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昏暗的房間裏沒有說話聲。沒有音樂,也沒有笑聲。有的隻是反覆規律的呼吸聲。以及,紙張和筆摩擦的沙沙聲。


    一名男子坐在書桌前,眼前是一本筆記本與一張賀年卡。隻有一個不太亮的台燈照著他的手附近。右手拿著鋼筆,在打開的頁麵不停地寫。筆尖沙沙沙地猶如演奏著流暢和諧的音樂,但時而也發出哢哢哢的抓搔聲刻畫著輕快的旋律。筆記本的頁麵逐漸被黑色的墨水字填滿。


    終於將整頁都塞滿文字時,男子疲累地歎了口氣。


    「還不錯……不過,還不夠完美……」


    男子用指尖翻過一頁,凝視著眼前的空白頁麵,再度打起精神拿起鋼筆。


    昏暗的室內,再度響起紙張和筆的摩擦聲。


    男子的手部動作毫無遲疑。猶如機器般正確地,連續書寫。


    白色的頁麵轉眼間又被黑字占據了——


    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矢川照彥……


    2


    鬆浦宏一生平第一次表演模仿,是模仿「班導師藤本臭罵忘記寫作業的吉田」。回想起來,這可能是他人生最大的轉機。


    當時,宏一是國中二年級,平常在教室是個不起眼的人,究竟是什麽緣故去做這種模仿,如今他已不複記憶。或許是什麽懲罰遊戲吧。唯一記得是全班同學笑翻了。這個記憶相當鮮明。那真的很痛快。尤其是他偷偷暗戀的小瞳捧腹大笑的模樣,讓他很開心。


    宏一因此得意起來,日後興高采烈表演第二齣「社會老師寺島臭罵作弊的吉田」。不料,這一出令人絕望地不受歡迎。差點被同學們一片死寂的冰冷目光凍死。但這還算好,真正往宏一心口刺下去的是,小瞳隱約浮現的敷衍笑容。沒有比心儀女孩的敷衍笑容,更能刺傷自尊心高的男生。


    因此宏一首度認真思考——為什麽不受歡迎呢?


    他想了又想,終於找到答案——因為模仿得太不像了!


    因為不像,所以不受歡迎。模仿得像,就會受歡迎。


    自從他發現這個單純的真理後,就開始認真研究模仿。結果到國中畢業時,宏一已經和過半數的老師為敵了。因為學生模仿老師,無論怎樣都會變成「用表情在說老師的壞話一般」。


    但不管如何,宏一在國中時期掌握了模仿的精髓。


    這個精髓就是「觀察與反覆」。要像在模仿對象身上開了洞似的仔細觀察,再用自己的身體反覆練習到得心應手。雖然是理所當然的道理,但想模仿別人,除此之外沒有捷徑。這個想法,不知不覺成了他的信念,也照亮了他往後三十年的人生道路。國中時期,隻是在教室一隅向同學表演模仿的鬆浦宏一,現在已經是專業的藝人,每天在電視或舞台上表演模仿。


    這樣的鬆浦宏一,來到位於八王子的京王八王子站附近明神町的一戶宅邸拜訪,是在六月上旬的某個周末。那是厚雲覆月,黑暗的夜。


    門柱上掛的門牌寫著「矢川」。宏一東張西望,確認周遭沒人之後,走進宅邸的腹地。穿越寬廣的日式庭院,來到玄關。按下門鈴,出來應門的是矢川照彥本人。看到沒有事先通知就出現在玄關的宏一,矢川覺得有些奇怪。


    「怎麽啦?鬆浦。有什麽急事嗎?」


    矢川的口氣顯得相當不悅,像是在說沒事就請回吧。但是,宏一不想在玄關就吃閉門羹,因此從手上的包包裏取出秘密武器,拿給矢川看。


    「沒什麽事啦,隻是到手了一瓶很棒的威士忌。一起喝吧——」


    「進來。快點進來。我正好一個人無聊得很呢。」


    矢川的態度驟變,請宏一進入宅邸。宏一早就料到會有這種發展。因為矢川這個男人,從以前就對錢和美女和酒,來者不拒。為什麽這種低級男人的地位會比自己高呢?宏一再度感到納悶不已。


    矢川照彥是宏一所屬的演藝經紀公司「星光經紀公司」的社長。


    年齡和宏一同為四十歲中段班。宏一剛出道的時候,矢川擔任他的經紀人。雖然就經紀人來說是個不機靈的男人,但他得到前任社長的賞識,不久便搭上出人頭地的順風車,四十歲就當上專董,兩年前前任社長突然過世,他就坐上了社長寶座。


    為了坐上社長寶座,可能是他把社長害死了——雖然也有人如此胡亂猜測,但實際上似,乎不是。順帶一提,前任社長的死因是,和女人在做愛時「馬上風」(性猝死)。宏一不知死因是否真的該稱為「馬上風」,但這就暫且擱下——


    鬆浦宏一和矢川照彥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用宏一帶來的威士忌幹杯。高級威士忌加冰塊,矢川卻像喝冰麥茶似的一飲而盡。


    「——呼,確實好喝啊。鬆浦,這是怎麽到手的?」


    「沒什麽,之前被某個企業叫去,要我在創社紀念酒會上表演餘興節目,那家公司的董事裏有我的粉絲。是那個粉絲送給我的。不過你也知道,我不太能喝酒——」


    宏一將酒杯拿在自己麵前給他看,杯裏是淡淡的威士忌加蘇打水。不太能喝酒不是謊言,但今天是有特別的理由絕對不能喝醉。


    宏一不想浪費時間和喝酒,突然切入主題。


    「對了,那個事業多角化經營的事,你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


    霎時,正在喝酒的矢川出現一張臭臉。他似乎不想談這件事。


    「怎麽,結果是要談這個啊。」矢川把酒杯放回桌上,瞪著宏一說:「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拓展不動產事業是公司的既定方針。」


    「可是,為了什麽要經營公寓呢?『星光經紀公司』是演藝經紀公司吧。不動產事業和表演事業完全無關不是嗎?」


    「笨蛋,因為無關才要多角化呀。基本上,演藝相關工作的起伏太大了。光靠這個很危險的。幸好,現在公司的業績也不錯。所以更應該趁現在發展新事業不是嗎?這有什麽不對呢?」


    「原來如此,聽起來滿有道理的——這是,那個女人出的主意?」


    「你、你說什麽?」矢川的表情多了幾分慍色。「那個女人,是哪個女人?」


    「因為女人太多了所以不知道?那我告訴你吧。三原慶子——經營出租大樓的女人。你最近跟她走得很近吧。會不會是被她慫恿的?」


    因為被猜中了,矢川照彥默不吭聲。宏一低聲地勸他:


    「矢川,你要醒一醒啊。前任社長把公司交給你,應該不是叫你把『星光經紀公司』變成不動產公司吧。我的下麵,還有很多年輕的演藝人員。我和你,都應該為年輕一輩好好想想吧……」


    「少廢話!」矢川滿臉通紅地站起來。「你在給我意見嗎?根本不懂經營講什麽嘛。你才應該醒一醒。區區的模仿藝人!」


    「你、你說什麽!」聽到矢川爆出口的「絕對禁語」,讓宏一已經無法忍耐。「你、你、你這小子……」


    「不是『小子』,叫我『社長』!我可不是一直都是你的經紀人喔!」


    「你說什麽!」


    宏一當場拿起威士忌瓶,一股衝動想往他的腦袋敲下去。不過,又不能訴諸這種暴力手段。於是宏一忍下滿腔怒火,轉身背對矢川。


    際上並沒有如廁,一下子就出來了。快步走回客廳一看,裏麵沒有半個人。隻有威士忌和兩個杯子在桌上。社長還沒回來。


    機會來臨了。宏一把手伸進西裝口袋,取出一個玻璃小瓶,裏麵裝著白色粉末。迅速打開瓶蓋,把粉末倒入威士忌加冰的杯子裏。一個不慎倒了太多粉末,宏一頓時慌了起來。幹脆用食指攪動冰塊,粉末就融進琥珀色液體和白色冰塊裏,用肉眼幾乎看不出來。


    好,這樣就好了。宏一鬆了一口氣,一個不小心差點用嘴唇去舔濕濡的食指,不禁嚇了一大跳。好險好險。即便附著在指尖的量很少,但一入口就必死無疑。這就是氰化鉀劇毒的厲害之處。


    宏一謹慎地用手帕擦拭食指。剛好這時,客廳的門開了,矢川照彥再度出現。洗了臉以後似乎沒那麽激動了,表情顯得頗為平穩。矢川往沙發一坐,便提到剛才那句不該說的話,撤回並且道歉。


