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大暑,鄂水沿岸綠柳成蔭,蟬鳴喁喁,蟬向來分四類,春末為蟪蛄,夏至為黑蚱蟬,中伏為蛁蟟,夏末為嗚蜩,正值炎夏時節蛁蟟當道,約莫一寸的成蟲密密麻麻附在柳樹上,樹幹上遺留下許多蟬蛻,各家藥鋪的小學徒都身著粗布短衫,圍著頭巾頂著炎炎烈日循岸邊撿拾蟬蛻,三五成群,忙活得大汗淋漓還不忘相互說說自家掌櫃的閑話。。


    岸邊柳樹下茶鋪鱗次櫛比,大多隻是些粗布木架搭成的簡易棚子,有不少百姓都在此乘涼飲茶,其間一個公子哥兒模樣的人,一身紫衣,是夏季專用的上好冰蠶絲料子,腰間束了仙鶴碧璽,連鞋上的鞋扣都是羊脂白玉製的,麵容也生得俊俏,隻可惜臉色蒼白得很,身上散著草藥氣味,坐在一架紫檀邊座百寶嵌戲獅圖輪椅上,看來像是個病弱的世家門閥子弟,這般貴氣十足的人物出現在這裏,倒是叫周遭平民好奇不已,談笑間都偷眼打量這男子,這男子倒還坦然,大熱的天氣額上一絲汗也沒有,手捧陶碗喝著尋常的大碗茶,眼睛望著停在對岸飄著粉色輕紗的花船,不知在想些什麽,呆坐了一會兒伸手隨意掏了些碎銀擱在凹凸不平的木桌上,也沒喚老板來收賬,便自顧自搖著輪椅去了,掌櫃匆匆趕到桌邊點了點銀子,心內一喜,這可夠上平常半日的茶錢了,點頭哈腰衝著那背影喊:"客官下次再來嘿!"。


    楚子皙手扶著酒肆三樓露台的朱漆雕欄,眼睛緊鎖著岸邊一抹紫色的身影,口中喃喃道:"就是他?"一旁一個闊臉黑麵的中年男子扯著袖口大剌剌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答道:"王爺,正是此人。""恩。"楚子皙低應了一聲,回轉身來,揮揮手,"進去坐罷。"周譽大漢一個,縱然隻在露台上呆了不過半柱香不到,卻早禁不住這炙烤,聽到此話如蒙大赦,但船王畢竟是船王,怎會沒與達官貴人結交過,性格是粗中有細,此刻也沒忘了禮數,伸出一臂來向著隔間內,道:"王爺先請。"楚子皙也沒推讓,掀開紫竹簾坐回了包廂內。。


    二人坐定,楚子皙開口問道:"周掌櫃,此人什麽來路可得您如此盛情舉薦。"周譽聲音沉穩,中氣十足:"王爺今日若是不急,且聽我細講。"楚子皙雙目一抬彬彬有禮道:"周掌櫃請講。"周譽得了這話不再囉嗦,細細敘述起來:"這人乃是在下親侄周南亭,早年家貧,兄嫂為了供養全家,皆在那碼頭邊上尋生計,白日勞作疲累,有時就歇在那兒了,在下這侄兒剛滿兩歲那年,兄嫂白天去做活了,夜間將孩子托給鄰居照管,哪知年份不好,遇上大澇,那一夜之間不知卷走了多少人,在下兄嫂那日剛巧又歇在了碼頭,從此就沒了蹤影。在下當時也不過年十有八,在船廠當學徒,絲毫沒有家底,還是將兄長的孩子帶回來撫養,這孩子從小體弱,也是在下沒錢買些好東西給他補身體,待我發家時,他病根已落下,現在王爺您也看到了,行動就隻能在那輪椅之上,請了多少大夫也說無力回天。難得的是,這孩子自小聰慧,在下在船廠學徒六年,他不過四五歲的年紀就能看懂那些個船隻構架,還纏著我要學,我學成自立門戶後賺了些小錢,常給他買書,他便沒日沒夜躲在屋子裏看,最久的一次,竟是半年沒有出過房門,我怎麽勸他出來走走他也不聽,唉,這般強脾氣我也隻有順著他了。"


    說到此周譽眼中精光一閃,神情有些興奮,"可是沒想到,這孩子竟是天賦異稟,十二三歲的年紀已能自製船樣,廠中師傅見了都說結構精妙,連連稱奇,我曾按模子造了一艘,鄂水之上試行,真真是難得的快船!現如今船廠中許多的船隻都是由他親手設計建造,在下經營船廠多年,說得不謙遜些,門下也不乏巧匠,卻無一人可超過在下這侄兒對船隻之造詣,不但如此,他還通曉水文水利,引渠開流皆有些研究,在下說這麽些,絕無半句虛言,也不是為自家侄兒牟利,隻是這侄兒在下自小帶大,隻當是親子,他這番才能,屈居於船廠著實可惜,自古父輩哪個不想兒鵬程萬裏,這也算在下一份私心,前些日子王爺您與在下商討購進鄂軍戰船之事,在下才想到不如舉薦與王爺。"


