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兮女:典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賦〉。)


    楚國宋玉東鄰有美女,


    登牆窺宋玉,


    嫣然一笑,惑陽城。


    美色惑人心,不分古今。


    朱唇美女,巧笑倩兮,


    或為淫婦之靈也。


    ——《今昔百鬼拾遺》/上之卷·雲


    1


    不習慣笑。


    不知該怎麽笑。


    試著揚起嘴角。


    繃緊嘴邊肌肉,想做出笑容卻難以如願。


    ——這樣看起來像在笑嗎?


    鏡中映照著一個把嘴抿成一字、看似心情不好的女性。愈用力嘴角就愈朝橫向擴張,反而像是發窘,也像在胡鬧,但就是稱不上笑臉。


    ——是眼鏡的緣故嗎?


    拿下眼鏡。


    世界變得模糊。


    無所謂。


    完全無所謂。


    映於鏡中的表情扭曲,變得更奇妙了。


    究竟如何才能做出所謂天真無邪的笑容?不管怎麽思考、怎麽努力都不懂。


    ——是臉頰的問題嗎?


    臉頰用力。


    讓嘴巴朝橫向擴展,全神貫注在顴骨上。


    一張緊繃的奇妙笑容便完成了。


    看起來一點也不愉快。


    ——必須舒緩一點。


    眉間有皺紋,看起來就不像笑臉。


    指抵眉間。


    閉上眼簾,輕輕按摩。


    ——真愚蠢。


    自己的行為多麽滑稽啊。


    滑稽歸滑稽,卻一點也不好笑。


    年紀不小的女人在鏡子前擠眉弄眼,認真煩惱笑臉的問題。


    無聊。


    明明這世界上有這麽多緊迫的事情尚待思考與實行。


    ——但是,至少現在……


    女人再次注視著鏡子。


    從來沒畫過妝。他說——隻要略施薄妝,不失禮節即可。男人不需為了禮節化妝,隻有女性必須取悅異性才能在社交上獲得認同,她一向認為這是件可笑之事。


    ——笑。


    記得柏拉圖曾經宣稱,絕大部分的笑都建立在犧牲他人之上。


    笑是受製約的衝動突然獲得滿足時產生的心理狀態——佛洛伊德如此分析。


    追根究柢,笑是惡意的扭曲表現,是迂回卻直接了當的歧視。無須引用波特萊爾也能證明,笑是多麽畸形而低級的行為啊。


    但是……


    身為人就不得不令臉頰的肌肉抽搐,機械式地做出醜陋表情。


    笑吧笑吧笑吧。


    矯飾矯飾矯飾,


    山本純子拚命牽動臉頰肌肉。


    ——不笑的話。


    就會被笑。


    嘻嘻嘻。


    ——被笑了。


    嚇了一跳,抬頭一看。


    窗外……


    圍牆上空——


    一個巨大的女人正在笑著純子。


    2


    被男人求婚後,她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學生們的舉動。


    柱子背後,階梯底下的陰影,校園的角落。


    少女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如風聲般的細語。


    隻要一與純子眼神相交就逃離,聽見腳步聲也逃離。


    ——被笑了。


    覺得自己一定被人嘲笑了。


    但是——這倒也不是現在才有的情況。嚴格的教師、頑固不知變通的舍監、魔鬼般的女教官——純子在女孩們心目中向來如此,不論何種場合,學生總是對她敬而遠之。


    一直以來,女孩們看到純子就轉頭,一聽見腳步聲就逃走,與如今狀況無異。問心無愧便無須膽怯,這表示女孩們做了虧心事。


    純子一直都這麽認為。


    ——可是,


    為什麽現在會如此在意?


    純子明明沒做過什麽虧心事。


    純子的生活方式從來就不怕受人檢視,也沒做過會被人嘲笑的事情,這點她很有自信。


    純子這三十年來,一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她的心中從來沒有陰霾,就算有人背地裏說她壞話,她也不會在意,因為在背後說壞話才是錯誤的行為。


    傳述錯事之人乃是愚者。


    傾聽愚者的話語口合疋浪費時間。


    多聽無益,隻會帶來不愉快,不愉快就是一種損失,所以她從來不聽這些雜音。


    有想表達的意見,為何不敢堂堂正正對她說?無法當麵說出的話語,就算是合理之言也無須傾聽。


    這就是純子的信念。


    ——可是,


    最近卻在意得不得了。


    女孩子們都在說些什麽?為什麽遇見她就偷偷摸摸地逃走?是在說她壞話嗎?是在輕蔑她、責罵她、嘲笑她嗎?


    ——這種事。


    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


    自己應該沒在女孩麵前示弱過,基本上純子沒有弱點。身為教育者、管理者,純子的防禦有如銅牆鐵壁。


    或許是對戰前偏差教育的反彈,最近教育界的風潮是盡量對學生表現友善,亦師亦友的關係被認為是最理想的。但是,純子認為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


    純子當然不認為戰前的教育方針正確,無論由任何層麵檢視,那種教育都是錯誤的。皇國、軍國等妄語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使並非如此,無論在什麽情況下,不帶批判地將偏頗的意識形態強加諸於人都不適當,這種行徑即所謂的洗腦。相信任誰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假如那是不具備政治意涵的思想,或不帶主義的溫和行徑,純子認為隻要該種教育方針不保留學生思索、選擇的空間,終究與戰前的教育無異。管他是否主張和平,是否為民主主義——無疑地都是一種偏差的意識形態。


