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星小姐,你知道世界三大咖啡嗎?」


    在某個下著雨的非假日午後,塔列蘭裏仍舊生意冷清。


    隨著時序進入十二月,氣候變得更適合喝熱咖啡了。在這個會有人冠上「思念」二字的季節,我還是一如往常,一找到空檔就前往塔列蘭,美星咖啡師也同樣帶著微笑接待我,但兩人的關係卻毫無進展。不過,一想到現在的情況,我反而對兩人的關係沒有變化感到安心。


    即使在關係上沒有特別變化,我還是能感覺到眼前的咖啡味道出現細微的改變。是因為季節的關係嗎?還是味道難得地變差了?該不會是我自己的心理因素吧?無論如何,至少咖啡師在聽到隔著吧台的我突然提出的問題後,還是親切地回答我,完全看不到像是在暗示味道不穩定的浮躁情緒。


    「知道,是藍山、吉力馬劄羅、可那吧?」


    啊,這些咖啡豆的確被稱為世界三大咖啡。藍山是牙買加的藍山山脈高地栽種的高級品種,在日本特別受歡迎。用不著我再次說明,咖啡師從我的電子信箱聯想到的便是這個品牌。吉力馬劄羅這個品牌,原本是指坦尚尼亞的吉力馬劄羅山區生產的咖啡豆,現在則泛指坦尚尼亞產的咖啡豆。美星咖啡師的姓是切間,吉力馬紮羅也有人簡稱成吉力馬(1)。最後,可那是夏威夷島產的咖啡豆,也是高級品。而從夏威夷可那這個名稱,也可以聯想到某位人物……不過自那天以來,就成了不能在她麵前提起的名字。


    ——從那天之後,早已過了一個月。


    「美、美星小姐!」


    在我不得不違反約定,開口說出胡內波和這個名字的瞬間,美星咖啡師便如同斷線的人偶般,當場昏倒了。


    之後的情況真是一片混亂。水山小姐摟著咖啡師的肩膀,邊叫她邊輕拍她臉頰。藻川先生則飛奔進吧台後方的準備室,將一個有可愛花紋的小包包丟向水山小姐,但她卻說「哪吞得下啊」而沒有接住。從打開的小包包裏掉出好幾種藥,全散落在地上。於是藻川先生又再度折回準備室,拿了小玻璃杯和威士忌酒瓶過來。水山小姐喂咖啡師喝下酒後,她才緩緩睜開眼睛。她逞強地說自己沒事,但水山小姐還是扶著她,和藻…先生走進準備室。直到咖啡師在房內休息,剩下兩個人回到店裏前,我隻能沒出息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水山小姐代替咖啡師在我麵前坐下來後,便告訴我她已經讓咖啡師在準備室的床上休息了。雖然我沒看到準備室裏的情況,但既然有床,代表裏麵空間應該比我想得還寬廣。


    「把所有事情毫無隱瞞地說出來吧!美星想知道的答案,我全部都會代替她聽。」


    於是我一五一十地把我和胡內談話內容還記得的部分告訴她。當我說完後,水山小姐搖了搖頭,讓我看她的手機螢幕。


    「這是……?」


    螢幕上的照片似乎是在晴朗的丹山公園的櫻花樹下拍的。照片中有三個人,站在中間的是美星咖啡師,頭發比現在還長,穿著碎花圖樣的針織上衣和吊帶褲,可愛中帶點孩子氣。在她左邊就是水山小姐,右邊則是一位臉上帶著淺淺笑容的男性,看來很年輕,卻給人一種呆板土氣的印象。


    「雖然聽起來像在找藉口,」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但我會沒發現也是理所當然。那個人就是四年前的胡內波和。」


    我感到驚駭不已。我在他身上根本找不到那名青年擁有的俐落氣質,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如果隻把臉和我腦中的印象對照,勉強可以接受他們是同一個人。


    「當時我跟美星交情也不深,但美星說要帶認識沒多久的客入去公園時,我實在不放心,而且一直覺得她缺乏警覺心,所以我就跟去了。當天其實也沒有發生什麽事……沒想到後來會變成那樣。後來想想,當時有很多事我都應該更認真地製止她才對。」


    1「吉力馬」發音(kilimah)與「切間」的日文發音(kilima)相似。


    「晶子小姐也認識胡內羅?」


    「雖然我不知道有幾成是偶然,但胡內恐怕是跟蹤美星到心暖商店,然後在那裏發現我。接著他偷聽到我和美星的電話內容,便試著和你接觸。方法可能是假扮成店員,也有可能隻是問你要不要試投而已。」


    「為什麽他要和我接觸呢?」


    「應該是想知道你和美星究竟是什麽關係吧!他連你們去了小酒館都知道。」他一直跟蹤我們嗎?一想到當時的情景,我就寒毛直豎。


    「如果就你所言,胡內掌握了美星這四年來的交友情況的話,不可能隻把你當成一般常客。所以胡內才會調查你的底細,假裝偶然遇見你吧。那個男人很有可能做這種事。」


    她的話讓我嚇了一跳。雖然很想追問出他的真正意圖,不過現在不適合提起。


    「……為了以防萬一,我一直留著這張照片,不過現在看來根本沒意義了。」


    水山小姐的視線望向放在桌上的手機。雖然很失禮,不過真要說的話,她是名態度冷淡的女性。即使外表冷淡,卻可以看出她對好友情意之深非比尋常。這就是所謂的愈不會輕易展現友善的一麵,內心就愈可能隱藏著溫柔吧。還是就像她先前的發言中也能窺見的那樣,其實是因為對咖啡師的痛苦抱有某種責任感呢?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們之間的友情沒有那麽悲哀。


    「所以晶子小姐完全不知道胡內在這四年申發生了什麽事吧?因為你連他的外表變了那麽多都沒察覺到。」


    「是啊,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他背對著我吧!如果想責備我太粗心的話,你也跟我犯了同樣的錯喔。你們的談話中可以找到好幾個不對勁的地方。」


    「呃,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想,胡內能掩飾話中的不對勁,大概是因為他用輕視的態度敘述『男人』的行為吧。」


    胡內毫不留情地批評像「男人」一樣不努力讓他人接納自己的人。但既然我現在已經知道「男人」是胡內本人,他所說的話簡直就是在狠狠地批判過去的自己。


    「主動跟我攀談的胡內看起來比一般人還在意自己的外表和態度,和『男人』感覺像是完全相反。當然,所謂的成長,很多都是建立在否定過去的自己上,所以我不覺得有什麽奇怪。但是,為了讓自己變成現在這樣,胡內應該徹底反省了自己的過去才對吧。隻是為什麽他到現在還是一直無法放棄美星小姐呢?」


