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說哥哥,你有在聽嗎?」


    恕我直言,我完全沒有。


    在煩人的梅雨季終於結束的七月半,自遙遠的千年前就讓古都京都增色不已的隻園祭(1),即將在明天十四號展開連續三天的宵山(2)和翌日十七號的山鉾(3)巡行,迎來熱鬧非凡的祭典高潮。就在這個連街景也一時增色不少的時候,在塔列蘭咖啡店裏流動的時光,卻與外界的喧囂完全隔絕,我利用休假日在此慶祝與我理想的咖啡再度重逢。


    1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祭典期間長達一個月,在十七日舉行的山鉾巡行為祭典的最高潮。


    2隻園祭的活動之一,在日文中指的是在主祭前一晚舉行的祭典。


    3隻園祭時會在活動上遊行展示的花轎。


    在清爽又晴朗的夏日裏,若能在這間店度過優雅的時光,那真是再完美不過了,但現實就是無法盡如人意。大致有兩個原因,一是我還帶著同伴,而第二個呢,就是目前在吧台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的男人。


    「哎呀,你衝泡的咖啡真是太棒了。」


    身上隨興穿著如破抹布般的衣服,看起來跟中年大叔沒兩樣的男子說道。他那諂媚的聲音連坐在窗邊的我都聽得見,每一句話都讓我忍不住怒火中燒。


    「究竟是用哪一種咖啡豆,才煮得出這種味道呢?我很想知道其中究竟藏了什麽秘密,當然,也包含衝泡出這杯咖啡的人的秘密喔。」


    「您想問的是咖啡豆嗎?應該是阿拉比卡或羅布斯塔吧。」


    ……哇,回答得還真隨便。負責衝泡塔列蘭所有咖啡的切間美星咖啡師的態度相當冷淡。


    我所謂的隨便,不是指她那毫不理會對方,依然默默工作的模樣。她剛才所說的阿拉比卡和羅布斯塔,是將全世界的咖啡豆大略區分為兩種時所使用的兩個品種名。阿拉比卡是商業價值高的咖啡豆,味道和香氣較佳,適合衝泡單品咖啡(4)飲用,而羅布斯塔則是對病蟲害抵抗力較強,價格也便宜,所以常用來製造即溶咖啡或綜合咖啡(5)。但是,先不提咖啡豆的風味會因為生產國和等級而各不相同,如果問不出品種名或綜合咖啡的調配比例,就算想一窺其味道的秘密,恐怕也連個影子都看不到吧!所以她的回答就像有人問她:「下次的酒聚有誰會去?」她卻說:「有男的也有女的。」


    「——認真回答我的問題啦!」


    突然有人在我耳邊大叫,我嚇了一跳,將臉轉回座位正前方。


    「哥哥,你聽完我的敘述後覺得怎樣?」


    「呃,這個嘛,我覺得梨花你說得沒錯啊。」


    「嗅,他果然劈腿了……!」


    我帶著碰運氣的心態隨口說出的回答,似乎害她大受打擊。隻見小須田梨花的眼裏泛起一層水霧,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


    小須田梨花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由於父母的工作關係,她是歸國子女,人生中的大半歲月都待在美國,直到今年春天才因為決定就讀京都的大學而回到日本。至於我和她的關係,則因為她在國內沒認識多少人,感到相當不安,所以一聽說年幼時隻見過幾次麵的我和她住在同一個城市裏,便在數個月前突然找上我,就這樣保持聯絡至今。


    她的父母都是道地的日本人,在家也以日語溝通,但真要說的話,似乎還是英語比較流利,交談時也會偶爾穿插幾個有外國腔調的發音。她的外表稱不上特別漂亮,我隻覺得她的雀斑挺可愛的,但當事人聽到這句話後卻勃然大怒。


    「不好意思喔,梨花。我能幫你做什麽嗎?」


    4隻便用一種咖啡豆製成的咖啡。


    5與單品咖啡相反,是由多種咖啡豆調配混合而成的。


    總之先讓對話繼續下去吧!因為梨花正經地說「我有事要拜托哥哥」,今天才會選在塔列蘭碰麵。這樣的話,不僅可以找藉口再次造訪,若有什麽問題,也能借助咖啡師的智慧。至於梨花拜托的內容,則是她先前跟我說過的——類似偵探的差事。


    「總而言之,我希望明天哥哥能在隻園祭時幫我調查男朋友有沒有劈腿啦。」


    「調查……劈腿……?」


    哦,是那種類型啊。在偵探的工作中算是比較貼近現實的。


    「這種事你自己做啦。我可沒有那麽閑。」


    「我也很想自己來啊,可是我明天有事嘛。而且我男朋友後天要去有提供住宿的地方打工,到時候人就不在這裏了,隻要是大一學生都想參加隻園祭,所以要和劈腿對象約會隻能趁明天了。」


    我揉著眉問對她說:


    「你跟對方認識沒多久就又是交往又是劈腿的,這可不是在演單季連續劇耶。你如果不按照順序說明和對方認識的經過,我哪聽得懂啊?」


    「我剛才不是跟你說明過了嗎?哥哥你果然沒在聽嘛。」


    對,我沒在聽,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們是在四月參加社團的迎新會時認識的。我和就讀其他大學的他很快就混熟,還交換彼此的聯絡方式。不過後來我們兩人都沒加入那個社團。」


    「真搞不懂這個迎新會究竟為何而辦。」


    「因為我覺得他很帥嘛。我們後來通過幾次簡訊和電話,他就找我出去約會,然後在當天跟我說『跟我交往吧』,接下來我們就……」


    梨花說到這裏就開始含糊其詞,害羞地低下頭。雖然我知道接下來不可能什麽事都沒發生,但因為我完全不想聽她敘述這件事,便開口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我記得那是上個月初的事吧?」


    「yes。在那之後我們雖然沒碰麵,卻還是一直保持聯絡,他的facebook狀態也改成『穩定交往中』——但是大概在十天前吧,我正好在逛facebook的時候看到他發了一則『我現在一個人在家裏喝咖啡』的訊息。」


    facebook是目前號稱擁有世界最多使用者的社群網路服務的名稱。使用者必須以真實姓名注冊帳號,再自由填寫經曆和居住地等個人資訊。能夠編輯的資訊中,有個名為「感情狀態」的項目,梨花所說的「穩定交往中」,代表著他向看到自己訊息的人宣告「我有女朋友了」的意思。


    facebook不隻能透過「朋友」功能來和自己認識的使用者聯絡,還能發表「現在在做什麽」的訊息,讓朋友得知自己的近況。梨花的男友便是利用這個功能,發表了「我現在一個人在家裏喝咖啡」的訊息。朋友可以隨意對自己發表的訊息留下評論,或是按下表示認同的「讚」,透過網路來互相交流。