    這個世上沒有不偏頗的意識形態,但是如果教育者感到迷惘,受教者也隻會感到疑惑。


    不論是否多方顧慮,不論是否熱心實行,教育終究隻是一種洗腦——這是個難以撼動的事實。


    因此純子認為,教師必須立於隨時受人批判的立場,這才是正確的。


    與學生稱兄道弟,便無法維持應有的緊張感,純子覺得教師與學生應保持一定的距離;教師必須經常自我批判,而學生也不應該照單全收,全麵接受教師的說法,無論是否未成年或仍是孩童,都不應該忘記批判的精神。


    所以才需要教導啊——許多人主張如此。


    但是如果連判斷的基準也必須灌輸,依然隻是一種洗腦罷了。所謂的洗腦,就是使對方喪失自我判斷的能力,判斷應該完全由學生自己進行。


    即使三、四歲的小孩子,隻要好好教育,也會自己學會判斷;反之,如果到了十四、五歲還不能判斷事情善惡,問題恐怕出在學校教育之外。學校並不是培養判斷力的場所。


    人格的建構該由父母、家庭與社區,以及孩子本身負責。


    ——因此,


    她認為教師對學生的人格出言指導是一種越權行為。


    教育者並不是神,即使能教導培育,也無法創造人類。若有此錯誤體認,方針就會產生偏差,態度也會變得傲慢。


    學校並非聖域,教職亦非聖職,這裏隻是一個單位機關、一種裝置,教師隻應教導自己能教的事物。


    應當了解自我的分際。


    即便如此,純子還是無法理解那些沒辦法把握應盡之責、隻想與學生保持親近關係的老師的想法。


    此外,她也無法原諒以「算了,當老師也好」或「沒別的職業好選擇,隻好當老師」等不像樣的理由選擇了教職的家夥。


    不敢正麵承受批判,便無法擔當教師之責。所謂的教職,乃是與學生、與社會,以及與自己的鬥爭。


    片刻也不得鬆懈。


    所以,純子從未笑過。


    ——是的,明明她從未笑過。


    學生們為何又會笑她?


    她非常在意。


    待純子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弓著背、抱著雙肩,仿佛想保護自己般畏畏縮縮地走路。


    ——自我意識過強了。


    絕對是。真愚蠢。


    純子挺起胸膛,揮舞手臂,闊步前進,似乎想趕走內心的愚昧,腳步聲喀喀作響。


    石砌的校舍之中,


    腳步聲由四麵八方反彈回來,消失。


    由巨大石柱背後,


    一道陰影閃過。


    嘻嘻。


    ——笑了。


    純子朝該處奔跑而去。


    柱子背後站著姓神原的老教師,神原雙眼所見之處,一群女學生笑嘻嘻地奔跑離開。


    神原的視線追著女學生,直到不見影蹤,接著她轉頭麵向純子,以仿佛百年前的宮廷女官的緩慢語氣說:「山本老師,你怎麽了?」


    「那些女孩——」


    ——在笑什麽?


    「剛才那些學生——」


    「啊。」神原眯起眼睛。


    「她們在走廊上奔跑,真不應該呢。」


    「這……」


    並不是想說這件事——


    「她們一看到我就立刻跑掉了,但其實我一直都站在這裏。那些女孩子並沒做什麽壞事,隻是邊走邊聊天而已。一定是冷不防地發現我在附近,覺得尷尬難為情吧。」


    「她——們說了什麽話?」


    「哎呀,即使是教師也不應該偷聽談話內容啊。」


    老教師和藹地笑了。


    「可是——」


    「——既然逃跑,應該是在說些不該說的閑話吧?」純子表示疑問。


    神原表情詫異。


    「所謂不該說的閑話是?」


    「就是被人聽到很不好的事情。」


    「例如?」


    「這——」


    ——例如,關於我的壞話。


    純子說不出口。


    「本學院戒律嚴格,走廊上禁止私語,所以她們才會逃跑啊,我看她們隻是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吧。」


    應是如此吧,一定沒錯。


    ——但是。


    「但是——我好像聽到她們笑?」


    逃走時似乎嘻嘻地笑了。


    聽純子說完,神原歪著頭回想說:


    「這——或許在聊天時有說有笑,不過她們一看到我的臉立刻縮起脖子逃走了——如果她們邊跑邊笑鬧,我一定會立刻告誡她們的。」


    是的,這間學院有條禁止笑鬧的戒律,但沒有人遵守,就連眼前的老教師,在剛才短暫的談話時間裏也微笑了好幾次呢。


    ——不可能遵守的規定,幹脆別製定。


    純子這麽認為。


    這間學院是一間強製住校的女子教會學校,因此這類戒律或禁忌皆從基督教義而來。


    但是——雖然在此任職,純子本身卻完完全全是個無神論者。


    學院表麵上揭藥基督教理念,但信仰本身早已成虛骸,於學院之中不具任何機能。隻不過眼前這位神原老師倒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


