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國中暑假結束後,有段時間我單是為了恢複日常作息就竭盡了全力。此外,九月底還有運動會,練習也逼得我喘不過氣。不知何時起,我再也沒有繞去河畔。


    回過神來,已經進入十月。周一,放學途中,拂過上學途徑的涼風令人回想起春天,於是我前往了久違的河畔。


    我馬上就發現了真子的背影。她坐在顏色略淺的草地,視線落在攤開的書本上。就算我沒過來的那段期間,她一定也在這裏讀著書吧。雖然毫無根據,但她是如此自然地融入在河畔的景色之中,令我幾乎可以如此相信。


    「好久不見。」


    我開口。她並沒有回頭。


    ——好久不見,暑假後就沒見過麵了吧。


    「難不成你在等我?」


    ——嗬嗬,少得意忘形。我從遇見你之前就開始來這裏了。


    我坐到她身旁,接著詢問:


    「你為什麽在哭?」


    雖然覺得不過問也是一種溫柔,但我還不夠成熟。


    ——被你發現啦。


    她說話的鼻音比平時還重,而且明明並非炎熱到讓人流汗的天氣,她的下顎一帶卻有水珠閃著光芒。就算沒看見她的臉,也能知道她正在哭泣。


    ——我出生至今,一直都住在老家。


    我成長的城鎮並不是外地人會特意搬來工作的地方,單身的真子會這樣固定前來河畔,就足以證明她住在老家。然而,就當時的我來看,真子是個大人。成年了還與雙親同住,對我而言是有些難以想象的事。


    ——我的父母感情非常差,經常大吼大叫地吵架。所以即使是假日,我也不太想待在家中。我爸爸是自己開店,平日傍晚就會回家。


    我出生在一個沒有特別問題的家庭,雙親基本上也相處融洽。所以當時的我認為那是極為普通的家庭樣貌,並以為因雙親離婚等因素導致型態迥異的家庭,隻占其中一小部分。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並非如此。


    「所以你才會總在這個時間到河畔來。」


    ——我從小學起就這麽做了。原因大多是爸爸的異性關係混亂,而媽媽就會因此憤怒哭吼……不過,不知為何,他們並沒有離婚,所以我小時候還以為離婚是絕對被禁止的事。不過現在的我隻覺得,還不如快點離婚比較好。


    夕陽令真子的側臉產生陰影,我看不清她現在究竟是何種表情。


    ——不過,每當聽見雙親的爭執聲,我就會想捂住耳朵逃去某個地方……這大概就是我喜歡故事的最大理由。故事之中盡是溫暖且溫柔的家庭;不會吵架、深深愛著彼此的兩人……當然,也並非所有故事都是那樣。不過,總之隻有在借由埋首於故事世界以逃避現實的期間,我的內心才能獲得平靜。


    我擠不出任何話。對我這個國中生而言,她這番話令我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很不甘心。不曉得爸爸的外遇對象,那個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害得我們家分崩離析呢?即使隻有一瞬間也罷,那個女人有沒有想過,這家的孩子會因為不想待在家中,從小到大都像這樣待在河畔打發時間?


    真子已經停止了哭泣,反倒是我聽了她的話而一陣鼻酸。就算問我理由,我也搞不清楚。身為國中生的自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莫名悲傷,且因此憤怒不已。


    「不可原諒,實在不可原諒。無論是令真子小姐產生這種心情的令尊還是他的外遇對象,我由衷地瞧不起他們,甚至想立刻衝去責備他們。」


    ——嗬嗬,你願意陪我一起生氣啊。


    她為什麽要笑?我明明這麽生氣。不過,我也感到有點高興。


    「你沒有考慮過離開家嗎?」


    ——嗯,我曾經仔細考慮過。但這麽一來,父母一定會吵得更嚴重。畢竟無論如何,都是身為女性的媽媽的立場及力量比較脆弱。而且媽媽現在是家庭主婦,如果離婚,她的生活也令人擔心。考慮到這點,我就實在無法下定決心離開家。


    我想起真子以前曾說過希望能靠學會的技能謀生。這是為了若有萬一,不想變得跟自己的母親一樣——她或許也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吧。倘若如此,那還真是聰明卻淒涼的動機。


    我認為真子為母親著想的溫柔很美麗。另一方麵,她言行舉止中處處散發的豁達,也令我單純地感到疑惑。她有必要為了母親而犧牲自己的生活、自己內心的平靜嗎?所謂的母女,就是這樣的關係嗎?


    此時,她曾說過的話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中,那個她曾經告訴過我的夢想。


    「所以,你才會想成為很棒的新娘子啊。」


    希望新的家庭能夠成為自己的容身之處。希望自己與丈夫能夠相處融洽,不要演變成她父母那樣的關係——而且,希望能在非常自然、別無他法的狀況下離開雙親。


    ——嗯。


    既然要點頭,就別發出那種軟弱的聲音,別表現出那種看破一切的態度。


    「真子小姐,我認為你還是思考該如何讓自己獲得幸福比較好喔。」


    我隻是將想到的話說出口。當時我完全沒有任何「國中生就該耍帥」之類的想法。


    此時,我突然感覺到肩上的重量及溫度。


    真子倚向我這邊,將頭靠在我的肩上。


    我的心髒好像快停止了。


    ——明明隻是個國中生,還那麽囂張。不過,謝謝了。


    她發絲的香味刺激著我的鼻腔。我果然很喜歡她。


    不過,我並不知道該拿這份心情如何是好。


    2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假如「minori」指的是皆川紀香,那麽我在安井金比羅宮繪馬掛置處看見的、真子所寫的繪馬,就並非是針對自己的丈夫,而是針對外遇對象許願。


    我也依稀覺得有些不自然。雖然稱不上是詛咒,但要針對丈夫許下消極的願望——希望拆散某人與他人這樣的願望,無論是何種情況都不得不說是消極——會心存抗拒也可以理解。雖是有些極端的例子,不過就算丈夫是因事故之類而死亡,仍無法改變他「不再外遇」的事實。倘若願望以這種形式實現,真子應該也難以承受吧。


    eagle coffee這間店是真子介紹給我的,她本身也去過那裏。我不認為她丈夫的外遇對象在那裏的事純屬偶然。真子應該是調查了丈夫外遇對象的工作地點後,為了接觸對方而隱瞞身份前往那間店。雖然沒有根據,但這麽推論應該是最容易理解的。


