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釉這種事,並不算罕見。用調好的釉汁塗抹在器物表麵缺損處,入窯焙燒,出來便能補好,甚至開片紋路都能模仿出來。但是這種手藝,隻適用於單色瓷,而且無法抹平釉麵銜接的痕跡,總會留一道傷疤。像青花瓷的釉麵,若是被刮開,絕不可能恢複如新。


    尹鴻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說絕對可未必。這世間尚有一種焗瓷手藝,能夠做到打開釉囊衣,再天衣無縫地修補回去,那就是‘飛橋登仙’。”


    “啊?”我一愣,“飛橋登仙”不是用金銀補瓷的手藝嗎?


    既然說開了,尹鴻也就不再忌諱,給我作了解釋。原來這“飛橋登仙”,指的並非是具體的工藝,而是一種手法。讓焗匠靠腕力控製釉漿或金銀液走向,在極短的時間內精確覆蓋到指定位置,既能鑲金嵌銀,也能開釉補釉,補起來不留痕跡。


    這道理,就像是給一麵牆刷漆,你一刷子一刷子地塗,再如何均勻也能看出刷痕。但如果你直接把一桶漆潑上去,又能控製油漆恰好蓋住全部牆麵,便能光滑如鏡了。


    講完這個,尹鴻拿起瓷片,又說道:“‘飛橋登仙’隻有一個缺憾,它必須要用到一種料引。而這種料引,與茶堿接觸,就會泛黃。所以這個手法唯獨不能用來補茶具。你看看?”


    說完他把瓷片遞給我,用眼神示意。我記得他剛才把瓷片泡在茶水裏,趕緊接過去看,果然在白口溝底微微泛起陳黃色。


    一看到這個,我心頭劇震。這確鑿的黃痕,說明那五個罐子確實是被人用“飛橋登仙”的手法打開,然後又近乎完美地修補起來。之所以說近乎完美,是因為還有一道白口無法遮掩。所以他們還費了心思在附近撒了銀粉,偽裝成酥骨鈣化的表皮。


    “這絕活除了尹家和藥慎行之外,還有人會用嗎?”


    “不可能,這是尹家不傳之秘。”


    我閉上眼睛,靠在長椅上思索了一陣。莫非……藥慎行最後一次離奇北上,就與這個瓷罐有關?他人沒回來,卻送回了本屬於許一城的海底針,這件事又是在玉佛頭案後不久。那麽我爺爺和五罐之間,是不是也有關係?


    最重要的是,老朝奉如此急切地派遣柳成絛,來紹興尋找“飛橋登仙”的傳人,說明他很看重五罐裏隱藏的秘密。他知道,如今整個中國隻有尹鴻懂得這手絕活,他是打開這個秘密唯一的一把鑰匙。


    一點擊破,全局通明。一個一個碎片,被我逐漸拚了起來,在我麵前的迷霧中點亮了一條明晰的小路,圖景越發清楚。藥不是說得對,隻有自己挖掘出的線索,才真正值得信賴。老朝奉恐怕也沒想到,我會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寸寸地敲碎他的城牆,攻入他的城堡。


    接下來要做的事,很明白了。敵人急欲得到的,就是我必須極力阻撓的。隻要我搶先一步控製了尹鴻,便能從極度劣勢中扳回一點。


    現在,終於到了扭轉戰局的節點,我要開始反攻了!


    我從尹鴻手中拿回碎片,從教堂長椅上霍然起身,渾身戰意凜然。尹鴻半靠在椅子上,疲憊不堪:“我知道的,都已經跟你說了,你可以走了吧?”


    “莫許願還在柳成絛的手裏,我不能讓更多無辜的人受牽連。你得幫我把她救出來。”


    “這跟我無關。”尹鴻斷然拒絕。


    我背著手,悠悠走到布道台前,仰望十字架,轉頭對他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就算我現在走了,難道他們就會放過你?從他們踏入你店鋪的那一刻,你就注定沒有安寧日子,除非他們得逞,或者把他們擊敗。”


    “他們……不知道我在這裏……”尹鴻變了變臉色。


    我笑道:“要不要賭一賭?一刻鍾內,如果他們找到這間教堂,就算我贏,你得跟著我走;若是無人上門,算是你贏,我自己去救人。”