    「看到他的訊息後,因為我想繪他驚喜,就偷偷飛奔到他獨居的公寓,然後按下門鈴。他雖然馬上出來應門,卻一臉為難地跟我說:『我家現在很亂,不能讓你進來。』我覺得很奇怪,就偷看了他的房間內一眼,結果發現桌上有個馬克杯,裏麵裝著喝到一半的黑咖啡。」


    「那不是跟他在facebook上寫的一樣嗎?」


    「可是他之前曾跟我說過,他絕不喝黑咖啡。」


    這是怎麽一回事?我皺起了眉頭。


    「所以一定是在房裏的其他人曾喝過那杯咖啡。他卻跟我說『我家現在很亂,不能讓你進來』,代表了那是不方便讓我看到的人。我看穿他的謊言後覺得很傷心,就這樣跑出公寓了……哥哥!」


    我聽到她聲音的反應或許跟驚愕交響曲的聽眾如出一轍。在不知不覺間,我的注意力又被陌生男子和咖啡師的對話吸引過去了。


    「今天真是收獲良多啊。」


    男人朝咖啡師拉開的門跨出一步,甚是可惜地回頭說道。


    「我還會再來的,下次不隻是咖啡,我也


    想更深入了解你的一切……」


    「謝謝惠顧——」


    咖啡師迅速關上門。雖然很無情,但我覺得內心舒暢多了。


    「總而言之!」


    梨花的手掌「碰」地拍向桌麵。我轉頭看向她,發現眼前出現一張照片。那是張梨花和一個沒見過的男人的合照,看起來是在某間酒店拍的。應該是參加迎新會時,請朋友還是誰幫忙拍的。


    「這個人就是我的男朋友。如果你在隻園祭看到他和其他女生在一起,一定要幫我拍下證據喔。拜托你了!」


    她完全無視我沒仔細聽她說話而不知所措約態度,不分由說地把自己的要求硬塞給我,我還沒來得及叫住她,她就飛也似地離開咖啡店了。明明是她約我出來,而且有事情拜托我,現在還要我幫她付帳嗎?雖然我不打算跟她計較,但連和自己有親戚關係的女性也對我予取予求,不禁讓我覺得自己有點悲哀。


    2


    「真是太厚臉皮了,竟然裝出喜歡咖啡的樣子想吸引我的注意。」


    聽到美星咖啡師的這句話,我沒來由地捏了一把冷汗。


    我改坐到吧台前並加點了一杯咖啡,同時以帶著幾分玩笑的口氣對咖啡師說:「剛才那個人的追求攻勢真是熱情呢!」結果她的回答完全像是衝著我來的。雖然我是真的喜歡咖啡啦。


    「有嗎?我聽起來倒覺得正是因為他對咖啡不太熟悉,所以才想請你教導他呢!」


    即便心裏沒這麽想,我還是忍不住替他緩頰,但咖啡師毫不領情。


    「加上今天,那個人已經來第三次了。如果對咖啡感興趣,自己先稍微做點功課不是很好嗎?他上次也說了像是『不喝黑咖啡的話就嚐不出真正的味道』的話,點了一份什麽也沒加的濃縮咖啡來喝。而且也不知道他是生性吝嗇還是想在這裏待久一點,隻叫一杯咖啡就小口小口地喝到八點我們要關門了才走。」


    這行徑的確讓人忍不住皺起眉頭。先前我曾稍微提過,在濃縮咖啡的發源地義大利,一般都在裝了少量濃縮咖啡的濃縮咖啡杯裏加入許多砂糖,然後在數口內盡速喝完。如果是用來製作卡布其諾等花式咖啡,那就另當別論。但幾乎沒有人會喝什麽也不加的濃縮咖啡。甚至有人會用湯匙舀起杯底未溶化的砂糖來吃也不誇張。雖然沒人說不能用品嚐濾衝式咖啡的方式來喝濃縮咖啡,但眼前的情況應該可以視為男人對濃縮咖啡不熟悉所犯下的失誤。


    「所以你才會說那種話揶揄他啊。雖然你被他煩到受不了這點的確值得同情啦……」


    「您不讚同我的作法,對吧?其實我偶爾也會因此陷入自我厭惡的情緒中,但為了保護這間店和我自己,有時候不得不在身旁圍起警戒線。」


    她的嘴角仍舊掛著微笑,眉毛卻垂成八字型。她所謂的警戒線,應該就是準備各種讓對方難堪的方法,在緊要關頭讓拒絕的態度更堅定的計策吧。像她這樣體型瘦小的女性,對熱情的男性心生警戒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不過,這不會有點太過神經質了?還是說她過去曾遇過什麽事?


    「你也是個不容小看的人呢!」實在沒辦法問得如此直接,我便轉而模仿起之前的她。「你剛才那句話就像在說『我經常被男人搭訕,實在很困擾』喔.」


    聽到我這麽說後,她頓時恍然大悟,滿臉通紅地低下頭。接著她將磨好的咖啡粉放在濾布上,開始衝煮咖啡。


    塔列蘭采用的是絨布濾衝式的衝煮法。衝煮的器具像撈金魚用的紙網,上麵裝有名為法蘭絨的起毛布料製成的濾布。因為縫隙比濾紙大,油脂等成分較容易溶出,煮好的咖啡具有濃厚的香味,這種方法不僅是濾衝式咖啡的原點,也可以說是頂點。但同時,也因為用過的濾布必須用熱水煮沸的方式來清洗,並保存在冰箱中等相當費事的缺點,所以一般家庭不太使用。或許可說是對咖啡特別堅持的店家才會采用這種衝煮法。


    「青山先生今天不是也帶了一位可愛的女孩子來這裏炫耀嗎?」


    咖啡師先用少許熱水悶蒸咖啡粉,然後再緩慢地將熱水倒進濾布來衝煮。她正經反駁我的模樣雖然有些別扭,卻讓人忍不住想露出微笑。


    「如果你是在吃醋的話,那可真是我的榮幸。她叫小須田梨花,是我的遠親。」


    「說到哥斯大黎加(6),那可是很有名的精品咖啡產地呢!據說他們為了維持咖啡豆的高品質,甚至禁止在國內栽種羅布斯塔品種的咖啡豆。」


    要以一句話來解釋精品咖啡並不容易,總之,這個詞匯是指稱香氣和味道都相當優異,能夠明確發揮其產區特色的咖啡,在這幾年逐漸成為評價咖啡優劣的新基準。


    「拜托你不要拿別人親戚的名字來開玩笑啦。」


    「抱歉,是我失禮了。那請問您今天為何而來呢?總覺得您好像不是單純來這裏喝咖啡。」


    咖啡師的態度毫無反省之意,並將剛衝好的咖啡送到我的麵前。就季節而言,現在已不太適合喝熱咖啡,我原本打算這次一定要點冰咖啡,但一走進開著冷氣的店內後,又忍不住點了和往常一樣的。