    那麽,真子為什麽沒在繪馬上寫上皆川紀香的全名呢?理由也很容易想象。皆川紀香任職於eagle coffee,造訪就在附近的安井金比羅宮的可能性也不低。人們對於自己的名字這種熟悉的事物應該會更加敏感,如果在繪馬上寫了皆川紀香的全名,就有讓當事人發現的危險。所以她才會寫上自己取的昵稱吧。


    此外——「minori」這個詞匯還有其他意思。


    這時,我正坐在塔列蘭咖啡館的吧台座位上讀著《源氏物語》的後續。或許是我逐漸習慣閱讀長篇文字,也或許是習慣了這個故事的世界觀,我閱讀的速度加快,已經來到描繪光源氏生命曆程的劇情尾聲了。


    我剛好讀完第三十九回〈夕霧〉。我已經事先在電子書閱讀器中下載了整套作品,於是我接著開啟下一篇。


    第四十回的篇名為〈禦法〉8。


    此時我的意識自然而然地跳到真子的繪馬上。然後覺得將minori作為皆川紀香的代稱一事,很有真子的風格。


    我從閱讀器中抬起頭。美星小姐正在吧台內側做著奇特的動作。她眼前擺著兩個玻璃盆,美星小姐正在將分別裝在兩個盆中的不同飲料倒進杯中調合。


    「美星小姐,那個……你該不會在煮鴛鴦奶茶吧?」


    我出聲詢問。她苦笑道:


    「是啊。因為在eagle coffee品嚐到的鴛鴦奶茶很好喝,我也想試著做做看……但不太順利。」


    「怎樣,也讓我喝喝看嘛。」


    美星小姐遞出的杯子裏,裝滿了焦糖色的液體。單看外表,與在eagle coffee喝到的沒有太大差別。


    我啜了一口美星小姐親手調製的鴛鴦奶茶——在下個瞬間便無可抗拒地皺起臉來。


    「唔,這個……確實不太好喝啊。」


    「沒錯吧?總覺得隻強調出澀味……味道不太一樣。」


    「失禮了。」美星小姐這麽說著,收走了杯


    子。


    「是材料的比例有問題呢?還是我衝的咖啡或紅茶不適合做鴛鴦奶茶呢……我原本打算如果能順利調製出來,就列入菜單裏,看來目前還是有難度。為什麽無法變得好喝呢?」


    她一臉費解地歪著頭。好奇心旺盛是美星小姐的一大特征,這點從我們相遇至今都沒有改變,令我不由得微笑。


    盡管發生了許多事,總之前往eagle coffee一事,對美星小姐而言似乎成了刺激。雖然認為這是好事,但到目前為止,真子讓我們前往eagle coffee的原因依然成謎。


    在她心中究竟正構築著怎樣的故事呢——我開始思考這件事時,塔列蘭的店門突然開啟。


    「你好!」


    看見隨著活力充沛的聲音走進店裏的人物,我吃了一驚。


    「歡迎光臨……哎呀,紀香小姐。」


    美星小姐展露微笑。


    「雖然之前才見過,但我真的來了。」


    快步走到吧台前的人是皆川紀香。她竟然在我思考關於真子的事時上門光顧,時機未免也太湊巧了。從她的口吻聽起來,她今天似乎是第一次來到塔列蘭。她將傘插在入口的傘架中,長至膝下的米色裙擺被夏天的雨水打濕而變了色。


    「啊,這位先生也是,你好。」


    我隱藏內心的動搖向她點頭打招呼。這是自我們造訪eagle coffee後,隔了十天的重逢。


    「哦,真棒的店……哇,這是什麽?」


    紀香毫不客氣地環顧店裏,在置於角落座椅上的人偶麵前停下腳步。


    「很不錯吧?是我們店裏的吉祥物『垂井蘭』9喲。」


    坐在一旁吧台座位的藻川先生這麽介紹人偶。他不知何時還取了這樣的名字啊。


    「不要擅自把它當成吉祥物啦。」


    美星小姐皺起鼻子抗議。


    「對不起喔,紀香小姐。我雖然叫他收走,但他怎樣都不肯聽。」


    「啊……呃,這位是?」


    「我們店裏的老板……」


    「我叫藻川又次,請多多指教喲。」


    藻川先生插話,以流暢的動作握住紀香的手。


    紀香邊稍微退開邊說:


    「啊,這位就是老板……你上次回去前跟我提過的……」


    「真是抱歉,就是這麽回事。」


    由於情勢發展太過符合預期,美星小姐、紀香以及我三人一齊沉默了下來。隻有當事人藻川先生一個人宛如年輕十歲般生龍活虎。


    接著紀香點了咖啡——雖然是夏天,但她還是在我的推薦下點了熱咖啡——並跟查爾斯玩了一會兒。查爾斯親人的可愛個性,似乎令愛貓的她神魂顛倒。美星小姐將衝好的咖啡放到吧台後,紀香便走了回來,嗅著咖啡杯中散發的香氣。


    「嗯,好香。果然能令人感到平靜呢……隻要沒有那道視線。」


    紀香的座位正好與人偶的雙眸相對。美星小姐連忙走出吧台,挪動整張椅子的角度。


    「不、不好意思。」


    「不能直接拿去扔掉嗎?」我問。


    「這個既大又沉重,我一個人單是要移動就相當辛苦了。而且,自從有了這尊人偶,叔叔的老位子就沒了,打瞌睡摸魚的情況也因此減少……」


    原來如此。看來似乎並不是隻有壞處啊。


    紀香呼呼地吹著咖啡讓它稍微涼一點,咕嚕一聲喝下去後……


    「好喝!」


    她說了這麽一句。不知為何,連我都感到很驕傲。


    「沒錯吧?美星小姐所衝的咖啡,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咖啡啊。」


    基本上,紀香是真子的仇敵,就我而言也該是不受歡迎的人物。然而像這樣相處後,我實在無法把她跟那樣的形象聯想在一起。或許也是紀香態度友善的緣故,回過神來,我已經與她融洽地聊了起來。


