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暑假作業之一是寫作文。


    作文題目是「夢想」。對國中一年級學生而言,題目還滿幼稚的,就連當時的我都有這種感覺。但這是某個團體主辦的作文比賽共通題目,沒有辦法。那年夏天,全日本應該充滿為了夢想而煩惱的國中生。


    在當時多到令人厭煩的作業中,這篇作文對我而言也格外棘手,畢竟我當時正值自認為沒有夢想的年紀啊。


    不知如何是好之餘,我在周一試著前往河堤。由於當時是暑假,我並不是放學後順道過去,完全是為了見真子而前往。雖然有點難為情,但因為有理由,我還是能夠大搖大擺地去見她。我當時也抱持這樣的想法。


    八月的陽光與作業一樣毫不留情,就連真子也沒有待在平時的草地上,而是坐在河畔樹下的板凳上。


    ——問我為什麽會成為發型設計師?


    我一在她身旁坐下就單刀直入地詢問。真子睜圓了眼。


    「嗯,因為我現在必須寫一篇名為〈夢想〉的作文。但就像我之前說過,我並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夢想,所以我想問問真子的情況,作為參考。」


    真子闔上原本攤開的文庫本,輕輕搧了搧臉頰一帶。顏色比我們相遇時更深一些的發梢,宛如逃跑似的晃著。


    ——我的情況或許稍微有點特殊呢,能當作參考嗎?


    「特殊?」


    ——有好幾個契機。不過起初我會想成為發型設計師,是因為看了某部電影。


    「電影?」


    ——沒錯,是一部叫作《理發師的情人》的法國電影。


    聽都沒聽過。或許是預料到我的反應,真子吸了一口氣並吐出後,接著說道:


    ——這是一部自孩提時代起,就夢想著能與女性理發師結婚的男性,在實際與理發師妻子結婚後,深深愛著她的故事。是一部煽情性感、相當夢幻且美麗的電影。而我也希望自己能被丈夫像那樣深愛著,這就是最初的契機。如何?無法當作參考吧?


    「沒這回事。我身邊也有朋友是在看了戲劇後,對劇中的工作產生興趣的。」


    結果真子嗬嗬笑了起來。


    ——這樣啊。如果隻從這點看來,確實很普通嗎?


    她的話耐人尋味,卻又不肯進一步告訴我詳情,就像把我當小孩子一樣,這令我稍感不甘心。我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去看那部電影。


    盡管隻是為了撰寫作文而暫定的夢想,但在虛構作品中找尋題材或許不壞。隻不過,我這陣子幾乎沒讀什麽書,也沒看電影或戲劇。麵對著遍布全世界的作品之海,我不曉得究竟該從何處開始遊起才好。


    如果是真子,或許能為我領航。


    「你不隻喜歡讀書,也很喜歡看電影吧?」


    ——是啊。隻要是故事,我全都喜歡。


    她的眼眸反射著夏日豔陽,閃爍著光芒。


    ——不僅是書籍,我也很喜歡描繪男女之間深厚愛情的電影。除了《理發師的情人》,還有《蘇菲亞的選擇》等……我最近看的電影中,《百萬大飯店》這部也相當不錯喔。


    果然盡是些從沒聽過的作品。話雖如此,我對電影了解的並不多,不知道這些作品究竟算主流還是小眾。不過她所謂的「男女之間深厚愛情」這句話令我心跳加速。


    「看了電影後,對裏頭出現的職業感到憧憬。姑且不論是不是事實,對寫作文而言似乎挺受用的。」


    ——喂。不準打這種如意算盤。


    「這也沒辦法啊。就算突然叫我講,我也想不到什麽夢想——話說回來,真子小姐是幾歲時看了那部電影,並決定成為發型設計師的?」


    真子從短褲中伸出的雙腿往前一踢。


    ——跟現在的你一樣,是我國中的時候。不過,那雖然的確是夢想,卻不僅是單純的憧憬。對我而言,那也是想學會的一種技能。這對我而言是夢想,同時也是現實的目標。


    「學會技能?」


    ——就是學會能夠讓自己獨力生存下去的執照或能力喔。


    仔細回想,我當時接下去說的話實在相當愚蠢。真子所謂的「獨力生存」,指的應該是不僅成為組織的一部分,還能借由個人所擁有的技術賺錢的意思。然而我當時卻直接按照字麵上的意思,解讀成「孤獨地活下去」。


    「你的夢想明明是成為很棒的新娘子,卻想著要獨自活下去啊。」


    真子一瞬間展露了冷不防遇襲的表情。她硬擠出的聲音相當嘶啞。


    ——大概是因為我並沒有真心相信吧。正因為如此,才會說是夢想啊。


    當時,我不知為何非常想碰觸她。然而,雖然是夏天,但我夾在大腿內側的雙手卻像凍結一般動也不動。


    蟬鳴聲宛如敲打著我的頭般,在極近處響著。


    2


    「咦……」


    我一踏進塔列蘭咖啡館,就不由得往後退。


    室內的角落平時總是藻川先生的固定座位,然而今天,那張椅子卻被某個物體占據。


    那是尊人偶,從外觀看來是一尊古董人偶,雖是個身穿裝飾繁複、櫻花色洋裝的古典洋娃娃,頭發卻是黑色長直發,給人一種不協調的印象。尺寸幾乎與實際少女差不多高,正好可以端坐在椅子上,給人一種莫名栩栩如生的感覺。雖然對喜歡人偶的人感到抱歉,但若要以我的感性坦率直言,這稍微有些毛骨悚然。


    「我已經勸過他別這麽做了……」


    美星小姐雙手扠腰,一臉傻眼的表情。也就是說,將人偶放在這裏的人物,我隻能想到一個人。


    「有什麽關係哩。這樣看起來不也別有一番風趣嗎?」


    藻川先生坐在附近的吧台座位上,他攤開報紙體育版轉過頭來這麽說。


    「這是跟我交情不錯的藝大女學生,為了學校作業製作出來的作品喲。她似乎想成為人偶製作師,除此之外還做了許多尊人偶呢。但她是一個人住,沒有地方擺放,所以才希望我們店裏也擺一尊啦。」


    藻川先生還是老樣子地操著半吊子的京都腔——他過世的妻子教他的——說明之所以將這尊人偶擺在店裏的原委。明明一大把年紀了,他卻還是很愛搭訕年輕女孩,不知為何認識不少市內的女大學生。他常常跟她們一起吃飯,對那些女大學生而言,他充其量就是個「會請吃美味餐點的爽朗老爺爺」吧,不過我不太想深入了解。


