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傳天道教八祖在靈峰八華山修行,以期進入仙界。自古以來有多少人為了最遙不可及的願望—不老不死,而挑戰登上這座險峰呢。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不老不死。」


    從前師父以此對自己的病軀自我解嘲,更揶揄八祖傳說。縱使全身上下刺滿咒文刺青、讓自己與咒文同化,曆經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試練,習得了最高等級的方術,精通風水、操縱五行,甚至能施法讓冥界使者聽令,也無法逃脫人從誕生於世,就背負著的「死亡」命運。


    聽說唯有繼承了諸神血脈的龍人,天生就具有超人般的神力,像在嘲弄人類的困獸之鬥,無須修行就能施展高階方術,擁有近乎永恒的生命。但是,天子的龍人血脈斷絕已久,其末裔與世隔絕、生活在崑侖山深處的村落。


    「沒想到珞尹竟然是皇子……」


    柚紀將陷進肩膀的桐木櫃放到一旁,坐在感覺還要很久才會抵達終點的山間石階上。她筋疲力盡地將額頭靠在立於膝蓋間的棍子上。左慈倒是一派行若無事,說了「我去看看前麵的情況」,背著木櫃走進濃霧才剛回來。你的行李該不會比我輕吧?柚紀心生懷疑要求背背看,但比她的還重得多。


    「聽說是先帝前往龍人的村莊,與珞尹的母親結為夫妻後生下了孩子。」


    告訴柚紀的珞尹這名字是乳名。現在珞尹是「如雲皇子」——這個封號還沒傳到離首都十分遙遠的五龍州鄉間來。先帝與正妃的嫡男,也就是當今天子是珞尹的異母兄弟。因母親不同,當今聖上並沒有龍人血統。


    「皇族與龍人的血統各有一半……哇,根本天下無敵嘛!我們之前有沒有做了什麽失禮的事情呢——」


    「嗯,還做了不少喔。像是讓他吃了炸彈餃子。」


    「那是你吧!」


    「還嘲笑他尿床。」


    「那是師父!」


    「還毫不客氣地對他說:『沒興趣陪還沒斷奶的小鬼頭玩扮家家酒。』」


    「這、這倒是我啦。」


    「總而言之,珞尹是我們的仇人,現在也沒有必要看他的臉色。」


    「嗯……我知道。」


    柚紀的聲音變得僵硬。雖說師父生病活不久了,但珞尹養出的蠱加速了師父的死亡。


    珞尹的精神狀態和天真無邪的孩童無異。好比是開朗活潑的男孩子抓了一隻蝗蟲把玩,忽然間毫不猶豫就扭下蝗蟲的頭一樣,珞尹的殘暴行為並無惡意,隻是「突然心血來潮」吧。對珞尹而言,伊魯克也不過是中意的玩具。現在看來他還很樂於係著繩子、讓伊魯克暫時在外逍遙,但難保某天不會突然膩了,拉過繩子「扭下他的頭」。


    根據左慈的描述,伊魯克又在山間村落遇到了非常淒慘的事。為什麽那男人總是不得不背負起那種業障呢?


    到頭來,柚紀也離開了兔雨縣。早知道伊魯克從兔雨出發那時,她毫不遲疑地跟上去就好了……事到如今她相當後悔。那樣一來,在山間村落救了伊魯克的人,可能就不是碧耀,而是自己了……碧耀漂亮又溫柔,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身負國家未來的重責大任,才會被天子召進宮裏,會有很多人將她視若珍寶,沒必要再從像我這樣既不可愛又什麽能力也沒有的人身上搶走更多東西了呀。


    「——!?」


    柚紀震驚地張大雙眼,倏地移開貼著棍子的額頭。


    「柚紀?怎麽了?」


    「沒、沒什麽,我什麽也沒在想。」


    柚紀不自然地蒙混帶過左慈的詢問,又說:「繼續走吧,也休息很久了。」然後從石階抬起幾乎要生根的屁股、往上站起。


    剛才那種汙泥般的心情是什麽……驚覺自己心中潛藏著這種情感,柚紀非常厭惡。一定都是山上這片濃霧害的。這片霧濃得掩沒了進路與退路,阻撓了思考往外發展,隻好轉向自己的內心。回過神時,她一直用無意義的長談和沉思不斷拖延休息時間。濃霧甚至模糊了自己上山的目的,隻要鬆懈大意,還有可能迷失前進與回程的方向。


    柚紀振作精神、重新背好桐木櫃,但即使中途歇息過了,還是一點也不覺得櫃子變輕了。她用棍子權充拐杖,鞭策疲憊的雙腳,再次一階階地登上石梯。將棍子抵在下一階上、抬起大腿,再往上抬起身體,每個動作都很消耗體力。她知道走在前頭的左慈已經在配合自己的腳步了,但柚紀還是得拚了命才跟得上他。因為腳長不一樣,對於石階的高低差異,柚紀與左慈的感受肯定大不相同。


    隻要稍微慢了一拍,總是走在兩、三階前方,左慈背著的櫃子眼看著就要沒入濃霧,柚紀慌忙加快腳步。就算回頭看向自己爬上來的方向,也同樣隻能往下看到兩、三級階梯。還要再走多久才到得了?她完全沒有頭緒,甚至不清楚自己至今往上爬了多久。她開始覺得,也許他們其實一直待在過了橋的地方,根本沒有前進,隻要往後倒退,不出幾階就會被送回原來的地方。


    被霧稀釋開來的淡光隻是茫茫地充斥四周,搞不清楚太陽的方向也讓感官變得更加遲鈍。雙腳都已經走到快變石頭了,現在就算太陽開始下山也不奇怪,但吊詭的是絲毫感覺不出明亮的變化。柚紀不禁覺得自己像中了幻術。


    每每劃開濃霧往前進,退路也跟著被霧封起。感覺就像被包在乳白色的繭裏,沒完沒了地往前走。偶爾會有某種東西橫掠過視野,但原來是光反射在霧牆上變成了鏡子,一閃一閃地映出自己撐著棍子走路的模樣。


    真是不可思議的霧……


    她與映照在霧中的自己四目相接。瞬間,霧裏的自己似乎露出了壞心眼的笑容,柚紀嚇了一跳。


    她反射性地拿起棍子揮向眼前的霧,但棍子隻是橫掃過霧,當然沒有傳回任何觸感。霧因這陣風略微搖曳,同時霧中的自己消失無蹤。揮棍時一個不小心,棍子從她手中鬆脫。


    「啊!」


    棍子在石階上彈跳著,轉眼間消失在霧中。


    「糟、糟了。」


    柚紀慌忙轉身,但往下跑了幾階後,便死心停在原地。「當、當……」敲打石頭的清脆聲與微弱的鈴鐺聲逐漸遠去。搞不好還會一路滾到石階盡頭。至於盡頭在多遠下方,她一點也無法估計。她實在不想去找棍子,浪費至今爬上來的路程。


    算了,棍子隻要有木材,再削就有了。隻能祈禱不會剛好砸到爬上來的其他人。不過,柚紀兩人才走完那座以奇特材質架成的橋,橋就徹底變作細小的光粒蒸發消散,所以她實在不覺得會有人從後頭跟上來。


    「唉……」


    失去了可當作拐杖的東西,讓柚紀深受打擊。她垂著肩膀唉聲歎氣,重新麵向前方,發現剛才為止數階前還能看見的左慈背影,已完全被濃霧吞沒。


    「怎麽不等等我嘛……左慈——」


    她語帶不滿地揚聲大喊,匆匆登上石階。被拋在後頭,她突然惶惶不安起來,但路隻有一條,應該不會走散。一旦發現兩人拉開了距離,左慈一定會停下來等我……柚紀說服著自己,抹去不安。目前為止也都沒有遇到岔路,所以不會有事的。


    「左慈——喂——」


    氣喘籲籲的呼喊聲在濃霧裏回蕩。仿佛被關進了放有很多鏡子的空間裏,霧牆一閃一閃地不斷映出滿臉不安的自己。這片霧果然給人很不好的感覺,像在強迫她去看平常不會意識到的自己背影……


