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部上的鐵欄杆,冰冷觸感輕易地穿透牛仔褲的布料到達肌膚。


    是夜晚佇立在人煙稀少的道路旁而不被他人起疑的最基本偽裝。男人偶爾將手機放到耳邊,偶爾又像在等人似地看著手表,與嚴冬夜晚的寒冷奮鬥了將近三十分鍾。


    男人——胡內波和以體內產生的熱能溫暖自己,卻也同時感到訝異。這股至今仍灼燒著他內心深處的火焰,燃料究竟為何?


    若沒有和切間美星相遇,自己就不會得知這種感情。她硬是打開了他一直緊閉保護的心門,就在他想要向外踏出一步時,她卻又把自己的門關上,他在她身上感受到有如明知道無法複原,卻還是以拆解時鍾或收音機為樂的孩子般的殘忍。在他心門已經毀壞時,她竟完全無視他的絕望。急速延燒的怒火讓胡內產生了意想不到的衝動。


    他憤怒的對象除了切間美星,還有允許對方撬開門的自己。雖然他的衝動沒有完全成功,似乎還是讓她嚐到了自己所期望的痛苦。所以憤怒的來源已經解決了一半,剩下的便是他自己要麵對的問題。


    胡內並未選擇把門修好這條路。相反的,他決定成為能打開其他人心門的人,於是發狂似地改變自己。結果他憎恨並徹底否定過去的自己,為他帶來了難以置信的變化。當他知道,放棄過去的自己、讓他人能認同自己竟然隻靠簡單的「技術」就能辦到時,甚至感到相當無趣。


    他應該已經克服了急於擺脫的過去才對,但為什麽在那之後,他仍一直被切間美星束縛著呢?


    胡內的確不再踏進店裏,不過休假日或工作空檔時,他還是暗中在塔列蘭附近徘徊,想掌握切間美星的行蹤。對他來說,這行為原本再難堪不過,應該極力避免,但胡內卻用「監督切間美星」的名義正當化自己的行為。她對待他人的態度會引起問題,自己隻是在糾正她的態度後觀察後續發展罷了。胡內用這種藉口讓自己認同難以抑製的執著心。隨著時光流逝,胡內看到切間美星變得愈來愈安分,便覺得連監督她的任務也結束了,對她的執著也減弱到不再靠近塔列蘭。他認為這代表自己總算克服了過去。


    但在那一天,他的想法被推翻了。


    胡內在外出辦公途中順便前住雜貨店,在店裏偶然發現了切間美星的身影。這並非他第一次在街上看見她,於是他近似習慣地浮現想知道她近況的念頭。他一時在雜貨店樓上跟丟,找著找著,便走到地下樓層,看見他也認識的切間美星的朋友正在講電話。他側耳偷聽,正好聽到朋友一麵對著電話形容她所注視的男性客人的特征,一麵叫切間美星折回店內。


    他的身體不自覺地動了起來。他想阻止那名男性客人離開,讓對方與切間美星見麵,藉此得知兩人的關係。他的計劃成功了。胡內知道兩人既是客人與店員的關係,同時也是會一起前往小酒館的朋友。


    客人與店員。胡內無論如何都不能容許這個關係。他完全不顧切間美星在四年間重新振作的過程,又覺得她無視自己的憤怒,和以前一樣想撬開客人的心門。


    之前已經熄滅的火焰在心底再次點燃。


    但他並未因為衝動而喪失理智。他和四年前不同,已經擁有不想失去的東西。靠著在雜貨店聽過的外表特征,胡內在某間咖啡店向那名男人攀談,以不直接威脅他的方式加以警告。但兩人的關係並未產生變化。當胡內看到那男人依舊大搖大擺地來往塔列蘭時,他覺得自己隻能采取實際行動了,而且是能夠給她比四年前更深切的反省,不,是痛苦的方法。


    ——燃料,那便是為了在黑暗中也能繼續閱讀,從已經讀遇的部分開始燃燒的書頁。一思及沾上油墨後無法揮發的過去,浮上心頭的盡是自嘲。


    一道刺耳的開門聲終於讓胡內回過神來。


    從他監視的店家內透出朦朧的燈光,灑落在漆黑的街道上。他繃緊身子,豎耳聆聽。毫不畏懼他人存在的悠哉對話,與他在夜晚京都街角避人耳目的行徑截然不同。


    「接下來就麻煩您了。」


    「沒問題,小心一點喔。明天也拜托你了,咖啡師。」


    「辛苦了。」


    在那之後,腳步聲劃破冰冷的寂靜,逐漸往他的方向走來。


    終於讓我等到了。他為了讓自己保持冷靜,把單手拿著的罐裝咖啡移向嘴邊,這才想起咖啡早已被他喝完。他不禁露出苦笑。別說讓自己冷靜了,反而暴露出內心有多麽激動。


    他雙眼注視的對象一走進街燈較少的小巷,便化為一道人影融入黑暗中。胡內不著痕跡地改變站立的位置,挑選了最適合跟蹤的死角。他不能再犯下四年前的失誤了!雖然這個地點行人很少,但還不算空無一人,由於不能留下證據,在此動手太危險。他必須謹慎地等待適當的時機到來。若情況不對,放棄也是選項之一。他不一定要在今晚動手,隻要那間店還沒倒,他明天或後天都可以再來。


    他保持著安全距離,跟在悠哉地走回家的人影後方。根據他事先調查,目標回家的路程大約十分鍾,前五分鍾已經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但繼續跟蹤了兩分鍾後,突然有股奇妙的感覺襲向他。


    那一瞬間,街道停止了呼吸。其實現在的時間距離夜深人靜還有點早,但除了他們兩人之外,一切生物的氣息都完全消失了,甚至連附近住宅透出的亮光或駛過道路的汽車頭燈,也不過像是夜晚的星光閃爍。對他來說,那些名為生活的現實景象,已經完全化為虛構了。


    那是命運讓惡意探出頭的一瞬間。他怏速地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任何足以威脅他的事物後,便迅速地悄悄靠近腳步緩慢的背影。即使距離已經近得隻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對方仍像是沒有發現。


    ——千載難逢。


    他毫不猶豫地高舉套上手指虎的拳頭,瞄準眼前的後腦勺,用力往下一揮。右手手背傳來一陣悶痛,人影發出算不上慘叫的呻吟聲,身體有如與覆蓋在路麵的影子融合般往下癱倒。他緊盯著對方的後背,恨不得把目標踩爛似地踢了一下又一下,接著在腹部上方靠近肋骨的部位也補上一拳。


    對方早已沒有任何反應。看來似乎在一開始攻擊時就完全失去意識了。他雙手撐在膝蓋上,調整紊亂的呼吸,並以稍微恢複冷靜的頭腦想著,切間美星如此聰明,應該能正確明白他的攻擊行為所代表的意義吧!她也會領悟到是自己導致情況演變成暴力事件。她能夠撇清關係嗎?若是警察介入調查,她有辦法裝作毫不知情嗎?


