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十月的那一天,看見真子的眼淚後,即使我周一前往河畔,也沒再見到她了。


    如果我能找到塔列蘭伯爵所說的「理想咖啡」,或許就能替她打氣。我因為這麽想,便鼓起勇氣試著尋訪了咖啡店,但憑著我這個國中生的味覺判斷,所謂的咖啡依然隻是普通的苦澀飲料。


    不久,冬天來臨,年關將至。某個周一,我從學校放學回家的途中,雪花紛飛著。這種天氣她應該不會來吧?盡管這麽想,我還是無法不繞到河畔看看。


    她在那裏。真子坐在幾乎枯光的草地上,連傘也不撐,她讓落雪飄散在身上的身影,看起來就像是刻意借此傷害自己一般。


    「真子小姐。」


    我出聲叫喚,真子就像早已預知會這樣般,動作自然地轉向我。她的眼裏今天並未盈滿淚水,令我鬆了口氣。


    ——我在等你,我覺得你應該會來。


    「你最近明明都沒來,用不著偏偏在這種下雪的日子裏等我吧。」


    ——因為我有些事想告訴你。


    「有事想告訴我?」


    真子揚起下顎,將話語插進空中飛舞的雪花縫隙間一般開口:


    ——今天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見麵了。


    衝擊、寂寞以及一絲絕望盈滿胸口。即使如此,我並沒有立刻做出反應,而是調整呼吸。現在的我與真子邂逅時相比,或許已經成熟了許多。


    「為什麽?」


    ——我決定去東京了。


    也多虧有你在背後推了我一把喔。真子說。


    ——我決定獨自生活,也已經找好了工作,我要離開父母了。


    我竭盡全力地隱藏對於再也無法見到她而產生的焦躁。


    「是這樣啊。我雖然會覺得寂寞,但這樣是好事。畢竟這是真子小姐你的人生啊。有個能夠平靜生活的環境,不再因父母的事留下不快回憶比較好。」


    ——嗯,謝謝你。


    我們倆坐在那兒,沉默了好一陣子。盡管覺得必須說些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口,冬季的太陽就這樣逃跑似地西沉了。


    在天色從傍晚即將轉至夜晚時,真子突然站起身,輕輕抖動身子。


    ——變冷了,差不多該走了。


    「也是,我也該回去了。」


    我站了起來,拍拍製服褲子的臀部處。


    我成長了多少,年輕的真子也就應該改變了多少。她的臉上久違地浮現了之前見麵時一定會展露的、半開玩笑的笑容,輕輕揮手。


    ——那麽,保重了。可別因為我不在就哭泣喔。


    我連「誰會哭啊!」這種話,都因為鼻酸而無法順利擠出來。


    真子轉身背對我離去。雪花在她的發絲及肩上彈跳,接著掉落地麵。


    就這樣目送她離去真的好嗎?我的內心如此訴說。我並不打算阻止她離開。即使如此,我總覺得似乎忘了交給她什麽重要的東西。當她雙眼紅腫地靠在我的肩上時,我確實握在手中的果實,即使帶走也隻能任其腐爛而已——我這麽想著。


    「真子小姐!」


    我竭盡全力朝她逐漸縮小的背影大喊出聲。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時那憂鬱的神情,是我至今所見過最為美麗的。


    其實,我很想將內心深處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展現在她眼前。然而,我沒有任何經驗,不曉得該說些什麽、又該如何傳遞才好。我試圖將情感拉扯到身體外頭,卻像是在拿根釣竿垂釣著地球般動也不動。她隻是靜靜地等著我開口,而我隻得無可奈何地接著說出這樣的話:


    「在下次見麵之前,我一定會找到像塔列蘭的至理名言所形容的咖啡!」


    她笑了,穿越黑暗這麽說:


    ——我很期待。


    「所以,我們一定還要再見麵喔!」


    ——是啊。如果還能再見麵就好了。


    接著,她這次真的離去了。她的身影消失在愈下愈大的雪裏,始終佇立在原地的我,內心深處那不曾見光的情感靜靜地散發出臭味。


    與真子邂逅後,我理解了塔列蘭伯爵所提及的「戀愛的甘甜」。


    然而,就在尋求與那味道相似的咖啡之時,我不知不覺地沉迷於咖啡本身,不再回想起真子的事了。


    十幾歲的戀情就是這麽一回事。宛如台風般突然襲來,來勢洶洶;當雨過天晴,人們就會在晴空下忘得一幹二淨。


    最後,我終於找到了理想的咖啡,接著也與真子重逢了。


    我們的確再度見了麵。然而在那之前,已經過了十一年的歲月。


    那並不是真子的錯,很明顯的,是我的錯。


    再也不去回想起自己的初戀對象——因為正是六年前的我,如此立誓並將其封印在記憶深處的。


    2


    今天依然下著雨。


    我在京阪電鐵宇治站入口的屋簷下心不在焉地站著,眺望下在車站正麵圓環的雨勢。


    八月上旬的某一天,真子突然把我找來宇治,她說希望我陪她一天。我是在昨天——周一晚上接到電話的。不得不說相當幸運,我今天沒有任何預定計劃。


    目前的雨勢還算小,但這場雨是逐漸逼近京都的台風所致,根據氣象預報,隨著時間經過,風雨將會愈來愈強。我雖然婉轉地表示用不著挑在這種日子見麵,真子卻說無論如何都想跟我見一麵,堅持不肯退讓。我在她的話中感受到某種非比尋常的決心,於是就在雨中來到了宇治。


    種植在圓環中央的鬆樹枝葉隨風搖擺。風勢還不至於令人覺得有危險,不過應該會逐漸增強吧。即使如此,為何真子仍執意在今天跟我見麵?我思索著這個問題。


    皆川紀香曾明白表示,打算在離開京都時與交往對象分手。


    估計下個月,她就會這麽做了吧。倘若如此,真子的丈夫就暫時不會再出軌了。這麽一來,真子總算能從親人外遇這個自孩提時代就折磨她的問題中解脫了。


    當然,若問丈夫不再外遇後,真子是否真能獲得幸福?答案還是相當模糊。她應該不可能完全忘懷丈夫的過錯,而且也難保哪天不會再發生同樣的情形。不過,從繪馬的內容可以證實,至少真子並未考慮與丈夫離婚,而是希望丈夫不再出軌。因此,如今的結果正合她意,我應該坦率祝福她才對。


    如果是這樣,我覺得她會在這個時候找我出來,與這個問題獲得解決一事應該不是毫無關係。真子或許已經透過某些方式得知紀香即將離開京都了。她今天之所以會找我出來,也許是為了向一直關心她的我報告——在真子抵達之前,我姑且先得出了以上的結論。


    「抱歉,久等了。」


    我聽見聲音,回過頭去。


    真子身穿水藍色襯衫、黑色七分褲,看似職場便裝的裝扮。襯衫是短袖的,她已經不再隱藏手臂了。我們偶爾會聯係,所以沒有久違的感覺,但說起來,我們其實已經超過一個月沒見麵了。


    我笑容滿麵地說:「今天是周二,但你沒有上班啊?」


    「是啊。你讀完《源氏物語》了嗎?」


    「對,昨晚好不容易讀完了。」


    讀完《源氏物語》後,就帶我在有許多相關景點的宇治觀光。這是真子跟我在廬山寺立下的約定。我乖乖遵守了約定,昨晚讀得較晚,但總算讀完了最後一回〈夢浮橋〉。當時已經過了十二點,日期進入了今天。


