吧!”


    “我說,師父……”


    身後的馬吉克猶猶豫豫地說。


    “幹嘛?”


    奧芬轉身問道。馬吉克無奈地歎口氣說:


    “周圍人都在看……能不能把談話水平提高一個層次呢?”


    “……好。我懂了。”


    奧芬說完後吸了一口氣,用更大地音量喊起來:


    “你這個恒星光譜級超絕漏底大癡呆!”


    “啊啊啊啊啊啊”


    馬吉克發出痛苦的呻吟。


    兩人繼續對罵,差不多詞匯都用盡後博魯坎喘著粗氣,趴在巨人頭頂上說:


    “哼、哼、哼……你這傻狗再怎麽亂吠,也敵不過這架巨石步兵一號——名曰『珀爾克之臂』。”


    他摸摸石像的腦袋。石像就像回應他說的話一般——叫什麽珀爾克之臂的玩意兒突然把四隻手中的兩隻高舉向天空。


    “……你在哪拿到的這種東西?”


    奧芬後退幾步問道,博魯坎頗為得意。


    “嗬哦—嗬、嗬、嗬哦!想怎麽哭就怎麽哭吧!反正您今天命數已盡!快,想幹什麽就來吧!”


    “可惡……”


    奧芬怒斥著,擺好了姿勢。閉上眼,苦惱地自語:


    “不行了,馬吉克……我沒辦法了。”


    “師父!”


    “哈啊—哈、哈、哈啊!認輸了嗎高利貸魔術士!乖乖別動,馬上用鐵刷子刷死你,不用客氣!”


    “師父!”


    馬吉克緊抓住他,用力大喊:


    “還沒打就想放棄嗎!在那場爆炸的時候,是誰說的我絕不認輸——”


    “雖然的確是如此——”


    奧芬捏緊拳頭逃開視線,馬吉克立刻又逼視過來,看著他的臉。


    “這一點也不像師父!這讓人很困擾啊!師父在這裏放棄了,誰來保障我的安全啊?”


    “……小子,這才是你要說的吧。不過——”


    奧芬望著珀爾克之臂的巨大身體。放棄似的說:


    “把那個毫發無傷地接手過來肯定能大賺一筆的……隻能放棄了……”


    “……哎?”


    這是博魯坎的聲音。


    奧芬兩手向前一伸,高聲詠唱:


    “看我施放,光之白刃!”


    “哎?——”


    博魯坎下句話還沒說出來,奧芬放射的光熱波已經擊中巨石步兵,上半身粉碎了。衝擊讓運河搖晃起來,小小的海嘯衝上了港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博魯坎被拋散到運河正上空,他的嘶鳴始終回蕩在周圍。撲通,就像扔入井裏的石子一樣,小身板的地人消失在水麵上。


    “…………”


    奧芬直直地站著,盯著已損壞得不成樣子的珀爾克之臂。上半身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連一分錢也賣不到了。


    “那個……師父。那個地人,沒有浮上來。”


    馬吉克說。還帶著惋惜之情看著巨石步兵的奧芬回應道:


    “地人身子的比重比水大。一落水隻能往下沉。”


    “……那麽那個人,豈不是溺水了?”


    “地人不會那麽簡單就死的。”


    “……沉到水裏的話,我想他不死也得死了……”


    “你好煩啊。我已經被嚴重打擊了。情場錢場雙失意。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


    說著上了港區。那個獨眼的工人在那裏等著他。並用單眼惡狠狠地審視他。


    “你不用幹了。我們不可能雇用魔術士。”


    “啊,也是。抱歉一直瞞著。”


    奧芬很疲累,一點也不想爭吵,他用手示意後麵的貨船。


    “不過,剛才的爆炸讓船底開了個大洞,這沒辦法。”


    “什——什麽——!”


    獨眼誇張地叫起來。隻見滿載石材的貨船快速下沉,一轉眼連桅杆都看不見了。


    “太混蛋了,太不爽了。”


    奧芬擠著牙嘟囔著進了一條小路,腳步重得像是要踹飛地球。這條路並不狹小,是個普通的支線道路。離絲媞芳妮的公寓十分鍾路程。


    走在後麵的馬吉克關心地說:


    “沒事吧?師父。您今天很奇怪喲。”


    “混蛋,混蛋,混蛋!”


    奧芬咒罵著踢飛一直路邊的涼鞋,他一下像是想起什麽,回頭衝馬吉克說:


    “我說啊!你也多少關心關心師父的窘境好吧,快去找找哪有還沒被開采的金礦,或是後門總不鎖門衛一直睡大覺的錢鋪。”


    “又說這些胡話。”


    “那麽去找能快速還錢的地人也行啊。”


    “……師父。”


    “真冷漠啊。你就想不到師弟之愛啦,男人的友情啦,團結啦之類的嗎?”