    街道在不知不覺間又恢複了生氣,甚至該說是根本就未曾停止呼吸過,始終在體內若無其事地維持著一如往常的生活。不管怎麽樣,他不能留下任何證據,此地一秒也不容久留。


    胡內的怒火退去後,便在有如洗澡完感到涼意的寒氣催促下,從充滿惡意的夜晚街道上消失無蹤。當路過的行人呼叫救護車時,早已過數分鍾了。


    2


    當我懷著慘澹的心情走在綜合醫院的走廊上時,不知從何處飄來兩名女性交談的聲音,鑽進了我耳裏。


    「你聽說了嗎?三〇五號房的病人。」


    「哦,就是那個叫咖飛什麽的……」


    「是咖啡師。好像是負責泡咖啡的人喔。」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她們口中的三〇五號房,正巧就是我現在要去的病房。


    一搜尋交談聲的來源,立刻得知是隔壁的病房。我從拉門的細縫窺探,隻有兩名中年護士正熟練地收拾房內的東西。不在房內的病患究竟是出院了,還是正準備住院,我無法得知。


    「聖誕節就快到了,竟然因為受傷住院,真倒黴。還很年輕呢,至少會參加一、兩個活動吧。」


    比較瘦的那位護士說道。


    我沒有辦法


    視若無睹地經過那間病房。單手拿著的慰問花束與醫院再相配不過,我卻總覺得它的鮮豔顏色和香氣與此地格格不入。這個想法也讓我的心情更加低落。


    「反正腦部檢查也沒發現異常,聖誕節前應該就可以出院了。不過頭上的繃帶和網狀繃帶暫時沒辦法拆掉,而且工作又是服務業。」較胖的護士以關西腔說道,但不確定是否為京都腔。「而且啊,我還聽到了一些關於那人的謠言。那人說自己隻是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爬到路上的時候剛好沒力氣了而已,但其實是在路上突然被人毆打的樣子。」


    「什麽?那幹嘛不直接說實話呢?受害者根本沒必要隱瞞事件真相,做出這種像在袒護凶手的事吧?」


    「但是醫生說他的傷看起來不像被階梯撞到的喔。還有啊,其實我是這麽想的,那人該不會被凶手恐嚇了吧?」


    「像是如果跟警察說就沒命了之類的?但是會有人乖乖聽凶手的話嗎?」


    「不過,那人住進我們醫院的時候,感覺非常擔驚害怕,看起來肯定遇到了恐怖的事,如果真的要找一個不得不聽從凶手威脅的理由,也大概能想像得到是什麽呢!」


    「所謂的理由是指有什麽把柄在對方手上嗎?」


    「大概是……」胖護士謹慎地看看四周後,把嘴巴湊到較瘦的護士耳邊。瘦護士一聽便雙眼圓睜,以氣音低聲說了一個字。


    我從她嘴唇的動作一目了然地看出應該隻是複違對方話語的句子——明確指稱性暴力的詞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隻不過是我的猜測而已。」可能是聽到對方反問後慌了手腳,護士急忙揮揮手。「不過如果是這個理由,就能夠解釋為什麽被打還不報警了吧。」


    「這種情況其實也不少見呢!雖然不可能完全當真,但如果有可能是事實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我也不是單純因為好奇才說這種話的喔。如果隻是我想太多那就算了,但那個人的情況真的很讓人擔心啊。遇到那麽淒慘的事,卻不能跟任何人說,隻能把委屈往肚子裏吞,應該覺得很痛苦吧。」


    ——我倒拿著花束的右手在顫抖。


    對於以自己的好奇心隨便臆測陌生人的私事,還到處宣揚的護士,我當然會感到憤怒。如果換個想法,覺得她們是因為把病患當成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以適當態度來處理的物品,才會感到好奇的話,應該就能夠諒解她們了。我憤怒的對象距離這裏非常遙遠,正巧就是引發這起連陌生人也忍不住擔心的事件的始作俑者。


    正如同護士們所說的,這件事沒有鬧大,也沒有明確的證據能指出凶手是誰。但是,浮現在我心中的凶手人選,已經不是臆測,而是再肯定不過的事實。


    凶手就是胡內波和。這世上哪可能有那麽多想帶給她不幸的人選呢?


    我像根電線杆似地杵立原地一陣子後,兩名護士從病房裏走了出來。她們似乎知道我聽見她們的對話,一臉尷尬地離去。兩人走了幾步後,我看到瘦護士用手推了推另一位護士。


    無法拒絕的現實、或許可以避免的危機。自責的想法急速膨脹時,也有幾句話在我腦中不斷旋轉。


    ——你這個玩弄別人感情的女人。


    那是胡內對飽受驚嚇的她低語的惡言。即使已經過了四年,胡內心中仍熊熊燃燒著和說出那句話時同樣的憎惡。


    ——要是再發生那種事情,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再振作起來。


    最了解她過去的水山晶子,也說出這樣的證言。前半句早已不是假設情況。前兆已經很明顯地擺在眼前,我卻毫不理會水山晶子的勸告,沉溺在安逸中,最後才會引發這起事件。


    我不能去見她。


    當我回過神來時,慰問的花束竟掉到地上,發出「啪沙」一聲,花瓣散落各處,醫院的工作人員慌慌張張地趕過來。他們的呼喚聲卻如平凡的一天般穿過我的體內,得不到任何回應。


    我不能去見她。我還有什麽臉敢去見她呢?就算我現在去找她,也無法保證不會刺激她的傷痛。不隻如此,若連我悲慘的模樣也被躲在某處的胡內看見了,就會演變成完全無法挽回的情況,不是嗎?


    我不能去見她。就算其他人能辦到,至少我不可能幫助切間美星振作起來。


    我跪倒在冰涼的亞麻地板走廊上。當我甚至希望自己看不到這個無法重來的世界而用雙手遮住眼睛時,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便抬起頭來。


    有東西落在我並攏的掌心裏。


    是花束。雖然剛才不小心掉到地上,但撿起來後形狀幾乎完好無缺。我往旁邊一看,隻見一位女護士以彷佛在指導我的溫柔語氣說:「這是一份心意十足的慰問禮物吧?」


    我剛才被遮住的眼睛還無法對焦,隻能暫時茫然地看著手掌。色彩繽紛的花束看起來有如反射在雨天路麵的霓虹燈光般扭曲,隨著視力逐漸恢複,鮮豔又嬌嫩的花朵開始撩撥我的美感。最後,我的視野終於恢複原狀,明明雙眼看到的應該隻有現實存在的事物,我卻覺得花束中透出一道亮光。


    我或許能夠幫助她。


    說不定能讓她在最不會感到痛苦的情況下,遠離胡內波和的威脅。


    那是個風險極大且非常亂來的方法。即使會受到傷害或失去什麽,我也毫無畏懼。如果能夠藉此抵銷因自己的大意而造成的災厄,就算快要打開的門又再次闔上,我也一點都不覺得惋惜。


    這次絕不允許失敗。有很多細節必須研究。我一刻也不想浪費,隨意地向護士道謝之後,便從地上一躍而起,往前急奔,將三〇五號房拋在腦後。我快跑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回響,雖然馬上有人喝斥我要保持安靜,但就連胸口的疼痛,也以起死回生為目標,溶於激昂的心跳中。


    3


    那一天,胡內波和仍舊隱身在籠罩街道的夜幕下,獨自沉默地佇立著。


    事件發生後已經過了十天。前五天,胡內悄悄地前往醫院確認探病訪客的名字,但沒有發現切間美星以病房為掩護,和那個男人見麵。他心想,這次也成功地讓切間美星嚐到苦頭了,或許也因為沒留下證據,他沒有察覺到有人在進行調查的跡象,一想到可以高枕無憂地盡情欣賞兩人分道揚鑣的模樣,胡內的內心便忍不住湧上笑意。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收到了陌生號碼的來電通知。


    「你是胡內波和吧?」


    他一接起電話,便認出手機裏傳來的聲音是曾在roc"k on咖啡店和他交談的男人。他感覺到對方虛張聲勢的敵意,知道對方似乎已經看穿一切了。


    「我上次完全被你騙了。」他連名字都是報上真名,竟然說自己被騙,被害妄想也太嚴重了。他曾說自己不擅長說謊,那也是真的。「我已經知道你以前幹過什麽好事,這次應該也是你的傑作吧?你以為不會穿幫嗎?」


