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擺放著排列妥當的種種銀製餐具;籃子裏是暖烘烘的麵包。


    透明的湯,以及香噴噴的各式各樣料理。


    看著桌上的這些,艾爾莎「咕嚕」地吞下一口口水。


    本來這樣的晚餐,似乎應該是由她和庫羅狄亞斯麵對麵享用的。餐桌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過於寬廣;陪在一旁的是受過訓練的女侍們。


    聖騎士安·多克心懸著艾爾莎們,對著庫羅狄亞斯耳語之後,離開了他們兩個人。


    雖然安·多克和庫羅狄亞斯的秘密談話可能和自己相關,然而艾爾莎麵對眼前豪華的晚餐,她的思緒飛馳。


    (如果成為公主就不會餓肚子了喔。)


    占卜師們曾對艾爾莎說過。


    多令人憤怒的話啊。


    說這種沒有說服力的話,是因為說話的人從來沒有餓過肚子。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饑餓是多麽悲慘的一件事。


    (學學公主的禮儀吧。)


    占卜師們說。他們對待她比家畜都不如,以「不會禮儀就不讓你用餐」強迫她學會所謂的王室禮儀。


    多虧他們灌輸教養,對艾爾莎來說以王室禮儀用餐並不是難事。


    (去吃屎吧!)


    然而,她一點也不想實踐那一套禮儀。


    她手握叉子,有如在握木樁一般刺向肉塊,直接拿到嘴邊用牙齒咬斷。


    她舔了舔指尖,抓住盛有湯的盤子,直接喝光之後又咬了一口麵包。


    艾爾莎知道周圍的人們被她的舉止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卻無意停止動作。她不想停止,也不認為她停得住。艾爾莎隻管滿足她的舌頭、她的胃,繼續咀嚼。


    光是溫暖的餐點就刺激了自幼年時期長期的饑渴。她的情感毫無理由地被攪亂,眼淚差點滴了下來。仿佛要吞下眼淚一般,艾爾莎咽下了湯,嘖嘖有聲。


    庫羅狄亞斯也詫異地呆呆望著艾爾莎的舉止。艾爾莎狠狠地盡所有力量瞪著他淡淡的眼珠,呸地一聲吐出了小骨頭。


    「幹嘛!」


    他到底是輕視她呢?還是訝異得目瞪口呆呢?


    不管是哪一種反應,她都有嘲笑他的準備。


    然而庫羅狄亞斯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隻是輕輕地笑了笑。他的笑絕不是悲觀的微笑,簡直就像是懷念什麽似的。仿佛是懷念,加上疼惜的笑容。


    然後,他說了。不是對艾爾莎說話,而是對著在一旁待命的女侍們說:


    「角角當初來到這裏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吧?」


    這句話帶有戲劇性效果。


    原本困惑不知所措的女侍們,臉龐突然亮了起來。然後各自開始動作。有人去蒸手巾,有人在艾爾莎的膝蓋上鋪了餐巾,有人打掃地板。艾爾莎反而為她們熟練的動作感到困惑不已。


    「什……什麽嘛!」


    「不不,繼續吧,沒關係的。」


    然後,王子自己並不用餐,微笑著問艾爾莎。


    「幸好合你的胃口。好吃嗎?在你的國家都怎麽調味呢?」


    「調味?」


    艾爾莎哈地一聲歪了歪嘴唇。番茄和醋栗的醬汁沾在嘴邊,仿佛是野蠻的血一般。


    「隻要有鹽就很豐盛了。」


    對她說的這句話,庫羅狄亞斯想要說些什麽,但是在他還沒開口之前女侍的手伸向艾爾莎,想要用餐巾擦拭她的嘴。


    「別碰啊!」


    艾爾莎瞬間拂開了女侍的手,女侍畢恭畢敬地說道:


    「失禮了!」


    女侍低下頭來。艾爾莎感到她自己仿佛成了一個壞人似的,覺得很羞慚。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撂下話來:


    「這什麽國家啊。」


    庫羅狄亞斯似乎認為艾爾莎的批評很正確,垂下眉毛說:


