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件的契機總會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前來叩門。


    對我來說,和塔列蘭咖啡的相遇,也代表了與切間美星這名女性的邂逅。我認為將我的理想化為現實的她,是位在各方麵都具備神秘魅力的女性,也讓我對她興起了超越一介咖啡店員的好奇心。另一方麵,我被吸引的原因,其實就是她能衝煮出我理想的咖啡的咖啡師身分,不過也無法完全否認,當我一旦得知味道的秘密,就會對她失去興趣的惡劣心態。我雖然以重現理想咖啡為首要目的親近咖啡師,但真要深入探討真相時,心裏就會產生恐懼感。可以說已經快迷失自己的目的了。


    表麵上美星咖啡師對待客人也很和善,卻不會讓客人輕易親近她,有時候會覺得她好像一直在築一道肉眼看不見的牆,讓人覺得像在跟一個被過度管教的小孩說話,她臉上的微笑則有如一副藏起情感的麵具。即便我已經造訪塔列蘭數次,也逐漸化解她的戒心,我還是配合其獨特的距離感,巧妙地謹守著客人的身分。雖然是有意識的行為,我卻一直努力不去注意。


    我們的關係卻因為一個預料外的發展而出現了變化。


    ——美星咖啡師在靠窗的桌旁和我麵對麵坐著,看起來心情很好。


    距離八月結束隻剩下幾天,斜斜照進室內的陽光可隱約窺見幾許秋意。話雖如此,殘夏的氣候依舊相當炎熱,選擇喝熱咖啡還是難以擺脫逞強之嫌。我無所謂,因為這是我來光顧的主要目的嘛。那為何我現在即將脫口而出的卻盡是歎息呢?


    ……難道是味道變差了?


    我以僵硬的假笑回應咖啡師的微笑。我根本不敢在這種氣氛下老實說出感想。要是我現在說這杯咖啡「差強人意」的話,等於斷言美星咖啡師所煮的咖啡隻有這種程度。再加上我從未在她臉上看過如此愉快的笑意,所以我死也不會說。


    「你平常使用的都是怎樣的咖啡豆呢?」


    突然提起其他話題會顯得很奇怪,於是我隻能藉由談論咖啡來逃避。


    「如果我隻說阿拉比卡或羅布斯塔的話,您應該無法滿足吧?但是很抱歉,這是我們的商業機密。」


    咖啡師壓低聲音回答。當然,我從一開始就不指望她把秘密告訴我。


    「你們的咖啡豆看起來不像自行烘焙,是怎麽挑選采購的?」


    「在北大路有一間我們長期合作的烘焙業者。好像是上一任店長太太在創立我們店之前就認識他們了。對方雖然年紀很大了,但細膩的烘焙技術絕對一流。我們都是請對方準備咖啡豆,再少量進貨。」


    「因為不論是生豆還是烘焙完成的咖啡豆,如果請對方留貨,風味很容易就流失了嘛。」


    「不隻如此,氣候或保存環境等條件也會影響咖啡豆的香味,使品質產生變化。為了讓影響縮減至最小,采購時我會檢查味道,然後再針對烘焙的程度等細節請烘焙業者進行細微的調整。」


    除了咖啡豆的品種和綜合咖啡的調配比例,烘焙程度也會徹底改變咖啡味道;為了確保咖啡的香味不變,用人類的舌頭仔細監督修正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步驟。所以塔列蘭符合我理想的咖啡,可以說是咖啡師和烘焙業者合作下誕生的成果。


    難怪她說話的態度神秘兮兮的,我頗為認同地點點頭,又喝了一口咖啡。接著我的懷疑成了肯定,咖啡的味道真的變差了。距離我上次來訪是兩周前,在這段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專呢?


    「您上次來這裏應該是在送火之日那天,對吧?」


    咖啡師的話就像準確地看穿了我的心思般,讓我心頭一驚。


    所謂的送火,指的是和葵祭、隻園祭、時代祭並稱京都四大例行活動的五山送火。為了送走在中元節時迎來的祖先靈魂,會以篝火在俗稱大文字山的東山如意嶽排出「大」字,並在其他山上分別排出妙法、船形、左大文字、鳥居形的字樣,代表著京都夏季的活動。由於舉行日期在每年八月十六日,也有人稱它為「大文字燒」,不過卻因此激怒了當地居民。主要的理由據說是「這是把祖先靈魂送到另一個世界的宗教儀式,怎麽可以隨便加上『燒』呢」(1)?但其實在很久以前的時代好像也曾被稱為大文字燒,事情似乎沒有單純到能讓身為局外人的我以了若指掌的口氣談論。


    總之,在京都定居邁入第三年的我,決定今年一定要看一眼映照在夜空的「大」字,所以特別空下十六日一償宿願,並順便造訪這間店。這段前因後果咖啡師已經聽我說過了。


    「哦,嗯,是啊。當時一時興起就跑來了。」


    我的一時興起確實促成了今天這意想不到的局麵。我現在會坐在此處和美星咖啡師喝咖啡,是因為接受她的邀約。既然如此,我就算把她的用意解釋得稍微樂觀一點也無妨吧?之前一直避免去想的念頭劃過胸口,即便對兩人的關係懷有些許微弱但令人愉快的緊張感,好像也沒什麽奇怪的——如果和以往不同味道的這杯咖啡,沒有徹底破壞此時美好的氣氛就好了。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懶洋洋地看了一眼窗外。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人影從我麵前閃過,我不禁「啊」的輕呼一聲。


    「那小孩怎麽了嗎?」咖啡師的耳朵真尖。


    我看著男孩子逐漸走遠的背影,疑惑地歪了歪頭。


    「隻是在想他為什麽要背著書包。」


    「如果他是幼稚園學生或國中生的話,我也會覺得很奇怪。」


    「那個小孩是小學生喔。可是現在才八周,應該還在放暑假吧?」


    咖啡師眨了眨眼。


    「青山先生,您在京都定居多久了?」


    「兩年多。之前住在大阪,更久之前則是老家。是離這裏很遠的城市。」


    「那難怪您不知道了。不過,為什麽您看得出來那孩子是小學生呢?」


    雖然不知道她究竟在說我不知道什麽,但我還是先回答她的問題。


    「你看到剛才那位少年的樣子嗎?雖然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恰當,但隻要見過他一麵就很難忘記吧?」


    「是啊,他的頭發和眼珠的顏色都不像日本人。」


    不隻耳朵尖,連眼力也好得很。


    「他用很快的速度跑過去了呢!總覺得好像還看到他在哭……」


    「在哭?從我的位子幾乎隻看得到背影……總之,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吧?也就是說,我並不是今天第一次看到他。」


    此時我腦中出現一線光明。如果把少年至今的怪異舉動告訴咖啡師,一定能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後我們交談的內容就會繞著少年打轉,避開與當前這杯咖啡的味道有關的話題。而且萬一她真的替我解開了少年的秘密,不隻是一石二鳥,甚至可說是個一石三鳥。