    「考慮到那名學生也可能會來店裏,又不能叫他不要放在這。」美星小姐如是說。


    「藻川先生還是一樣喜歡女孩子啊。」


    我在離藻川先生稍遠的吧台座位上坐下。美星小姐一邊為我磨著咖啡豆,同時深深歎息。


    「在太太身體還硬朗時,他還沒有那麽誇張呢。」


    「藻川先生與妻子是對如鴛鴦般恩愛的夫妻嗎?」


    「這個嘛。即使他一看到年輕女孩就一臉色眯眯的,也會立刻挨太太的罵,所以終究不敢得意忘形。如果說這樣算是如鴛鴦般恩愛的話,或許是如此。」


    我無視於苦笑的美星小姐,思考著下一句台詞。


    「說到鴛鴦……」


    我自認為這轉折很自然。其實,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才到塔列蘭咖啡館。


    「美星小姐,你喝過鴛鴦奶茶嗎?」


    她停下動作,搖搖頭。


    「那是香港的飲料吧。混合咖啡與紅茶,然後加進無糖煉乳及砂糖而成。我聽過,卻沒有喝過。」


    如同用「隻羨鴛鴦不羨仙」一詞形容夫妻恩愛,鴛鴦有著雄鳥與雌鳥總是形影不離的習性,因此在中國,形容兩種不同物品合而為一的模樣時,經常會使用「鴛鴦」這個詞匯。比如說,在圓鍋中央以s型隔板區隔,外表看似陰陽太極圖般,可同時品嚐兩種湯頭的火鍋,就稱作「鴛鴦火鍋」。


    「鴛鴦奶茶怎麽了嗎?」


    美星小姐微微側頭,而我探出身子。


    「我聽說在京都市內,有間咖啡館可以喝到鴛鴦奶茶。我想說如果你有興趣,請務必跟我一起去試試。」


    「似乎很有意思。這是從誰那裏聽說的?」


    話題進展到這裏為止明明都相當順利,我卻因為這個問題而「呃」地啞口無言,是我太天真了。連為了蒙混而露出的笑容,想必也十分僵硬吧。


    「……呃,這是我在餐廳裏聽見客人交談的內容啦。因為我也沒喝過鴛鴦奶茶,才想要去看看。」


    美星小姐對於他人的言行舉止及態度變化比常人敏感一倍,我不認為她看著這時的我,並未察覺任何端倪。不過她沒有繼續追


    問。


    「下周三如何?那天我有空。」


    「好,就約那一天。」


    約定好日期時,美星小姐也將衝好的咖啡端了上來。我一邊啜飲著在夏天飲用依然美味的熱咖啡,回想著幾天前的事。


    那是個臨時的邀約。我在下午一點踏進對方指定的河原町通旁的簡餐咖啡廳時,真子已經先坐在位子上翻閱文庫本了。


    「讓你久等了。」


    我低頭致意,她微微舉起一隻手回應。


    「對不起,突然找你出來。還有,之前的事也很抱歉。」


    自從一同造訪塔列蘭咖啡館後,我們已經有兩周沒見麵了。即使邁入七月,梅雨依然下個不停,窗外計程車的雨刷正拚命刷去雨水。


    「我才是,讓你感到不快了。美星小姐也說是她做錯了。」


    「我隻是因為仿佛被她看透心思而有些動搖罷了。你別在意。」


    即使她這麽說,仍無法完全抹去尷尬感,幸好店員正好在這時過來點餐。我從五種商業午餐中選了幹咖喱,而真子點了蛋包飯。


    「你今天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一詢問,她就搖了搖頭。


    「沒什麽事。我隻是覺得若是隔太久沒見,就會愈來愈難跟你見麵而已。」


    「真是的,才稍微過一陣子而已。事到如今,才不會變得難見麵哩。我們明明都已經睽違十一年沒見了。」


    「嗬嗬,說得也是。」


    雖然一邊笑著,但我也不是不了解真子的心情。難為情的是,自從前陣子發生那件事之後,我有些不知如何開口聯係她,因此真子主動約我,著實令我鬆了一口氣。


    「話說回來,你有稍微試著讀《源氏物語》了嗎?」


    真子詢問。當她那口紅顏色比以往更濃的唇瓣一動,我就感受到某種從前的她所沒有的慵懶性感魅力。


    「有。話雖如此,還隻在開頭而已。」


    為了證明我所言不假,我拿出這陣子隨身攜帶的電子書閱讀器。打開電源,就顯示出我目前讀到的《源氏物語》頁麵。如果買齊整套紙本書,會令原本就已經很狹窄的家裏變得更擠,所以我才會決定買電子書。


    「我看看是哪個版本的……原來如此,是與謝野晶子翻譯版啊。如何,會不會很難讀懂?」


    真子接過我手中的閱讀器,相當熟練地操作著。我是以此為契機才初次接觸電子書,但對喜愛讀書的她而言,似乎早已用得很習慣了。


    「不,呃,雖然有些地方不時會卡住,也會跳過看不懂的文句……不過我想自己理解的意思大致上是正確的。比想象中還要有趣喔。」


    「那很好——你現在正在閱讀第九回〈葵〉嗎?這一幕的場景令人印象深刻,對吧?」


    她翻動頁麵的手停了下來。


    「在光源氏的正妻葵之上過世後,源氏從葵之上的娘家左大臣家離去這段。因女兒死去,令葵之上的父親左大臣失去了源氏這名女婿,對此悲歎度日。源氏留下的書墨字句之中,引用了中國漢詩〈長恨歌〉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我聽著真子的解說點頭回應。閱讀過程中,由於突然插入了一段漢字,我原本已打算放棄理解這段內容了。


    「與謝野晶子為了讓人了解這段話是引用自〈長恨歌〉,因此翻譯時,直接從漢詩中引用了這段文句,不過在《源氏物語》的原文中,應該已經被翻為日文了。比如說這裏。」


    她指著寫有「舊枕故衾誰與共」這一段話的位置。


    「原文中,其實是『被褥與枕頭依舊,但如今誰與我共枕而眠?』的意思。」


    「啊,這樣的話,我就能大致了解了……也就是說,從前與心愛之人一同使用的舊棉被及枕頭,如今已經沒人可以一起使用了。是這個意思吧?」


    「你說得沒錯。源氏將自己在葵之上過世後的悲傷心情與〈長恨歌〉重疊了。同樣的,『鴛鴦瓦冷霜華重』的部分,原文中其實隻寫了『霜華白』。這裏則是將〈長恨歌〉中形容『沉重的霜花層層堆疊』的詞句改寫成『霜花雪白』。至於為什麽要這樣改,我就不清楚了。」