    「那句『區區的模仿藝人』,我不是有心的。請把它當作沒水平的笑話。而且鬆浦,你已經是專董了,本來就是經營團隊的一份子。所以藝人這種說法也很失禮。」


    「不,我現在也還是個模仿藝人。剛才我也說得太過分了。確實你這小子——不,確實社長說得沒錯。身為藝人的我不該出言過問。請你原諒我。」


    宏一低頭道歉後,拿起威士忌加蘇打水的酒杯。「那麽,幹杯和好吧。」


    「好,幹杯和好。」矢川語畢,伸手去拿威士忌加冰塊的酒杯,但突然又把手收回來。「我看,我也來喝威士忌加蘇打水吧。」


    「啊!?」矢川的反覆無常使得宏一大慌。「不不不不,喝威士忌還是加冰塊才是王道。加蘇打水是旁門左道,是小孩子喝的東西。你這小——不,社長以前這麽說過吧。而且這一杯還有一半沒喝不是嗎?先把這一杯幹了,下一杯再來品嚐威士忌加蘇打水,我認為這才是最好的選擇哩。」


    「是嗎。嗯,確實有道理。」


    矢川算是接受了,但表情似乎在說,總覺得怪怪的。不過他還是伸手去拿威士忌加冰塊的酒杯,慢慢地拿到嘴邊。宏一屏息看著這一幕。但是,矢川的嘴唇快碰到酒杯時,他以銳利的眼神瞪向宏一。


    「鬆浦,你在看什麽!?我喝光這杯酒,有那麽稀奇嗎?」


    「呃,沒,沒什麽……」宏一畏畏縮縮地轉開視線。


    「我總覺得怪怪的。」矢川交互看著手上的酒杯和宏一的臉,終於好像想到什麽似的,露出一臉恍然大悟。「你該不會在這杯酒裏下毒吧!」


    「哈,哈哈,哈哈哈,你在胡說什麽,我怎麽會做這種事……」


    宏一渾身冷汗直流。矢川冷眼看著他。客廳再度充滿危險的氣息。但在緊張感高漲的氣氛之中,矢川的手機響起「酒和眼淚和男人和女人」來電答鈴。


    「嘖,這種時候誰打來啊?」矢川從沙發站起來,把手機貼在耳朵。


    「喂,哪位……哦,高橋啊,什麽事……啥?什麽double……豬頭!這種事半夜打電話來啊!明天早上再打啦!」


    矢川痛罵了電話裏的人,單方麵掛斷手機。一臉激動地看向宏一,站著就忿忿不平叨唸起來。


    「是搞笑雙人組double-booking的事。說拜托我這個社長打電話向對方道歉。為什麽社長要幫部下擦屁股?真是一群沒用的家夥。」


    矢川怒氣難消,狂亂地猛抓頭發,然後拿起眼前威士忌加冰塊的酒杯,「可惡!屁啦!」一邊口出惡言,一邊很猛地把杯裏的酒倒入口中。可能是終於怒氣平息了些,他再度麵向宏一說:


    「——對了,我們剛才在談什麽?好像是什麽重大的事談到一半。」


    「…………」宏一麵無表情地搖搖頭。「不,剛才的話已經談完了。」


    「啊!?還沒談完吧。對對對,我想起來了。我記得是談到酒杯裏……有下毒……的……事……吧……」


    矢川已經講不出話了。手中的酒杯滑落。


    然後,矢川照彥仿佛渾身失去了力氣,倒臥在地。


    矢川照彥死了。不知情地喝下摻了氰化鉀的威士忌。不,正確地說,他某個程度上知道,但一個不留神喝下去了。雖然是有賴對方的疏忽才有的幸運,但宏一的殺人計劃,終究是達成了。


    「不過,重要的是接下來的——」


    宏一給自己打氣低喃後,開始進行最後階段的計劃。首先戴上白手套,然後用手帕擦掉自己留在沙發周邊的指紋。當然不可能全部擦掉,但也沒這個必要。旗下藝人鬆浦宏一造訪矢川社長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客廳裏多少有些指紋,反而比較自然。


    擦完之後,宏一拿著包包走向書房。是個有點小、但相當簡樸的空間。房間的兩側擺著書架,中間是書桌和椅子。桌上有一台桌上型計算機。


    宏一坐在椅子上,打開計算機的電源。這台計算機用的文書軟件和宏一平常用的一樣,因此用起來很順手。宏一筆直盯著液晶熒幕,戴著手套的手放在鍵盤上。


    不久,他的指尖開始流暢地在鍵盤上奔馳。


    「突然,以這種形式和大家道別,真的很抱歉。我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誠如大家所知道的,去年,我和妻子離婚了。最愛的孩子們,現在也不在我身邊。雖然這種情況是我自己造成的。但我無法忍受現在的孤寂。或許有人會很驚訝,但這是我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一切的責任都在我。請大家原諒我。」


    檢查有沒有寫錯的地方之後,宏一把這篇文章命名為「遺書」加以儲存。


    接著打開打印機的電源。宏一從包包裏的文件夾中取出打印紙。乍看是普通的a4紙,但其實有個重大目的。


    這張打印紙上,有著矢川照彥的指紋。之前,宏一和矢川兩人喝酒時,矢川曾經在宏一麵前睡得不醒人事。那時,宏一拿起矢川的手指,在一張全新的紙上按壓。那張紙,現在派上了用場。宏一將附有矢川指紋的紙放進打印機,開始打印。不久,「遺書」打印出來到他手上。


    「不過,這還不能稱為完美的遺書……」


    宏一看向桌上的筆筒。望著眾多的筆,開始思索。


    決定自殺的人最後寫字時,一般會用什麽筆呢?


    不可能用鉛筆吧。不過,現在會用毛筆的人也快瀕臨絕種了。


    果然還是應該用喜愛的原子筆或鋼筆吧。宏一認為這樣比較合理。


    ——就在此時,他看到一枝筆。


    是一枝看起來很穩重的黑色鋼筆。海外知名廠商製造的高級鋼筆。


    宏一突然想起,以前看過矢川用過和這枝很像的鋼筆。這應該是他很喜歡的筆吧。宏一拿起這枝鋼筆,在旁邊的紙條上試寫了一下。


    墨水很充足,寫起來很流利。黑色墨水字有一種高雅的光澤感。


    太完美了。這枝鋼筆簡直是為了寫遺書而製作的。


    筆決定了。宏一麵對著打印出來的似紙,淺淺地坐在椅子上。


    「好,進行最後的步驟——」


    宏一再度提起鬥誌,慢慢脫掉右手的白手套。取而代之,從包包裏拿出另一個手套。這是外科醫生動手術時戴的超薄手套。宏一把這個手套戴上右手。觸感極佳,感覺像是沒戴手套。


    然後宏一用戴著超薄手套的手握住鋼筆。圓厚的筆身服貼地靠在手指間,握起來相當順手,宛如長年用習慣的筆。


    沒問題。這樣應該不會失敗。


    宏一這樣對自己說,然後在遺書的空白處,寫上之前已經練習過無數次的字。


    矢川照彥,最後一句遺言——「謝謝,再見」。


    然後是遺書的署名——「矢川照彥」。


    就這樣,遺書完成了。宏一將鋼筆放回筆筒,端詳自己的作品。他對這個成果感到很滿意,更再度領悟到中學以來抱持的信念是正確的。


    模仿的精髓在於「觀察與反覆」。


    這封完美的「矢川照彥的遺書」,簡直就是這個信念的結晶。


    3


    這天,接到發生命案通報的小山田聰介,基於上次案件的經驗,拖到很晚才衝出家門。這種時候,快要報廢的coro讓人覺得很可靠。他的愛車完全照著他的期待,在短短的距離間就熄火三次,支援他的遲到。離命案現場越來越近,握著方向盤的聰介,期待的心情也越來越高漲。


    「『椿姬』會對遲到的我說什麽呢……」聰介開心地想象著。


    沒出息的男人!這樣也算刑警嗎!我對你失望透頂了!


    「呼……真是太不堪了。身為男人也是,身為部下也是。」


    八王子警局所期待的年輕刑警小田山聰介,腦子裏想象著美麗「椿姬」發飆的姿態,享受著膽戰心驚的快感。順帶一提,「椿姬」是他憧憬的上司椿木綾乃警部的綽號。不,正確地說,與其說是「綽號」更應該說是「隱語」。因為聰介自己從未當著警部的麵,如此叫過她。


    總之,「椿姬」椿木警部,是獨自一人站在三十九歲這個人生斷崖峭壁的單身女性。斷崖的彼方是一片遼闊的風平浪靜的常夏之海?還是波濤洶湧的嚴冬之海呢?處於這種邊緣狀態的女性,隨便稱她「公主」,本來就是不被允許的事。


    更何況,最近連八王子近郊的罪犯們私底下都這麽稱呼她,這個隱語遲早會傳到她耳裏吧。


    就在聰介想著這些事的同時,車子不知不覺也到了明神町的宅邸。聰介下車後,跨過黃色封鎖線直奔玄關。這裏已經聚集了大批刑警和製服警察。聰介走進玄關,立刻先發製人地九十度鞠躬道歉。


    「警部,對不起!我來晚了!」


    來吧,「椿姬」!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吧!