    「雖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但我們難得碰麵,就請你再陪我一會兒吧——」


    為了盡可能忠實重現自己和少年的對話,我開始仔細訴說,而伴奏音樂的爵士樂也像要吞聲屏氣般,突然轉變為沉穩的曲調。


    1文字燒為一種日本鐵板燒小吃,大文字燒便是把活動戲稱為食物的說法。


    2


    最後一次見麵應是在兩周前,最早則得從那時再往前追溯半個月左右。


    那天才剛邁入八月沒多久,是個熱到讓人發暈的日子。跑去大學的圖書館吹了一會兒冷氣後,便在回家路上繞道前往超市買晚餐。


    超市位在一間小學正後方,將腳踏車停在隨處可見的腳踏車停放處。當正要穿過停放處入口的自動門時,突然感覺有人拉住袖子,便轉過身一看。


    「——大叔。」


    站在麵前的是一名長得像白種人的少年。


    他看起來差不多有十歲吧!棕色


    頭發又細又軟,長度約到肩膀;眼珠也是淡褐色的。他的右手拉住我的袖子,左臂抱著一顆足球。


    京都是個外國人很多的城市,少年出現在此處並不覺得有什麽奇怪。但一牽涉到彼此能否溝通就另當別論了。更何況一切實在來得太突然了……


    「i "t speak english,i am a japaudent……」


    總之,腦袋完全打結。


    少年有些傻眼地從鼻子哼出一口氣。


    「冷靜點,大叔。我會說日語。」


    十分老成的口氣成功地讓人相當難堪。或許會覺得很不講理吧!但還是忍不住有些粗魯地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我怎麽看都不像是大叔嘛。害我完全以為你的國家把『大叔』當成問候語來用了耶。」


    「少騙人了。你剛才明明說了english怎樣的。」


    比剛才又老成幾分的口氣讓人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


    「你的日語發音真標準啊。但你有個地方說錯了,讓我來教教你吧。你不應該叫我大叔,而是要叫哥哥……」


    「大叔,你是不是搞錯啦?」別人在跟你說話,你應該好好聽才對啊。「別看我這樣,我是在日本出生長大的,是個道地的日本人。」


    這下可糗了。目前是暑假,而他穿的t恤胸前的確別著小學的名牌,上麵寫的姓名完全是日本人會用的漢字名字。


    可能已經習慣了,還沒詢問,少年就自己回答:


    「我爸爸是美國人,所以替我取了健鬥(kent)這個在美國也能用的名字。媽媽是日本人喔。」


    他說話時翹起嘴唇的樣子有些落寞。


    總覺得自己好像說了非常過分的話。為了掩飾失言,便努力擠出有點牽強的藉口。


    「搞錯的人應該是你才對喔,健鬥。所謂發音標準的日語,意思是你明明人在京都,日語卻說得像個東京人啦。」


    「啊,是這個意思啊?」


    無論再怎麽老成,終究是個孩子。一下子就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們直到最近都還住在橫濱,爸爸工作的關係,春天才搬來這裏。」


    「原來是這樣啊。京都是個很棒的城市喔。你一定會喜歡上這裏的。」


    明明自己也沒有住多久,卻忍不住用起前輩的口氣。


    「是嗎?」健鬥並未老實地點點頭。


    「當然羅。不過你現在應該遺忘不了以前住的地方和那裏的人吧——所以你為什麽要叫住哥哥我呢?」


    在少年麵前彎下腰來問道,他說了句「對喔」,露出認真的眼神。


    「我有事想拜托大叔。」


    「拜托我?哥哥雖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忙,不過你還是說說看吧。」


    「大叔你現在要在這間超市買東西,對吧?」


    「對啊,哥哥現在要在這裏買東西喔。」


    「你也會買牛奶嗎,大叔?」


    「這麽說來,家裏好像沒牛奶了。嗯,哥哥應該會買牛奶吧。」


    「那大叔可以把你買的牛奶……」


    「——搞什麽啊!連一句哥哥都不肯叫是怎樣!」


    真是的,你該慶幸跟你說話的對象是個心胸寬大的大人啊。


    但健鬥完全忽略這發自靈魂的叫喊,提出了有些厚臉皮的要求。


    「如果你有買牛奶,希望你可以分一點給我。」


    「為什麽要我分給你啊?好歹告訴我理由吧。」


    在對他的要求表示疑惑後,少年便把足球湊丁過來。


    「看到這個還不懂嗎?我現在要去學校踢足球,所以很需要補充水分吧?你不知道什麽叫中暑嗎?」


    實在讓人有夠火大……才怪,一點也不覺得火大喔。不能跟小孩子說的話計較嘛。


    「你應該自己從家裏帶水來才對啊。」


    「我忘了拿啦。不然我幹嘛拜托你。」


    「那你回家拿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好麻煩。學校就在旁邊了耶。」


    「開口拜托人更麻煩吧……不過如果要補充水分,喝運動飲料之類的不是更好?」


    「沒關係,喝牛奶就行了。我想讓自己長得更高一點。」


    再看了他的名牌一次,上麵寫著:四年一班。剛才目測他大概十歲,看來猜對了。聽他這麽一說,或許真的有點矮。


    「因為要去學校,才乖乖別上名牌啊?」


    「喔,這個啊?其實我不想別的,可是媽媽很羅唆地叫我一定要別。踢足球的時候有夠礙事的,對吧?如果媽媽出門,我就不用這麽做了,可是媽媽又不是每天都有打工。」


    雖然看起來像在耍性子,但一提起父母就滔滔不絕,肯定很喜歡自己的爸爸和媽媽吧!就這點來看,即便他的脾氣很別扭,還是讓人感到欣慰。


    而在覺得令人欣慰的時候,就已經算是大人輸了吧。


    「哼,真拿你沒辦法。」


    「你願意分一點給我嗎?謝謝你,大叔!」


    於是笑了笑。「隻要你不再叫我大叔。」


    「……謝謝你,哥哥。」


    接著雙手環胸,點了點頭。「很好。那你在這裏等我一下。」


    隻花了十分鍾就買完東西。當單手提著塑膠袋走出超市時,少年仍舊一臉正經地乖乖站在原本的地方,額頭兩側因為汗水而閃閃發光。


    「到裏麵等不是比較涼嗎?」


    「是你叫我在這裏等的吧?」


    「抱歉抱歉,來,給你。」把小紙盒裝的牛奶交給鼓起雙頰的健鬥。「反正你應該連裝牛奶的容器也沒帶吧?整盒都給你。」


    「咦……這樣好嗎?」


    少年不安了起來。即便是小學生,在要求別人為自己的私欲掏錢時,好像還是會過意不去。雖然就結果來看都一樣,但他或許覺得買來再分裝的作法比較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這不過是一百圓的舉手之勞罷了,在成為擁有良知的大人的過程中,他的內疚之心或許挺重要,但過多的感謝反而讓人不知該如何回應,於是故怍不耐地揮揮手,要少年快點離開。


    「沒關係啦。快點去學校盡情地踢你的球吧。下次我可不會那麽好心了。」


    「哇!我真的可以收下吧!太好了,謝謝你!」


    他的臉瞬間充滿神采,不過是一盒牛奶就樂成這樣,替他出錢的人也算達到目的了。雖然口氣囂張得很,但小孩子還是非常可愛。


    健鬥懷裏抱著足球和牛奶,飛快地跑走了。


    「跑那麽快很危險,要小心車子啊!」


    手放在嘴邊開口提醒他,他便轉過來用力地揮了揮手,說:


    「謝謝你,大叔!」


    一聽到這句話,當然是對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放聲大喊——把牛奶還來!