    柚紀終於在霧的前方看見了背著行囊的背影,放心地吐了口氣,使足力氣加快腳步。


    「太好了,追上你了——」


    然後伸出雙手攀住行囊。


    「幹嘛啊,柚紀。」


    吃驚地回過頭來的人,卻不是左慈。


    柚紀怔


    怔地仰頭看向對方。是個十來歲的少年,肌膚被陽光曬成了小麥色,筆直的濃眉和呈現直線的大嘴巴教人印象深刻,看得出性格剛毅。柚紀攀住的也不是四角形桐木櫃,而是還在發育途中的清瘦身軀背著的偌大竹籠。


    她發現自己的視線變得很低,便環顧四周。她人正在山裏,草木茂盛得高及她的胸口,但這裏不是八華山。感覺不到被霧環繞的靈山神秘感,而是更加繁蕪的山頭。腳底下也不是堅硬的石階,而是落葉形成的小徑。堆積成好幾層的落葉宛如堆肥,鞋底柔軟地陷下去。腳上是孩童尺寸的小鞋,衣服也很大件,用繩子束起了袖口和褲腳。是某個哥哥的舊衣。柚紀自然而然地心領神會。


    「二哥……」


    柚紀有些恍惚地如此呼喚眼前的少年。少年納悶地歪過頭,耳垂上的兩隻耳環跟著晃動,是對象牙色中隱約有著綠色紋路、雕工精致的玉馬耳環。


    「柚紀,你怎麽跟來了?我可不是要去玩,是要代替爹去工作。」


    「那我也要幫忙工作!」


    柚紀掛在哥哥的行囊上大聲主張。從自己口中發出的話聲變得稚氣又口齒不清。


    啊,我記得這個晝麵——腦海中的另一個自己想著。那時自己還和行商的父母、叔父及兄弟們一起旅行,是在她為了少口人吃飯被送走之前。從小她就是個想快點長高,不會做的事也辯稱自己會做的倔強小孩。明明老是扯哥哥們的後腿,什麽也做不到,未了還隻會發脾氣。


    這是夢嗎……?會有如此清晰的夢嗎?明明身體是幼時的自己,卻也確實有著十五歲柚紀的思考,客觀地檢視自己。就像是明知作夢,夢境又非常清晰。


    「你隻會礙手礙腳,回馬車去吧。」


    壽紀繃起原本就很嚴肅的臉孔說。他是次男,歲數有段差距的長男已被視為成年人,所以大人不在時,都是壽紀負責照顧底下的弟弟妹妹。


    「不要,我才不會礙手礙腳。三哥都幫忙了,我也辦得到!」


    一如記憶中的場景,柚紀沒有退讓。如果夢境繼續照著記憶發展,接下來出現的就會是——


    「三哥,她都已經跟過來了,算了吧。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從山裏走回去。」


    不出所料,有個人溫柔地撫摸柚紀的頭發,用與壽紀呈現對比的溫柔口吻為她說話。是小壽紀四歲、剛滿十歲不久的少年——部分五官與壽紀有些神似,但整體身形比壽紀纖細,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特別是氣質截然不同,到了甚至讓人狐疑兩人怎麽會如此大相徑庭的地步。


    是三哥苑儀。他是柚紀和壽紀的堂兄弟,包含叔父的孩子在內共五個孩童中,他是繼壽紀之後第三大的,所以叫作三哥。


    「可是,還要走很長一段路才會翻過山頭喔。」


    「如果柚紀累了,我再背她。」


    壽紀皺起眉垮下臉,苑儀急忙打圓場。


    「我一個人可以走,才不需要人家背!我也能工作,三哥的行李讓我拿吧!」


    柚紀抓住苑儀的行囊胡亂拉扯,苑儀整個人因而搖搖晃晃。「哇喔,等、柚紀,危險!」年幼的柚紀拚了命想表現,但在地麵不平的山路上這麽做其實很危險。


    「知道了、知道了,那行李就讓柚紀背吧。」


    「二哥記得要告訴爹,是我拿了行李,不是三哥喔!要說是我幫上了忙喔!」


    耍賴到最後,他們讓柚紀背了空的行囊。柚紀得意地翹高鼻子,壽紀與苑儀互相對視,露出拿她沒轍的表情。


    那年,整座大陸農作歉收,每個地方都貧窮困頓,柚紀的親人也受到波及過著刻苦的生活。柚紀的雙親和叔父是販賣幹貨、豬油、奶油和紙張等的商人,但這些東西都是奢侈品,在每天光是為了填飽肚子就十分吃力的時節,根本沒有人會看一眼。


    大哥與三哥都是已經開始負責部分工作的重要勞動力。老麽還是嬰兒,就算送走,也不會騰出多少糧食。若要選出一個孩子少口人吃飯,就隻有還沒什麽力氣工作、卻隻會幫倒忙的老三苑儀和老四柚紀可選,而柚紀又更加不利。所以她對苑儀湧起了對抗心,想向大人們證明自己比苑儀更能做事—五歲的時候,她還無法非常正確地理解大陸的現況和大人們的想法,但仍產生了危機意識、拚命想出風頭。


    另一方麵,苑儀從不理會柚紀的挑釁,總是體諒柚紀的任性對她讓步。苑儀真鎮定,根本不把我當作對等的競爭對手—柚紀因此更是心急如焚。


    她背著與身體不成比例的偌大行囊,走路搖搖晃晃,意氣風發地在山路上邁步。連柚紀也覺得自己員是好強又不服輸,踮著腳尖走路的模樣十分滑稽。真是的,走得那麽急的話—十五歲的柚紀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但無法阻止五歲的自己。重心很輕易地轉移到行囊上,柚紀往後一倒,四腳朝天摔倒在地。


    「柚紀!」


    壽紀和苑儀連忙回頭。「真受不了,所以我才說你會礙手礙腳啊……」壽紀輕輕鬆鬆地拉起柚紀,但正確說來算是拉起行李。「我才沒有礙手礙腳呢——」連同行李被吊起來的柚紀踢著兩隻小腳。


    「放心,柚紀也可以一起過去喔。來,手牽手一起走吧。」


    柚紀總是動不動就敵視苑儀,對他很冷淡,但開始哭哭啼啼後,便乖巧地點點頭,緊握住苑儀伸出的手。苑儀雖是纖瘦的少年,但在當時的柚紀眼裏,他的手依然很大。


    苑儀用袖子替她擦了擦滿是泥巴、眼淚和鼻水的髒兮兮臉蛋。


    「不、不、不要丟下我啦……」


    「嗯,不會的。」


    「怎麽可能丟下你啊,沒人說過這種話吧。」


    聽到兩人的對話,壽紀訝異地插嘴。「好了,二哥牽另一邊吧。」被苑儀麵帶苦笑地催促,壽紀歎了口氣,牽住柚紀的另一隻手。壽紀在兄弟間一直很可靠,但唯獨在哄騙柚紀這方麵,始終是苑儀比較擅長。柚紀走在兩個哥哥中間,盡管還在嗚咽啜泣,但稍微安下心來,再度邁出小腳。


    怎麽回事?柚紀更是困惑。


    這真的是夢嗎?還是正好相反?其實至今發生的一切才是夢,真正的自己還隻有五歲?其實自己之後根本沒被拋棄,還坐著馬車和大家一起旅行吧?因為……他們剛才分明清清楚楚地向她保證,不會丟下她啊。所以柚紀被拋棄時,兩個人怎麽可能沒有衝下馬車來接她呢?當時柚紀追向馬車,眼前卻隻有留下車轍痕跡的大道不絕往前延伸,誰也沒有回來。怎麽可能有這種過去。


    可是……可是,不行……這樣一來,就不會遇見至今原本該遇見的人們了。與師父和左慈生活的那段時光會變成是在作夢。


    如果某邊是夢境,某邊是現實的話——


    ——你的願望是哪一邊?


