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


    相隔四個月後,我在今年第二次發自內心地想這麽大叫。


    若第一次以二口鍾情」而非一見鍾情來形容,現在的第二次就完全是一見鍾情了。當視覺捕捉到目標的瞬間,彷佛有支箭正中我的心髒……呃,這可不是在比喻邱比特所射的箭喔。其實,射箭命中我的心的對象,正是那支箭本身。


    在某個星期三的黃昏,我難得有段空間時間,卻碰上塔列蘭的公休日而無處排遣無聊,隻好漫無目的地跑去鬧區閑晃。從三架走到寺町、新京極和拱頂商店街,即便平日也是人來人往,而且大多是年輕人。比起商店街的小店鋪,我想找的是一個人也能自在地走進去的商店。最後我來到位於新京極和河原町通之間的京都心暖商店。


    京都心暖商店是間整棟五層大樓都是賣場的大型雜貨店。從家具、文具、化妝品到舞會道具,任何東西似乎都能在這裏找到。雖然有些羅唆,不過據說「心暖商店」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們希望能成為一間「讓客人心頭一暖」的雜貨店。我覺得取這個名字的用意很好,但我老是忍不住把它跟「心軟」(1)聯想。


    我一踏進店內,便環視了地下樓層一圈。店內放眼望去全是橘色,似乎想利用再過幾天就會下架的萬聖節商品來營造一個完美的結束。雖是眾所皆知的節日,卻不太清楚該做什麽活動才好。我邊想邊走過特別展示區。


    接下來我走到玩具區,在一麵掛有飛鏢靶的牆壁前停下。可能因為它讓我想起有間販賣咖啡豆和器具的大型批發商正是使用類似飛鏢靶的商標,才會自然而然地吸引我的目光吧!我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興趣——咖啡已經不能稱為興趣了——雖然陪人玩過幾次飛鏢,但本來應該沒有特別喜歡才對。


    當我又往前走了一步後,原本不感興趣的想法卻徹底顛覆。


    我一回過神,便驚覺垂掛在眼前的飛鏢已經射穿我內心的靶心了。飛鏢的鏢尾印著戰艦圖案,纖細的鎢合金鏢杆稍微偏長,六角形的鏢身也獨具特色。


    好想要。我心癢難耐地吞了吞口水。我突然發自本能、衝動的想得到那支飛鏢。


    但是轉念一想,我直到上一刻都還對飛鏢絲毫不感興趣,根本無法理解為何會想要這支飛鏢,若真有理由,我甚至想請那位聰明的小姐替我找出來呢!怎麽能老實地被這種天外飛來一筆的欲望牽著鼻子走。


    除此之釙,我的目光還轉移到陳列在架上的飛鏢價格標簽。金額雖然在四位數內,不過每一個數字都充分擴大勢力,已經逼近五位數。對外行人而言,一看就知道品質有保證,但相反的,也會讓外行人不敢隨意購買。而且飛鏢沒有標靶便不能玩。我可以隻買飛鏢,然後說不要標靶嗎?這對錢包所造成的影響可就大得讓我無法忽視了。


    我那被眼前垂掛的飛鏢射中的心搖擺不定,像是猶豫著要選愛情還是麵包一樣。當我正煩惱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突然有個人出聲呼喚我。


    「您要不要試著投投看呢?」


    投投看?射我嗎?因為柔道高手前女友所造成的後遺症讓我急忙轉身。


    隻見眼前站著一位穿西裝的男性,年紀看起來好像跟我差不多,但膠框眼鏡和剪得很清爽的發型卻給人相當俐落高尚的氣質。


    「呃,你所謂的投投看,應該不是指我吧?」


    當我因為突如其來的狀況而驚慌失措時,男性露出充滿親切感的笑容。


    「當然要由您來投啊!那邊掛有試射用的標靶,買之前試玩一下比較好喔。」


    從他推銷的態度來看,感覺是雜貨店相關人士,但他未穿著兼職店員的黃色製服,或許是公司職員吧。我心想,年紀輕輕就把灰色西裝穿得有模有樣,還在充滿時尚感的雜貨店工作,總覺得有點不自在。


    1原文店名為「ココロフト」,是取「心がふつと溫かくなる」(心頭一熱)的部分發音組合成的店名,而主角其實是將「ココロフト」聯想成「心軟」(日文原文為:心太,類似洋菜條的食物,其日文發音為:ところてん,而另一日文發音便是「ココロフト」)。


    聽到男性的提醒,我才知道剛才看到的飛鏢是樣品,在後方架上還整齊地吊著三支裝成一盒的飛鏢,於是我伸手拿起樣品。


    「請瞄準那裏投擲。」


    他口中所指的標靶感覺有點舊,顯然不是商品。我腳下的地板貼著膠帶,應該是要人站在這裏投吧?由於我太在意別人的目光,緊張得身體僵硬,不過還是在對方的鼓勵下試了一次。但投出去的飛鏢卻完全偏離目標,撞到標靶下方的牆壁,發出相當丟臉的「喀啷」一聲。


    「不好意思,我所說的那裏,指的是那個標靶喔。」


    我知道啦!男性的表情確實如他所言,感覺很不好意思,他的話反而激怒我。當我拿回飛鏢,走回貼著膠帶的位置時,就看到旁邊穿著黃色製服的女性店員把手機靠在一邊耳朵上,傻眼地看著我。我立刻感到臉頰發熱,在心裏暗罵:「真正該感到羞恥的是她公然在工作時講手機的服務態度吧?」


    我向右轉身,擲出第二支飛鏢。這次總算勉強射中標靶,卻大幅度偏離我原本瞄準的靶心,停在兩分外側的兩倍區交界上。雖然不可能一開始就投得很準,但總覺得愈來愈不好意思說自己想要這飛鏢,所以我決定投第三次以結束一局。


    算了,就豁出去吧!我幹脆閉上眼睛,隨手扔出最後一支飛鏢。


    「喔喔!」


    男性突然激動地高聲大叫,害我頓時喪失麵對現實的勇氣。不周就算逃避,結果也不會改變,我小心翼翼地半睜開眼睛。


    奇跡發生了。我丟出的飛鏢精準地射在正中央的靶心(bullseye)上。但我的眼睛(eye)卻連睜也沒睜開。


    「——我要買這個!」


    「您、您能下定決心真是太好了。」


    可能因為我冷不防地大聲說話,男性笑得有些僵硬。我往右邊邁出一步,再次前往陳列架。但是……


    「咦,不見了。」


    剛才我確定還吊在這裏的盒裝飛鏢不見了。是我在試射的時候被其他客人買走了嗎?我隻在瞬間瞥見有盒子,連架上究竟吊了幾組、是不是隻剩下最後一組都沒機會確認。


    「哎呀,真是可惜,隻好請您下次再來買了。」


    男性立刻親切地改口,我內心的打擊並末因此消除。難得我都下定決心要買了。明知是自己拖拖拉拉造成的,不過一知道沒辦法買,想要的欲望就愈來愈小。


    「不好意思,耽誤你們的時間了……」


    我垂頭喪氣地踩著沉重的步伐離開心暖商店。其實我原本想去逛其他樓層,但現在根本沒心情。我穿過靠近蛸藥師通的出口,有些不舍地回頭望向大樓,發現那名工作態度有問題的女性店員還是一直盯著我看。幹脆對她吐舌頭好了,正當我這麽想時……


    「青山先生。」


    從背後傳來的呼喚聲讓我垂頭喪氣的心情又重現光明。


    「嗨,這不是——咖啡師嗎?」


    我一轉身,就看到美星咖啡師害羞地微笑著。


    「您在外麵也這麽叫我,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也跟著笑了。「好巧喔,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是啊。您去心暖商店尋找跟咖啡有關的器具或餐具嗎?」


    「沒有啦,隻是去打發時間而已。」我抓了抓頭,「那你為什麽會來這裏呢?我記得今天是公休日吧?」


    「是的,我偶爾想出來逛街,就在這附近閑晃,結果經過那邊轉角時正好看見青山先生您離開心暖商店。您看,十分鍾前我也在店裏喔。」


    她把心暖商


    店的黃色小紙袋舉到自己臉旁,她說話時,肩膀也跟著微微晃動,繡有蕾絲的連身上衣衣擺輕盈地飄呀飄。她似乎心情很愉快,我也不由得覺得她穿這樣挺可愛的。


    是發自本能的衝動情感從背後推了我一把嗎?還是已經從我手中溜走的願望勾起我對其他願望的貪欲呢?