    尹鴻思索了半天,覺得贏麵比較大,遂答應下來。我一扯他的袖子,躲入布道台後。這裏的木台既高且寬,足夠我們兩個蹲下身子藏身其內,把厚絨布簾子一放,幾乎看不出來。


    沒過多久,外麵傳來門被推開的吱呀聲,隨即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重重踏在木地板上。腳步聲在整個教堂轉了一圈,正要跳上聖餐桌時,另外一個驚恐的聲音傳來:“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那個聲音應該是這間教堂的神父。腳步聲立刻停住了,來人用凶惡的口氣問道:“剛才有人來過這裏沒有?”我分辨出他的聲音,應該是柳成絛的另外一個手下。神父氣憤地斥道:“這裏是聖潔之地,你們快離開,不然我報警了。”


    這時柳成絛的聲音響起,依然那麽文質彬彬:“請神父恕罪,我等隻是來尋兩位朋友,有些急了。並非有意褻瀆。《馬太福音》有雲:你們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還請見諒。”神父聽他引用了一句聖經,態度相對好了一些:“我並沒看到有人進來,就算有,你們也需去外麵解決,莫在教堂胡鬧。”


    柳成絛聲音略提高了幾分:“若神父您看到尹銀匠,不妨轉告一聲,我們在沈園閑雲亭設宴款待,莫姑娘作陪,不要耽誤了時辰,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他也不多留,立刻轉身離去。神父向十字架祈禱了幾句,忽然發現自己的茶杯居然擺在長椅上。他有些莫名其妙,難道是自己老糊塗忘記放回準備室了?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也沒什麽異狀,搖搖頭,握著走了出去。


    我們兩個從布道台裏鑽出來,我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確,你賭輸了。


    尹鴻說不出的沮喪,問我是怎麽知道他們會來的。我聳聳肩:“玩古董的人,眼力都非常尖。我一進屋就發現了,你廳裏掛著一個十字架,還有聖母像,無論是蘭稽齋老板還是柳成絛,都不會忽略這個細節。剛才柳成絛站在八字橋頂,不為別的,是在憑高眺望,尋找附近的教堂尖頂——他若連這點都做不到,怎麽當老朝奉的尖刀?”


    尹鴻一聽,這才恍然大悟。我看看門口,忽然歎了口氣:“而且我懷疑,他早已經發現我們了。隻是礙於有神父在,不便動手。”我指了指過道上的水漬,那是進門時濕衣服滴下來的痕跡。


    “他剛才那一番話,表麵上是說給神父,其實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讓我們知道,莫許願在他們手裏,不去赴宴的話,恐怕她會有性命之虞。”


    尹鴻一聽,不住地唉聲歎氣。他不過是一個膽小的小市民,卻被我硬拖著要麵對這麽可怕的敵人,實在是百般不情願。我一把抓住他的雙肩,聲色俱厲:“老尹,你們兩代人在紹興隱居堅守,我很欽佩,也不想打擾你的生活。但你懂得‘飛橋登仙’的絕活,這就是懷璧其罪,敵人可不會體諒你的苦衷。現在戰爭已經開始了,你若不奮起反擊,就隻能被他們吃下去連骨頭都不剩。”


    “可……可他們是誰呀?”


    “五脈的敵人,我爺爺許一城和你爺爺藥慎行的敵人。”我隻能說到這裏,如果說是全國假古董幕後的總黑手老朝奉,恐怕尹銀匠早就嚇跑了。


    一提到藥慎行,尹鴻總算恢複了一點勇氣。


    “所以事到如今,你不能退縮,你得跟我聯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我拽著他往外走。對於這種脾性的人,與其跟他商量,不如霸氣地替他做主。


    “真的去沈園啊?”尹鴻膽怯地說。


    “是的,讓我領教一下細柳營的厲害。”我目光灼灼。


    如果要逃脫細柳營的追捕,我有很多辦法。哪怕是考慮到莫許願的安危,我也有把握全身而退。但是這樣太消極了,我希望能更積極一點。細柳營雖然危險,但卻是唯一能引導我通向老朝奉的線索。


