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椅背和後背的角度保持在四十五度,脖子彎成四十五度,下巴呈四十五度抬起,雙眼和嘴巴也張開到百分之四十五。這就是我現在的模樣。


    雖然我對藻川老爺爺在工作時間大剌剌地打瞌睡的行徑不敢恭維,但是如果隻就生理需求來討論的話,待在這麽舒服的環境下,不管誰都會想睡吧?我坐在桌麵有些雜亂的塔列蘭的吧台前,連切間姊妹也沒有搭理我,意識從剛才就一直在半夢半醒之間徘徊。


    總覺得美空停留在京都的時候,夏季就一直沒有結束的跡象。話雖如此,天氣也確實一天天轉涼,這種有著耀眼陽光的午後最適合小睡片刻了。所以老爺爺毫無反抗地率先成為睡魔的糧食,緊接著查爾斯也在有日光照射的窗邊慘遭擊沉,但是睡魔並未因此減緩攻勢,連我那名為理智的堡壘也即將被攻陷。他終於要入侵我的內心了嗎?但是如果這裏被攻破了,主城可就危險啦。大家都跑去哪了,快出來應戰……


    「青山先生。」


    「——我找到了!」


    突然有人呼喚我,我嚇得驚跳了起來。結果我第一次造訪塔列蘭時想喊卻沒喊出來的話,隔了一年後終於實現了。


    隻見美星咖啡師站在吧台對麵,正像美國家庭劇裏的少女一樣,露出相當詫異的表情,一直凝視著我。


    「呃,對不起,我不小心吵醒你了。因為你的臉看起來很像靈魂出竅後留下的空殼。」


    你真的看過有人靈魂出竅嗎?「我剛才不小心發起呆來了。嗯?這首曲子是……」


    因為不是平常聽習慣的爵士樂,所以我馬上發現店裏的音樂在我變成一具空殼時換成了搖滾樂。


    「這是blur的曲子嘛,怎麽會突然放起這個?」


    我指著喇叭問道,美空立刻耳朵很尖地回答我。


    「哦,青山你聽過啊?難道你對西洋樂很熟?」


    「呃,也不能說很熟啦……以前曾經被人硬拉去組樂團,受到當時成員的影響,稍微懂一點而已。」


    我因為兩個理由而露出苦笑。「英式搖滾」(britpop)讓九〇年代的英國取回搖滾樂祖國這個名號,而blur則是帶動這股風潮的主要推手,是英國家喻戶曉的搖滾樂團。他們在二〇〇三年發行專輯後就長期處於活動休止狀態,不過隨著近幾年再次複出,應該又蔚為話題才是。先不論他們在日本也還算有知名度,因為是隻要喜歡英國搖滾的人都會知道的主流樂團,就算知道是blur的歌,也不能算是懂西洋樂,事實上我也的確不熟。這是我苦笑的第一個理由。


    「青山先生,原來你之前組過樂團啊?真讓人意外。」


    美星小姐驚訝地眨了眨眼。


    「所以我說了,與其說是組過,更應該說是被人硬拉去組……我小時候學過一陣子鋼琴,不小心被朋友知道了,就叫我去幫忙彈琴,我實在說不過他,結果我們隻寫了兩、三首原創曲,學人家錄了幾次音就自然而然地解散了。」


    這種被迫配合的感覺是我苦笑的第二個理由。因為我光想到要在別人麵前演奏就渾身發抖,朋友的熱情隻撐了不到兩個月就耗盡,真是讓我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所以這個選曲是根據美空的興趣嗎?」


    想起苦澀回憶的副作用吹跑了我的睡意,我飲盡因為冰塊溶化而變淡的冰咖啡,開口問道。美星咖啡師一邊收走空了的玻璃杯,一邊回答:


    「是的。美空不知道從哪找來了一張cd,裏麵收錄了各種和咖啡或咖啡店有關的曲子。」


    「也就是主題合輯,對吧?」


    如果在餐飲店播放音樂,必須支付版權費用1。不過塔列蘭從以前就是使用有線廣播的服務來播放爵士樂,隻要支付相關的契約費用,播放c d應該不需要另外支付版權費。


    1根據日本法規規定,若要在公共場合播放音樂,必須支付音樂的版權費給日本音樂著作權恊會(簡稱jasrac),通常餐飲店會與有線廣播公司簽約,就能在店內搖放他們提供的各種音樂頻道。若想播放店家自己擁有的cd,也能請有線廣播公司代為支付版權費給jasrac。


    我又仔細聽了聽曲子。「原來如此,所以才會選<coffee and tv>這首啊。」


    她歪了歪頭。「好像是叫這個名字,這是很有名的曲子嗎?」


    「如果要舉出blur的代表曲的話,其實還有知名度更高的曲子,不過這首歌的音樂錄影帶很有名喔。受歡迎的程度高到不僅獲得英國國內的獎項,也在世界各地不斷播放。」


    「是怎樣的音樂錄影帶呢?」


    「影片主角是一個側麵印著尋人廣告的牛奶盒喔。」


    「牛奶盒?」咖啡師朝冰箱瞥了一眼。


    「廣告上放了一張青年的臉,演員是blur的吉他手,也是<coffee and tv>的主唱。因為他一直不回家,父母和妹妹整天愁眉苦臉,牛奶盒便踏上了尋找他的旅途。牛奶盒心情很好地碎步在街道上行走,請機車騎士讓自己搭便車,努力找人的樣子很可愛。不過,其中也有它在路上一見鍾情的草莓牛奶被路人踩扁的段落,並不是整部影片都充滿可愛的劇情。總而言之,是一部做得非常好的影片。」


    「哦……對了,說到尋人。」


    美星咖啡師突然用手撐起下巴說道。


    「美空,你不是說過要找人還是什麽的嗎?結果怎麽樣了?」


    正在店門口旁的櫃台目送客人離去的美空嚇了一跳,背對著我們停止動作。


    這是所謂的打草驚蛇嗎?「找、找人?」


    「之前去重輕石的時候,你不是說了『我等的人』還是什麽的嗎?」


    聽到美星小姐的回答,我頓時感到一陣無力。


    「什麽嘛,原來是這件事啊。與其說那是想找人,應該說是跟命運的紅線相同類型的意思才對吧?」


    「紅線……原來青山先生是這麽浪漫的人啊。」


    啊,剛才那句話總覺得有點在嘲笑我喔。很像不相信聖誕老人的小孩對相信的小孩說的話。


    這時美空從右邊轉過身來,滿不在乎地說道:


    「我之前的確是在找人喔。」


    我頓時驚愕不已。「咦?真、真的假的?」


    「真的喔。大概三個月前的時候,我在找社團的學妹。」


    哦?看樣子她是在談論跟重輕石那件事完全無關的話題。不過好奇心旺盛的美星小姐對她的話起了興趣。


    「哎呀,那你找到人了嗎?」


    「嗯,算是找到了。雖然我對結果有點耿耿於懷。」


    「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說給我們聽嗎?」


    我決定認真聽聽美空小姐說的事情。幸好有一組客人在這時離開,店內稍微空了下來,美星咖啡師也頻頻點頭催促她。


    「我就說給你們聽聽吧。這是發生在六月初的事……」


    美空走到我身旁,背靠著吧台開始娓娓而談。<coffee and tv>的旋律也正好在此時結束,我在樂曲之間的空檔聽見喀啦喀啦的聲音,便抬眼一看,隻見美星咖啡師已經拿起手搖式磨豆機,認真地磨著咖啡豆。


    2


    事情發生在某個夜晚,我在家裏休息的時候,接到了社團學弟打來的電話。


    「喂,是美空學姊嗎?」


    「幹麽,村治?已經十點了耶,這麽晚打來有事嗎?」


    這個叫村治的男人真是差勁透了,高攀上一個可愛的女友,和對方交往了一年多後,卻突然說什麽「我累了」,就把人甩了,是個沒出息的家夥。所以我才凶他一下,他就怕得跟什


    麽一樣。


    「拜托你口氣不要那麽嚇人嘛。」


    「誰叫你要甩了她,活該。」


    「這件事其實說來話長……重點不是這個,我聯絡不上你說的那位滿田凜啦,她好像關手機了。」


    滿田凜是我在社團裏很欣賞的女生的名字。她是小我三屆的學妹,和同年的村治在社團認識,後來就開始交往了。雖然是學妹,其實我們社團是好幾間大學一起進行活動,他們兩個和我念不同大學,是東京市內的藝術大學的學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此,凜和其他女生不太一樣,有種特立獨行的感覺。我很欣賞她這種氣質,所以才主動找她說話,後來就變成朋友了。


    你說什麽啊,青山?曼特寧是什麽意思啊?2你不要把我可愛的學妹講得好像印尼的咖啡豆好不好。


    總而言之,村治跟我說他打電話給凜,結果卻打不通。


    「你不是上個月才剛跟人家分手嗎?這麽快就想複合啦?」


    「不是這樣的,凜她最近完全沒有在學校露臉,結果大學同學就罵我『還不都是你害的』。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我心裏也過意不去,所以從昨天就一直打電話想找她,結果不管怎麽打都是沒開機或不在收訊範圍內。如果她不肯接電話的話,還可以用『我被討厭了』來解釋,但是連打都打不通就真的很奇怪了。所以我想到如果是在社團裏和凜最熟的美空學姊,說不定會知道些什麽。」


    「我什麽也沒聽說……你問過學校裏的朋友嗎?」


    「這個嘛,不知道是不是她獨來獨往的關係,在大學裏也是那個樣子。雖然不至於不和人交談,但是她要實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前,幾乎都不會找人商量。我今天已經大概把能問的人都問過了,結果還是找不到任何線索。」


    凜的孤僻行徑似乎比我想像的還嚴重。但是也不能全怪罪到她的個性上,事情會變成那樣也是無可奈何的。


    2「滿田凜」的日文發音與「曼特寧」相似。曼特寧是印度蘇門答臘部分地區所栽種的阿拉比卡種咖啡豆。


    因為她當初決定念藝術大學的時候,似乎跟父母親大吵了一架。她家好像家教很嚴,就算她考上想念的學校,父母還是一直強烈反對,最後等於是半無視父母的意見,硬是跑去念的。她有個就讀國立大學的哥哥,比她大一歲。哥哥準備大學考試的時候,她母親每天都開車接送他去補習,但是凜花費自己的存款去上考藝術大學的課程時,家裏連交通費都不肯幫她出,她隻好自己騎腳踏車去單程要花上將近一個小時的地方上課。凜曾經說過,她很羨慕成績優秀又備受家人寵愛的哥哥。


    總之,因為不顧家裏反對才獲得現在的大學生活,她的父母當然無法諒解。雖然勉強願意幫她出學費,卻因為老家在神戶,她不得不搬出去住,連半點資助都不肯給。凜的房租和所有生活開銷,都是靠自己打工來支付的。藝術大學的學生原本就是一整年都被功課追著跑,但是她又不能不打工,真的非常辛苦。她還曾經因為身體不舒服而暫停打工一陣子,房租晚了幾天還沒繳,結果不動產業者打電話來催繳,隻好找我哭訴。不過那個時候村治先替她代墊,所以好像順利解決了。


    既然過著這種生活,無論是考慮到經濟層麵還是時間層麵,會不太與人來往也是難免的。說不定她就是為了保護自己,才會刻意獨來獨往。


    社團?凜當然足擔任主唱啊,因為不用花錢買樂器嘛。


    她唱歌非常好聽喔。她還是新生的時候,曾經在迎新活動上稍微唱了幾句,結果大家全都被她的歌聲迷住了。現在因為其他人挽留,所以就算沒時間,還是繼續參加社團。應該說,她原本就因為沒空而給人難相處的印象,如果不是歌唱得好的話,大概早就沒辦法在社團待下去了吧。


    呃,我說到哪去了?


    對,我先和村治結束通話,試著打電話給凜,結果就跟村治說的一模一樣。然後我仔細一看,發現智慧型手機通訊錄裏的凜的資料上,有登錄她神戶老家的電話。我心想反正才過十點,應該沒問題吧,就試著打過去。這種情況不是挺合理的嗎?因為被斷電了,隻好回老家之類的。


    「喂,這裏是滿田家。」


    接電話的人是凜的媽媽。這時我才想起凜曾經說過,強烈反對凜去讀藝術大學的人不是出差經常不在家的父親,而是母親。所以我突然緊張了起來,不過還是說明了情況,問凜有沒有回家。


    「沒有,那孩子隻有過年回來過一趟,之後就一次也沒回來了。」


    「這樣啊……順便請問一下,您知道她可能會去哪裏嗎?」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真是的,也不用講得這麽難聽吧?她的聲音聽起來也像在發怒一樣。後來我拜托她如果有什麽消息就聯絡我,便掛斷了電話,感覺凜跟她媽媽的辟係比我想像的還惡劣。就算聽到女兒不見了,她這個做媽媽的也完全不緊張,與其說覺得她很冷淡,我更想跟她說「你好歹也稍微找一下自己女兒吧!」之類的。


    說是這麽說,一個大學生突然有一陣子聯絡不上的情況,其實也不是什麽很稀奇的事。像是沒有跟任何人報備,就自己跑去國外等等。那個時候我也隻想到她會不會又生病了,所以昏睡到連手機沒電也沒發現。


