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找到你了!」


    一陣寒意竄過我全身。


    平常的話,塔列蘭咖啡店內的氣氛總能給客人時間緩慢流動般的安逸感,但對現在的我來說,這裏卻正露齒嘲笑我,是京都最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我放在身後的手緊抓住背後的吧台邊緣。彷佛對折磨膽小的獵物般,她樂在其中,臉上浮現欣喜的笑容,緩慢地步步逼近我。店內沒有其他客人,我完全成了甕中鱉。


    我很明白。她不惜如此也要見我一麵的理由,我已經大致猜出來了。但我不再是那個隻會言聽計從、任人擺布的我。隻要擺出強硬的態度,堅定拒絕她就行了。換句話說,我會感到戰栗另有原因。


    她在距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來。我習慣性地繃緊身子,但她似乎無意對我施暴。不過,當她的雙唇在我眼裏如慢速播放般開啟,正打算對我說什麽話時,今日發生的事情像跑馬燈在腦內複蘇,我將帶來戰栗的疑問化成慘叫,試圖掩蓋她所說的話。


    ——為什麽她知道我在這裏呢?


    2


    沉浸在假日的悠閑氣氛中,睡到很晚才醒來,起床時拉開房間的窗簾,就看到一片晴朗無雲的秋日天空,象征著今天的開始。


    俗話說:「熱不過秋分,冷不過春分。」到了九月底,即便是惡名昭彰的京都炎夏,勢力也逐漸衰退。當我開始懷念一個月前到處肆虐的太陽時,就想起在已逝夏天的河灘上奔馳的回憶。最近我的生活到處都染上了某咖啡店的氣息,也讓我覺得有點不太自在。


    和那時相比,現在應該是很適合懶洋洋地曬太陽的季節吧!於是我心血來潮,決定去一趟久違的鴨川河岸走走。


    我從位於北白川的家出發,任憑腳踏車沿著今出川通的斜坡往下衝,左手邊的吉田山吹來帶有草香的風,灌進了我的胸口。一口氣通過平常徒步要花上十分鍾的道路,跨越已經走過幾百次的十字路口,忍受著擦身而過的公車排出的廢氣,一路往西前進。我利用下坡時的慣性,滑過漸趨平緩的道路,看見進入位於地下的出町柳車站的階梯。


    我隨便找個腳踏牽車位,暫別了愛車。隻要越過川端通,就能在賀茂大橋上一覽高野川和賀茂川的交會處,也就是俗稱鴨川三角洲的風景,從路旁的階梯往下走,便是鴨川沿岸的遊覽步道。


    河灘上的學生們彷佛想緬懷逐漸逝去的暑假般,在形狀有如烏龜的踏腳石上跳來跳去,玩著像是捉迷藏的遊戲。春天時沿路的櫻花盛開,滿天花瓣飛舞,初夏時則看得見螢火蟲,這一帶聚集了許多帶狗散步或慢跑的人,是市民休憩的場所。


    我爬下階梯,來到遊覽步道。從上遊吹來的風令人心曠神恰。往北一望,我突然想起會在這裏看送火,也是因為距離鴨川三角洲很近的關係。從鴨川三角洲能夠看到包括「大」字的好幾個送火活動,是市內首屈一指的觀賞景點,活動當天甚至擠滿了水泄不通的人群,但現在隻看得見在各處走動的年輕人或年長者們。


    在西邊應該看得見大文字山才對。我轉頭仰望西方天空,找到了大文字山,當我伸長脖子,心想「啊,就是那裏、就是那裏」時……


    突然感覺有人輕拍了我的肩膀。


    我還沒來得及細想是誰,身體就反射性地轉頭一看。


    「好久不見了。」


    我的喉嚨發出了「呃啊」的怪聲。


    「我覺得隻要出現的次數多到讓人心生佩服,就不能再稱為偶然了,跟高野川和賀茂川匯流後會變成鴨川一樣喔。那不叫偶然的話,你覺得該剛什麽才對?」


    乍看之下又圓又可愛的雙眼其實隱藏著強韌的意誌。白色硬草帽下留著綁成公主頭的及肩茶發。雖然個子不高,但緊實的身材曲線優美,從淡粉色的連身皺摺裙下可窺見如羚羊般纖細的雙腿。


    「……真實……」我並不是忘了接mu、me、mo(1)。


    「答案是『命運』!」


    站在我眼前露出笑容的是已經在六月時分手的前女友虎穀真實。


    ——她剛才說了「我會跟媽咪告狀的」!


    我腦中響起咖啡師曾說過的可笑台詞。那時戶部奈美子當然隻是在稱呼自己好友的名字,但我當時沒有糾正咖啡師,因為如果是會錯意,這句話就顯得很愚蠢;如果隻是在開玩笑,又會讓我不太高興。


    我究竟是在何時拔腿就跑的?一回過神來,我已經往南跑到一公裏外的丸太町橋下了。


    我的確逃跑了,但不是覺得她很討厭或很可恨。隻是從她那句令人發寒的話中透露出的意圖,讓我產生了些許不愉快的感受。


    這哪算什麽命運啊?由於距離每天上學的大學最近的車站就在附近,她平常一定也會經過這裏。不過是兩人在一條走過好幾次的路上偶然撞見罷了,完全沒有能讓我覺得這是命運的要素,然而她卻將這場邂逅說得如此美好,我隻想得出一個原因。


    我確實也擔心自己又得回到任她擺布的日子,不過比這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也不知是否該用彷佛看見父母磕頭謝罪的感覺來形容——我實在不想看到總是比我強勢的她向人請求複合的樣子。