    但他的願望沒有實現。看向這位年輕刑警的隻有男性搜查員們的冷漠眼神,以及幾聲幹咳。沒有來自美麗上司的斥責與怒罵,也沒有美腿的回旋踢。所謂的失望掃興,就是這麽回事。


    聰介滿心納悶,低聲問旁邊的菜鳥刑警。


    「喂,若杉。公主呢?難道公主比我晚來……」


    「哦,椿木警部啊?對啊,她晚點才會到喔。」仿佛看穿一切似的,若杉刑警以可憐的眼神看著聰介。「真遺憾啊,前輩。不過,下次還有機會啦。倒是前輩,把你的抖m願望放在一邊,先看看現場情況吧——」


    若杉刑警淡然地對因打擊太大而顯得茫然失神的前輩,說明現場情況。


    「死亡的是,獨自住在這棟宅邸的矢川照彥,四十五歲。職業是演藝經紀公司『星光經紀公司』的社長。發現的人是這間公司的營業部長高橋。高橋昨晚有事打電話給矢川照彥時,矢川照彥叫他明天早上再打來。所以他今天早上打了電話,但電話一直沒人接。他覺得很奇怪就飛車趕來這裏,結果在客廳發現了屍體,就向警方報案了。事情的經過大概是這樣——前輩,你有沒有在聽?」


    「若杉,抱歉……現在的我,完全聽不進你說的話……」


    「警部不在,對你打擊這麽大啊?」若杉搖頭歎氣。「真是的,你也太沒出息了吧,前輩。你這樣也算刑警嗎?我對前輩真是失望透頂。」


    「很抱歉,被你臭罵,我一點都不高興……」


    「我才不是為了討前輩高興才說的!」


    若杉一臉嚴肅地對聰介的性癖好感到厭惡。就在此時,客廳的門突然開了。


    出現在門口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上司,椿木警部本人。霎時,聰介覺得充滿殺氣的命案現場開出了一朵花。


    一身泛著光澤的灰色套裝打扮,顯得英姿凜凜又華麗。突出的胸部和緊致的腰身,完全讓人感覺不出她的年齡。不,聰介反倒確信,正因她到了這個年齡才能散發出這種韻味。適合無框眼鏡的臉蛋,更展露出美貌與知性雙全的高度美感。然後,最重要的就是那雙從窄裙露出的美腿!真想被她踩個幾十次!還想被她踢個幾百次!我果然是變態嗎?我是變態嗎?若杉,你說啊啊啊!


    「喂,小山田,你幹麽一直盯著我看?」


    椿木警部的雙臂在胸前交抱,冷眼瞪著聰介。「難道,你對我晚來有什麽不滿?沒關係呀,有不滿就說出來吧。我聽你說!」


    太帥了。最後到現場的人,言行舉止居然比誰都堂堂正正,氣度輝煌。她真是天生的領袖,展現出刑警應有的氣質。


    「不不不,我怎麽會有不滿呢。——昨晚的聯誼如何?」


    「哦,是嗎,沒有不滿就好。——並不是,是姐妹會!」


    能夠抬頭挺胸說出「姐妹會」的三十九歲女人,果然迷人。不管怎樣,她今天早上之所以遲到,看來是「姐妹會」喝得太盡興,所導致的宿醉。


    「對了,現場現在是什麽情況?小山田,說給我聽聽。」


    「哦,這個嘛,我才正要聽若杉說明呢——喂,若杉。」


    聽到聰介這句話,若杉露骨地抗議:「啊?剛才已經說明了吧!」但實際上,聰介完全不記得若杉有對他說明過。


    接下來幾分鍾後——再度說明完畢的若杉刑警,因為別的事離開了客廳。


    礙事鬼走了。剩下就是椿木警部和聰介的兩人世界。聰介自以為是陶醉在這種幻想裏,但警部卻是一臉幹練辦案的嚴肅表情。


    「原來如此。『星光經紀公司』,我也聽過這個名字。我記得事務所應該是在吉祥寺,但不知道社長竟然住在八王子啊。」


    椿木警部說完,從無框眼鏡後麵,射出銳利的目光看向屍體。


    躺在地麵上的男人,身穿咖啡色長褲和深藍色開襟毛衣。但他的身體和休閑打扮相反,以弓著身體的緊繃姿勢,橫躺在地板上,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男人的周遭,是他吐出的嘔吐物。不遠處有玻璃酒杯滾落在地。


    桌上有一瓶威士忌。裏麵的琥珀色液體還剩很多。酒瓶旁邊有玻璃小瓶,很像市麵上販售的藥瓶,但沒有貼標簽。這個小瓶子代替文鎮,壓在桌上一張從的打印紙上。


    椿木警部以戴著白手套的指尖捏起這張紙,看著紙麵。她眼鏡後方的眼球左右來回轉了好幾次。終於,警部發出一聲小小歎息。


    「是遺書啊。」然後把這張紙交給聰介。「還說『請大家原諒我』呢。隻不過,這是一張打印的文書。」


    「可是現在用電腦寫遺書的人也不少喔。而且上麵也有附上手寫字不是嗎——『謝謝,再見』、『矢川照彥』的署名也是手寫的。這份遺書寫得還真不賴呢。」


    確認了遺書之後,兩人的目光集中在桌上的玻璃小瓶。椿木警部捏起這個瓶子,拿到和臉一樣的高度。


    「這要調查一下才會知道,不過大概是毒吧。除了這個小瓶子,桌子附近的東西全部交給鑒識課處理。威士忌酒瓶和酒杯,當然遺書也是。」


    「遺書是在哪裏寫的呢?客廳沒有計算機啊。」


    遺書的那枝筆。」


    偵查順利地進行著。但聰介不認為這個案子有何特殊之處。就現場的情況來看,很明顯是矢川照彥自殺。沒有比這個更容易判斷的案件了。但也因為太容易判斷,反而會讓人懷疑是作假。就在此時——


    「警部!」若杉刑警來到書房探頭說:「有個自稱和矢川照彥有關的人,現在在玄關外麵。怎麽辦?是個形跡頗為可疑的美女喔。」


    「哦,是女的啊。這倒滿有意思的嘛。」


    椿木警部抿嘴一笑,對菜鳥刑警下令:「把這個女人帶去別的房間。對了,可以請她確認那封遺書。」


    聰介和椿木警部,在矢川邸的會客室和可疑的女人見麵。


    她坐在對麵的椅子上,年紀看來和椿木警部差不多。雅致的深藍色裙子,配上低胸的性感上衣。這身穿著和身材纖細的她很搭,但上半身穿的外套,不知為何竟是花俏的豹紋圖樣。


    這位穿著打扮令人不解的女人,對刑警們說:


    「兩位好,我是三原慶子。順帶一提,慶子的『慶』是慶應大學的『慶』喔,你們知道嗎?」


    她說完把左手舉到臉的位置,在空中寫了一個「慶」字。其實說慶應大學的「慶」就很夠了。聰介覺得好像被當作笨蛋。


    「我的職業應該說是不動產吧。我在中央線沿線擁有幾棟出租大樓。最近因為有緣和『星光經紀公司』有些生意上的往來,所以和照彥很熟。沒想到,居然發生這種事……到底,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我受到好大的打擊喔。」


    她說出內心的驚訝,但看在聰介眼裏不覺得她有受到多大的打擊。可能是豹紋外套的影響,但也不盡然。


    「不好意思。」椿木警部開口問:「你說你和矢川先生很熟,能不能具體地請問你們是什麽關係?」


    「好吧,反正隱瞞也沒有用,我就明說吧。」三原慶子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猶如宣告般地說:「我和照彥已經約好要結婚了。」


    「你們已經有婚約了?請您節哀順變……」警部低頭表示哀悼之意。


    但坦白說,聰介不認為豹紋女心中有多難過。


    嘴巴上說是有婚約的人,但她的樣子並沒有悲傷之色。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反倒好像很享受目前的狀況,三原慶子在刑警麵前悠哉地蹺著她的長腿。於是,椿木警部身為同世代的單身女性,可能是對她這種跩樣起了對抗之心,也不甘示弱地交叉自豪的美腿。也因此,接下來兩人的對話完全進不了聰介的耳裏。他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四條美腿上。就這樣,幾分鍾後——