    “…………”


    不知為何馬吉克用白眼看著自己,奧芬深深地歎氣。就地一蹲,絕望地說:


    “啊啊——我真倒黴啊。”


    “隨你怎麽樣師父,您今天真是太奇怪了,性格都變了。”


    聽到馬吉克的話,奧芬表情動了一下,立即站起來。


    “……馬吉克。”


    “怎,怎麽了突然這麽認真。”


    “你覺得絲媞芙怎麽樣?”


    “什,什麽怎麽樣?”


    “第一印象就行。第一次見她時,感覺怎麽樣?”


    “這——這個……”


    馬吉克的眼神思索著。


    “嗯,雖說渾身都是傷——不過是個挺漂亮的人。房間也整理得很好。


    放在食櫥裏的蛋糕應該是親手做的,不過小麥粉用太多了——還是說舍不得用蛋糕呢?我媽媽以前說過,用生奶油也能做得很好。但那個隻要放上半天就不能吃了。沒能查看浴室是個遺憾,從更衣處擺放的化妝品來看,應該是個簡樸主義者。從魔術士這一點來看身份來曆已經很清楚了,還有存折,那上麵的錢數還不少,目前可能在存錢。”


    一邊做著『go!』的手勢,馬吉克一邊回答。奧芬則累壞了似的縮縮肩。


    “……你這家夥,我看你真不簡單啊。”


    “是嗎?”


    “這樣搞得我都沒自信再講了——算了。總之你是這樣想的。”


    “……是的。哪裏弄錯了嗎?”


    “不——你的判斷本身沒有錯——”


    奧芬冒著冷汗,正說著——


    咻!


    尖銳的聲音撕開空氣,某種黑色物體擦過奧芬耳際——還好及時避過,否則此時左耳已經不在了。


    “什麽人!”


    大叫著回頭,但前方空無一人。空蕩的路上,隻剩靜靜吹拂的風。


    “————?”


    下一瞬間,就在他眨個眼的工夫,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白色閃光充塞了全部視野——如同刺穿眼球直達腦髓的劇痛襲來,奧芬本能地捂住臉。同時盡全力把驚叫遏製在喉嚨裏。


    接著,突然聽到聲音。


    “原來如此,沒有尖聲喊叫嗎——是否是因為一旦喊破了嗓子,關鍵時刻就無法詠唱咒文呢?但是——”


    從指縫間觀望,視野總算稍稍恢複了一些——但找不到剛才說話的人。


    “但是,就算這樣也能保持不出聲嗎?”


    磅!按住臉的兩隻胳膊如同被空氣縛住,不受控製地被拉到背後——借此奧芬的身體整個騰空翻了一圈。錯覺就像彈球一樣紛至遝來,他連自己現在是什麽姿勢也搞不清楚。看見地麵——看見整排的公寓屋頂——看見天空——不知怎麽搞的還看見了馬吉克——


    等到回過神來,已經被扔到了地麵上。雖然沒有喊叫,但由於衝擊的關係哼哼了幾下,呼吸也不順暢。咳嗽幾下,奧芬掙紮著要起身。腦子雖然還能思考,但支起的頭部又被某種黑色的衝擊不停擊打,他的呼吸越來困難。


    “如今,打爆你的頭易如反掌。”


    依然隻能聽到聲音,找不到人。


    (是魔術——但對方不是人類)


    從剛才開始就聽不到任何念咒文的聲音。


    “師父!”


    馬吉克的聲音。奧芬呼吸漸弱,支起身子,朝馬吉克伸出手。少年用肩膀架著他站起來,他問:


    “……發生什麽事了?”


    馬吉克抖抖地說:


    “師傅的身子突然彈起來了。飛高到十米左右,接著一個黑色的物塊,這樣——衝著師父的頭高速地擊打……”


    少年朝路的另一頭一指。


    “落……落在那裏了。”


    “?”


    奧芬詫異地順著馬吉克手指的方向看去——擊中奧芬頭部,最後掉在路邊的,是一隻手。手握成拳頭。很細,隻有關節部位膨脹著,皮膚發青——


    握成拳的手突然又跳起來了。像是手腕部位連著鋼絲線,靠此來進行遠距離操作。也就是說,順著鋼絲線的盡頭,其本體就在——


    “那裏!”