    笑死人了,說什麽穿幫,要是美星沒有因此聯想到自己,他反而覺得困擾。或許是對方用質問的口氣挑釁自己的方式實在很沒意義,他甚至覺得對方的態度隻是讓無能為力的空虛感更加強烈。


    但接下來男人卻提起了他意想不到的話題。


    「別誤會,我並不想把你交給警察。如果不慎讓事情變得更複雜,導致美星小姐愈來愈擔心害怕,也不是我樂見的情況。我會打電話給你,是想和你進行一場交易。」


    交易?他有什麽立場談這個?不過胡內決定先聽聽對方怎麽說。


    「我想問你一件事。你對我施暴的理由和四年前一樣,是為了警告想和客人交心的美星小姐吧?換句話說,隻要我這個客人直接了當地拒絕美星小姐,她就不會再感到痛苦了吧?」


    他保持沉默。若是她之後又


    繼續維持類似的態度,自己或許還會再出麵阻撓,男人應該也明白這點。至少當兩人徹底分開後,自己體內沒有想從男人背後補上一擊的恨意。若隻看結果的話,確實正如男人所言。


    「……不反對嗎?好,我會和美星小姐分開。隻要她今後能過著平靜無波的日子,我就別無所求了。」


    男人寂寞的聲音如雨滴般一字一句地持續下去。


    「不過,我有一個請求。希望你能讓我再去一次那間咖啡店。我之前說過,我非常喜歡她煮的咖啡吧?隻要讓我把最後那一杯的味道永遠留在舌頭上,我就毫無留戀了。」


    意思是要自己在最後同情他嗎?


    「我會在聖誕夜晚上八點到塔列蘭找她。那時候我應該已經出院了,就算當天沒有營業,我想她也會在店裏等我。隻要在那裏正式向她道別,我這次就不需要再違背任何約定了。聽好了,我不知道你究竟跟蹤我們多久,但這次你不用來也沒關係。男人說話算話,為了不讓美星小姐又遭遇危險,我會竭盡全力的。」


    說完後,男人便掛斷了電話。


    該怎麽辦呢?胡內猶豫了數天,最後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如果對方是特地打電話叫他去的話就算了,既然是要自己別去,表示男人不會耍什麽花招或計謀,應該是認真的。但凡事都有萬一。男人的決心也是會動搖的。更何況,對他來說,親自走一趟也是在對做出明智決定的男人表示敬意。


    細小的雪花有如在濃鬱的夜色中鑿出空洞般漫天飛舞。將圍巾纏繞到嘴邊不是為了抵禦寒冷,而是要避免嘴裏吐出的白霧泄露自己的存在。他在不會遲到的時間離開自己家,八點前就抵達了目的地。


    胡內十分謹慎地觀察咖啡店周遭,完全沒發現任何讓他覺得事有蹊蹺的人。和十天同樣,他讓自己變得毫不起眼,站在路旁緊盯著數十公尺前的狹窄小徑,也是唯一能出入塔列蘭的通道。


    時間正好到達八點的時候,他的眼前有了動靜。


    那名男人的身影出現在道路另一邊。一閱始,看起來隻是一個小點,但當他逐漸走近時,伴隨而來的腳步聲相當沉重,彷佛要將洋溢著聖誕夜歡樂氣氛的街道踩碎般。在他走進小徑前,從塔列蘭店中流泄出的燈光瞬間照亮了他的側臉,臉上的表情如蠟像般僵硬。


    希望他緊張的態度代表了他的決心。胡內的手指穿過口袋中冰冷的手指虎。五分鍾過去了,還沒有出現新的動靜。他體諒到對方應該沒辦法很快說完道別的話,於是又耐著嚴寒等了一會兒。


    當人影終於從住宅間的小徑走到街道時,胡內差一點忍不住大笑出聲。


    ——切間美星,你這個不知悔改的女人!


    人影不隻一個。走在剛才那名男人身旁的是一位穿著灰色大衣的嬌小女性。她戴著幾乎要把黑色短發完全蓋住的白色報童帽,深深地低著頭,似乎正在哭泣。男人輕拍了一下她的背安慰她,接著就像帶孩子出門的父親般,牽起她的手往前走。


    幸好他決定前來親眼見證。沒想到主動要求交易的男人竟輕易地違背自己的誓言!


    從兩人的情況來看,很明顯的可以得知男人雖然曾要求分手,但女人卻哭著拒絕,纏著男人不放。當胡內確定自己不需要手下留情時,充滿怒火的內心也很想以僅存的理性問對方一個問題。


    為什麽會如此渴望讓別人對你敞開心胸呢?


    胡內與男人第一次見麵時,就感覺到他和過去的自己有共通點,雖然並非完全相同,但大概跟自己很像。他應該不會主動敞開心胸,或是積極地想和他人深交。


    如果無法負起教養的責任,就不要生小孩。同樣的,切間美星的態度也是一樣吧,她沒有考慮到後果的行為,確實給對方帶來明顯的傷害。為什麽還要傲慢地逼迫對方把自己放在心裏呢?


    你可以告訴我嗎?就算自己試著這麽做,我也完全不明白啊。


    你究竟想在硬撬開的門的另一端尋找什麽?


    胡內逼近眼前的兩個背影,甚至一時沒發現自己跑了起來。低頭、肩膀不停顫抖的女人,和看起來沒什麽自信並領先半步走在她身旁的男人。親密地互相緊握的手指。胡內繼續靠近,彼此的距離愈來愈短。他們並末轉過身。為什麽不回頭?完全無視於我嗎?浮上心頭的一抹空虛在體內降下汽油雨。無論是兩人的背影,或在自己腹中悶燒的火焰,都愈來愈大、愈來愈旺盛。


    ——就是現在。


    雖然他知道暫時拋下無力反抗的切間美星,先解決男人才是最有效率的,但胡內從一開始就毫不猶豫地瞄準戴著報童帽的人的後腦勺。他想讓切間美星也擁有無法經由時間治愈的心理創傷,以及難以打破的巨大禁忌。


    他以和十天前相同的動作,拳頭高舉緊握。雖然他看到兩人在這時發現異狀,鬆開牽在一起的手,但已經太遲了,根本是毫無意義的反應。


    他高舉的拳頭劃過空中,用力地朝著目標揮下。


    他一時還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在那一瞬間,胡內周遭的世界突然轉了半圈,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後背就被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


    這一擊實在太強烈了。他很謹慎地注意周遭動靜,卻對目標切間美星沒有半點警覺心。上次攻擊時她毫無反抗能力,所以他腦中根本不認為對方有能力反擊。既然如此,為什麽現在自己會躺在冰冷刺骨的馬路上,無力地仰望天空呢?


    他不僅覺得呼吸非常困難,腦袋在頭蓋骨內不停跳動的感覺更讓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令他深惡痛絕的兩人低頭窺探他仰躺在地上的臉,當他的雙眼在最後捕捉到兩人的五官時,他彷佛即將掉進深不見底的洞穴般,在洞口用盡僅存的力量,以微弱的聲音咒罵了一句。


    ——這女的是誰啊!