    「你把事情說得很複雜呢。」她移動抵在太陽穴上的食指,將長發塞在耳後。「以窗戶沒上鎖被小偷闖空門的情況來看,不隻會埋怨自己沒好好檢查,也一定會怨恨闖空門的小偷吧?但這兩個怨恨是獨立的,不管以後再怎麽仔細檢查門窗,對小偷的怨恨還是不會消失。」


    「所以美星小姐是闖空門的小偷羅?」


    「我覺得她其實是聖誕老人,隻是胡內把她當成小偷了。」


    真是難以理解的譬喻。我明白她想表示比起不感謝讓自己成長,對此燃起憎惡之情的心境反而十分常見。即便已經過了四年,胡內還是無法允許她像以前對待他那樣,以同樣的態度和別人來往。


    「外表是徹底改頭換麵了,但最棘手的地方還是沒變啊。」


    「因為他不隻坦蕩蕩地表明身分,連聯絡方式都告訴你。他應該想暗中幹涉你的行動,幸運的話,說不定能破壞你和美星的關係,這怎麽想都不是正常人會做的事。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他有什麽理由想和你見麵。」


    水山小姐以帶有請求之意的眼神看著我。


    「拜托你,以後絕對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有個人在保護著她。我再次體認到她說的這句話一點也不誇張或虛假。


    「


    你隻聽胡內敘述大概無法想像,其實那時候美星受到的打擊非常大。就算身體沒有受到什麽傷害,但精神上的打擊卻連旁觀者都看得出來。原本個性天真活潑的女生,竟然變得悶悶不樂,連話也不太說了……你也看到剛才的那些藥了吧?最近應該沒那麽嚴重了,但當時甚至不靠那些藥就無法入眠。」


    曾幾何時,藻川先生已經把散落在地上的藥收拾幹淨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自己不該去碰那些藥,而且我也沒辦法一眼就認出那是何種藥,但從她的敘述來看,可能是安眠藥或鎮定劑之類的東西。雖然不是什麽大驚小怪的事情,胸口卻還是泛起一絲苦澀。


    「我之前聽她談起你時,其實很高興。在經過漫長的時間療傷後,她終於振作到能和異性深交了。隻是沒想到現在那家夥又來礙事。」


    「又還不能一口咬定一定會出事……胡內也沒有再像以前那樣突然攻擎她了。」


    「你還有辦法這麽悠哉啊?他都直接跑來告訴你『有可能遭遇危險』了耶。這不是威脅是什麽?你如果再和美星繼續往來,上次是剛好有人阻止,這次可就不保證能得救了。要是再發生那種事情——讓美星覺得是自己跟異性交心,才會導致他做出更進一步的惡行,就不知道她能不能再振作起來了。」


    「所以意思是叫我別再和她見麵羅。」


    我移開視線。水山小姐隻輕吐出混有歎息的一聲「嗯」。


    「考慮到這層關係,再次思考胡內所說的話,我不覺得他隻是想告訴我『別和切間美星走得太近』。所謂的不要重蹈覆轍,換句話說,就是我連要來喝她的咖啡都不行吧?」


    「這……不對,我覺得不是這樣。」


    「那你到底要我怎麽做?雖然晶子小姐你說我悠哉,但我不願對胡內言聽計從,也不想再也喝不到美星小姐煮的咖啡,我隻是在想,有沒有其他辦法可以避免這種局麵。就算叫我不要重蹈覆轍,但我不知道當時的情況,也對胡內的為人幾乎一無所知啊。如果有其他方法的話——」


    「那你就想啊!」


    她突然大聲地吼道,嚇得小貓一溜煙地躲進收銀櫃台內。坐在店內一角的藻川先生也朝我瞪了一眼,但仍舊保持沉默。


    「如果美星覺得自己說不定終於找到能交心的對象,那你疏遠她絕對不是最好的作法。不希望事情演變成邪樣的話,你也來想辦法啊。你應該也很清楚吧?繼續維持現狀不過是在逃避而已。想想辦法吧!我也會一起想的。」


    方法。不重蹈覆轍的方法。能夠拯救切間美星擺脫胡內惡行的方法。


    「……我今天還是先回去吧。美星小姐就拜托你了。」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也沒有心情注意準備室裏的情況。當我伸手推開門,鈴聲隨之響起時,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轉頭說: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什麽?」水山小姐的態度相當瞧不超人。


    「為什麽美星小姐會選擇我當這麽重要的對象呢?我不覺得我像以前的她一樣積極地想讓人敞開心胸。還是相反的,我和以前的胡內一樣,看起來都不太願意敞開心胸跟人來往,所以才讓她產生同情心?」


    「這我哪知道。」她甚是不耐地轉頭望向窗戶,接著說:「但是,她曾經說過一句話。說你『好像很享受地喝著咖啡』。」


    ……咖啡?


    「呃,這句話讓我有一點期望落空的感覺耶。」


    「所謂對誰動心的契機,不都是像這樣的小事嗎?」


    我向若無其事地拋出這句話的水山小姐告別,在回家路上反過來思考自己的情況。


    嗯,或許真是小事也說不定。


    ——為了甩開心中的鬱悶,我故意開朗地回應她。


    「不愧是職業咖啡師,回答得毫不遲疑。不過呢,美星小姐。我原本設想的答案不是這個,而是世界三大『夢幻』咖啡。」


    「那就是別稱鼬鼠咖啡的印尼麝香貓咖啡和非洲的猴子咖啡,以及越南的貂咖啡羅?」


    我還是沒在咖啡師的微笑中看見一絲動搖。


    「這三種都是動物吃了咖啡的果實,也就是咖啡果後,從排出的糞便挑出未消化的咖啡豆,經過清洗、幹燥等步驟處理,製成可以衝煮的咖啡。據說在沿著消化器官通過動物體內的過程中,咖啡豆會產生變化,形成複雜且獨特的香味,麝香貓咖啡產量稀少,所以販賣價格非常高,而猴子咖啡則幾乎被當成傳說看待。」


    「不知情的人聽到是從糞裏取出豆子,應該會覺得相當震驚吧。老實說,就連我這種咖啡愛好者,也忍不住眉頭一皺。」


    「哎呀,隻要能喝到好喝的咖啡,我倒是覺得沒什麽好介意的喔。」


    我真想把「膽大如糞」(2)這四個字送給她。


    「不過,和普通的咖啡相比,你也無法否認它會讓人產生抗拒感吧?說到這,其實昨天我某個開咖啡店的朋友剛好從台灣旅遊回來。他送給我的禮物就是『猴子咖啡』。好像是在台灣山區種植咖啡樹,而野生的台灣猾猴偷吃咖啡果,再把它們吐出的種子收集起來的咖啡豆。怎麽樣?跟糞比起來,應該更有意願喝喝看吧?」