    「這是什麽意思?」


    「宛如鴛鴦般成對的屋瓦冰冷,霜雪如花般降下,厚厚堆疊。應該是這個意思吧。而這句的下一句就是接著剛才那句『舊枕故衾誰與共』,應該是在強調獨自入睡的寒冷吧。」


    「哦……真子小姐,你了解得真清楚。」


    我如此感歎,真子難為情地笑了。


    「抱歉,我隻要一聊起喜歡的事物就會不由得興奮起來。這種話題一點也不有趣吧?」


    「沒這回事。你真不愧是書迷啊。」


    我們的餐點送了上來。鋪在紫色五穀米上的幹咖喱散發著香料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動。真子的蛋包飯也是,半熟蛋與多蜜醬汁融合的模樣,看來相當美味。


    我們吃到一半時,真子天外飛來一筆地這麽說:


    「說到〈長恨歌〉中出現的『鴛鴦』一詞,你知道鴛鴦奶茶嗎?」


    「嗯,我是聽過……記得那是香港還是哪裏的飲料。」


    真子像是以湯匙挖起食物並塞滿嘴裏般輕輕接下我的答案,視線移往遠方。


    「我曾去過香港一次,在婚前旅行時。那裏是個充滿新奇、非常棒的城市。」


    由於她的表情看起來相當陶醉,令我的胸口隱隱作痛。當時的她應該無比幸福吧——與現在不同。


    「然後呢,我知道有間咖啡店有賣鴛鴦奶茶喔,如果你沒喝過就要推薦給你。」


    「哦,真罕見。我想品嚐看看。」


    真子以紙巾擦拭嘴邊。


    「那間店叫作eagle coffee,地點在安井金比羅宮附近——我經常去安井金比羅宮參拜喔。」


    「哦……」


    我不曉得該做何反應,因為安井金比羅宮是以「斬斷惡緣」聞名的斷緣神社。


    真子曾說過她的丈夫有其他女人。由於連帶提及的家暴其實是謊言,因此關於所謂的外遇,也不曉得有幾分真實。不過,如果真子是為了祈求斷絕丈夫與外遇對象的關係而前往安井金比羅宮參拜,我覺得那也是合理的行動。


    「要不要邀上次那位咖啡師一起去eagle coffee看看?如果她喜歡咖啡,一定會很期待。」


    雖然我並沒有感覺到其他意圖,但畢竟經過前些日子的事,令我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別有居心。另一方麵,違抗真子所描繪的故事,似乎也會是件恐怖的事。


    「說得也是,我會去邀邀看。」


    用完餐走出餐廳後,我就與真子道別了。她頭也不回地離去,在她背上搖曳的發絲吸取了飄蕩在空氣中的雨沫,散發耀眼的光澤。


    3


    下周三。我與美星小姐約在祇園——東大路通及四條通路口見麵。


    我提早出門去了安井金比羅宮。安井金比羅宮位於祇園路口沿著東大路通往南約五百公尺處。


    天氣依然是久陰不晴。根據早上的氣象預報,近畿地方的梅雨季似乎會結束得晚一些。


    我沿著東大路通西側走了一會兒,便看見石造鳥居猶如從綠葉蓊鬱的樹蔭之間探出頭來一般展露身影。鳥居上方掛有一塊寫著「斬斷惡緣締結良緣祈願所」的匾額。石版參道筆直地往內延伸。


    安井金比羅宮主要祭祀崇德天皇、大物主神、源賴政三神,起初是為了祭祀崇德天皇而建。據說是由於崇德天皇在保元之亂5,於金刀比羅宮斬斷欲望,勤勉修行,因此才會以「祈願斬斷事物」的神社受人信仰至今。


    我沿著參道前進,映入眼簾的,是左方的社務所和設置於右方的某種奇妙物體。


    在鋪上白石子的一隅,供奉著一塊巨大的石頭,但很難一眼辨識出那是一塊石頭,因為石頭表麵貼滿寫著願望的符紙,毫無空隙地貼了滿滿好幾層。石頭中央有個圓洞,參拜的民眾正匍匐鑽過圓洞。此為「斷緣結緣之碑」,根據說明牌上的內容,這個圓洞是神明之力鑿穿了裂縫而形成。參拜方式是在「形代」——作為替身用的符紙——上寫好願望後,先從正麵鑽過洞穴以斬斷惡緣,再從背麵鑽回正麵以締結良緣,最後再將形代貼在石頭上。


    我並沒有任何特別想斬斷的惡緣,所以沒有去鑽這斷緣結緣之碑,而是直接走過去。正殿位於左側,一旁設置的繪馬掛置處掛滿了無數繪馬。


    真子似乎經常來這安井金比羅宮參拜,這裏搞不好有她掛的繪馬。關於她無法親口對我訴說的煩惱,可能可以


    從這裏找到相關線索。


    畢竟我實在不好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目不轉睛地盯著斷緣結緣之碑上的形代內容看。雖然盯著繪馬看也不太禮貌,但應該不至於太過可疑吧。


    我湊近繪馬,粗略地瀏覽內容。形代上多為輕鬆積極的願望,但繪馬上的內容該說是更加糾結嗎?其中也有不少充滿怨念的願望。


    倘若隻是斬斷壞習慣或希望能離婚,那還可以理解。然而當中甚至還有指名道姓地寫出實際人物,並以直截了當的表現方式,希望不幸降臨在對方身上這樣的願望。


    ……令人不寒而栗。倘若在其中發現了自己的名字,搞不好有很長一段時間會過著擔心災厄降臨的日子。


    還是別做這種類似偷窺的事吧。我從原本彎腰的姿勢重新站直,打算離開繪馬掛置處。


    就在這個時候,我覺得似乎在邊緣的繪馬上瞥見了熟悉的名字,於是我翻起了那塊繪馬。


    ——找到了。我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左側角落寫有「神崎真子」的名字,一旁則寫著願望的內容。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頃刻之間,我保持著手指輕觸著繪馬之姿陷入沉思。


    「minori」是真子的丈夫嗎?說起來,這個名字聽起來比較女性化,但作為男性的名字也不會太奇怪。還是說,這是昵稱之類的?