    我接著竟相當自然地說出這句話。


    「話說回來,再過不久天就黑了,你接下來有空嗎?」


    她立刻露出相當正經的表情,我的腦中變得一片空白,心裏暗叫糟糕。


    然後我空白的腦中清晰響起她的回答。


    「有啊。今晚我正好閑得發慌呢!」


    她溫柔的嗓音讓我內心深處傳來一陣悸動。這次一開口,我就結巴了。


    「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要不要一起去吃、吃個飯呢?」


    「我裉榮幸您願意邀請我。」她溫柔地微笑道:「請務必讓我同行。」


    我的耳內響起一道輕盈的電子音效,就像射中靶心時飛鏢機會發出的聲音。


    「跟我走吧,我知道木屋町有間不錯的餐廳。」


    我神采飛揚地邁向已接近日落時分的街道,突然對兩人不需再借助咖啡牽線的關係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我反思起自己一開始前往塔列蘭的理由,但看到身旁的咖啡師一臉開心地望著我,便說服自己別想那麽多了。


    2


    京都有一種料理叫作「家常菜」。


    所謂的家常菜,就是用來搭配主食的配菜,但會使用高湯稍微調味,味道清淡樸素,讓人覺得很養生,和一般配菜不太一樣,可以感受到曆史古城京都特有的風情。家常菜原本是一般家庭料理,卻意外地適合當下酒菜,和以日本三大名酒產地著稱的伏見日本酒更是絕配。自從我在京都首屈一指的酒店街木屋町發現了家常菜非常好吃的小酒館後,就一直夢想著能帶女性來此小酌一杯,於是我便把握這次的良機,帶著美星咖啡師前往這間店。


    抵達矗立在街道轉角的大樓後,再搭乘電梯來到四樓。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掛著門簾的格子拉門另一頭似乎在忙著什麽,沒有半個人出來招呼我們。


    「咦?今天沒營業嗎?」


    「裏麵有人,我想應該有營業吧……我們會不會太早來了呢?」


    我確認了營業時間,是晚上六點開始,然後再看向時鍾,下午五點四十五分。


    「你說對了,這下可糗了。」


    我發出幹笑以掩飾尷尬,拉門卻在這時被拉開,一位看似店員的女性走了出來。


    「不好意思,在開店之前能請兩位稍候片刻嗎?」


    當然沒問題,畢竟我們來得太早了嘛。


    「我們可以替兩位保留座位,方便留下大名嗎?」


    「啊,呃,青色的山,寫成『青山』。」


    我往身旁瞥了一眼。咖啡師早已輕輕坐在等候帶位的長椅上,拿起手機打發時間了。


    看來勉強解決危機了。我鬆了口氣,在咖啡師身旁坐下來。她收起手機,一派悠閑地問:


    「是賣家常菜的小酒館嗎?原來您喜歡這種店啊?」


    「是啊。雖然沒有足以感動人心的豪華菜色,味道卻具有怎麽吃都不會膩的深度喔。」


    「在我心目中,家常菜就等於是過世的太太親手做的料理。」


    我揉了揉眉頭。她口中的太太亦即藻川夫人,據說是京都女子。咖啡師雖然不是京都人,但和隻住了兩年半的我不同,應該有很多機會能接觸到京都的飲食文化。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懂得說話。」


    「您在說什麽呢,我的意思是它讓我懷念起太太,我覺得很高興。」


    希望真是如此。因為怕多說多錯,我隻摸了摸鼻子代替回答。


    「讓兩位久等了,請往這邊走。」


    剛才的店員帶著我們在一個小桌子旁坐下。在室內裝潢和小酒館這稱呼不太搭的昏暗店內,仿照路燈裝設的暖色燈光相當柔和。我請咖啡師坐在較高級的沙發上,自己則選了張藤椅。


    一下子就喝日本酒灌醉自己未免太可惜了,於是我先點了京都當地生產的啤酒。咖啡師則挑了梅酒蘇打水,這難以判斷她的酒量。接著我們還點了炸麵筋、自製蔬菜豆腐丸和煮芋頭等下酒菜。


    片刻後,手邊多了圓錐形啤酒杯和寬口的大香檳杯,穿透杯中的光線將桌麵染成了琥珀色。我們各自拿起玻璃杯,先向彼此乾杯。


    「……乾杯的理由是什麽呢?」


    咖啡師露出淺淺的微笑。


    「那就以數字8為理由來乾杯吧?」


    我還沒有發問,她就自動說明了起來。


    「十月這個字呢,英文是october。今天我們碰巧遇到的地點是蛸藥師通,蛸(章魚)這個字的英文是octopus,剛好都有『octo』。」


    「我記得『octo』好像是拉丁語的8的意思。」


    「據說october是取自古羅馬曆中的第八個月分。在日本,『八』像扇子,有逐漸繁榮的意思,所以被視為是很吉利的數字。如何?這樣的解釋能否讓我們今晚的相遇感覺更美好呢?」


    她的話讓我嚇了一跳。但更讓我驚訝的是她的笑容中透露出某種我猜不到的算計。


    「總而言之,因為是數字8,我們就『欸嘿』一聲,高興地乾杯吧!」


    「因為是eight,所以要喊『欸嘿』嗎?我覺得你別說剛才那句話比較好。」


    相互輕碰的玻璃杯微微振動,感覺連心也跟著顫動起來。


    徹底混合了日式與西式的店內氣氛,讓香檳杯和家常菜的組合顯得自然許多。她將蔬菜豆腐丸送進嘴裏後,便笑著說:「果然和一般家裏做的不一樣呢。」似乎很合她的胃口。我們愉快地聊著沒什麽內容的對話,也不需要借助醉意來找話題,沉浸在幸福中的我咋了咋嘴,對這桌樸實的佳肴感到滿足。


    我叫來一壺吟釀酒,咖啡師主動替我斟了一杯。


    「我真的太感動了,沒想到竟能讓美星小姐替我倒酒。」


    我舉起清酒杯這麽說。雖然很難為情,但我還是照她之前的要求,試著以名字稱呼她。


    「您太誇張了。如果是飲料的話,平常不是一直在替您準備嗎?」


    「不不不,我是真的很感動喔。我雖然不想強調兩者之間的差別,但能夠和如此美好的女性單獨喝酒,還讓對方拿酒壺替我倒酒,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我內心的喜悅。」