    後來我又打了一通電話給村治,當時已經很晚了,我們決定在明天早上去大學前先繞到凜住的地方看看。我原本還建議他要不要現在就一個人過去,但是他跟我說,如果他在這種時候一個男人跑到女生家附近,會被警察抓走。雖然我心想他被警察抓走正好,不過我又不知道凜住哪裏……因為凜她覺得被人看到自己住在便宜又窮酸的房子很丟臉,所以不肯告訴我嘛,因此才會決定兩人一起去,不過當時我才剛洗完澡耶,誰想頂著素顏去見村治啊。


    隔天早上大概七點左右吧,我和村治會合後,就一起去凜的房間,按了好幾次門鈴,可是凜都沒有來應門。


    「真傷腦筋,你是她的前男友吧?連一、兩支備份鑰匙都沒有?」


    「沒有耶,她說被母親拿走了,所以鑰匙隻有一支。而且備份鑰匙一支就夠了吧,哪需要一、兩支……」


    「吵羅唆,這隻是一種誇飾啦,廢物村治!」


    「接下來怎麽辦?這樣連想確認她是不是生病都沒辦法。」


    「說得也是——咦?」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試著轉動門把,結果門竟然輕易地打開了。門一開始就沒鎖。


    於是我們便踏進凜的房間。雖然覺得過意不去,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凜的住處是一間格局很簡單的單人房,我們馬上知道裏麵沒有人。而且那是間感覺隻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空蕩蕩的房間,所以我們也立刻發現房間中央的矮桌上攤開著跟房間格格不入的東西。


    「這是介紹福井縣的旅遊雜誌,對吧?」


    「真的耶,她應該沒有時間和金錢去這種地方旅行吧?」


    「你看,這裏有dog-ear。」


    「哎唷,美空學姊,今年又不是狗年。」


    「不是啦,廢物村治,把書頁的角折起來代替書簽的時候,因為看起來很像狗耳朵,所以英文叫dog-ear3啦。」


    「學姊你看,她折起來的這一頁上麵介紹的民宿,有一間被她畫了記號。」


    「她可能想去住那裏吧。啊,還有另一個折角——」


    然後我就說不出話來了。因為那一頁介紹的景點是東尋坊4。


    一般來說都會覺得不太妙,不是嗎?雖然我沒去過,但是講到東尋坊,大家都會想到那是很有名的自殺地點吧?而且凜她才失戀不久,又和父母親關係失和,條件實在太吻合了。


    我們急忙打電話給那間上麵畫了記號的民宿,想知道凜有沒有住在那裏,但是對方卻以保護個人隱私為由堅決地拒絕了。就在我們已經走投無路的時候,村治跟我說:


    3「折角」的英文dog-ear與「狗年」的英文dog year讀音相似。


    4東尋坊是一座位於日本福井縣的海崖,名稱由來傳說有個叫東尋坊的僧侶在此處遭人丟人海中殺害。因為每年都會有人前來此處跳海自殺,便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自殺地點之一。


    「我們直接去一趟吧,美空學姊。」


    「去一趟……你是說福井嗎?」


    「那還用說嗎?如果她平安無事的話,以後還可以拿來開玩笑,等到真的發生事情就來不及了。」


    雖然我很懷疑這家夥有沒有意識到事情可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不過這時我頭一次覺得自己好像明白凜喜歡上村治的原因了。


    「不過,就算大學的課隻要蹺掉就行了,你有旅費可以去福井嗎?我想單程應該不隻一萬日幣喔。」


    「沒有。順便一提,美空學姊,你有信用卡嗎?」


    「有、有是有。村治你呢?」


    「我沒有,不過隻要有一張就夠了。」


    「你這廢物村治!」


    雖然覺得自己明白凜喜歡上村治的原因可能隻是想太多了,不過遇到這種棘手的狀況,我又不能不帶村治去。所以我隻好連村治的車資也幫他用信用卡付了,兩人一起前往位於東尋坊附近的某間民宿。我們先從品川搭上新幹線光速號5,到了米原車站後再轉搭白鷺號特急列車,大概花了四小時才到達目的地蘆原溫泉車站。村治可能是距離目的地愈近就愈不安,一句話都沒說,真的是一段有夠難熬的時間。


    我們下了電車後就在車站前招了計程車,等到抵達那間民宿時,已經大約早上十一點半了。那是一間住一晚三千日幣左右的者舊民宿,推開高度大概到我胸口的生鏽大門時還會嘎吱作響。狹窄的庭院裏種著石榴樹,還開著一朵感覺跟這裏格格不入的鮮豔紅花。


    我原本打算直接走進去找凜,但是很不巧的,我們一打開玄關的門,擔任旅館主人的老爺爺就在裏麵。我們問了好幾次滿田凜有沒有在這裏,他一直不肯告訴我們,這時突然有人從身後叫住我。


    「美空學姊——為什麽你們會在這裏?」


    我立刻轉過頭,就看到凜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站在那裏。而村治則是早就緊抱住她哭個不停。


    「對不起,我不應該說要分手的。我不會再說那種話了,拜托你不要尋死!」


    我那時候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忍著不笑出來,因為凜盯著一直揉眼睛的村治時,怎麽看都是一臉困擾的樣子。不過,無論如何,知道她平安無事後,我也放心了。我們跟旅館主人道歉後,便請他讓我們在凜住的和室裏稍微聊一下。


    我們圍著矮桌各自在座墊上坐了下來,凜坐在我對麵,村治則坐在我旁邊。凜一開口就說:「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不過,我不是真的打算尋死。」


    根據凜的解釋,她因為被村治甩了,又沒有交情特別好的友人,和家裏的關係也一直很尷尬,就突然陷入這個世界好像根本沒有人需要自己的空虛感,一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來到東尋坊這種感覺會聚集寂寞的人的地方。我聽了她說的話後,雖然很想告訴她事情不是這樣,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在我身旁的村治似乎也相當沮喪,當我心想他真是懦弱的時候,凜卻笑著說:


    5為日本新幹線的列車班次名稱,除此之外還有希望號、回聲號等班次。


    「但是,我已經決定要回去了。因為還是有人願意來找我。」


    接著凜便低頭向我們道謝,三個人相視而笑後,就離開民宿了。


    後來凜恢複了原本的生活,每天都好好地去大學上課,放學後就忙著打工。我和村治都對彼此說「真是太好了」。


    ……不過,我還是覺得凜偶爾會一瞬間露出有點寂寞的表情。畢竟她最後還是沒跟村治複合,與其說是感覺有點難以釋懷,不如說我直到現在還是很懷疑自己當時究竟該不該那麽做。


    3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


    美空等了一段時間,讓我們充分吟味故事的餘韻後,才開口說道:


    「凜一直堅持她去東尋坊的時候一定鎖好了自己家的門。但是我們去找她的時候門卻是沒鎖的。考慮到當時的情況,我覺得凜應該真的忘了鎖門吧。」


    「我記得唯一的備份鑰匙是在凜同學的母親手上,對吧?」


    我開口確認後,美空便說了句「啊,我忘了」並拍了一下手。


    「我們見到凜後,過了大概不到十分鍾,我就暫時離席,倫偷打電話給她老家了。當時接電話的人是她媽媽,但是就算我跟她說『找到人』了,她也隻回我『這樣啊』,連一句道謝都沒有。不過,那時她媽媽人在老家,而且前一晚打電話的時候也已經超過十點,來往神戶和東京的新幹線或飛機班次都沒有了,她媽媽是不可能跑來東京的。隔天早上我們去凜家裏的時間又是早上七點左右,就算搭最早的班次也趕不上。」


    「這樣啊……那會不會是被小偷闖空門了呢?因為她有好一陣子沒去學校,又在民宿住了好幾天,對吧?說不定是那段期間信箱累積的廣告傳單或郵件引來小偷的注意。」


    「這點我也曾想過。但是凜的房間裏沒有被翻找過的痕跡。我後來也向本人確認過了,她說沒有任何東西不見。」


    唔……我用拳頭抵著嘴角思考。雖然鑰匙的問題也值得深究,不過首先要知道的是凜到底為什麽要去東尋坊。她明明經濟拮據到曾因為沒錢而煩惱,卻做出毫不吝嗇交通費和住宿費的行動,我覺得除了她解釋的理由外,應該另有隱情才對。如果從這點切入的話,凜和村治分手後的下一個月就出去旅行,代表這件事和前男友村治有關的可能性很高。美空說凜看到村治後的表情「看起來很困擾」,但還是不要采信她的主觀判斷比較好。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們兩人最後好像也沒有複合……


    適時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


    「哈哈,我懂了,美空小姐。」


    我一邊說一邊摩挲著下巴。美空驚訝地眨了眨眼。美星咖啡師仍舊磨著咖啡豆。


    「既然村治同學陪你去找凜同學,結果讓凜同學回到東京,那就代表她確實對村治同學還有感情,對吧?那為什麽他都表示想複合了,兩人卻還是沒辦法重修舊好呢?唯一想得到的理由就是——村治同學趁凜同學不在的時候闖入了她的房間。」


    「你的意思是因為我發現了門沒鎖的關係?」


    「不是那樣的。」我搖了搖頭。


    「在村治和美空小姐一起造訪前,他就已經闖入凜同學的房間了。用的是交往時偷偷打的備份鑰匙。」


    美空「啊」地張大嘴巴。


    「對喔,我沒想到這一點。」


    「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因為擔心才跑進那間房間,還是有其他目的才偷偷闖入的,總而言之,後來都被凜同學知道了。房間裏麵應該還是有東西不見吧,例如之前借了就一直沒還的東西,結果被村治同學擅自拿走了。」


    我曾聽人說過,就算是自己借出的東西,擅自把他人目前擁有的東西拿回來還是有罪的。不過,對凜而言,最恐怖的應該還是村治未經同意闖入自己房間才對。但是她又不能衝動地去質問他。


    「於是凜同學知道備份鑰匙的事之後,就突然對村治同學失去了興趣,也不想複合了,但是看在他來找自己的份上,就沒把這件事告訴美空小姐。」


    「哇,感覺很合理耶。姊姊你認


    為呢?」


    「我覺得完全不是那樣。」


    真是毫不留情。我對公式化地說出下一句台詞的自己感到可悲。


    「我剛才的推論哪裏錯了嗎?」


    「假設村治同學之前就曾闖入凜同學的房間好了,那我們以兩種情況來思考吧。一種是他和美空去房間找人時,他早就已經想到凜同學會去哪裏了,另外一種則是相反的情況。」


    美空「嗯、嗯」地點著頭。


    「那麽,我想就先從後者看起吧……不過,他真的可能猜不出凜同學去哪裏嗎?」


    馬上撤回前言嗎?咖啡師握著手搖式磨豆機的手仍舊不停轉動。


    「村治同學會闖入房間,是因為他早就確定凜同學人不在那裏吧?如果他沒有到凜同學住的地方查看,也就是說他知道凜同學沒去學校,卻沒有去她家找她的話,是不可能確定這件事的。他就算知道人不在,還硬是闖入,會不會是因為想先找到能得知凜同學跑去哪裏的線索呢?既然如此,我不認為他會沒看到在隻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的房間裏,竟然有一本好像故意攤開來要給人看的旅行雜誌放在矮桌上。」


    「真的嗎?但是村治他的個性很冒失耶。」


    美空感覺不太能認同,但咖啡師沒有接受她的意見。


    「用偷打的備份鑰匙進入別人房間,毫無疑問是犯罪行為。更何況他們兩人早就不是情侶了。為了不讓人察覺到自己做的壞事,以及讓美空去看房間,找出凜同學可能會去的地方,村治同學除了刻意不鎖門,製造出一看就不正常的情況外,別無他法。但是如果要做到這種程度的話,在拜托美空幫忙前,他應該會先靠自己的力量去做點什麽吧?所以我怎麽想都不認為他會沒有去檢查那本旅行雜誌。」


    我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但美空似乎還是無法認同,不過她噘起的雙唇並沒有說出反駁的話來。


    「喀啦喀啦」的磨豆聲沒有停止。


    「實在很難想像村治同學明明闖入凜同學的房間,卻查不出她可能會去哪裏。那麽,如果他察覺到她好像去了東尋坊呢?在這種情況下,他會把美空也牽連進來,是基於一個非常單純的動機。」


    「動機?」


    咖啡師看了看似乎還不明所以的妹妹,輕笑著說道:


    「因為他一個人沒辦法去找凜同學。你知道為什麽嗎?」


    「啊!」美空露出苦澀的表情。「那家夥還沒還我錢。」


    「沒錯。就算村治同學想去東尋坊,他身上也沒有足夠的旅費。所以他才會找上隻要把事情說清楚就有可能幫忙出交通費的美空。如果是這樣的話,事情就說得通了,而且也可以推測出是村治同學把旅行雜誌放在顯眼的桌上的。」