    3


    窗戶另一側,三個背著黑色書包的小孩邊嬉戲邊往前走。


    其中一人手裏提著可能用來裝打菜用具的白色束口袋,裏麵塞了一件負責打菜的人會穿的白衣。小孩把束口袋當成網袋裏的足球般又甩又踢,當另外兩名小孩也跟著拍打時,三個人笑鬧的聲音就算隔著窗戶也聽得見。連看不出哪裏好玩的遊戲也能盡情樂在其中,或許就是小孩才能享受的特權。我在說到一半停下來喝口咖啡的時候,一直眺望著閑適的這一幕。


    「外表看起來雖然像美國人,骨子裏卻是徹頭徹尾的日本人。如果把他的情況顛倒過來,我的親人中也有類似的人呢!我所說的特別,指的當然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向路過的學生要牛奶的行為稍微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個人也對


    咖啡的黑和牛奶的白之對比感到很有趣。


    咖啡師聽到我的糾正後輕笑出聲。


    「他一定是個心地很善良的孩子吧。」


    哎呀,聽完我剛才說的故事後,她稱讚心地善良的對象不應該是那位少年才對啊。


    「難不成你心裏已經有些想法了?」


    「目前為止,隻能說我的臆測純粹是個人想像罷了。在運動後喝牛奶可以有效預防中暑的說法,我好像也聽過。」


    「咦?」是這樣嗎?我倒是沒聽過。「牛奶嗎……就算知道對身體很好,我也不想嚐試呢!因為不管怎麽想,都不覺得牛奶能解渴。」


    「您提到運動飲料的時候,健鬥沒有否定您的建議,而是加上『因為想長高』的理由,對吧?我認為他不知道牛奶可以有效預防中暑。話說回來,如果這件事情隻發生了一次,實在不像特別想和別人提起的趣聞呢。」


    「沒錯,其實他在那之後也跟我要了好幾次……總之,在說完要牛奶這件事後,接下來就讓我直接切入重點吧!」


    我再次推敲若適當的詞匯,謹慎追溯腦中的記憶。這時,我不自覺地朝窗外一瞥,小孩子所背的書包左右搖晃著,如同那天的少年般逐漸遠去。


    之後隻要經過先前那間超市,都會看見胸前老實地別上名牌的健鬥,抱著足球,在「物色」心胸寬大的大人。


    該說是他感覺像比自己小很多歲、口氣很囂張的弟弟嗎?不過,既然沒有真的對他生氣過,應該是比親生弟弟更有種想疼愛他的衝動吧!而從少年別扭的態度中,也隱約感覺到他想親近,以及仰慕自己的心情,就算每次見麵他都很沒禮貌地叫人大叔,最後還是會慷慨地買牛奶給少年。


    「你每天都踢足球啊?將來想加入日本代表隊嗎?」


    有一次把牛奶拿給他時,隨口聊起他手裏抱著的足球。


    不過,他的反應很冷淡,隻回了一聲「嗯」。或許是快接近不好意思大聲說出夢想的年紀了吧。


    「你的同伴還在學校裏等你吧?快去努力練習吧!」


    邊說邊摸了摸他的頭,即使手已經不再摸他,他還是不停搖頭。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喔,沒有同伴。」


    真讓人吃驚。小學的操場上有球門,最適合用來練習,不過既然特地出門來學校,讓人以為他一定事先和同伴約在學校,然後連著好幾天都以練習當藉口跟同伴一起玩耍。


    回想起他曾提起自己轉學過來還沒多久,突然有些擔心。這孩子該不會還沒適應新學校的環境吧?還是因為太熱衷於踢足球,技巧已經熟練到朋友沒辦法陪他練習了呢?看來必須測試一下他的水準才行。


    「那好,你挑球來看看吧。」


    健鬥的嘴又翹了起來。「才不要,我踢得不是很好。」


    「你說踢得不是很好,最多可以踢幾次啊?」


    「……大概五次吧。」


    「五次?」不自覺地複述了他的回答。雖然不是踢得愈多次愈好,但隻有五次的話也未免太慘了。是沒有人指導他的關係嗎?因為對一頭熱地練習足球,卻掌握不住訣竅的少年興起憐憫之心,於是開口說道:


    「好,你的球借我一下。」


    然後繞到腳踏車停放處,利用空地表演了簡單的挑球給他看。「嘿!嘿!喝!」


    「哇!沒想到大叔你還挺厲害的嘛!」


    看到他像一般的小孩那樣露出頗為佩服的反應,便輕輕地把球踢還給他。


    「別看我這樣,我國高中時也是愛踢足球的小孩喔。不過啊,如果你想當職業選手,至少也要有我剛才的程度才行。要不要我陪你練習啊?」


    「不,不用麻煩你了。」


    回答得還真快。為什麽隻有這時候講話如此恭敬呢?


    「哎唷,你客氣什麽啊。聽好了,不隻是踢球的方法,我還可以教你很多東西喔,像是如何把身體鍛鏈得比任何人都強壯。」


    「真的嗎?」健鬥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可能因為舉了實例來說明可以教他,讓他腦中浮現了充滿樂趣的想像吧。


    「是啊,但今天我沒空,下次再說吧。」


    「嗯,一定要教我喔!我們約好了!」


    少年開心地點點頭,然後就往小學的方向跑走了。


    ——但這個約定還沒來得及實現,兩人的關係就出現了裂痕。


    大概是在送火日那天晚上九點左右吧。我應該不需要再說明一次吧?那時我也坐在這裏喝著咖啡。店裏還有學生情侶以及許多客人,相當熱鬧……就在我的視線突然轉向窗外時,一名少年從店外跑過,在店內燈光照明下,我清楚地認出那張隻要見過一次就忘不了的臉。


    雖說當時的情景很類似剛才我們看到小學生跑過的情景,但狀況完全不同。即便考慮到當天是送火之夜,那也不是小學生會一個人在外頭遊蕩的時間。除了我之外,店裏也有好幾個人在意地緊盯著他的背影。