    我彎腰抓住自己的膝蓋,肩膀上下起伏地喘著氣。悠閑地流過我眼前的鴨川河水,讓人心生嫉妒。我凝視著從腳邊延伸至河裏的橋影片刻,突然發現它晃動了一下,使我陷入以為橋變形的錯覺。


    就在我的心裏閃過一絲疑惑的瞬間。


    「剛才嚇到你了,對不起喔。」


    我往後轉的脖子發出的聲音有如忘記上油的鉸鏈。


    「真實……」


    她站在我正後方,對我伸出手。


    「連續遇見兩次,代表這果然是命運,對吧?明白了就聽我說……」


    我逃跑了。


    我三步並兩步地爬上旁邊的樓梯,沿著川端通往南跑,並努力讓亂成一團的腦袋冷靜下來。


    從賀茂大橋到丸太町橋的距離大約是一公裏多,以前曾在這條路散步,所以很清楚。我花費五分鍾以上全力衝刺了這麽遠,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為什麽沒過多久就追上來的她卻是一派輕鬆呢?


    1「真實」的日文羅馬拚音為mami,是日文五十音ma行的頭兩個字母。


    我不需要請教咖啡師也知道答案。虎穀真實料到我會沿著這條遊覽步道一直往前跑,便轉而改搭京阪電車。從出町柳車站搭到丸太町橋的神宮丸太町車站,隻需兩分鍾。如果剛好碰上電車進站,要在那個時間點叫住我並不困難。


    在厘清思緒的期間,我又跑了大約五分鍾,抵達三條通。眼前便是京阪線的三條車站。我打了個寒噤。總覺得再次搭上電車的她隨時會現身在車站的出口。


    我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於是我在三條通左轉,走下通往三條京阪車站的階梯。外地人應該會覺得非常容易混淆,因為三條京阪車站雖然名字裏有京阪兩字,卻不屬於京阪電鐵,而是京都市營地下鐵車站。雖然它就在京阪電鐵的三條車站旁,以地下道相連,但如果她又搭京阪電車來追我,在到達三條車站時應該會先往地麵走才對。所以我才會決定從地下道逃到市營地下鐵。


    我急急忙忙趕到月台,剛好有一班電車要離開。我衝上電車後才安心沒多久,就因為聽到車內廣播而愣住。已經開動的電車片刻之後便滑進終點站——京都市政府前車站,然後停了下來。從上車到抵達河原町禦池的十字路口正下方隻花了一分鍾。


    該等下一班電車來嗎?當我在車站內猶豫不決時,放在牛仔褲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真是的,也太會挑時間了吧!因為焦慮而降低的思考能力讓我失去警戒,下意識地接起電話。


    「你現在在哪裏?」


    呃啊。總覺得之前好像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


    「真實……」我不僅想痛罵不小心開口的自己,也想稱讚沒把手機丟掉的自己。


    「啊,你在三架京阪車站,對吧?我聽到市營地下鐵的鈴聲了。那個,我說……」


    我掛斷了電話。


    她甚至想確定我人在哪裏的執著也令人寒毛直豎。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搞錯了。她似乎沒有想到我已經搭上電車又下車了。既然如此,與其等下一班電車,不如直接離開車站還比較安全。


    京都以棋盤式街道聞名,可以將整條街道盡收眼底。既然她的視力好得可以在大學裏看到旁邊的咖啡店內的情況,考慮到她有可能追著我跑到川端禦池附近,我便從北側出口走到河原叮通,這樣她應該就看不見我了。接下來我繼續往北走,在第一個路口左轉,繞過莊嚴的京都市政府後方往西走,隨便在某個地方往右轉,逐漸遠離三條京阪車站。這時,我突然發現周遭的景物很眼熟。眼角餘光捕捉到一個十分熟悉的物體。


    塔列蘭咖啡店  由此進?


    缺乏緊張感的手指圖案反而讓人惱火,我的心裏卻浮現一個疑問。究竟該進去?還是不要進去?


    其實我現在並不是非常想踏進那間店。就算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現在應該由於汗水等因素而非常狼狽。伹如果要改去其他地方,又太耗費我的體力。我已經累到覺得肺部縮小十分之一,緊繃的小腿肚也快抽筋了,而且我離開家門後到現在還沒喝上半口水。


    猶豫到最後,我還是聽從了身體的抗議。反正包括我家在內,我會去的地方她大概都猜得到。既然這樣,在附近找個她沒去過的店家避風頭還比較安全不是嗎?


    靠你了,塔列蘭。我一麵祈禱一麵穿過隧道,搖響入口的門鈴。店裏開著冷氣,我感覺自己渴求的安寧透過肌膚傳來,籠罩我全身。


    ——但這股安寧卻隻維持了僅僅五分鍾。


    3


    當著眾人的麵被異性以投技攻擊,也無法在對方主動提議的約會中拉近彼此的距離,但如此笨拙的我,其實還是交過女朋友。


    那是在我定居京都還不到三個月時發生的事。我從百萬遍(2)十字路口往南走,來到名字很有文藝複興風格的學生合作社餐廳,品嚐了人生第一次的京都特產鮮魚蕎麥麵。在春天時,學生餐廳每到中午就會大爆滿,連座位都很難搶,但到了現在,不乖乖去上課的學生似乎開始增加,餐廳的空位也多了起來,連我也可以自在地坐下來用餐。


    我挑了位於長桌角落的座位,唏哩呼嚕地吃著就特產來說有點樸素的蕎麥麵。雖然人潮擁擠的程度已經緩和,但中午時的學生仍舊很多,即便對麵的位子有名女性坐了下來,我也完全不以為意。