    「是啊。因為會有各式各樣的客人呢。」


    「你也這樣用餐嗎?」


    艾爾莎滿懷諷刺地說;庫羅狄亞斯因一時驚訝而失聲,然後垂下眼睛點了點頭。


    他緩緩地動作,他的餐桌禮儀完美,仿佛施以魔法一般,操縱著刀叉。


    「也許吧……我習慣了。」


    艾爾莎聽到他這麽回答,更是詫異,她手肘抵著桌麵,支著頭感慨地說:


    「王子聽起來好惡心。」


    對於她挖苦卻也真實的話,庫羅狄亞斯被逗笑了。然後,他以自然的語氣問她:


    「餐後想喝點什麽?」


    「我喝水就好。」


    艾爾莎心想,隻要不是泥水,什麽都好。


    庫羅狄亞斯點了點頭說:


    「那麽,就讓他們拿水來吧。我想跟你聊聊。」


    話說到這裏,艾爾莎揚起了修齊的眉毛。她發覺到自己的立場。


    「你沒在聽嗎?我說我要出去!」


    「何必焦急呢。」


    麵對艾爾莎,庫羅狄亞斯依舊以從容不迫的溫和語氣說明:


    「我不會把你關起來的。就算你要出去,夜已深了,太危險了。這附近有魔物之森喲。」


    艾爾莎點點頭,用她紅色的瞳孔懷疑似地看著庫羅狄亞斯。然而庫羅狄亞斯以微笑回報她嚴厲的視線,提出了建議:


    「請他們拿甜點來吧。」


    艾爾莎向庫羅狄亞斯頂起銀叉子說:


    「以為每次都能用食物騙我,那就大錯特錯了。」


    雖然她的聲音嚴峻,然而她的嘴被燉煮的醬汁弄髒了,所以沒什麽說服力。


    庫羅狄亞斯也隻是靜靜微笑著。


    暖爐的火甚是微弱。


    艾爾莎拉起椅子到暖爐旁,披上從床邊拿出來的厚棉被,抱著膝蓋坐在一旁。那是她從沒看過的大棉被,從沒有摸過的觸感。


    「冷嗎?」


    庫羅狄亞斯命令女侍們退下,向艾爾莎問道。準備在一旁的不是水壺,而是溫暖的可可和烤餅幹。


    「我不冷。」


    艾爾莎簡短地回答,顫抖著身子拉起肩膀上的棉被。寬廣的房間即使沒有暖爐烘烤也很溫暖,但是艾爾莎抱著膝蓋一動也不動。她的身影簡直就像是不馴服於人的野獸一般。


    庫羅狄亞斯自己也拿過椅子來,謹慎地保持距離坐了下來。


    兩人都保持沉默不語。庫羅狄亞斯似乎在找話說,靜靜地遊移著視線。不久艾爾莎的手緩緩伸向烤餅幹,抓住後又縮回了手;庫羅狄亞斯不出聲柔柔地眯起了眼睛。


    四周隻有艾爾莎咀嚼烤餅幹的悉悉嗦嗦聲,聲音停止後她小聲地說:


    「好甜。」


    聲音模糊而微弱。


    「不合你的口味嗎?」


    才問出口,又聽到咀嚼的聲音傳來。


    「太甜了,腦袋都要麻痹掉了。就是因為都在吃這種東西,所以你們的腦袋都醃在蜂蜜裏啊。」


    雖然她不快地說著,卻不舍地舔了舔指頭。庫羅狄亞斯又輕輕地笑了。


    他溫和地笑著,不可思議地,不去忤逆艾爾莎的情緒。艾爾莎不懂他的笑,和之前嘲笑自己的人們到底有什麽樣的不同。


    艾爾莎此刻又嚐了嚐茶杯裏的可可,喃喃地說:「好甜,好苦。」然而她卻不停止地繼續喝著。


    她的眼神茫然,不去回顧庫羅狄亞斯,僅隻望著暖爐。她紅色的眼睛映照出火焰,看起來就像是無可匹敵的寶石一般。然後,不久之後艾爾莎小聲說:


    「我今後到底怎麽辦啊?」


    她的聲音沙啞,和之前不一樣,毫無霸氣。庫羅狄亞斯為了回答,躊躇了一會兒。然而,他隱藏了他的猶豫,故意以明亮的聲音說:


    「你不是打算


    要逃出去嗎?」


    盡管庫羅狄亞斯向艾爾莎說道,艾爾莎卻仍然不回過頭來,她眯起了眼睛。接下來她的聲音低沉,恢複了些許堅強喃喃地說:


    「……這樣你就滿意了嗎?」


    「是啊。我的職責就是不要讓你逃跑。」


    庫羅狄亞斯捏起附近盆栽中的葉子說。他的態度溫和卻又倔強;艾爾莎再度以微弱的聲音說:


    「你是當真想和我成為夫妻嗎?」


    艾爾莎在說出口後,心中的空虛格外分明。即使被帶到別國,裹在帶有不知名香氣的棉被之中,艾爾莎仍舊不敢相信這就是現實。


    每當她感受到親切,溫柔以及溫暖,她便愈是認為這些美好的事物不是真的,認為這是苦澀的惡夢。


    如果有醒目的疼痛以及苦楚,也許就能感受到些許真實。她並且也覺得這些並不是那麽遙不可及,認為她應該會被賜予這些。


    「你不相信嗎?」


    庫羅狄亞斯輕聲地問艾爾莎,艾爾莎對於他的問話也以問話回應。


    「相信什麽?」


    艾爾莎披著棉被,抱住膝蓋瞪著庫羅狄亞斯。她的瞳孔不再映照著火焰,紅色的眼珠黯淡無光而混濁。


    她半閉著眼,沙啞的聲音仿佛夢囈般。


    她的手伸向胸前,握住脖子下掛的石頭。


    「……我絕對不要被他人決定我的生活方式!」


    艾爾莎呻吟似地喃喃自語,說完蜷曲起自己的身子,將頭放在環抱的膝蓋上,開始無聲地打起瞌睡。


    庫羅狄亞斯坐在椅子上交抱雙手,望著睡夢中的艾爾莎。


    過了不久,兩人所在的房間外傳來有禮的敲門聲。接著,敲門的人客氣地向庫羅狄亞斯說話;庫羅狄亞斯站了起來,打開了門。


    「安迪,你來得正好。」


    進來的是晚餐前走開的聖騎士。庫羅狄亞斯邀請了他,指著艾爾莎說:


    「能不能幫我把她搬到寢室呢?我沒自信抱得動她。」


    看著艾爾莎蜷曲沉睡的樣子,安·多克訝異地張大了眼,窺視著她,並且悄聲詢問:


    「這……不過,應該沒問題吧。」


    不知庫羅狄亞斯如何會意他的躊躇,他回答他:


    「我想她不會醒過來的喲。」


    麵對庫羅狄亞斯清晰的回答,安·多克看著他,以平靜的聲音說:


    「……你是讓她喝下了什麽嗎?」


    庫羅狄亞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嗯。我在可可裏混了強烈的安眠藥。如果讓她突然醒過來大鬧或逃走就糟了。」


    安·多克先是交抱著雙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再度鬆開手臂之後將手放在庫羅狄亞斯的頭上說:


    「狄亞——」


    「什麽事?」


    「我是不是應該斥責你啊?」


    仿佛自語一般,他悄聲說道。


    然而,庫羅狄亞斯和聖騎士相交已久,受他教誨多年,因此覺察到他話裏的含意,一雙綠色的眼珠黯淡了起來。


    「……我這麽做是錯誤的嗎?」


    他看著仿佛昏厥般沉睡的艾爾莎,似乎在為自己辯解般地說:


    「我不是要奪去她的自由。她經過長途拔涉,而且如果她受到魔法的封印,身體的負擔應該是很重的呀。要她在剛到的這個國家安心下來,應該也是很困難的……」


    安·多克把手放在庫羅狄亞斯的頭上。銀色的頭發覆蓋著他的頭,摸起來很舒服。由於生來特殊的體格,庫羅狄亞斯比起同年代的少年發育遲緩,體格瘦小。對於聖騎士來說,是永遠的小小王子。