    好似有人在這麽問她。


    「我的……願望是……」


    柚紀咬住下唇,一度緊緊閉上雙眼。


    她用力抽回手、甩開壽紀和苑儀手的溫度,包夾著她的兩人氣息驟然消失。


    睜開眼時,幼時自己背著偌大行囊的背影瞬間掠過眼前,隨即裂成左右兩半消散不見。


    眼前是被濃霧籠罩的山中,腳底下不是落葉鋪成的柔軟小徑,而是堅硬的石階。乳白色的霧圍住四方,讓人沒有什麽真實感,濃霧形成的鏡子閃閃爍爍地反射出自己與風景。


    「剛才那是……」


    入華山的霧所映照出的過去自己嗎?


    這片霧是怎麽回事……必須快點和左慈會合才行,否則獨自一人落單,好像又會被迷惑住。柚紀益發不安,正想往前衝時,卻分不清楚要往哪邊前進。總之,往上走就好了吧……但上麵是哪邊?


    察覺到霧中有某種事物正盯著自己瞧


    ,柚紀心中大驚。


    有著模糊輪廓的人影正成群站在一起。大小不一,但每個人影都有著仿佛要融入霧裏、缺乏生氣的蒼白肌膚;也都有雙泛藍的淺色眼睛,各自從不同的高度直勾勾注視著她。


    「白刷鬼」——這個詞浮上腦海。


    當異民族開始進入大陸,當時的中域人帶著負麵觀感如此稱呼他們。有著與僵屍一模一樣的蒼白肌膚、生著金色體毛、眼睛的顏色就像石頭,整體來說比中域人高,在中域被百姓視作可怕的異形之鬼。


    白刷鬼們一邊說著什麽一邊向她逼近。是柚紀聽不懂的語言,尖細的音色聽來很具攻擊性。要被攻擊了——!柚紀感到危險、往後退時,有人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身後也有鬼。


    「——!?」


    柚紀本想大叫,卻發不出聲音來。她心生一種頸部像遭到壓迫的怪異感,吸收掉了本想喊出口的悲鳴。是個也有蒼白肌膚和石色眼睛,但比其他鬼大上一號的鬼,她才明白大鬼是成年人,其他為數眾多的鬼是小孩。


    鬼小孩們用高亢的嗓音嘈雜地七嘴八舌,相較之下,鬼大人則用沉穩的低音對孩子們說話。鬼大人說的話,柚紀也聽得懂。雖然發音有些奇怪,但是中域的通用語。


    「用這孩子聽得懂的語言說話吧。她因為不懂你們在說什麽,非常不安喔。」


    鬼小孩們一時靜了下來,以石色的眼瞳互相對望,接著又爭先恐後地開口講話時,是發音聽起來比鬼大人還自然的中域語。


    「你叫什麽名字?」


    「幾歲?」


    「是男生還是女生?」


    「中域的小孩大家都長得一樣,很難區分呢。」


    「但中域的小孩也說過,我們的臉都長得一樣,很難區分呢。」


    「你也要住在這裏嗎?會一直留在這裏嗎?」


    他們用尖細的話聲同時轟炸,柚紀被他們的喋喋不休嚇到,躲到鬼大人身後。鬼大人露出苦笑說:


    「哈哈哈,有精神是很好……好,我們來玩遊戲吧!隻要晚飯的準備工作完成一樣,就讓她回答你們一個問題。」


    聽到這個提議,鬼小孩們「耶——!」地發出歡呼聲。有人說「那我來削馬鈴薯」,有人說「那我去搬她的椅子過來」,各自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工作,眨眼間往四麵八方散開。


    這裏是……怎麽回事……?


    是霧又擅自映照出的過去記憶嗎?可是,這不可能是柚紀的記憶。那會是誰的?


    不知不覺間濃霧散去,柚紀正站在屋子裏。不是中域樣式,而是有著異國風格的木造建築。這個房間似乎是飯廳,長長的白木桌兩旁排列著椅子。有鬼小孩在桌子四周勤快工作,也有鬼小孩坐在椅上哄著鬼嬰兒。


    原本朦朧模糊的鬼小孩們也變得輪廓鮮明,看起來不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而是群異國孩童。讓人聯想到翡翠或水晶的寶石色雙眼閃閃發亮,撒著雀斑的臉頰有些紅撲撲,紅色小嘴吱吱喳喳個沒完。


    在柚紀看來,每個小孩都可愛得仿佛是帶著異國神隻的眷顧誕生。但是,每個小孩的打扮都不富裕。有人穿著異國的襯衫和褲子,也有人上或下半身其中一方穿著中域的罩衫或長褲。感覺不是他們自己選的,而是因為隻有這些衣服能穿。每當孩子們走來走去,木鞋或皮鞋就撞在地板上,發出了清脆悅耳的叩咚叩咚聲。


    鬼大人隻有一位,穿著寬鬆的黑衣,將變白的胡須修得整整齊齊,是位中年紳士—柚紀並不清楚紳士應該是怎樣,但馬上明白了指的就是這種男性。掛在頸上、垂在胸前的金線刺繡長布十分有特色,柚紀看過相同的服裝。是異國宗教「牧師」穿的法衣。


    每張椅子前方都擺了一個空盤子,但沒見到調羹和筷子,而是大小與形狀都不一的銀色湯匙一字排開。桌子上座後方的牆上架起了象征異國信仰的十字架,而非天道教的神像與符紙。


    「在這裏大家都要工作喔,我來教你吧。」


    一個女孩子牽起柚紀的手。大概才剛滿十歲吧,在肩膀上方輕盈彈跳的頭發是偏紅的金色。看來活潑開朗,單手拄著高及腰部的拐杖。她的腳哪裏不舒服嗎?


    「當啷。」兩人間響起了金屬聲。


    「這是什麽?好重的手鐲……」


    女孩子訝異地低頭看向柚紀手邊。柚紀也垂下視線,這才發現套住自己兩手手腕的東西。是綻放著青墨色幽光的鍛狀枷鎖,從根部被截斷的鎖鏈從兩個鐵鍛往下垂落。


    這副枷鎖——?柚紀見過相同的東西。可是,原本不是套在自己手上,應該是套在另一個孩子手上。


    「呀!」


    眼前的女孩子突然小聲尖叫。有人從後頭捉住她的手臂,讓她遠離柚紀,但女孩子沒能拄好拐杖,腳步踉蹌了一下。柚紀的胸口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往後跌坐在地。兩手的枷鎖撞在地上,發出了沉重的碰撞聲。


    「你、你做什麽啊,亞雷克斯!?」


    本來興奮地嘰嘰喳喳、準備著飯菜的其他孩子們也訝聲大叫。


    亞雷克?什麽?柚紀還跌坐在地上,隻是瞪大雙眼時,一名少年猛地跨到她身上將她揪起來。其他男孩慌忙從旁捉住少年製止他;年紀小的女孩子們則發出了刺耳的尖叫聲。方才還充盈著快樂笑聲的飯廳,頃刻間陷入混亂。


    少年的體格雖削瘦,但在孩子們中是最高的,似乎最為年長。他一邊瘋狂掙紮,想甩開年紀小的男孩們,一邊用異國語吾對著柚紀叫囂。雖然聽不懂,但從語氣可知他在破口大罵。是個有著淺綠色雙瞳和柔軟鬈曲金發的美少年,但朝向柚紀的臉龐因憎恨而扭曲,柚紀不明所以地打著寒顫。


    牧師用異國語言勸戒少年。少年回頭看向牧師,指著柚紀又用異國語言控訴。柚紀隻能知道他肯定是在辱罵自己。


    「亞雷克斯!」


    牧師沉穩的聲調變得嚴厲,喊了疑似是少年名字的那一瞬間,少年的身體如遭雷擊般痙攣了下。色澤美麗的瞳孔表麵浮起了閃爍的亮光,下一秒湧現了色澤同樣美麗的淚水。他一臉失望地望著牧師,又用異國語言說著激動起來。