    「……田……山田……小山田!」


    忽然,聰介的鼻子吃了椿木警部一記拳頭。「你在發什麽呆啊,小山田!快把那個拿過來呀!」


    「咦!?奶啥麽來?」聰介按著痛楚的鼻子。「哦,魚酥啊——好。」


    聰介拿的不是「魚酥」,而是把「遺書」遞給警部。這封可疑的遺書,為了避免印上其他指紋,用透明塑料袋裝起來。警部把遺書的正麵拿給豹紋女看。


    「嗯!?什麽呀——」三原慶子驚訝地看著袋子裏的從紙。她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可怕。「這、這是,什麽啊!難道是,遺書!不,不會吧……這麽說,照彥是自殺的……」


    「不,還不能確定是自殺。」椿木警部謹慎打斷她的話。「三原小姐,您覺得如何?看到這封遺書,您有沒有覺得什麽可疑之處?」


    「別說可疑之處了,我根本無法相信。上麵寫說他對離婚的太太和小孩依然念念不忘,但是他從來沒有在我麵前表現過……」


    原本對矢川照彥的死絲毫不見悲傷的三原慶子,看到這封遺書似乎受到莫大的屈辱。她的雙眼燃燒著怒火,嘴唇不停地打顫。


    「這、這是謊言!這是漫天大謊!這封遺書是假的!」


    激動的三原慶子,單方麵地如此斷言。椿木警部和聰介,不由得麵麵相覷。然後警部再度麵向豹紋女,以沉著冷靜的語氣問:


    「那麽三原小姐,您對這裏寫的署名有什麽看法?」


    三原慶子頓時陷入沉默,然後像是在承認敗北似的,如此答道:


    「這個署名……確實是,照彥寫的字……對,沒錯。」


    4


    今天一早就是雲層厚重低垂的完美陰天。果真是葬禮的好日子。葬禮會場設在八王子紀念堂。會場十分擁擠,呈現出深深緬懷故人生前人品與社會地位的光景。但由衷前來和矢川照彥惜別的人很少,因為社會上的人際關係不得不出席的人很多。


    當然鬆浦宏一也在追悼故人的行列當中,來送故人最後一程。葬禮嚴肅地進行著,到了最高潮——


    宏一作為「星光經紀公司」的代表,擔任向已故的矢川照彥致悼辭的重要角色。他悲傷得表情扭曲,時而語帶哽咽,對著遺照唸出致悼辭。這副哀傷的模樣,引來許多追悼者低聲悲泣。


    但是,他們可能都不知道吧。宏一感人的致辭是模仿「早上朝會時,說話語調沉緩的校長」。他在國中時期的教室裏表演過好幾次,也是他最古老的絕技之一。


    葬禮告一段落後,鬆浦宏一坐在休息區的椅子上,獨自抽著煙。


    對宏一而言,葬禮會場不是個舒服的地方。雖然他不是很紅,但還是有人認得他。追悼行列中,有不少人遠遠眺望著宏一,議論紛紛。


    「你看你看,那個人!」、「他好像上過電視喔!」、「我想想,他叫什麽名字來著!」、「啊~真是的,快要想出來了說!」、「啊!不行,想不起來!」、「最近好像不太上電視了吧!」


    宏一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群歐巴桑在大聲喧嚷,讓他感到有點厭煩。


    至少也來個喪服美女在談他,這樣多少還會高興點嘛——


    宏一抽著第二支煙,想著這種邪念時,突然有個年輕女子來跟他說話。


    「先生,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嗯——!?」宏一驚訝地抬頭一看。


    一位把栗色長發綁成美麗辮子的少女。宏一不認識她。少女將雙手放在背後,笑咪咪地筆直站在宏一麵前。


    穿著偏黑的衣服。基本上,來參加葬禮的人大多穿著黑色衣服。但她這個黒比較接近深藍,是一件深藍色的典雅洋裝。這在猶如烏鴉群聚的葬禮會場上,顯得非常雅致華麗。身上沒有任何飾品。但不需任何飾品,少女的站姿本身就散發著閃耀的光芒。


    是藝人吧——宏一霎時這麽想,但立刻就否定了。在演藝圈,適合綁這種辮子的美少女,已經絕跡很久了。


    話說回來,這樣的少女找上自己這樣的中年男人,究竟有什麽事?「你是鬆浦宏一先生吧!我滿喜歡鬆浦先生的模仿唷!雖然我很少看電視,但在電視上看過你唷!」


    「哦——這、這樣啊!?我很高興。」


    仔細想想,少女說這句話時並沒有非常高興的樣子,但她的微笑充滿了光輝,也算是瑕不掩瑜,使得宏一能由衷地這麽想:算了算了,沒關係,雖然很少看,但也足夠了。「——謝謝你。有年輕的粉絲對我是很大的鼓勵。」


    二十五周年而出版的書,雖然「星光經紀公司」傾全力宣傳也拚命做營銷,但依然有大量的庫存也讓公司賠了錢。這才是他演藝生涯最大的甘苦談,也是最爆笑的一頁吧。


    少女遞出這本背景有點複雜的書,在某種意義上,宏一感到一種新鮮的感動。


    「你居然有這本書啊。真稀奇——不,自己好像不能說稀奇——好,要簽名是嗎?當然沒問題。我很樂意幫你簽名喔。」


    宏一接過少女手上的書,把手上的煙撚熄在煙灰缸裏。走到附近的桌子,翻開第一頁。少女拿出自己的簽字筆給他。


    「我希望你寫上名字。」


    「名字!?哦,是抬頭的名字吧。好啊。要寫什麽名字呢?」


    「請寫矢野昭子小妹妹。矢是弓矢的矢,野是原野的野。昭是昭和的昭,子是孩子的子喔。」


    「嗯嗯,矢野昭子小妹妹啊。這是好名字哪。」


    宏一輕輕點頭,首先橫排寫了「致矢野昭子小妹妹」,然後下方寫上他獨特的簽名。鬆浦宏一的簽名,除了最後一個「一」字,其他都看不出是什麽字。最後加上今天的日期後,宏一將簽好的書遞給少女。「——今後也請多多支持。」


    「哇,真的很謝謝你。好的,今後我也會偶爾支持。」


    「偶爾?……」這女孩果然很怪。


    宏一差點顏麵痙攣,但還是強忍著露出僵硬的笑容。


    少女根本不予理會,行了一禮:「那我走了,再見——」便掉頭走人。但宏一立刻叫住她,對著她跑走的背影說:


    「啊!昭子小妹妹,等一下!你忘了東西!」


    「——啊!?」少女止步回頭,宏一遞出她的簽字筆。


    「啊,糟糕。謝謝你。」少女害羞地鞠躬致意,收下簽字筆。然後有點不滿地嘟起櫻桃小嘴說:「可是,我的名字不是昭子這種爛名字喔!」不知為何突然變得很毒舌。


    「爛、爛名字?不會吧。我覺得昭子是個好名字——嗯!?」宏一蹙起眉頭,再度詢問少女。「如果你不是昭子,那你叫什麽名字?」


    「我的名字!?」少女一臉得意的把鼻子對向宏一,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我叫瑪莉伊。片假名的瑪莉伊唷。順帶一提,最後那個音不是『瑪莉』的『莉』的延長音,而是一個『伊』字。不過跟大叔說明這種事也沒有意義。」


    然後這個自稱瑪莉伊的少女露出惡作劇般的微笑,說了一句「——那,再見嘍!」洋裝的裙擺飛揚,小跑步離開休息區了。


    「…………」


    宏一對少女極度不可思議的言行感到瞠目結舌,隻能傻眼地目送她的背影。


    那個女孩是怎麽回事!?宏一坐回椅子上,點燃第三支煙,茫然地想著少女的事。她說她叫瑪莉伊,但應該不是本名。可能是藝名吧。可是要我在書裏簽上矢野昭子這個名字——嗯!?結果到頭來,矢野昭子是誰呀?那個女孩的朋友?不,等一下——


    「矢野昭子,矢野昭子,矢野……昭子……?」


    在腦袋描繪這個名字時,宏一心中開始彌漫起一股暗黑的不安。


    我是用什麽筆跡寫矢野昭子這個名字呢?是用我本來的筆跡寫吧?但是矢野的「矢」也是「矢川」的「矢」。我這一個月來為了模仿矢川的筆跡,寫了幾千次的「矢」。這種寫法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會不會在無意識中也用矢川的筆跡寫下了矢野昭子的「矢」?