    對咖啡香味大大讚賞一番後,紀香仿佛突然想起什麽般,再度看向人偶。


    「話說回來……說到人偶與咖啡,我最近聽到一個令人在意的話題。」


    「令人在意的話題嗎?」


    美星小姐剛走回吧台裏。


    「是的,而且稍微有些懸疑……對了!」


    紀香啪地拍了手掌。


    「咖啡師小姐,你能不能像之前那樣解開謎題呢?我會詳細說明內容。」


    「如果我能夠幫得上忙的話。」


    美星小姐雖然謙遜地那麽說,其實應該相當感興趣。我也被勾起了興致。


    「那個關於人偶與咖啡的謎題是什麽?」


    「是。其實,這是跟我姑姑有關的事——」


    紀香又咕嚕地喝了一口咖啡,接著開始述說。


    3


    紀香的姑姑,準確來說是她父親的妹妹皆川真菜,是一名三十八歲的公司職員。


    她在剛畢業時被一間製作大阪情報雜誌的出版社錄取擔任編輯,目前已任職十五年。她的身材高挑,總是身穿筆挺的襯衫及褲裝,為了避免妨礙工作而將頭發修剪成短發。她的經驗及能力都受到公司的肯定,現在任職於有相應責任的職位。對目前是自由業者的紀香而言,姑姑是自己憧憬的女性。


    真菜雖然未婚,但目前與未婚夫新島孝敏於大阪市內的公寓同居。四十歲的孝敏自己經營一間室內設計事務所,主要業務為餐廳的內部裝潢等。兩人也是因為工作關係結識,他們是在一間新開幕餐廳的活動上邂逅。


    關於自己的工作,孝敏表示隻要是與內部裝潢有關的,他什麽都包。實際上,他不僅擁有豐富的室內裝潢及電器相關知識,也能針對每個顧客靈活應對,有時還會配合店家風格調整市售商品的造型。孝敏並非自己加工,而是與數家承包相關業務的業者往來。由於是個人事務所,作風能隨機應變,也能回應各種細微的要求,因此開業近十年來,已經獲得穩定的支持度。


    孝敏的事務所位於商辦區,一棟小而雅致的複合式大樓裏。


    不需脫鞋直接走進玄關,經過左側的廁所,就能看見會客區。一邊是兩人座沙發,另一邊是兩張單人座沙發,中間挾著一張矮玻璃桌。旁邊則設置著屏風及較高的觀葉植物,與後方空間加以區隔。


    繞進屏風後方,右側有廚房及淋浴間。雖然名為事務所,但這裏設計成隻要有意,也可以在這裏生活。接著穿過左邊的門,就是工作房。由於收有顧客的個人資料,外人是禁止進入的。房裏除了有書桌、電腦、書架,為了忙碌時能夠過夜或小睡一會兒,還擺了一張床。


    會客區總是保持整潔,如果不是這樣就派不上用場了。不過,反正工作房裏不會讓別人進來——或許是意識到這一點,雖然裝潢及配置因為職業關係相當講究,但也沒有其他職員,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亂七八糟。


    然後,不知從何時起,真菜開始會在假日等空閑時間幫孝敏打掃事務所。當然,她不會碰觸有關工作的書籍或工具,這一點也獲得他的信任。孝敏在事務所裏工作時無法進去打掃,為了讓真菜在孝敏不在時也能進出事務所,他給了真菜備份鑰匙。


    真菜開始進出孝敏事務所一年以上,事務所都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不過,就在大約一個月前,工作房裏突然出現了詭異的物品。


    那是全長超過五十公分的大型陶瓷娃娃(biscuit doll)。


    陶瓷娃娃是十九世紀時深受歐洲中產階級女性喜愛的人偶。頭部等處是以陶瓷製成的,因此以法文的「二度燒(biscuit)」一詞作為它的名稱。當時大受讚賞的華美服飾、臉蛋,以及凝煉了工匠技巧的精致、細膩作工,令其在流行了百年以上的現代,也以古董娃娃之名持續受到愛好者的青睞。


    出現在孝敏工作房裏的陶瓷娃娃,端正地坐在一張有著扶手的小椅子上。褐色縱卷發垂到胸前,身穿有著大量蕾絲的綠色蓬裙洋裝。前方還放了一張像是人偶專用的新桌子。


    那樣的人偶突然出現在事務所裏,真菜當然會冒出「這是什麽?」的想法。


    「她叫莉莉喔。」


    孝敏如此介紹那個人偶。


    「我接到一樁內部裝潢的生意,是以在店裏擺設數尊人偶為概念的餐廳。於是我和餐廳老板一起前往專賣店挑選人偶,就是在那裏遇見這孩子的。我覺得她仿佛對我說著『帶我回去』。」


    至今為止從未對人偶表現出興趣的未婚夫突然說出這種話來,也難怪真菜會擔心。雖然考量孝敏在設計工作上有著個人的堅持,也經常展現他藝術家的一麵,卻還是令她擔


    心。


    「她很可愛吧?我經常會替她換衣服、戴上首飾並化妝喔。」


    未婚夫這麽說,輕撫著「莉莉」的頭發,真菜隻能以困惑的眼神看著他。然而孝敏不曉得是不是察覺到真菜的心情,又以略帶惡作劇的表情接著說道:


    「莉莉最喜歡喝咖啡囉。」


    這句話讓真菜想起了大約一個月前造訪事務所時發生的事。


    理所當然的,當時還沒有「莉莉」的存在。孝敏從以前起就不愛喝咖啡,因此不會主動去喝,不過事務所裏備有衝泡給客人喝的濾掛式咖啡包。真菜在確認備品時,發現咖啡包的數量明顯減少許多。


    真菜詢問孝敏最近造訪的客人數量是否很多。孝敏搖搖頭。於是她提出咖啡包減少一事,孝敏便如此回答:


    「這陣子我也開始喝咖啡了,不過會加很多牛奶及砂糖。」


    真菜也曾看過孝敏之前會在必要的情況下——外人麵前之類的——喝咖啡的模樣,所以沒有太過在意。那天孝敏也確實在真菜麵前喝了添加牛奶及砂糖的咖啡。


    因此,如果隻是延伸為不僅自己飲用,也會衝給人偶喝,她倒不認為是太過異常的舉動。她想象著,那就像是在神桌前放上供品的感覺。


    所以真菜對於孝敏那句「莉莉喜歡喝咖啡」的話,僅以陪笑帶過。沒想到孝敏看了真菜的反應後,似乎有些動怒地激動說道:


    「你不相信對吧?她真的會喝咖啡喔,而且還是黑咖啡。」


    孝敏把無言以對的真菜晾在一旁,走向廚房。接著用事務所裏的黑色琺琅瓷杯及濾掛式咖啡包衝了咖啡。


    「如果不用莉莉喜歡的這個杯子,她就不會喝。」孝敏這麽表示。


    接著,他將擺在人偶前桌上的書籍等物品移開。那是一張小小的圓桌,桌麵是黑色玻璃。中央以綠色線條描繪了同心圓,相當別致。


    接著,孝敏又將年代久遠的卡帶式收音機放在人偶旁,播放起古典音樂。


    「她喜歡邊聽音樂邊喝咖啡喔。」


    孝敏這麽說,而真菜早已超越了傻眼的程度。


    最後,他將裝有咖啡的杯子放在桌上,催促真菜離開工作房。


    「要是一直盯著她看,她會害羞得不敢喝咖啡。」


    接著兩人移動到會客區喝咖啡。期間,孝敏因前往廁所或廚房而數度離席,卻一步也沒有踏進工作房,甚至沒有靠近房門。


    就這樣過了一小時左右,孝敏看著手表確認時間後,從沙發上起身。


    「差不多了,過去看看吧。」


    真菜跟在孝敏身後走進工作房。不甚寬敞的房裏彌漫著咖啡香,莊嚴的古典音樂仍持續播放著。


    真菜看向桌上的咖啡杯,倒抽了一口氣。


    原本裝滿杯子的咖啡,此時已減少到將近半杯。


    孝敏看了真菜吃驚的表情,笑著說道:


    「你該不會正想著『房間裏是不是躲了人』吧?既然這樣,你可以確認看看。」


    真菜依孝敏所言,確認了工作房裏可能躲人的地點。桌子底下、床鋪、收納櫃內……然而,沒有半個人。


    這的確是乍看之下,隻能認為是人偶喝了咖啡的奇特情況。


    4


    「……你們怎麽看?」


    紀香像是商量秘密般屈身向前,壓低聲音詢問。


    我「嗯」地點頭。


    「哎,雖然不可能有這種事,但確實會想斷言是人偶喝掉的。」


    「孝敏先生原本就有些孩子氣,喜歡做些令人不可思議或惡作劇般的事。這次的事,姑姑也認為孝敏先生是為了惡作劇才在房間裏放置人偶。所以這並不是什麽超自然現象,肯定有什麽機關。」


    不用她說,我也會以設有機關作為大前提。


    「我確認一下,孝敏先生沒有偷喝的可能性吧?」


    我詢問。紀香斷言「不可能」。


    「如同我剛才所說,孝敏先生從走出工作房到再次進去的一小時內,甚至沒靠近過房門。而且姑姑所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那扇門。此外,在他放下咖啡杯走出房間,及一小時後走進房間時,姑姑都在孝敏先生身旁,他不可能在姑姑沒注意到的情況下偷喝咖啡。重點是,孝敏先生不敢喝黑咖啡。」


    關於不敢喝這一點,隻要忍耐一下偷偷吐掉就好了,所以不成問題。然而,就整個情況看來,孝敏想偷偷處理掉似乎也辦不到。


    「美星小姐,你怎麽想?」


    我看向吧台內側。美星小姐甚至沒在磨咖啡豆。


    「這個嘛。我腦中是浮現了一些想法……」


    「哇,果然敏銳。請說來聽聽嘛。」


    紀香想追問下去,卻讓我製止了。


    「請等一下,其實我也有些想法。」


    於是美星小姐將指尖比向我。應該是讓我先說的意思。


    「咖啡的量在一小時內明顯減少了,我認為咖啡會不會是蒸發了?」


    「衝了一杯熱咖啡,在一小時內自然蒸發了一半——你不會是想這麽說吧?」


    紀香眯起雙眼。我當然不會說那種蠢話。


    「如果是在沒有任何特殊情況之下,一小時內要自然蒸發那麽多是不可能的。不過,如果無法自然蒸發,隻要加熱就行了。」


    「你的假設是桌上藏有加熱機器是吧。」


    紀香換句話說,我點頭附和。


    「孝敏先生能處理業主關於電器的細微要求,也與承包商有來往,對吧?想訂作一張設有加熱裝置的桌子,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不過,桌上放了書籍喔。」


    我稍微花了一點時間才了解這句話的意思。


    「……你是想說『重要的書籍會燒掉』是嗎?隻要關掉電源不就好了?」


    「就現實層麵而言是這樣沒錯。不過考量到一般人的心態,會刻意在上麵堆放紙類嗎?那張桌子的外觀既然就隻是一張玻璃桌,上麵也不可能有明顯的點火裝置啊。」


    經她這麽一說,確實如此。或許世上也有人不會在意這種事,但換作是我就會猶豫。畢竟要是電源在沒注意的情況下開啟就糟了。


    「唔……美星小姐,你怎麽想?」


    倘若是平時,美星小姐會斬釘截鐵地說「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不過這次她並沒這麽做。


    「會不會是使用了ih電磁爐?」


    她支持了我的論點。既然她沒說出「不對」,那就代表答案雖不中亦不遠矣了。


    近年來,對許多日本人而言,ih可說是相當熟悉的物品。ih是induction heating,也就是感應加熱的簡稱,是借由讓電流流過電磁爐內部的線圈產生磁場,使其在通過特定金屬時會產生熱能的構造。並非以火力等方式加熱,而是讓金屬本身產生熱能的形式,因此不會讓熱能傳導到其他物品上,較為安全。


    「琺琅杯可以在ih爐上使用嗎?」


    我提出直接的疑問。雖然我知道也有適用於各種金屬的ih電磁爐,但大多數ih爐若是沒有使用特定的烹調器具,應該是無法加熱的。


    美星的回答直截了當。


    「雖然是因物而異,但琺琅是能用ih爐加熱的金屬喔。」


    原來如此。畢竟我不太下廚,而且我一個人住的房子裏也沒有ih電磁爐那種厲害的器具,我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我決定這麽想。


    「如果是ih電磁爐,即使忘記關掉電源,隻要放置的不是可導熱的金屬類製品,就不會加熱,因此就算在上麵放置書籍也比較不會擔心吧。而啟動時發出的聲響,我認為是靠收音機播放的古典音樂加以掩蓋。」