    但牧師沒有心軟,頂著肅穆的表情示意樓上後,年紀較小的男孩子們圍成一圈,如盾牌般將少年推出飯廳。少年加以抵抗,衣服被粗魯地拉扯、鈕扣彈飛、襯衫敞了開來。


    「我可是都知道喔,你之後打算做什麽——」


    在從門口被帶往外頭之前,少年用手肘推開男孩子們的頭大叫道。在場的孩子們當中,他的中域語發音最流暢。


    「——珞尹!」


    聽到他滿懷憎恨呼喊這個名字時,柚紀感受到像被人打一巴掌的衝擊。


    □


    「……柚紀,柚紀?」


    呼喚聲傳入耳裏,柚紀恍然回神時,左慈的臉龐就在眼前。


    臉頰總有種刺痛感,原來是他正不停甩她巴掌。「喂……你還真的打啊!」她大喊著撥開他的手,左慈卻眉毛動也不動一下,好整以暇地說:「哦,你醒了嗎?」


    「……剛才……那是?」


    她有些恍惚地環顧四周,但到處都不見異國風格的飯廳、十字架和漂亮的異國孩童們。柚紀跌坐著的地麵也不是異國建築的木質地板,而是被冷霧浸得濕答答的石頭。這裏是上下兩、三階以外都被大霧籠罩的陡峭石階中間。她回到和左慈走散的地方了——雖然她也不曉得這麽形容是否正確。說不定她一直都待在同一個地方。左慈將自己的棍子放在一旁,單膝跪下,審視柚紀的臉蛋。


    「我們好像走散了,我便折回來,但一直走到最下麵也沒遇到你,所以又走上來,就發現你坐在這裏。」


    「咦?你


    還往回跑到下麵嗎?」


    左慈的臉上照例又不見半點疲憊之色。


    明明隻有一條路,卻沒碰見她,這是怎麽回事?是濃霧藏起了柚紀,不讓左慈找到嗎?太陽光依舊被彌漫的大霧稀釋,周遭充盈著朦朧的微光。既然左慈跑到最下麵又回來,應該過了不少時間,但無法從太陽的傾斜角度去推測。


    「你在這片霧裏有看到什麽嗎?」


    「你指什麽?」左慈看來不像在裝傻,單純感到不可思議地歪過頭。「霧這麽大,也無法欣賞到景色呢。不過我是符力,就算看到美景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左慈似乎沒有看到自己映照在霧中的回憶。因為他是符力嗎?


    柚紀想到了一個假設。假使另一個人同樣經過這裏,映於霧中的記憶又還殘留著,其他人也能看到的話……


    「你覺得有可能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別人也走過這裏嗎……」


    「你是指在你之前,也有人間了怎麽去護樂院吧?我不認為橫跨山穀的那座橋是為了我們而架,所以很有可能是為了走在前頭的那個人。」


    「是嘛,就是這個!可是……為什麽會為了『那家夥』……」


    柚紀轉頭看向上方。狹窄又陡峭的階梯隻是往霧中延伸,半點也看不見走在前頭的人影,但在濃霧變得略微稀薄的地方,她發現到了一抹隱約的紅色。


    是在橋上霧暫時散開時,在山頂見到的紅色大門。


    「是終點!」


    柚紀朗聲大喊,本還精疲力竭,立即氣勢十足地起身。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爬到這麽高了。明明剛才還覺得別說是接近終點了,根本沒有往前進吧?但果然在這座山裏,感覺一點也不可靠。


    「走吧!」


    「嗯。」


    想到隻差臨門一腳,柚紀全身幹勁都來了,開始精神抖擻地爬上石階。總覺得若不趁著看得見大門時抵達,等霧變大、把門藏起來,可能又要無止盡地往上爬了,所以柚紀漸漸加快了腳步。她緊盯著前進方向、視線絕不離開終點,急急往上爬後,霧逐漸散去,紅色大門在前方釋放出了真切的存在感。


    紅色大門比起從橋上仰望時還要巨大。門柱從中間就竄進上空的茫茫大霧裏,無從想像最頂端的橫木到底有多高。門柱左右的石造城牆也往兩側延伸,直到沒入霧裏。


    柚紀上氣不接下氣地走上最後一階。總覺得好久沒踩在平坦的地麵上了。


    「終於……到了……」


    承受不了背上木櫃的重量,她將兩手支在膝上,氣喘籲籲、肩膀上下大力起伏。「到了呢。」左慈則用從容到教人咬牙切齒的聲音說,站在她身旁。


    眼前是門的正麵。


    高掛的區額上嵌著鐵板,上頭刻著八朵蓮花和一朵顛倒的蓮,八蓮一鬼的徽記,代表大門後就是護樂院總廟。塗作鮮紅色的對開門扉朝內敞開,像在說可疑人士不可能爬到這裏、沒必要在此盤問過路人般,連守門人也沒有,僅是悠哉地顯示這裏是入口。


    大門後頭是鋪滿石子的平坦前庭,地麵一帶飄浮著白霧。由於從下往上仰望時,隻看得出山頂尖銳險峻,沒想到其實有如此廣闊的平坦土地,真教她吃驚。


    發現有個人站在前庭深處,柚紀急忙端正站姿。


    「我來自五龍州兔雨縣,名叫柚紀,是趙濤龍的徒弟。能勞煩您向劉濤華道長通報一聲嗎——」


    自己的聲音在霧形成了淺塘的庭院裏回蕩。聲音被霧吸收後,闋然的靜寂降臨。柚紀緊張地等著,那個人開始往這邊走來。仿佛飄浮在霧池上移動一般,腳步流暢輕盈,十分不可思議。


    是個身材清瘦、身高中等的人—不,若是男性,算是中等身高;但若是女性,也許算高挑了吧。乍看看不出來人性別。膚質光滑的瓜子臉上,美麗地分布著細長的眉毛、細長的雙眼、直挺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唇。唇上塗了淡淡的胭脂,肩上披著女性才會佩戴的雲肩,但上麵的刺繡又是女性很少使用的白銀鳳凰。頭上盤起的發髻上,沒有佩戴男性用的頭冠或女性用的發飾,隻插著一根樸素的簪子。就男人而言很女性化,但就女人而言很男性化。


    也很難看出年齡。若說對方三十幾歲,柚紀會相信;但若說已經六十幾歲,她也不會驚訝。雪白的玉容雖然美麗沒有皺紋,但感覺好似用貝殼粉塗成的人偶麵具,用鐵槌一敲就會出現裂痕。


    來人在身前交疊兩隻寬鬆的袖子、左右手交錯插進袖中,站到柚紀跟前。


    柚紀回過神來,當場單膝跪地,將兩袖交疊於臉部前方,低垂下頭。


    「柚紀……我記得是濤龍撿到的孩子吧?」


    凜然話聲在頭頂上方響起。是中音男聲。


    「是的,師父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幾歲了?」


    「今年十五,師父在十年前救了我。」


    「十年……是嘛,那是濤龍剛下山不久的時候。」


    「那個,請問您是?」


    柚紀問,邊從袖子底下往上偷瞄。那雙讓人聯想到剛出現在夜空中的新月,清澈的細長眼睛從上方俯視她。明明沒受到威嚇,她卻沒來由地被那視線震懾,僵直了身體。


    「我正是劉濤華。」


    「……咦咦!?」


    柚紀忍不住大叫出聲後,慌忙深深低下頭行最敬禮。「請、請恕小人失禮!因為沒想到貴為八老之一的道長會親自出來迎接……」


    「不,我並不是來接你的。」


    「啊!這一位是左慈,同樣也在師父門下修行,是我的符力。」在身後待命的左慈將棍子放在一旁,也同樣下跪行禮。


    「符力不需要介紹。抬起頭來吧,也不用說你不習慣的拘謹用語。」


    「是、是……」


    柚紀不知所措地放下袖子、抬起臉龐。那中音美聲悅耳得有如山上累積的夜露在滋潤耳朵,一字一句發音清晰,語氣也很沉穩,一點也沒有壓迫感,但不知怎地,總覺得對方很懶得搭理他們。