    雖然隻有一小段時間,但我當下似乎非常專注,甚至完全沒注意到有人從後方靠近。


    「——青山先生?」


    有人出聲叫我,我吃驚地轉過頭去。


    「美……美星小姐!」


    美星小姐就站在身旁仰望著我的臉。


    她身穿海軍風的橫紋襯衫,看似舒適的設計似乎十分涼爽,下半身則是單寧材質的高腰短裙。由於平時看慣了她的褲裝,偶爾看到她穿裙子,感覺相當新鮮。她雙腳穿著白色短襪及綴有黑色蝴蝶結的高跟涼鞋。


    「美星小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吞吞吐吐起來,美星小姐則泰然自若地回答:


    「我們約在附近見麵。我順道過來走走而已。」


    她該不會是來祈求斬斷我跟真子之間的緣分吧——我的腦中竟然浮現這種惡劣的想法,真對自己感到厭煩。


    「那個……該不會是真子小姐寫的?」


    我吃驚之餘,甚至忘了藏起繪馬。不得已,我隻好讓出位置給美星小姐。


    「她似乎時常前來參拜,所以我才會也過來看看,結果碰巧發現了她寫的繪馬。」


    「是這樣啊……」


    她的側臉變得嚴肅起來。


    「總覺得心情都變得鬱悶了,我們還是快點去eagle coffee吧。畢竟這麽一巧遇也省下碰麵的時間,而且現在的天空仍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我刻意裝出開朗的語氣這麽說,美星小姐便點點頭。我們並肩走著,一邊閑聊著與剛才目睹的事物完全無關的話題。


    從安井金比羅宮出發,很快就抵達了eagle coffee。看似曆史悠久的小型建築物一樓,設有一扇暗色係的木門。一旁的窗戶玻璃灰暗,木雕看板上則以英文刻著eagle coffee幾個字。


    乍看之下,會給人有點難以踏進去的印象。不過論這點,必須鼓起勇氣穿過屋簷隧道才能抵達的塔列蘭咖啡館也不遑多讓。我毫不猶豫地打開門。


    「歡迎光臨!」


    踏進店裏的同時,傳來了女性的聲音。店裏僅有兩張桌席及五個吧台座位,並不寬敞。但兩張桌席都已經坐了客人,吧台席也有一名客人。生意看來相當興隆。


    一名看似工讀生的年輕女性領我們到吧台座位上。她的及肩褐發在後方紮成一束,身穿白色襯衫及寬擺褲。站在吧台裏的老板是一名年約三十出頭的男性,長及下顎的頭發及嘴邊的胡須給人狂野的印象。他綁著領巾、身穿polo衫及牛仔褲,隔著衣服仍能窺見他手臂上的大塊肌肉。


    我與美星小姐兩人看著眼前寫著菜單的板子。列有多種咖啡的菜單上寫有「世界各地的咖啡」的欄位,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不僅有鴛鴦奶茶,似乎還能以許多國家獨有的喝法來享用咖啡哩。」


    我指著菜單這麽說。加入許多煉乳的越南咖啡,我以前曾在塔列蘭咖啡館請美星小姐做給我喝過;冰滴咖啡(dutch coffee)就是冰釀咖啡,原文的dutch則是荷蘭的意思;而維也納咖啡就是維也納,也就是來自奧地利的咖啡,當地則稱作艾斯班拿(einsp?nner)。其他還有好幾種咖啡,甚至還有冠上國家名稱,卻難以想象究竟是何種口味的咖啡。菜單上的咖啡全都來自不同國家,無一重複。


    雖然深受吸引,但我今天的目的是鴛鴦奶茶。「兩杯冰鴛鴦奶茶。」我告知前來點餐的女性,而美星小姐則順勢詢問:


    「這間店為什麽會販售世界各地的咖啡呢?」


    結果,女店員嘻嘻地笑了起來,臉頰上的酒窩相當可愛。


    「那是老板的興趣啦,您很在意嗎?」


    「我隻是覺得很有意思,因為我也在咖啡館工作。」


    「哎呀,那麽,要不要跟老板聊聊呢?高野先生!」


    女店員出聲叫喚,在吧台角落開始準備飲料的老板抬起頭來,拿著工具走近我們。


    「高野先生,這位客人似乎是同行喔,她有事想問問您。」


    「是嗎?不用客氣,盡管問吧。」


    自我們走進店裏以來,姓高野的老板第一次開口說話。他的聲音雖小卻中氣十足且低沉。或許因為得知我們是同行,老板對待身為客人的我們態度相當直率,倒也符合他的形象,不會令人覺得失禮。


    美星小姐的手指突然在空中比劃了起來,似乎正在寫著漢字。


    「請問是因為姓『鷹野』6,才會把店名取為eagle coffee嗎?」


    高野似乎相當欽佩地睜大了眼。


    「小姐,你真敏銳。不過很可惜,猜錯了。我姓『高野』,高山的高。」


    「哇,我還以為一定是正確答案。」美星小姐說。


    「我的名字叫『鷹』,高野鷹。雖然很好笑,不過這是本名喔。」


    「哦!」我插入了驚歎號。「真是罕見的名字。」


    「你們應該覺得沒有父母會替孩子取這種名字吧?我在結婚時改成老婆的姓。我是三兄弟當中的老二,但我老婆是獨生女。」


    據說老板家三兄弟的名字全與鳥類有關。雖然沒有詢問另外兩人的名字,但還真是罕見的命名方式。


    「我覺得這個『世界各地的咖啡』相當有意思。」


    美星小姐切入正題,高野瞥了菜單一眼。


    「那個啊,是我在婚前旅行時環遊世界,在許多國家品嚐了咖啡,於是就把當時實際喝過的咖啡列入菜單了。」


    「也就是說,這份菜單中的所有飲品,您都體驗過地道的味道了?」


    美星小姐的雙眼閃閃發亮。對於與咖啡相關之事格外好奇的她而言,沒有比這更令人羨慕的吧。


    「是啊,沒錯。這些全都是我在發祥地確認過味道後,才加進菜單的。」


    「你說婚前旅行,是與那位姓高野的妻子一起嗎?」


    我為了催促他多說些而詢問,沒想到女店員卻意味深長地插嘴:


    「並不是喔。」


    「喂,紀香。別對客人說些有的沒的,你這個大嘴巴。」


    遭到高野斥責,女店員吐了吐舌頭。她的名字似乎叫紀香。


    「不是的意思是……」


    「結果我並沒有跟對方結婚。我現在的老婆,跟一起環遊世界的對象不是同一個人。」


    我不由得與美星小姐四目相接。事情看來似乎有些隱情。


    「機會難得,也跟這兩位客人講講那件事如何?」


    紀香不僅沒有畏縮,反而更以開玩笑的語調這麽說。高野一邊攪拌著兩個並排的玻璃杯,同時嘀咕。


    「為什麽非得對客人說那種事不可——」


    他說到這裏,看向美星小姐後又噤口不語。見她一臉困惑,高野清了清喉嚨後開口:


    「哎,試著說說也無妨。反正其他人都是常客,也沒什麽事做。」


    店裏依然坐著跟剛才一樣的客人,似乎都是常客。


    「那件事……是?」我詢問。


    「高野先生曾以婚前旅行後卻沒結婚這件事出題考我。那是我才剛來這裏打工沒多久的事。」


    出題這個詞匯令美星小姐有所反應。真是個容易理解的人,我笑了出來。


    「請務必讓我們聽聽看。」


    高野正巧也做好了鴛鴦奶茶。他將杯子放在我們麵前,雙手拄在吧台內側,接著裝模作樣地說了起來:


    「那已經是近十年以前的事了……」


    4


    開始經營這間店時,我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


    我從十幾歲起就在咖啡店工作,同時希望能盡早擁有屬於自己的店。原本開在這裏的咖啡館倒閉時,我趁機請家人協助出資,頂下這間店麵,開了這間eagle coffee。


    因為是毫無計劃、單憑年輕及熱情所開的店,剛開始的一、兩年都沒什麽客人上門。我心裏雖然覺得不妙,仍勉強經營著。某天,一名女性造訪了這間店。


    她的外表給人相當端莊高雅的印象。她的老家在東京的世田穀區,也就是所謂的千金小姐。那樣的女性會走進我的店,令我甚感意外。她雖然看似與我住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聊起來,卻發現她出乎意料地隨和。她似乎也很中意我這間店,經常上門光顧,不知不覺間,我們就開始交往了。


    某一天,我問她:「你這位世田穀區出身的千金小姐,為什麽會離開東京來到京都?」


    她回答:「因為婚約告吹了。」


    據說她的前未婚夫也曾在東京經營咖啡館,原本就喜愛咖啡的她則是那間店的常客,相遇經過與我們之間如出一轍。


    然而,在她與那名東京的男子訂婚後,結婚前夕,對方經營的咖啡館倒閉了。男子並沒有告訴她經營不善的事。即使男子背負巨額負債,她仍打算與對方結為連理,但該說理所當然嗎,這件事遭到她的家人強烈反對。即使並非如此,家人似乎原本就不看好這樁婚事。她原本是獨排眾議與男子訂婚的,但在對方負了債的情況下,她也無法堅持到底。最後,她哭著取消了婚約,傷心之餘離開了東京。


    ——對方坦白了這樣的過去時,你會怎麽想?


    我並不是想自我貶抑,卻會自然而然地這麽想:啊,原來對她而言,我是前未婚夫的替代品啊。她是因為無法忘懷前未婚夫,即使到了新的城市仍造訪著咖啡館,並將店裏的我與自己昔日對象的身影重疊了吧。


    不過,即使在意那種事也無濟於事。我已經喜歡上她,她似乎也喜歡上了我。正因為她出身良好,個性認真,才會被像我這種什麽也沒多想、單憑年輕氣盛就開咖啡館的奔放一麵所吸引吧。我想,她的前未婚夫一定也是因為個性與我相仿,店鋪才會倒閉。


    我與她以情侶身份交往的期間不到一年,關係進展得相當順利。結婚一事並不是由我們其中某一方先提出,而是我們倆都認為,走到這一步是理所當然。


    在那之前,我雖然擔心沒有客人上門,卻仍抱持著一絲「不賺錢也無妨」的天真想法。畢竟開店資金是跟家人借的,不會有人催我還錢。不過如果要結婚,就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吧?為了養活老婆,我得讓店裏的生意更加興隆才行。這時,我終於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我當時煩惱了許久,最後想到的點子就是「世界各地的咖啡」。我以婚前旅行的名義到世界各地旅遊,在各地品嚐了各種風味咖啡,心想如果能把這些咖啡列入菜單,或許能因為新奇而增加客源也說不定……總之,我當時是這麽想的。


    至今回想起來,那不過是場賭博。不過,喜歡咖啡的她似乎非常中意我的想法,對於婚前旅行也興致勃勃。於是我們砸下僅有的存款,開始了環遊世界之旅。


    一言以蔽之,旅行非常愉快。我們花了一個月左右走訪世界各地。兩人一起在各國尋找廣受好評的店家,一起造訪,然後確認味道及香氣,想象那究竟是以何種材料、采用什麽比例調製。如同我剛才所說,我這間店菜單上「世界各地的咖啡」,全是我在原產國喝過的。我以當時的記憶為基礎,做出了我店裏的飲品。因為那些咖啡我全都有采用,隻要看過我店裏的菜單,就能知道我究竟造訪過哪些國家的咖啡店。


    接下來,婚前旅行接近尾聲。即使在迎接最後一夜的那個國家,我也帶她去了咖啡店。當然那是我事先調查好、評價極佳的店家。事實上,那間店的確非常的棒,無可挑剔。


    然而,在去了那間店後,她就變得不太對勁,似乎一直冷靜不下來,而且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當晚,我們回到飯店後,她告知了我希望解除婚約的想法。


    直到在最後一個國家造訪那間咖啡店之前,那趟旅行及我們之間的關係都相當順利。然而,她分手的心意已決,似乎並非一時興起,或是婚前憂鬱之類的情況。


    我接受了她的決定。畢竟我很愛她,雖然相當難受,我還是決定跟她分手。旅行回來之後,我跟她再沒見過一次麵。


    那趟愉快旅程的回憶,就連留存在記憶中都令我感到難受,卻也成了資產——沒想到,以此為基礎新增的「世界各地的咖啡」很快地獲得好評,讓我的店鋪經營上了軌道。一想到當初是為了婚後生活而想改善店鋪營運的事,就覺得真是諷刺的結果啊。


    ——那麽,接下來是各位期待已久的問題。


    她為什麽會甩了我呢?


    5


    鴛鴦奶茶的味道相當不可思議。試著探尋那濃鬱風味的深處,便可分別感覺到咖啡及紅茶兩種相異的澀味。雖然香甜,卻也有股清爽感,是我從未品嚐過的味道。


    高野的故事告一段落時,我已經喝完大半杯鴛鴦奶茶,正將吸管戳進冰塊間吸吮著。由於戶外悶熱,我的喉嚨相當幹渴。我一邊搖著玻璃杯,讓冰塊喀啦作響,坦率說出我的感想。


    「那應該是你自作自受吧。」


    高野與紀香一齊以「喔?」的眼神看著我,或許是對於我能夠立刻得出答案這點感到意外吧。但我在這兩年間也與美星小姐一同經曆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能夠像這樣迅速解開與咖啡相關的謎題並不奇怪,對美星小姐而言,更是不費吹灰之力吧。


    我轉向隔壁說道:


    「美星小姐,你不這麽認為嗎?」


    「不,我並不認為他是自作自受……」


    她似乎有些困惑,但我從她的反應可以確定,她也已經解開高野的謎題了。


    「那麽,這位客人,你試著回答看看,我們最後一晚造訪的是哪個國家的咖啡店呢?」


    高野從吧台探出身子,語帶挑戰之意。


    「哪個國家」這個問題,應該與高野被甩的原因有直接相關。既然如此,我得到的答案應該不會有錯。


    「那是位於荷蘭的咖啡店吧。」


    我指著菜單上的「冰滴咖啡」。


    「高野先生剛才講述內容時所使用的『咖啡店(coffe shop)』這個詞匯,在許多國家就如同字麵上的意思,意指咖啡店。但在荷蘭,這個詞匯卻有截然不同的意思——soft drug,也就是販售大麻的店家。」