    「你已經決定好要參加哪個社團了嗎?」


    如果不是她跟我說話,我或許連對麵有人坐下來也沒發現。


    「……咦?我嗎?」


    當我停下筷子回答她時,己經過了整整三十秒。


    「不然還有其他人嗎?你還沒決定要參加什麽社團吧?」


    「嗯,與其說是還沒決定,應該說現在的確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才對。」


    「我想也是,看你的臉色那麽差就知道。」


    女性指著我哈哈哈地笑道。她笑的時候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五官給人一種相當活潑的印象。


    「不過沒關係,隻要你加入我們社團,這種問題很快就能治好了。」


    「治好……又不是什麽毛病。」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來到餐廳卻毫無用餐意願的她把一疊厚厚的傳單豪邁地放在桌上。


    「難道是所謂的迎新?」


    「沒錯,正確來說是歡迎新生的活動。總之,我的身分是歡迎新生的人,而不是新生。至於你呢,則是今年四月才搬到京都生活的人。我說錯了嗎?」


    她沒得說錯,我點了點頭。


    2為京都知恩寺的通稱,也泛指其周遭的路口和地區。


    「看你畏畏縮縮的樣子,怎麽看都像新生。你憑什麽用平輩的口氣跟我這個學姊說話呢?你今年幾歲啊?」


    我當時的臉色應該很難看吧!不是因為察覺到自己講話有失禮貌,而是她糾正我的樣子不僅沒有生氣,看起來還樂在其中。我自幹渴的喉嚨擠出聲音。「我今年二十歲。」


    令我驚訝的是她聽到回答後立刻露出覺得無趣的表情。


    「原來是重考生啊!也就是說你和我其實同年羅。」


    接著她把一張傳單扔給我。


    「隻要參加我們社團,你那頹喪的臉也會變得愈來愈有自信喔。」


    我拿起傳單看了一眼。


    男女綜合柔道社「剛道(goh-doh)」


    是取「綜合」,這個字的諧音來命名啊。不過,現在不是對社團名字感到莫名佩服的時候。


    「可能是我從小就開始學柔道了吧!一直找同性練習總是挺沒勁的。」她碎念了一句後又說:「底下是我的聯絡方式。」


    隻見「負責人  二年級  虎穀」這行字後麵寫了一串電話號碼。


    「是虎穀學姊嗎?」


    「叫我真實就行了啦。明明是女生卻叫虎,感覺也不太可愛。」


    不知道為什麽,我倒是覺得很適合,但我當然沒說出口。


    「如果有興趣的話就打電話給我。應該說就算沒興趣也打來吧!我們約好羅,敢違約就把你摔出去。啊,不過就算守約,我大概還是會把你摔出去。」


    我搞不懂這兩個「摔出去」究竟有何差別,疑惑地歪著頭,她離去時對我眨眨眼,拋下了一句話。


    「我很期待你來喔。因為我很看好你。」


    她的表情的確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我思考後的結論是至少第一個「摔出去」應該帶有暴力之意。


    我對未曾體會過的疼痛感到恐懼,之後聽話地聯絡了她。雖然沒有真的加入社團,但一回過神來,卻發現我早就被她當成男朋友對待了。我身上似乎有某種特質,刺激了她就算練柔道也無法紆解的過動傾向。比起吃醋,她好像更樂於懲罰我,總因芝麻小事便懷疑我劈腿,或是故意刁難,把我耍得團團轉,但在個性有點消極的我眼中,她能夠不在意他人目光,恣意妄為,充滿自信的態度和自由奔放的個性,看起來是多麽迷人啊。


    如果隻是行為粗暴的話,是不可能跟她交往長達兩年的。我到現在還是發自內心地感謝她帶給我一段相當快樂的時光,在我隻有黑咖啡的人生中加入了牛奶、砂糖和許多調味料。


    隻有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3日文的「綜合」(goudou)與goh-doh同音。


    但這和現在的情況不能混為一談。我心想,身子在吧台前盡可能地往後仰。


    「找到你了!」


    如果這是偶然,也未免太湊巧了。既然如此,該怎麽稱呼它呢?


    「竟然能在這裏再遇到你,果然是命運,對吧?」


    真是讓人傻眼的一句話。明明之前交往時老把分手掛在嘴上。


    她站在距離我隻有一步的地方,臉上露出熟悉的欣喜笑容。既然她無論如何都想把這當成命運,那接下來能說的就隻有一句話——「複合」了。當她再次開口時我便無計可施,而現在還以慢速播放的形式逐漸化為現實。


    一切都完了。當我腦中閃過此一念頭的瞬間,伴隨著清脆的鈴聲,一道刻意拉長的嗓音打破了僵局。


    「我回來了——」


    就是現在!


    我在情急之下繞到


    提著白色塑膠袋返回店內的美星咖啡師背後——盡管取笑我吧!現在已經不是顧慮麵子的時候了——然後兩手按著她的肩膀,把她推到虎穀真實麵前,說:


    「我、我來介紹一下。這個人是我的新女友。」


    現場的空氣瞬間凝結。後方的門關上時發出的鈴聲聽來格外響亮。


    不妙、很不妙、非常不妙。但繼續沉默下去隻會更加不妙。我帶著豁出去的表情,心懷必死覺悟地催促道:「喂,美星,你這家夥也說點什麽啦。」


    「咦?呃、那個……」拜托了,咖啡師。我以眼神懇求回頭看著我的她。「啊……是啊。」


    呃,美星小姐,現在不是害羞臉紅的時候啊!