    「哎呀哎呀,那還真讓人好奇。您的朋友實在非常大方呢!」


    「不,因為真的很貴,我朋友隻把他買的分一點點給我。雖然很可惜,但分量夠衝煮兩三杯,我日後會再向你詳述那是什麽味道……呃,請問你在做什麽?」


    2原文為「糞度胸」,意指一個人的膽量極大。


    隻見咖啡師收起了剛才還拿在手上的餐具,手腳俐落地開始脫下深藍色圍裙。她手指繞到背後,挺起胸膛說:


    「青山先生,請容我事先說明,雖然我們是朋友,但以我的原則來說,到身為異性的您家裏叨擾其實是不值得鼓勵的行為。可是,如果想要徹底鑽研一項事物,在過程中難免會伴隨一些危險。還請您千萬別把我誤會成能毫不遲疑地做出這種事的女性。」


    「呃,你該不會……」總覺得她好像對我說了很多失禮的話。「打算現在到我家來吧?」


    「若錯失這個良機,您應該在兩天內就會把它喝完了吧。既然如此,因為是猴子咖啡,我也隻能忍痛如斷腸地選擇這條路了。」


    「斷腸」這個詞,是從母猴失去小猴後,體內腸子斷成數截而來,引申指極度悲傷。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開玩笑,但「斷腸」那句話實在很多餘。


    我誇張地長歎一口氣,歪斜著椅子,環顧店內。我十分好奇從剛才就趴在地上翻找家具下方或細縫的藻川老爺爺究竟在幹嘛。感覺隨意放在桌上的幾枚錢幣應該可以回答我的疑惑,但我一時還想像不出大略的情況。


    看著他感覺有點可憐地扭動後背,我努力藏起自己的表情,否則我的嘴角就會忍不住上揚了——事情未免進行得太順利了。


    「嗯,既然你都這麽說了,也隻好請你走一趟了」我裝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不過,如果美星小姐要來我家,那店誰來顧呢?」


    我一開口,老爺爺就迅速地站起來,轉身對著我拍拍自己的胸膛。


    「我來吧。」


    我和咖啡師陷入沉默。在一片死寂中,隻聽得見查爾斯彷佛在大啖飼料的清脆咀嚼聲。


    「……我會以進修的名義臨時休業。現在客人很少,應該沒關係吧。不好意思,青山先生,能麻煩您幫我把外麵的電子招牌搬到裏麵嗎?」


    「好,我知道了。」


    「我來顧店吧。」


    我依照她的指示先走到店外,把電子招牌拉到裏麵。雖然底下附有輪子,但要拖到紅磚道上的難度比我想像中還高,最後竟花了將近五分鍾。


    平常這工作一定是交給老爺爺負責吧。


    我回到店內,就看到店門旁的地板上放著一個很大的托特包。從開口可以窺見黑白兩色的製服,應該是匆匆忙忙換下來的。最後咖啡師從旁邊的廁所走出來,身上穿著灰色大衣。


    「讓您久等了,那我們走吧。」


    聽到咖啡師的聲音後,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老爺爺轉過身來,又說了第三次。


    「我就說店——」


    「才不讓你顧!」


    簡直是虐待心髒。身旁的咖啡師有如火山爆發般大聲怒吼。


    「我打死也不會把店交給一直纏著年輕女客人不放,最後被對方拿零錢砸的人顧!在你把零錢不多也不少地全部撿起來前,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這下子我知道前因後果了。在我來到店裏前,他們似乎才剛吵過一架。不過說真的,你究竟在搞什麽啊,老爺爺。


    我主動提起咖啡師的托特包,重量比我想像中的重很多,不過我還是一路朝著自己家前進。在前往法院前的公車站途中,咖啡師看到我的苔綠色雨傘,便露出了彷佛很懷念的微笑。在轉瞬即逝的日子中,我們兩人的距離確實逐漸拉近了。當我如此告誡自己,要達成真正的願望或許隻是時間的問題——但今天則是另有目的時,先前如濃霧般始終在我心裏徘徊的不安,也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2


    北白川某棟舊公寓頂樓二樓的其中一間房間,就是我的私人堡壘。搭公車的話,得在銀閣寺道站下車;但若在法院前上車的話,就不需換車,可以直接抵達。


    「我每天會走路經過今出川通,也經常在白川通搭公車,要去塔列蘭的話,從那條路走會比較方便。」


    在說明的過程中,我們也抵達了我家。我拿出鑰匙打開門,自己先走進去,然後在水泥地上請咖啡師進來。


    「來,請進,不好意思,我家有點髒亂。」


    「打擾了。」


    咖啡師輕輕地行禮,然後踏出值得紀念的一步。她從係統浴室前走過,腳步輕快地穿越狹窄的廚房,站在我房間入口說了一句感想。


    「很幹淨的房間呀。」


    「是嗎?因為我昨天剛好有用吸塵器吧。」


    我故意裝傻。其實為了以防萬一,我昨天才仔細打掃過每個角落。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盡頭放著床,前方是矮桌,其他空間則被最基本的家具占滿,除了幹淨外,毫無其他優點可言。雖然很單調,但獨居男人的房間應該都像這樣吧。


    咖啡師一走進我房間,就把脫下來的大衣折好,和歪向一邊的包包一起放在床鋪旁。這該叫美式學院風嗎?菱格紋的針織外套和褲裙的搭配真是絕妙。接著她把我隨手放在地上的托特包放到自己的東西旁邊,左右環顧後便低聲說:


    「事不宜遲,把那個東西拿出來吧。」


    「又不是什麽來路不明的藥品。請到這邊來。」


    我和她一起來到廚房後,就從餐具櫃裏取出保存咖啡豆用的密封罐。我已經事先把朋友給我的咖啡豆放進罐子裏了。一打開蓋子,四周就充滿了烘焙完成的豆香。


    「這就是猴子咖啡……」咖啡師露出了心醉不已的眼神。「讓人興奮得想學猴子吱吱叫呢!」(3)


    3日文的「興奮」(ウキウキ)類似猴子的叫聲。


    我決定當作沒聽到。「我已經請朋友進行烘焙了。接下來隻要把它磨成咖啡粉,然後再衝煮……啊。」


    「怎麽了嗎?」


    「真糟糕,我現在才想起來,我的濾紙用完了。」


    「青山先生也會不小心把濾紙用完啊。」


    「是、是啊。不好意思,我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吧。」


    「我還是待在這裏好了。」


    「不行啦,這裏是我家耶。」


    我拉著不知為何鼓著臉頰的她,暫時離開自己的家。我在公寓走廊要通往樓梯的地方停下,把踩在腳跟下的運動鞋穿好。這時,突然有一名棒球帽沿壓得很低的男性爬上樓梯,我們便側著身子讓他先通過。