    「什麽嘛,這不就代表我的推論是正確的嗎?」


    我開口抗議後,咖啡師便稍微低下頭,思考了一下子。


    「你不覺得他的態度太從容了嗎?」


    「……啥?」


    「剛被自己甩掉的女性,現在說不定正要從東尋坊投海自盡。村治同學就是想到這件事,才會為了籌得交通費而打電話給美空吧?賓際上當村治同學再次見到凜同學時,他也抱住她嬰著說『我不會再說要分手了,拜托你不要尋死。』就算那是在演戲好了,他應該還是覺得如果對方因為被自己甩了而死,會讓他很困擾。」


    「但是村治卻到了隔天早上才和我去房間查看。所以姊姊才會說他表現得太從容了?」美空攤開雙手手掌說道:「那肯定是因為就算著急也無濟於事吧?因為隻要過了晚上十點,不管中途轉了幾次電車,也隻能從東京搭到蘆原溫泉車站而已。」


    「如果美空你知道以前的男友可能因為自己而死,還能夠鎮定地等到隔天早上再行動嗎?,


    咖啡師的反擊相當尖銳直接,美空頓時啞口無言。


    「如果換成我,就算沒有交通工具可搭,至少會想把她可能會去的地方告訴別人。像是硬把美空帶去那個房間,或是宣稱自己一個人先去查看過,然後你們兩人再認真討論該怎麽辦就可以了。即使要等到明天早上,如果搭首班車的話,就可以更早采取行動。但是就算美空建議村治同學先去查看,他也拒絕了,如果他真的擔心凜同學的安危,態度也未免太從容了。」


    在喀啦喀啦的磨豆聲陪襯下,美空內心的無奈情緒似乎連我也聽得出來。


    「姊姊,我認為你說的確實有幾分道理。不過,也隻能說有幾分道理而已,還不足以完全否定青山的假說。而且姊姊你根本下太了解村治是怎樣的人,不可能用自己的標準去想像他的行動啦。」


    於是美星小姐看著妹妹歎了一口氣。


    「是啊。要證明現實中沒有發生的事情真的沒發生,比證明它真的發生難上太多了。」


    她難得這麽沒自信。該不會真的隻要和妹妹在一起就會變得反常吧?


    「看吧,就是這樣。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就不應該說什麽『完全不是』。」


    美空像是立了大功般,得意地指責自己的姊姊。


    「哎呀,你完全站在青山先生那一邊呢。不過——」


    咖啡師拉開了磨豆機的抽屜。


    「我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是不會說『完全不是』的喔。」


    不隻是美空愣在原地,我也想知道她這番話的真正含意。


    「這是什麽意思?你不是已經承認自己沒有完全否定我的假說了嗎?」


    「沒錯。但是因為青山先生你問的是:『剛才的推論哪裏錯了嗎?』所以我隻有告訴你自己覺得哪裏錯誤而已,不用完全否定也沒關係。我之所以說『完全不是』,是因為還有其他理由。」


    我看到她聞著剛磨好的咖啡粉,才終於恍然大悟。


    「你想說的是『這個謎題磨得很完美』,對吧?」


    「當我把美空的敘遊全部聽完的時候,就已經推測出大致的情況了。」


    既然如此,我方才一臉得意地說「哈哈,我懂了」,還發表了一堆看法,結果全是在浪費時間。


    如果是那樣的話,她的態度應該表現得更明顯一點才對嘛,不過她在處理磨好的咖啡粉時,表情還是有些消沉。


    「但是,為了證明我的論點,必須做出有點冒失的事情才行。我不知道這麽做到底對不對,所以還在猶豫……」


    「就做做看嘛,如果是錯的,再來思考怎麽善後就好了。」


    美空的聲音聽起來出乎意料地殷切。方才那種好戰的態度已經完全不見了。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吧。我可愛的學妹現在還是很害怕,就算她對門沒有鎖這件事感到不安,也沒有時間和金錢可以搬家。」


    美星咖啡師似乎被這段話打動了,她皺起雙眉,點了點頭。


    「我希望你能借我手機,把通訊錄裏凜同學的資料顯示出來。」


    美空從短褲的口袋裏拿出智慧型手機,操作了一下後就拿給姊姊。咖啡師一邊注視著螢幕,一邊把號碼打進自己的智慧型手機裏,然後按下撥出。


    在等待電話接通時,她對美空問道:


    「凜同學今年暑假回過老家嗎?」


    「兩、三天前我傳訊息給她的時候,她說沒有錢也沒空回老家,而且也不是很想回去。姊姊,她的房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


    「我反而覺得沒有任何人知道才比較奇怪呢。凜同學堅持自己一定鎖上門、事實上門卻沒有鎖、留在房間裏的旅行雜誌,還有凜同學選擇去東尋坊的理由。隻要把這些綜合起來思考——」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好像接通了。


    「喂,請問是滿田小姐嗎?」


    我聽到手機另


    一端傳來女性說了「是」的聲音。


    「我的名字是切間美星,是在社團和凜同學較常往來的切間美空的姊姊。其實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訴您……還請您原諒我多管閑事的失禮行為。」


    她的態度非常恭敬。雖然是妹妹的學妹,但畢竟是第一次交談,所以她會緊張嗎——


    當我正這麽想的時候,美星咖啡師對著智慧型手機說出了令人不敢置信的話。


    「能請您告訴凜同學,您之前因為擔心失蹤的她,而拚命地在尋找她嗎?」


    4


    「……我還以為你是要打電話給凜同學呢。」


    我一邊喝著她替我新煮的咖啡,一邊麵對著吧台內側說道。美空則被附近座位的客人叫住,正在替客人點餐,順便閑聊幾句。


    美星咖啡師原本在用純白的布包著玻璃杯擦拭,聽見我的話後手就停了下來,微笑著說:


    「因為我知道在美空手機的通訊錄裏,凜同學的資料也包括她老家的電話號碼啊。」


    那通電話的目的似乎成功了。凜同學的母親沒有深究咖啡師唐突的要求,很幹脆地回答「我明白了」。


    「不過,真沒想到打開凜同學房間的鎖的人,竟然是唯一擁有備份鑰匙的母親。因為真相太過單純,反而讓人大吃一驚喔。」


    「我反而對你們兩人在討輪的時候輕易拋棄這個可能性而感到驚訝呢。」


    「因為根本連想都沒想到嘛,凜同學的母親接到美空小姐打的電話後,竟然會大老遠地從神戶開車前往東京。」


    如果走高速公路的話,從神戶到東京大概需要六小時左右。美空打電話的時間是晚上十點過後。若把準備的時間也計算進去,假設十一點出發好了,到達時應該是清晨五點吧。比美空他們還早抵達凜小姐的房間是非常有可能的。