    雖然對咖啡師感到萬分歉疚,但我也不是想都沒想就采取這種衝動行為的。虎穀真實既然知道塔列蘭,就代表戶部奈美子很有可能如之前所說的,把在店裏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當然,也包括我和咖啡師關係密切一事。我才想到可以反過來將計就計。


    「事情就是這樣,對不起,我已經沒辦法再和你交往了。」


    聽起來果然很奇怪吧?明明是對方主動向我提出分手的,為什麽非得道歉不可呢?不過現在我隻希望能讓眼前的局麵和平落幕就好。


    她走上前來,以稍微無視個人空間觀念的距離,上下打量美星咖啡師一番,然後說了一句話:


    「原來你喜歡這種類型的女生啊。」


    接著她的視線越過感到害怕的咖啡師,刻意和我四目相對後說:


    「我無法接受這種結局,你不要以為我會就此罷休!」


    我驚訝得愣住了。她雙眼濕潤,看起來像在強忍淚水。我從來沒看過她露出這種表情。虎穀真實曾把淚水當成武器,卻不是會壓抑自己情緒的女性。既然如此,她現在的反應究竟是出自何種心情呢?


    她從我們身旁擦身而過,離開了塔列蘭。被粗暴打開的店門沒有自動關上,即使數分後呆站在原地的我回過神來,轉頭往後一看,門還是空蕩蕩地敞開著,好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真是搞不懂啊。」


    虎穀真實離去後,店裏隻剩下我和咖啡師。硬要說的話,還有一隻,查爾斯彷佛想討好坐在吧台座位上的我,在我的腳邊蜷縮成一團,在剛才那陣騷動中,似乎機靈地躲到哪避難了。


    咖啡師替我送上我沒點的冰咖啡後,便鑽進吧台後方,忙於工作的手毫不間斷地移動著。塔列蘭的冰咖啡名為冰滴咖啡,是使用一種叫冰滴咖啡壺——上半部放水、中間放咖啡粉、下方再加裝咖啡壺的長型玻璃器具——花費數小時一滴滴萃取而成。據說是為了讓苦味較重的豆子也能變成美味咖啡而發明的衝煮方法,萃取時不需加熱,可以壓抑苦味並引出咖啡的餘韻,讓萃取出的咖啡不易酸化,利於保存。要加熱之後喝也行,但多半是直接喝冰的。


    想必我假裝自言自語地攀談聽起來十分生厭吧!咖啡師看也不看我一眼,輕聲反問。「搞不懂什麽?」


    她的口氣一反常態,相當冷淡。


    「呃,咖啡師,你該不會是在生氣吧?」


    我這麽一說,她才終於轉頭看我,帶著滿麵笑容答道。


    「那還用說嗎?」


    ……也是。我沮喪地垂下頭。


    「無論是誰都會生氣吧!不分青紅皂白地被卷進別人的麻煩事、身體被當成擋箭牌,甚至還被對方說是自己的女友。」


    咖啡師收起臉上的笑容。


    「青山先生。」


    「是。」我不由自主地挺起背脊。


    「我認識青出先生的時間並不長。但經過三個月的相處,我以自己的方式,透過各種事情,確認了您究竟是否值得我信賴。現在我知道,不,應該說我相信青山先生擁有一顆溫柔的心。」


    我感到坐立難安,含住冰咖啡的吸管。


    「今天所發生的事情,也是因為您想在不傷害前女友的前提下讓她知難而退,才不得不采取的行動吧。我其實很樂意助您一臂之力,即便為此而遭人誤解也不會困擾。」


    嗯?我好像愈來愈猜不透她接下來想說什麽了。


    「但是呢,青山先生。隻有一點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容忍——您方才稱呼我為『這家夥』,對吧?」


    嗯嗯?


    「那句話讓我非常生氣。我氣得簡直要怒發衝冠了。」


    嗯嗯嗯?


    別再「嗯嗯嗯」了。我搖搖頭。無論基於何種理由,我的言行的確讓她感到不快。即便身為男女朋友,還是有人討厭對方直呼自己「這家夥」。我雖然為了表現出親密的樣子而故意這麽喊她,但我們兩人從一開始就不是男女朋友。咖啡師之所以如此氣憤難平,不是因為我和她對這件事的觀感不同。我到底在「嗯嗯嗯」什麽啊?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誠懇地低頭致歉。「我不會隻是說句道歉就敷衍了事,以後一定會以其他方式來彌補我的失言。」


    原本閉目擦拭著玻璃杯的她,聽到我的話後睜開了一隻眼睛。


    「用什麽方式彌補呢?」


    「這個嘛,呃……像是禮物之類的。」


    我覺得自己的回答聽起來就像笨蛋,咖啡師卻輕笑了一下。


    「我會好好期待的。」


    我愈深思愈覺得頭皮發麻。「呃,你的態度是不是轉換得有點快?」


    「您已經向我道歉了,不是嗎?這次就算是扯平了吧?如果我還一直耿耿於懷,感覺好像換成我多欠了您人情一樣。在青山先生答應要彌補我的時候,這件事就已經解決了。」


    如果能如此幹脆地收場,大家都輕鬆多了。我帶著傻眼大於佩服的心情把玻璃杯還給她,示意她再替我倒一杯。


    「那麽,您究竟搞不懂什麽呢?」


    咖啡師一麵從冰箱拿出咖啡壺,一麵問道。


    「我想不透她為什麽能料中我會逃到這裏來。」


    「您說的料中是……」


    對喔,咖啡師還不知道她撞見我們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於是我簡單扼要地向她說明我從北白川的住家出門後行經的道路和花費的時間。


    「你想想,我衝進店裏後到被她發現,這之間頂多隻經過五分鍾左右。那她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從丸太町橋抵達這間店呢?」