    看到自己認識的小孩這麽晚還在外麵,誰都會擔心吧!所以回過神時,早已打開店門飛奔而出,在草坪附近抓住健鬥。少年極厭煩地轉過身,不過他的模樣不太對勁。


    他的t恤皺巴巴的,短褲也沾滿泥土,膝蓋破皮紅腫,嘴角還有很新的瘀青。


    「健鬥……你怎麽了?」


    由於太過震驚了,甚至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般。少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看就很清楚那不是因為傷口疼痛造成的,因為寄宿在他雙眸中的是與脆弱形成強烈的對比、彷佛可以刺傷人的激烈情緒。


    「你這個時間在這裏做什麽?怎麽會弄成這副模樣?」


    雖然現在先該關心的應該是健鬥的身體才對,不過由於覺得情況並不單純,還是忍不住追問下去。


    少年難堪地低著頭,「我沒事啦,現在正要回家。」隻回了這麽一句話。


    還是無法放著他不管。不過,現在這個時代,要是隨便出手幫忙,可能隻會讓對方的父母更擔心。於是思考片刻後,便拿出手機邊問健鬥:


    「你可以告訴我你家的電話嗎?你現在受傷了,一個人回去太危險了吧?還是打電話回家請家人來接你比較好。在他們來之前,哥哥會陪健鬥一起等,現在你家裏應該有人吧?是媽媽?還是爸爸——」


    就在這時候……


    「我不是說我沒事嗎!」


    少年的怒吼劃破了夜晚的寧靜。


    他的反應太過突然,讓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裏惹了少年生氣。回應他的笑容在他眼裏應該也顯得很僵硬吧!


    「你怎麽突然露出那麽恐怖的表情啊?」


    「還不是我自己一個人可以回去,你卻把我當小孩的關係!」


    「把你當小孩……健鬥你本來就是小孩啊?」


    「你不是要我叫你哥哥嗎?那兢不要把我當小孩。那是大叔才會做的事,像爸爸這樣的大人才會這樣,不是嗎?」


    他激昂的怒火絲毫沒有平息的跡象。


    「就是因為你不是這樣,我才會拜托你,因為你有一半不像大人,我才以為可以跟你好好相處。不要在這種時候才擺出大人的架子好不好!我沒辦法跟像爸爸那樣把我當小孩的家夥好好相處啦!」


    「喂,健鬥!」


    健鬥甩開製止的手飛奔而去,很快就跑得不見人影。


    至今還是對他如箭矢般吼出的話的真正含義一知半解。唯一能確定的,便是自己明明不是他最喜歡的爸爸,卻以彷佛訓斥小孩般的態度跟他說話。個性好強的健鬥就算認為自己被當小孩而感到排斥也不奇怪吧!


    既然已經追不上他,隻好兩手空空地折返咖啡店。失落地回到


    店裏後,瞪了在一直敞開的店門後方看熱鬧的幾名客人一眼,以表抗議。接下來的時間,我便懷著鬱悶的心情邊啜飲咖啡,邊靜靜聆聽其他客人交談。


    4


    ——碰!


    咖啡師急忙站起身子,兩眼渙散地喃喃自語。


    「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


    故事一說完後她就冒出這句話,我根本聽不懂她的意思。


    「你說不是……啊,是指這咖啡的味道嗎?說得也是,既然出現如此大的差異,唯一的可能就是咖啡豆根本不同……」


    「我不是在說這個。」她和我四目相對。「青山先生,今天是星期幾?」


    「你怎麽沒頭沒腦地問起這個?今天當然是星期三啊。要不然你怎麽有辦法來這種地方。」


    此時我們,不對,是美星咖啡師的怪異舉動似乎終於引起他人的注意,一名女性從店內後方小心翼翼地靠過來。身穿格子花紋的圍裙,頭上綁著佩斯利漩渦花紋頭巾的大姊有些不安地問道:


    「這位客人,本店的咖啡有什麽問題嗎?」


    我暫且拋下心煩意亂的美星咖啡師,一個人無奈地聳了聳肩。


    ——這裏是位在京阪出町柳車站附近賀茂大橋西北側的一間小咖啡店。


    露出白色磚頭的店內牆壁,讓人聯想到愛琴海的美景,是間明亮又氣氛絕佳的店家。隔著大片窗戶可以眺望沿著即將與高野川匯流的賀茂川搭建的遊覽步道。健鬥之前就是在這裏由南往北跑走的。


    為什麽我會和美星咖啡師一起來喝其他店的咖啡呢?這得從我在塔列蘭結束中元連休的第一天登門造訪時和咖啡師的對話內容談起。


    「其實我發現有間咖啡店的咖啡和這裏很像喔。」


    我為了確認是不是真的很像,硬是點了熱咖啡,邊喝邊說。


    「因為我個人堅持,無論如何,都想看一次『大』文字。今年終於在賀茂川的堤防上看到了。當火焰熄滅,我正打算回家的時候,剛好在附近發現一間還沒打烊的咖啡店。於是我像飛蟲被亮光吸引般地走進去,在開著冷氣的店內點了杯熱咖啡來喝。結果那簡直就是味覺的既視感啊!」


    「哎呀,那我可不能繼續悠閑地坐在這裏了。」咖啡師在吧台的另一端輕笑著說。「若您不介意的話,是否能帶我去那間咖啡店一探究竟呢?」


    事件的契機總會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前來叩門。總而言之,我在相當突然的情況下答應了美星咖啡師提出的約會邀請。我知道她唯一有空的時間隻有塔列蘭的固定休假日星期三,於是當場決定了約會日期。那正是今天,八月最後一周的星期三。


    我盡可能以和緩的語調對店員大姊說話。


    「沒有啦,隻是覺得上次來這裏時喝的咖啡好像跟今天不太一樣。」


    「您說上次是……」


    「應該是八月十六日,送火日那天。」


    我一回答,她的臉色就變了。


    「真的非常抱歉!那天的咖啡味道很奇怪吧?」


    經她這麽一問,我反而不好意思說是今天比較奇怪了。


    「本店的咖啡豆都是跟附近的個人業者采購的。對方是擁有數十年經驗的老手,但最近似乎因為年紀大了,在工作上開始出現疏失……」


    這次是聽覺產生既視感了。好像沒多久前才聽過類似的內容。


    「雖然沒有仔細確認是我們的錯,但原因似乎是在進貨時,業者錯把要送給其他顧客的一小袋咖啡豆混進我們的豆子裏。再加上當天正好是送火日,前方的河岸地和鴨川三角洲都是絕佳的觀賞景點,從那裏順路光顧我們店的人很多,我們店員也忙得昏頭轉向……竟然在常客詢問後才發現我們一直給客人喝其他店的豆子衝煮的咖啡,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原來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啊?「你口中的個人業者,難道是在北大路上的那位?」