    即使是虔誠教徒的神原——也會笑。


    純子——從來沒有笑過,總是一副苦瓜臉。


    有時連純子也受不了自己為何老是看起來心情不好。


    即便現在亦是如此。


    「山本老師,你——是否累了?」


    神原問。


    的確是累了。


    夏天以來,純子遇到了單憑自己難以處理的嚴重問題,不論她怎麽苦思也找不出理想的解決之道,十分棘手。


    而且問題還是兩個。


    一個是學生賣春。


    另一個則是——


    ——結婚。


    賣春與結婚,一般並不會將這兩個問題相提並論,但對純子而言,這兩個問題卻必須透過同一個關鍵字並列提起、並列而論,這個關鍵字即是……


    女人。


    純子擔任教職之餘,還是個熱心參與女權運動的鬥士。站在女權運動的角度,不管賣春或結婚,皆是封建社會對女性不當壓榨的腐敗製度。


    所以,純子無法單純將賣春視為違反善良社會風俗的不道德行為,或抵觸法律的犯罪行為而加以撻伐。


    相同地,她也無法將結婚視為人生最大的幸福而全心全意地接受。


    如果不假思索便接受這類製式的泛泛之論,等於是放棄個人的判斷,所以純子日夜不分地拚命思考。


    當然,純子平時就會思索這類問題。隻是,理論與現實往往無法完美畫上等號,現實中的事件不可能依循道理思考、獲得合理的結論後就得以了結。


    賣春的是自己的學生,要結婚的則是自己,兩者都是現實的事件,要判斷、要提出結論都必須經過充分的思考,輕舉妄動隻會留下禍根。


    結婚終究隻是一己之事,影響所及範圍還不大,若無法下定決心還能先擱著。


    但是賣春就不一樣了。


    僅依循社會規範對學生的不當行為做出懲罰很簡單,但事情並不會單純地就此了結,純子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影響學生的一生。純子不願意將自己的意見強加在學生身上,但是這種情況下,不管學生是基於什麽信念才做出賣春行為,社會都不會原諒她。


    純子認為,事情的解決之策恐怕隻有清楚地傳達自己的看法,並充分尊重學生個人的意誌下,讓學生自己判斷做出決定。


    社會這種無可救藥的愚蠢結構或許會迫害學生,但保護學生是教師應盡的職責。


    她與學生討論了無數次。


    在學生做出決定之前,她都不打算向學院報告這件事。


    因為大部分的教職員都是受到男性優勢社會洗禮的性別歧視主義者。


    顯而易見地,與放棄思考的人對話是無法獲得理想結果的。


    總之,這件事情絕不能隨便處理。


    經過三個月抱頭苦思的日子。


    純子已是疲憊不堪。


    但是——即便如此,她並不認為她的煩惱影響了日常的職務,她自認善盡職責。


    她向神原老師表示如此。


    「你做事太認真了。」老教師說。


    「以致旁人看你也覺得疲累。如果你一直都這麽緊繃,身體會承受不住,緊繃的情緒也會傳染給學生啊。」


    「請問——這樣不好嗎?」


    「不是不好……」老教師踏出蹣跚的腳步。


    「孩子們害怕你呢。」


    「求之不得。」


    「你不喜歡受學生愛戴嗎?」


    「我沒打算討好學生。我——就是我,想批判我,當麵對我說即可,隻要合乎道理,我自然服輸;隻要能駁倒我,我隨時願意改變自己的想法。」


    「你太好戰了。」老教師停下腳步,一臉受不了地看著純子。


    「我認為你參與的女性解放運動很有意義,也看過你在雜誌上發表的文章。我認為女權運動的主張非常正當、合理,看到某些部分還覺得很暢快,日常的不滿也得以抒發了呢。」


    「謝謝您的稱讚。」


    「但是……」老教師話鋒一轉,改以教誨的語氣說:


    「你不覺得自己的論調有點過於嚴苛了嗎?」


    「是——嗎?」


    「你所寫的內


    容雖正確,寫法卻非常男性化。」


    「是——這樣嗎?」


    「是的。」神原說:「你認為隻要高聲主張,就能改變這個世界嗎?最近有許多婦人參政,我認為這是好現象——但是,在我眼裏,這些女權鬥士的行為舉止幾乎與男性無異,不知是否隻有我如此認為呢。」


    「我不同意您的想法。因為不這麽做女性就無法獲得認同,這個社會仍然以男性為中心啊。」


    「我說的並不是這種問題。山本老師,你以及這些女性參政者使用的話語,都是以男性使用的文法拚排而成的啊。」


    「您說——男性的文法?」


    「是的。我們女性如果不能以女性的言語來爭取,即使這個世界的主導權由女性掌握,終究隻是短暫的光榮。同樣是男性的行動方針,隻不過換成女性來主導,等於換湯不換藥啊。」


    她說得沒錯。


    「可是——」


    「所以說呢——」老教師又在走廊邁開腳步。


    「主張正當,是否就可以把不正當的對象打擊得體無完膚?如果基本思考模式是『不正當者本來就該被打倒』,最後可能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那麽獲勝者不就永遠是力強聲壯者了?」


    「正因為不正當者力強聲壯,所以我們才需要高舉雙手,大聲呼籲同誌齊力對抗,現況是正當的一方受到蹂躪啊。」


    「嗯——但是不管主張多麽正確,過度激進的言論並不一定有效果呀。相反地,有些人雖然論點不怎麽縝密合理,卻能潛移默化地影響輿論。或許你認為這種作法狡獪卑鄙而無法認同,但有時候,能獲得最終成果的才是最佳作法呢。」


    「您的主張我並非無法理解,但是我恐怕沒辦法回應您的指教。」


    純子無法踏上正攻法以外的道路。


    「唉,山本老師你還年輕,或許還無法體會這種道理吧。」神原說完又微微一笑,純子覺得有些惱火。


    ——年輕。


    早就不年輕了。


    純子今年三十歲,學生在背地裏稱呼她阿姨或老太婆,愛挖苦人的學生甚至叫她鬼婆。


    純子早就知道這件事,連眼前的這位神原,在學生之間的稱呼也是「老婦人」。


    ——沒錯,「阿姨」。


    知道自己被人如此稱呼,恰好是在被人求婚的時候。


    ——這就是原因嗎?