    雖然不太明顯,但我確實出現了幾分醉意。就連平常難以傾訴的話,也輕鬆地突破以嘴唇築起的防線,大膽說出口。不過,無論我說了什麽,她的態度始終很冷靜。


    「但您應該不是第一次遇到今天這種機會吧?」


    哎呀,竟然在此時提起那件事。她說得不算直接,但很明顯地暗指我的前女友。我感到很意外地說:


    「真難得你問得如此深入。即使你以前曾經開玩笑地推測過跟我個人隱私有關的事,卻很少如此直接地詢問我,還以為你對這些事沒什麽興趣呢!」


    我隻想以輕鬆的口氣敷衍,但咖啡師的反應卻有些奇怪。


    「若您感到不快的話,我在此向您致歉。剛才心情很好,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真的很對不起。」


    她說完之後向我深深地低下頭。


    「哎呀,我沒有生你的氣啦。我不會介意回答這個問題。」


    我急忙揮了揮手,她的表情卻依舊沮喪,於是我趁勢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呃,我的確不是第一次遇到今天這種事情。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那個人對待我


    的態度,簡直像是幼兒想讓寵物狗服從自己一樣,隻要一不順她的意,就會勃然大怒。與其說她替我倒酒也在她的算計之內,讓我心情類似寵物狗硬被穿上不需要的衣服般。當時大概認為無所謂,但跟今晚的情況可說是截然不同。」


    我原本是為了表示自己毫不介意才向她坦白,但說出口後反而覺得自己多嘴了。咖啡師的樣子還是跟剛才一樣,手指緊握著酒杯,讓我感到有點恐怖。


    還是別再繼續說我的事了。我一口飲盡酒杯裏的酒,隨意把話題拋回她身上。


    「你明明就活得比我還久,不是嗎?」


    「也不過多一年罷了。」她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些。


    「你一定也曾經過過『這種機會』吧?如果你對剛才問我的問題感到抱歉的話,那也讓我問你吧。」


    我一直和咖啡師保持店員和客人的距離,沒有問過太私人的問題。雖然我從她身上看不出那種跡象,但說得極端一點,就算她現在告訴我「我有男朋友」,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該說是幸運嗎?她並未這麽回答,而是低頭用筷子夾起芋頭。


    「假設是字麵上『替人倒酒的機會』,倒也不是完全沒有……但如果包括言外之意,我隻會對自己貧乏的經曆感到羞愧不已罷了,隻因我沒有任何能當成趣事談論的回憶。其實就連這種機會也少到讓我已經分不清究竟是睽違幾年了呢!」


    喔?我想起我之前在她身上發現的幾個奇怪之處。在梅雨季,我從她的態度感受到詭異的寂寞感。在夏天,當她知道從認識到相遇的過程很短時,反應相當驚訝,但到了秋天,卻說是為了我好,態度懇切地勸我好好處理和前女友的關係。


    我直接說出心中的猜測,卻又再次在開口後感到後悔。


    「你是不是對男性或男女關係不太擅長啊?以前曾經發生過什麽事嗎?」


    「——青山先生。」


    她的聲音既冰冷又尖銳。


    「正如您所說的,我比您多活了一年,也遇過各式各樣的事,包括許多痛苦與悲傷。在經曆這些事情後,我認識了您,並一起共度時光。」


    我連要輕輕地點個頭都辦不到。盤裏的芋頭上插著筷子。


    「雖然是我擅自這麽希望,不過我有種預感,自己和青山先生或許總有一天會演變成能夠深入彼此內心的交情。隻是,現在我還無法鼓起勇氣。能請您再體諒我一段時間嗎?等時機成熟了,我會主動告訴您的。」


    她的話十分抽象,我也沒辦法肯定自己是否完全明白。我知道她雖然隱藏內心深處所背負的真相,卻還是想告訴我這件事的存在。我原本就不想強硬地侵犯她的隱私。若問我有沒有能接受她秘密的覺悟,我也無法回答。我能夠做的,頂多就是在她需要的時候靜靜地走進她的內心。


    「對不起,你隻要說你想說的話就行了。」


    「沒什麽,您不需要道歉。」她的聲音總算恢複溫度了。「我才要跟您道歉,我剛才的表情應該很難看吧?我打從心裏感謝您溫柔地體諒我。」


    「我做的事情沒有那麽高尚啦。我自己也覺得不該說那麽輕浮的話。如果你覺得難過或想找人傾訴,我都很樂意當你的聽眾。」


    「謝謝您。是啊,偶爾也會有點辛苦,但我沒問題的。」


    當她露出以往的笑容時,我的心裏鬆了一口氣,卻也感覺今晚看似縮短的距離好像又回歸原點了。


    「有個人會負責保護我,現在也是我很重視的好友。」


    太好了!沒有我出麵的餘地肯走比較好。


    我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也不知該采取什麽態度才對。我低垂的視線看到了空酒杯,但此時請她替我倒酒好像也不對。


    「……我去一下廁所。」


    最後我選擇中途離席這種極平凡的逃避方式。不過,我事後才知道,至少對咖啡師來說,我那可笑的行動其實是正確答案。


    該打起精神重新挑戰,還是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呢?


    我猶豫不決地回到座位後,發現咖啡師在我離席時又多點了酒。看來她的酒量不錯。既然決定重新挑戰,那這次一定要請她替我倒酒。


    到了晚上九點,昏暗的燈光突然變得更微弱了。


    背景音樂變成一首耳熟能詳卻改編成bossa nova風格的曲子。服務生單手拿著小巧玲瓏的蛋糕從店後方走向我們,蛋糕上的火光還不停跳動著。


    應該不可能吧?服務生動作非常自然地將蛋糕放在我麵前。


    「生日快樂,青山先生。」


    照理說應該看不太到,我卻很清楚明白她臉上掛著笑容。


    「你還記得我的生日啊。」


    在當事人開口前,她就已經猜出我的生日了。那是神無月(十月)的最後一天,以西方的習俗來說即是萬聖節。雖然不是生日當天,但我和咖啡師的偶遇讓今天成了最適合慶祝的日子。不過她在乾杯時隻字未提,我原本也不抱任何期待。


    「這個『賠罪』安排得真巧妙呢。」


    「賠罪?」她的聲音聽來有些訝具。


    「你替我慶生,也是為了順便履行上個月說好的賠罪吧?」


    「這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替人慶生還需要理由嗎?」


    她誠摯的好意真是燦爛奪目啊。想到自己竟惡劣地以為她替我慶祝是別有用心,讓我相當羞愧,表情變得很難看,咖啡師也誤會了我的意思。


    「啊,您還是很介意吧?上次真的很抱歉,但請您放心,我已經狠狠罵過叔叔,也叫他把聯絡方式刪除了。」


    「這我倒是沒有放在心上。不過藻川先生他會反省嗎?」


    我話一說出口,對方的表情也變得很難看。「完全沒有。他跟以前一樣死性不改,老在營業時打瞌睡。幹脆在那個角落的椅子上放個大玩偶之類的東西好了,要是不把他平常坐的地方擋住,他一定又會偷懶。」


    隻要把椅子拿走不就得了?但我還是別這麽說。


    片刻後,店內的燈光又恢複成原樣。我望著正在切蛋糕的她說:


    「所以你才多點了酒吧?你能夠拜托店家準備蛋糕的機會隻有一次,就是我暫時離開時。因為還要等蛋糕送來,你才又點酒來拖延時間。」


    「完全正確。來,請用。」


    小巧的南瓜蛋糕看起來並非用來慶生,但以臨時準備的來說,已經超乎水準了。即使不如藻川先生做的蘋果派,味道也沒什麽好挑剔的。


    當我正對她準備得如此周全而無比佩服時,她接下來的舉動又讓我再次得知自己小看她。


    「說到生日,還有一個東西是不可或缺的。」


    咖啡師說完後,便拿出心暖商店的小紙袋。


    「這是禮物,請您收下吧。」


    「咦?這不是……」


    「您不用客氣,這原本就是為了送您才買的,價格也不貴。」


    我邊向她道謝,心裏邊感到疑惑。我在心暖商店前遇到她的時候,她手上好像已提著這個紙袋了。就算不是今天,她也早就打算送我生日禮物了嗎?