    荷蘭對大麻采取寬容政策,原則上,在自用範圍內的購買、擁有、使用是合法的。而所謂的咖啡店,在荷蘭稱為「咖啡屋(kofiehuis)」,不會與咖啡店混淆。


    「你最後造訪荷蘭,帶著未婚妻前往了咖啡店,而且你在那裏使用大麻了吧。然而,天性耿直的未婚妻看見你過於奔放的一麵,產生了些許不安,擔心你回日本後,會不會也染上毒癮……即使不至於如此,有沒有可能違法犯紀,或做出違背道德的事來呢?跟這種人結婚真的好嗎?這樣的猶疑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這位客人,真虧你猜得出來呢!」


    紀香突然鼓起掌來。


    「果然是自作自受對吧,我也這麽認為。」


    「也就是說,我答對了吧。」


    「沒錯!高野先生說他帶了未婚妻去販售大麻的店家了。」


    「就算在荷蘭合法,在日本也是受到禁止的,會有人因此而排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個性不拘小節不是壞事,但無論如何,隻能說在未婚妻麵前接觸大麻實在太過輕率了。」


    受到紀香的鼓舞,我的言詞不自覺地愈發嚴厲。高野並沒有顯露出不快,隻是靜靜聽著我說話。


    然而此時,突然有人對我提出質疑。


    「真是如此嗎?」


    我看向聲音的主人。


    「我不認為高野先生是自作自受。」


    是美星小姐。她的側臉極為認真。


    「我剛才也說了,我不這麽認為


    。」


    我原本以為她是顧慮高野的心情而那麽說的,看來並非如此。美星小姐喝了剩下的鴛鴦奶茶潤潤嗓後開口:


    「高野先生的行動的確不拘小節,或者該說令人感覺有些胡來,在身為旁觀者的我來看,確實令人有些擔心。然而,高野先生的未婚妻與我們不同,應該是已經和您相處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才走到訂婚這一步。既然如此,高野先生與未婚妻之間該是已經能相互理解,對方也是受到高野先生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個性吸引才對。高野先生也是認為『即使做了這種事,對方也不會提分手』的前提,基於某種程度的信賴,而在旅行的最後一晚采取了那個行動吧。既然如此,我認為會導致婚約告吹的原因是對彼此的理解不足,或認知上有誤,不能歸咎於高野先生一個人。」


    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嗯?」地心想。她的評價不能說是錯誤,所以如果要主張他並非自作自受,倒也有一番道理,能令人點頭讚同。不過……


    老實說,美星小姐的話給人過於理想化的感覺。相愛並相互理解、信賴的兩人,一定會隨時考慮到對方的接受範圍,在限度內衡量自己的言行舉止?這不是理想化,什麽才是理想化?即使希望能夠如此,但人非聖賢,實際上,交往許久的情侶仍會吵架、分手,就算是夫妻也會彼此交惡。


    美星小姐的口氣,簡直像是堅信不可能「隻有一方有錯」。當然,實際上並不可能如此,就連美星小姐也不會相信這種事。比如說,像真子那樣的案例——夫妻其中一方外遇的情況又該怎麽評論?無論造成夫妻感情失和的原因出自哪一方,也不能因此出軌,這種情況就完全可以歸咎於單方麵的責任了吧。


    如果討論關於「相愛的兩人對彼此的理解」的話題時,提出這種論調就會讓情況變得複雜,但我所認識的美星小姐,絕不是會因提倡空洞的理想論而滿足的人。倒不如說,她是個對於人們的軟弱或矛盾有同理心,在指摘他人錯誤的同時,也會說「因為是人,所以難免犯錯」,心中自有一把尺的女性。正因為如此,她今天的話給我膚淺且無法打動人心的感覺。


    是她的心境有所轉變嗎,抑或者改變的人是我呢?總之,我無法完全認同她說的話,正打算加以反駁……


    「不,他們說得沒錯。毫無疑問是我自作自受。」


    高野主動如此坦承,讓我失去了幹勁。


    「最後那一晚,我如果沒帶她去那種地方,我們應該能依然相親相愛地結束旅行,並圓滿結婚。那無論對我或是對她而言,都會是幸福的人生。是我做了多餘的事。」


    接著,高野轉身背對我們,似乎打算以責備自己來為這個話題作結。


    然而,美星小姐對著他的背影,說出令人意外的話來:


    「不過,高野先生,您是認為有必要才會那麽做吧?」


    這句話令高野僵在原地。而我困惑地插嘴:


    「必要?你是指帶未婚妻去大麻店嗎?」


    「不是。」


    美星小姐搖頭。


    「高野先生並沒有接觸大麻。說到底——」


    這時,高野回過頭來。


    該如何形容呢?我在他的臉上感覺到某種拚命想仰賴什麽的神色。就像是在黑暗中看見一絲光明,或是漂流到無人島上,看見船隻接近時,大概就會浮現這樣的表情吧。


    美星小姐正麵迎向他的眼神。接著仿佛將自己投射的光照向他,或是仿佛船隻是由她掌舵一般,說出了下述的話:


    「您並沒有去過荷蘭吧。」


    6


    「您……您在說什麽?」


    紀香發出了有些奇怪的聲音。


    「我剛才不是說了那是正確答案嗎?那位客人的答案,就跟高野先生從前告訴過我的內容一模一樣。他去了荷蘭,走進販賣大麻的店家,結果因此害未婚妻跟他分手。為什麽事到如今,您還說出他沒有去過荷蘭這種話?」


    美星小姐並未轉向紀香,而是看著我說道:


    「如果是青山先生,當然知道吧。冰滴咖啡原文中的dutch雖然是指荷蘭,但冰滴咖啡的發源地並不是荷蘭。」


    「是荷屬東印度吧。」


    我悔恨地回答。


    我當然知道,我當然注意到了。然而,我卻輕忽了這一點。因為我認為隻要把冰滴咖啡解釋成荷蘭,就能夠完美說明一切。


    「是……這樣嗎?」


    紀香歪了歪頭。美星小姐說明:


    「在荷蘭統治時代,印尼所栽種的咖啡豆是苦味及澀味很重的羅布斯塔種咖啡豆,由那種咖啡豆萃取而成的咖啡,並不合當地荷蘭人的口味。因此他們想方設法,煞費苦心地尋找能用這種咖啡豆衝出好喝咖啡的秘訣,最後想出來的就是冰滴咖啡,也就是冰釀咖啡。」