    「剛才那是……」她回頭看著男性,似乎在擔心什麽。


    「不知道耶,如果不是住這裏的人,就是送報紙的吧?」


    「但他手上好像沒拿報紙耶。」


    「因為隻有一份,所以沒看到吧,這棟公寓大部分都是獨居的學生,會訂晚報的大概也隻有我了。」


    走到樓梯底部後,我打開傘。因為兩人無法共撐一把,咖啡師也反應迅速地拿出自己的傘。我像要甩開雨水般地轉著傘柄,帶著她走下今出川通的坡道。


    我在寫著「農學部前店」的便利商店裏找到濾紙,還順便買了茶點之類的東西。回到公寓時,總共花了差不多二十分鍾。我在樓梯下收起濡濕的傘時,咖啡師突然往上一看。


    「又有人在上麵呢!」


    經她這麽一說,找也聽到了在二樓走廊上逐漸跑遠的腳步聲。


    「應該是快遲到的學生急急忙忙衝出房間的聲音吧。現在已經快到下一堂課的上課時間了。這間公寓的房間排成一列,另一頭也有樓梯。」


    看來她現在已經變得如驚弓之鳥般敏感。如果原因與我猜想得相同,那或許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情況。雖然是她先提議要來我家,但我也同樣產生了責任感,胸口隱隱作痛。


    二樓走廊沒看到半個人影。我家的門上則如我所料地夾著晚報。我取下它後再次打開門,請咖啡師進入裏麵的房間。


    「咦,那是什麽?」


    桌上有個裝飾得很華麗的大包裹吸引了咖啡師的目光。


    「哦,之前說好要送你的賠禮已經送到啦。」


    實際說出事先想好的台詞時,還是顯得很生硬。我為了掩飾害羞,把晚報往床上一扔,結果報紙翻了開來,變得亂七八糟的。


    「哇!」令人高興的反應。她雙手掩著嘴角,露出驚訝的表情。「這還真是有趣呢!其實——」


    「既然都要磨豆子了,不如就請你來解開這個謎題吧。」


    咖啡師聽到我的提議後眨了眨眼。「也就是說……」


    「你也看到了吧,我們一開始來到這裏時,桌上什麽東西都沒有。這個禮物究竟是用什麽方法送進來的呢?當然了,我和你一起走出房間,可沒有機會把它放在桌上。」


    「那個,青山先生。」


    「怎麽了嗎?」


    「這才是您真正的目的吧?」


    唔呃。「你在說什麽啊,我隻是剛好拿到猴子咖啡罷了,而且是你先說想來這裏的……對不起,我說錯話了,請你原諒我。」


    這是怎麽一回事?我明明想逃避她的問題,卻不知不覺變成一勁地猛道歉。


    「請您別這樣,您跟我道歉的話,反而會讓被您耍得團團轉的我更丟臉的。」


    咖啡師以哭笑不得的神情說道。畢竟她曾要我帶她去出町柳的咖啡店,所以我猜她一聽到很可能再也沒機會取得的稀有咖啡,一定會要求在新鮮度還沒流失前讓她喝喝看。這個計劃的疑慮在於她究竟肯不肯踏進異性家裏,不過顯然她的好奇心輕而易舉地淩駕了警覺性。


    「老實說,我根本沒料到會進行得如此順利呢!原本預設最好的情況是你晚上才會來我家,結果你竟然說走就走,連店都提早關門。」


    「您別再說了啦。」她的臉愈來愈紅。


    「不過,反正咖啡豆是一定得磨的,順便解解看這個謎題也不錯吧?你等我一下,我現在就去廚房拿豆子跟磨豆機——」


    「啊,這個嘛……」咖啡師先把包裹抱在懷裏,看了看沒有關得很緊的衣櫥,再抬頭仰望桌子正上方的天花板,最後朝玄關瞥了一眼


    。「不需要用到手搖式磨豆機,因為我已經磨好了。」


    ……咦?什麽?


    「這是非常典型的手法。禮物原本放在稍微打開的壁櫥內,位置應該比桌子略高,上麵用綁成一圈的長釣魚線或類似的物體穿過,再把線勾在桌子正上方的掛鉤。」


    她指了指天花板。我就算不看也知道,那裏有個我釘上去的小型金屬掛鉤。


    「之後,為了不讓釣魚線太顯眼,就一路延伸到玄關。您在離開房間時,抓著從門縫間穿出的釣魚線,邊走邊拉。以這個禮物的重量來看,應該會被釣魚線從壁櫥裏吊上來,碰到掛鉤後才停止。這時您再停下腳步假裝穿鞋子,然後剪斷綁成一圈的釣魚線,禮物就會掉下來,並以本身的柔軟觸感當緩衝,最後固定在桌上。接下來您隻需要拉扯釣魚線被切斷的那一端,將線藏起來就行了。」


    「這、這隻不過是你的推測而已!」我的話就像在說「如果這是虛構的理論,那我自白也不足采信」一樣。「你有證據嗎?證據在哪?」


    「證據現在一定還在那裏,不是嗎?」


    咖啡師手指向放在水泥地上的傘架,自信滿滿的態度甚至讓人下意識不敢與她為敵。


    「我剛才一直覺得您不停在轉傘,所以應該是把釣魚線纏在傘柄上吧?光從這一點來看,的確是下了一番工夫呢……不過,青山先生。」


    「在。」她突然呼喚我的名字,我忍不住挺起背脊。


    咖啡師微笑了一下。


    「憑這種程度的詭計就想讓我磨豆子,請您不要太小看我好嗎?」


    「是、是,我甘拜下風!」


    我差點就想對她下跪磕頭了。她隻在短短的瞬間就看穿詭計的每一個細節。我在昨天拿到猴子咖啡時想到這個計劃後,就準備了我特別挑選的禮物和所需的工具,今天早上還實驗了好幾次,以提高計劃的可行性,用盡辦法想給她一個驚喜。在實際進行的時候,我還很佩服自己能想出如此妙計,但咖啡師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解開它,真是太扼腕了。


    她心情很好地搖了搖包裹。


    「我可以打開嗎?」


    話還沒說完,她就拆了起來。綁住開口的緞帶和外包裝連在一起,使得包裹看起來像個束口袋,可能掉到桌上時力道太大,就算不解下緞帶,開口也早已鬆開。咖啡師用手指把開口撐開,慢慢往下壓。