    柚紀沒想到治理護樂院的八位長老之一,竟會不帶隨從就隨意跑來出入的大門。而且她一直以為偉人理所當然都是男性,所以也想像不到是個雌雄難辨的人。


    「請、請您聽我說,我是有要事想請教濤華道長,才千裏迢迢登門拜訪。」


    柚紀再度垂下頭,緊張地說明來意。


    「我想您應該已經耳聞,吾師趙濤龍在四個半月前亡故。一個月前,有宵小闖入我們在兔雨縣的道觀,偷走了放有師父遺體的棺木……然後燒了遺體便逃逸無蹤。盜棺賊是個有著滿臉胡子的壯漢,額環上有八蓮一鬼的徽記。關於這件事,濤華道長是否知情……」


    「啊,那是汀傑,他是遵照我的指示行事。」


    柚紀急切地陳述後,對方卻行若無事地回答,她啞然失聲。


    「什……」


    她甚至忘了要保持禮數,抬起頭來,嘴巴一張一合說:


    「為什麽、要做那種事……這、這是何故呢?」


    柚紀忍不住立起膝蓋,跪著行進到濤華道長腳邊。道長皺起端整的五官,透出不耐。


    「我沒有義務向你說明。濤龍是我的徒弟。」


    「別開玩笑了!他是我的師父!」


    對著遙不可及、貴為天道教權威之一的道長,柚紀不由得說話大聲起來,但馬上惶恐地說:「真是非常抱歉,我太逾矩了。」但是,她並不想收回自己的發言。她不服地顫抖著肩膀,咬住嘴唇。


    「一直讓別人站在大門前,你竟然還好意思自顧自地說自己的事。我說過了,我不是來接你的,是另外有個得去迎接的人。我有點趕時間,但看來你是不會顧慮到我的情況了。」


    濤華道長在頭頂上方心煩地歎了口氣。


    柚紀本就不期待自己遠道而來會受到盛大歡迎,但也沒想過會遭到如此無禮的對待。她想既然是德高望重的偉大道士,會是感覺比毛道士更偉大的好好老爺爺吧——她並未具體想像過,但下意識裏確實有這種想法,所以發覺濤華道長和預想差了十萬八千裏,不禁非常沮喪。


    「師公,恕小的失禮,但我們也不能半點答案都沒聽到就回去。」


    左慈代替默不作聲、全身因憤怒和消沉而顫抖著的柚紀開口說了。他的語調一如往常缺乏情感起伏,但喉嚨深處仿佛壓抑著什麽,嗓音比平常低沉。


    「退下,區區一介俗世道士的符力沒資格和我說話。」


    但道長卻像懶洋洋地拍開肩膀上的灰塵般不層一顧。左慈惶恐地垂下白發,但可以聽到他在頭發下麵小聲咂嘴。


    「麻煩你負起責任好好教導符力。我也沒說要將你掃地出門,濤龍的徒弟也算是我的門生,總不能輕忽怠慢。你就在這裏待到你滿意為止吧,這個人會為你們帶路。」


    呼……憑空忽地出現了淡淡的氣息。哪樣的存在會有這種像是薄薄紙張的氣息,柚紀非常清楚。


    「是,道長。」


    在濤華道長身旁響起的話聲,耳熟到教人吃驚—不,語氣倒是不同。不論麵對什麽人,他的態度都不可能如此溫順。但是,唯獨這聲音,柚紀絕對、絕對不會認錯——


    她屏著呼吸,忐忑不安地抬起頭。先是看見憑空出現的人影就跪在濤華道長腳邊,削瘦的身軀穿著以腰帶寬鬆束起的紫藍色道服,隨意留長的頭發在腦後隨意紮成一束。人影緩緩抬起低垂的臉龐後,一張粗獷的臉孔浮現眼前,臉上蓄著稱不上美髯的稀疏邋遢胡子,還有尖尖的下巴和沒什麽肉的臉頰,是個散發出頹廢氣質的四十來歲男子——


    「……師……父?」


    不對……外表雖然一模一樣,但柚紀認識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服侍其他人。每次不管柚紀怎麽抱怨,他都不放開酒瓶,像個正值叛逆期的小孩回嘴:「別羅哩叭嗦的!你又不是我娘!」同時又擺出不可一世的表情,趾高氣揚地喝酒抽煙、沉迷於打麻將,是個無藥可醫的人……但是,也等同是柚紀的一切……


    柚紀在道觀生活的那十年,都是為了向那個人報恩、為了成為那個人需要的人、也為了能夠永遠待在那個老是扭起薄唇露出靦腆微笑的人身邊。


    所以,不是他。會是柚紀世界中心的那個人,絕不能一本正經得像個服從的仆人、跪在他人腳邊。


    那麽,他是誰——?


    「柚紀……」


    身後的左慈也以愕然的語氣說:


    「這個人是符力。」


    男人聽令地向濤華道長行了一禮後,轉頭看向他們。雖然應該不是他,但柚紀潛意識裏還是期待著對方會有什麽反應。然而,男人即使看見了柚紀和左慈,眼中還是沒有出現任何情感。態度就像在接待從未見過麵、沒有過共同記憶的人—明明不是他,但見對方沒有任何反應,柚紀的胸口依然刺痛無比。


    「客人,依道長的指示,由我為您帶路。」


    男人開口,語氣是柚紀從未聽他以這副模樣、這個聲音說過的,她隻覺得怪異至極。


    2


    這世上有神嗎——?


    自懂事起他就懷有這個疑惑。雖然光有這種疑惑就可能被問罪,但如果真的有神,就盡管展現它的力量懲罰自己吧。到時候,他就會相信袍。他就這樣以歪理說服自己,毫無罪惡感地反複犯下竊盜和傷害等罪行。當然,他不是平白無故做這些事。是為了活下去,才行最低必要限度的惡行。


    他不記得自己正確的出生年月日,但直到九歲左右,少年亞雷克斯都住在西域小城裏的貧民區。還小的他總是饑腸挽轅,睜著晶亮眼睛在街頭流連徘徊,物色看來有機可乘的大人。他沒有學識,但很懂得如何生存,腦筋永遠動得飛快。也會自滿地想過,比起去上學的同世代小孩,自己更加聰明伶俐。


    「你有沒有興趣學習神學啊?」


    有個人卻向這樣的他攀談。是個穿著看來很溫暖的厚實禮服大衣、優雅地剪齊了變白胡子的中年男性。當時亞雷克斯正好將他視作肥羊,故意撞上去,趁男人腳步蹣跚時從他懷裏偷走了錢包,正準備要開溜。


    「你知道中域嗎?那是東邊大陸正在發展的國家。我春天之後要去那裏傳教,你有興趣的話,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幫我的忙呢?」


    「啥?」


    這個老頭子在說什麽蠢話?他當時還這樣心想。神學?是從早到晚都要研究神的學問嗎?對在貧民區當扒手維生的髒兮兮孤兒說這種話,他是認真的嗎?簡直頭殼壞去。


    「你有雙聰明的眼睛,腦筋看起來也動得很快。這個年齡也正好適合開始學神學。」


    比起男人說若和他一起走,就能有床和食物、可以衣食無虞地過生活這種拯救他脫離苦海的誘惑,像這樣被男人吹捧、自尊心得到滿足,更讓亞雷克斯心動。因為生長在無緣接觸讀書的環境,也沒有機會產生自覺,但他恐怕生來就屬於求知欲旺盛的類型。


    不過,他當然不可能無條件地信任這男人、傻乎乎跟著就走,起先冶聲拒絕了對方;但是,那之後男人又一有空便毫無防備地出現在貧民區,一再地說服他。


    翌年春天——他和男人一同搭上了從西域某港口出發、前往東方大陸的船隻。男人是牧師,被賦予了傳教士的工作,要在奉不成熟的民間信仰為國教的中域土地上,讓天聆教的精神往下紮根。聽說當地人稱呼自己的土地為「五龍大陸」。