    「不,不可能。應該不會這樣……」


    宏一拚命尋找記憶的線索,想要想起簽名的情況。但怎麽想都想不起來。


    那時候,因為眼前突然出現了美少女,整個人興奮起來,處於飄飄然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更有可能無意識地寫下「矢野昭子」這四個字。


    因為是無意識,所以應該是用自己原本的筆跡吧。不,說不定反倒是自己最近寫慣的矢川筆跡。兩種都有可能。


    ——不知道。自己究竟寫了誰的字?是鬆浦宏一的?還是矢川照彥的?


    「……嗯!?」這時宏一心中出現新的不安。


    矢野的「矢」字,也是「矢川」的「矢」。同樣的,昭子的「昭」也和照彥的「照」很像。除了下麵四點之外,其餘可說完全一樣。這也有可能讓宏一在無意識中露出矢川照彥的筆跡。


    「太詭異了……」他直覺地低喃:「這真的是巧合嗎?……」


    宏一靠著完美模仿矢川照彥的筆跡,把自己的殺人偽裝成自殺。然後不到幾天,出現了一位陌生的少女,要求寫下和「矢川照彥」有多項共同特征的名字「矢野昭子」。這裏麵可能隱藏著什麽算計吧?或許有人想揭發他的完全犯罪——


    「可惡,被擺了一道嗎!」宏一將手上的煙用力在煙灰缸裏按熄,倏地站了起來。


    不能讓那個女孩就這樣走掉。她應該還在附近!


    宏一猛烈地衝出休息區,在會場的大廳巡視,尋找辮子美少女。但隻看穿著喪服的男女老幼,找不到穿著深藍色洋裝的人。或許她已經到外麵去了。即便沒有確實的證據,宏一依然火速衝出玄關。


    會場外下著小雨。厚重低垂的雲層,降下細細的雨滴。但也多虧這種陰雨天,外麵沒什麽人。宏一站在玄關外上下車的地方,左右環顧。這時,他的視線捕捉到一個深藍色洋裝的身影,正要轉過建築物的轉角。


    「——喂!你!」


    宏一奮力跑過去,比她慢了幾秒,也轉過同一棟建築物的轉角。這裏有一條小路繞到建築物的後方。在這個空調室外機並排的殺風景空間裏,沒有半個人影。唯有在他前麵那個小跑步的辮子少女,瑪莉伊。太好了,總算讓我追上了。宏一感謝神明賜予他幸運的重逢,奮力朝少女的背後跑去。轉眼間宏一追上了瑪莉伊,從後麵伸手拍少女的肩。「喂,你,那本書——」


    ——就在此時,少女的辮子發出閃電般的青白色光芒。


    「!」霎時,一股超自然能力襲上宏一的身體,狠狠地把他吹往旁邊。「啊!」


    宏一不由得發出慘叫聲。一回神才發現,自己的側頭部不受自己控製地、激烈撞上紀念堂的牆壁。宏一頓時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是被那個少女扔飛的嗎?不過她完全沒回頭呀——


    「不,比起這個……那個女孩呢?」


    宏一按著疼痛的頭,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遠處的少女背影,已經抵達建築物後方的停車場。但宏一已經無力追上去,隻能用眼睛追著她的身影。結果她奔向一輛紅色跑車。駕駛座上的是,一位穿著喪服的女人。看到那個女人的瞬間,宏一大吃一驚。


    「三、三原慶子……為什麽,那個女人在這裏!」


    宏一反射性地躲在建築物的暗處。在他的視線前方,瑪莉伊正打開三原慶子的車門,很自然地坐進副駕駛座。瑪莉伊右手拿的是剛才他簽名的《模仿人生》。她把那本書,毫不遲疑地交給駕駛座的女人。三原慶子帶著滿意的微笑收下後,立刻發動車子。載著惡女和美少女的跑車,留下轟隆隆的聲音,衝出停車場。


    宏一隻能在建築物的暗處,目送飛馳離去的車尾。


    被擺了一道。完全中計了。這一切都是三原慶子設下的圈套。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啊?」


    男子憂心忡忡地對宏一說。他不是穿喪服,而是灰色西裝。可能是紀念堂的員工吧。一定是剛才聽到宏一的慘叫聲,連忙趕過來吧。但宏一不想和任何人說話,於是假裝平靜地揮揮右手。


    「沒事,什麽事都沒有,請別擔心……」


    「怎麽可能沒事。你的頭在流血喔——咦!?」


    西裝男頻頻打量宏一的臉。「您該不會是藝人,鬆浦宏一先生?哇,真是奇遇啊。萬萬沒想到在這種地方遇見您。我承辦這個案子之後,一直偷偷地期待,或許有機會見到您呢。今天能夠見到您,真是榮幸之至。」


    「啊!?這次的案子,這麽說……你是?」


    「啊,真是失禮了。——我是八王子警局的小山田。」


    年輕男子很客氣地示出警察手冊,報上他的名字。頓時,宏一的背整個緊繃了起來。剛才在這裏發生的事,絕對不能讓警方發現。情急之下,宏一做出長年來在舞台和電視上訓練的完美假笑,對年輕刑警說:


    「哦,這樣子啊。這次的事,真是辛苦您了。您還特地來參加葬禮,我謹代表已故社長和他的家屬向您致謝。」


    「不不不,您太客氣了,不敢當……」小山田刑警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


    「話說回來,社長的死好像以自殺結案了吧。因為他留下了遺書什麽的。我是這麽聽說的。」


    「是啊,您說得沒錯。不過,也有人說『這封遺書是假的』。」


    「…………」宏一心髒猛跳。「不、不會吧。應該不會是假的吧。不過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查一查就知道了吧,刑警先生。」


    「是,當然要查。我們已經委托科學搜查研究中心,鑒定了遺書的筆跡。結果是真的。也就是說遺書上的筆跡,確定和矢川照彥先生的筆跡一樣。」


    「今天我來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告訴家屬這件事。對,沒錯!矢川社長的確是留下遺書自殺的。」


    「這樣啊。」宏一宛如聽到期盼已久的及格宣布,不由得開心地說:「喔!這真是太好了!」


    「啊?太好了?」


    「嗯!?」宏一宛如要抹消自己的失言般,慌忙地猛搖右手。「不不不,我不是說自殺太好了的意思喔。我想說的是,不知道是自殺還是他殺的情況若是持續下去不太好,終於水落石出真是太好了,隻是這個意思而已……」


    「我很了解這種心情喔。我們也因為了結一件工作,鬆了一口氣。——話說回來,鬆浦先生,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幹麽又把話說回來呀!這個刑警!刑警無視宏一的慍色,繼續追問。


    「你頭上的傷,是被誰打的?該不會是遭歹徒襲擊吧?」


    「不不不,不是,不是被歹徒打的!」害他頭上受傷的不是歹徒,而是美少女。但是,宏一當然不能說出事情的真相。「其實,這也沒什麽啦。隻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頭撞到了牆壁而已啦。」


    「咦~真的嗎?」年輕刑警的目光立刻蒙上疑惑之色。「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跌倒頭撞到牆壁~這實在太不可能了~」


    這個小山田刑警也太煩了吧!頭上的傷怎樣都無所謂吧!


    宏一受不了難纏的刑警追根究柢地問,不由得口氣粗暴了起來。


    「你、你在懷疑什麽嗎?刑警先生!我沒有遭人襲擊。我隻是一個人在這裏,一個人跌倒了。請你不要胡亂揣測!」


    宏一激動地一口氣說完後,隨即轉身背對小山田刑警,離開這裏。


    臨走前回頭一看,小山田一臉怔愣地百思不解。呆立在蒙蒙細雨中的他,看起來不像是很幹練的人。坦白說,倒像個傀儡。


    不要緊,警方那邊沒問題了。問題隻剩三原慶子。


    宏一如此告訴自己,快步折返回會場。


    5


    葬禮會場那件事過後幾天,鬆浦宏一的預感應驗了。


    這天下午,三原慶子直接打電話給宏一。「今晚,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談,我希望你來我家。」三原慶子在電話裏這麽說,內容還算客氣,但語氣帶著不容分說的傲慢。宏一佯裝不知情,隻應了一句:「好的。」


    三原慶子的住家,是她在八王子市中心所擁有的一棟住商混合大樓。這棟大樓的七樓和八樓,全部改裝成她的住家。


    宏一抵達後,三原慶子以不懷好意的笑容和豹紋運動裝來迎接他。她的心情很好,在客廳準備了高級香檳。她把開瓶器拴進軟木塞,用左手拔出來。把香檳倒進兩個酒杯後,一杯遞給宏一,然後單方麵地和他碰杯。「——幹杯!」