    然後,一如往常般地,他以緩緩的語氣向庫羅狄亞斯說:


    「我知道。如果換做是我,我也許也會這麽做。這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但是,狄亞是悄悄這麽做的吧?違反她的意思擅自對她用法術或藥物,讓她生氣,那也就沒辦法了。」


    庫羅狄亞斯的視線垂下來,仔細咀嚼著安·多克的話說:


    「……對不起。」


    他像個孩子似的回答,這可以說是庫羅狄亞斯的不可靠,也可以說是他純真的美德。因此安·多克不再責備他,隻揉亂了庫羅狄亞斯的頭發,然後麵向艾爾莎。


    「那麽,就失禮了。」


    連著被單他抱起了艾爾莎,刹那之間他皺了皺眉頭說:「真輕。」那似乎並不是在讚美她的身子輕盈。


    他把她放到床上。在呼叫女侍們之前,安·多克感慨地說:


    「我在之前是做了種種想像,但是——」


    艾爾莎的睡臉並不安祥。雖然沉睡,卻似乎受到什麽痛苦一般。仿佛要掩飾這份哀憐,安·多克聳了聳肩。


    「沒想到是這麽野性的公主。」


    庫羅狄亞斯原本也在看著她的睡臉,他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議地歪了歪頭說:


    「是嗎?」


    「狄亞,你喜歡上她了?」


    安·多克微微一笑說;然而,庫羅狄亞斯卻笑不出來。他隻靜靜地看著沉睡中艾爾莎的臉龐說:


    「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


    他的側臉顯得冷峻,像個大人一般。


    「這也是我重要的任務之一。」


    安·多克在刹那間出其不意地經他這麽一說,又焦急地搔了搔頭。身為一個年長者,他覺得他必須說些什麽,但是無法巧妙地化為言語說出來。


    在他找話說的當口,庫羅狄亞斯從艾爾莎身上別開視線,向著安·多克說:


    「安迪,父王他……」


    安·多克以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生硬語氣,挑了挑眉毛,用力笑開臉說:


    「沒事,我趕過去看,他還好好的呢。要他倒下去沒那麽簡單哩,那個老頭子頑強得很。」


    據說為慎重起見要在侯爵宅邸休息一晚再回來——安·多克對庫羅狄亞斯安慰似地說。


    國王現在不在列德亞克的王城中。有通報說在秘密會談的某侯爵宅邸,國王健康情形很不樂觀。庫羅狄亞斯於是拜托聖騎士前往國王身邊一探究竟,即使聖騎士必須離開城堡。


    和庫羅狄亞斯的年輕相較之下,現在的國王年事已高。另外,與其說是年齡,不難想像他累積的諸多勞苦帶給他的身體極大負擔。


    他將這個荒廢的國家在他任期間重新打造了起來;對於英明國王其身體健康情形不樂觀的傳言,不隻是尚還年輕的繼承人庫羅狄亞斯,任誰都感到無比不安。


    然而庫羅狄亞斯仿佛裝起堅強剛毅般,隻點了點頭,不再深入追究。


    「我從明天起又要開始忙了。這段期間,她……」


    他低頭看了看艾爾莎,小聲說:


    「能不能拜托歐莉葉特?」


    庫羅狄亞斯口中的歐莉葉特,正是安·多克的妻子。守護國家聖劍的騎士之妻,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但也絕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


    她是在王國列德亞克的傳承中享有盛名的一位女子。為了守護聖劍,一生要和聖劍共存亡的巫女。如今她選擇了不是和聖劍,而是和聖騎士本身白頭偕老的道路。


    安·多克聽到庫羅狄亞斯的話,爽朗地笑了。


    「我明天早上立刻拜托她。今天我才被狠狠地抱怨說,為什麽就隻有我能先見到公主的麵呢。」


    安·多克聳聳肩說著,他也低頭看了看艾爾莎又說:


    「那個什麽封住說話能力的魔法,我也挺掛心的。」


    聖劍的巫女在這個國家之中,對於魔法的造詣特別深入。即使是從人品來看,沒有人比她更適合照顧艾爾莎了。唯一的障礙,便是聖劍的巫女不是庫羅狄亞斯的立場所能輕易下命


    令要她遵從的,她擁有和王族權威不同的獨立權限。


    然而對於沒有孩子的安·多克和歐莉葉特來說,庫羅狄亞斯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他們理所當然會想要成全他的願望。


    對安·多克慷慨答應這件事,庫羅狄亞斯道過謝後,他看著艾爾莎,眯起了眼睛以平靜的聲音說:


    「我沒有對母後的記憶。所以我無從知道父王和母後是怎樣的一對夫妻。雖然我可以把他們當作是理想的夫妻,卻無法把他們當作是樣本。」


    他的母親因為身體孱弱,生下庫羅狄亞斯後便立刻過世。


    「……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成為像安迪和歐莉葉特那樣的夫妻。」


    庫羅狄亞斯隻知道身為國王的父親,隻從肖像畫知道母親。他會如此盼望,安·多克感到無比光榮。


    他難為情似地搔了搔臉頰,輕輕歎了一口氣說:


    「我們也不是從見麵起就處得很好,不是沒有經曆過任何艱辛的呀。」


    仿佛在懷念過去的時光,安·多克從艾爾莎寢室的窗口望著尖尖的月亮,喃喃說道。


    細細的月光從石壁之間射入燭台的火焰之中。縫隙沒有窗框也沒有玻璃,說是窗戶也太狹窄了;代之有複雜的計量器具裝在上頭。被稱做是取星器的該機器,在占卜的國家維恩的上流階級之間很普遍。


    全新的取星器,燃燒的精油芬芳的香氣,似乎在在都象征著君主的權威。房間裏昏暗無光,是很適合密談的夜晚。


    坐在沙發上的男人正值壯年,留著胡須,臉上是深刻的皺紋;眼睛細小,有斜視。即使在燭台昏暗的燈光之下,也看得出來他的衣服上等而高貴;縫有維恩的城中唯獨賜給統治者的徽章。但是他既不是王族,甚至也不是出身高貴的人士。正因為如此,從醒過來到入睡之間,從不摘下顯示宰相地位的徽章,身上穿的也絕對是最上等的衣料。


    身為宰相的他,喝幹倒在銀質酒杯中的蒸餾酒後,依偎在一旁的女人又斟了酒。女人還年輕,雖然和壯年的男人不相襯,但是她散發的美色比酒還要濃烈。她是宰相的妻子,同時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占星的女神。


    宰相的嘴唇沾了沾新酒,低聲說道:


    「抬起你的臉吧,卡爾斯頓大人。」


    房間裏流逝著甜如蜜的時光,這裏待著一個不合這房間的人士。他在石頭地板上支著膝蓋和拳頭;這個低著頭的大塊頭男人身上穿著肮髒的上衣,和這間房間以及大人這句尊稱,是那麽地不相稱。他聽到宰相的話後動了動肩膀,但是因為昏暗,看不出他的表情。


    男人腰部垂著的星石,有如夜空一般,是深藍色的。在街道上有很多人會隱藏星石;但是依慣例,在進入城中和神殿裏的時候,星石必須放在外頭讓人看見。石頭是確認為維恩國民無誤的證物。這塊石頭有時還象征著地位和立場。


    「——我早已失去了爵位。」


    男人沙啞地低聲回答,含著仿佛要吐血般的苦澀。


    宰相的嘴歪曲成笑容。


    「那不是你的本意吧。至少上一代在卡爾斯頓家解體時不是抵抗到最後嗎?是膽小鬼哈利斯發的脾氣吧。」


    宰相口中所說的膽小鬼,在維恩是家喻戶曉的大貴族。他貴族家庭的來曆和權威,以及和宰相立於根深蒂固的對立關係,都是眾所皆知的事。


    宰相的話是出於體諒,然而也許是宰相和貴族兩人對立之故,這句話顯得甚為輕微。男人僅隻用力握了拳頭,不做回答。


    「……我想聽聽您叫我來到這裏的理由。」


    男人以不慣的口吻性急地詢問,宰相則似乎要讓他焦急似地別過視線,撫摸著一旁妻子的頭發。女人嬌笑著,散發出令人發狂的美色。


    然後,宰相以輕鬆的口吻,有如在閑聊時事般說:


    「今天維恩提奴嫁了。」


    膝蓋跪著的男人,肩膀顫抖。然而男人還是沒說什麽。


    「可悲的毒吐姬啊。如果她不出生在這個國家,就不會為了占卜什麽的決定了她的一生啊。」


    「——」


    「卡爾斯頓大人,您也是啊。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人也是。」


    宰相將喝完的酒杯放在一旁,站了起來。


    「想不想要一個沒有占卜的國家?」


    男人吞咽的聲音作響。他仍然不發一語。


    宰相前進到男人身邊,在他之前頂住膝蓋,然後,在昏暗之中隻傳來宰相的聲音。


    「所有的人們能夠享有自尊,成為這個國家的主人。想不想要這樣的國家?我們的確是星與神之子,但是,就因為如此連上天也都憂慮著這個國家的腐敗吧。」


    「你到底想怎樣……」


    男人的聲音顫抖,是為了了解宰相真正的意思所指為何。宰相的話依舊空虛,卻有不可思議的吸引力。


    「我出生於陋巷。我也知道哈利斯和你們用什麽樣的話語誣蔑我。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才懂某些事啊。」


    他的手放在肩頭上。幹燥的手掌,到底會抓住什麽樣的未來呢?


    「作為劃時代黎明的開端,這個國家需要新的議會。由人民組成,為了人民的議會。為此這個國家有必要興起風浪。」


    為了國家——宰相如此說道。為了維恩,為了改變這個完全疲弊,屬於占卜師們的國家。


    「——能不能再一次,拿起您的劍呢?卡爾斯頓大人啊。」


    房間裏傳來精油燃燒的聲音,也唯有男人喉嚨發出的聲音作響。


    男人自己似乎也不明白他的顫抖來自於畏怯,還是興奮。宰相仿佛乘勝追擊一般,再度說話了:


    「由於占卜,多數人民被迫過著苦不堪舌的生活。不是嗎?」


    男人的嘴唇發抖,發出沙啞的聲音:


    「……毒吐姬啊。」


    聽到這個遭忌的名字,宰相挑了挑眉毛。男人似乎也為自己說的話感到困惑,繼續找話說。然而,他似乎想清楚了,開口說:


    「不隻是人民,這個國家的毒吐姬也……」


    可悲的維恩提奴。聽到她的名字,宰相笑了。他滿足地想,正合我意。


    「當然,她也是一名犧牲者。新的曆史即將開始,讓她再回到這個國家吧。讓她身為這個國家,維恩國的公主,保障她能夠過著幸福的生活。」


    為此需要一段時間的準備,宰相詢問男人願不願意幫忙。


    男人未能即時回答。沉默表示著他的迷惘。宰相告訴他保障公主過著幸福的生活,但是這句話有什麽樣的效力呢?他自己也不明白。


    然而,在這之前沒有任何人,想要改變這個國家。沒有人想要站出來改變這個國家。


    「……真的。」


    沙啞的聲音中斷,傳來衣服沙沙作響的聲音。不是宰相站起來的聲音,而是在他之後一直依偎在沙發上的長衣女子,站了起來發出的聲響。


    「相信吧。星與神和我們同在。」


    她說出口的話聽起來實在是過於圓潤。女人以妖豔的聲音耳語著他們聽慣了的場麵話。


    「交給星與神所指示的命運。」


    似乎在呼應她的話,宰相也反覆地說:


    「交給星與種所指示的命運。」


    宰相說到沒有占卜的國家。願望和祈禱是如此地鮮明,他們是如此地渴望著;然而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為習慣常聽到的發誓語句所陶醉。


    交給星與神所指示的命運。


    高舉起銀質酒杯,女人笑了。


    「整個國家要改變了呢。」


    流雲隱蔽了指示去路的星辰,也隱蔽了細細的月亮。


    燭台的火焰熄了,一切都為


    黑暗所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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