    「為什麽您會知道呢?」


    可憐的店員的臉都發青了。


    我忍不住感到一陣無力。原來我那天所喝的咖啡,是以塔列蘭長期使用的咖啡豆衝煮而成的。北大路距離這間咖啡店很近,會湊巧跟同一位烘焙業者收購咖啡豆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即便當時塔列蘭還在連休期間,也有可能為了先準備假期結束時的咖啡豆,或是想自己衝煮來喝而向業者收購,這一點也沒有可疑之處。但從上述的情況所衍生的事件,則是累積了數個沒人想得到的錯誤而造成的結果。


    雖然咖啡香味會根據豆子的保存、研磨和衝煮方式而產生變化,但既然原本就是同樣的豆子,煮出來的咖啡味道當然會很像。不過話又說回來,在確認咖啡味道是否和平常一樣時,這間店的店員難道沒有發現奇怪的地方嗎?當然每個人的喜好本來就不盡相同,但如果是我,一定會立刻去找烘焙業者追問咖啡豆的來曆。


    「原來是這樣啊。唉,那也怪不得你們……」


    正當我對店員露出模棱兩可的笑容時……


    在我與店員交談的短短一、兩分鍾內,原本一直在旁邊呆站著,讓人不敢上前搭話的咖啡師,突然一個轉身,衝出咖啡店。


    「等一下,你要去哪啊,咖啡師!」


    我嚇得急忙想追上她,但是……


    「客人,您還沒結帳啊!」


    店員大姊卻不肯放我走。


    「請、請你放開我!我馬上就會回來,東西也先借放在這裏!」


    「你剛才說了咖啡師,對吧?難道你們是同行?」


    啊,對喔,在這裏提到咖啡師好像不太妙啊。


    「她的名字叫場裏乃須多子(2)!好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找不到她,你快放手!」


    2此名字的日文發音balinosutako與咖啡師(balisuta)類似。


    我以男人的力氣在驚歎號交錯的爭論中取得勝利。雖然對店員大姊有點抱歉,但她目送我離去時大喊著「不行!不準跑啊!」或許會讓路人產生奇怪的誤會,讓我反而比較擔心自己的清白。


    可能是步伐較小影響了咖啡師跑步的速度,我立刻追上奮力奔跑的她。她沿著遊覽步道,一路往北急奔,蘇格蘭長裙裙擺——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私底下的穿著——也不停飄動著。


    「剛才是我今年第二次被當成白吃白喝的嫌疑犯了喔。究竟怎麽啦?」


    「對不起,但我實在很在意那孩子拿的東西。」


    咖啡師的聲音像皮球一樣隨著身體的動作彈跳著。


    「他拿的東西……是指書包嗎?那有什麽值得深究的……」


    「不是的。暑假早就已經結束了。」


    「咦……但八月不是還沒過完嗎?」


    「因為和您沒什麽關係,您才會不知道吧!京都市的小學每年暑假都隻放到八月二十四日左右喔。」


    嗚哇!真是太震驚了。小學的暑假基本上都是放到八月最後一天——我一直對此深信不疑。沒想到我在京都住了超過兩年,竟然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


    「所以他們背著書包並不奇怪,因為那是平常放學都會看到的情景,對吧?但健鬥當時手上還有拿其他東西嗎?」


    「我現在在追的人不是健鬥。」


    「咦?」我忍不住凝視著咖啡師堅定地看向前方的側臉。


    「我希望隻是我想太多,如果是我想太多就好了。等到親眼看見真相後再笑自己想太多也不算遲吧!我怎麽都想不透,為什麽要在星期三把裝打菜服的袋子從學校帶回家呢?」


    我頓時有種被擺了一道的感覺。聽她這麽一說,我才想起那是輪值打菜的人在一周結束後,也就是周末時才會拿回家的東西。不過就算這樣,也


    沒有硬性規定不可以在其他日子把它帶回家啊。小孩子連折斷的樹枝都會拿回家了,不過是把裝打菜服的袋子當成玩具而已,有必要如此在意嗎?


    我們跑了一陣後,身體因為流出的汗水而變得濕淋淋的,彷佛掉進一旁流經的河水般。跑了這麽久還是沒看到小孩們,正當我不禁猜想他們可能已經離開河岸邊時……


    「找到了,在那裏!」


    她在一座橫跨遊覽步道的橋下發現了四名少年。


    曾在咖啡店外看過的三人組像是在捉弄另一個人般,一下子高舉袋子,一下把它扔給自己的同伴。而邊發狂似地大叫,邊朝袋子伸長了手的人正是健鬥。


    我朝著他們跑去,但還看不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住手!」


    美星咖啡師大喝一聲,看她體型如此嬌小,真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


    隻要大人一現身,小孩多半會感到害怕。即使對方外表像個高中女生,似乎也挺有效的,那三個小孩完全忘記袋子的存在,不約而同地看了過來。就連健鬥也跟著縮超身子,錯失奪回袋子的絕佳機會。


    咖啡師像是挺身迎向夏末的太陽映照出的濃密影子般,一步步朝著橋下前進,然後站到體型比健鬥還要壯碩的三人麵前。她看出三人臉上的懼色,抓住袋子,大膽一扯。有個人輕輕地「啊」了一聲,之後我隻聽得見河水嘩啦啦地緩緩流過的聲音。