    沒想到原本以為隻是作為效果的古典音樂,竟然還有這層用意。我沒有想到那一步。美星小姐果然更勝數籌。


    但意外地,紀香並沒有對美星小姐的想法感到欽佩,而是指出問題點:


    「如果隻是偷偷開關加熱機器的電源,想瞞過姑姑的方法想必多得是。不過,孝敏先生在一小時後回到工作房,別說是桌子了,甚至連房門都沒有靠近喔。自然也不可能直接碰觸加熱裝置。如果這段時間都在持續加熱,他們回到房裏時,杯裏的咖啡應該還在沸騰才對,我不認為姑姑會漏看這一點。」


    「孝敏先生在中途曾離開會客區到廁所或廚房去對吧。我想在廁所附近的玄關,或是廚房一帶應該設置了分電盤吧。隻要操作開關,僅切掉工作房的電路,就能關掉電磁爐的電源了。」


    「若是切掉工作房的電路,也會關掉收音機的電源吧?」


    「你說過收音機年代久遠吧。我近幾年也已經沒使用收音


    機,因此對最近的款式不太熟悉……不過如果是舊型的卡帶式收音機,有許多也是可以裝電池的吧。」


    的確,數位音樂播放器普及以後,卡帶式收音機就愈來愈少見了。我直到高中為止都還很愛使用。自己房裏的收音機是便宜貨,僅具備最基本的機能,不過我記得確實是可以裝電池使用的款式。


    紀香並未加以反駁,看來似乎是接受了美星小姐的說法。然而,這時美星小姐卻補充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話;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不過紀香小姐,你其實也已經猜到了吧?」


    「咦,是這樣嗎?」


    我轉頭看向紀香。她露出一副吃驚至極的表情。


    「是的,其實……不過,你怎麽知道?」


    「因為在剛才那段敘述中,你漂亮地提示了所有必要資訊。從杯子的材質、室內彌漫著咖啡香氣等等,都成了明確的提示。」


    「真不愧是咖啡師,竟然連這點都看穿了。」


    紀香看著美星小姐的眼眸更加閃閃發亮。


    「如你所說,我與姑姑討論這件事時,就得出了『會不會是使用了ih電磁爐』的結論。剛才的敘述也是,該說是刻意放入了線索,試圖『誘導』兩位嗎……」


    「因為是『感應加熱』10嗎……」


    我有些掃興。我原本認為這道謎題愈來愈有意思,不過她早已導出了正確答案,根本不需要我們解謎。雖然我也沒有解開就是了。


    正當我這麽想時……


    「不過,那個結論是錯誤的喔。」


    紀香的一句話,又完全顛覆了情勢。


    「錯誤的?」


    我複誦。紀香點頭,接著以認真的表情開口:


    「這件事其實還有後續——」


    5


    那天之後,真菜為了采訪要刊載於情報雜誌上的餐廳而獨自漫步於大阪街頭。


    她碰巧在午間來到了孝敏的事務所附近。不,因為這裏是她十分熟稔的區域,十分熟稔的道路,若要說碰巧或許有些語病。不過,那天真菜決定繞去孝敏的事務所一趟,完全是一時興起,也沒有事先通知孝敏。


    事務所的備份鑰匙與真菜的自家鑰匙掛在同一個鑰匙包中,因此她總是隨身攜帶。「打擾了。」她這麽說著走進事務所時,沒有看到孝敏的身影,他似乎不在。但電燈及空調都還開著,或許隻是暫時外出而已。她心想。


    因為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事務所,真菜自行衝了咖啡。熱水瓶裏裝有熱水,不需要另外加熱。她一邊啜飲著咖啡,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前陣子人偶的那件事。


    她與侄女聊過,提出了「會不會是使用ih電磁爐」的假設。她認為,這或許是個確認的好機會。


    真菜跟前幾天一樣,用琺琅杯及濾掛式咖啡包衝了咖啡,放在人偶前方的桌上,接著用收音機播放了古典音樂後走出房間。最後,再將設置於廚房的分電盤中,工作房的開關切掉。


    為什麽要采取這種作法,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就算這麽一來咖啡沒有減少,也無法證明上次一定使用了ih爐。不過,她想盡可能維持同樣的條件來實驗,這也是她個人對於孝敏孩子氣所展現的善意包容。意氣用事地試圖拆穿真相,未免太不知趣了。


    她一邊在會客區喝著咖啡,並一再前往工作房確認。咖啡並沒有減少的跡象。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自己卻有些失望。就這樣過了大約十五分鍾左右,正好在真菜走進工作房時,事務所入口的門打開了。


    「我回來了……咦?」


    腳步聲筆直地走向工作房。孝敏吃驚地現身。


    「你在做什麽?應該說,你怎麽會在這裏?」


    孝敏把真菜帶出工作房,並在會客區與她麵對麵。當她告知自己是經過附近,來喝杯咖啡就順便幫莉莉也衝了一杯後,孝敏便氣憤地說:


    「你不要擅自亂來!」


    平時總是我在幫你打掃,不應該這麽說吧?雖然她想如此抗議,但今天自己並不是為了打掃而造訪的。真菜坦率地致歉。


    這時,她看見孝敏將看似在便利商店買的沙拉、飯團、寶特瓶飲料等攤在桌上,分量以一餐而言多了一些。真菜指出這點……


    「我連晚餐的份一起買了。」孝敏如此回答。


    如果他平時總是吃這些食物,令人不太能苟同。真菜委婉地提醒孝敏應該更注意健康後,他聳聳肩。


    「不然就一起出去吃吧。你還有時間吧?買回來的食物等我肚子餓時再吃就好。」


    真菜看了看手表,距離下一個采訪還有些時間。


    「好,就這麽決定了。我先去一下廁所。」


    等孝敏的身影消失在廁所裏,真菜就偷偷走回工作房。以防萬一,她想在出發前再次確認咖啡杯。她走向桌旁,確認咖啡杯內部。


    接著,她發出吃驚的聲音。


    原本裝滿整杯的咖啡,已經減少到將近一半了。


    分電盤的開關仍是切掉的,ih電磁爐不可能啟動。她拿起咖啡杯輕觸桌麵,僅有咖啡杯殘留的餘溫,怎樣都不像是剛才加熱過的溫度。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莉莉會喝咖啡。」