    「我想最短的路線是沿著丸太町通往西走。然後在富小路通轉彎。距離約一公裏,一般來說大概要走十五分鍾吧?」


    「她看起來不像用跑的呢!如果用跑的,應該會很喘,服裝也沒那麽整齊才對。」


    「我記得她穿著細跟涼鞋,別說正常跑步了,連腳踏車也沒辦法騎吧?」


    不愧是女性,注意的細節跟我不同。


    「也就是說,如果把離開丸太町橋後我漫無目的地逃跑的十五分鍾算進去,她的確有可能隻慢了我五分鍾就抵達這間店,也代表她幾乎沒有多餘的時間在街上尋找逃跑的我。換言之,她所采取的行動很明顯地已經預測出我會逃往何處了。」


    「那就當作是您所推測的這樣吧!」


    哎呀,如此幹脆的答案真不符合咖啡師的作風。


    「那麽,你認為她是湊巧猜中的羅?」


    「雖然她是第一次光顧,卻可以很自然地聯想到她是從朋友口中得知本店的吧?她看到青山先生以自己的雙腿逃跑:心想再怎麽跑也跑不遠,於是先從這附近你有可能躲藏的地方一個個找起,我覺得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呀。」


    「我覺得不是……啊,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我早就想學她說一次看看了。「我剛才沒說明到一件事,她曾經在我逃跑的途中打了電話給我。那時我正在京都市政府前車站,她在電


    話另一頭說『我聽到市營地下鐵的鈴聲了』。但是,她把我的所在地誤認為三條京阪車站。一般來說,她應該會以為我要搭電車逃跑才對吧?根本不可能猜到我隻搭一站就下車,然後前往咖啡店嘛。」


    語畢,我還對送上第二杯咖啡的咖啡師問:「你懂嗎?」


    「我想破頭也不明白,為什麽她能夠正確預測出我會逃向哪裏,而且就算在途中接到電話也毫不改變她的判斷。如果無法得知其中巧妙,我以後可能也沒辦法安心來塔列蘭了。因為會一直提心吊膽,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又追過來。」


    「原來如此……這的確是搞不懂呢。」


    咖啡師嘟起下唇,陷入思考,接著拿出手搖式磨豆機,將豆子倒進儲豆槽。


    4


    今天也一如往常地開始喀啦喀啦喀啦了。


    我放下喝到一半的冰咖啡,跟數十分鍾前一樣轉身背對吧台。從我走進這間店之後,到現在還是沒有其他客人,店內安靜無聲。虎穀真實也不算客人,這間店究竟何時才會生意興隆呢?


    如果今天出現在這裏的人是戶部奈美子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是她把我在店內的消息說出去的,這便是原因。就算不是戶部奈美子本人也沒關係,反正這裏根本沒有半個人能在我一踏進店裏時就向虎穀真實通風報信。我搖搖頭,將共犯的可能性從腦中甩去。


    「我想還是得從她的行動來尋找解開謎題的線索嗬。」


    我再次假裝自言自語地向咖啡師攀談,但回答我的盡是喀啦喀啦喀啦。咖啡師應該也正專注於厘清思緒中吧。


    我心不在焉地想像了一下。既然我在鴨川的遊覽步道逃走後,她曾經換搭過京阪電車追上我,當我在丸太町橋下又逃跑的時候,她應該會想到再去搭一次京阪電車,不是嗎?從丸太町橋到三條車站的乘車時間是兩分鍾,整趟路程最快應該約五分鍾,完全能夠趕上她打電話給我的時間。她在電話裏聽到車站的鈴聲,便立刻前往緊鄰三盤車站的市營地下鐵三條京阪車站,比我晚了幾步在後方追趕——


    不,不對。我接到她的電話時已經在京都市政府前車站了。她連我搭車的方向都不知道,怎麽可能想到我會在下一站下車呢?假設她在打完電話之後看到我跳上電車,立刻調查時間最近的車次,其終點站也不太可能是京都市政府前車站。因為這個時間不會連續來兩班終點站是京都市政府前車站的電車。


    看來還是應該以正常的情況來考慮,從她追著我沿川端通南下的假設開始推論才對嗎?


    「從丸太町到二條,接下來是禦池……然後是三條嗎……嗯?」


    等一下,原來是這樣啊。我看向咖啡師。


    「哈哈,我明白了咖啡師——」


    「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


    咖啡師臉上帶著微笑,似乎早就準備好要反駁我了。


    「我根本什麽都還沒說耶。」


    「您認為追在後方的她在經過川端二條時,在遠方看見了您正要橫越二條富小路的身影吧?」


    不隻是舉一反三,而是舉一反十的感覺。


    「考慮到從川端通到富小路通至少有五百公尺,要在五分多鍾內走完的確有困難。不過,隻要她在找到我之後改為快走,就勉強符合。更何況丸太町通和禦池通之間的橫向道路——也就是東西向的道路中,和川端通交會的隻有二架通。所以她能夠看到我的地點僅限於川端二條的路口。」


    實際說出口後,我對自己的推測愈來愈有把握了,然而咖啡師卻立刻否定我。


    「青山先生,您的推測中有個非常基本的錯誤。從川端通經由二條通來我們店裏……」


    「不,客人幾乎都會從法院那邊過來吧。如果往南走到二條通的話,就會繞遠路——」


    我恍然大悟。京都的道路是呈棋盤狀的,為什麽要繞遠路呢?那句話的意思當然也不是隻有強調塔列蘭位於二朵富小路的北側。


    「就算一個人視力再好,也絕對沒辦法直接從川端二條看到二朵富小路的街道。二條通在與寺町通交會時,道路稍微往南北向偏移了。」


    她說得沒錯。正確來說,二條通在寺町通以西的路段往北偏移了數十公尺。


    「對、對,反正我就是完全弄錯了。哼。」


    鴻了掩飾內心的羞傀,我以相當羞愧的方式鬧起別扭,但咖啡師卻說:


    「請您不要這麽沮喪。剛才青山先生的推論,或許能夠回收再利用喔。」


    這句話究竟是想安慰我,還是想解開謎題,又或者是想磨豆子呢?