    一直以來,我都是被老朝奉的人追著跑,現在也該輪到他們吃點苦頭了。


    紹興這個地方,最有名的除了魯迅故居之外,就要屬春波弄的沈園了。這裏本是南宋時一位沈姓富商的私家園林,最有名的事跡,莫過於陸遊和唐婉兒的愛情故事。當初陸遊和表妹唐婉兒結婚,夫妻兩人情投意合,卻因母親反對而被迫離婚。十年之後,陸遊遊曆沈園時又逢唐婉兒,兩人相顧無言,陸遊填了一首《釵頭鳳》以寄相思無奈,唐婉兒讀完憂鬱而終,臨終前同樣填了一首《釵頭鳳》唱和,成為千古淒情的代表之作。陸遊七十多歲重遊沈園,又寫了《沈園二首》,仍對當年念念不忘,成為畢生的一個心結。


    如今沈園已經過重新整修,改成了古跡公園對社會開放,市民遊客皆可入內遊覽。柳成絛選在這裏見麵,未免太有恃無恐。我們兩個抵達園子的時候,已是日薄西山,遊客們三三兩兩地往外去,眼看就到了閉園時間。


    “要不還是報警吧……”尹鴻仍在猶豫,他縮手縮腳,簡直跟邁進地獄似的。


    我搖頭道:“沒用的,柳成絛從頭到尾,沒說過任何威脅的話。莫姑娘至今恐怕還蒙在鼓裏,不知自己身陷險境。叫警察過來,怎麽跟他們說呢?細柳營狡猾之處在於,平時他們會巧妙地踩在合法線上,讓你捉不到破綻,一旦他們覺得有必要出手,會毫不猶豫。”


    我雖然隻跟細柳營接觸了一次,但那股盜墓的土腥味讓我能了解這些人的行事風格。


    我和尹鴻進了沈園,無心欣賞周圍精致園林,直奔北苑而去。那裏有一個葫蘆池和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是真正的宋代遺物。假山之上有一處仿古的閑雲亭,柳成絛就在那裏等著我們。


    在假山下麵,有數個麵色不善的壯漢看守。一看到我們來了,立刻聚攏過來,其中有一個家夥,一米八幾的大個,肌肉在西裝下鼓鼓囊囊,他攔住我:“你下午弄傷的那個人,是我弟弟,他現在還在醫院。”


    “然後?”我冷冷地反問道。


    “你等著吧,小崽子,我叫龍王,早晚我弄死你。”他目露凶光,卻到底沒有伸手過來打人。反倒是尹鴻被他一瞪,腿軟了一下,差點從台階上摔下來。


    我們走上假山,看到在閑雲亭裏,柳成絛正和莫許願說說笑笑,在他們麵前的石桌上,擺著一把宜興紫砂壺和四個精致的粉彩茶碗,還有幾碟瓜子花生。


    我帶著笑意,從容踏入亭中。尹鴻本來不太情願,可被我一拽袖子,隻好也邁步進去。莫許願轉頭看到是我們,興奮地叫道:“尹銀匠?許願?”


    她這一聲喊出來,我腦子一嗡,登時渾身冰涼。我忘了曾跟莫許願提過真名,當時隻覺得是個略帶浪漫的小巧合,現在想想,純屬作死啊。


    柳成絛沒見過我,但一定知道“許願”的大名。被她這麽直接當場喊出來,我的一切後續計劃都將泡湯,這還沒出師呢就身先死了。


    果然,柳成絛的動作一滯,眼神裏疑竇大起。我心思電轉,哈哈一笑,對莫許願大聲道:“尹銀匠,莫許願,尹銀匠,莫許願,你這名字無論接在誰後頭,都有點意思啊——對了,你怎麽跑這裏來啦?”


    莫許願有些羞澀地看了眼柳成絛:“這不碰見了柳先生嘛。他也是來遊玩的,說跟尹銀匠很熟,還約在沈園吃晚飯。我是過來蹭飯的。”


    柳成絛眼神裏的疑慮這才消退了幾分。我暗叫僥幸,幸虧這姑娘名字和我一樣,總算蒙混過關。尹鴻沒我這麽好的演技,哭喪著臉勉強一笑,不再吭聲,額頭上卻全是汗水。


    我們坐在石桌對麵。柳成絛殷勤地把茶杯斟滿,手勢優雅,姿態從容,頗有幾分舊社會大族公子的氣度。莫許願在一旁看了,又是雙眼閃亮。


    待得這一通弄完,柳成絛才慢條斯理道:“尹老師那一手絕活,晚輩非常欣賞。老一輩手工藝者的傳承,不能就這麽斷了,要不您開個價?”