    孝敏不知何時從廁所走了出來,在她身後這麽說,接著咧嘴一笑。


    真菜的視線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偶。她那大而渾圓的眼眸看向空中,楚楚可憐地端坐著的姿態,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與前一次完全無法相比。


    「……即使分電盤的開關被切掉,咖啡的量還是減少了?」


    我不由得開口。紀香露出奇妙的表情。


    「沒錯。」


    既然如此,包含ih電磁爐在內,任何需要電力的加熱裝置就完全不能使用,美星小姐剛才的假設被徹底推翻了。


    「應該沒有像卡帶式收音機那種,可以用電池運作的ih爐吧。」


    我苦澀地說,紀香也立刻否決了這個可能性。


    「我調查過了,並沒有那種東西。事實上,電池並無法供給ih爐加熱所需的電力。」


    雖然無法具體想象,不過就表示那必須消耗相當大量的電力吧。我試著尋找其他想象得到的方法。


    「孝敏先生對咖啡杯很講究吧。倘若那不是為了在ih爐上使用……比如說,有沒有可能設有能自動交換咖啡杯的裝置呢?」


    說到人偶,在日本有著「機關人偶」這項文化。奉茶童子人偶可說是其代表。可將裝了茶的茶杯送到客人麵前,而後將喝完的茶杯歸還,人偶就會自動退下。那以發條驅動,完全不需任何電力。


    當然,隻要設想出交換杯子的辦法,由於和加熱到咖啡蒸發的情況相比,隻需要使用極小的能量,就算是必須仰賴電力的機關也不要緊。如果是交換杯子的機器人之類的物品,就極有可能隻靠電池運作。


    我原本認為這是個還不錯的點子……


    「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


    結果這次美星小姐完全將我的想法一刀斬斷了。她不知何時開始磨起咖啡豆,手邊的手搖式磨豆機傳來喀啦喀啦的聲響。


    「如果交換的是空杯,或許就不能完全舍棄這個可能性。但兩次情況都是乍看之下隻剩半杯左右的咖啡。既然如此,就算不討論交換裝置所需具備的高度技術,還有『必須事先準備好僅剩半杯的咖啡杯』這項極大的障礙。更何況這一天,真菜小姐是臨時起意造訪事務所,並在人偶麵前放了咖啡,孝敏先生是無法事先做好任何準備的。」


    「不過……或許可能預定要讓別人看而事先準備好啊。如果是以咖啡杯的重量啟動的裝置,孝敏先生也沒有必要自己操作。」


    「放上杯子後,真菜小姐曾數度走進工作房確認咖啡沒有減少吧?在放下的瞬間不會啟動,數十分鍾後才會與放在裝置裏的杯子交換,而且還不需要插電啟動的裝置。就現實而言,你認為可能存在嗎?」


    我無言以對。我認為這未必辦不到。不過,若問我是否要做到這種程度,我就會感到困惑了。要製作在美星小姐剛才的假設中提到的、設有ih電磁爐的桌子,以及製作原創的咖啡杯交換裝置,兩者間的難度可說是天壤之別。


    「除此之外,也可以想到自動從咖啡杯中吸取一定容量的咖啡的裝置,但我想以同樣的理由否決。雖然那或許沒有咖啡交換裝置的難度那麽高,但總之還是太不切實際了。」


    「既然如此,美星小姐知道喝咖啡人偶的真麵目了嗎?」


    她停下轉動磨豆機的手,如此斷言:


    「答案非常簡單。」


    接著,她筆直看向紀香。


    「您想聽嗎?想接受真相嗎?」


    紀香一語不發,表情變得嚴肅。


    「竟然問她想聽嗎……紀香小姐不就是為此才說出這件事嗎?」


    我插嘴。「我想……」美星小姐說。


    「我想,我所想到的真相,應該會令紀香小姐一度懷疑的不祥預感成真。」


    「請等一下。你的意思是,紀香小姐也已經猜到謎題的答案了嗎?」


    這與剛才的發展相同,令我感到混亂。


    紀香又噤聲不語了一會兒。然而她最後抬起頭,朗聲說道:


    「請告訴我。」


    美星小姐以不符她個性的冷淡語調吐出回應。


    我想,她一定由衷對這類話題感到厭煩了吧。


    「我認為,孝敏先生可能劈腿了。」


    6


    「……我單是在今天之內,就不曉得該吃驚多少次才好了。」


    紀香浮現疲倦的笑容。


    「我並不是為了說這些事才來這裏的。倒不如說,我原本打算一直將這件事藏在心底。不過,我一走進有位聰明咖啡師的咖啡館,又看見那尊人偶時,就總覺得它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在對我說『講出這件事吧』。」


    紀香瞥了一眼藻川先生取名為「垂井蘭」的人偶後這麽說,完全沒有否認美星小姐的話。


    「呃,為什麽人偶喝了咖啡,會連結到孝敏先生劈腿這件事?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我還沒聽見謎題的關鍵答案。我尋求美星小姐說明時,她就用剛才磨好的咖啡豆衝著咖啡,同時開口:


    「直到四十歲才改變口味,進而變得會喝咖啡並非全無可能。不過,我覺得那個借口顯得有些勉強。濾掛式咖啡包會減少,單純隻是因為有人喝掉了吧。那是某個無法對真菜小姐明說的存在,而且想必是頻繁造訪事務所,使得咖啡包減少的數量多到能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對象。」


    「符合條件的,充其量也隻有劈腿對象了。」美星小姐說。對於與真菜同居的孝敏而言,事務所是最適合帶女性前往的地方。


    「不過,真菜小姐手上有事務所的備份鑰匙吧?他會帶其他女性進入那種地方嗎?」


    我提出質疑,而美星小姐則對我露出如嗅到惡臭般的表情。


    「我會覺得『好大的膽子』。不過,因為這樣碰巧撞見而演變成慘況的事,我已經不曉得聽過多少次了。」


    「……的確。」


    我無法回嘴。美星小姐輕咳了一聲清清嗓,又恢複原本冷靜的表情。


    「而且,真菜小姐是上班族,會到事務所打掃的時間點大多是周末,是很有規律的吧?隻要確定真菜小姐不會在周間的特定時間過來,不就可以考慮帶其他女性進去了嗎?」


    她說得如此巨細靡遺,我也隻能回答「確實有這種可能」。我對於打斷她的話一事致歉,並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對於劈腿對象愛喝咖啡,造成濾掛式咖啡包減少一事,孝敏先生並沒有注意到。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真菜小姐卻察覺了。孝敏先生應該產生了危機意識,認為這樣下去,劈腿對象的存在或許會曝光。所以,他才會在工作房裏放置了人偶。」