    咖啡師轉身背對孩子們,然後緩慢地在原地蹲了下來。她一打開袋子,就驚訝地倒抽一口氣。接著她呼吸了兩次,兩次都微微顫抖著。


    片刻後,我因為眼前的景象而啞口無言。


    她伸出手臂,自乳白色袋中抱起了一個東西——是隻癱軟無力的幼貓。


    5


    當我雙手抱著留在咖啡店的東西衝進動物醫院時,美星咖啡師和健鬥早已並排坐在候診室的沙發上了。咖啡師的眉毛垂成八字形,健鬥則露出隨時都會落淚的表情,緊抿著雙唇。


    「情況怎麽樣?」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咖啡師緩慢地搖搖頭。


    看到她的反應,我眼前頓時一黑。「所以它已經——」


    「醫生說已經不用擔心了。」


    她無力地露出微笑。


    太容易讓人會錯意了。在醫院做這個動作實在太容易讓人會錯意了。我剛才真的很生氣,手差點要握成拳頭了。


    「真是太好了……就目前來說。」


    我突然感到一陣倦意襲來,一屁股地在沙發上坐下,形成一幅兩個大人中間夾著一個小孩的情景。


    「還是免不了有些小傷,但骨頭和內髒似乎都沒有異狀。醫生反而比較擔心它營養失調。」


    「這麽說來,它的毛色看起來也不太健康呢!」


    「好像因為沒有喂它足夠的食物。保險起見,得在這裏觀察兩、三天。隻要補充足夠的營養,應該很快就可以恢複健康了吧。」


    「都是我不好,我沒有好好照顧它。」


    沉浸在太過早熟的自責情緒中的健鬥這麽說,咖啡師便摸了摸他的頭。


    「你在說什麽呀。如果沒有你的照顧,它說不定根本沒辦法活到現在喔。醫生也已經跟你保證它會恢複健康了,不是嗎?所以你不需要這麽傷心。」


    她突然表現出充滿母性的態度,讓我意外地感到心動。


    「看那隻貓的樣子,應該是暹羅貓吧?」我回想著擁有黑白毛色、讓人聯想到工作中的美星咖啡師的小貓模樣,試探性地問道。


    「好像隻能確定它的血統很接近那種貓。聽說它出生後到現在應該還沒滿兩個月。」


    「我撿到它的時候好像才剛出生沒多久喔。」


    健鬥伸手揉著自己的眼皮。


    「這孩子看到它被拋棄在河床邊,才把它撿回來,藏在小學校園內的某個鮮少有人經過的地方,偷偷照顧它。」


    「我們家是公寓,不能養寵物。我知道爸媽一定會叫我拿去丟掉,所以沒辦法告訴他們,但是如果放著它不管,又擔心它會死掉……剛好之前放暑假,就想到學校可能不會有什麽人。」


    「哇,真虧你想得出這個方法。」


    咖啡師笑了笑,接著從我手上接過自己的包包,從錢包裏抽出一張千圓鈔票。


    「來,你剛才跑了那麽久,應該很口渴吧?能請你去對麵的便利商店幫姊姊、哥哥和你自己買飲料嗎?你應該可以幫我們這個忙吧?來,這是買飲料的錢。」


    少年雙眼圓睜。「買什麽都可以嗎?」


    「嗯,什麽都可以喔。」


    「反正你又會買牛奶吧?」


    他板起臉來。「才不是呢!我一喝牛奶,肚子就會咕嚕咕嚕叫。」


    少年離開動物醫院,穿過馬路走進便利商店。我和咖啡師之間隻放著他背的黑色書包。


    「真是個冷靜沉著的孩子呢!」我歎著氣說。


    「還擁有一顆兼具勇敢的真正溫柔的心。」咖啡師便點了點頭。「不隻是那孩子,青山先生您也一樣。」


    「我?我沒做什麽值得稱讚的事吧?」


    「在幫助小貓的時候,您冷靜地給了我明確的指示。」


    我覺得很難為情。那不過小事一樁。當三人組的惡行曝光疇,他們立刻拔腿就跑,我卻沒有製止他們,而是拍了拍咖啡師的肩膀,說:


    「請你穿過這座橋後,沿著道路一直往前走,會在右手邊看到一間動物醫院。離這裏沒有很遠,快一點!」


    「但是……」她緊盯著逐漸跑遠的少年們。


    「現在趕緊讓小貓接受治療比較重要。放心,你不用煩惱找不到路。我會先回咖啡店拿我們的東西,之後再去醫院找你。」


    「大姊姊,跟我來!」


    我一說完,少年拉起還蹲在地上的咖啡師的袖子,自告奮勇地替她帶路。他看起來很常在附近走動,可能對這一帶的環境很熟悉吧!淡褐色的眼中充滿了想幫助小貓的強烈意誌,彷佛要咖啡師放心地跟著他走,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安。


    接下來我急忙趕回咖啡店,對著差點就要報警的店員低頭賠罪,並付了咖啡錢,然後才拿著自己和咖啡師的隨身物品來到醫院。


    從醫院的窗戶可以看見對麵的便利商店,少年偏棕色的頭發在雜誌架前停了下來。看樣子是站著看起漫畫雜誌了。當我再次體會到他有多麽冷靜沉著的時候,咖啡師在我身旁輕聲說道:


    「您若有什麽事情想知道的話,就趁現在問清楚吧!」


    原來是為了這才叫他跑腿的啊。


    「你在什麽時候知道有小貓的?」


    「我在他跟人要牛奶補充水分那一段察覺到的,而每天練習卻成效不彰這點則證實了我的直覺。也就是健鬥在暑假期間藉著踢足球來掩飾真正的目的,並基於某個原因必須每天帶牛奶去學校。」


    「最後推測出他在飼養動物嗎?」


    「沒有什麽人的小學還挺適合偷養動物的,不是嗎?他連跟人要牛奶的原因都用足球掩飾,或許不隻是為了瞞過父母和老師,而是要讓所有大人都不會起疑。那孩子大概很擔心一旦被大人發現,小貓就會被扔掉吧!」


    「但就算真是如此,每天跟不認識的大人討牛奶也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吧?」


    「不,他並非每天都跟人要牛奶,所以我想應該還好喔。」


    我揚起單邊眉毛。「什麽意思?」


    「健鬥的胸前一直都別著名牌吧?他還說:『如果媽媽出門,我就不用這麽做了。』也就是媽媽打工而外出的時候,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從家裏拿牛奶去學校。」


    原來如此。就算媽媽沒有打工,隻要


    能在瞬間逃過媽媽的眼睛就行了,但考慮到公寓的房間格局等因素,還是會遇到無法如意的日子。


    現在除了我們之外,候診室沒有其他人。隻有從醫院深處偶爾會傳來像是睡昏頭的狗兒所發出的輕吠聲。我在心裏慶幸沒有新的動物因傷病而送來這裏,同時覺得所謂的醫院簡直就像一道謎題。誰也不想前往該處,卻又希望它近在咫尺。


    「關於小貓的疑惑我弄懂了。那放打菜服的袋子又該如何解釋?」


    她咬了咬下唇。「基本上隻是一個不好的預感罷了。就算結果是我完全猜錯,我應該也不會埋怨自己妄下定論吧!」


    「但你一開始看到那三人的時候,態度還很冷靜呢!是我之後所說的某一段內容,讓你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不好的預感吧?」


    「……即使健鬥沒有說出口,也能察覺到他這麽辛苦準備食物給小貓,甚至必須跟陌生人要牛奶,是因為沒有同伴能幫他。青山先生的敘述中也曾提及他轉學到京都後,沒有很快地和周遭的人打成一片。理由真的隻是因為他才剛轉學過來沒多久嗎?一學期都已經過完了喔?是不是應該思考得更深入一點呢?」


    我雖然沒有說出口,但腦中浮現了一個單詞:霸淩。


    「健鬥看起來沒有很喜歡京都,而且……他也不想正麵承認自己被欺負了。」咖啡師的表情變得苦澀。「他的外表無論走到哪,都很顯眼吧?雖然很無奈,但您不覺得像他這樣的孩子轉學過來,很有可能會給班級和學校帶來某種壓力嗎?」