    「回收再利用是什麽意思啊?」


    「依照剛才我說的話,她如果沿著川端通往南走,是不可能看見青山先生的。但相反的,若她並未沿著川端通南下,或許有可能看到青山先生。」


    「換句話說,她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追上我羅?」


    「對方連續兩次都看到您就跑,若是您的話,還會再繼續追嗎?」這種說法有語病吧……哇,眼神好冷淡。「現在我想請問您,有沒有哪裏她可能去,可讓她在川端丸太町放棄追趕青山先生,直接沿著丸太町通往西前進的地方呢?」


    啊,我發出了短促的驚呼。「她住的地方就在烏丸丸太町附近!」


    咖啡師似乎很滿意地點了點頭。


    「覺得很傷心的真實小姐,恐怕在回家途中剛好看到沿著富小路通北上的青山先生吧!從丸太町富小路走到這裏隻要五分鍾,和青山先生到達店裏後所經過的時間一致。」


    「真想請你收回剛才那句『完全不是這樣』。」


    咖啡師對不過是推論被回收再利用就得意忘形的我視而不見,打開磨豆機的抽屜,微笑著說:


    「那我們來實驗一下吧!」


    首先,我獨自離開塔列蘭。


    「不好意思,店裏不能長時間沒有人……總之,請青山先生往丸太町富小路前進。待收到您抵達的通知後,我會走到我們店的電子招牌前,再請您確認您所在的位置是否能看見我。」


    「雖然時間不長,但還是會讓店裏空著嘛。」


    「就算走到街上,有客人的話還是看得到的,請您不用擔心。」


    這麽說來的確是如此。現在店內隻有我一名客人,咖啡師隻要緊盯著兩棟住宅間的窄巷即可。不過話說回來,在實驗時,如果客人正好出現,很可能會導致我完全白跑一趟。


    「呃,既然要離開店,我們就隻能用手機聯絡了。」


    「是啊。如果您看不見我的話,我可能得試著移動位置或做點動作,所以請您適時給我指示。」


    「知道了。不過呢,咖啡師,我不知道你的聯絡方式耶。」


    「啊!」她先將手掌放在自己嘴上,接著笑了出來。「不好意思,我知道您的聯絡方式。」


    「反正我就是個搭訕男嘛。」


    她把手機遞給氣呼呼的我。


    「我隻要把我的聯絡方式給您就可以了吧?」


    喔喔,這樣我以後就能和咖啡師互傳簡訊了——噓,不能讓露出單純笑容的她發現我正暗自竊喜。


    「咦?怎麽了嗎,咖啡師?」


    她的舉止突然變得僵硬。糟糕,她看出我內心的興奮了嗎?


    令人緊張的一瞬間。


    「……啊,沒什麽,隻是在想一些事惰而已。」


    緊接著下一秒,我便成功取得她的聯絡方式。萬歲!活著真好!


    我的腳步當然輕盈許多。我踩著小跳步,穿過隧道,結果頭頂狠狠地撞上屋簷,最後隻好淚眼婆娑地走向丸太町富小路,但是……


    「搞什麽啊?」


    我往北一看,頓時覺得相


    當絕望。在遙遠的前方道路的右邊停著小廂型車,左邊則是搬家卡車,這兩台大型車輛擋住我的去路,害我根本看不到丸太町通。


    由於兩台車並非並排,路人和其他車輛還是可以通行。但如此一來,除非她超乎常人的視力跟千裏眼沒兩樣,否則不可能看見我跑向富小路通。我打了通電話告訴咖啡師目前的情況,順便確認我拿到的聯絡方式是否正確。


    「喂。」


    「您動作真快,已經到了嗎?那我也得增快速度了。」


    「請等一下。」我決定假裝沒聽到她的笑話。「現在富小路通上停了兩台車,視線都被遮住了,根本沒辦法一眼看到盡頭。」


    咖啡師的態度卻非常冷靜,完全看不出她上一刻才說了冷笑話。


    「富小路通上應該有禁止停車的警語才對,不太可能讓車子一停就是幾小時。能麻煩您查看那兩台車下的柏油路嗎?如果停車時間沒有很久,路麵應該還是熱的。」


    原來如此。「咖啡師剛才回塔列蘭的時候有看到那兩台車嗎?」


    「不好意思,我沒有注意到。我從二條通北邊的夷川通走回店裏。」


    也就是說,她在經過富小路通時,一直都是麵向南方。我掛掉電話,照著她的指示行動。


    首先,我走到小廂型車旁,蹲下來將右手探向車底。手裏傳來冰涼的觸感。從今天的日照強度判斷,這輛車停在這裏應該不隻五或十分鍾。


    接著我走向搬家卡車。卡車車鬥敞開,裏麵堆滿貨物,應該正準備卸貨吧。當我帶著一絲期望伸手摸向柏油路時……


    「喂,你在那裏幹什麽?」


    我全身肌肉都驚跳了起來,連忙往後一看。一名穿著搬家公司製服的壯碩男性就站在我麵前。


    「呃,那個,我突然覺得有點頭暈。」我一手扶著額頭,「你們現在要開始搬家嗎?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你一把喔。」


    「頭暈?中暑嗎?拜托這樣的人來幫忙反而礙手礙腳吧?」


    也是。自己的發言實在太蠢,簡直讓我真的頭暈起來。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啦,但還是心領了。畢竟我們的工作也已經告一段落了。」


    咦?不是現在才要把東西搬下來嗎?