    4


    通往塔列蘭咖啡店的小徑位於老舊房屋間的隧道。


    我在即將踏進這條又窄又短的道路前停下腳步。


    到今天為止,我已經穿過這道「門」幾次了?為了享受她衝煮的咖啡,我推開那扇門幾次了?有時我覺得很緊張,有時又感到興奮。無論是寂寞、失落、安逸,還是幸福,當我穿過已經走了不知幾次的小徑後,在裏頭等待的世界總是溫柔地迎接我。現在想想,所謂的咖啡店,一定懷著印象能長存某人心中的願望,靜靜等待著客人上門。


    這樣就夠了。畢竟是自己惹出的事端。我邊安慰自己邊舉步,鑽進隧道中。夜晚的庭院有如在京都市區偷偷開了一個小洞,灑落在庭院地上的燈光,就像人們滲透塔列蘭建築物的溫情般充滿暖意。一想起自己也曾經籠罩在那燈光中,淚腺好像快不聽使喚,我隻好慌張地鎖緊它。


    我推開沉重的門,鈴聲隨之響起,藻川老爺爺的嗓音傳進我耳中。


    「不好意思哪,我們現在沒營業——」


    老爺爺一看到我,就像時間暫停似地僵在原地。


    我環視店內,眼前的景物如常,像是訴說著這間店對外麵的聖誕夜氣氛毫無興趣。不過,今天吧台旁坐著水山晶子,手裏吃蘋果派用的叉子懸在半空中,一臉驚訝地凝視著我。我以眼神向她打招呼後,便在窗邊的座位坐下來,朝著吧台說道:


    「給我一杯熱咖啡。」


    點餐的方式和初次相遇時一樣,我卻覺得格外安靜。因為今天沒有背景音樂嗎?話說回來,我還是第一次在非營業時間來這裏。


    在一段差點讓人睡著的漫長沉默後,一句回答傳來。


    「知道了。」


    美星咖啡師對我露出有些無力的微笑。她穿著我看慣的黑白色製服,熟悉的黑色短發輕輕晃動。


    我拿起杯子深吸一口氣,讓咖啡香滿溢胸


    口。


    水山小姐和藻川老爺爺帶有壓迫感的視線讓我如坐針氈。美星咖啡師的身體也靠在吧台上,感覺有話想說卻未開口,不明所以地轉著手搖式磨豆機。就連查爾斯也一臉認真地麵向我端坐著。究竟在看什麽?究竟想說什麽?


    雖然知道濃縮咖啡和濾衝式咖啡不可一概而論,我還是遵從那句名言,逐一確認眼前這杯咖啡。如惡魔般漆黑,這應該算合格了吧!如地獄般滾燙並不代表衝煮的水溫愈高愈好,從冒出的熱氣量和碰到杯子時的感覺來看,可以說是最能夠完美引出咖啡豆香味的溫度。如天使般純粹、優雅又幹淨的香氣,正說明了它沒有添加任何雜質的清爽味道,最後——


    第一口。我讓味覺變得比之前每次品嚐時更敏銳,專注地分析味道。第二口。第三口。隨著杯中液體愈來愈少,我的某項猜測也逐漸轉為肯定。


    果然如此。近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的事絕不是自己多慮。


    我在快喝完一半時把杯子放回盤上。


    「美星小姐。」


    似乎從我的聲音聽出了不對勁,她猛然抬起頭來。「怎麽了?」


    「咖啡的味道改變了喔——我覺得水準有點下降了。」


    我毫不隱瞞地老實說出自己的感想。


    她雙眼圓睜,手也停止轉動,臉色蒼白地搖搖頭。


    「我什麽也沒有改變。」


    「但是實際上它的確變了。我當然不認為你應該負起所有責任,不過,先不論理由為何,咖啡味道不再維持一定水準是事實。你可是專業的咖啡師,無論何時,都應該讓客人品嚐到最完美的味道吧?絕對不能被一時的情感等因素左右。」


    我一口飲盡殘存的半杯咖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要走了。在休息時間打擾你們,真的很不好意思。」


    藻川先生率先站到收銀台前,對呆站在原地的咖啡師表現出難得的體貼。


    結完帳後,我再次轉身對她說:


    「我應該不會再來這間店了吧。」


    她頓時倒抽一口氣。


    「為什麽呢?」


    「因為咖啡的味道改變了。你煮的咖啡已不再是我的理想味道——它變得太甜了。」


    「所以我們以後也沒辦法再見麵了?您之前說的保護也是謊言嗎?」


    「我的確說過要保護咖啡的味道。但是無論我再怎麽想保護,如果你自己改變了那個味道,我也無能為力。」


    「您的意思是,您隻對我煮的咖啡感興趣,對吧?」


    雖然她顫抖的聲音裏帶有幾分不舍,但我笑著忽視了它。


    「你這句話不太對呢,簡直把我說得像個冷酷無情的人。回顧我們相識的過程,會發現我對咖啡的興趣確實有著無法取代的地位,但這不代表我在你身上感覺不到任何魅力。隻不過,你吸引我的地方,是你擁有咖啡師專業,能煮出符合我理想的咖啡。我以這個前提和你來往,有什麽不對嗎?就算我再喜歡一個歌手,如果他的歌聲無法打動人心,我也無法繼續仰慕他了吧?」


    她似乎還想再說什麽,最後卻還是沒有說出。


    「你之蒔幫了我很多忙,我真的非常感謝你。那我先走了。」


    我低頭向她行禮後,便轉身推開門。事到如今我才明白,這鈴聲不隻告知客人來訪,也用來向客人道別。本來隻要鈴聲一停止,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表現出悵然若失的樣子,但有句話鑽出即將關上的門縫,刺進我後背。


    「耗費整整半年的時間,結果想偷的味道竟然消失了,不知您做何感想呢?」


    我停下腳步。店門有如反彈般再次打開,鈴聲一直響個不停。


    「……你說『偷』嗎?我之前確實很想偷。因為這樣就不用特地跑來塔列蘭,可以盡情飲用那杯咖啡了。」


    「您這樣實在太難看了,至少在最後把真正的想法說出來吧——您打算偷取這間店裏的咖啡味,再把它當成自己研發出來的產品,在店裏販賣吧?」


    美星咖啡師一反常態,以嚴厲的口吻譴責正想離去的我。


    她真的不是普通聰明。我回頭看向她時,嘴角應該不自覺地上揚了吧?


    「也就是說,你已經非常完美地磨出我真正的目的了。」


    「誰知道呢,不過,關於你的身分,我應該早就磨好了。」


    咖啡師放開磨豆機的握把,重重地歎了口氣。或許被迫說出極不願坦白的事情,她才會出現類似一吐怨氣的舉動吧!


    「您雖然稱我為咖啡師,但其實您也是咖啡師喔,在那間生意很好的roc"k on咖啡店裏工作。我沒說錯吧,青山先生——不,是青野大和先生。」


    5


    兩人加一隻觀眾的存在反而更突顯店裏的死寂。


    「……哈哈,真是服了你。以前好像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呢!沒有什麽比謊言被拆穿後還死不認帳更可笑的。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咖啡師應該早就知道真相了,但聽到我承認後好像還是很沮喪。


    「我最初察覺到不對勁,是在知道您前女友的名字叫真實時。」


    「不對啊,我應該沒有在你麵前提過她的名字。」


    「沒錯,但是我一聽到奈美子小姐打您一巴掌的理由,立刻明白她離去時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了。您之前沒有發現嗎?我曾經有一次在您麵前叫她『真實小姐』喔。」


    我似乎頗擅長在腦中重現人與人的對話內容,馬上想起當時的情景。九月時,在我們思考虎穀真實為什麽會來到塔列蘭的過程中,咖啡師是如此稱呼她的——傷心的真實小姐。


    她當時根本沒有會錯意。早在第二次光顧的時候,我想隱瞞的事情就已經露出破綻。


    「不過,你如何從她的名字聯想到我的身分的?」


    「接著引起我注意的是您寫給我的信箱地址。既然名字寫成『真實』,那地址裏的『truth』就有可能是指女朋友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原本以為隻是把姓名和生日寫成英文的推測就不對了,也突然覺得您分別使用連字號和下底線很奇怪。」