    他言辭懇切,表情真誠,就好像下午撕破臉皮的惡鬥沒發生過似的。尹鴻膽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清清喉嚨:“尹老師的事,已全權授權給我處理了。”


    “哦?”柳成絛白眉一揚,“那閣下是什麽意見?”


    我瞥了一眼莫許願:“大人談話,小孩子就別摻和了吧?我們既然已經到這兒,她還是趕緊回家得了,家裏可是還有門禁呢。”


    我這麽說,一來是為了救她盡快脫險,二是生怕這姑娘在席上再喊出我名字來,可就全完了。*,得早點排除。柳成絛還沒表態,莫許願卻不樂意了,氣呼呼說:“你這人怎麽這樣?我是柳先生請來的,又不是你許願的客人!幹嗎攆我走啊,我偏要在這待!”


    我暗叫不好,趕緊接了一句:“是,我是許了願,要請你吃一頓。今天太晚了,改日再吃不急嘛。”


    我心裏苦笑,這姑娘不知道我是在救她。她再這麽說下去,光是圓場就會活活把我累死。眼看著莫許願娥眉直豎,這時尹銀匠出乎意料地站起身來,用紹興話惡狠狠地罵了兩句。


    這話我聽不懂,但估計挺難聽的。隻見莫許願氣得雙腮粉紅,雙眸噙淚,小嘴唇微微顫抖,真是給氣著了。她望向柳成絛,指望這位善解人意的大哥哥能說句話。


    可柳成絛卻穩穩坐在那,拈起茶碗啜了口香茗,沒發表評論。對他來說,隻要我和尹銀匠在手裏,莫許願便沒什麽用處了。


    莫許願一看剛才還說笑的柳公子,居然對她的遭遇置若罔聞,不由得淚水滾滾。她咬住嘴唇,把那蓮竹頭飾從頭上揪下來,丟向尹銀匠,然後一跺腳,轉身噔噔噔跑下假山去,遠遠傳來嗚咽聲。


    莫許願一走,我的心裏稍微輕鬆了一點。柳成絛拿起紫砂壺,給我們倆一人重新斟了一杯。


    壺嘴一共點了三回。這叫玉鳳三點頭,是福建一帶招待貴賓才有的手法,但他倒茶時食指壓在拇指上,意思就完全變了,成了另外一個名目,叫作退避三舍。這是表示自己已退讓到了極限,再不會作任何讓步。用倒茶的方式表達,比直接說出口更委婉一些,不至於場麵太僵。


    柳成絛這麽幹,是向我們表明了態度,這次他誌在必得。


    麵對他那張笑意盈盈的俊俏麵孔,我湧出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柳成絛抬眉問道:“對了,下午雖然有一麵之緣,可還沒請教閣下姓名。”


    “汪懷虛。”我用了在衛輝的化名。在柳成絛麵前,我可不敢公開自己身份。


    “哦,汪先生。我聽蘭稽齋的人說,您去找尹銀匠,是為了學習一下焗瓷技法?”


    我沒有順著他的話頭說,談判最重要的是不能被人牽著鼻子走。我直截了當道:“尹鴻先生現在全權委托我來處理這件事,我希望能和你們達成一個公平的合作。”


    “合作?”


    柳成絛笑了起來,似乎在聽一個很有趣的笑話:“這事可有點麻煩呢,您似乎沒有立場談合作吧?”他有意無意瞟了一眼假山下麵,影影綽綽七八個手下,想動手隨時可以衝上來。


    我懶得繞圈子,輕輕吐出六個字:“青花人物五罐。”


    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敲擊在柳成絛的臉上,讓他那兩條妖裏妖氣的白眉猛然一抖。


    他知道我為焗瓷而來,也知道找尹銀匠可能跟“飛橋登仙”有關,可沒想到我居然連五罐都知道——這可是他們最重要也最隱秘的一個目的。


    我略帶緊張地盯著他的表情,把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手心和瓷麵之間開始有汗水沁出。


    柳成絛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天哪,五罐您都知道?我之前真是小看您了。”


    “你以為我為什麽來找尹銀匠?為的不就是‘飛橋登仙’這把鑰匙麽?”我繼續拋著重磅*,把這條危險的鯊魚鉤著往前跑。果然,當柳成絛聽到我連“鑰匙”的事都知道時,臉色前所未有地嚴肅起來。


    這是一招險棋。我主動暴露出對五罐秘密的了解,等於是把自己置於一條極其危險的鋼絲之上,稍有不慎就有傾覆之禍。


    但是唯有這一條路,才能通向老朝奉的城堡。


    柳成絛目光變得危險起來,他又為我輕輕斟了一杯:“您要這把鑰匙做什麽?”