    宏一不明白為了什麽幹杯。「這是怎麽回事?」


    三原慶子沒有回答,而是把一本書和一張明信片放在桌子。


    書名是《模仿人生》。明信片是矢川照彥寄給三原慶子的賀年卡。她想用這兩樣東西證明什麽,已經不言而喻。


    三原慶子默默翻開書的封麵。接著確實出現了熟悉的文字。


    ——致矢野昭子小妹妹


    再度看到這行字時,宏一徹底知道自己輸了。這些字無疑是宏一寫的,但不是宏一原本的字。這是矢川的字。「矢」字和「昭」字,明顯有矢川照彥寫字的特征。


    麵對臉色蒼白的宏一,三原慶子以窮追猛打之姿,用左手指著書說:


    「這本書,你有印象吧。這是葬禮那天,你簽名的書唷。然後這張是照彥寫的賀年卡。這個寄信人欄位的「矢川照彥」,和你寫的「矢野昭子」,兩個很像吧。「矢」字完全一樣,「照」字和「昭」字也很像喔。明明是不同人寫的字,為什麽會這麽像呢?」


    「…………」宏一連唔也不敢出聲。


    果然自己的手在無意識間,已經染上了模仿矢川照彥筆跡的習慣。萬萬沒料到,為了完美模仿矢川筆跡的「觀察與反覆」,竟然以這種形式反將自己一軍。自己太過追求完美,太過反覆練習矢川的字。


    宏一已經完全不想抵抗,直接了當地問她。


    「你的目的是什麽?為了情人被殺而複仇?不會吧,我不認為你和矢川是真心相愛——還是說,你隻是想折磨我取樂?如果是這樣就不用大費周章,直接把我交給警方不就行了。」


    「哎呀,我才不會做這種事。一文不值。」三原慶子這句話透露出她的盤算。喝了一口香檳後,在宏一的耳邊如此低語:「和我聯手吧。」


    「聯手?」


    「沒錯。雖然你是過氣的藝人,但在社會上還是有相當地位的。矢川社長過世後,由鬆浦宏一出任社長的呼聲不是很高嗎?你一開始也是這麽打算的,所以才殺了他吧。我說錯了嗎?」


    「…………」宏一不禁為之語塞。


    沒錯。她說得沒錯,我是為了自己的野心殺了矢野。但是,那是因為矢川成了對三原慶子唯命是從的傀儡,有誤判經營方針之虞。如果矢川願意當原本的矢川,我也不至於為了坐上社長寶座而殺了他。


    可是,這個女人卻——


    笑容和三原慶子碰杯。


    「好吧。就照你說的做。現在公司確實應該脫胎換骨。我從以前就和你一樣有同樣的想法。——不過,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


    「什麽事?」


    「來找我簽名的那個綁著辮子的女孩。她究竟是什麽人?」


    「哦,她和這件事無關喔。她隻是我雇用的家政婦而已。那時候,我隻是拜托她去跑腿。那個女孩什麽都不知道。」


    「這樣啊。」這樣就好,宏一暗自鬆了一口氣。


    辮子女孩不是敵人。換句話說,礙事者隻有一個。


    這天晚上,鬆浦宏一回家後,獨自在昏暗的房裏,麵對全新的筆記本。


    旁邊是一張從三原慶子家的垃圾桶撿回來的傳真資料。這張文件最後,有「三原慶子」的原子筆簽名。宏一在台燈下,直勾勾地凝視這四個字,然後不慌不忙地拿起原子筆,慢慢地、仔細地,一筆一筆開始臨摹這四個字。


    坦白說,沒有充分時間可以練習。這次的情況和上次不同。但也不可慌亂。若因焦急而使得指尖的動作亂了,就全盤皆輸了。


    宏一謹慎地持續轉動筆尖。


    紙張和筆互相摩擦的沙沙聲,響徹昏暗的房間。


    原本全白的紙,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隱沒在黑色墨水字裏——


    三原慶子、三原慶子、三原慶子、三原慶子、三原慶子、三原慶子、三原慶子、三原慶子、三原慶子、三原慶子、三原慶子、三原慶子、三原慶子……


    6


    接著過了約半個月,某個平日的夜晚。在三原慶子自家的辦公室——


    鬆浦宏一冷眼俯瞰著倒在地上的三原慶子。她的身體以緊縮的姿勢趴倒在地。她的周圍布滿了她吐的嘔吐物。幾乎和矢川照彥死亡的時候一樣。


    宏一殺了三原慶子。他讓對方解開心防,灌她喝喜歡的酒,然後趁機在她的酒杯裏混入氰化鉀,讓她喝下去。即便殺矢川照彥是在客廳,殺三原慶子是在辦公室,但兩次的殺人手法可說如出一轍。因為殺矢川的手法很順利,所以殺三原的時候也如法炮製。


    當然最後的收尾,也和殺矢川時沒兩樣。


    「接下來,就剩三原慶子的遺書了……」


    戴著白手套的宏一,走到麵向辦公室牆壁的桌子。桌上有一台筆記型計算機。宏一坐在椅子上,打開計算機的電源。


    宏一注視著熒幕,一心不亂地敲打鍵盤——


    「突然,以這種方式通知各位,真的給大家帶來很多困擾。我三原慶子,決定了斷自己的生命。自從失去那個人以後,我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同時也失去了將來的夢想,甚至失去了這世上的一切。我無法再忍受獨自活下去的痛苦。各位,再見了。我要去天堂和他作伴——」


    宏一把這篇文章命名為「最後的招呼」加以儲存。打開打印機的電源,放進a4用紙。當然,這張紙已經事先印上三原慶子的指紋。打印機開始打印,不久「遺書」便印出來到他的手上。正確地說應該是「假的遺書」。


    「接下來,隻要在上麵署名就完成了……」


    宏一一邊低喃,一邊看著筆筒。尋找三原慶子可能愛用的原子筆或鋼筆。但筆筒裏插著的都像在百圓商店賣的廉價簽字筆和原子筆。一直找不到適合在遺書上署名的筆。


    ——就在此時,在筆筒中發現一枝唯一的鋼筆!


    宏一立刻拿起這枝筆。這是一枝很像女性用的、筆身偏細的紅色鋼筆。可能是知名品牌的名牌筆吧。宏一仔細端詳這枝紅色鋼筆。雖然不知道是否是名牌筆,但發現筆帽上刻著兩個名字。


    「from teruhiko to keiko」


    看來是矢川照彥送給三原慶子的禮物。照這個看來,矢川照彥對她的愛似乎是真心的。真令人同情啊。


    宏一試寫了一下這枝鋼筆。細細的筆尖,寫起來很流利。藍色的墨水字顯得鮮明且細膩。這樣就很適合在遺書上署名了。宏一如此判斷。


    宏一麵對著打印的從紙,脫掉右手的白手套。然後和上次一樣戴上超薄手套。宏一用戴著手套的右手拿起鋼筆,穩穩地握住纖細的筆杆,凝視眼前這張紙。


    「……這樣就完成了!」


    宏一集中精神,一口氣便寫好了。這次隻有署名「三原慶子」。


    就這樣,「三原慶子的遺書」完成了。成果和上次一樣無可挑剔——


    7


    隔天早上,接到三原慶子的死訊後,小山田聰介直接從家裏趕赴現場。


    在八王子市中心,三原慶子擁有的住商混合大樓。這棟大樓的七樓和八樓是她的職場兼住家。現場是在八樓的其中一個房間。這個房間似乎是她經營出租大樓的辦公室。裏麵有複印機和傳真機等辦公用品。書架和櫃子雜亂地放著工作相關的文件。房間一角有個小小的會客區。工作上的客人來訪時,她大概在這裏洽談吧。


    三原慶子死在會客區的沙發旁,趴在地上。粉紅色運動服和豹紋緊身褲,是她最後的裝束。她的墓誌銘或許會寫「至死熱愛豹紋的女人」吧。屍體旁邊,有破碎的香檳杯和一地的嘔吐物。


    往小茶幾看去,上麵放著一瓶開瓶的香檳,旁邊有個玻璃小瓶。


    「看起來和矢川照彥的死亡現場很像啊,警部。」


    聰介以戴著手套的指尖捏起小瓶子。果不其然,裏麵裝的也是白色粉末狀的藥物。「說什麽很像,根本是一樣吧。這麽看來,難道是……」


    椿木警部仿佛在搜尋什麽,視線在房間各個角落逡巡。不久,她的視線穩穩地停在一張大辦公桌上。桌上有一張a4紙。警部走向辦公桌,捏起這張紙。


    「你看,我猜得果然沒錯,是遺書喔!」


    聰介跑到警部旁邊,端詳這張紙。「嗯嗯,原來如此……」


    白紙上羅列著印刷字。內容透露出三原慶子的死,是跟隨某人而自殺。文章最後有看似用鋼筆簽名的纖細藍色字跡,寫著「三原慶子」。整個內容看起來就是遺書,也隻能稱為遺書了。