    「你剛才在做什麽工作啊?」


    「你看到車鬥吧?我剛才把貨物搬進去,現在要去送貨了。」


    我也未免太愛妄下定諭了,都忘記搬家還包括裝貨和送貨。


    「順便問一下,你們總共花了多少時間?」


    對方狠狠瞪了我一眼。對不起、對不起。


    「一直占用道路真是抱歉。客人明明知道今天要搬家,卻完全沒打包。不過這算是常有的事,隻是今天情況特別嚴重。最後整整花了一小時哪。」


    一小時。我看了看手表。我是在四、五十分之前踏進塔列蘭,也就是說,當時這輛卡車早就停在這裏了。


    「不好意思,打擾你工作了。」


    我正打算及早離開……


    「小心別中暑啦。聽說喝牛奶會舒服一點。」


    男人告訴我總覺得相當耳熟的小知識後,就關上車鬥,鑽進卡車裏,瀟灑離去。男人沒有起疑讓我鬆了口氣,但調查進度回到原點卻使我喪氣。總之,還是再打通電話給咖啡師吧!


    「咖啡師嗎?很可惜,兩台車都——」


    「對不起!」


    「沒、沒什麽啦。」突然向人道歉對心髒很不好啊。


    她以聽起來相當有氣無力的聲音說:「首先,讓您白跑一趟了,真的很抱歉。然後——其實謎題已經磨好了。」


    這是什麽詭異的說法啊?


    5


    「你怎麽可以做那種事啊!」


    當我一打開塔列蘭的門,從裏頭飛出的並非鈴聲,而是一道怒吼。


    我如烏龜般縮著脖子望向店內,隻見咖啡師雙手叉腰,站得挺直。即使體型嬌小,卻擁有驚人的壓迫感,神情簡直就像一尊活生生的門神。不過要是我這麽說,可能道歉的次數又會增加,所以還是閉嘴吧。


    不用想也知道,咖啡師生氣的對象並不是我。應該說我正好被那名對象擋住,咖啡師才會沒發現我。所以,這對象究竟是誰呢?


    「因為她說隻要我答應她的要求,以後就願意跟我約會嘛。」


    全身上下都像在說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正是藻川老爺爺。應該是趁我在街道上的十幾分鍾內從外頭回來的吧。


    「就算是這樣,你把客人在我們店裏的消息告訴其他人,也未免太不像話了!根本是最糟糕的服務態度,應該說連身為人的基本道德都沒有……啊!青山先生!」


    由於感到會打擾他們,我正打算躡手躡腳地離去,但還是被發現了。


    「總之就是這麽一回事。真的、真的非常對不起。」


    咖啡師以好像會演變成下跪磕頭的態度,深深地對我低頭。


    「嗯,呃,你還沒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答案非常簡單。若她不是憑自己的力量得知青山先生來到店裏的話,那一定就是在場的某個人告訴她。」


    「換句話說,某個人就是藻川先生羅?」


    「青山先生來我們店裏時,叔叔應該在這裏吧?」


    「那是當然的,否則身為外人的我怎麽可能進來呢?我聽藻川先生說咖啡師你外出了,所以請他讓我在店內等。」


    我忍不住長歎一聲。告密者這個真相實在太無趣了。感覺就像以為是密室凶殺案,結果其實有個秘密地道般。


    「不過,我之前也曾想過,會不會是在店裏的人把我上門光顧的消息說出去喔。實際上,當時店裏隻有藻川先生一個人,咖啡師看到她後,也說她是第一次來這間店,對吧?換言之,她並不認識藻川先生,因此他們根本不可能直接和對方聯絡,我才剔除這個推測。」


    「即使無法直接聯絡,隻要有共同友人,要告知對方訊息還是易如反掌。」


    咖啡師語帶苦澀地說,老爺爺一步步遠離她,轉身麵向後方。


    「戶部奈美子幾天前打電話給我,說什麽『那個男人要是來店裏就跟她說一聲』,我開玩笑說,跟我約會來當謝禮吧!那女生也答應了。看到這麽大的禮物從天而降,我怎麽能拒絕呀!」


    咖啡師用力踏了一下地板。好可怕。接著她摘下老爺爺的帽子,抓住他後腦勺所剩無幾的頭發,用力壓低他的頭。


    「這一切都是我督導不周造成的。才稍微一不注意,他竟然跟客人要了聯絡方式。」


    我想起小須田梨花的事。在身為同伴的我都沒察覺的情況下,藻川老爺爺就向她問出聯絡方式,讓我事後感到十分驚愕。如果是曾經和他談得很熱絡的戶部奈美子,那就更不用說了,我一點也不訝異他們事先就有對方的聯絡方式。倘若剛才能早一點想到他們的關係,真相可說觸手可及。


    「你告訴我聯絡方式時就想到了,對吧?」


    「結果還是太遲了。明明叔叔看起來就像會做這種事的人。我當時還認為叔叔不至於這麽做才對,最後卻讓您白跑一趟。」


    「那、那個,咖啡師,你可以放開他的頭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老爺爺聽到這句話後總算有點反應,他低頭向著地板哭訴道:


    「是啊,幹脆把我這叔叔炒魷魚算了。」


    哪有員工把店長炒魷魚的啊。


    「請你原諒他吧。我想藻川先生應該也沒猜到自己告訴對方的事情會傳進我前女友耳裏吧。」


    我覺得再這樣下去,咖啡師可能會變成罪犯,便開口緩頰。


    「對啊,我一直以為奈美子很


    欣賞小夥子,才想幫她一把。哪知道他們的關係這麽複雜啊!」


    老爺爺似乎見機不可失,開始滔滔不絕地替自己辯駁。仔細想想,我在七月時被甩了一巴掌,他的確不在現場。他真的搞不清楚情況。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竟然以為戶部奈美子喜歡我,不愧是親戚,誤會的方式還真像。