    6「哥斯大黎加」的日文發音(kosutalika)與小須田梨花(kaodalika)相近。


    「梨花說要拜托我做一件類似偵探工作的事,我想到,要是遭遇困難,說不定能借助咖啡師你的智慧,才把她叫來這裏。結果沒想到是要我調查她男朋友有沒有劈腿。」


    「原來是比較貼近現實的偵探工作啊。」


    不要偷笑啦!這句話我剛才已經在心裏嘀咕過了。


    「她叫我去明天的宵山埋伏,當場拍下男朋友劈腿的證據。我一點也沒興趣,倒不如說是根本沒這個美國時間。」


    「那我們來想個辦法,讓您不用去埋伏就能解決問題吧。」


    我摸不透她那淺笑所隱含的真意,手拿著杯子愣了一下。


    「有什麽辦法?現在再去說服梨花一次嗎?」


    「不是的……簡單來說,隻要讓她深信男友沒有劈腿應該就行了吧?我們來想想,梨花小姐的男友是不是真的背叛她。」


    我頓時感到一陣無力。「這種事情要怎麽證明啊?我們又無法肯定他真的沒有劈腿。」


    「可是,如果簡單的討論能讓您免去麻煩的偵探工作,不也是好事一樁嗎?請告訴我梨花小姐為什麽會懷疑男友劈腿的原因吧。」


    她該不會隻是因為好奇才想知道吧?我雖然不太認同她的理由,但一時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便試著接受她的提議。


    「其實這件事挺無聊的。該說是剛開始交往的情侶常有的疑神疑鬼嗎……據說是她在男友的facebook訊息和現實行為之間,發現他對食物的喜好與自己得知的有出入。」


    「哦?她的男友做了什麽事嗎?」


    「他好像在facebook上發了一則『我現在一個人在家裏喝咖啡』的訊息。梨花看到後,就在沒有事先告知的情況下跑到他家,卻在那裏看見一杯喝到一半的黑咖啡,但她的男友不喝黑咖啡的。」


    「換句話說,梨花小姐看到那杯咖啡後,就認定那是男友幽會的對象喝的。對了,她男友住在很寬敞的房子裏嗎?」


    「這我不清楚,但據說他好像是一個人住在公寓裏。」


    既然沒有穿過玄關進入房間,還能看到馬克杯裏裝了什麽,就表示那間房間也算不上寬敞吧!


    「如果是這樣,幽會的對象要立刻把自己藏起來也有困難吧?梨花小姐完全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嗎?」


    「嗯……就算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梨花因為男友可疑的態度大受打擊,好像立刻離開了。」


    「會不會純粹隻是有人也


    看到那則訊息,所以也去拜訪她男友呢?接著因為臨時有急事還是什麽的,在梨花小姐到達前又離開了。」


    「但她說自己一看見男友發表那則訊息,就飛奔到他家了耶。」


    「說不定是她男友最近改變喜好,開始喝起黑咖啡了?」


    「他們兩人才認識不過三個月喔。一個人對食物的喜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突然改變嗎?」


    「三個月?」她驚訝地眨了眨雙眼。「這麽快就開始交往了嗎?」


    「是啊,上個月初男方第一次找她約會,結果在當天就開始交往了……咦?這沒什麽好驚訝的吧?」


    咖啡師卻在我身旁失落地垂下頭。


    「就是沒有謹慎地花時間確認對方是不是值得信賴的人,才會這麽輕易地懷疑對方劈腿,不是嗎?我的觀念應該沒錯吧?」


    她的話讓我的態度有些退縮,同時也忍不住想笑。「無論你的觀念有沒有錯,在我聽來都太理想化。」


    「您讓我突然失去信心了。看來這不是我能夠解決的案件。情人是什麽?劈腿又是什麽?無論如何,若想找出真相的話,或許要連同這些觀念一起重新思考才行。我放棄,我投降了。」


    「你都已經問了我這麽多事情,現在又說投降,未免太不負責了吧?」


    「所以您明天打算怎麽做呢?」


    一旦立場對自己不利就裝傻到底嗎?我啜了一口有點冷掉的咖啡。


    「剛才也說過了,我不會去。我能做的頂多就是告訴她因為人太多,找不到對方在哪裏而已。」


    「——那讓我代替你去吧!」


    我嚇得差點發出尖叫聲。因為藻川老爺爺一直沒什麽大動作,我根本沒注意到他,完全把大刺刺地坐在店內角落打瞌睡的他當成一塊路邊的石頭。一塊石頭冷不防地發出聲音,無論是誰都會被嚇一跳。


    「你聽到我們的對話了?」


    「是要在宵山的人群中找一個完全沒見過麵的陌生人,對吧?對一般人來說的確是不可能的任務,但交給我就沒問題了。我好歹也從事這行,記住客人的臉可是我的拿手絕活唷。」


    「還敢說自己做這行,明明隻有在跟年輕女生打好關係時才派得上用場,不是嗎?」


    就對異性交往的觀念來說,咖啡師和這名老人的實際年齡應該交換一下才對。


    「你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會把戰利品順利帶回來的。」


    「你就老實承認自己是想盡情欣賞浴衣美女吧,真是一點也不能大意呢!」咖啡師手插著腰說,「你要是沒成功拍到證據,後果我可不負責喔。」


    我差點沒從椅子上滑下來。


    「你真的要讓他去嗎?」


    「既然可以順便彌補我無法幫上忙的地方,沒道理不讓他去吧?哎呀,您不需要擔心店裏會忙不過來,我一個人就可以應付店裏的大小事了,而且現在大家都對宵山比較有興趣,應該沒有什麽人會來店裏。」