    或許是如此吧。


    你們知道嗎?山本阿姨又——


    可惡,那個死老太婆——


    女孩們在背地裏竊竊私語。


    被叫做鬼倒無妨。所謂的鬼,乃是能為人所不能為者,那麽鬼的稱呼反而如己所願。


    但是被叫老太婆就很討厭。


    與性別歧視相同,純子認為將年齡當作個人特性予以誇大諷刺是件難以原諒之事。年齡與性別雖會影響個人特性,卻非其全部。


    純子認為,反而拿肉體特征——若論好壞,純子當然認為這種行為很不恰當——當作譏諷個人的材料還更正當一點。


    也就是說……


    很明顯地,「女人就該如何如何」、「都幾歲了就該如何如何」等等說法是一種歧視。因為,性別或年齡等條件個人無從選擇,此與因出身或家世來歧視他人沒有任何差別。


    有些人一邊說不該用出身、身分來衡量他人的美麗詞藻,在口沫未幹之前卻又說起「女人就應遵守規範」、「女人不該強出頭」——這類蠢貨根本就是放棄了思考。


    這與基於血型、星座等毫無根據且個人亦無從選擇的事項來定位個人一樣愚蠢。


    這不是一句「開玩笑罷了」就能解決的。


    戰後人人嘴上掛著「民主主義」、「男女平等」等聽來理想順耳的詞藻,但在頌揚這類美麗詞句的同時,他們卻無視於這世上如此多的歧視,而對於這些歧視的默認也直接影響了孩子。


    小孩並非笨蛋,他們隻是無法分別大人行為的善惡,囫圃吞棗地照單全收。


    所以孩子才會有樣學樣地嘲笑別人「老頭」或「老太婆」。


    明明無須思考便知年齡不應是貶低個人的要素。


    純子認為,反而這麽簡單的道理也不懂的笨蛋才該被貶低;但這個社會似乎並非如此。


    就連愚者也應該懂得女性原本就不應受到歧視,可是長期以來卻沒人察覺這個道理,更遑論其他歧視了。


    忽視如此愚昧的社會狀況,將一切培育人格的責任推給教育者,終究是無法改變現況的。因此……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


    純子責罵那位叫她老太婆的學生,很嚴厲地斥罵她了。她對學生徹底地表達她的意見,純子認為自己並沒有錯。但是……


    ——反效果——嗎?


    的確,如同神原所言,不管立論多麽正確,隻要采取高壓態度,就難以達到效果。或許對方在當下會向她道歉,表現出順從的態度,但是那個學生真的正確理解了純子所想表達的觀點嗎?而且在那之後——


    ——女學生們在嘲笑我的年齡嗎?


    正當她在思考這件事時……


    嘻嘻嘻。


    由背後傳來轟然大笑。


    回頭一看,巨大的女人幻影遮蔽了整個天空。


    3


    孩提時代,鄰居有個溫柔的阿姨。


    說阿姨,其實是以幼兒的觀點為基準,她的年齡應該還不到中年。


    憑藉模糊的印象來推測,她當時應該隻有二十七、八歲,比現在的自己還小個兩、三歲呢。


    當時前一句阿姨、後一句阿姨地叫著她。


    ——原來自己也叫人阿姨啊。


    叫人老太婆無疑地是一種壞話,但阿姨這個稱呼本身仔細想來似乎沒什麽貶意。


    「阿姨」與「阿婆」原本應該指父母的兄弟姐妹及祖父母的詞語,不是用來表示年齡的稱呼,而是一種表現親戚關係的言語。


    ——帶著親密之情。


    曾幾何時,卻變成了一種歧視用語——純子想。


    古代或許曾有過一段幸福時代:個人的年齡、性別與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沒有衝突。在這種時代裏,這形容性別或年齡的詞語足以表達個人特性而不造成任何障礙。但是隨著人不斷進化,個體的型態細分化與多樣化後,這些詞語便失去了原有機能。


    這些過去累積而成的對各階層個體的刻板印象今日依然存在,可是實際上的個體與這類印象之間難免有所差異,這些差異便會成歧視的來源。


    但是幼兒無法辨識這些差異,這類詞語對他們而言並不具有歧視意義。


    總而言之,純子當時毫無惡意地稱呼那位女性為阿姨。


    純子並不知道她的本名。


    那名女子經常親切地向她打招呼,給她糖果,唱歌給她聽,似乎很喜歡小孩子。


    阿姨總是穿著漂亮的衣服。


    隻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她總是濃妝豔抹,頭發用梳子挽起,衣著打扮有些不拘小節,和服的花紋亦過分花俏搶眼——在孩子的眼裏或許很漂亮吧——簡言之,那名女子像是從事特種行業的小姐。


    純子的雙親都投身教育工作。


    父親有如父係製度的化身,正是為純子所輕蔑的封建主義者;母親則像是為了與這種父親對抗才結婚的勇敢女性。


    父親總是大聲怒吼,母親則總在眉間刻劃出深刻皺紋。


    冥頑不靈的父親與神經質的母親,怒吼與靜謐,恰好形成對比。長期以來,純子以為所謂的父親就是強加要求的人,母親就是與之抗衡的人,她對此深信不疑。


    不過,純子並不認為自己成長的家庭環境


    異常,從來就沒這麽想過。因為她的家庭雙親健在,在經濟層麵也很穩定,是個標準的中產家庭。


    她並不覺得缺乏親情的滋潤。父母親或許不善於表達情感,思考也有點偏激,純子還是充分感受到雙親的慈愛與關照。


    隻是,她的家庭裏沒有笑容。


    嚴肅的父親認定這個無常的世界沒有任何樂趣,所以純子從來就沒看過他的臉頰搐動過一下。隻在要壓迫別人、攻擊別人時,他的表情才有所變化。


    崇尚高雅的母親認為笑是一種低級行為,所以純子也從沒看過她的眉毛抖動過一次。隻在感到十分苦惱或要威嚇別人時,她的表情才有所變化。


    所以,純子也不習慣笑。


    那女人——阿姨很喜歡笑。


    真的很喜歡笑。


    她在樹籬圍繞的自家庭院裏種植了山茶花等多種植物,總是很愉快地照顧它們。明明是稀鬆平常的光景,但對於當時的純子來說卻很異常。


    純子記得起初以為阿姨瘋了。對於不知笑容的孩子而言,在笑的女人看起來就像怪物。所以純子當時隻是楞楞地望著她,阿姨和善地對她微笑,對她開口說……


    小妹妹,你是轉角的老師家的孩子嘛——


    真讓人羨慕——


    你們家好氣派啊——


    爸爸媽媽對你一定很照顧吧——


    說完,阿姨又笑了。


    純子覺得她很漂亮。


    她的臉蛋肌膚雪白,嘴唇嫣紅,眼睛閃亮動人,年幼的純子沒看過如此美麗的容貌.