    “因為我手裏有五罐之一,‘焚香拜月’罐。”我眯著眼睛一字一句說出來,整個亭子裏變得非常安靜。


    這是我深思熟慮了很久的結果。五罐之中,“鬼穀子下山”可以確定在老朝奉手裏。“三顧茅廬”已經被摔碎在杭州。剩下三件瓷器,至少有一件我確定不在老朝奉手裏——就是長春鄭家裏收藏的那件青花焚香拜月蓋罐。藥不然提過這件東西,說鄭家不知何時給賣出去了,至今下落不明。


    若要釣住柳成絛,最好就是透露出我有五罐其中一件。有這麽一件東西當誘餌,細柳營絕不會鬆口。


    柳成絛沉思片刻,問了一個問題:“哦?這罐子是什麽來曆?”


    古玩這東西,很講究傳承,你是從哪收購的,哪座墳裏刨出來的,都得交代清楚。國外很多博物館,你不說清楚來曆,人家根本不收。他既然這麽問,顯然是不大相信我會有五罐真品。青花人物罐子多了,光是衛輝就有大批鬼穀子下山的仿冒品。我說我手裏有,可怎麽證明是真品?


    我早預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嗬嗬一笑:“口說為虛,眼見為實。來曆什麽的不重要,不妨見見真章。”然後我從懷裏掏出一片碎瓷片,擱在石桌上。一看到這瓷片,柳成絛的臉終於變了顏色。


    他一招手,旁邊的人趕緊遞過來一柄放大鏡。他拿起鏡子,對著那瓷片端詳了半天,用手摸了許久,包括白口部分也都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這才重新抬眼。


    “這麽說,‘焚香拜月’罐碎了?”


    “不錯,這是其中一片殘瓷,張生的袖子。”我麵不改色。尹銀匠在旁邊垂頭啜著茶,生怕露出什麽破綻。


    這件碎片,自然就是我從“三顧茅廬”人物罐裏撿回來的那片。


    也許有人會問,諸葛亮是漢代三國人物,張生是宋元故事,兩者形象差得遠著呢。柳成絛得的是白化病,又不是青光眼,怎麽可能會分不出來?


    不要忘了,這不是整張圖,而是一片殘片,上麵隻有諸葛亮的大半條胳膊和袖子,看不見臉,也看不見手。


    我沒見過“焚香拜月”罐的實體,不過《西廂記》倒是讀過幾遍。第一本第三折中,有一個場景是“玉宇無塵,銀河瀉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崔鶯鶯幽鎖閨中,在庭院中焚起香來,拜月祈禱。旁邊張生隔牆偷看,忍不住吟出一首詩來,與鶯鶯唱和。兩人雖未相見,卻已起了情愫。


    這“焚香拜月”罐中所畫,我猜其中必有張生隔牆傾聽的形象。因此我把諸葛亮的袖子一角,說成是張生的袖子。


    我前麵也說了,古代工匠沒受過教育,對曆代服飾不詳細考究過,往往選擇自己最熟悉的樣式來畫,經常出現時代錯亂的情況,這在瓷器行裏,不算破綻。所以無論是戰國時的鬼穀子、三國時的諸葛亮還是宋元時代的張生,工匠可能一律都按宋人服飾來描繪,袖子風格完全一樣。從單個碎片局部上,相當不易分辨。


    更何況這五個罐子乃是一窯所出,無論胎質、釉色、開片、包漿、青花暈點筆觸都完全一樣,這是做不得假的。從這些角度去考察,隻會更加證明這瓷片的真實性。除非有人立刻拿出“三顧茅廬”和“焚香拜月”兩個罐子,互相對比,才能識破。


    可三顧已毀,焚香沒有著落,可謂是死無對證。


    柳成絛反複檢查了半天,看他的手法,在瓷器上的造詣也不淺。不過我這一招李代桃僵幾無破綻,他不可能看出問題來。


    柳成絛忽然拈起瓷片,“撲通”一聲丟進了茶杯裏。我和尹鴻眉頭同時一顫,他顯然也知道“飛橋登仙”的唯一缺憾。想想也是,老朝奉既然能挖出隱居紹興的尹銀匠,對這手絕活的了解必然頗深。