    如果街上的行人變多,照理說生意應該會比平常好,但像塔列蘭這種乍看之下不太敢隨便走進來的店家,一碰上祭典活動,客人或許反而不太光顧。


    「好,那我就馬上去進行事前演練吧。說不定那男的現在已經在偷吃了。」


    老人興匆匆地想離開店裏,咖啡師卻一把抓住了他。


    「等一下。你打算去哪裏幹嘛?」她臉上帶著微笑。恐怖的微笑。


    「當然趁今天人還沒那麽多,先把明天要找的人的臉認清楚……」


    「你要怎麽辦到啊?你連梨花小姐男朋友的照片都沒見過喔。」


    「哎呀,我差點忘了,那把照片給我……」


    「不行。」


    連坐在一旁的我也能感受到她那冷冰冰的怒氣。


    「你剛才一直在打瞌睡,我現在要好好提醒你。你也不是小孩了,應該聽得懂我的意思吧?你明天能夠搭訕年輕女孩的時間可是一秒都沒有。」


    「是,對不起。」


    「對不起。」不知道為什麽,連我也跟著道歉了。我回過神來從口袋中拿出照片,隻見照片裏的梨花彷佛在看著我們似的,她靠在旁邊的帥哥身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翌日後,京都市區天氣也十分晴朗,就連常碰上梅雨季結束時會有豪雨的宵山,今年也在參加人數足以留下紀錄的空前盛況下閉幕了。


    至於我呢?雖然是住在京都後第三次碰上隻園祭,但今年因為太忙而無法參加。所以關於梨花男友劈腿的情報,也隻能改天再去塔列蘭聽聽藻川老伯有什麽收獲了。當然,就各種層麵來說,我其實對他沒什麽太大的期待。


    沒想到,情況卻在這裏暫時朝我始料未及的方向拐了個彎。


    3


    我也不是隻要一有空就會到塔列蘭打發時問。


    在山鉾巡行活動結束後,即便隻園祭還剩下近半個月,人們的話題已經不再圍繞著祭典打轉,我還是在位於大學旁的某間咖啡店度過一成不變的午休時間。至於我雖然沒去塔列蘭,最後還是在咖啡店打發時間這一點,就請大家別太計較了。


    我休息了大約十五分鍾後,便拿起托盤等使用後的餐具,走向位於店內另一頭的回收區。這間店的用餐規定是客人必須自己將使用過的杯子和托盤拿到回收區歸還。


    當我走到距離回收區隻剩一步的地方時,差點撞上從對麵走來的客人,於是停下腳步。我不自覺地抬頭看向對方的臉,然後發出了驚呼聲。


    「啊,你是——」


    我甚至還沒禮貌地用手指著對方。雖然我不如藻川老爺爺那麽擅長記憶人的長相,卻也不會錯認這位帥哥的臉。站在我麵前的,竟是梨花的男朋友。


    「咦?我嗎?呃,我們在哪見過嗎?」


    他會覺得訝異也很正常,因為他根本不認識我。


    「這麽突然真是抱歉。你有個最近才交往的女朋友,對吧?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但其實我是她的遠親啦。」


    雖然說得有些語無倫次,我還是向他解釋,就算覺得自己的口氣有些隨便也已經來不及了。


    「哦,這樣啊,還真巧呢!」


    他驚訝得瞪大雙眼。反應相當自然單純,讓我對他先入為主的壞印象稍微緩和了一些。口氣多少有點直接,但並不粗魯,衣著也給人一種幹淨清爽的感覺。


    「我們都住在京都,所以曾經聽她談起你的事。她給我看過照片,我才認出你。」


    「沒想到她竟然跟你說了那麽多啊。」


    這句話聽起來像在自言自語。雖然感覺像在抱怨,但其實他似乎挺高興的,臉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或許知道女朋友曾對親人提起自己,讓他有了一股安心感吧!但要說他似乎真的很喜歡自己的女朋友,可能又把他想得太好了。


    因為有其他客人靠近回收區,我們往旁邊移了一步。雖然已經沒那麽害怕得知事實,但總不可能當麵質問他:「你是不是正在跟其他女生交往?」於是我帶著如少女般輕浮的好奇心說道:


    「你究竟喜歡她哪一點呢?」


    「呃,這個嘛……這位大哥,你應該沒喝醉吧?」


    看樣子用少女來譬喻自己太過美化了。


    「這些稱讚的話雖然很常聽到,但她不僅長得可愛,氣質又好……從認識到交往的速度是有點快,不過這也可以算是我積極追求的成果。途中還一度想要放棄,做出自暴自棄的事……所以告白成功的時候,我真的非常高興。」


    看到他麵紅耳赤地回答的樣子,連我都跟著害羞了。能讓這樣的帥哥如此稱讚,身為親戚的我雖然難以體會那種感覺,但梨花似乎也是挺有魅力的女性嘛。這麽說來,連美星咖啡師


    也曾說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那真是太好了,你可千萬不能腳踏兩條船,害她傷心難過喔。」


    「這怎麽可能嘛,我好不容易才追到她的耶。雖然我們兩人目前隻交往了一個月,但我希望其他人不要把我們想成是那種輕率的關係。」


    我真的覺得費盡心思說服我的他,看起來不像在說謊。


    「嗯,不過你之前好像因為facebook而引起了一些麻煩,對吧?」


    「連這種事情你都知道啊。」他的表情果然變得有些不悅,但隨即又說:「沒關係,在那之後,我已經依照她所說的,不要在上麵寫些會惹來麻煩的事了。」


    什麽嘛,看來這事根本不需要我出馬就能解決了啊。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還有一句話要說。


    「不好意思耽誤你的時間。拜托你不要把我們在這裏說的話告訴她喔。」


    「我也正打算跟你說同樣的話呢。」


    「你之後要回學校嗎?」


    「不,今天是星期天,我要回家了。我住的地方就在這附近。」


    我看著他如自己所言地走路回家的背影,感覺心情相當輕鬆。結果劈腿的真相果然隻是梨花疑神疑鬼。我腦中澤現梨花在照片裏露出的幸福笑容,也由於得知這個笑容不會消失而覺得放心,完全忘記自己還有一句話要告訴那位自願幫忙的老人。


    但這件事並未就此結束。


    既然「暫時」朝我始料未及的方向拐了個彎,就代表之後還會回到原本的道路上。而且如果從轉彎的方向來看,原本走的那條路一定也是朝著「始料未及的方向」前進。


    我會現身在塔列蘭,是因為藻川老爺爺突然打電話找我。至於為什麽他有我的電話號碼,我已經完全不想去思考了,總之,老人沒有說要找我做什麽,隻問了我哪天有空,並告訴我當天晚上六點到塔列蘭一趟,然後迅速掛斷電話。


    我當然很高興能有理由再次造訪。我懷著要告訴他們「抱歉讓兩位多費心思了」的想法敲了敲門:心情很好的老爺爺安排我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他像是達成了任務似地把手輕放在我的肩上,對我說:


    「等我一下啊,我現在就拿來給你。」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拿什麽給我?戰利品嗎?