    話題又一下子扯遠。我正想開口提出異議,美星小姐卻搶先了一步。


    「如此一來,就算劈腿對象將首飾或化妝品遺留在事務所裏,隻要主張是給人偶用的,就可以蒙混過去。此外還有頭發,真菜小姐是黑色短發,而人偶則是褐色卷發。他的劈腿對象恐怕也有著一頭褐色波浪卷發吧。」


    作為隱瞞劈腿的行動而言,實在相當大膽。不過,有鑒於孝敏本身的職業、至今為止不時在真菜麵前展現的藝術家行徑,估計這一點不會有任何問題。他有信心不會進一步成為更多懷疑的開端。


    「那麽,美星小姐在聽到紀香小姐說的前半段內容時,就已經考慮到他劈腿的可能性了吧。你為什麽沒有提及這一點?」


    針對我的詢問,美星小姐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問我為什麽……隻是要說明杯中咖啡減少的原因,沒必要揭穿孝敏先生劈腿的事。畢竟謎題本身是『理應不會減少的咖啡減少了』這個現象吧。對於這點,隻要說出使用了ih電磁爐一事就夠了。」


    我能夠充分理解她的主張,但是……


    「到頭來,ih爐這個假設是錯誤的吧。因為在無法用電的情況下,咖啡還是減少了。」


    「不。我至今仍不打算收回這個假設。孝敏先生一定是認為,若單是擺放人偶,目的或許會被察覺,才會裝作是惡作劇,借由安排不可思議的現象來轉移真菜小姐的注意力。」


    我又感到混亂了。事到如今,她到底在說什麽?


    「可是,第二次不是無法使用ih爐……」


    「所以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第一次使用的ih電磁爐,在第二次並沒有使用。」


    我依然無法理解,但美星小姐似乎仍不打算直接說明真相。或許她有些抗拒這麽做。


    「你還不懂嗎?孝敏先生去便利商店,買了以一餐而言分量過多的食物回來了喔。」


    倘若說到這種地步我還沒有意會過來,想必會被兩名女性投以鄙視的冷淡目光吧。幸好並未如此。


    「難道——工作房裏還有別人在?」


    這個想法令我戰栗。


    「第一次時,真菜小姐確認過工作房裏沒藏著別人。她或許因此完全排除了他人喝掉咖啡的可能性。但實際上,第二次時,孝敏先生的劈腿對象正躲在工作房裏的某處。就是那名女性喝了真菜小姐放置的咖啡,因為那個人知道孝敏先生的淘氣惡作劇——偽裝成是人偶喝了咖啡,才讓咖啡減少的事。」


    「怎麽可能,這種想法有些矛盾吧。」


    我張開雙臂抗議。


    「孝敏先生前往便利商店後,真菜小姐走進了事務所。此時,劈腿對象就立刻躲了起來吧。事務所可以穿鞋進入,所以真菜小姐當下並未察覺劈腿對象的存在,也是情有可原。」


    根據紀香所說,真菜走進事務所時曾出聲說「打擾了」。而劈腿對象就是聽見她的聲音,才能在被發現前躲起來吧。到這裏為止,一切都還相當合理。


    「那麽,劈腿對象既然都刻意躲起來了,為什麽還要喝咖啡?為什麽都成功躲過真菜小姐的視線,還要刻意做出那種會引她起疑的舉動?以一個人在極短時間內所采取的行動而言,兩者明顯自相矛盾。」


    「……不過,人類就是會采取矛盾行動的生物吧。」


    紀香唐突地插話。她的聲音略帶感性。


    「難道不是如此嗎?一麵說愛著一名女性,並交換誓言,共同走上婚姻之路;另一方麵卻又對其他女性傾訴一切,同時擁有兩段關係。如果這不是矛盾,什麽才是矛盾?」


    我啞口無言。人類或許的確並非事事講求合理的生物。從疑似與有婦之夫搞外遇的的紀香口中說出這番話,更令我有某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美星小姐冷靜下來,把話題接了下去。


    「真菜小姐與孝敏先生的婚事,目前仍在順利地籌備當中吧。得知這點的劈腿對象,知道自己與孝敏先生之間不會有任何結果,或許已經提出會在對方結婚時就與他斷絕關係的想法也說不定。」


    「劈腿對象或許是抱著即使如此也無妨的態度吧。」美星小姐表示。對於劈腿對象而言,要拆散孝敏與真菜兩人一定是極為容易的事。不過,就算她對孝敏要結婚的事表示理解,內心也未必願意接受。


    「對於劈腿對象而言,她不至於打算讓孝敏先生與真菜小姐的婚事告吹。雖然如此,卻也不是沒有任何感覺。麵對不久後的將來,就會與孝敏先生結為連理的真菜小姐,她會宛如強風突然刮起般,瞬間產生捉弄對方的念頭,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打一開始便藏身於房間一隅的她,應該偷看到了真菜的行動。或許也在內心嘲笑著真菜,想著「人偶哪有可能會喝咖啡?」也說不定。


    然而,隨著時間經過,她的內心萌生扭曲的想法——既然你那麽在意那杯咖啡,我就把它喝了,如此一來,就會在你心中留下費解之謎,與「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有我陪在孝敏身旁」這個互為表裏的謎題——


    「我也認為這就是真相。」


    紀香雙手捧著臉頰,如此嘟囔。


    「該怎麽說呢?姑姑她……對於戀愛雖然謹慎,但隻要是自己喜歡上了,就不懂得懷疑對方。不過,我


    一聽到人偶的事就覺得很可疑了。所以,我聽到第二次的事時,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房間裏根本還有別人在吧!』」


    原來如此。如果先入為主地認為孝敏或許劈腿了,會得出美星小姐剛才所說的真相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我不想接受。因為姑姑她好不容易才獲得幸福。我說不出『孝敏先生或許劈腿了』這種話……即使那就長遠來看,是為姑姑好。」