    我望向便利商店。少年仍舊專注地看著漫畫。


    「所以那頑強的態度其實可能是在逞強呢!」


    「不,我覺得他的確是個堅強的孩子喔。但他的堅強偶爾也會使他陷入凡事都想爭辯的惡性循環中.其實也不能說他一點錯都沒有。追根究柢,孩子們的日常生活是我們大人難以想像的。若隻看結果,健鬥是被那群看他不順眼的男孩們盯上,在學校被孤立了。或許就是這種寂寞的心情,讓他把注意力轉移到照顧小貓。」


    我猛然想起少年在聽到有人願意陪他練習時的回答。他所展現的積極態度其實是針對「把身體鍛鏈得比任何人都強壯」這句話吧?考慮到他的目的後,便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送火日發生的事情。


    「即便健鬥在送火日的夜晚一個人站在河床邊,卻由於那天是特殊節日,會覺得奇怪的大人應該也不多吧?他原本獨自出門去看送火,卻不巧在現場撞見討厭的人,最後雙方演變成輕微的暴力衝突,他在狼狽地走回家時,應該會忍不住想,隻不過是外表和大家不太一樣,為什麽就非得遭受這種對待不可呢?」


    我的胸口沉重得快喘不過氣來。「那你說我完全弄錯了又是什麽意思?」


    「您曾說了『最喜歡的爸爸』這句話,對吧?其實在當下,別說最喜歡了,健鬥甚至痛恨爸爸,不是嗎?他痛恨身為美國人的親生父親,所以才不想讓父親知道這件事,更無法容忍自己以為是同伴的人,竟像父親那樣把自己當成小孩來對待吧?」


    我仰天長歎。這是多麽痛苦的心情啊!他不是因為個性堅強才不對任何人哭訴,而是無法向任何人哭訴,就算對方是自己的父母。


    「健鬥雖然持續照顧著小貓,但小貓還是無法攝取足夠的營養,或許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失去了能輕易要到牛奶的對象吧!直到暑假結束,新學期開始後,他無法再繼續隱瞞小貓的存在,被那三人組知道了。我認為在送火日打健鬥的人,很有可能是那三人之中的其中一個,又或者全都動手了。那三個人為了讓當時不肯乖乖挨打的健鬥嚐到更多苦頭,便將小貓裝進袋子裏帶走了。」


    健鬥發現小貓不見後哭著趕往可能找得到小貓的地方,搶在那三個始作俑者前跑過河岸邊,而我們正好在咖啡店目擊了這一幕。


    當事件的來龍去脈都解釋清楚後,健鬥像是看準了時機似地回來了。


    「抱歉,因為不知道該買哪種飲料,挑了很久。」


    他邊伸手在塑膠袋裏掏啊掏,邊若無其事地說。


    少年替自己和咖啡師買了氣泡飲料和柳橙汁,然後不知為何卻挑了牛奶給我,咖啡師溫柔地詢問他:


    「那隻小貓叫什麽名字呢?」


    「我還沒取。」一看見少年想打開寶特瓶,我便急忙把他趕到醫院外,並付清診療費。雖然預期外的花費讓人心痛,但若能換回一條生命,可說是再劃算不過了。


    「等小貓出院之後該怎麽辦呢?已經不能養在學校裏了吧?」


    連咖啡師也站在我身旁開起柳橙汁了。但牛奶實在不太方便在這裏喝。


    「是啊,該怎麽辦才好……大姊姊有什麽好辦法嗎?」


    「有喔。」咖啡師對他露出微笑。「你願不願意把那隻小貓交給大姊姊來照顧呢?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讓你隨時都來看小貓喔.」


    「真的嗎?」


    少年的臉頓時浮現連頭頂灑下的陽光也為之黯淡的燦爛笑容。


    「那我就把小貓送給大姊姊羅!你要好好照顧它,別讓它再營養不良了。」


    「嗯,我答應你。」


    咖啡師伸出小指頭,少年毫不猶豫地以自己的小指頭勾住它。輕快地吟誦著「說謊的人是小豬」的聲音,連路過的行人也忍不住嘴角上揚。我看著他們上下揮動手指的樣子,心裏頓時羨慕起少年,臉頰並為自己的想法而發燙。


    在確認過一些好方便未來再碰麵的事情後,健鬥便說要回家了。他晃著背上的書包跑了幾步後,像是忘了什麽東西似的,在差不多十公尺遠的地方停下來轉頭看向我們。


    他高舉著手用力地揮了揮。「謝謝你們,大姊姊,大叔!」


    咖啡師竊笑了起來,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聽好了,健鬥,大姊姊的年紀可是比大叔還老喔!」


    一說完我就暗叫不妙。不是因為生氣的咖啡師對我射來如雷射光束般的眼神,而是健鬥看看自己的胸前後,疑惑地歪了歪頭。


    「我今天啊,被老師罵了。因為我忘記別名牌去學校。」


    喂,少年,別說得這麽白啊。但我的願望並未傳進健鬥耳中,最後他以連站在我身旁的咖啡師也能聽得一清二楚的聲音問道:


    「但大叔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和大叔你們是第一次見麵耶,你們究竟是誰啊?」


    6


    過了大約十天後,我接到一通塔列蘭咖啡店打來的電話。


    「我們店裏多了新成員喔。」


    即便是我,也不至於遲鈍到聽不出她的話中之意。當我親自到店裏一探究竟時……


    「歡迎光臨。」


    「喵——」


    和美星咖啡師一起歡迎我的是一隻小暹羅貓。


    「它比之前健康多了!連毛色也變得這麽漂亮。」我抱起了小貓。


    「它叫查爾斯。要好好跟它相處,喵——」


    咖啡師故意用比平常還尖細的聲音說道,害我有點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才好。


    「因為是暹羅貓才叫查爾斯(3)?」


    「不,是取自塔列蘭的第一個名字。」


    原來是這樣啊!看來她似乎想一直把它養在店裏。


    「不過,要注意衛生問題應該很麻煩吧?」


    3「查爾斯」的日文發音(syaruru)與暹羅貓(syamu)相近。


    「關於這點倒不用擔心。現在也有飼養店貓的咖啡店,或是允許攜帶寵物犬光顧的狗咖啡等營業型態。這類店家基本上還是跟一般餐廳相同,不需要特別申請營業資格。」


    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正如咖啡師所言,法律並未禁止動物進入餐廳內,


    就製度上來說,是可以在店內飼養寵物的。不過調理區當然不能讓動物進去,這點店家必須自行注意。順便一提,所謂的「貓咖啡」不僅是飼養在店內,還有「展示」動物的目的,因此除了餐廳的開業許可外,還必須取得「寵物業營業許可」資格。


    「我已經請專家確認過,下了不少工夫以防止查爾斯闖進調理區。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麽問題,大部分的客人也都可以接受。」


    我環顧店內,發現家具的位置有些微變化,還多了之前沒有的網子和隔間。由於店外的庭院空間很寬敞,就算要向外擴張也沒問題吧!