    從包裹裏探出頭來的是個大泰迪熊玩偶。


    「好可愛的禮物喔。」所謂的可愛究竟是指泰迪熊,還是指我的挑選眼光呢?她的說法兩種都說得通。


    「你之前說過吧?為了遏止藻川先生愛偷懶的惡習,幹脆在角落的椅子上放個大玩偶之類的東西。」


    「啊,原來如此。所以也兼具實際利益,對吧?嗬嗬,謝謝——」


    不知道為什麽,她的手突然停止解開包裹。


    「為了避免帶回去時升濕,等我回到店裏後再拆開吧。」


    我強烈地感覺到她慌張地想用笑容掩飾什麽。


    「還是先在這裏看一下整隻熊長怎樣吧?」


    「呃,可是……」


    「好啦好啦,隻要像這樣用力一拉!」


    我從旁伸向包裹的手一使力,咖啡師就像勉強忍住嘴裏的尖叫般,輕輕地「啊」了一聲。


    「咦……怎麽會這樣?」


    我沒辦法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事實。


    終於現出全身的泰迪熊,原本應該隻是個普通的玩偶,現在卻像剛跟同類經曆過生死決鬥般,身體和四肢到處布滿裂痕,變得破爛不堪。


    3


    禮物常常被加上「充滿心意」的形容詞,不過應該不是代表「賦予靈魂」的意思。


    「我從包裹開口看見布上的裂痕,原本打算在青山先生發現前帶回去縫補的……沒想到竟會這麽淒慘。」


    咖啡師說話時臉色蒼白,我也完全陷入混亂。


    「不對啊,這太奇怪了。今天早上出門前,我要把這家夥掛在衣櫥裏時,還仔細檢查了裏麵的東西喔。我那時曾解開緞帶,親眼確定裏麵的東西沒有任何問題,然後離開家的時候也確實把門上鎖了。換句話說,它是在變成密室的房間內被弄得破破爛爛的。」


    難道真的有靈魂附身在玩偶上?咖啡師當然不會接受這個理由。


    「肯定是我們兩個以外的人做的好事。青山先生,您有這間房間的備份鑰匙嗎?」


    我走向廚房,拉開餐具櫃的抽屜。我一直把房東交給我的唯一一把備份鑰匙放在這裏。拿出鑰匙後,我走回房間。


    「備份鑰匙在這裏——等等,你在幹什麽啊,美星小姐!」


    我在千鈞一發之際從背後架住咖啡師的雙臂。因為她方才把手放在壁櫥的折疊門上,眼看就要把它一口氣拉開。


    「放開我!」就算硬是被我拉住,咖啡師仍舊喘著氣想伸手打開壁櫥。「剛才我檢查過了,窗戶是鎖上的,而玄關門之前也的確鎖著,再加上您說備份鑰匙沒有不見,您知道這個狀況代表什麽意思嗎?」


    「什麽意思?不就像我剛才說的,這裏是個密室嗎?」


    「沒錯,這也代表著除了我們,沒有人離開這個房間,不是嗎?」


    我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如果不從外麵鎖上門的話,無論是誰,都沒辦法讓這個房間變成密室後再離開——換句話說,把泰迪熊弄得破爛不堪的入侵者,一定還待在這個房間的某處。


    「可、可是我們又還沒弄清楚他用什麽方法闖進來,通常都是從哪裏進來就從哪裏出去吧?」


    「青山先生,您真的有替自己的大門上鎖嗎?」


    「啊?你剛才不是也承認了嗎?玄關的門之前的確是鎖著的。」


    「是的,我看到青山先生您用鑰匙開門了,但我沒有看見您是否用鑰匙鎖門。」


    所謂的人之常情,就是在聽到這種話後會跟著愈來愈沒把握。


    「也就是說,入侵者是從我忘記上鎖的大門進來,然後從內側上鎖的。」


    「但他在破壞玩偶後,怎麽都不可能特地把機關恢複成原狀,所以他闖進房間的時間點,大概是在我們去便利商店的那二十分鍾內。」


    我腦中第一個浮現的便是棒球帽男的身影。那時候我以為他是送報員,但我們回公寓時也有聽到腳步聲,就算把它當成送晚報的人的腳步聲也不奇怪。


    「不過,入侵者的目的是什麽?他刻意破壞玩偶有什麽意義嗎?」


    咖啡師充滿恐懼不安的視線仍舊緊盯著壁櫥的門。


    「既然入侵者察覺到您忘記鎖門,先不論是否為偶然,他應該看見我們才對。在這個前提下,當我試著想像他去破壞一看就知道是禮物的東西,究竟是為了什麽目的時,我就——」


    我突然覺得自己從背後抱住的嬌小身體變得沉重。


    「我又覺得自己好像快昏倒了。」


    我感到一陣顫栗。咖啡師正懷疑這是名叫胡內波和的男人所做的好事。


    如果口頭上的警告無效,接下來就采取實際行動嗎……雖然我不覺得他會這麽做,但若是真的,他的思考模式也太駭人了。光是想到有人入侵房間就很恐怖,假設那個人就是他,她會如此恐懼也是很正常的反應。


    戴著棒球帽的男人是胡內波和嗎?我拚命回想他的樣貌,卻沒什麽印象。兩個人的氣質完全不同,但在當時還是覺得很古怪。雖然很想說美星咖啡師應該不會認不出他,但既然他的外觀變化那麽大,也不得不懷疑她的判斷力。


    「不過呢,美星小姐……」在無可奈何下,我試著提出關鍵性的反駁。「就算你的推論有些地方是對的,但入侵者也不會躲在這個壁櫥裏。


    因為裏麵塞滿了我的東西,就連那隻熊,我也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放進去。裏麵絕對沒有空間能讓人躲藏,這點我可以保證。」


    我沒有說謊,應該說我極度不想讓她看到壁櫥裏的東西。裏麵除了衣櫃外,還有牽涉到我的個人隱私,被她看到會很麻煩。無論是誰,都會有一、兩件不想被特定對象知道的事。套用她曾說過的話,即便總有一天會向她坦白,但「現在還沒辦法鼓起勇氣」。


    雖覺得她還是不太能接受,但她總算冷靜下來,放棄靠近壁櫥。


    「……我明白了。如果不讓我查看的話,就請您自己確認吧。不檢查一次我還是無法放心。若您希望的話,我可似暫時離開房間。」


    「好吧,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雖然我覺得裏麵絕不可能藏人,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


    「那我就待在廚房。若有什麽狀況,請您大聲呼喚我。我會衝過來幫您的。」


    我鬆開咖啡師的雙臂,她便走出我的房間。就算她說會衝過來幫我,但假設真的出現暴徒,她要用什麽方法阻止對方?難道要拿菜刀嗎?這反而讓我隻有不好的預感。


    即使我知道壁櫥裏沒有人,但聽她形容得那麽嚇人,連我也覺得有點害怕。我戰戰兢兢地打開壁櫥,裏麵確實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塞得滿滿的。姑且不論剛出生的小熊,就算不把衣服翻開查看,我也知道裏麵絕對沒有地方能讓入侵者藏身。


    我把衣櫥關好,看著折疊門化作毫無縫隙的一麵牆,讓內部形成密室,突然想起一件事——假設入侵者現在還待在這個房間,那他為什麽不離開呢?