    阿姨用紙包了些糕餅送她。


    這個給你吃,別跟別人說喔——


    阿姨說。


    後來純子好幾次隔著樹籬與阿姨說話。


    也曾經受邀進入阿姨家裏。房子裏有股香氣,令她覺得輕飄飄的,心情很好。阿姨身上也有這種難以言喻的香味,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便宜脂粉的氣味吧。


    這是她的秘密。


    純子對父母隱瞞事情,說來這是最初也是最後一次。不論在這之前或之後,她都不曾有過秘密。


    在這之前她隻是個不懂事的小孩,想藏也藏不住—在這之後她則堅信隻要無愧於心,就沒有必要隱瞞,所以也不需要秘密。


    純子當時並不認為自己做了壞事,隻不過她有所自覺,知道這是必須保守的秘密。


    阿姨——每一次純子去找她,她都會溫柔地對純子微笑。雖然母親認為笑是下流的行為,看到阿姨的笑容,純子實在難以認同母親的主張。


    阿姨笑的時候絕對不會發出聲音,與其說哈哈大笑,更接近嫣然一笑。純子每次見到她,總嚐試著模仿她微笑。


    但是不論如何就是辦不到,她就是不知道如何笑。不可愛的孩子隻能擠眉弄眼做出怪異表情。


    兩人維持這樣的關係,過了半年左右。


    某一天,突然起了變化——


    純子與母親一起經過阿姨家麵前。阿姨隔著樹籬,一如既往和藹可親地對純子微笑,但沒有出聲打招呼。回頭看她的純子沒有笑,反而用瞪人的表情望著阿姨。


    就隻是如此。


    明明就隻是如此而已,母親卻在雙眉之間擠出了深深的縱紋。母親對阿姨投以寒冰刺骨般的冷徹目光,阿姨似乎覺得有些困惑,仍然帶著微笑,有點抱歉地向兩人點頭致意。


    從那天起——純子與阿姨的秘密關係結束了。


    母親洞悉了一切,次日立刻登門拜訪阿姨。純子沒被斥責,母親隻對她說了一句:「不要再去那個家了。」短短的一句話,反而讓純子深刻地了解一件事。


    那就是——再也無法跟阿姨見麵了。


    但她並不覺得悲傷。


    那天之後,純子真的再也沒去過阿姨家。


    之後又過了一個月。


    那天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阿姨。


    事情始於突如其來的叫罵聲。


    大街上似乎發生騷動,純子沒作多想地出門一看,見到阿姨被人從家裏拖到樹籬前,趴倒在地上。阿姨的麵前站了著一名身穿昂貴的細碎花樣和服的婦人,對她大肆護罵,有許多看熱鬧的民眾圍觀。


    你這頭母豬——


    婦人口吐與昂貴衣物不相稱的下流話語。


    你這隻不知羞恥、愛偷腥的貓——竟敢拿我家的錢住這麽豪華的房子——你以為你是什麽貨色——還敢穿這麽漂亮的衣服——


    婦人抓住阿姨的領子。


    給我脫掉——還我!還我!——


    婦人伸手欲將阿姨身上的和服剝下來。


    她滿臉通紅,怒不可遏。看來阿姨應是某個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包養的情婦。正妻忍受不了嫉妒,找上門來大鬧一番。


    當然,當時的純子自然不可能知道這些複雜內情。年幼的純子眼裏,就隻見到一個咄咄逼人的女人,與不斷低頭忍耐的女人而已。


    婦人自以為行為正當,認為正妻的地位絕對優於情婦,但這是錯誤的,這種高下之別隻在重視嫡子的父係社會當中有效。


    受男人包養的生活方式或許並不值得褒揚,但是真正該受到抨擊的是包養女人的男人而非情婦。是否結婚登記,誰先誰後,就女人立場看來所作之事並沒有差別。隻要正妻不是自力更生,必須仰賴男人扶養的話,可說與小妾亦無不同,因為兩者都是處於被男性剝削的立場。這兩種身分地位的差異由男人所賦予,在男人觀點看來,男人分別剝奪了正妻與小妾的人格,令她們隻能唯唯諾諾地仰其鼻息過活。


    淫婦——


    妓女——


    婦人罵盡了各種髒話。


    這些都是男人的語言?


    純子呆呆地看著這副光景。


    母親從純子背後現身,以袖子遮住了她的眼睛,要她別看。


    那個人是壞女人——


    母親說。


    四周一陣哄笑,純子從袖子的縫隙偷看,見到阿姨的衣服被人剝掉,躺在地上。


    給我滾,滾得愈遠愈好——


    婦人叫喊。


    阿姨靜靜地站起來,在眾人嘲笑之中搖搖晃晃地走向純子家的方向。


    她似乎遭到婦人毆打,臉有點浮腫。


    但是——


    阿姨臉上還是浮現了淡淡的微笑。


    經過純子家時,阿姨瞄了純子一眼。


    一如既往地,


    溫柔地,


    ——笑了。


    此時純子了解了一個道理。


    這個世上有兩種人。


    會笑的人與不會笑的人。


    純子在母親懷裏想,自己應該屬於不會笑的人吧。


    ——因為,


    純子到最後還是無法用笑容來回應阿姨。


    ——長久以來……


    一直忘卻的……


    純子試著回憶起埋藏於記憶深處的阿姨的笑臉。


    她的臉部特征幾乎完全消失,隻剩下鮮明的紅唇與近乎抽象畫般的神秘笑容。


    ——笑。


    女孩們的笑聲。


    是的——笑。


    純子之所以生氣,並不是因為被學生嘲笑年齡,也不是因為被人在背後講壞話。她們笑什麽其實都無所謂。純子對於被笑,不,對於笑本身有著深深的心理創傷,如此罷了。


    為什麽有人能如此天真無邪地笑?