    如同戶部奈美子所稱呼的,「青山」是擷取我姓和名的前兩個發音組合成的類似昵稱的名字(1)。我把這個昵稱聯想成咖啡豆品牌,並申請電子信箱。當我在修改信箱地址時,虎穀真實剛好在我旁邊,於是我便在她的要求下,勉強把她的名字加進信箱地址中。


    換句話說,她早就知道我是個會用女友名字來當信箱地址的肉麻家夥了?我忍著臉上快冒出火來的羞愧感繼續說。


    「但要從信箱聯想到我的本名還有段距離呢!之前我不小心說溜嘴的時候,你果然沒有聽漏,對吧?」


    「您是指在小酒館發生的那件事嗎?」


    沒錯,我曾有一次不小心在她麵前說出自己的本名,也就是我們去的小酒館的店員詢問名字時,我告訴她的回答。看來我把「青色的山」偽裝成是在說明名字怎麽寫的技倆(2)終究沒派上用場……當我這麽想時,她卻沒有點頭認同我的推測。


    「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有關您身分的大部分資訊了,包括您的名字。當時在心暖商店裏的小晶看到您後,不可能又打電話給我。而我身上連一張您的照片都沒有,沒辦法讓小晶知道您的外表特征。」


    1「青山」的日文為aoyama,分別取青野(aono)的ao(青)和大和(yamato)的yama(山)組合而成。


    2「青野大和」的日文發音與「青色的山」(aonoyamato)相同。


    聽她一說我才恍然大悟。我的確不記得自己曾讓美星咖啡師拍過照。除此之外,我和水山晶子的共通


    點就是塔列蘭,但不巧的是,我每次來這裏時,店裏的客人不多,如果有位感覺像咖啡師的女性友人也在店內,我至少會有一點印象。


    「美星告訴我你的事後,我就自己偷跑去那間咖啡,想看看你長什麽樣子。因為店裏客人很多,我想你應該沒有印象。」


    水山晶子斷斷續續地向我坦白。雖然我確實沒有印象,但當她想要得知我的容貌時,采取這個方法應該是最實際的吧。


    她向我說明胡內為何會找上我的原因時,我嚇了一跳,事實也證明,那不是我多慮。她已透過自己的經驗知道,隻要去咖啡店就可以輕易找到我。


    「我承認我因為想偷咖啡的味道才努力隱藏自己的身分。但不論是名字還是職業,真要說的話,其實是美星小姐你自己誤會了,我一開始也沒有肯定你的推測喔。不僅是名字,連你擅自認定我是學生也一樣,你為什麽會對自己的推測起疑呢?」


    「雖然有好幾個原因,不過最大的關鍵還是我隻在非假日看見您這點吧!與其推測您平日比較有空,倒不如看成是周末沒有時間比較好。話雖如此,但據您所言,在星期日的時候您會前往某個地方。一提起人在沒空的日子會待的地方,大家都會先想到工作場所,對吧?」


    我巧遇小須田梨花的「男朋友」時是在周日。所以美星咖啡師在聽我轉述這件事時,就已經隱約猜出我是roc"k on咖啡店的員工了。另外,胡內和我並桌那天也是周日,應該是胡內剛好利用假日前來找我,那時候她肯定早就知道我的身分了。


    「所以我也猜想到,您會手寫聯絡方式給我,不是因為沒有名片,而是您和我從事同樣的工作,所以不方便給我吧?另外,您省略一般來說都會寫的名字,也是為了避免我從名字查到您的身分吧!再加上您曾說您每天都會從位於北白川的家走路經過今出川通,或許是為了讓我想起那條路旁的大學,但對我來說,卻隻是得知了您每天通勤的方式而已。」


    既然她已經明白我的職業是咖啡店店員,要查出我的名字並不困難。她應該以這種方式知道我的本名吧。


    她的說明像是反射動作般毫無遲疑。我已經把所有我想問的都問完了。沒想到橫跨半年之久的真相,竟是如此簡單的答案。我開玩笑地舉起雙手。


    「哎呀,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你沒有依靠直覺或運氣,就看穿所有一切。」


    「……您總算不再反駁我了呢!雖然我一直希望您是其他店的間諜這件事是我搞錯了。」


    「的確有點搞錯了。這次的事情跟roc"k on咖啡店毫無瓜葛,全是我個人為了想在將來開店而采取的行勤。」


    就算她垂頭低聲說話的樣子讓我胸口一陣刺痛,我也裝作若無其事地笑著糾正她。我不能給roc"k on咖啡店添麻煩。這是我自己要麵對的問題。


    「為了達成目的,必須自始至終都精打細算嗎?雖然我跟您說了好幾次『完全不是這樣的』,卻沒辦法指出最嚴重的虛偽之處。您的溫柔和親切全都是在騙我吧?」


    「說我騙你實在太難聽了。」我以前也說過同樣的台詞。是找到查爾斯那時候的事。當時的回憶趁隙逐漸浮上我心頭。「雖然我不否認我利用了你的誤會,但我應該幾乎沒有主動對你說過謊才對。是你一廂情願地覺得為了知道煮咖啡的秘訣而接近你的我在騙你吧?」


    「我……以為四年前的錯誤已經讓我徹底反省了。」


    我心裏暗叫不妙。她始終麵向地板的眼中落下了悲傷的淚光。水山晶子最先反應過來,摟住她的肩膀,替她擦去淚水。


    「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錯、為什麽會讓對方以為我在玩弄他的感情,我很努力地思考、掙紮過,覺得自己已經找到答案了。但現在看來,我終於明白,這根本不足以彌補我的錯。自己施加在他人身上的痛苦,究竟有多麽巨大。」


    水山小姐瞪我的視線,或藻川先生喉嚨發出的低吼,我完全不放在心上,精神全集中在眼前這位女性說的話和動作上。


    「我非常害怕。我比以前更害怕去明白他人的心。如果我能夠好好反省、能夠完全考量到他人的痛苦,就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了。我決定了,我以後再也不去窺探誰的內心——」


    「那樣是不行的!」


    看到她的肩膀震了一下,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大吼出聲。我希望她能窺探我的內心,所以用盡全力斥責她。


    「你這麽做就失去意義了!就算自己和對方在彼此心裏的地位沒辦法平等,也有很多渴望他人來敲響自己心門的人啊!你隻要靠近那扇門就行丁,如果這樣還會害怕的話,就算隻去靠近那些看起來希望別人能進入自己內心的人也沒關係。一定不會再出錯的,否則就連今天的道別也完全沒有意義了!」


    在安靜的塔列蘭咖啡店裏,隻有我的聲音不停回蕩著。在餘音即將徹底消失前,咖啡師突然轉身衝進後方的準備室裏。或許是我失去理智的斥責讓她聽不下去了吧。


    為了甩開心中的鬱悶感,我從鼻子呼出一口氣。看來我在這裏停留太久了。我跨出一直敞開的店門口,將塔列蘭拋在腦後,這次再也不回頭了。我無視旁觀者的呼喚聲,任憑關上的門阻隔他們的聲音,鈴聲終於停止了。


    夜晚的小公園地上隱隱浮現一條紅磚道,每踩上一塊就會有一塊磚頭碎裂的錯覺。逐漸消失。背後的世界有如沙堡般一步步逐漸崩毀。越過磚頭後,就可以看到唯一的那扇「門」敞開著,我還來不及思考,身體便急著想穿過:心裏頓時湧上自己再也沒機會穿過這個隧道的感覺。