    「比凜同學大一歲的哥哥以前每天去補習班,都是由母親開車接送,從這點就可以確定他們家裏有自用的車輛,而且凜同學的母親經常駕駛。既然沒有新幹線也沒有飛機可搭,那就幹脆開車去,這對做父母的而言是很合理的想法。」


    「可是她們母女不是關係不好嗎?」


    「青山先生。」


    被咖啡師嚴肅的眼神一瞪,我忍不住挺直背脊。


    「我確實不能保證所有父母都會采取這種行動。應該說,我想一聽到身為大學生的女兒好幾天音訊全無,就會立刻飛車前去找人的父母或許是少數派吧。不過——」


    總覺得她的話聽起來好像參雜了一種在說自己的事情的語氣。


    「因為關係不好,所以不會擔心女兒的安危。這種結論太悲傷了。」


    真傷腦筋,我心想。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根本沒有考慮太多。於是我決定笑著打混過去。


    「結果當凜同學的母親抵達她的房間,使用備份鑰匙進去後,就發現了那本旅行雜誌,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房間。咦?既然這樣,為什麽是美空小姐他們先抵達民宿呢?」


    「當然是搭上電車的美空他們,追過了繼續開車前往東尋坊的凜同學母親啊。」


    如果從東京開車前往東尋坊,好像要花上足足六小時。如果她離開房間是五點半,需要花費六個半小時半的話,到達時已經是中午了。而美空說過他們抵達民宿的時間是十一點半。


    「換句話說,如果要以最快的速度抵達民宿的話,她母親應該等首班電車才對。」


    「沒錯,不過,畢竟她當時慌張到連門都沒上鎖,還把重要的旅行雜誌忘在房間裏嘛。她可能不想等六點才發車的新幹線,或者根本沒想到還有其他辦法吧。」


    「那麽,美空小姐找到凜同學後所打的那通電話,為什麽她母親還是能接到呢?當時她應該正在開車才對吧?」


    「如果凜小姐老家的電話有轉接功能的話,就不會有什麽問題了。在當時的情況下,每一通電話都可能和女兒的安危有關,當然是設定轉接之後才出門的吧。」


    咖啡師說完後,又繼續擦起玻璃杯。


    關於這起事件裏發生的現象,基本上都已經有合理的說明了。但是我的內必卻仍存在著某種像流入咖啡中的牛奶般模糊不清的疙瘩。


    「既然之前那麽拚命地找人,是我的話就會告訴對方,說我找她找了很久,很擔心她。」


    「或許難以殷齒吧!如果她母親也跟村治一樣,覺得說不定是自己的錯的話。」


    「美星小姐在剛才的電話裏說『請您告訴她』,對吧?為什麽你覺得她母親沒有把自己到處尋找女兒的事告訴本人呢?」


    「如果凜同學知道這件事,應該會去見母親才對。美空他們帶走了凜同學,所以她母親花了大半天找人,最後卻還是沒見到女兒。」


    「真的是這樣嗎?既然兩人關係那麽不好,我覺得應該會更不好意思回去吧。」


    「青山先生。」


    我原本以為她又對「關係不好」這句話有意見,結果不是。


    「你知道凜同學為什麽選擇去東尋坊嗎?」


    這麽說來,在凜同學的母親接起電話前,咖啡師確實問過這個問題。


    「難道不是因為那裏給人的感覺很寂寞嗎?」


    她沉吟一會兒,換了問題。


    「青山先生,如果有朋友或家人提醒你『你家裏的門沒鎖喔』,你會怎麽想呢?」


    我把嘴巴靠在杯子上想像了一下後回答:


    「會覺得自己應該是忘了鎖門吧。」


    「沒錯。因為外出時鎖門是每天都會重複好幾次的動作,若不是有什麽特殊的原因,是不會刻意去記住自己有沒有鎖門的。如果聽到別人說自己家的門沒鎖,但是又不是遭小偷之類的,大家都會很自然地覺得應該是自己忘了鎖門吧。然而凜同學卻堅持自己一定有鎖,這就代表她當時明確意識到自己在鎖門。」


    換句話說,凜是因為某種理由而非得鎖門不可嗎?


    咖啡師先呼吸了一口氣後才繼續說,就像領先在前的人停下來等待後方的人跟上一樣。


    「還有一個怎麽想都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攤開在矮桌上的旅行雜誌。如果不是為了帶它去旅行的話,為什麽要買下那本雜誌,又在上麵留下折角呢?」


    關於這點,我也百思不解。先不論當時驚慌失措的母親,我實在無法想像凜同學會把旅行雜誌留在房間裏就離開。沒錯,簡直就像是想告訴看到旅行雜誌的人自己去了哪裏——


    「呃,請等一下。凜同學看到美空小姐他們時說了『為什麽你們會在這裏』,對吧?那是因為她根本沒想到會有人跑來自己所在的地方找人嗎?」


    「不是的。凜同學一直認為能夠找到自己的人隻有一個。但是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她想都沒想到的人,所以才會如此驚訝。」


    原來如此。我在恍然大悟的同時,也指出了原本有可能找到凜的唯一人選。


    「其實凜同學最想看到的是來找自己的母親吧?」


    「完全正確。所以她才會在隻有拿著備份鑰匙的母親才能進入的房間裏,留下了自己要去的地方的線索。而且還特別選了東尋坊這種會讓人擔心到忍不住跑去找人的地方。」


    「這下子我終於明白了。所以美星小姐才認為凜同學知道母親找過她後,一定會跑去見母親。因為她當初合前往東尋坊,正是要讓母親來找自己啊。」


    所以她才鎖上門,並在房間裏放了旅行雜誌。原來如此,把所有疑點分別厘清後,這就是唯一的解釋。


    「嗯?但是凜同學的母親是因為美空小姐剛好打電話到老家,才會知道凜同學失蹤的吧?因為通訊錄的資料上有自己老家的號碼,所以說不定會有人打電話到自己老家,


    這成功機率也未免太低了吧?」


    「我認為就算美空沒有打電話,遲早也會有人打電話到凜同學的老家喔。」


    難道又用了什麽計策嗎?