    我帶著混亂的心情轉過頭,看見咖啡師站在吧台內,坐在她麵前的,是那名討人厭的陌生男子。他今天也穿著不知道用什麽布料做的衣服,朝咖啡師探出身體。


    「你煮的咖啡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我完全成為它的俘虜了。」


    這應該不是一手拿著濃縮咖啡杯的人該說的話吧!濃縮咖啡是以九個大氣壓力將熱水推進咖啡粉中,在很短的時間內一口氣衝煮出來的。在衝煮時必須使用專用器具,所以這間店才會引進濃縮咖啡機。因為這樣,濃縮咖啡的液體濃稠度會比濾衝式來得高,但衝煮時施加的壓力和所費的時間也會讓咖啡豆溶出的成分產生變化,因此味道和香氣都與單純將濾衝式咖啡濃縮而成的飲品不同。換句話說,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飲料。


    雖然男人用咖啡兩個字來統稱它們,卻沒有把濃縮咖啡與濾衝式咖啡分清楚,隻說了句最好喝,實在相當隨便。就連「你煮的咖啡」這種形容方式,也讓人十分質疑他是否明白咖啡是用機器衝煮的。


    咖啡師雖然露出再明顯不過的困擾表情,男人卻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等你有空的時候,我們找個能獨處的地方,盡情聊咖啡吧?別看我這樣,我曾經靠著流利的英文獨自在全世界旅行,品嚐過各地的咖啡喔。亞洲、歐洲、美國、中南美洲……無論哪個國家,其咖啡都具有獨特的個性,喝起來的口感非常棒呢!」


    「那您一定在義大利等地遇過十分難以啟齒的事情吧?」


    「唔,義大利的話倒也不盡然,但是我在美國的時候……」


    放棄吧,咖啡師。那個男人根本聽不懂你的諷刺。


    就在這時,老爺爺正好回來了。他右手捏著的東西不論怎麽看,都是一張五寸照片,但他把背麵對著我,不讓我看到拍了什麽。


    「我照著你的吩咐去了宵山。」


    「緒果如何?」


    「那裏有好多浴衣美女啊。」


    「…………」


    「果然還是夏季浴衣最棒了,尤其是後頸的線條……」


    「咳、咳咳!」


    美星咖啡師似乎聽到了我們的對話,誇張地幹咳幾聲。


    「稍微扯遠一點又不會怎樣,笨蛋。」笨蛋是你才對,我強忍住想說出這句話的衝動。「真拿你沒辦法,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那女生的男朋友有其他女人了。」


    老爺爺把照片翻了過來。在日暮西沉的天空下,神社內因為夜晚的攤販顯得十分熱鬧,朝著各個方向前進的人群中,有一對兩人都穿著浴衣的男女。男生正對著身旁的女生微笑,他的側臉的確和我在咖啡店遇到的梨花的男朋友一樣。女生雖然背對著鏡頭,卻看得出身材比梨花嬌小許多。而且這兩個人的手彷佛在向我強調絕對不會看錯似地緊握著。


    「我猜他們至少會來參拜一下,所以從白天就在隻園大人(7)埋伏了。我怕別人起疑,還特地穿了袴(8),結果好像被當成工作人員,最後還被一堆人膜拜,簡直把我當成神明下凡了。」


    但我對他所說的話置若罔聞。在隻園大人,也就是八阪神社埋伏這點子,的確讓人佩服,但這種事情現在已經不是重點了。


    「這個人真的是梨花的男朋友嗎?雖然光看這張照片好像是這樣,但隻有側臉,說服力有點薄弱耶。」


    我像是想找出更多否定的證據似地說,老爺爺便露出生氣的表情。


    「我的眼晴不會看錯的。那時候我看到對麵有位非常漂亮的美人走過來,想說跟在她身旁的會是怎樣的帥哥,結果一看,就發現是你那張照片裏的男朋友。如果隻是兩個人走在一起也不能當成劈腿的證據,我還特地等他們牽手的時候才拍,所以那男人的臉我已經看到不想再看啦。」


    「但我在前陣子的星期天偶然碰到梨花的男朋友,還和他聊了一下梨花的事,聽起來不像是會背著梨花劈腿的人啊。」


    「想也知道那隻是裝裝樣子而已啦。誰會老實告訴女朋友的親人自己劈腿啊。」


    「這倒也沒錯啦……」


    「看吧,果然跟我猜的一樣。」


    唔呃。我的喉嚨發出奇怪的聲音。


    「梨、梨花,你怎麽會在這裏?」


    「是我打電話叫她來的,既然都要報告結果,一次告訴所有人比較省事。梨花,你去廁所去好久啊。抱歉啦,你的男朋友是黑(9)的,看看這張照片吧。」


    雖然我可以推論出因為要等梨花放學,才挑這個時間約我出來,但為什麽藻川老爺爺會知道梨花的電話號碼啊?而且你這家夥的字典裏就沒有「體貼」兩個字嗎?


    7原文為隻園さん,是京都人對八阪神社的昵稱。


    8一種日本和服褲子,最初是武士階級的服裝,後來演變為男性傳統禮服的下裳,巫女也會穿著這種褲子。


    9日文的黑可以用來指稱對方涉有嫌疑。


    「黑在日本代表有罪的意思吧?我的男朋友是黑的、是ck。明明就是不喝黑咖啡的人。」


    「你還是快點跟那種爛男人分一分,去找其他更好的對象。還是你要找我排遣寂寞也行——」


    梨花沒有把老爺爺的話聽完就轉身往外衝。這突然的變化讓店裏所有人都愣住了,隻有那個陌生男子完全不顧店內的騷動,還在對沒把他放在眼裏的咖啡師展開熱烈追求。


    「半天也


    行,隻要你和我在一起,一定可以明白我真摯的心意的。拜托你,抽空陪我一次……嗯?」


    這時,他終於察覺到梨花逼近他背後的氣息,就在他回過頭的瞬間……


    「————!」


    梨花以英文怒吼著什麽,在他的臉頰留下火辣辣的一掌。


    「哦哦,感覺好痛啊。」我忍不住這麽說。畢竟我之前才在這裏嚐過同樣的苦頭。


    梨花以像要踹破門的氣勢推開店門離去。男人失去焦點的視線在空中遊移了一會兒,然後對咖啡師露出尷尬的笑容。


    「剛才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


    「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嗎?但我記得您英語說得很好呢!」


    聽到咖啡師確認似的疑問,男人緩緩站了起來,有如被裁判宣告站立擊倒(10)的拳擊手般,搖搖晃晃地走出咖啡店。


    店內頓時籠罩在如坐針氈的沉默中。


    「……啊,結帳。」


    在我覺得應該過了整整三分鍾的時候,美星咖啡師喃喃自語地這麽說,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到店外,但馬上就回來了。