    咖啡師露出彷佛是自己收到禮物般的燦爛笑容,滿心期待我會當場拆開禮物。


    「我覺得您一定會喜歡這個禮物的。」


    「你還真有自信。是跟咖啡有關的東西嗎?」當我正想撕開封住紙袋的膠帶時,手指突然停了下來。


    「不是的。我給您一點提示吧!今天我們乾杯時的理由是數字8,如果要從諧音聯想,該讀哪個發音呢?或者改讀成蜜蜂(2)這種昆蟲,從它們擅長的動作來聯想,也未嚐不可。」


    我腦中立刻閃過某樣東西——但可能性太低了。


    不會吧?當我這麽想時,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撕開膠帶,從紙袋中取出一個大小如文庫本的箱子。我連小心拆開的耐心部沒有,快手撕開上頭印有心暖商店標誌的包裝紙。


    然後我啞口無言了。


    「如何?您還喜歡嗎?」


    我凝視她彷佛寫著「成功了」的臉。為什麽這東西會在這裏?


    這根本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設想周到的咖啡師所準備的禮物,正是數小時前我含淚放棄的飛鏢(3)。


    3


    「啊,哼哼,我知道了,美星小姐!」


    眼前竟發生了不合常理的事情。即便美星咖啡師再怎麽聰明過人,也不可能事先預測到我會和飛鏢扯上關係,因此透過邏輯所推論出的結論隻有一個。


    「你在心暖商店同一樓層偷看到我正在試丟飛鏢,然後趁我離去時趕快買下它,再繞到我背後向我打招呼,對吧?」


    「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


    2「蜜蜂」的日文發音與8相同,都讀成hachi。


    3飛縹(矢)的日文發音與8的另一個發音(ya)相同。


    咖啡師毫不遲疑地否定我的推測。這種情況不該說「我覺得」吧?


    「如同我之前說的,我親眼看到青山先生從心暖商店走出來。雖然您回頭望著大樓的表情簡直能以依依不舍來形容,但也隻停留了頂多數十秒吧?如果我要在這段時間買下飛鏢並拜托店員包裝,再從別的出口繞到您背後,其實有點趕呢!而且……」


    「而且?」


    「刻意挑選本人決定不買的東西當禮物也挺奇怪的吧?」


    「呃,我不是不想買,而是買不到——」


    沒錯!我想起自己不得不放棄它的理由。


    「我明白了。話說回來,我記得在試投時,架上還擺著飛鏢,但當我試射完後,架上就連一盒也不剩了。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在我專心試投時,把飛鏢買走了,而那個人就是你。」


    「您的意思是,我沒有考慮到青山先生您可能在試投後決定不買嗎?」


    我「唔」地低吟了一聲。仔細想想,我會下定決心買飛鏢,全是因為那奇跡似的第三次試投。若隻看我第二次投擲前的淒慘成績,反而我不會買的可能性比較高吧?


    「……不不不,既然我願意試投,就可以確定我對飛鏢有興趣了,在那時先拿走商品也沒關係,可以等到我試投結束再去結帳。」


    「如果是這樣,就和您提出的第一個推論一樣,時間會太趕。」


    她果決地駁回我的想法,看了看手機。


    「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差不多該離開了。」


    理所當然的,當我們結完帳並搭電梯從大樓走到木屋町通時,夜幕早已低垂。讓她獨自走夜路返家不太好,我正猶豫著是否該送她回去,在路上問出真相時……


    「那我就先走了。」


    咖啡師作勢想逃跑。


    「先走?你打算一個人回去嗎?」


    「您不必擔心,有人在這附近等我。」


    「是來接你的嗎?該不會是藻川先生?」


    「不,真要說的話,叔叔比較像是等人來接的人。」


    她以充滿強烈黑色幽默的玩笑含糊帶過。站在高瀨川河畔的她,臉上的笑容不同於以往,感覺有些心神不寧。


    看到她的態度,我突然明白了。或許有個男人正在附近等她。


    若非如此,便難以解釋她為何不想讓等她的人和我見麵。從她說「替人倒酒的機會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這點來看,可以推測出她有交情好到能一起吃飯的異性朋友。先不論咖啡師比較重視我或是那個人,不想讓兩位異性友人見麵的理由,隨手一撈都能找到一大堆。


    「隻要你能夠平安回家,我無所謂啦。」我覺得自己笨拙的假笑被夜色掩蓋了。「但好歹先告訴我你是用了什麽機關嘛。」


    我提起紙袋左右搖晃,她便微笑著歎了口氣。


    「那就把它當成習題吧。這是我設計的trid treat。若您想到什麽頭緒了,請務必前來塔列蘭一趟。」


    ——惡作劇和禮物嗎……


    我望著她向我行禮致意後便離去的身影,對不忘改編萬聖節固定台詞的細膩心思露出苦笑。當我百思不解的習題阻擋了通往塔列蘭的道路時,腦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認為她或許打算藉此暫時勸退想繼續深入的我。不過,當她即將消失在轉角時,又對我揮了好幾次手;她的動作實在太俏皮了,讓我的胡思亂想也隨之煙消雲散,踏上回家的路途。


    在那之後過了不到十天,狀況出現了變化。


    沒解出習題就不敢去學校的自己真可悲。對方特地送我的禮物根本不像我的東西,到現在都還沒投半次。我好想喝咖啡,卻又完全想不出答案,不好意思光顧塔列蘭。百般無奈下,我隻好坐在常去的roc"k on咖啡店,茫然地拚湊著派不上用場的思緒。


    突然問,一道自行烘焙咖啡豆的芳香飄過我鼻尖,我才察覺到店裏似乎有什麽動靜,便看向店門口的玻璃門。


    「——咦?」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冒出這句話。


    我對這套灰色的西裝有印象。因為隔著一段距離,我發現他體型修長,膠框眼鏡緊貼在挺直的鼻梁上。


    「嗨,前幾天真是辛苦了。」


    我嚇了一跳。眼前這名對我露出親切笑容的人,就是在心暖商店鼓吹我試投飛鏢的男性。


    「上次多謝你了。」


    「沒什麽好謝的,我不過是問你要不要投投看罷了。」


    男性有些困擾地笑了笑,並未認真回應我的道謝。或許是在全年無休的雜貨店工作的關係,沒有所謂的周末假期,他連星期天也穿著西裝。接著他轉過身朝站在吧台內的店老板喚道:


    「我可以和他並桌嗎?」


    「沒問題。不過並桌這說法原本應該是用在不認識的客人身上呢。」


    輕笑著回答的老板嗓音沙啞,配上濃密的八字胡,看起來充滿威嚴。他選在這個學生很多的地點開業,短短數年就讓來客數維持一定的水準,還親自前往大阪某間開設咖啡師培育班的廚師學校授課,在培育未來人才方麵不遺餘力。


    如果老板剛才那句話是多餘的,那男人和善地回答「受教了」也同樣多餘。更何況我和這名青年根本沒什麽話好談。為什麽會演變成這種情況呢?雖然我感到疑惑,卻也不能拿他怎麽樣,隻好在隔壁的桌子和他麵對麵坐下來。