    「照這麽看來,應該錯不了啊。」警部把遺書放回桌上。


    接下來警部看向筆筒,裏麵大概有約十枝筆。警部在這其中,捏起了紅色鋼筆。「看來這次署名是用這枝筆寫的。」


    「你怎麽知道呢?警部。要像上次一樣把所有的筆送交鑒識課調查才行,不然不知道用哪枝筆寫的吧。」


    「不用,應該錯不了。因為這張桌上的鋼筆,隻有這一枝。其他都是便宜貨。而且這枝鋼筆好像是很特別的東西。」


    警部打量著紅色鋼筆上刻的文字,如此斷言。


    「果然沒錯。三原慶子是追著自殺的情人之後自殺的。」


    「或許真的是這樣——可是這兩起自殺也太像了吧?」


    「不是太像,是故意弄成一樣。三原慶子以情人自殺的手法,同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明白這種心情。雖然她看起來是那個樣子,但是感情很專一啊……」


    看來椿木警部對同世代的單身女性追隨情人之後自殺,有著深切的感動。


    但聰介總覺得怪怪的。實在很難相信那個看起來臉皮很厚的三原慶子,會跟著自殺。這封遺書,真的可信嗎?


    。「把遺書拿給家政婦看看吧——喂~若杉!把第一發現者帶去客廳。」


    聰介對著房間外麵大聲命令,若杉刑警也大聲地回應:「是!」


    聰介和椿木警部在七樓的客廳等待第一發現者出場,不久傳來叩叩叩的敲門聲。警部說了一聲「請進」,隨即傳來年輕女子的回應聲:「打擾了。」


    「——嗯!?」聰介思考之際,一位穿著深藍色洋裝和純白圍裙的家政婦,低著頭出現在他麵前。她抬起頭時,臉蛋兩側的美麗辮子輕輕搖晃。霎時,聰介不由得嚇到差點腿軟。「瑪……瑪莉伊!」


    可能是在室內,她沒帶著竹掃帚,但絕對錯不了。出現在聰介眼前的第一發現者,是住在八王子的魔法使,瑪莉伊。


    霎時,「為什麽?」和「果然!」兩種心情,在聰介腦海裏打轉。因為最近,發生在八王子附近的的凶惡案件背後,這位名叫瑪莉伊的魔法使都一再出現。不知道「為什麽」變成這樣,但「果然」這次這位魔法使也確實存在於案件的一個角落。


    「嗯!?可是,等一下。」聰介不禁指著瑪莉伊的臉,不解地說:「你會出現就表示,這次的案子也是一樁殺人案件嗎?不過截至目前為止,這兩起看起來都隻是稀鬆平常的自殺呀。」


    「你不要說得好像我會招來凶惡犯罪好嗎?我可是被害人喔!好不容易找到可能會長久雇用我的人,結果現在又變成這樣……」


    然後瑪莉伊一副像在演戲似的看向天花板,「啊~我真是太不幸了。每次工作地方的老爺和夫人都接連有災難降臨。哪裏才是我的安身之處啊?」


    「……不,真要說的話,我覺得雇用你的人才是不幸喔。」


    椿木警部在一旁聽著兩人的對話,一臉不可思議地插話說:


    「怎麽,你們兩個認識啊?這麽說來,我也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個女孩……」


    「討厭啦,你在說什麽呀。」瑪莉伊麵向椿木警部,緊緊握住她的雙手,專注地凝視她的雙眼。「我和綾乃,從小時候就是好朋友不是嗎!」竟然說出這麽扯的話。


    聰介在一旁斜眼看到,她在亂打誑語時,背上的辮子綻放出青白色光芒。以過去的經驗來說,當瑪莉伊的辮子發光,離譜的事就會變成現實。這次也是一樣。椿木警部一臉恍神地點頭說:


    「啊,對哦。難怪我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你,我和瑪莉伊從小時候就是好朋友,當然會覺得麵熟嘍。」


    這個設定也太扯了吧!警部小時候,瑪莉伊還沒出生吧!


    但瑪莉伊無視斜眼瞪著她的聰介,繼續亂說:


    「嗯,對啊,我們是好朋友唷。」然後她把一個百圓硬幣交給警部。「綾乃,老是麻煩你不好意思,去幫我買個麵包好嗎?」


    「嗯,好啊。我已經習慣了。」椿木警部收下百圓硬幣,緊緊握在手心。「那我出去一下。小山田,接下來拜托你了唷。」


    警部踩著夢幻般的步伐走出現場。在外麵待命的大批警察,看到要去買麵包的警部,全部致上最敬禮:「警部辛苦了。」恭送她離去。這幕景象也太恐怖了。


    「喂!瑪莉伊!」聰介鄭重向魔法使抗議。「雖然說是虛構的設定,可是你把自己的地位設定在警部之上是什麽意思!她可是我的上司喔!」


    「怎麽,你不懂啊?也就是說,你是我的部下的部下呀!」瑪莉伊忿忿地頂回去。「話說回來,這是怎麽回事?是誰殺了三原慶子?」


    「沒有人殺她。她是自殺的。因為有留下遺書,應該錯不了……」


    「遺書,是這個嗎?」瑪莉伊說完,對著眼前的桌子彈指!


    桌麵上的從紙突然飛了起來,飛過聰介的眼前,靜靜停在她眼睛高度的空中。瑪莉伊沒有觸摸紙張,交抱雙臂看著遺書內容。聰介目睹這一幕不禁暗忖,她應該可以完全不留指紋,任何殺人案都能做得很完美吧。最強的犯罪者啊!


    「怎麽樣,瑪莉伊。上麵的署名確實是三原慶子寫的嗎?」


    「這個嘛,我覺得這個署名確實是她的筆跡。」


    瑪莉伊再度彈指,遺書飛回原來的桌上。瑪莉伊繼續說:


    「不過,這是三原慶子寫的遺書?不會吧,我不相信。那個像守財奴的女人,會為了一文不值的愛獻上自己的生命?——哼,荒誕無稽!這真是天大的笑話啊!」


    「居然說得這麽難聽……」她的臉蛋依然很可愛,但發言還是一點都不可愛。「那我問你,你知不知道三原慶子為什麽被殺?她的周遭有什麽可疑的動靜嗎?」


    「可疑的動靜啊。」瑪莉伊可愛地稍稍偏著頭。「對了,前陣子發生一件奇怪的事耶。我記得那是在葬禮的會場上。」


    「葬禮?哦,是矢川照彥的葬禮嗎?當時你也在場啊?」


    「對,就是那個人的葬禮。那時候,三原慶子差我去做一件很奇怪的事。然後,我差點被人從後麵襲擊……」


    「等,等一下!」聰介大概猜到了。因為他親身經曆過,從瑪莉伊背後接近她,會招來非常危險的下場。「你是不是在那個會場外麵,痛宰了一個叫鬆浦宏一的男人?把他打到頭破血流?」


    「咦!?原來你知道啊。」瑪莉伊心虛地吐舌頭。「這可不能怪我喔。因為是他先動手要抓我的。」


    鬆浦宏一想抓瑪莉伊?究竟為什麽?


    「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但頗耐人尋味啊。」聰介注視她的雙眼說:「瑪莉伊,把當時的情況詳細說給我聽。那天在會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瑪莉伊把葬禮會場發生的事,詳細告訴聰介。即便她說得很詳細,但結果還是不得要領,總之就是鬆浦宏一想抓住她,要回他幫瑪莉伊簽名的書,結果瑪莉伊施展魔法狠狠修理他一頓。


    瑪莉伊說完之後,丟下一句「那我走了,回頭見——」便走出房間。


    然後像選手交替般,椿木警部走進房間,一臉納悶地打量手上的麵包,詢問聰介。


    「小山田,為什麽我會在現場搜證的過程中,出去買麵包呀?」


    「我哪知道,可能是餓了吧。」聰介隨便搪塞混淆事實,然後一臉正經向警部建議。「先別管這個,警部,是一本書喔,是書!找鬆浦宏一簽名的書吧。這起案子的關鍵一定在那裏。」


    8


    這天晚上,聰介將沒有進展的工作告一段落後,一邊鼓勵著感覺隨時要拋錨的中古coro,一個人踏上歸途。行駛在淺川沿岸的漆黑道路,瑪莉伊突然在打開的駕駛座車窗外探頭問。「怎麽樣?有去找那本書吧?找到了嗎?」