    「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接下來的敘述其實隻是我的假設……凜同學會不會沒有繳房租呢?」


    「房租?」


    「美空之前說過吧?凜同學曾經晚幾天沒繳房租,結果不動產業者就打電話來催繳了。凜同學便從那次經驗預料到,如果晚幾天沒繳房租,應該會有人打電話來。如果她沒接電話,不動產業者當然會轉而聯絡她老家,因為住在老家的雙親應該是她的保證人6。」


    對喔,美空曾說過這件事發生在六月初左右。繳納房租的時間好像多半是在月底,我租的房子也是如此。換句話說,隻要晚個幾天沒繳,就會拖到下個月月初了。


    「當然了,這也可能是我完全推測錯誤,不過無論把住宿費壓得再低,也很難想像手頭不寬裕的凜同學會打算無限期地滯留民宿。她一定算準了不久後老家就會收到聯絡,想藉此測試母親會不會來找自己。」


    6在日本租屋時一般都需要找保證人,當發生承租人無法準時繳納房租,或未能支付損害房屋的修理費用等情況時,房東可要求保證人代為支付。一般日本學生多會請自己的父母和親人擔任保證人。


    我不禁長歎了一口氣。真佩服她能想出這麽一連串的計策。這不僅是針對凜,也是針對美星咖啡師的感想。


    「關於凜小姐前往東尋坊的理由,我認為她所說的內容大概有一半是真心話。她在遭逢失戀的情況下,產生了沒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錯覺,所以才會想測試母親對自己的感情,因為在所有人之中,她最希望母親是需要自己的。」


    美星小姐將沒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想法定義為「錯覺」。隻要回頭審視這件事的經過,自然就會知道她下的定義是正確的。話雖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對她的堅強感到敬畏。


    若是換作我,或許會因為「你的存在是必要的」這句話蘊含的責任太過沉重而嚇得逃跑。


    「她們能順利和好嗎?希望美星小姐你的話能夠打動她母親。」


    隻見她像是要一掃我的擔憂似地用力點點頭。


    「就相信她們吧。我猜她們兩人其實隻是意氣用事,拉不下臉來而已。隻要製造一些契機使她們稍微吐露真心,之後就看兩人表現出來的情感會產生什麽造化了。畢竟女兒在人生陷入迷惘的時候最先尋求的就是母親的感情,而母親也回應了女兒的心意嘛。」


    聽到她這種說法,讓我頓時有種剛才那段話是在談論情侶之間的無意義爭執的感覺。兩個人都如此笨拙,真不愧是母女,既然個性相像,就好好相處吧o不過,一思及其他當事人為此吃了多少苦,想一笑置之也很難吧。


    當我懷著感謝招待的心情飲盡咖啡時,喇叭傳出音色帶有一絲憂愁感的熟悉吉他聲。緊接著店內便響起由伴奏的吉他所彈奏的扭曲和弦。


    「是<coffee and tv>耶,這片cd好像已經播完一輪了。」


    當我看向喇叭時,美星咖啡師一臉若有所思地對我問道:


    「這首曲子的音樂錄影帶的結局是什麽呢?」


    「對喔,我還沒有告訴你。躲避各種災難的牛奶盒闖入一條恐怖的小巷,在某棟建築物的房間窗戶外發現它要找的青年正在房間內演奏著<coffee and tv>。青年看到上麵印有自己的臉的尋人廣告,就一手抓起牛奶盒飛奔回家了。接著他喝光牛奶,把盒子丟進庭院裏的垃圾桶後,就走進家門。家人一發現他回來了,急急忙忙走向門口,畫麵便在此時轉向庭院裏的垃圾桶。結束使命的牛奶盒緩緩升上天空,陪在它身旁的則是先前那個草莓牛奶盒。」


    「結果是皆大歡喜呢!」


    美星小姐微笑著說。


    「兒子平安回家真是太好了。雖然有時會分隔兩地,有時會出現摩擦,但是我覺得家人還是團聚在一起比較好——」


    就在這個時候……


    碰!一道刺耳的聲音響徹塔列蘭店內。原來是正打算走回吧台的美空不小心讓銀托盤掉到地上了。


    「真是不好意思。』


    明明應該要第一個開口的,美空卻僵立在原地,咖啡師便代替她向客人道歉。我在咖啡師繞過吧台前幫她撿起托盤,這時,美空突然以有如夏末傍晚的暮蟬嗚叫聲般淒涼的語氣喃喃說道:


    「……是啊,家人還是要團聚在一起比較好。」


    美星小姐停下腳步,「你說什麽?」她問道。我維持蹲在地上的姿勢,藻川先生也眯起了不知何時睜開的眼睛,在場的所有人都注視著美空。


    「姊姊。」


    美空再次以彷佛要牢牢鎖住對方般的眼神凝視著姊姊。我看見她臉上浮現下定決心的人特有的如火柱般狂暴的激情,感覺到夏天真的逐漸接近尾聲了。


    「我想讓你見一個人。」


    ※※※


    「那麽,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等到坐在正對麵的女子喝完咖啡,他就從座位站了起來。


    這間咖啡店對他們兩人來說已經很熟悉了,他在上了年紀的女性店員帶領下前去結帳時,突然看了窗外一眼。現在已經超過晚上八點,在他的視線彼端,連夕陽的餘暉都已不見蹤影。他想到白天逐漸變短了,沉浸在感歎夏天已逝的多愁善感中。


    兩人步出咖啡店,他借來的車就停在附近的投幣式停車場裏。他站在街燈下若無其事地往回看,隻見女子站在距離他一步遠的後方,臉上掛著充滿興奮的笑容。


    「我想讓爸爸你見一個人。」


    當女子大約五天前說出這句話時,他相當驚訝。雖然事情的發展的確如他預期,但沒想到會如此快速。在女子表明本名,父女兩人相擁俊數天,他們再次見麵時,女子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了。


    他當然會感到躊躇。他不知道自己表明親生父親的身分對不對,而之前去女子的親人所經營的咖啡店時發生的事也讓他耿耿於懷。雖然他刻意把女子支開,成功避免了被她發現的情況,卻因為咖啡店裏那把拿去典當應該能換不少錢的樂器而失去理智,鬧了大笑話,被女子的姊姊看穿真實身分。雖然目前他還沒有聽女子提及任何關於這件事的話題,但是他不認為她沒有以某種形式得知這件事。或許正是因為她想像了自己造訪咖啡店的理由,才覺得應該早一點讓兩人相見。


    他猶豫許久,謹慎思考後,得到了這或許是個好機會的結論。他不認為繼續拖延是聰明的作法。考慮到後續的發展,他不僅借了車,還花錢進行了一些準備。他冒險從事不會留下帳麵紀錄的文字工作者工作而賺來的微薄存款——因為隨意使用的話會被銀行察覺,所以一直沒有動用——也因為這件事幾乎都花光了,代表他是非常認真地下定決心來麵對這天。