    如果想趁回房間的我們不注意時做什麽事,那就無法解釋他為何要弄壞玩偶了。透露出自己存在的行為隻會讓我們產生警覺,對入侵者來說毫無益處。


    再說,今天咖啡師會到我家本來就不是事先約好,所以入侵者也隻是臨時起意羅?既然如此,代表入侵者可能在弄壞玩偶後就覺得滿足了。但是當他要離開房間時,正巧遇到我們回來,隻好暫時先躲在某處。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玄關的門會上鎖也可似說得通。


    從他到現在都還沒現身來判斷,入侵者應該是在思考如何在不被我們發現的情況下悄悄離開房間吧!假設他在躲藏的瞬間也想著這點,應該會盡可能挑選靠近玄關的地方躲藏才對吧?更何況這是個為獨居者設計的狹窄房間,根本沒多少地方好躲。唯一算得上適合的地方,就隻有——


    「呀啊!」


    一陣猛烈的金屬撞擊聲和咖啡師的尖叫同時響起,快昏倒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如果入侵者想找地方藏身,緊鄰玄關的浴室就是絕佳地點。他躲在裏麵看著我們經過,尋找能逃離房間的機會。但是,就算他不打算主動離開浴室,隻要有人打開浴室的門,他便不得不采取強硬的手段來抵抗。咖啡師或許隻是想去廁所而已,但對他來說,那就像扣下扳機。


    我搞錯順序了,應該先確認那裏沒有人,再讓咖啡師獨自待在廚房的。


    「美星小姐!」


    我連滾帶爬地跑出房間,咖啡師呆站在鍋碗散落一地的廚房裏,轉過頭對我「嘿嘿」一聲,露出愧疚的微笑。


    「……你在做什麽?」


    「對不起,我隻是想拿菜刀當武器。」


    似乎是打開廚房水槽下的櫃子,結果引發山崩。


    「我還以為自己的心髒要停了呢!」


    「隨便打開櫃子的確是我的不對。但我也是逼不得已。不需要拿出菜刀就能解決,真是讓我鬆了一口氣。入侵者沒有藏在衣櫥裏吧?」


    「我不是說過了嗎?話說回來,浴室呢?我去看看吧。」


    「我已經檢查過了,一看就知道裏麵沒有人。」


    她什麽時候檢查的?雖然她還是一樣謹慎小心,但好歹也跟我說一聲吧?就算我可以理解人在緊急情況下會做出缺乏常識的事,但連菜刀都沒拿就去開門,不是很危險嗎?


    「這樣一切都回到原點了。既然沒有其他地方能藏身,就隻能猜想入侵者果然可以自由進出這裏。」


    「既然這樣,我們更不能掉以輕心。必須快點找到他進出房間的方法,然後想出對策阻止他才行——青山先生。」


    她正經嚴肅的表情讓我忍不住立正站好。「怎麽了?」


    「能夠請您借我手搖式磨豆機嗎?還有咖啡豆。」


    喔喔,終於輪到它們登場了。我把陶瓷磨刀的手搖式磨豆機交給突然感覺很可靠的咖啡師。然後計算好剛才被我們置之不理的猴子咖啡的分量,放進儲豆槽裏。


    「拿這麽珍貴的豆子來磨好嗎?」


    「等到你磨完的時候,謎題應該也解開了吧?我們就可以用猴子咖啡來乾杯。」


    她露出笑容對我的決心表示讚賞,接著輕輕地點了點頭。


    「要是打擾到你思考就不好了,我再去房間檢查一下。」


    我留下開始轉動手把的咖啡師,回到房間。我絞盡腦汁,仔細回想我們正要前往便利商店時的記憶,確認是否有可疑的地方。放在桌上的禮物和消失的釣魚線代表我的計劃成功了。剛才我也關好了拉門緊閉的壁櫥。剩下的就是便利商店的塑膠袋、晚報和咖啡師倒在一旁的托特包……


    應該可以找到什麽線索才對。我趴在地上看了看床下。沒有像都市傳說那樣和人四目相對,應該說我的床下根本沒空間躲人。而且我才剛用吸塵器打掃過,裏麵連一塊垃圾都……不對。


    在我的床沒遮到的地毯邊緣,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是頭發。以發型來形容應該是到肩膀,就算不比較長度,我也知道這不是從美星咖啡師身上掉下來的,更別說是我的了。因為頭發的顏色是明亮的咖啡色,還不隻一、兩根,而是好幾十根的一束頭發。


    我昨天打掃過,所以這不是從之前就一直掉在這裏的東西,也不可能是黏在衣服上帶進房間的,因為數量太多了。這一定也是某個人留下的。但不可能有那麽多入侵者,恐怕跟破壞玩偶的是同一人吧。


    他做這些事究竟有什麽目的?我再次思考把泰迪熊弄得破破爛爛的目的、在房間留下主人不明的頭發的目的,然後腦中隱約浮現了某個推論。如果這兩種行為都可以達到某個目的,誰會因此感到高興?那個人可能得知如何入侵和逃離房間的路徑嗎?這兩個問題明確地指向唯一的真相。


    「哈哈,我知道了,美星小姐。」


    我一麵煩惱著該如何說明,一麵走向廚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咖啡師的臉頰又恢複了血色。連喀啦喀啦的轉動聲也十分清脆。


    「知道在小熊身上留下爪痕的犯人是誰了嗎?」


    「讓你如此害怕真是抱歉,其實這全都是我造成的失敗啦。」


    我雙手抱起棉花如腸子般從肚子跑出的泰迪熊。


    「我用釣魚線穿過禮物包裝的時候,因為怕裏麵的東西掉出來,所以也在玩偶身上繞了幾圈。我在室外拉釣魚線時,被拉到禮物開口附近的玩偶剛好壓在掛鉤上,然後一拉扯,掛鉤尖端就把布割開了。哎呀,雖然實驗還算順利,但正式來的時候總會演變成意想不到的情況。」