    除了亞雷克斯外,牧師還帶了十幾名「留學生」。他們預計在中域的租界建立神學校,這些孩子將成為第一批學生,但年齡不一,當中還有不到學齡的稚子。


    事後他才聽說,用傳教士會的預算保護孤兒、拯救他們脫離惡劣的環境,根本是牧師的獨斷獨行,才不是相中了亞雷克斯具有與眾不同的神學者資質才出聲攀談。「哈哈哈!我隻是一個平凡的牧師,哪有眼力可以看穿初識的孩子有沒有資質啊!」牧師還臉不紅氣不喘地如此表示。明明有著一張與陰險勾當扯不上邊的好人臉,根本是奸詐的老狐狸。


    這位牧師日後成了亞雷克斯人生的恩師。


    □


    僅僅二十年前,西域與中域的交流還不算頻繁。因為兩塊土地間聳立著難以利用牛馬翻越的險峻山脈,橫亙著長時間吸入後、會引發神經性疾病的瘴氣峽穀,東邊大陸也因此免受西方列強的侵略。主要也因為長年來在西方諸國眼裏,東側等同世界邊境,不是塊不惜冒險犯難也要攻下的豐饒土地。


    但是,隨著造船技術發達,變得能夠經由海路繞進東方,西方列強於是成功將大規模船隊途進東方大陸。在黑色軍艦的護衛下,行商船隊陸續抵達大陸西側一龍州的海岸,施壓迫使中域開港後,總算登上大陸。


    然後在港口興建擁有治外法權的外國人居住地——租界。


    明明建在中域的土地上,租界裏卻林立著西域建築物,道路以紅磚鋪成,早午都有天聆教禮拜堂的鍾聲響徹雲霄,夜裏則有煤氣燈照亮街道。西域紳士身穿禮服長大衣、頭戴圓頂硬禮帽,貴婦人穿著有裙撐架的蓬鬆洋裝、撐著陽傘,彼此手挽著手走在街上。也有穿著西域風服裝的中域人,講著西域語做生意。


    被救出貧民區,隨著恩師來到異國土地已經過了五年。


    「亞雷克斯?你在嗎——?」


    「叩咚叩!叩咚叩!」奇異的腳步聲走上樓梯,大多時候總是敞開著的兒童房間門口,出現了一名少女。


    「你果然先跑回來了。我之


    前明明說過,今天要在教會練習星期日的朗讀劇吧?亞雷克斯,你的年紀最大,得當個好榜樣才行啊。」


    亞雷克斯在床上略微撐起頭,閱讀中的書籍就攤在眼前,愣了好一會兒。亞雷克斯?有一瞬間他竟覺得這個名字不是在叫自己,員奇怪。


    「真是的,你有在聽嗎?」


    奇異的腳步聲再度逼近,書突然被人抽走。「叩咚」是木鞋鞋底,「叩」是拐杖的聲音。少女身側總是拄著一根略短的木杖,把手部分呈現t字。


    「之之。」


    亞雷克斯喊了少女發音不算優美的名字。雖然她說話的語氣像個大姐姐,但其實小亞雷克斯四歲,才十歲而已。在穿著木棉圍裙的肩膀上,偏紅的金發輕盈跳動。臉上有許多雀斑,雖不算特別漂亮,但少女有一雙開朗的晶亮眼睛。


    「哇,好厚的書。這是什麽?」


    「是中域從前的兵法家寫的書。」


    「從前中域語的書你看得懂嗎?」


    「我一邊查單字一邊看,所以正好。」


    他從之之手裏抽回書,丟到枕頭邊坐起來。


    名義上雖是「留學生宿舍」,但其實稱這棟傳教士會館作孤兒院也不為過,二樓現在是十六名孤兒睡覺的兒童房。細長的上下鋪間隔狹窄地排列開來,床上鋪著舊布拚湊而成的棉被,擁擠程度讓他想起了來中域時搭乘的三等船艙。


    大家多數時間都待在下麵的餐廳,隻有晚上睡覺才會上來,所以除了床鋪外幾乎沒有其他家具。各自的衣物、日常用品和讀書用具,擺在床緣或是掛在柱子上就已足夠。但是,自己的手腳最近開始急速發育,孩童用的床鋪慢慢變得不夠大,睡覺時他都得側躺曲起手腳。


    「你明明不怎麽想學神學,中域語倒是越來越精通呢。」


    「我也有在學神學啦!不過,中域的思想很有趣喔。雖然大家都說中域是未開化國家,但早在西域萌生平等觀念之前,中域人老早前就有這種想法了,書上都有寫。」


    「牧師的工作就是向中域人宣揚《聖經》的教誨吧?我們若學習中域的事情,立場就顛倒了喔。」


    「教導西域事情的時候,也需要了解中域啊。」


    五年前,他根本想像不到這種話會從自己嘴裏說出來。以前他甚至無法用西域語正確地讀寫,書本對他來說也隻是焚燒借以取暖的東西,更遑論拿起異國語言的古書來讀了。


    雖覺得自己被牧師徹底馴服,但亞雷克斯並不抗拒。他單純喜歡讀書,很享受那種體會到世界遼闊的感覺。不分東西,他貪婪地讀著感興趣的書籍。就算待在租界,也不愁無法取得中域語的書。周遭又有許多人同時能說西域語和中域語,沒有比這裏更適合學習語書的環境了。


    「牧師也稱讚過亞雷克斯,說你真的很有當學者的潛力呢。可是,你不能隻自己坐擁知識,也得分享給別人才行。中域裏還有很多人不懂得主的愛喔,所以星期天的朗讀劇……」


    「之之,主為你做過什麽嗎?」


    亞雷克斯壓低聲音,打斷之之的喋喋不休。之之噤口瞠大雙眼。


    隻有和之之兩人獨處時,亞雷克斯才會表現出對信仰的質疑。如果在他人麵前說了,說不定會遭到告發、被視作異端分子。


    「你還在說這種話啊?」


    看著年長自己四歲的亞雷克斯,之之卻像麵對不聽話的弟弟般,歎了口氣。


    「都是因為神之子替我分擔了一半的不幸,我的腳才隻有這點殘缺喔。神之子攬下了全世界所有人類的一半痛苦,自己卻背負著重得喘不過來的痛苦,好讓我們都能過得輕鬆一點,對吧?」


    聽到征詢同意的「對吧」,亞雷克斯帶著冷冷的心情暗想:「誰知道啊。」別開目光咂了咂嘴。因為,要怎麽證明原本該要背負,卻用不著背負的不幸是否真的存在?


    「風變冷了呢。牧師就快回來了,我們去樓下吧。」


    之之似乎無意繼續宗教問答,發出「叩咚」、「叩」兩種聲音,經過床邊走向窗戶。


    五年前一起來到這棟傳教士會館時,之之並不像現在這樣,是開朗又愛說話的女孩。她不敢直視他人的眼睛,總是低垂著頭、拖著腳走路。她的腳好像天生就有缺憾。就連之之這個發音不太常見的名字,也是基於腳會發出類似聲音這種殘忍的理由,親生父母為她取的。


    尚未出生的嬰兒沒有任何罪過。她的遭遇,沒有一項是理所當然該背負的。但是,她怎麽有辦法覺得神為自己承擔了一半的不幸?之之的虔誠教亞雷克斯匪夷所思,甚至感到不耐煩。他還有些認真地想,女孩子就是笨,才當不上神學者(現在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已經越來越普遞,但天聆教還不承認女牧師和女神學者)。


    之之讓拐杖靠在牆上,驚險地從窗框往外傾身,往窗戶把手伸長手。亞雷克斯用力搔了搔劉海,又嘖了一聲,從床上起身。


    他越過之之的腦袋往外探出身子。中域家家戶戶的窗戶都造成狹長形,但西域建築的窗戶都開放又寬敞。「啊。」之之低喊一聲,他的下巴碰到了她頭頂的發絲。


    「謝謝……亞雷克斯果然很溫柔。」


    「不過關個窗戶而已,哪裏溫柔了。」


    傳教士會館麵向一條偏離港口的僻靜道路,馬路對麵林立著商行和銀行等建築物。身穿中域服的壯丁拉著人力車,戴著圓頂硬禮帽的馬夫駕著西域風的馬車,兩者發出了喀啷喀啷的轟隆車輪聲,在鋪著紅磚的道路上來往交錯。