    「好吧,既然青山先生都這麽說了。」


    咖啡師心不甘情不願地鬆手。老爺爺像膽小的貓般一躍而起,不停摸著自己的脖子說:


    「不好意思啊,還麻煩你幫我說話。就像咖啡師之前說的,你真的是好人。」


    我並不想被他當成同伴,便毫不留情地糾正他。


    「我不記得自己幫你說話。我願意原諒你犯的錯,但你一發現闖下大禍便腳底抹油,可沒這麽簡單就算了。」


    沒錯,當時我繞到剛從外麵回來的咖啡師身後,正好背對著店門口。老人假裝沒看到店裏的騷動,從我後方逃了出去,再把店門關上。塔列蘭的店門很厚實,平常無法自動關上。我之所以覺得鈴聲聽起來很吵,一定是因為有人慌慌張張地把門關上。


    我說完後,老爺爺的氣勢變得比蜷縮在一旁的小貓還弱。但我不會再對他有任何憐憫之心了。這種人還是要讓他徹底吃過一次苦頭才會悔改。


    「雖然叔叔是我的親戚,但其實幾乎跟外人差不多。」咖啡師再次跟自己的親人撇清關係後,「看來我們也得好好想想,該怎麽彌補這件事對您造成的困擾。」


    我回想起之前叫咖啡師「這家夥」的事了。


    「沒關係啦.我自己也做了必須向你賠罪的事啊。這樣算是扯平了。」


    但咖啡師卻突然瞪大雙眼,抬起下巴說:


    「這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


    我應該把她的反應也用觀感不同來解釋嗎?


    總而言之,事情似乎已經告一段落。隻要老爺爺今後安分點,我就可以繼續光明正大地來塔列蘭了。當我安心地在吧台座位坐下後,咖啡師沉默了一會兒,彷佛下定決心般問道:


    「為什麽您要這麽拚命地逃跑呢?」


    我心想,這真是棘手的問題啊,隻因這涉及我非常不想被知道的事。


    「這是隻有當事人才能體會的事情喔。不過,我的想法是如果她希望跟我複合,那我隻要設法讓她放棄就行了。」


    「正如同我剛才所說的,我認為她本來已經放棄了喔。」


    咖啡師略顯低沉的嗓音,讓我有種彷佛冰冷的手指突然撫過臉頰的感覺。


    「她隻花費五分鍾就來到這間店,對吧?別說是川端二條了,即便從丸太町富小路過來,慢慢走的話,時間不夠。叔叔和奈美子小姐也需要一些時間聯絡。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收到消息時,人不是在川端通,而是在丸太町通,還是和富小路通交會的路口附近。」


    「她當時的確正在回家路上羅?」


    我想起在車站接到的電話。她當時說了「那個,我說……」之後,究竟想告訴我什麽呢?


    「她原本應該已經放棄了,但她在離去時所說的話卻完全相反。您真的打算對她隱藏在話中的真心視而不見嗎?」


    ——我無法接受這種結局,你不要以為我會就此罷休!


    「……她說了好幾次『這是命運』。可能在她已經放棄的時候,又突然冒出意想不到的機會,才讓她認為這已經超越了偶然吧!」


    例如故鄉、興趣、喜歡的歌手,這種程度的共同點,無論對方是誰,隨便找都能找出好幾個,但人們卻輕易地把這視為命運,深信不已。我也一樣。隻重複了幾次離別和相逢,就把它稱為命運。


    「我不清楚兩位之前曾遇過什麽事情,但我還是有某種不太好的預感。」


    咖啡師以相當堅定的口氣說道。


    「請您不要再逃避她了。盡量以雙方都能接受的方式來解決這件事,而非一味無視她的意見。我說這話不隻是在替她著想,也是在為您著想。」


    這時我還不太明白咖啡師那懇切的態度究竟從何而來。我無法明確回答好或不好,便移開視線。


    「都分手三個月了,她現在來找我又有什麽意義呢?如果她不惜把朋友和不相關的人都牽扯進來,也想挽回這段感情,那一開始就別放手啊!」


    我並不期待自己的牢騷會得到回應。咖啡師還是對我說:


    「在這三個月中,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來了解您是怎樣的人。她或許也在失去您的這段時間內,重新體會到您過去對她的影響吧。」


    「…………」


    「在你們剛分手的時候,她或許也向好友說了一堆您的壞話,藉此排解心中的不滿。但等到激動的情緒隨時間撫平,她轉而懷念起過往美好回憶,甚至開始希望挽回,我認為都是很正常的想法。對她來說,和您共度的時光應該十分愉快自在吧?總覺得我可以體會她的心情呢!」


    我一抬起頭,咖啡師便對我露出了毫無根據的微笑。


    她究竟基於何種考量才說出剛才那些話?我應該對她所說的話感到樂不可支才對,但我現在卻完全提不起勁。我忍不住反問自己,和什麽也不是的我共度的世界是什麽樣子?我曾和虎穀真實共度的世界又是怎樣?


    或許是我的表情轉變了吧,咖啡師雖然與我共處一室,卻沒有再出聲打擾我。當無數的回憶片段如劣質的crema——漂浮在濃縮咖啡表麵上的細致泡沫一般地在我眼前一一浮現時,我這三個月來第一次對自己無法與她順利繼續交往而感到非常悲傷。在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充滿靜謐的咖啡店外,微微傾斜的九月陽光正誠實又殘酷地宣告了夏季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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