    由於冰釀咖啡不會加熱咖啡豆,因此不容易溶出咖啡因及單寧酸等成分,口感柔和。作法方麵,有將咖啡豆磨成粉後,浸於水中一段時間慢慢過濾而成的冷釀式;也有將水長時間持續滴進咖啡粉裏萃取而成的水滴式。一般提到冰滴咖啡,指的都是後者。


    「雖然因為是由荷蘭人想出來而以荷蘭(dutch)命名,但在荷蘭其實幾乎喝不到這種咖啡,畢竟那是在印尼的喝法。」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高野先生去過的並不是荷蘭,而是印尼?」


    紀香依然一臉半信半疑的模樣。


    「不過,這麽一來,關於荷蘭的咖啡店一事,就是以菜單中的『荷蘭』為線索,導出錯誤的推論。高野先生,你騙了我嗎?」


    高野沒有理會紀香的質問。相對地,他再度盯著美星小姐,以堅定的聲音詢問:


    「那我再問一次。你認為我們在旅行的最後一晚,造訪的是哪個國家的咖啡店?」


    美星小姐毫不猶豫地斷言:


    「是日本。」


    我一直在菜單上的「世界各地的咖啡」中尋找候選國家,這答案令我意想不到。


    「日、日本嗎?這也算嗎?」


    「首先,高野先生明白地說了,菜單上世界各地的咖啡『全是他在原產國喝過的』,而且他還說:『隻要看過我店裏的菜單,就能知道我究竟造訪過哪些國家的咖啡店。』因此,這時就可以確定排除荷蘭了。」


    我看著「世界各地的咖啡」時,曾確認當中有沒有重複的國家。然後在這時就認為冰滴咖啡所指的是荷蘭而非印尼——至少,我是如此列入考慮的。從這些事當中也可以明白,在菜單的品項中,沒有其他荷蘭的飲品。


    「這麽一來,候選國就是印尼或奧地利了,但我仍摸不著頭緒。於是我將焦點放在『最後一晚』,換言之,就是隔天就會回到京都。考慮到抵達時間等因素,我認為若是在日本的旅館再住一晚,應該也能算是旅行吧。」


    也對,也有這種情況吧。高野是說「隻要看過我店裏的菜單,就能知道我究竟造訪過哪些『國家』的咖啡店」,並沒否定旅途中造訪日本咖啡店的可能性。


    我認為這話沒錯,話雖如此,卻也沒有證據,這不過是又多一個候選國家罷了。


    「你為什麽會從這裏導到那是日本咖啡店的結論?」


    「我猜想如果是日本,應該說如果是東京,就有一個會讓前未婚妻打消與高野先生結婚念頭的存在。」


    「東京?東京的咖啡店裏究竟有什麽?」


    美星小姐隻在回答我這個問題時,表露些許感傷。


    「高野先生的前未婚妻,之前曾與另一名男性訂婚對吧?高野先生查到那名男性工作的咖啡店,並帶她去了那裏吧。」


    ——那毫無疑問是我自作自受。


    我驚愕地看向高野。他垂下眼瞼。


    「為什麽做那種事……」


    美星小姐看向啞口無言的紀香,繼續說了下去:


    「您不希望她懷抱著遺憾結婚,對吧?在此之前,高野先生似乎也曾感覺到自己是她前未婚夫的替代品。所以您希望讓她與前未婚夫再見一麵,確認即使如此,她仍選擇了自己之後再結婚。您堅信結果會是如此,才帶她前往那間咖啡店。」


    那名女性的態度在造訪咖啡店前後截然不同,就表示在那間咖啡店裏一定存在某些事物,足以影響到打消結婚念頭。目前隻想得到是對方的前未婚夫。美星小姐說道。


    「高野先生所講的過程十分自然,不容易令人察覺到不對勁。但仔細想想就會注意到,關於她前未婚夫的事,與婚前旅行


    本身並沒有任何關聯。盡管如此,您仍刻意提及,就表示那件事本身是一個線索。實際上,如果沒有那個前提,我也無法導出這個結論。」


    對方的前未婚夫經營咖啡館失敗,欠下大筆負債,但他卻活用了自己的經曆,被其他咖啡店雇用。如果這是事實,身為同行的高野想得到相關資訊應該不困難。雖然這已經是近十年前的事,但現在隻要知道姓名,想透過網路查出對方的工作地點並非難事,即使無法輕易查到,透過同行的聯係管道,想調查某個時期關閉的東京咖啡廳老板也大有可能。


    「是嗎……所以美星小姐,你才會說不認為他是自作自受。」


    我回想起美星小姐剛才所說的話。


    單就字麵上意義而言,我還是無法否認那過於理想化。隻不過,在那背後,我與美星小姐分別想到的是毒品及前未婚夫的事。根據立場的不同,印象應該會大為迥異吧。


    倘若高野相信對方會選擇自己,而帶她前往咖啡店,結果造成雙方的婚約告吹,那麽的確可以說是對彼此的理解不足或認知有誤。話雖如此,我認為仍無法完全抵銷高野自作自受這一點。然而,如今責備高野的心情已不那麽強烈。


    「不過,盡管發生了那種事,卻隱瞞實情而偽裝成接觸了大麻,還真是刻意裝壞人啊。」


    我用難以置信的心情這麽說,美星小姐則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高野先生雖然以荷蘭的咖啡店一事自嘲地揭露自己的過去,其實在內心某處,一直在等待能察覺真相的人出現吧。我造訪這間店時,馬上就詢問他店名eagle coffee是否取自於高野先生的姓氏。雖然很遺憾地猜錯了,但高野先生聽了這樣的話,注意到我總是試圖看穿各種事的個性,所以才會以出題為由,將這件事告訴初次見麵的我吧。」


    「……你連這一點都看穿了,真是了不起。」


    高野交抱手臂,看似疲憊地「呼」地吐了口氣。


    「這位小姐說得沒錯。我是在明知她可能會離開自己的前提下,讓她與那個男人重逢的。這就是所謂的無事生非。」


    「不過,這是無可避免的過程。既然如此,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美星小姐這麽說,似乎不是在安慰他,而是認真地、由衷地這麽想。然而,高野卻哼了一聲。


    「不,這就是我咎由自取。事後我不曉得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多麽後悔,否則我就不會像這樣,希望某人能看透真相了。其實我也明白,即使有人看穿真相,也無法挽回任何事。」


    這句話令美星小姐緊抿雙唇。


    「或許我隻是希望借由她並不是選擇那個男人,而是選擇了我這件事,獲得贏過對方的安心感吧。我試圖沉浸在那種優越感之中,結果得意忘形,於是漂亮地遭到了報應。」


    「不過,高野先生,你現在也已經結婚了,這不就好了嗎?」


    即使紀香試圖提醒,高野仍沒有停止折磨自己。


    「我是在被她甩了之後,震驚之餘,半自暴自棄地結婚的,對方就是我現在的老婆,我們也有了孩子,然而卻適得其反。如同那個人在跟我交往時,將我當成那個男人的替代品,回過神來,我也發現自己現在仍在尋找她的影子,仍在尋求著能成為她替代品的人。」