    「沒有,找不到。我們找遍了三原慶子家,但就是找不到——咦?哇!」


    聰介看著車窗外,頓時嚇傻了。魔法使以時速四十公裏在做超低空飛行。


    「喂——!你這是幹麽——!別騎著掃帚和車子賽跑啦——!」


    汽車和掃帚賽跑,就很多層麵上來說都很危險。聰介隻好下車,瑪莉伊也從掃帚下來。兩人走在夜晚的淺川沿岸道路上,以令人安心的距離感繼續談案子的事。


    「結果,我們找遍三原慶子家的每個角落,都找不到那本《模仿人生》。」


    「我也不懂啊。不過可以想象,三原慶子以那本簽名書,逮住鬆浦的什麽把柄。所以她以那本簽名書為要挾,想勒索或操控鬆浦。於是鬆浦氣急敗壞下就殺了三原慶子,奪回簽名書。應該是這樣吧?」


    「那麽,三原慶子就不是自殺的嘍?所以,那封遺書是假的?不過,上麵確實有三原慶子的署名哩。」


    「對啊,確實有。不過鬆浦是模仿專家。不隻模仿表情和聲音,說不定他也會模仿筆跡呢。——我懂了!那本簽名書,說不定是三原慶子為了調查筆跡設局讓鬆浦寫的。而鬆浦在那本簽名書裏露出馬腳了。」


    「那,隻要找到那本簽名書,就有決定性的證據嘍?」


    「是這樣沒錯,可是——啊,可惡!這本書很有可能在鬆浦手裏。現在搞不好已經用碎紙機處理掉了,或是扔到河裏去了。」


    聰介氣得跺腳,但瑪莉伊卻一派輕鬆地說:


    「既然這樣,叫鬆浦再簽一次不就好了?」


    「別傻了。現在他已經有戒心了。應該不會再簽一次。」


    「沒問題啦。」瑪莉伊不知為何自信滿滿。「他不想簽的話,逼他簽就好了呀。」


    「逼他簽?怎麽做?啊——用魔法嗎!」


    「對啊。」瑪莉伊嫣然一笑。「鬆浦宏一好像在澀穀的電視台喔。喂,我們現在就去澀穀,逼他簽名如何?」


    「鬆浦在澀穀!?咦?魔法連這個都可以知道啊!?」


    「不是魔法啦。是鬆浦剛才在推特發推說:『n●know』。」


    「原來是推特啊。」聰介感歎時代越來越方便的同時,也注意到一件小小的事實。「嗯!?意思是說瑪莉伊,你有在用手機吧。把號碼告訴我。」


    「告訴你號碼?為什麽?」瑪莉伊睜大杏眼問。


    「……呃,為什麽啊……」被這麽認真的表情一問,男人就沒輒了。「…………」


    確實,我為什麽想知道這個女孩的手機號碼呢?聰介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突然把話題轉回去。


    「好,澀穀是吧。我們就去看看吧,立刻開我的車去——」


    「啊?要開你的車從八王子去澀穀!?不行啦,中途會遇難。」


    「…………她以為中途有山嶽地帶嗎?「那,要搭電車去啊?」


    「沒必要搭那種東西啦。」瑪莉伊指向自己的「搭檔」。確實如字麵上表示的一樣是一根棒子(注:「搭檔」的日文原文為「相棒」。),但卻是一隻老舊的竹掃帚。「去澀穀,飛一下就到了唷。」說時遲那時快,瑪莉伊已經騎上掃帚,以右手拇指指向自己背後的位子。


    「嘿!這位大哥,快點坐上來吧!緊緊抓住我的腰唷!不抓緊的話,如果掉下去我可不管喔!」


    這是什麽角色啊,瑪莉伊!?聰介緩緩地搖頭。雖然很想抱著美少女的腰,但實在沒勇氣把自己的性命交給被一根詭異魔法操縱的棒子。


    聰介歎口氣轉過身去,向少女做短暫的告別。「我開車去。你騎掃帚去吧。我們在澀穀碰頭。——待會兒見。」


    9


    接下來過了一小時,夜也深了——


    具體名稱就不公布了,在澀穀某電視台的後門,停了一輛破舊的國產車。下車的是,一名穿西裝的年輕男子和一名綁辮子的少女:聰介與瑪莉伊。


    「看~吧~沒有遇難吧!別瞧不起coro!」


    「幹麽,你在炫耀嗎?」瑪莉伊冷淡地回嗆後,抬頭看向眼前高聳的建築物,將手指抵在尖尖的下顎上。「看來,這裏是後門吧。因為是電視台,裏麵應該有警衛,不過我可以用魔法讓他們睡著,然後……幹脆用魔法把門毀了算了……」


    「你在擬什麽嚇死人的計劃呀?沒這個必要吧。」聰介掏出他唯一的武器,警察手冊。「你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是刑警喔。光明正大從正門進去就行了。」


    「那裏不是正門,是後門喔。」


    「那就從後門。」聰介光明正大從後門走了進去。


    被警衛叫住,被職員叫住,最後連打工的也叫住他:「喂,不可以隨便進來喔。」但每次聰介都亮出警察證件當免死金牌,一關一關地闖過了。雖然他不喜歡濫用權力,不過視聽費都有按時繳應該沒問題吧,聰介如此說服自己。


    目標是鬆浦宏一的休息室,在五樓的某個房間。鬆浦在錄像空檔的等待時間,都在這裏度過。一定是悠哉地在抽煙,沒什麽防備。


    「進去嘍,瑪莉伊。」、「好,沒問題!」——聰介和魔法使在門外互相點頭。


    聰介簡短地敲了兩下門。也不管有沒有聽到「請進」,兩人像軍隊攻堅似的闖了進去。休息室是兩坪半的榻榻米和室,附有桌子。


    「打擾了。」兩人異口同聲地說,一起脫掉鞋子,進入榻榻米房間。


    鬆浦宏一穿的是舞台裝,藍色的西裝打上蝴蝶結領帶,頭發用發油梳得很整齊。枕在坐墊上,以側躺的姿勢在抽煙。但這樣的宏一看到兩人旁若無人的舉止,臉色大變地坐了起來。


    「你、你們這是幹麽——嗯!?」鬆浦看到辮子少女,嚇得猛眨眼睛。「我記得你是,葬禮時遇見的女孩。對,瑪莉伊。」然後銳利的眼神一轉,看向聰介。「你,你是誰?她的經紀人什麽的嗎?」


    「不,我不是經紀人……我上次也和您見過麵吧。和瑪莉伊一樣在同一個葬禮會場上碰過麵的。」


    「那一天!?我見過你!?不,我完全沒印象。」


    「這樣子啊……」這也不稀奇,聰介過去有過好幾次這種經驗了。於是聰介鄭重地亮出警察手冊給鬆浦看。「我是八王子警局的小山田。小山田聰介。」


    鬆浦露出「啊!那時候的!」的驚訝表情。但同時,他眼眸裏也多了警戒之色。「那麽刑警先生,到我後台休息室的理由是?」


    「您知道三原慶子小姐的事吧。今天早上她的屍體被發現了。」


    「哦,這件事啊。是啊,我知道啊。中午有另外一位刑警,也來我這裏問過話了。不過,基本上我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可說。——她是自殺的嗎?」


    「哦?為什麽您會這麽想呢?」


    「因為中午的刑警是這樣問我的。問我她有沒有看起來很煩惱的樣子。可能我和她在工作上多少有點接觸,所以認為我可能知道些什麽吧。但其實和她比較熟的是矢川。坦白說,我對她的死,沒有特別的感慨也沒有感想。——你還想問什麽嗎?」


    「不,其實有事找您的不是我,是這位女孩喔。」


    「哦?是她呀?」鬆浦擠出一個笑容看向少女,用像在摸貓的語氣問:「瑪莉伊小妹妹,到底有什麽事啊?」


    瑪莉伊戰戰兢兢地走到鬆浦前麵,「那個、其實我是、鬆浦宏一先生的、大粉絲,所以呃——」說完遞出一本書到他前麵。


    這是來澀穀途中,在書店買的《模仿人生》。鬆浦看到封麵,表情大變。瑪莉伊直勾勾地盯著他蒼白的臉,依然以結結巴巴的語氣說:「請……請……務必、在這本書上、簽名,拜托您了。」


    可能是魔法使的眼神與聲音的催眠效果,鬆浦雙眼逐漸失焦,眼皮沉重地下垂,臉部肌肉逐漸鬆弛。宛如就在等這個時機似的,瑪莉伊突然一拳打在鬆浦的額頭上——叩!隨著這個可愛的動作,瑪莉伊背上的辮子綻放出青色光芒。所幸聰介可以理解,這個「用拳頭叩!」並非單純的暴力,而是一種魔法。


    霎時,鬆浦好像醒來似的左右甩頭,然後露出一臉由衷歡喜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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