    「人已經不見了。」


    我想也是。「你不追上去嗎?」


    「算了,如果隨便追上去,又讓他產生難以解釋的誤會就糟了。倒是青山先生,您剛才應該去追那女孩吧?」


    「不,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完全反應不過來。」


    「對啊,這小姑娘也真過分,明明是我完成她的委托的,竟然連句道謝的話都沒說就跑了。」


    過分的人是你才對。我和咖啡師無視老人的存在並離開原地,隔著吧台麵對彼此。


    「真是讓人放心不下呢!對男朋友的懷疑愈來愈強烈,似乎讓她的情緒變得非常不穩定,才會突然做出那種事。」


    「你聽得懂梨花在離開時所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嗎?」


    「她說『隨便把交往掛在嘴上的人最差勁了』。」


    應該是陌生男子的態度讓她想起自己的男朋友吧!我無法肯定是否如此,隻能確定咖啡師的英語程度比我好太多了。


    10 standing down。指的是雖然在比賽時沒有被擊倒,但裁判認定選手的狀態與擊倒相同的情況,如果沒在十秒內擺出戰鬥姿態,就會被判定為擊倒敗。


    「青山先生,您有辦法讓梨花小姐的心情平靜下來嗎?」


    「嗯……但既然真相尚未大白,也沒辦法隨便開口安慰她。我其實還有點半信半疑呢。我覺得如果不當麵詢問她的男朋友,是無法厘清真相的。」


    「既然如此,關於她的男朋友是否劈腿這件事,隻要能提出一個讓青山先生認同的結論就沒問題了吧?」


    咖啡師向後轉身一百八十度,背對著我說:


    「這完全由於我督導不周而起。今日發生的事,全由本店負起責任。若您願意原諒我的話,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吧!這不僅是為了替叔叔的失禮表示歉意,同時也是為了洗清上次我完全沒有幫上忙的汙名。」


    說完後她又一百八十度轉身,這次她的手上多了一台手搖式磨豆機。


    4


    我配合她轉動握把的喀啦聲,先就我印象所及,細述我在咖啡店與梨花男友交談的內容。


    「雖然不是每句話都記得,但我認為已經很貼近當時的內容了,你覺得怎麽樣?」


    咖啡師依舊沉默地思考著,沒有表示肯定或否定。就算我明白她不想妄下定論,但目前的問題是我連她究竟認為對方有沒有劈腿都不知道。


    「呃,我剛才敘述時也稍微想了一下,真相會不會其實如下?」


    我學著陌生男子之前的動作,身體探出吧台說道。


    「藻川先生拍的照片裏出現的女性,其實是跟梨花男友相差多歲的妹妹。如果是平常穿的衣服就算了,但當時她穿的是浴衣吧?有些女生上了國中後,背影看起來就跟一般大人沒兩樣;考慮到兩人的年齡差距,兄妹為了不被人群衝散才牽著手一起走,也還勉強說得通吧?妹妹拜托今年春天才搬來京都的哥哥帶她去看隻園祭,才來到京都,聽起來挺合理的,不是嗎?加上兩個人站在一起是俊男配美女這點,也可以用兄妹長得很像來解釋啊。」


    「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


    咖啡師這次明確地否定了我的推論。


    「請您注意照片裏兩人牽手的方式。他們的食指互相交疊,也就是所謂情侶式的牽手方法,對吧?如果兩人的關係隻是兄妹,我覺得不至於會用這種方式牽手。」


    「啊,真的耶。」我仔細盯著照片。「我是獨子所以不太懂這些,但或許真是如此呢。嗯……那會不會隻是剛好長得很像……啊,還是說,男友其實有個雙胞胎弟弟?」


    「青山先生。」


    咖啡師停下轉著握把的手。嚴肅的臉上看不到熟悉的笑容。


    「我非常能理解您不想讓身為親人的梨花小姐難過的心情。若您所說的就是真相的話,那不知道是件多好的事啊。但如果完全依賴參雜了願望的臆測,結果讓最有可能是真相的想法溜走,這樣真的是為了梨花小姐好嗎?」


    我一句話也無法反駁。不需要她責備我,我自己也很明白這個道理。


    她先以同情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才開口說出自己的想法。


    「其實關於黑咖啡這件事,我一直覺得不太對勁。」


    「事到如今還要談黑咖啡啊?」


    我邊被再度響起的喀啦喀啦聲幹擾,邊向她確認道。


    「如果他真的劈腿,那則訊息就完全是在說謊吧!因為不能寫『我和劈腿對象在喝咖啡』,所以才改成一個人。」


    「如果這則訊息是一封簡訊,就可以用說謊來解釋。但事實並非如此,所以我才覺得奇怪。與其發一則說謊的訊息,為什麽不幹脆一開始就什麽都不要寫呢?在自己家裏喝咖啡這件事重要到不惜扯謊也要讓全世界都看得到嗎?」


    正因為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才有可能沒經過深思熟慮就發表吧?雖然我在心裏這麽想,但咖啡師應該不會認同我的看法,所以還是別說出來好了。


    「不過若真是如此,那又怎麽說明這件事呢?」


    「他桌上那杯咖啡真的是黑咖啡吧?」


    「我覺得是黑咖啡啦。如果有可能看錯的話,那梨花也不會如此肯定了吧!」


    「——『看錯』?」咖啡師的手停了下來。「她沒有實際確認過味道嗎?」


    「咦?我沒說過嗎?梨花的男朋友好像沒讓她踏進自己家門喔。所以那句『我家現在很亂』的藉口也加深她的疑心。」


    「我隻知道『她立刻離開了』,可不知道『她沒有踏進房間』喔。」


    咖啡師以責怪的眼神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為了讓自己專心思考,嘴裏開始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說什麽。


    「黑咖啡……一個人在家……我家現在很亂……」


    喃喃自語的時候手會停下來,手轉動的時候則是嘴巴停下來。真有趣!