    男性點了兩杯咖啡,其中一杯是給我的。我不好意思地接過杯子,正煩惱著該如何化解尷尬的氣氛時,接下來的幾句話卻一口氣讓我的困惑拋到九霄雲外。


    「對了,我還沒報上自己的名字。我叫胡內波和,請多指教。」


    「喔,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喔。哎呀,沒想到美星竟然也有能單獨和對方去小酒館的異性友人啊。」


    我差點把含在嘴裏的咖啡噴出來。


    「你認識美星小姐嗎?」


    「是啊。我看到離開心暖商店的你和美星說話,她那輕鬆的笑臉讓我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她竟能像以前一樣,輕易地卸下心防和異性交談。」


    他的確可以從店裏清楚看到她和背對著心暖商店的我交談的表情。不知不覺間,我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因為隻有我說話時依舊保持有禮的態度,但名為胡內的男性卻可直接稱呼她名字,至少可以推測出他應該比我年長。


    我隻針對他話中讓我在意得不得了的地方提出疑問。


    「請等一下。你說像以前一樣是什麽意思呢?」


    他拿起杯子的手停在


    半空中。像是在說「糟了」。


    「難道她什麽也沒跟你說嗎?」


    「是關於異性和男女關係的事嗎?雖然她說過讓人懷疑曾經發生什麽事的話,但除此之外,我就不知情了。」


    一聽到我的回答,他彷佛在煩惱什麽似地低頭陷入沉思。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隻好聽著頭頂上的喇叭傳出的搖滾老歌。一首歌播完,換成另一首歌。店裏的客人離去,又有別的客人進來。我喝了一口咖啡。最後,當曲子又換了一首時,胡內才像是下定決心般開口說道:


    「你真的想知道美星以前曾發生過什麽事情嗎?」


    「咦?」


    「就算你知道了,也沒辦法改變過去的事實。即便如此,你還是下定決心要接受她所背負的事物嗎?」


    他的問題我早就想過了,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找出答案。


    「……我想知道,不是因為好奇或單純地感興趣。她覺得或許有一天能和我演變成能夠深入彼此內心的交情,隻是現在還沒辦法鼓起勇氣。所以我想等到那時候再問她,否則感覺就像我背叛了她的信賴。」


    我並不擅長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卻仍努力地想傳達自己的想法。因為我也感覺到對方認真的眼神似乎想從我心裏引導出某個答案。


    「你和她都承認,我對她來說,是有點特別的人。看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無法隻用我自作多情來解釋。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那樣。但是,如果我的目標是其他人,就不能在這裏失敗,我想尊重她的意願。」


    不過,胡內卻在此時說出我意想不到的話。


    「即使那有可能讓你或美星遭遇危險?」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皺起了眉頭。「危險?」


    「若非如此,我也不想輕易地說出這件事。正因為那實在不是什麽愉快的往事,美星才不想坦白吧!但如果因為這樣就隱瞞,說不定又會再次重演。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才考慮告訴你。當然,你可不能告訴美星喔。」


    胡內彷佛在等待我的回應般,僵硬地喝起咖啡。


    我陷入極大的困惑裏。由於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事,我也沒辦法猜測出我們兩人可能遭遇的危險。假設他說的是真的呢?如果自己早已一腳踏進恐怕會重演的往事裏呢?


    從喇叭流泄而出的曲子逐漸淡出,換成了下一首曲子。


    「……我明白了。」我歎氣地說,「請你告訴我關於美星小姐的事情吧。」


    什麽都不知道的話就沒辦法應對,如果知道了,或許就能想出預先避免某種令人討厭的情況的方法。就算隻是為了判斷我有沒有必要知道,還是聽聽他怎麽說比較好。至少他的話裏已經可以聽出足以讓數分鍾前的我改變心意的不快感。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不過我有個條件。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話……不,我現在在這裏和你說話的事情,絕對不可以讓美星知道。沒問題吧?」


    我點了點頭。我不可能自己把背叛她信賴的事情向她坦白的。


    他像是在喝提神用的白蘭地似的,仰頭飲進杯中的咖啡,然後緩緩開口。


    「這個嘛,希望你可以當成在聽一個寓言故事。——她是在四年前的春天來到京都的。那時她剛從故鄉的高中畢業,要來京都就讀短期大學。」


    咖啡師曾說過自己今年二十三歲,時間上和他口中的四年前吻合。


    「她好奇心旺盛,毫不介意對方的性別、年紀、容貌或身分,很積極地想跟每個人交流。一進大學便拜托親戚介紹。開始在咖啡店打工,無論對待哪個客人,態度都很親切開朗。我曾聽她說過,她是懷抱著讓來咖啡店的客人都能打起精神回去的想法在工作的。」


    他所說的和我對她的印象有些許差異。她的確很有求知欲,甚至可以說因為這樣我才跟她認識。但是她對其他客人的態度卻不是如此,反倒不會打擾享受靜謐時光的客人。他所謂的和以前一樣,就是這個意思嗎?根據在同一間店工作的親戚的言行,胡內所敘述的她,感覺雖然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卻也不是絕無可能。


    「她隻要一看到神情沮喪或心情鬱悶的客人,就會主動關心對方,想辦法讓他們打起精神。她的誌向或許挺令人佩服,我覺得應該也有不少客人接受她的幫助。但是用一視同仁的態度對待每個人,不能說一定就是最好的,隻是她並不知道這點。某天,咖啡店來了一位男客人。老實說,他的外表不會讓人對他產生好感。不是因為身體上的特征,而是類似穿著打扮和看起來乾不幹淨。男性似乎也很清楚自己被他人疏遠的事實與原因,所以早已習慣獨自一人。一個人走進咖啡店喝咖啡本來就很常見,但她卻主動對那名男性開口了——為什麽你的表情看起來如此寂寞呢?」


    「這不是件值得讚賞的美談嗎?不會因為外表歧視他人。」


    「你真的這麽認為嗎?」


    我愣住了。因為青年以帶著強烈譴責的眼神看向我。


    「一個人的外表是由很多條件構成的。有很多是無法靠自己的意願改變的,例如叫被他人調侃長得矮的人想辦法長高,就是一件很過分的要求。但也有些條件並非如此。當知道自己不被他人認同的時候,其實已明白能改善的條件大致有多少。像穿著打扮之類的,是最容易改善的,無論當事人有沒有意識到,大家多多少少都會注意別人是否認同自己。逼迫他人放棄去注意或努力改善這些條件,認同最原始的自己,你不覺得很蠻橫嗎?」


    雖然我聽得一頭霧水,但還是搖搖頭表示肯定。


    「我這麽說不是要大家從外表去評斷別人。我也覺得因為無法改變的條件而去疏遠一個人不太好,但這和同時存在能改變的條件並沒有衝突,甚至可以反過來說,有些人根本不在意外表。重點就在於價值觀的差異吧!我是在糾正你輕易地說出『美談』兩個字。不懂裝懂的人都會說『不要以外表評論他人!』『不實際交談過是不準的!』但一個人活著的時間有限,沒有餘力和每個見麵的人深交、確定他的內在後再判斷他的好壞。想找一個外表和內在都讓自己有好感的人沒什麽不對。為什麽一定要被當成是有違道義呢?隻要不出手危害自己討厭的人,想接近怎樣的人,或是憑外表疏遠誰,都沒什麽好批評的才對。」