    奧芬急促一叫,馬上朝著有人影的方向伸出手臂,出聲了。


    “看我施放,光之白刃!”


    哢——!


    純白的閃光照亮周圍,熊熊燃燒的熱線波將人影吞噬——衝擊震顫大氣,爆炸聲轟鳴。但——


    呼……


    極不自然地,火焰消失了。


    後方更加深邃的黑暗中,有一個——人影。


    如人造般極端尖瘦的軀體。凹凸很少,如水麵般平滑的肌膚,閃爍水波粼粼的光澤。身上一絲不掛——奧芬認為沒必要穿什麽衣服。那副身體沒有任何值得強調的特征。沒什麽隱藏,也無需隱藏。說穿了,那具身體就像是玻璃製品——沒有人會去注意穿沒穿衣服。軀體給人這樣的感覺。


    “什麽人。”


    奧芬低聲說,那個男人——不,那不是人,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總之那東西張開沒有嘴唇的,如同在橡膠球上用小刀切開的口子那樣的嘴巴,說:


    “我是秘寶的守衛。”


    “秘寶的……守衛?”


    “幾百年前,你們人類魔術士對我們的稱呼是……殺戮人偶。”


    “什麽——?”


    就在奧芬納悶的瞬間,周圍響起繁雜刺耳的聲音。就像甲蟲被網子纏住時發出的聲音一樣,這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密不透風地吵嚷起來——


    〈怎麽了?〉


    奧芬想把這句話說出來。但——


    (!……發不出聲音?)


    他心慌地看看馬吉克。馬吉克也想要傳達什麽似的,朝自己一張一合地動嘴巴。


    這期間,噪聲也越來越大。


    (……是這些聲響把我們的聲音消去了嗎?)


    慌亂地看向對麵,隻見那個叫殺戮人偶的露出滿足的淺笑。


    “沒錯。而且隻針對人類的聲音起作用。”


    (————!)


    奧芬寒毛直豎,後退一步——馬吉克也一起後退。毫無特征的殺戮人偶光光的下腹部一點筋絡也沒有,浮現的是一個閃光的文字。隻有一個字,像紋身一樣閃爍在青白的皮膚上,那是魔術的印章。


    (魔術文字!)


    奧芬讀不懂魔術文字,但他推斷圍繞在周圍的噪音就是那個發光的字在起作用。


    “正如你想的一樣,魔術士。”


    (……他能讀懂我的思想?)


    “若是簡單的思考,能完全讀取,關於我——”


    說著指指腹部發光的魔術文字。


    “像這樣的文字在我體內有數百個——每一個都是為了殺掉你們人類魔術士而製作的。”


    殺戮人偶說著把右手舉至眼的高度——隻聽哢鏘一聲,自中指彈出十厘米長針那麽細的一根匕首。帶著炫耀意味地晃了晃,人偶笑了兩聲。


    “在這樣的聲音裏,你們使不出魔術。手無搏雞之力的你們,我現在想怎麽殺就怎麽殺。”


    在一片雜遝之聲中,殺戮人偶的匕首閃著寒光。但人偶沒有任何動作,站在原地說:


    “不過現在先不殺你。”


    (……為什麽)


    奧芬在心裏問道,人偶很自然地回答:


    “我要根除你們這樣的人。不能讓任何一個人活下來。”


    (……有什麽必要把我們趕盡殺絕?毀掉魔術士同盟的也是你吧?在那裏的魔術士也……全滅了)


    “我等唯有接下使命。”


    (你們把自己想得真是偉大)


    奧芬的這句諷刺人偶沒有回應。又或者沒意識到是諷刺。再或者,他根本不懂諷刺。


    人偶繼續說:


    “那棟房子裏的魔術士沒有全滅……沒錯吧?”


    (…………!)


    “對。我看到有個女人逃脫了。現在殺掉你的話……就不知道女人的位置了。”


    (那是怎麽知道我的位置的?)


    “你的力量很強大……無論你跑到這座城的任何地方,我都能探測到你的魔力。具備這種功能的文字就在我的體內。”


    (…………)


    奧芬突然意識到不能想起自己借了絲媞芳妮公寓房間的事,立刻將思考中斷了——不知道這個人偶對思想和記憶的讀取到達了什麽程度,但這樣的防禦應該


    沒問題。如若不是,絲媞芳妮的位置應該早就被找到了才對。


    “原來如此……看來你受過內心和記憶的防禦訓練。”


    (…………)


    “這次選擇沉默嗎,真是十分過硬的自製力。普通遇到這種危機時,都會心慌意亂以致不由自主地去想一些機密的事情。”


    (…………)


    “但這種自製力還能撐幾分鍾呢?”