    於是,我一瞬間明白了。


    所以她才會突然提起這件事嗎?希望美星小姐導出截然不同的真相,希望對方說出自己的猜測僅是杞人憂天,而能一笑置之。


    但遺憾的是,紀香的願望沒有實現。


    「畢竟沒有證據,希望隻是我推論錯誤。」


    美星小姐的話,就像替枯萎的花澆水般徒勞。


    「即使萬一跟我所猜測的一樣,隻要兩人的婚事仍在籌備中,也有可能會像我剛才所說的,孝敏先生會與劈腿對象結束暫時性的關係。有人會以結婚為契機而洗心革麵,變得老實,我想,像這樣的情況也是常有的。」


    倘若論可能性,那也很有可能發生。不過,正因為我們都明白那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所以紀香作為結論的這句話,也令我們感到心痛。


    「盡管如此,倘若有一天,孝敏先生又做出背叛姑姑的事來——到時候我應該會由衷感到後悔,當初沒將這件事告訴姑姑吧。」


    我腦海中浮現了真子的臉。她已經遭到了背叛。接下來隻能祈禱背叛在他人的內心留下更深的創傷之前消弭。


    以真菜的情況而言,目前還來得及,她尚未受到傷害。但真子已經深深受創了,而且傷害了她、造成背叛的當事人,就是現在在我眼前、為了姑姑遭背叛一事感到心痛的皆川紀香本人。


    「——對了,叔叔。」


    此時,美星小姐冷不防地出聲叫喚正坐在吧台角落座位打盹的藻川先生。


    「叔叔會將那個叫小蘭的人偶擺在店裏,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嗎?」


    ……哦,她雖然麵帶笑容,但聲音卻令人背脊發寒。


    藻川先生睡得迷迷糊糊地問:


    「同樣目的是指什麽事?」


    「就是你為了不讓我察覺你帶女孩子到這間店裏,而擺了人偶做障眼法的事。」


    藻川先生雖然糊裏糊塗,卻還是謹慎地沒隨便回答。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沉默是金」這句話並不管用。


    「給我處理掉!」


    美星小姐指著人偶怒吼。


    「你、你冷靜一點……我們的客人中有許多年輕女孩,就算我這麽做也沒有意義吧?」


    藻川先生語無倫次地反駁,但美星小姐完全聽不進去。


    「立刻處理掉,聽到沒?」


    藻川先生歎了口氣,緩緩站起身。


    「我拿去車上放……小蘭很重,不用車無法搬運呀。」


    藻川先生走出店門後,紀香將雙手手肘拄在吧台上,然後將下顎擺在手掌上這麽說:


    「雖然我不想認為姑姑太過粗心……不過結婚這種事果然不能操之過急吧。我看還是分手好了。」


    「咦?」


    我不由得表現出誇張的反應,紀香以可疑的眼神看向我。


    「用不著那麽吃驚吧……」


    「對、對不起。不過,分手是怎麽回事?」


    「我現在在這裏有個交往對象。」是指真子的丈夫吧。「我的老家在北海道,那裏的朋友邀我去他的公司應征,結果我錄取了。所以,如果我要回去上班,就得離開京都回老家去才行。」


    「哎呀,恭喜你。」美星小姐說。


    「難得知道了這麽棒的咖啡館,真是遺憾——然後,老實說我並不打算談遠距離戀愛,也跟對方談過要不要幹脆結婚,維持現在的生活,或是分手回到老家上班。不過,我也知道他其實並沒有立刻結婚的打算。」


    那當然了。因為紀香的男友就是真子的丈夫,是個有婦之夫啊。雖然我不知道紀香清不清楚這個事實。


    「……青山先生,你怎麽了嗎?」


    看來我似乎露出了呆愣的表情。美星小姐叫了我的名字,我才回過神來。


    「沒事。那麽,紀香小姐,請問你如果要離開京都,預計會是什麽時候?」


    「你這種說法,簡直像是希望我早點離開啊。」


    紀香苦笑,令我隻能惶恐地致歉


    「如果要就職,會從下半年的十月一日開始上班。現在是七月,所以頂多還能在京都待兩個月左右。發生了許多事啊。」


    紀香感慨地說,而美星小姐也隨之附和,但她們倆的聲音卻從我的意識中逐漸遠去。


    沒想到安井金比羅宮的繪馬竟然如此靈驗。紀香似乎真的不打算再與真子的丈夫搞外遇了。


    真子知道這件事嗎?如果不知道,我想告訴她。雖說並非一切都圓滿解決,但至少排除了眼前所擔心的問題,也會大為減輕她內心的負擔吧。至於今後該怎麽做,或是該如何接受無法改變的過去,隻要冷靜下來後再好好考慮就行了。


    我轉向窗外,原本的豪雨已經停了,微微的光線透入。重逢後總是不時露出悲傷側臉的真子,她那烏雲密布般的未來,也仿佛稍微看得見雲隙了——我有這種感覺。


    ********


    【某封信·4】


    然而,早在許久以前,我的內心某處就有種「自己將會迎接這種結局」的預感了。


    我感覺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喜歡上貼近自己的故事,並將其作為指標一路走來。


    既然如此,我也會無法違逆這條名為「命運」的大河,成為漂浮其上的船隻吧。


    我的心意已決,並不感到後悔。我甚至認為,這麽做宛如委身於川流之中,是非常自然的結果。


    不過,唯有一點。


    我完全沒有料想到,自己竟會回想起你的眼神。


    你曾經陪在我身旁,陪我一同憤怒吧?甚至還說過,由衷瞧不起那些做出違反倫常行為的人吧?


    對於以純粹的眼神看著我的你,我隻希望你能夠知道真相。我希望你相信我不是會做出那種事的人,希望你相信我不是那種明明有了未婚夫、卻還委身於其他男人的女人。


    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絡了。事到如今,就算寄這種信給你,對你而言也隻會造成困擾吧。


    即使如此,如果你還記得我的名字,請把我那可憎的名字寫在紙上,再輕輕嗅聞那氣味。如此一來,我相信你或許就能理解我試圖追尋的命運了。


    永別了,請保重。


    願你今後所編織的故事充滿幸福。


    (寄件者未署名)


    ————注釋————


    8 日文中,「禦法」一詞發音亦為「minori」。


    9 日文中「垂井蘭」與「塔列蘭」發音相近。


    10 日文中,「感應加熱」寫作「誘導加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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