    周譽一番話說得詳盡,想必也是再三斟酌下才約了自己碰頭的,這人為人仗義坦蕩,也不乏精明謙遜,定然不是信口胡言之人,再者周南亭究竟有沒有這般能耐,一試便知,當下重建水軍正是用人之際,周南亭若是名副其實自然是如虎添翼,若是徒有虛名找個由頭將他譴回來便是,也無甚損失。楚子皙劍眉入鬢,削出幾分霸氣,星眸若水,又暈出些許親和,沉思間,隱隱透著股難以捉摸的威懾力,周譽望著楚子皙沉思模樣,心中也是忐忑,想這皇族果真是氣勢天成,上次飲宴時怎的沒有看出來,不自覺汗又一陣一陣淌了出來。


    蟬鳴聒噪,貫滿了隔間,直叫人心中煩躁,楚子皙卻毫不受影響,鄭重的點點頭道:"好,既然周掌櫃這般看好,本王自然是相信您眼光的,在此還要多謝周掌櫃舉薦人才了。"周譽如釋重負呼了口氣:"能得王爺信任,在下實在三生有幸。說句不客套的,在下也是心喜王爺為人,才會這般熱忱,上次王爺送回了小女,在下還未來得及道謝,今後王爺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盡管直言,我周譽力所能及之處決不推托。"楚子皙對這周譽好感更甚,滴水之恩尚且記得如此清楚,實在難得,心中也生出結交之意,笑著擺擺手:"承蒙謬讚,不過舉手之勞,周掌櫃言重了,不瞞您說,本王現下統轄東南,萬事伊始,百業待興,周掌櫃您是一方巨賈,商界威望不低,今後本王恐怕還會多有麻煩周掌櫃之處,有周掌櫃這句話,本王可就不會客氣了。""哈哈哈。"周譽聞言爽朗一笑,舉杯道,"王爺自不必客氣,來,在下敬王爺一杯,也請王爺今後對小侄多多關照。"楚子皙欣然舉杯,拂袖掩麵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一股辛辣直掛過喉,心中一陣爽快。


    酒肆一樓,有兩名男子坐在靠街的桌邊,其中一人手扶著酒壇並沒倒酒的動作,假作隨意的左顧右盼後低聲對坐在對麵的男子道:"回去稟王爺,說四皇子就要整頓水軍,已經勾結了東南大船商,還四處放消息說要重商強軍,似乎有意向皇上提出鹽鐵私營,近日動作頻繁,不知意欲何為,若是要有所行動,須得趁早。"對麵那男子點點頭,抱過酒壇暢飲一番,手背擦了擦帶著胡茬的下巴,拿起筷子夾了幾粒炒黃豆,二人談笑風生,旁人看來,隻是尋常老友敘舊,無絲毫破綻。


    這邊楚子皙談妥,酒過三巡,楚子皙也掛著回府,隨意敘了幾句也就散了。才回到府中,就見前廳中一人正在側椅上坐著等候,麵生得很,應該不是府上的人。楚子皙腳跨過朱紅色的門檻,那人聽到聲響趕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禮:"參見王爺,下官邱輔,是皇上派來傳信的使者。"楚子皙進門長身而立,臉曬得微紅,接了一邊侍女遞上來的浸過水的手帕,擦了擦額上的汗,道:"免禮,有印信嗎。"使者躬身遞上一塊早備好的魚形銅牌,正麵是些祥瑞圖案,背麵工工整整篆寫了使者生年戶籍姓氏及官職,楚子皙細細看了交還給他:"坐。"自己也移步到堂屋上首坐下,"邱使者此番前來是傳什麽信。"邱輔看了四周的侍女一眼,神色有些不自然。官場宮廷,若是有人能不懂這個眼神的意思,大抵是一輩子也升遷不了,楚子皙當下會意這乃是密信,便道:"你們先退下。"幾個侍女聞言魚貫而出,很快廳中便隻剩下兩人。邱輔態度恭敬,但絲毫無諂媚之態,眼神裏透著習武之人才會有的堅毅,動作幹脆毫不拖延,身量雖不高大卻看起來極有氣勢,一看便知不是那些個送了信便千方百計索賄的跑腿,這人定然是有些底子的。"王爺,這是皇上要王爺親啟的書信,王爺看過再說。"邱輔將信呈到楚子皙麵前,楚子皙接過展開,才看了幾列臉色一變,整個身子都從椅子裏向前一傾,臉上滿是震驚之色,那使節早就料到一般,略一彎腰,神情恭敬的從袖中摸出一枚半圓形玉牌,玉牌之上赫然刻著一隻體型驃悍,蓄勢待發就要撲咬的猛虎,神情狠戾無比。這竟是,虎符!


    作者有話要說:呼,榜單終於趕完了,恢複每周二至三更模式,歡迎大家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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