    人偶沒有感情的雙目直視著他,殘酷地說著——奧芬額頭上流下一道汗水。正如所說,這樣的自製力隻能再撐十幾秒而已。


    奧芬絕望了——


    “哼哼哼哼……”


    人偶笑了。隨著身上發光的文字消失,周圍的喧鬧也靜默了。殺戮人偶高聲笑起來,大模大樣地說:


    “算了罷。反正我今天並沒有想要殺你。”


    【插圖#0143】


    “你——這混蛋。”


    奧芬第一句話就是罵人。人偶根本不在意。


    “今天隻是要把這個給你。”


    人偶說完,不知從哪取出一張紙片,扔在奧芬腳邊——紙被折了很多道,啪地打中他的鞋子。


    “…………?”


    奧芬和馬吉克對看一眼,一臉莫名,人偶一笑,說:


    “挑戰書。你的……朋友給你的。”


    “什麽?”


    奧芬輕聲說著,拾起紙片。充滿戒備地朝人偶望了幾眼,展開一看——


    奧芬嘶啦一下把紙片揉破,砸在地上。看了他的表情,馬吉克不由後退了幾步。


    奧芬抑製不住憤怒地說:


    “『後天在‘巴基裏科庫’等你。讓我們決一勝負──波魯卡諾·博魯坎』——哈!那個沒腦的笨狸子到底怎麽回事!”


    “他現在是我的主人。”


    殺戮人偶以非常嚴肅的表情說道。


    “主人?”


    奧芬說,有點摸不著頭腦。


    “我懂了——那個巨石步兵就是你給他的對吧。”


    “不止有那個。我以『守衛』的身份保護至今的所有遺產——現在都是他的了。”


    “開玩笑!腦子進水啦?像你這樣的『殺戮人偶』幹嘛偏偏要聽那個呆子的話!有什麽企圖——”


    奧芬說到這,突然察覺了。


    “……怎麽回事?”


    馬吉克問。奧芬沒有回答,直直盯著人偶——人偶像接到信息一樣笑起來。


    “沒有錯。我見到他們——那一對地人兄弟的時候,我讀了他們的心。接著,也知道了你。人類的黑魔術士奧芬。”


    “…………”


    “不止這些,他們講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你是個強大的魔術士。不好意思,不能讓你活著。”


    “所以說——那——究竟是為什麽!”


    奧芬使出渾身的力氣喊道,麵向人偶放射出光熱波——但人偶伸出左手,手中央閃爍著文字,把光熱波都吸走了,輕輕鬆鬆地。


    “唔……”


    奧芬無語,人偶抖抖肩。


    “對。單從魔術的力量來說,你算不得什麽——當然,這是以我的觀點來看。我看重的是——憑你這樣的三腳貓功夫,卻能在我的最強文字——摧毀那棟建築的破壞文字引發的爆炸中逃出生天,那種運氣,或者說——生命力。”


    “別把人說得像蟑螂……”


    “人類看見蟑螂,把它打死就結束了。但我不會那樣。我會采用更確實的手段。為你準備絕對無法逃脫的舞台,在那裏……把你解決。”


    “絕對無法逃脫的舞台?”


    這是馬吉克發出的疑問,他一臉疑惑地左右看著奧芬和人偶,奧芬慍怒地說:


    “這個殺戮人偶——有人質。”


    “沒錯。你若是無視挑戰——離開這座城市的話,我就殺掉那對地人兄弟。”


    奧芬咬牙切齒地說:


    “為什麽這麽想殺掉魔術士?”


    殺戮人偶若無其事地說:


    “製造我的是天人。”


    “那麽,為什麽那些天人——為什麽她們要把人類魔術士趕盡殺絕!”


    “嚐到背叛滋味的人的怒火是很可怕的。特別是,被命運所背叛。”


    “…………?”


    奧芬茫然地抬起頭。但人偶已經消失無蹤了。


    就像融化在空氣中,已經看不見了。


    “怎麽會……明明剛才還在這裏的……”


    馬吉克狐疑地說。


    人偶的聲音再次響起,回蕩在四周。


    “確實傳達給你了——後天,巴基裏科庫遺跡!”


    “隨便你吧!我管那個笨狸子死活啊!”


    奧芬朝天怒吼,無意義地揮舞空拳。在狂怒混沌的思考中,他琢磨著,若事態順利地朝著殺戮人偶所想的方向發展——在這座城裏一個魔術士也沒有了的話,是不是會發生什麽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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