    「很乖很乖,做得很好。那我就按照約定,帶你在宇治觀光吧。」


    「真是了不起的口吻,明明就是真子小姐你找我出來的。」


    「啊哈哈,說得也是。」


    真子爽朗地笑道。她那種豁然開朗的表情,果然是已經知道皆川紀香要離開京都的事吧。我如此認為。


    「我們走吧。因為在下雨,我想盡可能待在室內。」


    她這麽說完便撐開傘邁出腳步,我跟在她身後。


    「你已經決定要去哪裏了嗎?」


    「我們去源氏物語博物館吧,從這裏走過去用不著十分鍾。」


    如她所言,我們從通過站前的縣道轉進小徑,在住宅區走了一會兒,很快就看見源氏物語博物館的建築物了。


    這裏的正式名稱為「宇治市源氏物語博物館」,是在平成十年(西元一九九八年)開幕的國立博物館,如同其名,為了讓人深深吟味《源氏物語》,收集有各式各樣的展示品。


    我們走在沿著建築物外緣鋪設、紅葉繁茂的小徑上,入口的玻璃門就映入了眼簾。我們將兩把傘並排插進傘架裏時,昔日的記憶便複蘇了——我在不知不覺中被真子拯救的、國中一年級的記憶。


    「真子小姐應該已經來過這裏許多次了吧?」


    「嗯,不過無論來幾次都一樣開心喔。」


    我們通過櫃台,走進付費展覽區。


    沿著指標前進,第一個出現的是「平安廳」。平安時代是《源氏物語》誕生,以及故事中所描繪的時代,因此這裏介紹了平安時代的王朝文化。在仿造寢殿樣式11的建築物裏,擺設著展現出當時貴族生活的人偶及家具,並會播放影片介紹。雖說是博物館,但不僅是讓人走馬看花,而是趨向親身感受形式的設施。據說一年四季都會更換展覽,就算一再造訪,似乎也不會感到厭倦。


    稱為「棧橋」的拱橋狀通道,扮演了連接平安京及宇治的角色。通過棧橋後,在眼前擴展開來的,是能夠享受〈宇治十帖〉世界觀的「宇治廳」。


    在昏暗的房間內部以cg投影出《源氏物語》的景色,這景象實在充滿幻想色彩。借由人偶及布景,重現在〈宇治十帖〉中登場的數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比如薰於八之宮宅邸窺探中君等,邀請觀賞者進入故事裏。


    欣賞完值得一看的展覽後,我們移動到影像展示廳,這裏可欣賞真人拍攝的〈宇治十帖〉短篇電影。據真子說,電影共有兩部,既可在一天內連續觀看,也可以作為再次造訪的動機。


    我們欣賞了《橋姬》這部電影。要將故事濃縮在二十分鍾以內,不可否認地,劇情節奏顯得有些匆促,但因為我已經事先閱讀過原作,因此能盡情享受。播放結束,走出影像展示廳後,至今為止一直沉迷於展覽中的我,這才頭一次與真子聊起對〈宇治十帖〉的感想。


    「再次回顧起來……這就像是一部濃縮了『無法稱心如意的人生』般,令人難受的故事啊。」


    「我倒是認為那種急不可耐的焦躁、無可奈何的感覺,正是〈宇治十帖〉的魅力喔。」


    薰雖然以光源氏之子的身份成長,卻始終懷疑自己的出身,抱持著「生父或許另有其人」的想法,因感到厭世而寄心佛法,最後並與在宇治過著勤奮修行佛道生活的源氏異母弟弟——八之宮往來交流。某天,薰造訪八之宮在宇治的宅邸時,碰巧窺見了八之宮的兩個女兒——大君及中君,並對姐姐大君一見傾心。


    然而大君卻不領情,想將妹妹中君嫁給薰。薰於是心生一計,讓光源氏的孫子,也是他長年以來的至交好友匂宮與中君發生關係。然而大君依然拒絕薰的求愛,不久後便因病過世。薰因悲傷而消沉,開始對自己沒有體察大君的心意,而與中君結婚一事感到後悔。