    究竟有什麽好笑?


    為什麽笑?


    「為什麽笑!」


    嘻嘻嘻。


    嘻嘻嘻嘻。


    就在純子出聲喊叫的同時,分不清是大笑還是嘲笑的下流笑聲響徹於磚石砌成的堅固校舍之中。


    4


    「我覺得你似乎把結婚視為可恥之事——」


    男子語帶誠懇地說。


    「——所以你才有所錯覺,認為打算結婚的自己很可恥,這就是你變得很在意學生目光的原因。」


    「我想——沒這回事。」


    「是嗎?」男子語帶疑問。


    「——既然如此,你就沒有必要在意學生的言行了。不管在誰眼裏,你都是個好老師,沒有任何可恥之處。」


    「我——並不覺得可恥。」


    「有自信是非常好的事——但是,果真如此,你又何須在意他人目光?除了部分親戚以外,應該沒人知道我向你求婚吧?其他教師也就罷了,學生根本無從得知啊。」


    是的,不可能有人知道。


    「而你明知如此,卻仍在意學生們的眼光,不就表示這是你的心理問題嗎?」


    「這——的確有這種可能。」


    「所以說——」男子說:


    「——你還是——在內心深處厭惡著婚姻。表麵上答應我的求婚,卻還是十分迷惘。」


    婚姻是種老舊因襲、形同虛設的製度,象征著束縛與倚賴,壓榨與歧視。


    純子一直很鄙視婚姻製度,在這層意義下說沒有迷惘是不可能的,但是這種事情她已經看開了。


    「我並不——感到迷惘。」


    「真的嗎?我很重視你的意願,如果你仍然有所迷惘,我們可以好好討論過再做決定。妥協就不像你了。」


    自己也認為如此。


    但是純子絕對不是因為妥協才接受求婚,而是——


    ——笑容。


    男子一副認真的表情繼續說:


    「我也同意現行的婚姻製度並非完全沒問題,許多部分都有必要重新檢視。但製度是製度,而我們的婚姻卻是我們之間的事,是締結於你我之間的對等契約。隻要我們兩人對婚姻的認識正確,就能隨心所欲地以我們自己的方式來實現婚姻生活,不是嗎?——」


    純子想——男子所言根本是理所當然、人盡皆知的道理,但是純子並沒有開口。至少他是個很誠懇的人。


    「——事實上,結不結婚根本就無關緊要,僅僅一張紙並不能改變什麽。或許你會想:『我可不想受一張紙束縛。』我完全讚同這個意見:但反過來,結婚不也可說是——僅是在一張紙張上簽名蓋印,所以根本不構成束縛,不是?」


    確實如此。


    結婚,就隻是簽名、蓋印、締結婚姻契約的行為,什麽也沒改變。不管是冠父母的還是結婚對象的姓氏都一樣,純子就是純子,不會變成別人。但是周遭的看法會改變,即使當事者不變,社會對自己的定位卻會改變。


    「的確,社會對我們的定位是會改變。」


    男子仿佛看穿純子的思考似地說:


    「但這並不一定是壞事,至少對現在的你應該是好事。」


    「什麽意思?」


    「如果你想在男性中心社會裏進行改革,沒有道理不利用我現在所處的地位吧——」


    成為這名男子的伴侶,等於是進入了家族企業的核心。


    純子看著這男人的臉。


    他是大財閥的當家之主。雖然純子一點也不在意這點,但他的確有錢有勢,擁有莫大資產。在世人的眼裏,他是個無可挑剔的伴侶,而且除去這些,他也是個有魅力的人。他誠實,表裏如一,寬容而有行動力,頭腦也很聰明。


    純子並不討厭他。


    與其說不討厭——毋寧說她喜歡他。


    但是,不知為何在討論這事時,男子的話語總是表麵而空泛,從來沒辦法說到純子的心坎裏。


    例如……


    「我真的很尊敬你」男子說。


    尊敬與愛情並非同義,因為很尊敬所以想結婚,這個理由實在令人難以信服,所以男子求婚時純子坦白地回絕了。


    但男子卻回答:


    「我認為不管何種形式的愛情,不包含尊敬都是無法成立的。」


    「如果無法尊敬對方,自然也無法打從心底愛上對方。」


    「我尊敬你的人格、思考、生活方式。」


    「我尊重你的個性,我是在這些體認下向你求婚的。」


    這些話一點也不像愛的告白,僅是空泛言語的羅列。


    但對於純子這種個性的女人,這些話反而容易入耳。理性而淡泊的純子一想到甜蜜話語與溫柔囁嚅就倒盡胃口,還是這種理性而淡泊的話語比較動聽。


    而且,普天之下除了這名男子,怎麽找也找不出第二個人會對純子這種女人甜言蜜語吧。這是事實。


    因此,純子反而慶幸男子沒在這種時刻說出肉麻話來。


    「至於姓氏的問題——」


    男子繼續說:


    「——關於結婚登記時是否改姓,我認為改姓並非意味著某方隸屬於某方,倒不如想成這是為了獲得財產繼承權所必須的職位名稱或頭銜即可。在這層意義下我也是如此。我是個養子,原本不是這個姓氏,但我並不在意。即使我已經改姓,也不代表我就隸屬於這個家庭。」