    說到這裏,高野便離開了吧台,消失到店的後場去了。他的腳步蹣跚,就像一個酩酊大醉的醉漢。


    我沉浸在抑鬱的沉默之中。這還是我頭一次聽見一名大我十歲左右的男性,坦承如此依戀不舍且露骨的傷感,令人感到有些惡心——並不是說高野這個人惡心。失去的戀情的確可能令人許久難以忘懷,而且也有人會一輩子將這份傷感藏於心中吧。然而,現在我麵對的卻是至今仍未結束地存在於此、曆曆在目且晦暗的情感,沉浸其中的感覺著實令人不快。


    所以,說刻意也確實過於刻意,但紀香以不合時宜的開朗聲音對美星小姐搭話時,我感到鬆了口氣。


    「這位客人,您真厲害!竟然瞬間就解開了老板隱瞞至今的真相!」


    「哦,謝謝……」


    美星小姐雖然不知所措,仍和善地回應。


    「您說您也在咖啡館工作吧,是哪一間店呢?」


    「是『塔列蘭咖啡館』的店,位於二條富小路通上。」


    「是嗎!您這麽聰明的人所衝的咖啡,一定非常好喝!」


    雖然我不認為聰明與否與咖啡的香味有關,但我也順著紀香的話說下去:


    「美星小姐的咖啡是極品喔,我可以保證。」


    「哎呀,那我一定得去品嚐。」


    接著她站直身子,雙手在腹部前方交握。


    「我叫皆川紀香。目前從事自由業,在這間咖啡店打工。近日內,我一定會前往塔列蘭叨擾的。」


    「好的,請務必光顧,我會等候您的光臨。」


    美星小姐原本麵帶微笑,卻隨即垂下頭。


    「搞不好我們家老板會給您添麻煩,若您不在意……」


    我凝視著紀香。她不僅年輕,長相也相當端整。的確,如果讓藻川先生見到她,想必會在零點五秒內露出下流的表情吧。


    「您、您的老板嗎?雖然我搞不太清楚,但還是很期待呢。」


    我們請頭上浮現問號的紀香結賬後,就離開了eagle coffee。


    7


    我們沿著東大路通往北走。一如我先前的預感,天空在我們待在室內的期間哭了起來。


    「總覺得聽見了很驚人的事啊。」


    我們一起撐著折疊傘。或許是心理作用,身旁的美星小姐看起來似乎垂頭喪氣的。


    「我由衷認為高野先生不過是采取萬不得已的行為,然而結果卻令他固執地自責至今。既然如此,我所做的事,會不會隻是加深他自責的想法而已呢……」


    「即使如此,高野先生仍等著某人肯定自己過去做出的判斷。所以請美星小姐也別自責了。」


    雨點啪噠啪噠地拍打著傘。美星小姐的表情隱藏於傘影下,無法仔細看清。


    馳過身旁的市營公車揚起水花。美星小姐輕聲詢問:


    「……話說回來,那間店該不會是真子小姐介紹給你的吧?」


    「啊,被你看穿了?」


    我無法順利蒙混過去,畢竟美星小姐看見了真子所寫的繪馬,事到如今就算試圖說謊也無濟於事。


    「上次之後,我讀起了《源氏物語》。其中有一段出自〈長恨歌〉的內容寫到『鴛鴦』一詞。我在簡餐咖啡廳裏聊到這段內容時,真子小姐就提起了有間可以品嚐到鴛鴦奶茶的咖啡店。」


    「所以才說是在餐廳裏聽見客人交談的內容啊。原來如此,確實沒有說謊。」


    「呃,你這麽說反而令人感到內疚啊,哈哈……」


    無視幹笑的我,美星小姐浮現正在思索些什麽的表情。雖然我原本打算解釋這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意涵,但又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便噤口不語。


    我們在祇園十字路口的南側因紅燈而停下腳步。我在屋瓦般的日式拱廊下取出手機,傾斜身子隱藏著螢幕,撰寫簡訊給真子。


    「我們去了eagle coffee,也喝了鴛鴦奶茶,還出乎意料地聽到了老板的事。就各方麵而言,那是間很有意思的店。」


    我按下傳送鍵後,號誌便轉為綠燈。踏上斑馬線時,手機振動了起來。我取出一看,發現真子已經回複了,動作真快。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打開了簡訊。


    接著,我感到不寒而栗。


    「……青山先生?」


    我在祇園的十字路口正中央停下不動,美星小姐慌張地拉著我。然而我的雙腳卻像陷進泥沼般動彈不得。


    我回想起在安井金比羅宮看見的真子的繪馬。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我叫皆川紀香。


    ——「皆」川「紀」香。minori7。


    真子傳來的簡訊中,隻寫了一句話。


    「外遇對象就在那間店裏。」


    ********


    【某封信·3】


    我不曉得向未婚夫解釋過多少次,那一晚的錯誤是對方單方麵的施暴。


    但是,未婚夫卻完全充耳不聞。他重複說著「即使不是你自己希望發生那種事,你也有過失」這類的話語。


    他僅對我這麽說過一次:


    「即使一切都如同你所說,你沒有半點過錯,但我也不可能完全忘記自己在那一晚看見的景象。」


    我想,他恐怕


    其實也相信我的話。畢竟在未婚夫睡在同一間房裏的情況下,與其他男性發生關係,這種事絕不正常。但即使他相信我,深深烙印在他視網膜上的光景,也令他再也無法接受我了。雖然悲傷,但我認為能夠理解。


    我們解除了婚約。


    我也不得不辭去工作。僅因為我稍微缺乏警戒,就在一個晚上失去了一切。


    我也可以控告襲擊我的同事,然而即使那麽做,離開我身邊的他也不會再回來了。況且,即使以回想起那一晚的精神痛苦做交換,獲得些許補償,對我而言也過於空虛,我就連那麽做的氣力都不剩了。


    話雖如此,我也絕不會原諒那名男同事。我殷切期望他在不幸深淵中持續過著苦悶的一生,最後痛苦至死。


    ————注釋————


    4 日本於保元元年(西元一一五六年)因皇位繼承問題發生的內亂。


    5 約為現今的日本香川縣。


    6 日文中,「鷹野」與「高野」發音同為「takano」。


    7 日文中,「皆川紀香」的發音為「minagawa norika」,而「minori」可拆為「皆(mi)」與「紀(nori)」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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