    從對麵的建築物群縫隙可以看見港口。前方停著中型商船,更後方是遼闊的一龍州海灣。海麵反射著夕陽餘暉,就像撒了橘色糖果般燦然生輝。


    捉住把手關上窗戶時,之之忽然轉身抱住他。


    「亞雷克斯——」


    她用雙手環抱住他的背,每天辛勤工作而粗糙的手指勾住他的衣服。女孩子很少被要求做學校的功課,但都要幫忙傳教士會館的日常生活起居和照顧年幼的孩童。


    「我很笨,又不是男孩子,所以隻能選擇相信。對現在的我來說,這個小小的世界就是幸福。因為就算產生質疑,我也沒有可以改變的力量啊。但是,你不一樣。你會知道越來越多事情,世界會變得越來越遼闊……可是,我希望你多看看自己身邊的事物。這裏是你的家,我們是一家人喔……」


    「……之之?」


    亞雷克斯一時間答不上話,低頭看著埋在自己胸口的偏紅金發。


    他這才發現,原來最近自己讓之之和其他弟弟妹妹們如此不安。近來自己滿腦子都是從前聰明的人想出的哲學、數學和星星的繞行定律等,或是從未去過、也沒打算去的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爭,明明一介孤兒的自己根本幫不上忙。但看在弟弟妹妹們眼中,確實會無法理解吧。他們大概隻覺得他像在望著幻想中的麵包兀自陶醉。


    之之環抱著他的手臂,就像想將解開了船錨的船隻係在港口一樣。比起自己隻拉長、瘦得幹巴巴的手臂,之之的手臂雖瘦,還保有帶著最低限度脂肪的柔軟。


    「女孩子又軟又好吃呢……」


    「……!?」


    心髒猛地大力跳動,向全身輸送血液,血液又一口氣逆流回心髒,眼前突然發黑。


    他反射性地捉住之之的肩膀推開她。之之的後背撞在窗框上,她發出細小的悲鳴。靠著牆壁的拐杖滑到地上,傳來「匡當」聲響。


    之之靠在窗邊,瞪大雙眼抬頭看著他。


    「啊……」


    亞雷克斯對自己不寒而栗,從她麵前往後倒退。


    剛才那種……類似歡喜的情感是什麽?他知曉這個滋味,自己的身體已經嚐過了甜頭。


    「亞


    雷克斯?之之?你們在二樓嗎——?」


    天真無邪的呼喚聲從樓下傳來。「牧師回來了喔——還有啊,有新的……」「不行——得嚇他們一跳才行!」然後是興奮的笑聲和吱吱喳喳的耳語。看來是開始準備晚餐了,一樓頃刻間變得熱鬧非凡。


    「在叫我們了,得下去才行……」


    之之倚著牆壁撿起拐杖。她誤會什麽了嗎——也許誤以為他拒絕了她殷切的請求吧。之之露出失望的表情,不再與亞雷克斯眼神交會,發出兩種奇異的腳步聲走過他身旁。雖然她的腳步蹣跚不穩,但他隻是一味僵在原地,無法伸手幫她。


    ……這裏是哪裏?


    這次他明確地感到有哪裏不太對勁。


    她喊他亞雷克斯?別人這麽稱呼他是很久以前的事,現已沒有半個人這樣叫他了。這是哪裏……這棟傳教士會館不可能還存在,這種生活也不可能還持續著。我在哪裏?


    他回頭看向之之走出的房門,奇異的腳步聲往樓下遠去。一樓傳來了年幼孩童們的歡樂笑聲,和刻意用中域語講話的聲音。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搬運椅子的聲音、餐具的碰撞聲。也可聽見摻在孩童們明亮的童聲高音之間,牧師的男高音。


    ——他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今天是那場「災難」開始的日子。


    他大驚衝出房間,追著之之牛滾地衝下樓梯,正前方的大門就是餐廳。孩子們踩著跳舞般的輕盈步伐在長桌四周勤快工作,之之也已經混在他們之中。穿著黑色牧師服的中年牧師就在長桌另一頭。


    牧師身旁還有一名年幼孩童。一眼看過去,就能發現那孩子的發色明顯有別,不同於深淺程度雖然不一、但都是金發或紅發的西域孩童。剪作娃娃頭的烏黑頭發底下,是張雖沒有西域人深邃立體,但也清秀端整的五官。穿著上等絲綢做成的中域服,領口用中域特有的大襟方式交疊,纖細的脖子和從寬鬆袖口露出的兩手手腕上,都套著綻放出不祥金屬光芒的枷鎖。


    「撲通!」心髒再度猛烈跳動。這次是「憤怒」。


    他認識那家夥。既視感?——不對,他還記得那家夥將要做的事情。駭人的記憶已深深烙印在體內。沒錯,那家夥裝作自己是被人從富裕人家擄走、再從奴隸市場逃出來的可憐小孩,潛進了這個家。


    見到之之走向那家夥,開朗地向對方攀談還牽手,瞬間他驚駭得全身寒毛倒豎。他立即衝上前捉住之之的手臂拉向自己,再往那家夥的胸口用力一推。那家夥跌坐在地,套在兩手上的鐵枷撞向地板。


    「你、你做什麽啊,亞雷克斯!?」


    其他孩子們也為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哄然喧嘩。他正想揪起那家夥,幾個弟弟立即跑來壓製住他,妹妹們則嚇得發出尖銳叫聲。


    那家夥披著純潔無辜的假麵具,怔怔地抬頭看向他。罪魁禍首竟然還敢裝傻——他感到腦袋一陣沸騰,大腦的血管怦咚怦咚狂跳。仿佛灑了紅粉,眼前變作一片血紅。


    「亞雷克斯,住手。你這是在做什麽?」


    牧師向來沉穩的話聲難得變得嚴厲。「牧師!」亞雷克斯一麵推開弟弟們,一麵指著那家夥向牧師控訴:「您為什麽把那家夥帶到這裏來,牧師!不可以讓他進來這裏,這家夥是……」該怎麽說明才好?在弟弟妹妹麵前,要我怎麽親口說出來?「我、我沒辦法說明,但是……總之,我就是知道!不能相信這個家夥!」


    「亞雷克斯!」


    恩師極少疾言厲色,這聲淩厲的斥責刺在他胸口上,仿佛回到了從前,他條件反射性地全身僵直。他一臉絕望地望著牧師。


    「牧師!拜托您,請相信我!」


    ——我在幹什麽啊?既然我會知道,就表示那件事已經發生了,現在再怎麽說服牧師也無法挽回。明明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使力將不甘湧上的淚水壓回眼眶深處,嘰嘰作響地咬著牙關。


    但是,如果、如果能讓時間重頭來過,要拋棄一切他也在所不惜。不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就算會觸怒神隻,世界因而滅亡他也不在乎。


    「我可是都知道喔,你之後打算做什麽——」


    他竭盡所能注入所有恨意,幾乎要扯破嗓子地厲聲大吼:


    「——珞尹!」


    刹那間……


    怒吼像是敲碎了假麵具,那家夥的白皙麵容上出現一道皺裂。年幼孩童的臉孔裂作兩牛,底下出現了另一張臉。是長大成了中域風俊美青年的珞尹,有著筆直的烏色頭發和冶然的細長鳳眼。他將嘴角彎成了月牙狀,俊美的玉容閃過邪惡的獰笑。


    「嗨,沒用牧師。」


    才看到那張可恨的臉孔露出譏諷的笑容,下一秒他倏地張大嘴巴,發出了「哈!」分不清是大笑還是吆喝的短促喊聲,同時有某種東西從鮮紅的口腔中飛出。是平坦的臉上有著醜陋疣的生物——蟾蜍!那家夥將往左右裂開的大嘴張成菱形,一直線往他飛來,「啪」地緊黏在他臉上。


    「!?」


    無法呼吸又被擋住視線後,他往後飛出。傳教士會館的牆壁和地板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他在分不清楚上下左右的虛空中往後翻滾了好幾圈,然後感受到一股像是撞上水麵的衝擊。