    「這——」


    「我認為姓氏單純隻是一種記號。不管姓氏是否改變,你就是你,並不會有所變化——當然了,這是假定你並不執著於現有姓氏的情況。」


    ——這些小事


    純子一點也不在意。


    男子求婚時純子覺得驚訝萬分,因為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同時學校裏又發生學生的偏差行為,所以遲遲未能下定決心。


    然而,令她遲疑未決的並不是婚姻本身,但男子似乎就是無法理解這點。忽視家庭問題與婚姻製度,就不可能認真探討女性如何參與社會的問題。


    長期以來,純子早就針對婚姻問題思考過千百回。


    純子——雖然沒想到竟然有人向自己求婚——不分日夜地拚命思考調查關於婚姻製度的問題,亦曾撰專文探討。對於這個問題純子早有定見,不會輕易受他人影響,故也無法簡單說明。就算男子在這種狀況下表示他的意見,對她也起不了什麽作用。


    因此……


    「我並沒有——打算改姓。」


    她決定簡單回答。


    「那就好。」男子笑了。


    有什麽好笑的?


    「既然如此——這有點難以啟齒——難道是因為你覺得自己的年齡與擔任教職的立場會對我們的婚姻造成障礙嗎?」


    「這——不能說沒有。」


    是的,不能說沒有關係。


    仔細想來,純子心中對年紀的確有著自卑情結。雖然她平時總斷然主張年紀不應成為貶低個人的因素,也嚴詞厲色地斥責過學生,但說穿了,自己內心還是存著一丁點對年齡的歧視意識。


    但是……


    「但是——沒有關係。」


    純子回答。


    姑且不論現行婚姻製度的是非,認為年紀這麽大才結婚很奇怪跟認為女人不會工作一樣,都是沒有根據的歪理。不應受到這種思想影響,愚蠢的想法必須排除。


    「那麽就沒有問題了嘛。」


    男子說。


    「沒——問題了嗎……」


    「我需要你,不論是人生還是工作上,我希望在所有場合都有你為伴——這麽說或許不怎麽恰當,我認為你的才能不應局限在這間小小的學校擔任教師,你應該在社會上一展長才,大放異彩才對。我願意全麵協助你,包括你推行的婦女運動。」


    是的,這名男子是少數——或者說,幾乎是唯一的——願意認真聽純子談論女權運動的男性。不敢說他完全理解純子的主張,但至少


    他願意用心去理解,這是事實。


    他是個——誠懇的人。


    「你怎麽了?」男子問:「——如果有什麽疑問請盡管說。」


    「沒什麽——大不了的。我願意接受你的求婚,反正我的家族也不反對——」


    但是……


    ——真的好嗎?


    男子高興地笑了。


    ——為什麽笑?


    「那麽——你願意按照預定跟我的家人見麵嗎?」


    「要見麵當然沒什麽問題,可是我不保證他們會接受我。我就是我,我不會刻意討好人,該主張的事我也一定會主張。」


    「這哪有什麽問題。」男子說:


    「你隻要表現出平常的自己即可。即使我娶了那些平凡無趣的——啊,這麽講似乎有點失禮——總之就是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我的家人也不會認同。但你有才能,我有自信他們會認同你是個人才。」


    真的——會這麽順利嗎?


    純子要去見的人,與其說是親戚更像是家族企業的核心幹部。這些盤據於男性社會中樞的人,真的能公允地評價女性嗎?


    純子照實地表達了自己的疑問。


    男子又微笑了。


    「他們的確是群徹頭徹尾男性中心主義又有蔑視女性陋習的人,但是他們也不是笨蛋。這就叫擒賊先擒王。因為你具備真正的實力,所以無須擔心,一切——隻需將你自己表現出來即可。」


    「表現?」


    「是的。」男子歡快地說:


    「欸,別擔心,很簡單的。我再說一次,他們並不是笨蛋;說更直接一點,他們非常狡猾,而且頭腦很好。」


    「這麽說是沒錯——」


    「所以隻要你的主張正當,信念正確,他們絕對會接受;如果不能跟他們站在同一個舞台,他們才懶得理你,他們就是這種人。因此——或許會讓你有點為難,但我希望你當天留意一下穿著打扮,不要穿你平時穿的衣服。」


    「這點常識——我還懂。」


    「總之請你稍作打扮,上點薄妝。因為我認為你是——我先聲明,這並非出自歧視女性的觀點——」


    「——你是個美麗的人。」男子說。


    純子覺得很困惑。


    「然後——我們不是去戰鬥,所以請你盡量表現平和一點,最好能在臉上做出一點笑容——」


    「笑容?」


    要我笑嗎?


    ——該怎麽笑?


    「是的。我猜你一定會說——又不有趣,怎麽笑——」


    ——並非如此。


    就算有趣……


    就算有趣也笑不出來啊。


    「很簡單的。」男子再次強調。


    「表情是一種武器。」


    「武器——嗎?」


    「是的。」


    「用笑——攻擊嗎?」


    「當然不是。」男子分外認真地說:


    「並不是攻擊——要形容的話,就是策略。笑能使人際關係更圓融,讓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更順暢,是一種有效的武器。這個武器有很多運用方式,例如想讓對手吃鱉,就別一開始向他正麵挑戰,這是一種戰術。」


    「笑是——戰術嗎?」


    「是的。說戰術或武器似乎過於誇張,不太恰當,應該說工具比較適宜吧。在商業的世界裏,男性大多不覺得有趣也會笑,因為笑表示恭順,表示服從,表現出自己沒有敵意——露出笑臉是一種等同於願意在契約書上簽名的信息。當然,肚子裏懷著什麽鬼胎則另當別論。就算打算給對方好看,也會先表示友好態度,除非原本就想打上一架,否則從一開始就表露敵意,談判也不可能順利啊。笑臉是一種表現紳士風度、願與對方挖心掏肺的信息,是一種約定。笑是文明人的象征。」