    咖啡師還是沒有停止轉動。在她說出那句話前,快點把話題結束吧。


    「總而言之,已經沒什麽好擔心的了。雖然覺得很可惜,但會演變成這種情況都是我造成的,我改天再準備別的賠禮給你吧!這樣的結果至少比有人入侵房間好,今天就請你高抬貴手。對不起,害你嚇了一跳。」


    但我還是來不及阻止她。她帶著微笑說道:


    「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


    喀啦喀啦喀啦。


    「……呃,既然


    我都說事情就是如此了,這次你也沒有立場反駁了吧?現在與其討論熊,還不如討論猴子。你磨好咖啡豆了嗎?」


    「好了,」咖啡師打開磨豆機,聞了聞猴子咖啡的香味。「當然是磨得非常完美。」


    她這說法該不會是……


    「騙人,你不可能知道的。」


    「騙人的是青山先生才對吧?雖然我很感謝您體貼地想消除我的恐懼,但如果您以為用程度跟猴子一樣的小聰明(4)就能騙過我,那實在太遺憾了。而且還連續騙了我兩次。」


    到現在還在說猴子啊。


    4「小聰明」的日文為「猿知惠」,此為女主角所開的玩笑。


    「我要把您剛才說的『沒什麽好擔心的』原封不動地還您——托猴子咖啡的福,我已經知道在小熊身上留下爪痕的犯人是誰了。」


    說著說著,咖啡師還拾起磨豆機示意,我忍不住質問她。「猴子咖啡?不是因為磨豆機嗎?」


    「沒錯。青山先生,您曾在塔列蘭和我談過世界三大咖啡,對吧?」


    「是加上『夢幻』兩個字吧。麝香貓咖啡、猴子咖啡和貂咖啡。」


    「顧名思義,猴子咖啡是從猴子糞便中取出的咖啡豆。那您知道麝香貓咖啡或貂咖啡又是從什麽動物的糞便取出的嗎?」


    「我當然知道。那兩種咖啡所指的應該都是名為麝香貓的動物。」


    麝香貓廣泛分布於亞洲熱帶及亞熱帶地區,是哺乳動物綱食肉目靈貓科的動物。它的名字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貓科動物,但其實在日本國內生活的動物中,唯一屬於靈貓科的白鼻心,或許才是跟它血緣最相近的物種。


    其實麝香貓咖啡(kopi luwak)在印尼當地是指「咖啡跟麝香貓」,鼬咖啡或貂咖啡等別名都是從在美國國內流通時的英文名weasel coffee而來。即使鼬或貂根本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動物,這個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的名稱還是沿用至今。


    聽到我的回答後,咖啡師滿意地點點頭。


    「我想拜托青山先生一件事。請您現在再檢查一次衣櫥,既然我到現在都還沒找剄,那我想犯人唯一能躲藏的地方也隻有衣櫥了。您先不要回答我您已經看過了,請把堆在一起的衣服翻開來,或是檢查置衣箱之間的縫隙,仔細地找過一遍。若您嫌麻煩的話,我可以為您代勞。」


    我在她身上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畏懼,但她的眼神相當認真。我被她的氣勢所逼,雖然覺得找了也是徒勞,卻還是站在單人壁櫥前方,拉開折疊門,單手伸進吊在衣架下方的夾克和外套裏麵,結果——


    「哇!」


    我的指尖碰到一個帶有微溫的物體,我不禁發出極為丟臉的尖叫聲,緊接著——


    「喵——」


    ……喵——?


    我雙手立刻伸進壁櫥,輕輕拉出那個具有溫度的物體。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啊?」


    它兩邊腋下被我的手撐著抱起來,前腳毫無抵抗地往前伸,正是暹羅貓查爾斯。


    4


    「如果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脫逃的路徑或藏匿的地點,代表一開始把人當成前提是錯的。雖然麝香貓不是貓,但足以讓我聯想到查爾斯。而小熊身上的痕跡看起來也像是爪痕。」


    查爾斯感覺很舒服地在咖啡師側坐的腿上縮成一團,她邊跟我說明邊撫摸著它的背。


    「這麽說來,我一開始也曾想到呢!總覺得它看起來像在哪裏跟其他熊經曆過生死決鬥。不過,查爾斯究竟是怎麽跑進這房間的?」


    「我想大概是因為那個吧。」


    她指著放在床旁邊的托特包說。它一直維持倒下來的狀態,露出咖啡師部分製服。


    「它鑽到包包裏麵後,就被我帶到這裏來了嗎?」


    「我在塔列蘭換好衣服,在進去廁所的這段時間,暫時把托特包放在地上。當時青山先生您在店外,叔叔又是那副德性,所以才沒人發現查爾斯鑽進包包裏吧。」


    「而且憑提著的重量也分不出來,對吧?」


    「上周查爾斯量體重的時候,大約一千五百公克。它才五個月大,獸醫也認為它很健康。」


    一千五百公克啊。我試著回想自己以重量為單位購買咖啡豆時的感覺。和其他隨身物品一起提的時候,我曾經覺得有點重嗎——這麽細微的重量變化,或許根本不會察覺到。


    「如果包包是空的,可能還會發現,但那個包包原本就有一定的重量……而且剛才由青山先生幫我提,我幾乎沒有碰到那個包包。」


    「這樣啊,讓我提的話我當然分不出來。所以,查爾斯在我們去便利商店的時候攻擊了禮物包裹裏的熊羅?」


    「它在應該是空無一人的房間裏察覺到動靜,抬頭往上一看,竟然有個禮物包裹自己動了起來……也不能怪小貓會發動攻擊呢!」我也跟著她笑了起來。「一直擠在又窄又暗的包包裏,可能也讓它的情緒變得比較暴躁吧。豔大鬧一場之後氣也消了,就逃進壁櫥裏睡著了。」


    查爾斯現在也還在睡。雖然說跟飼主很像,但我覺得像錯地方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它還真安分呢!不僅整個包包在晃動時沒有激烈掙紮,連叫都沒叫一聲。」


    「可能被雨聲或公車的引擎聲蓋過了……」


    她回答得有些遲疑,似乎連自己也不太相信。


    「隻要它稍微動一下,我就會發現了。是突然覺得想睡嗎?明明我們要離開咖啡店前它還很有精神地吃著飼料。」


    「——查爾斯在吃飼料?」


    我不懂咖啡師為何皺眉。


    「因為是貓,當然會吃飼料吧?你沒聽見它咀嚼的聲音嗎?」


    「這個嘛,我不記得了……但我隻會在固定的時間給查爾斯固定的飼料。我看到它把白天的份吃完了,店裏當時應該沒有飼料才對。」


    咖啡師苦思了一會兒,便看著查爾斯,嚴肅地低語道:


    「說不定是我害的。」


    「美星小姐害的?」


    「查爾斯啃咬的東西,會不會是其中一樣我經常帶在身上的藥呢?聽說我上次昏倒的時候,那些藥從叔叔丟的小包包飛出來,散落在地上。然後查爾斯把當時沒撿到的藥當成飼料吃下去了。」


    我「啊」了一聲,眼神從她身上移開。


    「不過,那已經是將近一個月前的事情了吧?你們店裏應該打掃得很幹淨,不太可能讓藥一直留在地上吧?」


    「一定是滾到櫃子下或其他地方了。結果被今天趴在地上找零錢的爺爺撥了出來。」


    「哦,原來如此……開給人吃的藥對貓也有效啊。」


    「這我不太清楚,但我曾經聽過有人開例如煩寧(diazepam)這種除了給精神病患或有癲癇症狀的病人服用的藥給貓當鎮定劑服用,在國外,這好像也是有名的安眠藥。雖然應該不是每隻貓都會有同樣的藥效,但其中也有服用後陷入熟睡的貓。」


    她的手在小貓的背上停留了一陣子,最後下定決心似地抬起頭說:


    「它到現在還是睡得這麽熟,讓我很擔心。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送它去獸醫院看看吧!」


    「這麽做或許比較好,等到出事就來不及了。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感謝您的好意,但要是咖啡的風味流失就太可惜了,請您先品嚐猴子咖啡吧。」


    我完全忘了猴子咖啡。「那你怎麽辦?」


    「確定查爾斯平安無事才是最重要的。雖然覺得十分可惜,」咖啡師露出有些落寞的微笑。「但我還是期待您品嚐後的感想。」


    雖然覺得有點可憐,但或許比抱在手上還穩


    固,所以一樣把查爾斯放進來我家時提的托特包裏。咖啡師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用自己的衣服墊在底下,當作貓的睡鏑。


    「不會很難扛嗎?感覺很重耶。」


    「沒問題,比來這裏的時候輕很多。」


    她這麽回答後,就把剛才從托特包裏拿出來正方形扁平箱子交給我。長寬約四十公分,亮黃色的包裝紙上印有心暖商店的標誌。


    「呃,這個是什麽?」


    「方才我正想說出口時,被您打斷了,其實我當時覺得很有趣,因為我也打算在今天送您賠禮。」


    在嚇了一跳後,我幾乎是反射性地確認起箱子的內容物。


    我送她的賠禮是因為我叫咖啡師「你這家夥」,而她則是為了替藻川先生違背道德的行為向我道歉。我們在同一天做了必須道歉的事,最後也選在同一天賠罪。不過這似乎並不全是單純的偶然。


    「我知道您沒有這東西之後,就買了它,打算放在塔列蘭,但畢竟距離當天已經有一段時間,所以在確定您現在還沒買之後,就一直想把它送給您。」


    「你是為了送我禮物才到我家?」


    「我對猴子咖啡很有興趣,也的確把它當成藉口。否則在男人家裏和對方獨處……這種不知羞恥的事情……」


    咖啡師愈說愈小聲,我一看才發現她的臉頰泛著紅暈。雖覺得她怎麽事到如今還在說這個,但總之,我們倆都把「切間美星來我家」當成向對方賠禮的好機會。完全就是兩個可笑的計劃所演出的一場鬧劇。


    「我趕快帶查爾斯去看獸醫了。今天突然到您家打擾,真的很不妤意思。」


    咖啡師迅速地把查爾斯放進包包裏,然後站了起來。


    「我才要跟你道謝呢!我會好好把玩你送的禮物的。我的賠禮就下次再找機會送你吧。」


    「這怎麽好意思,畢竟弄壞禮物的是查爾斯嘛。我很喜歡這個禮物喔。」


    看到咖啡師輕柔地對我微笑,我覺得心髒好像被緊緊地抓住了。


    「——其實你可以不用那麽害怕。」


    我不知不覺地對著打開大門的背影說道。


    「會想要接近一個人,不是因為允許對方接近自己,才想要求回報。除此之外,如果還有什麽東西會讓你感到害怕的話,雖然我可能不太可靠,但我一定會保護你……」


    她回頭看著我的表情相當認真,臉頰的紅暈感覺比剛才更明顯了。


    我也被她的情緒影響。「我、我所謂的保護你,是指你煮的咖啡的味道啦。如果以後喝不到了,我會很失望的。」


    「跟吃了糯米團子後就變成同伴的猴子一樣,對吧?不過,還是謝謝您的好意。」


    咖啡師在最後又莞爾一笑,接著便離開了房間,留下送給我作為賠禮的電子標靶。


    我想,那時充斥在我心中的,應該是過度的安心吧!


    胡內波和的出現在我們腦中種下了充滿壓迫感的恐怖。讓美星咖啡師如此恐懼的原因,便是持續折磨她長達四年之久的惡意,在克服恐懼的時候,腦裏當然會閃過那些念頭。對她來說,和異性交心就代表必須一直與那種恐怖共處。


    但是,聰明的咖啡師所害怕的入侵者,其真實身分隻是單純的幻想。唉,老實說,我原本以為事情沒這麽簡單,沒想到在難以理解的現象背後,其實隻是躲著一隻小貓罷了。


    與把毫無關係的事情牽連進來的不好預感一樣,一個放心的情緒似乎也會擴散影響到各個層麵。當我晚上接到電話,得知查爾斯平安無事時,或許不隻是我,連咖啡師也逐漸被某種毫無根據的安心感支配。那絕非從輕率樂觀的推測中孕育出的鬆懈感,純粹隻是克服了舊傷的痛苦,希望能活得幸福的心情導致的結果。


    ——所以就算我沒發現今後等待著我們的命運早已像到處亂飛的畫具般,汙染了平日的瑣碎小事,也不想把這當成過失或計算錯誤,而是所謂的悲劇。若不這麽做,我就無法相信自己下達的判斷是正確的。


    那天,從咖啡師磨好的咖啡豆所衝煮的猴子咖啡中,飄散出如香草般甘甜的香味。味道如此珍貴的咖啡,卻讓我有股莫名的親切感,和塔列蘭伯爵的名言完美重合,若有似無的情感有如淡淡的甘甜般,溫暖了我的胃和胸口。


    在連我胸口的暖意,也冷卻不了的冬日所發生的插曲,便是讓我下定決心與切間美星道別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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