    「……我的確不該輕率地說這是美談。不過外表不討人喜歡的人,或許在外表下隱藏著非常出色的魅力。所以我沒辦法否定她想尋找對方優點的行為。」


    「當然!不過,我還想再補充一點。隻是接納一個有缺點的人就罷了,但如果鼓勵他維持現狀的話,很可能演變成太縱容當事人,想改變他的態度卻反而害了他。別忘了,當一個人的缺點有改善的餘地時,要不要想辦法讓他人認同自己,或是放棄讓別人認同自己,都取決於當事人的意願。容許這種像小孩子耍任性般約行為,真的是為了那個人好嗎?我覺得這值得我們深思。」


    接著他清了清嗓子,對自己太過激動的口氣表示歉意。


    胡內所說的話確實有他的道理。但是看似生來就擁有一副吃香的外表的他,應該無法理解有些人無法奢望自己變得更完美的心情。去強求深知自己沒有資質的事物,是非常難堪又痛苦的。就算下定決心放棄,但內心深處一定還是希望有人能認同自己。


    或許胡內身上那種容易親近的氣質,其實是他刻意努力營造出來的吧!他無法理性認同不注重這方麵的人,或是不滿美星咖啡師竟能接納這種人,也是情有可原……不,不對。我修正想法。他已經知道這個故事的後續發展。若故事中的「男人」是在美星咖啡師的過去留下汙點的罪魁禍首,熟知她原本個性的青年自然會憎恨那名男人。他應該把自己的怨恨掩飾


    成一般論點,或是把它正當化。


    「我們回歸正題吧!她毫不猶豫地接近這名已經放棄獲得他人認同的男人的心,很有耐心地利用時間緩慢打開那扇已經封死的心門。就連那名隻是心血來潮踏進咖啡店的男子,也逐漸對她敞開心房,而且不知不覺地冒出一種想法——這個人一直想深入我從來沒有人願意窺探的內心,肯定把自己當成很特別的存在。」


    沒想到男人的想法似乎和我剛才自述與美星咖啡師的關係正好相反。若是如此,和我把自己定位於「特殊的人」相反,男人覺得咖啡師是「特別的存在」。不過男人把對象搞混了。


    「最後,男人把這種自己不太熟悉的情感當成對她的愛慕,向她提出交往。想當然,她鄭重地拒絕他。男人卻無法接受。如果打從一開始就不願意和他交往,為什麽要試圖卸下他的心防呢——原本不打算敞開的心門因為相信她而打開了,自己的情感究竟該何去何從呢?」


    我雖然覺得男人很不理性,卻又對他的某些想法感同身受。當別人對自己的態度不友善時,當然比任何人都更珍惜別人對自己的好,但別人對自己愈友善,就會覺得隻是被動接受還不夠,轉而開始主動要求對方。雖然心態很醜陋,但就像人們確實會在瞬間閃過「如果沒嚐過高檔料理的好,就連垃圾食物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的想法。


    「之後,發生了一件事。在某天夜裏,男子走路經過塔列蘭附近,偶然撞見她和一位年紀相仿的異性從夾在兩棟房屋間的那條隧道並肩走出來。對方是咖啡店的常客。」


    故事即將進入高潮,我漸漸感到呼吸變得急促。


    「男人知道她在拒絕自己的告白後態度依舊,即便對方是異性,也毫不躊躇地親近他,於是領悟到就連自己心中的煩悶痛苦,也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最後竟惱羞成怒。男人覺得應該給她一點教訓。當她在十字路口和客人告別,走進行人較少的小巷時,男人便從背後襲向她——」


    沉默。所有聲音都自兩人周遭的空間抽離了。雖然青年隻不過暫時停止說話,我卻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喪失了聽覺。


    不久後,彷佛一塊沉重的岩石開始滾動般,胡內繼續說。


    「幸好剛才跟她道別的男客馬上折返回來。當他趕到她身旁時,早已不見男人的蹤影,她算是勉強逃過一劫。不過,那名男人離去時,卻對她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是?」


    「男人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這個玩弄別人感情的女人!』」


    一開始,我隻覺得那是一句在這種情況下很常見的台詞,沒什麽特殊含意。但在耳朵深處反芻二、三次後,就像露水緩慢凝結般,我開始能夠想像這句話帶給她多大的打擊。


    「那是一句和她一直信奉的觀念完全相反的評語。聰明如她,不消片刻就領悟到自己為何使男人發狂,並且感到恐懼。沒有考慮前因後果就鼓勵對方和自己交心,其實非常不負責任。她在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後,又回到咖啡店工作,但態度卻和以前截然不同,開始和客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不,不隻是對待客人。她關起心門,阻隔一切可能讓自己重蹈覆轍的人。正確來說,應該是讓對方主動關起門來。」


    ——現在我還沒辦法鼓起勇氣。


    我回想她在小酒館所說的話。原以為那是指讓他人與自己深交的勇氣,以為是指敞開自己心胸、向人傾訴痛苦的勇氣。


    但我誤會了。她所說的是深入對方內心的勇氣。


    「以上是四年前發生的事。在那之後,應該沒有男人能像你一樣,和她走得這麽近。最起碼就我所知是如此。」


    「那你呢?話又說回來了,為什麽你會這麽清楚美星小姐的過去啊?」


    我向他提出剛才來不及問的問題後,青年便「嗬嗬」地微笑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的表情看起來帶有幾分自嘲。


    「因為我不擅長說謊,就老實告訴你吧!剛才的故事裏我也有登場喔。」


    我恍然大悟。青年所說的故事裏登場的男性,除了他厭惡的「男人」外,就隻剩下一個人。


    「你也和這件事情有關係啊。所以才會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


    「……那天晚上我一直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算是所謂的直覺嗎?他遵循自己的預厭,沿著原路折返,解救了美星咖啡師。明明是英雄救美,他的笑容卻還是帶著自嘲。


    「發生了那種事情,我也不能再直接和她來往了,不過我還是一直待在隔了一段距離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她。雖不敢說有多大的功勞,我還是想相信自己能稍微成為她的助力,畢竟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放棄。」


    我總算理解胡內為何會露出那種表情了。他一心想幫助無法再與異性深交的她,於是放棄自己的愛慕之情。雖然是非常值得敬佩的崇高精神,但其中肯定參雜了苦澀的心情。


    她曾說過,有個人在保護她,那個人現在也是她很重視的好友。當我知道她所指的是誰,正要感謝讓她打起精神的人時,卻突然想到這麽做還太早。


    「你剛才說了遭遇危險吧?但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如果今後還是一直有男人在她身邊打轉也就罷了,但我覺得正因為事實並非如此,她才能振作起來。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在擔心同樣的危險吧?」


    「你說得沒錯,這畢竟是四年前的事了。」胡內露出苦笑。「要不要把這當成是一件早已過去的往事,是你或美星的自由。我也隻能事先提出警告,勸你好好思考該怎麽做才能幫助自己所愛的人。」


    「這、這才不是什麽愛不愛!」


    他沒來由地冒出這句話,害我頓時變得結巴。


    「我非常喜歡她衝煮的咖啡。其實我比較想知道味道的秘密,才會接近她。我希望那咖啡的味道永遠維持下去,隻要是我能幫忙的事,我都願意去做。我認為味覺很纖細敏感,一定要在安穩的精神狀態下才能保持水準。」


    「哦,咖啡啊。」


    他喃喃自語,飲盡杯中的液體。我也學他把剩下的咖啡喝完。明明已經冷掉了,我卻覺得臉熱得像一團火球,究竟是為什麽呢?