    「——等一下!」


    但我的告別還沒完全結束。


    我痛恨自己不小心停下腳步的反射神經,結果我還是回頭了。


    「這個還給您。」


    美星咖啡師嘴裏吐著白霧,雙手把某個東西遞給我。她沒有在製服外披上其他衣服,我注視著她發抖的手指所拿的東西。


    她手裏有張介紹塔列蘭的大名片紙。紙片背麵向內整齊地折成一半,就算下打開來看,我也很清楚上麵寫著什麽。我們相遇那天,我把它留在店裏當成賒帳的證明。


    「我已經用不著這東西了,放在店裏也占空間,請您帶回去吧。」


    「真狠心。你把它扔掉不就好了嗎?」


    「狠心的還不知道是誰呢!以後我隻要一看到這張紙片,就會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情。要是不一次斷得幹幹淨淨,很可能會陷入惡性循環。若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快點收下吧。」


    於是我苦笑著收下紙片,放進羽絨外套口袋裏。店裏的照明形成逆光,使我看不清她的臉,相反的,我臉上的表情從苦笑轉為微笑的過程,應該全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我對離別感到依依不舍的樣子有那麽可笑嗎?」


    「你覺得很可惜嗎?但我明明做了令人深惡痛絕的事。」


    「是啊,既然都要騙了,真希望您能把謊言編得更滴水不漏呢。如此一來,我的頭腦就不會拆穿您的謊言了。這點讓我覺得非常可恨。」


    「這個嘛,你要痛恨誰是你的自由,不過我剛才也說過了吧?我沒有說謊,是你自己覺得被騙的。」


    「不,」她堅決地搖搖頭。「您是個大騙子。」


    ……是啊。我在心中承認了。雖然她不可能知道我想的騙子是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對吧?不僅對你,對我而言也一定如此。」


    我再次轉身麵對隧道。那道「門」內的黑暗看起來比平常更深不見底。


    「我很高興能在最後見到你,還喝到你煮的咖啡。我心中已經沒有遺憾了。再見。」


    我沒有聽到回答,就連背對著她離去的我,乜感覺得到她跌坐在地。其他人似乎在窗邊觀望情況,背後傳來咖啡店的門被推開的聲音,而我仍舊沒有停下腳步。


    我一穿過隧道,原本的世界便占據了我的視野。我把「門」從我的記憶地圖完全刪去。在京都這一塊街區,根本不可能會有秘密公園。


    一步、兩步地加快速度,我有如落荒而逃般不停往前走。我轉過第一個轉角時,正巧和站在那裏百般無聊的某個人四目相對。她步履輕盈地走到我身邊,一開口就說:


    「滿意了嗎?」


    我帶著大概隻有四成的笑意回答她。「感謝你答應我任性的要求。多虧了你,我才能跟她好好道別。」


    「別客氣,要是該斷的緣分沒斷幹淨,我也會擔心嘛。」


    她報童帽帽沿下的雙眼看著我,彷佛在說她是認真的。


    「你那邊後來處理得怎樣了?」


    「他啊,在那附近躺一下子就爬起來了,清醒後一知道發生什麽事,立刻夾著尾巴逃走了。我看他的臉自得像鬼一樣,那種情況應該叫作戰意全失吧!我想應該不用再擔心他會作怪了。誰叫他要欺負大和,最好一輩子就這樣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她層飛色舞地說出相當殘酷的話,嗜虐的個性讓我體會到不同於冷到發抖的顫栗,形成了被害人反而覺得加害人很可憐的奇怪情況。我拿下包住頭部的針織帽,從網狀繃帶的縫隙抓了抓後腦勺。


    「總而言之,你幫了找大忙。真的非常感謝你。我們接下來要去哪?」


    「找個能夠兩人獨處的地方吧。我想再次跟你一起好好商量我們的未來。」


    「去你家怎麽樣?離這裏也不遠。」


    「不,還是去你那邊吧。我好久沒喝大和煮的咖啡了。」


    虎穀真實說完後,便露出愉快的笑容,率直地牽起我的手臂。


    6


    ——在事件發生的那一天。


    我一如往常地結束roc"k on咖啡店的工作後,在回家路上被胡內波和襲擊了。我幾乎在遭受攻擊的瞬間就失去意識,對他施暴的過程毫無印象。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人已經躺在醫院了,因為腦震蕩,頭部的傷口也需要縫合,再加上胸部骨折,得好好靜養,因此醫生建議我住院一周左右。我立刻遵從,辦理住院手續,我死也不想讓切間美星知道這件事,於是謊稱自己受傷的原因是「從樓梯上摔下來」。


    住院後過了幾天,虎穀真實不知道從哪裏得知消息,帶著漂亮的花束前來探病。我很少連續好幾天都請假不上班,所以消息大概是從roc"k on咖啡店的老板那裏聽來的吧。自從九月那件事後,我就沒再見過她,所以當我看到她出現在病房裏時,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就冒出「果然是她」的感想。她把原本的長發剪了,而發型正好是跟切間美星很相似的鮑伯頭。


    切間美星來我家那天,我一看到掉在房間裏的幾縷頭發,立刻猜出這是虎穀真實的傑作。先不論頭發的顏色和長度,既然她曾經和我交往過,應該有很多機會可以偷偷打一把找家的備份鑰匙。她大概是以自豪的好眼力,在大學內看見我們去便利商店買東西的身影,急著想拆散我們兩人,便趕在我們回去前潛入我家。接著她靈機一動,想到可以在房間留下自己的頭發,好讓咖啡師以為我有其他對象,於是她剪下頭發後,就急忙離開房間。我們買完東西回來時聽見的聲音,就是她逃走的腳步聲。


    雖然之後證實她並非破壞玩偶的凶手,但我認為這無法改變她闖進我家的事實。另外我也想到,既然她一次剪下那麽多頭發,恐怕也不得不換個發型了。所以這次重逢時,我從她的發型證實了自己的推測後,便覺得她的行為有點恐怖。由於她手上還握有我家的備份鑰匙,我也不敢隨便觸怒她。


    我先帶她離開病房,選擇在一間有第三者在場的會客室收下她的探病禮物。她很認真地關心我的身體狀況後,便再次要求複合。我不想看到她這麽說,覺得有點無所適從,卻還是表明自己現在沒有心情思考這件事,隻收下她送的花束並請她離開,然後準備走回病房,護士們的對話便是在那時聽到的。


    直接感受到事情的嚴重性,讓我心中的打擊大到雙腿發軟。我的痛根本算不了什麽,因為身體的傷會痊愈。但是沉浸於毫無根據的安心感而導致悲劇發生後,先別說切間美星之前耗費多少時間、嚐盡多少痛苦才終於振作起來,結果現在又遭遇同樣的挫折,說不定她這次再也無法重新振作了。我不能去找她,因為不能讓她知道這起事件,也怕被胡內看見我去找她。但是,那也代表著我沒辦法保護她不被至今仍陰魂不散的胡內威脅。


    我簡直陷入四麵楚歌的困境。就在這時,我看到手上的花束,腦中閃過一個妙計。


    我立刻轉身尋找並喚回還沒走遠的真實,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後,她很爽快地答應助我一臂之力。於是整起計劃大部分都由個性暴虐的她構思,然後執行。


    首先,我透過從胡內本人拿到的電話聯絡上他,除了暫時阻止他傷害切間美星,也試圖製造出讓胡內忍不住攻擊我的情況。至於利用人類的心理,告訴他「不來看也沒關係」來勾起他欲望的方法,則是真實的主意。


    知道那通電話奏效後,到了聖誕夜當天,我們便采取下一步行動。首先,真實把頭發染成黑色,再穿上符合切間美星喜好的衣服,以報童帽遮住五官,然後走進塔列蘭。等到接近晚上八點時,我再假裝前往塔列蘭,走進屋簷下的隧道,然後在隧道裏和離開咖啡店的真實會合,兩人並肩走到街道上。