    「固定休假日時是由誰來照顧呢?」


    「叔叔住在咖啡店正後方的公寓裏當房東,我也住在距離這裏走路不到十分鍾路程的地方,隨時都可以來店裏。」


    她口中的那位大叔正坐在角落的專屬位子上,嘴巴彷佛在銜接漏雨的水滴般,張開地對著天花板。又在睡午覺?比小貓還懶惰呢!


    「也就是說把這孩子養在店裏,暫時不會造成什麽麻煩,對吧?不過考慮到晚上店裏沒有人,還請你們務必要好好照顧查爾斯喔。」


    「包在我身上,喵——」


    以查爾斯的口氣說這句話感覺有點奇怪吧?


    我在窗邊的座位坐下,把小貓放在膝蓋上。當我伸手輕撫它的背時,它雖然一度拾起頭來張望一下,卻又立刻縮成一團,可能想睡覺吧!不過真的很黏人。


    「果然被你看穿了嗎……」


    我一喃喃自語,咖啡師便微笑著說了聲「是啊」。


    「我之前就已經推測出那個故事並非青山先生的親身經曆,而是聽別人轉述的了。」


    ——我和大叔你們是第一次見麵耶,你們究竟是誰啊?


    聽到那時健鬥脫口而出他和我們是第一次見麵的真相時,咖啡師的臉上毫無訝異之色。相反的,她還把手掌貼在嘴邊,對健鬥答道:


    「我們隻是一般的大人喔。也有普通的大人會想要保護小貓的。」


    少年露出滿足的表情,這次終於乖乖回家了。


    咖啡師目送他離開後,便轉過頭對著我說:


    「我們也回去吧!」


    我原本以為她一定會追問個不停。她的反應卻出乎我預料,讓我腦袋頓時一片空白,雖然記得自己似乎在出町柳車站和她道別,但其實這段時間的記憶很模糊。於是意想不到的契機就在沒有豐收的情況下結束了。


    「你怎麽猜出那不是我的親身經曆?」


    沒有什麽比被人拆穿後還打死不認帳更可笑的了。她站在吧台內磨著咖啡豆,睨視了我一眼。


    「首先……青山先生看起來實在不像擅長踢足球。」


    「這是歪理,完全不合邏輯!」


    我不滿地抗議。雖然她說中了。


    「我開玩笑的。青山先生之前曾說過自己是獨生子,對吧?但您在故事中卻拿健鬥和『親生弟弟』比較,難道不會覺得有點奇怪嗎?」


    真敏銳。我的確在上個月跟咖啡師說過我是獨生子。所以比親生弟弟還值得疼愛的心情,我其實不太能感同身受。


    「還有,青山先生在敘述故事前半段時,並沒有使用『我』這個第一人稱,而是一直維持帶有異樣感的欠缺主語的敘事口吻。等到故事的場景轉移至咖啡店,『我』才再度出現,這時也已不是以登場人物的主觀敘述,改由您的觀察和感想讓故事繼續推進。從這一點便能看出,青山先生說到自己不在場的段落,會重述自別人口中聽到的內容,實際目擊的部分則以親身經曆的口吻敘述。」


    我相當驚愕。先不論咖啡師的說明有多麽正確,她的話讓我明白,自己耍的無用小聰明似乎已經被她看穿了。我雖然盡可能地把聽到的對話當成自己的親身經曆,仔細重現,但為了以防萬一,我並未堅持這是我的親身經曆。


    「說這些話的人應該是當時在咖啡店裏的學生情侶的男生吧!我之所以明白對方是學生的理由和之前一樣,因為青山先生一直在偷聽他們談話的內容。另外,廄然您可以把陌生人的經曆敘述得有如自己的事情一樣,就代表聆聽的人和說話的人關係應該十分親密,所以無論對方解釋得多麽钜細靡遺,都不會對此感到厭煩。換句話說,那天晚上沒攔下健鬥的男生一回到咖啡店,就開始對自己的同伴說明情況。而一直待在旁邊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聽得一清二楚的人,就是青山先生。」


    唔。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咖啡師的眼神和口氣有些冷淡。


    「為了不讓健鬥被兩名陌生大人嚇著,我才會刻意不在他麵前呼喚他的名字。但是您卻讓我的苦心前功盡棄,所以請您告訴我,為什麽要說這種謊話騙我呢?」


    「說、說我騙你實在太難聽了!」


    我忍不住看向趴在我大腿上的查爾斯。


    「我先聲明,我原本要在故事最後加上『上述內容是我在這間咖啡店聽到的故事。』這句話,但你卻冷不防地衝了出去,我才會錯失說出真相的機會啊!」


    幸好我事先準備好藉口。如果被她知道我真正的意圖——藉由買牛奶給小孩這件事讓她得知我也有溫柔的一麵——豈不是太丟臉了嗎?


    無法直視咖啡師的我,有好一陣子耳邊隻聽得見喀啦喀啦喀啦的磨豆聲。當聲音消失時,咖啡師像健鬥以前曾做過的……不,是讓我覺得健鬥應該這麽做過似地從鼻子哼了一口氣,說道:


    「算了,就當作是這樣吧!看在多虧了青山先生說的故事,讓我能察覺健鬥和小貓的危機的份上——而且……」


    「而且?」我不禁好奇地抬起頭。


    「我也徹底明白青山先生的溫柔之處了。」


    因為咖啡師輕輕地對我微笑,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話究竟是帶有強烈的諷刺,還是代表這意想不到的契機竟然讓我們的關係產生了變化呢?


    她完全沒看出我內心的激動,聞著磨好的豆子說:


    「這次也磨得非常完美。」


    其實就算你不磨豆子,也已經漂亮地解開謎題了。我摸了摸查爾斯的頭。


    「健鬥之後來過這裏嗎?」


    「嗯,已經來過好幾次了。」她的口氣聽起來很高興。「昨天也是一放學就來這裏玩了喔,而且還帶了三個朋友。」


    「三個?難道是……」


    我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但她的笑容染上了些許落寞。


    「青山先生,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盡如人意的。」


    「唉,說得也是。」我對自己的猜測感到難為情,抬起幾厘米的臀部又坐了回去。


    「不過,他在搬來這個城市後經過五個月,終於找到和自己意氣相投的朋友,不也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嗎?」


    「是啊。健鬥遇到的各種困難,可能還要好一段時間才能解決。不過有沒有同伴在身旁,感受應該截然不同吧!如果要和所有人和平相處很困難的話,就算隻有那三人,也希望他們能維持良好的友誼。」


    「不,似乎不是隻有三人而已——最起碼還要再多一人。」


    咖啡師隔著我的頭望向窗戶,十分幸福地說道。我也跟著轉頭往後看。


    眼前的情景讓我笑了出來。


    健鬥正穿過房屋之間的小徑,朝著塔列蘭走來,而且還牽著曾在那間咖啡店和我有過一麵之緣的男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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