    「我差不多該離開了,咖啡錢我出吧?」


    他看了一眼手表,從椅子上站起來。


    「不用了,為了感謝你告訴我這麽重要的事情,今天就讓我請客吧!」


    「這樣啊,抱歉喔。再提醒你一次,我們今天在這裏見麵的事,你絕對不能告訴她。還有,這個給你。」


    他從懷裏取出手冊,撕下白色內頁一角,在上麵快速地書寫。紙上寫了十一個數字,我對這種情景似曾相識。


    「這是我的電話。你和美星來往時遇到什麽問題就打給我。」


    「我可以把這視為是你讚成我和她的關係嗎?」


    「別說什麽讚成不讚成,所謂的關係是由當事人自己定義的吧?我能夠幫的頂多隻是給你忠告,你要不要放在心上隨你。不過呢,或許可以說與其野放,不如采取放牧的方式吧。」


    胡內之後又在店裏吹起一陣輕風,匆忙穿越今出川通,走得不見人影。我隔著玻璃門目送他離去後,便看著握在手裏的那串號碼,心想:這下子總算能造訪塔列蘭了。


    我不是立刻想違背和青年的約定。那究竟為什麽呢?


    當然是因為我已經解開習題了。


    4


    「……所以說,為什麽反而是要聽我解謎的你在磨豆子呢?」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開口說道,美星咖啡師便拿著手搖式磨豆機,微笑了一下。


    「這是為了能聽清楚青山先生說話喔。」


    簡直就像小紅帽裏的大野狼


    會說的台詞。總而言之,她似乎是想讓頭腦更清晰,以仔細確認我是否真的完成了習題。


    扮演和往常相反的角色讓我渾身不對勁。咖啡師一看到我走進店裏,就在窗邊準備了我們兩人的位子,可能是想營造出兩個人麵對麵決一高下的感覺吧。無論如何,今天店裏也是空蕩蕩的,她就算不老實當個店員也沒關係。


    「禮物玩得還開心嗎?」她邊轉動手把邊問。


    「這個嘛,其實我沒有標靶,目前完全隻能擺擺架式或在腦中模擬練習而已。」


    「那去店裏投不就好了嗎?」


    她輕描淡寫地提議。如果我跟她說在掌握基礎技巧前不想在公共場合投射,她能體會我的心情嗎?


    「先不提禮物的感想,我已經想到習題的解答了。用你的話來說,就是磨得非常完美。」


    「那我就洗耳恭聽羅。」


    在笑得毫無畏懼的咖啡師麵前,我先以摩卡潤了潤喉。我想起之前曾聽過吃巧克力能讓思路清晰,所以才試著點它。


    摩卡是以濃縮咖啡為基底的花式咖啡。在日本,比起直接飲用濃縮咖啡,更多人選擇花式咖啡。雎然每間店家的配方都不盡相同,不過舉例來說,拿鐵是在濃縮咖啡裏加上熱牛奶;卡布其諾是濃縮咖啡再加上奶泡,而瑪奇朵則是在濃縮咖啡中像上色般地倒入少量奶泡。除此之外,還可以再加其他調味料,所以摩卡指的便是濃縮咖啡加上熱牛奶和巧克力醬混合成的咖啡。


    與其期盼微量的糖漿能幫助腦袋思考,或許轉一轉手搖式磨豆機還比較有用。我開始發表習題的答案。


    「依照時間順序來思考,我們在蛸藥師通相遇的時候,你早就提著心暖商店的紙袋了。如果你等到我試投結束,會來不及準備禮物,這點已經證明過了。假設你是在我決定買飛鏢之前,就買下禮物,邏輯上也說不通。既然如此,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們相遇時你還沒買禮物,紙袋裏的東西根本不是飛鏢。」


    喀啦喀啦喀啦。她臉上的笑容毫無變化。


    「因為之後你一直和我一起行動,你當然沒有機會跑去買禮物。不過,你在送我禮物時,隨口說出了『也沒有花多少錢』吧?我先前已經確認過飛鏢的價格,是四位數接近五位數,怎麽看都不像是能讓朋友毫不客氣收下的便宜價格。也就是說,那句話的真正意思是這樣的:『因為我所花的錢比你以為的還少。』」


    我照著事先統整過的內容繼續說下去。


    「為什麽你能夠以比我知道還更便宜的價格買下它呢?由於包裝紙也是心暖商店的,所以不可能是在其他店家購買——一想到這裏,我腦中才終於浮現『員工價』這辭匯,推測出你有幫手。」


    坦白說,這個思考流程是假的。其實比較類似跳過前麵的順序,隻知道答案而已。不過,那並非我所希望的結果,也沒辦法改變這個事實,所以算了。


    「你有個朋友在心暖商店工作。你聯絡那個人,請他幫忙準備適合送給我的東西,然後請他送到小酒館。」


    ——沒想到美星竟然也有能單獨和對方去小酒館的異性友人啊!


    胡內是這麽說的。即使他明明人在心暖商店,卻還能知道我認識咖啡師,但不可能連我們兩人前往小酒館都知道。與其推測他是事後才聽咖啡師說的,把這看成是她策畫的詭計所導致的結果還比較合理。


    「之後你隻需要趁我去廁所的時間,從可能事先寄放在店員那裏取得禮物,再和自己紙袋裏的東西交換就大功告成了。理論上隻有這個方法可行,我認為這就等於是解開習題了——不過,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有點棘手了。」


    因為待會要說很多話,我又喝了一口摩卡。咖啡師似乎很樂在其中地聆聽著,隔壁桌下的查爾斯則感覺十分無趣地直打嗬欠。


    「我一開始認為你是正好遇到我,然俊才聯絡朋友的。畢竟你在我離開的前一刻,似乎都待在心暖商店,也早就知道朋友在那裏了吧。如此一來,你能夠和朋友聯絡的機會就相當有限。你在我麵前使用手機的次數,就隻有等待小酒館開店時的那一刻而已。」


    當然,還扣除我去廁所的那幾分鍾,我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身上。照理說去趟廁所不會花太多時間,所以我暫時離席的時候,禮物應該早就送到了。


    「既然你們隻聯絡一次,就代表你隻能傳一封『幫我把那個誰之前想要的東西送到小酒館』的簡訊給朋友。但就算以放手一搏的心態這麽做,成功機率也未免太低了。假如你朋友沒有看到我,整個計劃都不用玩了。你不可能隻傳一次訊息就放心,應該會用手機確認過好幾次才對。」


    「我隻有在青山先生與小酒館店員交談的片刻使用過手機。因為必須跟朋友詳細說明我的要求,一定得寫一封很長的簡訊,在那麽短的時間內絕對辦不到。」


    她說得也沒錯。到目前為止,似乎都和我的推測吻合。


    「換句話說,在我們碰麵後,你就沒有機會能和朋友仔細聯絡了。既然如此,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碰麵前。仔細想想,你會折回才剛離開的心暖商店,本來就是件很奇怪的事。」


    若借用我前陣子聽過的某句話:我們那天的邂逅是巧妙累積了許多偶然的結果,甚至讓人想以「命運」來稱呼,那也未免太盡如人意了!