    不過知道歸知道,他從這個思路去驗證,隻會更加證明我們沒說謊。


    柳成絛把瓷片撈出,眯著眼睛看了良久,終於也捕捉到了那一縷陳黃。他終於抬頭道:“很好,汪先生,你贏得我的關注了。”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他既然這麽說,顯然認可了這就是“焚香拜月”罐。我微微一笑:“可惜隻撿了這一片過來,但白口既在,應該夠用了。”


    柳成絛神色肅然,終於相信我真的掌握了不少訊息。他們找五罐,不是為了收藏,摔成齏粉都不要緊,隻要這個白口還在。我特意拿出這個碎片,表明我對其中意義同樣心知肚明。


    “難怪下午汪先生的反應那麽激烈,原來咱們都是同路人。”


    “客氣了,若不是你們太過熱情,我又怎能贏得尹老師的信任?”


    我們簡短地交鋒了幾句,同時笑了起來。我問道:“那麽,現在我們是否可以對等合作了呢?”


    柳成絛把手掌一攏,把瓷片夾在中間,笑了起來:“汪先生,您可真是宅心仁厚,居然這麽信任我。我現在若是把這片瓷片收走,您該怎麽辦呢?”


    我悠然端起茶杯:“這白口值幾個錢?你盡管拿走就是。不過它後頭的東西,你們就隻能自己去揣摩嘍。”


    “哦?這麽說來,您知道白口所藏,是什麽?”柳成絛問得有點天真。


    “嗬嗬。”


    我沒再多說,淡然瞥了一眼旁邊的尹銀匠,一切盡在不言中。


    “嗬嗬”二字,乃是個萬能回答。既可以避敵鋒芒,也可以顯得深不可測。


    經過前麵的鋪排,柳成絛已經相信我手裏有“焚香拜月”罐,而且已經請尹銀匠第二次打開了白口,掌握裏麵的某個秘密。這樣一來,就算老朝奉拿到了其他四個罐,缺我這一個,也不完全。


    至於我願不願意把秘密分享給細柳營,就看他們的表現了。


    柳成絛麵上的笑意更盛了,他把碎片拋還給我:“汪先生果然是方家,小弟佩服佩服。能和您這樣的人做生意,是我們細柳營的運氣。您覺得這事該怎麽講?”


    這就是正式上鉤,開始跟我談條件了。我心中竊喜,表麵上卻平靜道:“我知道白口的秘密,但手裏隻有這一個罐,我想其他四罐,八成在你們手裏。咱們不妨五罐共享,各得其利。”


    柳成絛嘴角輕撇,他沒料到我的胃口這麽大。


    “沒有我的秘密,沒有尹銀匠的絕活,你們五罐齊全也無濟於事;沒有你們的罐子,我空守秘密也沒意義。所以咱們合作,相得益彰。”


    我見柳成絛沉默著沒回答,笑道:“茲事體大,你一個年輕人,能做得了主嗎?”柳成絛用手摸了摸唇邊:“您是覺得在下嘴邊無毛,希望跟上麵的人談談?”


    我哈哈一笑:“我倒不急,看你們什麽時候方便。”我暗示得很明確,這事是你們求著我,得表現出點誠意來,來個級別高點的人——能比柳成絛級別高的,我估計隻有老朝奉了。


    柳成絛有些為難:“您早晚都得說出來,跟誰說,不都一樣嘛。”


    “嗬嗬。”我笑了笑。


    我壓根不知道白口的秘密是什麽,我甚至不知道柳成絛他們了解多少,但我必須裝作智珠在握。無論對方說什麽話,都對以高深莫測的嗬嗬一笑,讓對方心裏打鼓。


    果然,柳成絛一看我輕蔑一笑,有點拿不準。他想了想:“您說的對,茲事體大,不可倉促作決定。我回去請示一下,再跟您聯係如何?”