    「青山先生。」她的臉突然湊到我麵前。


    「是、是。」我忍不住往後仰。


    「梨花小姐那口流利的英語是在哪學的呢?」


    「喔,她是歸國子女啦。直到今年春天在日本的大學就讀前,都一直待在美國。咦,這我也沒說過嗎?」


    「這不是用『我沒說過嗎?』就可以帶過的事吧?為什麽這麽重要的事沒有先告訴我呢?」


    咖啡師好恐怖。她的眼神好恐怖。我像是被人用短劍的劍尖抵著似的,隻能乖乖地回答她接下來的質問。


    「她的男友曾說過兩人目前隻交往了一個月,對吧?」


    「對、對,就是那樣。」


    「也說他在那之後就聽女朋友的話,不再寫些會惹來麻煩的事了,對吧?」


    「對、對,他說過。」


    「然後梨花小姐在離開這裏時說的話則是『隨便把交往掛在嘴上的人最差勁了』,對吧?」


    「對、對,她是這麽說的。」


    「請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您不是說自己沒聽懂她在說什麽嗎?」


    真是的,到底想怎樣啦!再這樣下去我要抓狂羅!手都握成拳頭了!


    連我的情緒也跟著變得焦躁不已。但相反的,咖啡師的態度卻瞬間冷靜下來,用比平常還低沉的聲調說道:


    「上次我們曾聊過濃縮咖啡的話題,對吧?」


    「是討論喝法那次嗎?你說客人沒加砂糖就喝了。」


    「無論在什麽領域都會遇到這種情況——也就是隻要有點興趣就一定會知道的常識,但對毫無興趣的人來說卻完全不會考慮到的細節。濃縮咖啡的喝法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像我們這種專業人士或愛好者先人為主的觀念,反而很容易忽略看似不重要的真相。」


    「這樣啊……所以你的意思是?」


    咖啡師拉開磨豆器的抽屜,聞了聞其中的香味。


    「這個謎題磨得非常完美。」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看起來卻一點也不滿意。


    「我可以請問您一個問題嗎?」咖啡師難過地對愣在一旁的我問道。「青山先生覺得梨花小姐可愛嗎?」


    「你說可愛嗎?雖然應該不能說客觀,但其實我不覺得她是美女……」


    「我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指站在親人的立場來看她。」


    我知道啦。拜托你笑一下吧,因為我在開玩笑。


    「這個嘛,以親人來看的話,當然很可愛。」


    聽到我的話後,咖啡師輕輕縮回下巴。


    「我接下來要說的事,可能會讓青山先生聽了覺得很痛苦,但還是希望您能冷靜地聽我說。因為這個真相應該由您親口告訴梨花小姐。」


    接下來,咖啡師緩緩道出的內容,對我來說果然是相當痛苦——不,是相當苦澀,就像某個人說他不會喝的那種黑咖啡一樣。


    在黃昏時分的京都市區一隅。


    一對男女正一步步爬上架設在兩層樓公寓外側的樓梯。


    兩個人親密地交談著,完全沒有避人耳目。他們每踏出一步,鞋跟就會碰到鐵板製階梯,發出響亮的喀喀聲。雖然兩個人的腳步聲不同,但因為牽著手,所以步伐一致,同時響起的兩道足音聽來就像美麗的合音。


    電線杆陰影處,有個女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兩個人,我自後方把手放在她顫抖的肩膀上。


    「我在找你呢!我想你應該會跑來這附近。」


    梨花一回頭,原本在下眼皮徘徊的眼淚便化成一滴淚珠流下。在路燈照耀下,並未看見臉頰上其他淚痕。可能是直到現在才終於忍不住淚水吧!


    走完樓梯後,那兩個人在走廊正中央附近停下腳步。即使從這裏看不見兩人的表情,卻莫名覺得他們似乎很幸福。


    「我以前曾在roc"k on咖啡店看到他,他說自己就住在這附近。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


    「我的男朋友竟然瞞著我劈腿,真是太可惡了。我現在就要去質問他這個現行犯!」


    現行犯這種單字她會用不習慣是很正常的。我放在她肩上的手多了幾分力道。


    「放棄這個念頭吧,你還是不要去比較好。」


    「為什麽!」


    男生壓著開啟的門讓女生先走進房間,在這時,轉頭看了一下四周。但女生立刻拉著他進入房間,門也隨之闔上。直到最後都沒發現我們這裏的動靜。


    「你就算去了也隻會更傷心而已。」


    「哥哥,你為什麽說這種話?我真的很喜歡他啊!」


    「因為他並不喜歡你啊。」


    梨花訝異地眨了眨眼睛。「……這是什麽意思?」


    想毀滅一個女性的幻想,就跟深入虎穴欲得虎子一樣危險——在不得不告訴她殘酷的事實時,福爾摩斯引用波斯詩人的話便刺進我胸口深處。


    「這全都隻是你的幻想而已。聽好了,梨花,你根本不是那個男人的女友——應該說,現在待在他身旁的那位女性,才是他真正的女友啊。」


    5


    「……我這麽做應該是對的吧?」


    將手肘靠在吧台上的我沒自信地這麽說後,美星咖啡師雖露出無力的笑容,仍明確地回答我。


    「那當然。既然怎麽做都會讓她在事後感到難過,您一定已經將傷害減低到最少了。」


    梨花所謂的和「男友」交往,其實隻是她在好幾個誤會的作用下所看到的幻想罷了。當我在梨花即將采取行動前阻止她,對她解釋了這件事後,她的臉色變得如幽靈般蒼白,她用力推開我,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跑走了。我原本還擔心她會不會做出想不開的事,但數十分鍾後她傳來的簡訊寫著自己已經回家;還有,若是看到條件不錯的男生,記得介紹給她。字裏行間充滿了不自然的開朗。從那天起過了數日,除了那封簡訊,她沒有再傳來任何訊息。


    「美國好像沒有日本這種明確的『告白』文化呢!」


    咖啡師邊陪我閑聊,邊在吧台內繼續工作。藻川老爺爺則厚臉皮地坐在店內的桌旁和年輕的女性客人談笑甚歡。


    「一般而言,在美國並不是一跟對方說喜歡的當下就變成情侶,而是邀對方約會成功的話,才算是女朋友,然後在幾次單獨約會後逐漸發展成穩定交往的關係。不過,雖然無法一概而論……但像是『go out with』這樣的常用句,會讓人認為是不是象征著美國的這種習慣。」


    「日語中也有完全相同的用法呢!以『交往』為例,就同時具有『一起行動』和『以情侶身分來往』的意思。」


    梨花曾說過,在兩人第一次約會以後,就沒有見過那個男生,但她卻知道男生住在哪,代表她是在約會那天得知的。既然這樣,就可以猜出男生對她說的「交往」其實是另一個意思。那不就代表他隻是想拜托梨花陪他走回家嗎——那也正是他口中所說的,曾經一度自暴自棄的那件事吧?