    ——伊魯克——救命啊……


    蟾蜍離開了他的臉部,發出的微弱悲鳴拖著長長尾音,最後被水流吞噬。無以抵抗的沉重水流纏住四肢,試圖將他撕裂。


    要淹死了!他心想,瘋狂地猛烈掙紮時——


    「你的腳還踩在地上,看清楚。」


    一道凜然話聲格外清晰地傳入耳中。卷著漩渦纏繞住全身的水膜忽然散去,他被拉回到了明亮的場所。


    但難以呼吸的感覺尚未褪去,他肩膀上下起伏地大口喘氣,有些失神地環顧四周一圈。整麵視野都是茫茫大霧,仿佛霧自身正散發著淡光,四周一片朦朧微亮。滯留在底部的霧池一路浸到腰部,但他兩腳的膝蓋確實正跪在堅硬的地麵上。


    風吹開濃霧、地表附近的霧變得稀薄後,他才發現自己正跪在山間石階的半路上,全身癱軟無力。


    有個人就站在兩級石階上方。在宛如包覆著淡淡銀光的絲綢長袍下擺底下,可見一雙同樣是由絲綢製成、有著精致刺繡的中域鞋。再沿著對方裝模作樣的站姿往上看,便見一雙細長的眼眸低頭看著自己。


    男人嗎……?不,還是女人?他首先對此感到納悶。肌膚光滑的瓜子臉上有著冷然的眉眼,但無從判斷性別。越過那人的肩頭往後看,霧的前方聳立著一扇鮮紅色的大門。


    對了,從架在山穀的橋上可以看見山頂那扇門,他才以此為目標登上石階。但後來霧越變越濃,開始有不可思議的畫麵若隱若現地出現在霧裏——少年時期的自己和弟弟妹妹們、一龍州的傳教士會館……


    「這叫作盜心霧。這座山的霧會竊取上山之人的精神再反映出來。根據現有的記錄,這片霧從數千年前起就一直籠罩著八華山,也是八華山之所以是靈峰的理由。若被盜心霧投射出的虛偽記憶困住,心靈軟弱的人就會迷失肉身,永遠徘徊在霧中。」


    那人怡然自得地環顧飄散於四周的霧說道。


    「我就是邀請你過來的人。沒想到你竟被後來的人超越,看來你被困在霧裏很長一段時間了。我有些擔心,才來迎接。」


    對方的態度和語氣都很溫柔,但俯視自己的眼神比起淡然,更接近冷漠。給人一種欠缺了部分人類該有特質的感覺。透明清脆的嗓音就像在澄澈空氣中撥動細弦,如果是男人未免太動聽,但如果是女人音程又太低了,所以果然是男人嗎?


    他的身心還沒有完全回到現實世界,身體感覺輕飄飄的,大腦還未恢複運轉。


    盜心霧?是這


    樣東西讓他看到了幻覺嗎?


    太好了,不是現實……


    哪裏太好了?根本沒有什麽好與不好吧。


    「你就是劉濤華……道士嗎?」


    他撐著石階,有些不穩地起身。挺直身與對方對視後,他發現道士並沒有俯視自己時看來的那般高,明明差了兩階,但視線幾乎同高。伊魯克瞪著道士隻有表麵讓人聯想到光滑浮岩的臉龐,極盡嘲諷之能事地哼了一聲。


    「竟然把基地建在這種惡質的山上,真不愧是騙子咒術師的大本營。」


    麵對初次見麵,而且恐怕還是在這裏相當位高權重的道士,這種禮儀可不值得讚賞,但伊魯克的心情實在悶得隻想一開口就狠狠挖苦一番。道士倒顯得不痛不癢,「嗬嗬l地從鼻孔噴氣。可能在笑吧,卻是感覺不到溫度的笑聲。


    「別站著說話了。剛才我也說過了,我是來接你的。請往這邊走。」


    道士從容不迫地轉身背對他,將中域特有的寬大袖口交疊於身前、藏起左右手,朝著聳立於上方的紅門登上石階。那種頭部毫不搖晃的流暢走路方式,仿佛走的不是石階,而是在光滑的坡道上滑行,道服的下擺也未配合著腳步搖晃翻起。他到底是怎麽走路的啊?伊魯克瞪著道士的腳邊無比納悶,同時做好覺悟跟上對方。都到這裏了,沒理由不穿過大門就回頭。


    「邀請異國人入內,在八華院的曆史中可能是破天荒頭一遭。此外……你身上還附著不少奇怪的東西哪。」


    登上石階的左腳瞬間僵住,胃部的入口一帶緊緊縮起。不是伊魯克自身的反應,而是「奇怪的附身物們」瑟縮起來。


    「你要是帶著那些邪物、想也不想就穿過本院大門,一旦結界發動你就沒命了吧。能夠操控結界的隻有包含我在內的八老,所以我不得不親自來迎接你。也沒什麽,就隻是在你越過大門的那一瞬間,稍稍為你降低門檻罷了。」


    「這裏有方法能驅除『這些家夥』嗎?」


    伊魯克一巴掌拍向左膝激勵它,加快腳步追上道士。道士越過肩頭斜眼睨來,瞥了一眼他的服裝後輕挑起眉。並排著金色鈕扣的漆黑大衣、黑色褲子、黑色皮靴,脖子上還掛著名為聖帶、有著精致金線刺繡的長布,這個國家的人看了也知道,是異教天聆教聖職者的法衣。竟敢穿著這身行頭踏入天道教總廟,原本就算被人痛扁一頓也不能吭一聲。


    「是可以替你找找辦法……不過,你要不要趁這個機會改信天道教?天道教的神不會什麽都不做,擁有實際的效力喔。不會讓你產生質疑。」


    道士的嘴角彎起帶有挑釁意味的淺笑,那是在他臉上出現的第一個像表情的表情。他偷看到了盜心霧映照出的回憶嗎……伊魯克心生不快,太陽穴抽搐了下。


    他一直心存懷疑。


    這世上有神嗎——?


    「……你好像誤會了什麽。」


    伊魯克倏地放鬆身子,勾起嘴角回以冷笑。道士訝異地略微睜大雙眼。真是個像在說凡間的俗人在想什麽他都知道般,目空一切的惹人厭家夥。


    「我並沒有懷疑神的存在。主的光芒總是在我頭上照耀,主的心靈也隨時陪伴著我。我完全沒有改信異教的打算。」


    說著虔誠話語的同時,語氣又很不屑,他也明白這樣子很矛盾。但是,這是他發自肺腑的真心話。


    這世上有神嗎——?


    無論怎麽廢寢忘食地閱讀書籍,無論教會的偉大人物說了多麽難能可貴的話,他也得不到答案。但是,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種質疑早已消失。之之死時,他終於能夠打從心底相信——啊,神真的存在,真的擁有能引發奇跡的力量。是神在天上看穿了他的信仰薄弱,於是讓他親手奪走少女聖潔又虔敬的生命,用這種最最教人絕望的方式向他降下天譴。


    道士那惹人厭的態度依舊不變,但佩服似地「喔?」吐了口氣。


    「我才在想你怎麽年紀輕輕就看破紅塵,沒想到內涵如此深廣。我放心了,看來我找到了『適合的人』。走吧——」


    道士又以滑行般的步伐登上最後一階,站在敞開的大門前轉身麵向伊魯克,動作優雅地攤開雙手。


    「歡迎,即便是異教的信徒,我們也心胸寬大地恭迎你。這扇門後就是八華山護樂院,正是現在仍有千名道士勤勉修行的天道教總廟。」


    伊魯克才剛確信對方是男人,但當他將雙眸眯作月牙狀、白皙的麵容浮現出微笑時,看來卻驚人地有女人味。背對著明明曆經了千年風霜,卻絲毫不見褪色的紅色大門,道士披著繡有白銀鳳凰的雲肩佇立原地,雖是異教,全身卻看似綻放著神聖的光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五龍世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壁井有可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壁井有可子並收藏五龍世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