    “很好,很好。”


    我站起身來,示意尹鴻一起走。柳成絛卻說:“剛才談的是汪先生的事兒,尹老師的事兒還沒談呢。”我一揮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談妥了,他的也就成了。”


    左右幾個壯漢身形一動,隻要柳成絛一下令,他們就會過來把我們控製住。柳成絛盯著我的眼睛,我也盯著他。對視了大約十秒鍾,柳成絛輕輕歎了口氣:“恭送兩位,明天有了眉目,我派車去接你們。”


    他本來打算就地動手,把我們綁走。但看我剛才那一番做派,知道我們早有準備,如果強行翻臉,後果難測。好在我也有求於他們,倒不必擔心我們連夜潛逃。


    我帶著尹鴻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下假山,忽然又轉回去了。


    “嗯?您還有什麽事?”柳成絛一愣。


    “我和尹老師都不太喜歡蘭稽齋的老板。”


    柳成絛聞之一笑:“好說,明天我叫老板去換個營生。”


    這事歸根到底,是蘭稽齋的老板搞出來的,尹鴻對他恨得咬牙切齒。如今合作初步達成,順手借刀殺人,報複一下,也算為他出出氣。更何況,我提的要求越多,表明合作意願越強,可以打消他們的疑惑——若是我匆匆離去頭也不回,那才顯得心虛。


    不過這個柳成絛也夠幹脆,人家老板甘為馬前卒剛給他立了功,轉手就被賣掉了。


    我們謝過柳成絛,離開沈園。一直到走出園門,我才覺得背心涼颼颼的,幾乎被汗水浸透。我麵對的是一群手段狠辣的亡命之徒,跟他們玩空手套白狼的遊戲,一步不慎,可能就要倒大黴。剛才那一番簡短對話,已經讓我幾乎耗盡心神。


    “你回哪裏?”我問尹鴻。


    尹鴻今天全程沒怎麽說話,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他聽到我問,哀歎道:“我還能去哪?去哪都會被盯上。”


    “既來之,則安之。隻要你掩護我順利打入他們內部,我一定會護你周全。”我寬慰他道。


    剛才那一番交談,算是鉤住了柳成絛,明天說不定能扯出更大的家夥。隻要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我就會送尹鴻脫險。


    我說你現在回八字橋可不安全,那附近人少,萬一他們起了歹心把你綁架走,恐怕都沒機會示警,不如跟我回酒店吧。尹鴻想了想,隻得點頭答應,繼續唉聲歎息,似乎並不釋懷。昨天他還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工匠,今天卻被我硬拽著卷入這場險惡紛爭。


    不過若不是我在,隻怕他現在已經被生生綁架了。細柳營的人,盜墓都敢,還有什麽幹不出來?


    我們走出春波弄的巷子口,特意找了一家在公安局附近的酒店,開了兩間房。這裏是公安係統的對口酒店,我用方震給的證件辦理入住,柳成絛再膽大包天,也不敢跑到這裏來造次。


    快進房間時,我忽然把尹鴻叫住,低聲交代了幾句。尹鴻開始聽了,一臉不情願,一張老臉跟經霜的茄子似的。我冷哼一聲,說這事你不辦妥,明日可是難保性命啊。尹鴻這才答應下來,開門進屋,然後重重把門摔上。


    我進了自己房間,拉開窗簾,從落地窗朝外看去,看到路邊有鬼鬼祟祟的影子。這應該是柳成絛派來監視的人,細柳營辦事,可真是滴水不漏。


    “放心好了,這次我不會逃的,我會緊緊跟著你們,直到見了分曉。”我默默地在心裏說了一句,然後“唰”地把窗簾拉起來,但把落地燈一直開著。


    我看看時間差不多快十一點了,走出房門,到樓下前台掏出身份證,要求換另外一間房。服務員看了我一眼,有些納悶,我說那屋裏有煙味,睡不著。小姑娘“哦”了一聲,動作麻利地給我換了。


    我進了新房間後,確認附近沒有可疑的人,然後拿起了床頭櫃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響了五聲,然後對麵的人接了起來。


    “喂,方震,我是許願。”我握住話筒,把聲音盡量放低。


    方震是唯一知道我和藥不是聯手行動的人,同時也是我們唯一信任的朋友。這個號碼,是我們事先約定好的,用於單向緊急聯絡。我現在即將打入細柳營的內部,深入虎穴之前,必須得提前在外麵準備好接應,否則死都不知怎麽死的。


    “許願,你終於打電話過來了。”方震的聲音有些不對勁。他從來沉穩冷淡,不帶任何情緒波動。可現在我卻覺察此時的他有一絲震顫。


    “怎麽了?”我先問道。


    “劉老爺子,沒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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