    「你和我並非完全偶然相遇。你朋友透過某種方式事先知道我是誰,並在心暖商店發現我,就把還沒走遠的你叫回來。你則拜托他調查我想要的東西,順便拖住我。」


    所以那個時候飛鏢才會突然賣光了。那人好不容易發現我感興趣的東西,卻眼睜睜地看我買下它,這樣送禮的意義也沒了,所以就趁我在試投時閉上眼睛的瞬間,先把飛鏢藏起來,等到最後我決定要買了,才確定要送我什麽禮物。


    「不過,如果我隻和對方說了這些,還是不太周全呢。」


    「是啊。即便你連我們會去吃飯的事情都料想到了,決定店家的人卻是我。所以你至少得告訴朋友我們在小酒館。那就是我們在等待開店時你用手機傳的簡訊內容。」


    若連跟禮物有關的訊息都在事前就知道的話,當時她隻需要傳訊息告訴朋友小酒館的店名,並請他送過來即可。隻要有數十秒的時間,就能輕易完成這件事。話又說回來了,雖然是朋友,但請工作人員幫忙送貨,還讓人在外麵等自己用餐完,甚至陪自己回家,美星咖啡師你還真會使喚人。以胡內的立場來看,算是所謂的「先喜歡上的人就輸了」吧。


    這麽一來,她的trid treat就真相大白了。咖啡師彷佛在答案紙上畫圓圈似地緩緩轉動手把後,手放開磨豆機並鼓掌,說:


    「真是太精采了,青山先生。」


    看到她充滿興奮的笑容,我也跟著笑了。「看來你不覺得『完全弄錯』了。」


    「我太小看您了。老實說,我沒預料到您竟如此完美地看出我的計劃。特別是您敏銳地從『沒花多少錢』聯想到員工價這點,真是太讓人佩服了。就算無視那段話,這個計劃還是能成立,隻是幫我買的並非店員,而是一般的客人罷了。」


    我捏了一把冷汗。對我來說,這是建立在早就知道幫手是心暖商店店員的前提所得出的推論。就算實際上不是用這種方式推論,我還是很慶幸自己事先想好說服她的理由。


    「對不起。」咖啡師低頭致歉。「其實我把青山先生的事情告訴朋友了。我告訴對方,自己最近跟您交談甚歡,連您的名字和身分都說了。」


    我並不怪她。一想到她的過去,也能理解她會想跟朋友諮詢,究竟該信任還是該小心最近和自己走得愈來愈近的異性。於是我說「這也是無可奈何」,揮揮手要她收回道歉的話。


    「不過,你所謂的朋友是怎樣的人呢?」


    我真是明知故問。但會對知道自己的人感興趣才是正常的吧。


    「這個嘛,我待會——」


    「她好像到了喔。」


    直到剛才都坐在吧台解悶似地玩著手機的藻川老爺爺突然說,並朝窗戶揚了揚下巴。我往外一看,發現在滴滴答答的小雨中有道人影正走向店門口。


    咖啡師露出輕柔的微笑,雀躍地走向門口,接著清脆的鈴聲響起。或許打擾到查爾斯安眠,它輕輕地喵了一聲。


    訪客收起撐開的傘。看到自陰影中現身的人,我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我來介紹一下,青山先生。」咖啡師把掌心朝向天花板,以並攏的四指對著客人。「這位就是我的妤友,也是在這次的計劃中幫忙我的人——水山晶子小姐。」


    長度超過肩膀的直褐發,體型整整比咖啡師大了兩圈,直視著我的冷漠表情一點也不友善。從含有水、晶、山這三個字的名字,便可以聯想到古巴產的咖啡豆之中最高級的水晶山咖啡。


    我和她並非初次見麵。她正是那天我在心暖商店見到、服務態度有問題的女性店員。


    「怎麽了,美星?為什麽突然要叔叔叫我過來?」


    「我想讓這個計劃的受惠者知道小晶有多活躍嘛。又不會怎麽樣,反正你這麽快就趕來,代表你又蹺課了吧?」


    「吵死了,不要說出真相啦!」


    「不行喔,偶爾也要認真讀書才行,不然又會被留級了。」


    「等、等、等一下。」


    雖然我腦袋亂成一團,還是勉強打斷了她們的交談。


    「呃,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咖啡師愣了一下。


    「啊,小晶跟我是大學同學,但和兩年就畢業的我不同,她是四年製的學生。隻是她老是在打工,遲遲無法畢業……」


    我要問的不是這個。我用力地搖了搖頭。


    「你所謂的朋友是女性嗎?」


    她們兩人麵麵相覷。咖啡師很訝異地回答:


    「我應該說過吧?我連和異性單獨喝酒的機會,都少到分不清究竟是睽違幾年了。青山先生不也已經猜到我不擅長和男性相處了嗎?」


    「呃,可是你當時表現出不想讓等你的人和我碰麵的態度啊。」


    「那不是很正常的反應嗎?讓您看到小晶就等於提示您習題的答案了。」


    「你那天不是和我對看了好幾眼嗎?難道不覺得哪裏不對勁?」


    水山小姐也傻眼地說。我知道,那時候她以手機聯絡的對象應該就是美星咖啡師吧!雖然我的頭腦明白這點,但是……


    為什麽登場角色會多一個人呢?


    「……我覺得有點奇怪。」


    我咽了咽口水。咖啡師突然自言自語地說,嘴唇變得毫無血色。


    「青山先生您曾說過,我拜托小晶幫忙拖住您的腳步。您之所以說這句話,是因為有被人攔下來吧?但是我並沒有拜托她這麽做。因為小晶告訴我,她看到您和一位陌生男人開始試投飛鏢後,覺得您應該還會在店裏停留一陣子。」


    「陌生男人?他不是心暖商店的店員嗎?」


    「我們店裏哪有穿著灰色西裝接待客人的男店員啊!」


    水山小姐的回答更加深了我的混亂。我很想幹脆一股腦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說出來,好找出事情的真相,但與他的約定卻阻擋在我前方。


    「剛才我向您道歉時,您說『這也是無可奈何』。到底是什麽事情無可奈何呢?您聽到我向好友透露來往密切的異性的個人資訊後,究竟想起了什麽,讓您覺得我不得不這麽做呢?」


    咖啡師的態度變得愈來愈恐怖。就算能以閃爍其詞來掩飾的失言,也絕對逃不過她敏銳的頭腦。


    「美星,你究竟想說什麽?」


    水山小姐察覺情況不對勁,抓住了咖啡師的手臂。連在遠處旁觀的藻川老人和小貓查爾斯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們。咖啡師身上散發出的危險氣息不僅沒有趨於平靜,反而變得更濃厚,將我逼入絕境。塔列蘭現在彌漫著一股不祥的氣氛,有如觸手般蠢蠢欲動。


    我陷入沉思,拚命回想自己曾聽過的話:絕不能讓美星知道。男人會這麽覺得、這麽思考,是因為他輕易透露她的過去?但真的隻是如此?而且為什麽這麽清楚對方的想法?男人說偶然撞見她,但為什麽能斷言是偶然?那天晚上一直有不太好的預感。是會發生什麽事的預感?會遇到什麽阻礙的預感?不能再直接和她來往。如果不是因為她封閉了自己的心呢?不擅長說謊。剛才的故事裏我也有登場。除了「男人」之外?誰說一定要把他除外?即使那有可能讓你或美星遭遇危險。他的警告究竟是出於好心,還是所謂的——宣戰聲明?


    我是不是根本搞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了?


    「請您告訴我,青山先生——」


    咖啡師以顫抖的聲音說道。因為她的這一句話,有如挪威海怪(4)般,讓狂暴的氣氛頓時化為一道巨大的箭矢,將我的心釘在未知的恐懼感上。


    「您究竟是從誰那裏聽到什麽?」


    4 kraken。是北歐神話中的海怪,常見於小說作品中,被形容成體型龐大的章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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