    雖然這是可以重複使用的計策,我還是很慶幸胡內完全上當了。隻要走路的時候低著頭小心不被識破,不論體型、服裝還是報童帽底下的發型,真實都跟切間美星十分相似,從遠處看的話,要不認錯也難。我和真實故意牽起彼此的手,過沒多久就感覺到背後有人逼近。真實事前向我拍胸脯保證,自己從小就跟男生一起練柔道,所以絕對不會失敗,完全不管在一旁緊張得要死的我,等胡內和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到不能再近時,便趁其不備,賞了他一記漂亮的過肩摔.連固定技都還沒用上,胡內就當場口吐白沫昏死過去。然而,真實為了確定胡內是否真的昏過去,竟不小心被他看到臉,我想這應該是她唯一的失誤。


    這個計劃的關鍵,就是利用真實和切間美星有很多共通點。不隻是單純地藉此引胡內上鉤,也是為了讓胡內以為自己反被切間美星將了一軍,讓他未來再也不敢騷擾對方。所以聽到胡內對真實說「這女的是誰啊」時,我忍不住責怪她。


    「放心啦。我從一開始就覺得這個懲罰方式沒什麽用了。」


    她滿不在乎地說著,從口袋拿出一張小紙條貼在胡內胸口上。我定睛凝視上麵的字。


    你很多見不得人的行徑都被我拍下來了。如果今後再試圖接近你迷戀的女性或她周遭的人,我會立刻把那些照片送到它該去的地方,公諸於世。至少在未來十年內,那些照片都會傳遍大街小巷,勸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這、這是……」


    「我從大和你轉述的那些護士的對話得到的靈感。這家夥雖然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其實隻是對甩了自己的人懷恨在心而已嘛。否則她隻是讓別人敞開心胸,也願意以誠摯的心對待別人,他有什麽理由欺負她呢?明明沒什麽內涵,隻是自尊心高,才無法原諒甩了自己的女人。對付這種家夥,與其用暴力的製裁來阻止他,還不如想個能讓他高傲的自尊心摔得粉碎的方法,效果會好很多喔。」


    她在說明那張紙條的功用時,即使處於黑暗中,眼睛卻閃爍著耀眼的神采。我赫然發現她手上拿著完


    全猜不出名稱和使用方法的道具,可能藏在剛才看似什麽都沒帶的身上某處吧。


    「呃,你該不會真的要拍吧?你拿那東西幹嘛?」


    「雖然我一點也不想要他的照片,但是如果這家夥醒過來沒感覺到身體有什麽異狀,就會發現我們隻是在嚇唬他,不是嗎?要是他對這點起疑,計劃就泡湯了,對吧——你可以暫時把頭轉開嗎?」


    她對我眨眼的時候,看起來簡直像孩子般天真無邪。但我很清楚,太天真純樸的小孩其實是殘酷又暴虐到超乎想像的生物。喂,不要一麵笑一麵揮舞那個道具啦!不要拿著那個恐怖的東西揮來揮去啦!


    唔哇。我忍不住移開視線,於是她在我身後忙碌了起來……我把耳朵搗住,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我連想都不願想……


    談到真實答應全力協助我,不,應該是擔任計劃主謀的交換條件,當然就是與她複合,以及不再跟切間美星來往。


    雖然內心十分不舍,但我已經沒時間尋找其他辦法了。與其讓切間美星再也沒機會振作,我寧願犧牲自己,假扮成背叛她的男人。如此一來,當我們分道揚鑣時,她的悲傷也會轉化成憤怒和輕蔑,鼓勵她尋找下一個邂逅。


    如果分手的理由和胡內毫無瓜葛,她便不會聯想到胡內,即使腦中偶爾閃過他的身影,隻要胡內今後不再和她接觸,她就會逐漸淡忘他。我充分利用自己其實是別間店的咖啡師,以及一直沒告訴她這點,讓她完全以為我是為了偷咖啡味道才接近她的大壞蛋。


    ——她實在太聰明了。


    因為咖啡味道改變了,以後不會再來了。我才說了這麽一句話,她就能推理出毫不辜負我期待……不,是超乎我期待的內容。


    我會隱瞞身分長達半年,不過是因為被她知道我是同行會很麻煩,才一直沒有戳破她的誤解,最後也錯失糾正的機會。雖然我後來曾積極地掩飾自己的身分,但對她來說,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小把戲。


    我很慶幸她照著我的暗示解謎,否則我必須非常刻意地把roc"k on咖啡店的名片掉在地上了。多虧她的譴責,我才能以自白的形式,也就是讓她相信這是事實,告訴她我的目的是為了盜取咖啡味道。她應該不至於察覺到我編了個假的目的吧?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無論如何,我都想讓切間美星重新振作。


    這才是我最想實現的心願,也是整個計劃的終極目標。所以當她反過來表示要封閉自己的心時,我除了斥責她之外,別無他法。回想起我離開時的情況,我想我希望她理解我的,但是不管怎麽說,要讓她振作起來,以及在她不知道我被攻擊的情況下化解胡內的威脅,也隻有這個辦法。我的決定沒有錯。既然如此,就沒什麽好後悔的。既然現在不後悔,以後大概也不會。


    「……不過,你還會繼續現在的工作吧?如果那女生被騙了之後還是對你念念不忘的話,她說不定會來找你喔。」


    在前往我家的公車上,真實突然這麽說道。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我,在回答前輕咳了一聲,當作發表重大消息的開場白。


    「關於這件事啊,其實我正考慮自己獨立。」


    她瞪大了雙眼。「你要自己開店嗎?」


    「雖然時間還有點早,不過我很久以前就跟老板提過這件事了,所以才會在那間店工作。」


    高中畢業後,因為我想研究自己最喜歡的咖啡,便去位於大阪的廚師學校上了一年的咖啡師培育班,在那裏遇見了roc"k on咖啡店的老板。他以大受歡迎的咖啡店管理者身分擔任講師,在上課時對我們這些學生表示:「隻要在我的店工作三年,一定能學到獨立開店時需要的所有知識和技術。」我被他明確的保證打動,便自願受雇於roc"k on咖啡店,然後搬到京都。我是在十九歲的春天開始工作,今年冬天結束後就滿三年了。


    「雖然應該會花一點時間,不過我想從現在開始正式準備。京都有很多受歡迎的咖啡店,開業資金也不能小偅我正考慮回距離京都很遠的老家開店。這樣她應該就不會追來了吧。」


    「但是最重要的資金該去哪找?」


    「別看我這副德性,其實還存了不少錢喔。這三年來,我以總有一天能獨立為目標,一直腳踏實地地存錢。為了省錢,我選擇不會花錢的休閑活動,還仗著自己外表看起來跟學生沒兩樣,偷偷跑去附近大學的學生餐廳吃飯。要開一間咖啡店,資金可多可少,很難用固定的金額概括,其中也有必須準備數十萬圓的例子。隻是如果因為這樣就不抱希望,那永遠都不會成功,所以不夠的部分就算跟家人借也要籌到。」


    「哦……我都不知道你從那時候就已經在考慮這些了。」


    我們下了公車。在走到我家的數分鍾裏,外麵的天氣冷到讓我快凍僵了。


    「好久沒進去大和的房間了呢!」


    「分手後你一次也沒來我家找我。」


    「我又不是這半年來一直都想著你。雖然我的個性的確很陰晴不定啦,但這種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吧?有時候會突然沒來由地想做某件事,有時候又會覺得什麽都無所謂。」


    個性陰晴不定的定義可不包括隨便懷疑男友出軌之後還打對方出氣。我聳聳肩說:


    「不過,其實你不是很久沒進來我房間了吧?」


    「什麽意思?」疑惑地歪了歪頭的她感覺不像在說謊。


    「咦,你不是有備份鑰匙嗎?」


    「備份鑰匙?我才沒有呢!」


    這次輪到我百思不解地歪了歪頭。於是我趁著走上我家公寓樓梯的時候詢問她頭發的事。


    「那女生到我家時,是你把頭發放在我房間的吧?」


    「哦,那件事啊。雖然是一時衝動,但後來想想,還真是做了蠢事呢!結果害我不得不改變發型。」


    「你果然跑進我房間了吧?」


    「大和,不好意思,我覺得你完全弄錯了喔。」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句台詞。她傻眼地回答我。「好不容易進去房間,卻留下自己的頭發,我才沒那麽笨呢!真要做的話,好歹也會留下口紅或首飾之類,讓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女生的東西。更何況,哪有人會隨身攜帶半年前就分手的男友房間的備份鑰匙啊,那樣反而很寄怪。」


    經她這麽一說,確實如此。我們來到公寓的走廊上。


    「所以那個頭發究竟是……」


    「這個啦、這個。」


    我們走到房間前時,她抽出夾在門上的晚報,在手裏揮了揮。


    「下雪的時候也會放進塑膠袋裏呢。」


    十二月的時候,那天剛好下著雨。被我扔在床上,書頁翻開來的晚報。


    「啊……原來是這樣啊。」


    「我急急忙忙趕在你們之前到達你家,可是根本不能幹嘛。畢竟那女生已經看過我的臉了,假扮成其他女人也沒有意義。當我正在煩惱的時候,剛好看到晚報。所以我把塑膠袋拆下來,剪下一大段頭發,打算夾在晚報裏時,正好聽到你們回來的聲音,差點來不及逃走。」


    我頓時感到一陣無力。我以為是真實違法闖入我家,才沒有告訴切間美星「入侵者」究竟是誰。因為我害怕手裏握有備份鑰匙的她,才會拚命地隱瞞這件事。但沒想到,連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


    我明白房間的鑰匙都在自己手上後,便把鑰匙插入門把上的鑰匙孔,在轉動門把時露出苦笑。


    直到最後的最後,我還是一樣完全弄錯了。


    我走進自己的家,打開電燈和暖氣。有如冷凍罐頭般的房內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暖和起來,所以我沒脫掉外套。我到廚房把裝滿水的茶壺放在電磁爐上加


    熱,然後伸手拿下整齊排在餐具櫃上的其中一個咖啡罐,遞給在房間等我的她。


    「這是印尼蘇拉維西島上的托那加山區原產的咖啡豆。這種咖啡豆有個小故事,據說在二戰後,它的產量曾一時銳減,幾乎快從世界上消失了,是經由日本企業的幫助才得以複活喔。我會買下這個咖啡豆,不隻是因為它讀起來跟真實的姓虎穀(3)很像,也想藉由它背後的故事代表我們複合的象征。我現在就用這個咖啡豆幫你煮咖啡吧。」


    這是我自己懷著想和真實好好交往的誠意所準備的東西,心想,她看到之後應該會很高興。


    但她並未收下咖啡罐,而是心情很好地說:


    「什麽咖啡豆都可以啦,反正我又喝不太出來味道差在哪。」


    「……咦?可是剛才你不是說想喝我煮的咖啡嗎?」


    「因為那女生半年來都跟你走得那麽近,卻連你煮的咖啡都沒喝過吧?明明我和你交往的時候就喝了很多次。一想到她究竟哪裏了解你的時候,就突然覺得很可笑,然後又想喝你的咖啡了。」


    她笑了。如此天真無邪、如此暴虐殘酷。發自內心且毫不掩飾情感地笑著。


    沒有惡意和充滿惡意的差異竟是如此渺小嗎?還是說那隻是單純的不服輸?我煮的咖啡不過是用來滿足複仇心的道具?


    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燃起了一把火。我粗暴地把咖啡罐放在桌上,回答她:


    「……是啊。」臉上帶著微笑。「她根本對我一無所知嘛。」


    這應該就是正確答案了吧。我不想和真實爭吵,而是真心希望能和真實開心地交往下去。無論如何,為了阻止胡內波和的惡行,她的協助不可或缺。現在,我隻要繼續對她百依百順,就可以像以前一樣好好相處。


    3「虎穀」的日文發音(toraya),與托那如(toraja)發音相似。


    水滾了。我回到廚房關掉爐火,身體卻還是熱得燙人。我正覺得納悶,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把羽絨外套脫掉。我心想,現在暖氣也差不多該奏效了,準備把外套脫掉時,有人在房間裏對我高聲喊道:


    「對了對了,你的手機號碼要記得換掉喔。信箱地址也得想個新的才行。」


    不,我想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我想起放在我口袋裏那個相隔半年後又退還給我的東西。


    我把手伸進脫到一半的羽絨外套口袋裏,拿出指尖碰觸到的堅硬物體。是記載咖啡店資訊的紙片。


    ——就算不還給我也無所謂吧?


    我如此低語著,正要把那張從中間對折的紙片丟進腳邊的垃圾桶時,赫然驚醒過來。


    哪裏不太對勁。剛才我的眼睛清楚捕捉到寫在紙片內側的部分文字,看起來都不是我原本匆忙留下的數字或英文字母。


    我焦急地以雙手翻開紙片。


    上麵沒有我的聯絡方式,取而代之的是一則訊息。


    字全寫得又醜又歪斜,還因為太小而難以閱讀,一看就知道是在短時間內飛快寫下的,也是切間美星留給我的離別訊息。


    青野大和先生:


    感謝你保護我。


    若我們還有機會再次見麵,


    請務必讓我品嚐您煮的咖啡喔。


    我會永遠靜候那天的到來。


    切間美星


    ——我的想法真的太膚淺了。


    聰明的切間美星怎麽可能沒看穿我們的計劃呢?


    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我試圖保護她免於胡內波和的威脅,也知道代價是我不得不選擇和她分開。


    切間美星留下這句話:讓我品嚐您煮的咖啡。她早就知道我接近她不是為了盜取咖啡的味道。


    保護她?讓她振作起來?


    切間美星應該會等下去吧!既然留下這則訊息給我,她應該就會一直等下去。就算隻是覺得我喝咖啡的樣子很享受,長年懷抱著萬般思緒的她,仍願意敞開心胸和一名異性來往。


    我跪倒在地,手指不停顫抖,簡直要把紙片捏皺了。


    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大蠢蛋。隻靠自己一個人什麽都做不到,不過是讓危險稍微遠離罷了,還以為自己是悲劇英雄嗎?嘴裏說是為了重要的人,強調自己的理由光明正大,卻必須仰賴其他人的力量,等到事情結束後,就換成對另一個人言聽計從嗎?


    什麽叫保護咖啡的味道啊?什麽叫最喜歡她煮的咖啡啊?我不過是害怕一承認自己真正的感情,就會失去它並受到傷害罷了。我從沒有認真地想探究對方的內心,隻是聽從別人的命令隨波逐流,一味想保護自己的心而已,真是大蠢蛋。


    我根本沒有保護切間美星。原本想拯救她脫離威脅,實際上卻剝奪了無論如何都必須守護的她的感情,而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我。


    我終於敞開自己的心胸。如潰堤般流出的感情化為沾濕紙片的水滴。


    我回想起她溫柔對我微笑的樣子,回想起她利用磨豆子來保持清醒的聰明頭腦,以及充滿慈愛的穩重嗓音。還有那甜得不可思議的咖啡滋味——雖然被惡魔染指,甚至能窺見地獄一景,卻也如天使般純粹,而且甜蜜得不像話的戀情。


    事到如今,就算我打開了門,想邀請的人卻已經不在了。她還是像隻有在聖夜才會現身的入侵者,視門鎖為無物地翩然降臨,填滿了我空洞的內心。


    我是否也已經稍微踏進她的心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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