    日期是他指定的,但選擇這個時間則是女子的要求。似乎是要等他們接下來要去的咖啡店打烊。不過對他而言,選在夜晚也比較好辦事。


    他付清投幣式停車場的使用費,解除車門的鎖後,女子便坐進後座。因為副駕駛座上放著他的包包,體積有點大。


    「我剛才已經傳訊息給姊姊,跟她說『我們現在要開車過去』。」


    她以天真又雀躍的聲音說道。應該是在離開咖啡店前去開車的路上,趁他沒有留意的時候迅速聯絡的。最近的女生做事情真是周到啊,他忍不住苦笑。


    「那間店要穿過兩棟並排的老房子之間的窄巷才會看到,所以沒有地方可以停車,沒關係嗎?」


    「再找個投幣式停車場就行了。那附近應該不會


    太難停車。」


    他小心確認踩油門的力道,緩緩地把車開出停車場。他們駛離車站,繞進大手筋通,穿過阪神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下後便右轉,從國道一號線北上。或許因為緊張,兩人都不太說話,女子似乎想緩和尷尬的氣氛,有些刻意地打了個嗬欠。


    「其實因為昨天晚上太興奮了,我幾乎沒有睡,車子裏搖搖晃晃的感覺好舒服,害我現在突然很想睡覺。」


    他哈哈笑了兩聲,答道:


    「這也不能怪你,畢竟這整件事都是美空你一個人促成的,你的情緒應該一直很緊繃吧。我真的打從心底感謝你的幫忙。」


    女子不好意思地說:「剛才的咖啡好像沒有提神的效果耶。」


    「沒關係,在抵達目的地前你就先睡吧。我知道那間店在哪裏。」


    「不行啦!」女子忍不住笑了出來。或許是因為和他知道的印象完全不同,所以之前覺得兩人不是很像,不過姊妹倆笑起來的時候倒是一模一樣。


    當他在紅燈前踩下煞車時,女子突然開口說道:


    「幹脆趁現在說點能提振精神的話題好了。」


    「嗯,說吧。」


    「為什麽你會離婚呢?」


    號誌燈在這時變成了綠色。車子繼續往前行駛,在來到連接九條通的交叉口時右轉。他們經過以五重塔聞名的東寺7,穿過近鐵東寺車站的高架橋後改往左轉。名為油小路通的南北向街道在靠近jr東海道本線的鐵路高架橋時會往右偏移,如果維持原本的方向繼續往前行,車子就會轉而駛入堀川通。國道一號線便是經由這段路途引導車輛往北走。


    「……你應該知道我在作家『梶井文江』時期有過一段不太光彩的經曆吧?」


    他以低沉的嗓音說了起來。女子垂著頭的身影映照在後視鏡上。


    「在發生那場騷動後,我的人生就走向了落魄一途。」


    「意思是媽媽拋棄了爸爸嗎?」


    「我不知道消息從哪裏走漏,當年不像現在這麽注重個人資料的保護。我和家人住的房子湧入許多騷擾電話和信件。我太太遵照我的建議先帶著女兒回娘家避風頭,結果連住在她老家的親人和朋友都讓她痛苦不堪。表麵上裝作關心她,其實隻是想聽八卦而問東問西,最後則是明顯帶有輕蔑的言外之意——她好像多次遭人如此惡意相待。」


    7京都的寺院,又名王護國寺,寺院境內的五重塔高度為日本最高。


    他明知自己必須保持冷靜,但在訴說過去時,卻不自覺地變成帶有熱度的激昂口氣。那是一種寒意如水蒸氣般嫋嫋上升的冰冷熱度。


    「就算我使用筆名寫作,隻要有人四處宣揚就失去效果,惡意不斷延燒,最後連和太太素不相識的人都受到影響。太太的娘家被騷擾,還不懂事的女兒也遭到鄰居小孩欺負。我受不了了——當時太太跪著對我這麽說,還像壞掉的玩具般不斷地向我道歉。」


    「竟然有這種事……」


    女子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自嘲地「嗬嗬」笑了兩聲。


    「如果那時候我幹脆承認就好了。就算被冤枉成是色狼,隻要快點認罪,把罰款繳清就沒事了,大家不是都這麽說嗎?那件事也一樣,隻要我爽快地承認那是抄襲,誠懇地低頭道歉就沒事了。」


    這不僅是他毫無虛假的肺腑之言,也是令他多年來始終後悔不已的事。二十多年前的他還太青澀了,見識過的世麵並不多。


    「擔任我責編的資深編輯說:『這次的情況無法用找藉口的方式逃過。沒有察覺到問題的我也有錯。我們一起低頭道歉,讓這件事情快點落幕吧。你暫時停止活動,反省一陣子,把一切賭在複出作品上就好。』我聽了勃然大怒,叫他別開玩笑了,我才不會承認自己根本沒有印象的抄襲。但是出販社因為擔心和被抄襲的知名作家交惡,最後還是無視我的意願,決定主動回收作品。這等於承認了我抄襲。」


    「…………」


    「我無法接受出版社的作法,就在媒體上再次強調自己的清白。但是我的行為好像被世人視為在耍賴。正如同我剛才提的被冤枉成色狼的案例,如果一直主張自己無罪的話,就會被視為無意反省,刑責好像比老實認罪還重。當時的情況和它差不多。」


    他像要把嘴裏的沙子吐出似地啐道。女子便斷斷續續地低聲詢問他:


    「你這些話……是認真的嗎?」


    「是啊。我真的打從心底認為自己當初應該乖乖聽編輯的話,因為編輯比剛出社會的自己更了解這一行的規矩。所以美空你之後也別再像這樣一個人橫衝直撞了,要多聽聽年長的人說的話。」


    「因為……這麽重要的……事情……根本沒辦法……找人……商量……」


    「你不是還有姊姊嗎?」


    女子好像一時反應不過來似地問道:「……什麽?」


    「美星是很聰明的女孩,那應該不隻是因為她比美空活得更久的關係吧。她肯定是個能彌補美空的不足之處的姊姊。在未來的人生中,當美空你踏上險峻道路時,她一定會在前方引領你的。」


    「……你……是誰……」


    自對麵接連駛來三輛車,車頭燈照亮了後座。當他從後視鏡裏看到女子的表情時,他終於明白女子所問的間題是什麽意思了。


    他往左旋轉方向盤,在堀川通和五條通的十字路口往西拐彎。女子雖然高聲大叫,舌頭卻變得遲鈍,連話都說不清楚。


    「塔列蘭、不是往那邊……讓我下車……」


    「怎麽了?這麽突然。」


    「你不是、我爸爸……你、是誰……」


    「認為我是你父親的人不是你嗎?」


    「父親……不對……如果是爸爸的話,才不會說、那種話……」


    「我現在不是以父親,而是以一個成年人的立場給你忠告。聽好了,美空,你以後要記得拜托聰明的姊姊幫忙,好好把她的話聽進去。否則——」


    從後座傳來女子倒下的聲音。她好像終於陷入昏睡了。


    他從鏡子裏看到她倒下的樣子後,便小聲地自言自語。


    「就會落得這種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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