    很不幸的,梨花卻將這句話解釋成他向自己提出交往的要求。而男朋友這個稱呼可能也被他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釋了吧。既然兩人從那之後還繼續保持聯絡,很難想像他沒有察覺到梨花對自己的情意;然而,他是故意不告訴梨花自己有了新的女朋友,還是隻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呢?如果是後者的話,facebook上的「穩定交往中」也可看成是想向至少關注自己的「朋友」梨花報告一聲,不過這點在無法向本人求證的情況下,也無法確定。


    梨花隻有一次是帶著幸福的心情踏進他的房間。我不知道當時在那裏發生了什麽事,也不想知道,或許就是無法以梨花自己妄下定論來合理化的某件事——隻有情侶之間才能做的事,同時也是讓梨花害羞得難以說出口的事吧。若要我對此發表個人的感想,其實我很怨恨他。既然是在兩人獨盧的環境下,因為彼此渴求的事物一致而發生的行為,即便時間相當短暫,而身為第三者的我也覺得自己沒有權利譴責這件事。


    又或者隻是我在逃避吧!逃避去斷定他究竟是白還是黑。


    「他看起來實在不像壞人啊,現在我仍是這麽覺得。」


    我的雙手像情侶般十指交疊著說道,咖啡師便輕輕地歪了歪頭。


    「我無法訂定善惡的基準。但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說謊。既然連女友的親人突然出現,還質問了自己


    一堆問題,他也願意一一回答,我認為他應該是個正直的人。」


    那天咖啡師告訴我的關於黑咖啡的真相,實在蠢到讓我想抱住自己的頭。在日本,所謂的黑咖啡,大多指的是不加砂糖也不加牛奶的純咖啡。但包括美國在內的外國,則是指咖啡的顏色是黑色,也就是隻表示牛奶的有無。


    梨花隻看了一眼馬克杯,就斷定杯裏的咖啡是黑咖啡。但光憑肉眼是無法看出咖啡裏有沒有加砂糖的。我在聽梨花敘述時忽略了這點,咖啡師卻對此感到疑惑。沒辦法喝純咖啡的他閑來無事,便在自己家裏一個人喝著加了砂糖的咖啡,並把這件事發表在facebook上。


    「當我想到他並未說謊的時候,所有觀點就都反過來了。如果他沒有劈腿,那也表示和他牽手的那位女性才是他真正的女友。至少在他心裏是這麽認為的。」


    所謂的情侶,說穿了兢隻是基於雙方的共識才得以成立的脆弱關係。就連判定彼此是不是情侶的基準,也全憑個人解釋,無法明確定義。雖然我對梨花說這一切都是幻想,但在梨花心中,自己是他的女友這件事,卻是再明確不過的事實。


    「真是難解啊,沒想到關於劈腿,他最後竟然不是黑也不是白。」


    「不過您應該對黑咖啡感到厭煩了吧?」


    突然「咚」的一聲,她把一個大玻璃杯放在我麵前。裏麵裝滿了咖啡和沉澱在底部的白色液體。


    「這是什麽?」


    「這是白咖啡。雖然此名稱在各地都可看到,但我今天做的是越南式的。」


    越南是以咖啡豆生產量排名世界第二聞名(11),僅次於巴西的國家。生產的咖啡豆多半是羅布斯塔種,直接飲用會太苦澀,所以添加煉乳之後甜甜地喝是當地流行的喝法。這種咖啡可以直接稱為越南咖啡,或是稱為白咖啡,用來和不加煉乳的咖啡區分。在衝煮時會使用金屬製的專用器具,是一種充滿異國風情的咖啡。


    我想起咖啡師之前敷衍陌生男人的回答。


    「你上次說用的咖啡豆可能是阿拉比卡或羅布斯塔,看來也不全是隨口說說呢。」


    「這平常可是不會拿出來給客人喝的,今天是特殊情況。」


    咖啡師微笑了一下。她口中的特殊情況幾乎等於是為了安慰我的意思吧。


    我含住吸管,讓白咖啡流過我的喉嚨。好甜。有夠甜。就算是讓梨花傷心的他,也肯定能高興地奔向這杯咖啡的懷抱。


    「連咖啡的苦都無法忍受的男人,將這份苦澀施加在梨花身上,自己卻獲得甜美的戀情。一想到這裏,的確很不甘心呢!會讓人忍不住想給他點教訓。」


    「那可不行。您已經做了您能做的所有事了。若青山先生在此時出麵,梨花小姐的堅強不就化為泡沫了嗎?雖然由我這個局外人開口或許有些輕率,但我認為,梨花小姐一定沒問題的。隨著時光流逝,她的傷口總有一天會痊愈的。」


    不知為何,我覺得咖啡師的口氣中隱含著確信。由於不確定她的信心是從何而來,我就算想抗議她的話太不負責,也說不出口。


    「不過,我還是很擔心她的情況。如果能像她所說的,介紹個男人給她的話,至少還可以趁機關心她一下。可惜我現在腦中想不到半個人選。」


    就在我如此感歎的時候,伴隨著清脆的門鈴聲響起,一位客人飛奔了進來。


    「呃。」咖啡師難得地發出了與形象不符的聲音。我也跟著「哇啊」地暗叫一聲。因為站在我們麵前的就是先前那名陌生男子。


    他連正眼也不看我,跨著大步走向咖啡師。咖啡師慌了起來。


    「啊,那個……無論您約我多少次,我都……」


    「那女生今天沒有來嗎?」


    那女生?我和咖啡師麵麵相覷。


    「就是前陣子打我一巴掌就跑了的女生啊!我在店裏看到她好幾次,還以為她是常客。」


    喂喂。喂喂喂,真的假的?男人彷佛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般地抬頭看著天花板,充滿憐愛地用手掌撫摸自己的臉頰。


    「她斥責我時的嚴厲口氣,還有臉頰上強烈但近似快感的痛楚。從那之後,她的身影就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已經完全迷上她了。」


    等、等、等一下。不不不,這怎麽可能?男人完全沒發現自己身旁就站著對方的親人,他深深地低下頭說:


    11在二〇一二年已超越巴西成為世界第一大生產園。


    「拜托了,能不能把她介紹給我呢?我這次是認真的,甚至可以說我現在對你已經完全不感興趣了。」


    咖啡師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突然悄悄對我說:


    「您好像有對象可以介紹了,真是太好了。」


    她的笑容極盡捉弄之能事,像在說自己鬆了一口氣似的,我不禁憤怒地罵回去——你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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