    「可是——」


    可是自己辦不到。


    「你看,那些進駐的美軍不是經常拍擊膝蓋大笑嗎?雖然我認為笑話再怎麽好笑也沒好笑到那種程度,他們的反應太誇張了——反之,歐美人卻認為亞洲人幾乎沒什麽表情。這是一種歧視,因為禽獸不會笑,他們或許想暗諷亞洲人與禽獸相近吧。」


    「禽獸不會笑嗎?」


    「聽說不會笑。」男子說。


    「動物之中,隻有人類的臉部肌肉特別發達。關於禽獸是否有喜怒哀樂等情感,每位學者見解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動物無法做出『笑』這種臉部動作,在解剖學的角度上來看不可能辦到。會笑的隻有人類,不是有人說——笑是文化嗎?」


    「嗯——」


    「但是,雖說是文化,若以解剖學上的觀點來看,笑反而是天生的,而非後天學習而來的,因為就連嬰兒也會笑呢。隻不過嬰兒是不是覺得有趣才笑我們就無從得知了。」


    「嬰兒——會笑?」


    嘻嘻地笑?


    「會笑啊。很可愛呢。」男子說完又露出微笑。


    「這麽說來——我聽過一個有趣的事情。雖然歐美人嘲笑我們麵無表情,但是他們的笑卻也隻有兩種。那就是ugh』與『smile』。就是開口大笑與閉口微笑,隻有這兩種差別。」


    「開口——與閉口。」


    「是的。」男子愉快地說。


    「據說——開口笑起源於威嚇的表情。回溯到動物時期,我們做出笑容使用的肌肉與動物進行威嚇時使用的肌肉相同。」


    「威嚇——嗎?」


    「是的。例如老虎、猴子,甚至貓也一樣,當這些動物要威嚇敵人時,會將嘴巴張得開開的。當演化到人類時,這種威嚇行為就成了大笑。」


    表示威嚇的——笑?


    「相反地,閉口笑則起源於處於劣勢時舉白旗求饒的表情。當野獸被逼上絕境、無路可逃時,不是會垂下耳朵,縮起尾巴,嗚嗚地哀求對手饒命嗎?那就是微笑的本義,表示『別殺我,我不會抵抗了』——」


    ——不會抵抗了。


    表示恭順的——笑。


    「你怎麽了?」男子問。


    「沒什麽。」純子回答。


    「因此啊,西洋人的笑恰好完全繼承了威嚇與投降這兩種類型。日本人的笑則更為複雜,更為進化。我國關於笑的詞語有微笑、大笑、苦笑、哄笑、豔笑、爆笑等好幾種呢——」


    說完,男子又笑了。


    「因此啊,我看反而他們更接近野獸吧。唉,雖然隻是說笑,這種話也算是種歧視了,請忘了吧——」


    是的,笑就是一種歧視,用來表現威脅或諂媚的行為。沒有所謂慈悲的笑,也沒有所謂幸福的笑。


    父母用威嚇來代替大笑。


    阿姨用微笑來代替諂媚。


    沒有優越感或自卑心,就無以為笑。


    隻有在賦予高下之別,帶著惡意對劣等者加以蔑視時,人們才能打從心底發出笑來。「殺了你」、「別殺我」,由原始鬥爭升華而來的就是笑。所以不笑的話——隻會被笑。


    討厭被笑。


    嘻嘻嘻。


    嘻嘻嘻嘻。


    純子仿佛又聽見巨女的笑聲。


    5


    就這樣,純子決定結婚了。


    既然心意已決,她必須學會笑。


    所以她現在看著鏡子,努力學笑。


    滑稽。


    太滑稽了。


    一點尊嚴也沒有。


    但純子依然努力裝出笑臉。


    可是歪曲的表情仍舊不會變成笑臉。


    有如壞掉的文樂人偶※,表情滑稽。


    或許化個妝會好一點,試著在臉上塗上脂粉與口紅。以為會變得如小醜般愉快的臉,


    結果卻是如小醜一般可悲。


    (※文樂人偶:文樂為一種日本傳統人偶戲,又稱人形(人偶之意)淨琉璃。由口白描述故事狀況,操偶師操作人偶,配合三味線的伴奏演出。)


    嘻嘻嘻嘻。


    聽說笑是天生的,如果這是事實,不會笑的人難道就不是人嗎?的確,不論學生、老教師還是他,他們都能自然地笑出來。沒人必須付出努力才能笑,他們就隻是無意義地笑,無意義地歧視。縱使笑之中不具任何思想主張,他們還是會笑。


    ——為什麽我就不會笑?


    純子凝視鏡子。


    嘻嘻嘻嘻。


    ——被笑了。


    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窗外,圍牆上方——


    一個巨大的女人遮蔽了天空,正在嘲笑純子。


    ——阿姨。


    嘴唇鮮紅,是阿姨。


    純子打開窗戶。


    嘻嘻嘻嘻。


    不對不對,完全不對。


    阿姨出聲大笑。


    她的巨大身體遮蔽了整個天空,低頭看著滑稽又矮小的純子,捧腹大笑。


    啊,原來如此,真的很可笑呀——純子看著她的模樣,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笑了。


    哇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好好笑,好好笑好好笑。


    但是……


    沒看鏡子的純子並沒有發覺自己正在笑。


    就這樣看不見了。


    山本純子遭到暴徒襲擊,帶著笑容而死。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師走※將盡之事。


    (※師走:傳統為陰曆十二月的別名,今陽曆十二月亦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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