    薰前往二條院,拜訪被匂宮迎接至此的中君,對令他回想起亡姐昔日麵容的中君傾訴愛意。中君苦於不知該如何應對時,聽聞薰表示打算在宇治宅邸中繪製大君的肖像畫或「人形」——大君的塑像——以修行,便告知薰自己有個容貌酷似大君的異母妹妹——浮舟。而後,薰於宇治窺見浮舟,深受吸引,不久便表達了求婚之意。


    這時,浮舟原本的婚約正好告吹,她的母親中將之君擔心浮舟,便讓她寄宿在二條院的異母姐姐中君身邊。中將之君欽羨中君優雅的生活姿態,於是考慮將女兒嫁給身份高貴的薰。然而,浮舟待在二條院的期間,匂宮看見了她,並對她展開追求。浮舟搬到三條院後,於此初次與薰結合,之後,薰便將浮舟藏在宇治生活。


    匂宮難以忘懷浮舟,得知薰將浮舟藏在宇治後,便假扮成薰造訪浮舟住處,強行與她發生關係。浮舟雖感驚愕,卻也逐漸受到個性與薰不同、熱情的匂宮吸引。浮舟雖然對薰感到內疚,卻又與心愛的匂宮共度了夢幻般的時光,最後卻因薰送來懷疑自己與匂宮關係的信件被逼上絕路,決定投宇治川自盡。浮舟的喪禮就在薰不知道浮舟失蹤的情況下舉行,而薰則對自己逼死浮舟一事悲歎不已。


    此時,在橫川一帶有位名為僧都的高僧。某次,僧都造訪母尼為了養病而寄住的宇治宅院時,發現了一名失去意識、年輕貌美的女性,便出手相救,將她帶回小野之裏。這名女性正是浮舟。浮舟終於恢複意識之後,不願說出自己的過去,並向僧都表達出家之意,但僧都擔憂年輕女性的前途,僅授予她在家修行的戒律「五戒」。僧都的妹尼將浮舟視為自己過世的女兒,相當照顧她。


    日後,浮舟受到妹尼的女婿中將追求,因而再次希冀遠離遭男性玩弄的宿命,而向僧都懇求,終於如願出家。僧都將拯救了一名身份不詳的女子並帶其出家一事,告知匂宮的母親明石中宮,中宮猜想,那名女子可能是浮舟,而將此事告訴了薰。薰驚愕之餘立刻前往橫川。


    橫川的僧都與薰交談後,得知了浮舟的身世,並對於同意讓她出家一事感到後悔。薰讓浮舟的異母弟弟小君送信給浮舟。浮舟得知自己的身份終於曝光後,雖然有些動搖,仍未回信給薰。從小君那裏得知浮舟回應的態度冷淡,薰感到煩悶不已——全部長達五十四卷的大長篇,至此唐突地落幕。


    「說得好聽一點,就是餘韻繞梁……說得難聽點就是半途而廢,結束方式令人感覺很掃興啊。」


    我們移動到稱為「故事廳」的空間。這裏介紹的是作者紫式部的生平、她所見聞並寫進《源氏物語》中藤原一族的繁華等故事的背景資訊。


    「如果還有後續,你認為會是怎樣的故事?」真子突然這麽問。


    「後續……嗎?」


    「我認為紫式部原本還打算撰寫〈宇治十帖〉的後續,然而卻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無法繼續。所以,我自己也認真思考過,她原本究竟想繼續撰寫怎樣的故事呢?」


    這真是相當有意思。我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真子小姐,你認為後續會是怎樣的故事?」


    館內的參觀者並沒有多到必須擔心交談會幹擾到他人。真子輕咳一聲,清清喉嚨後,開始說道:


    「我認為……」


    ——浮舟拒絕回複薰。然而,薰在得知一度以為被自己害死的心上人仍活著,想必說什麽都無法放棄浮舟,會用不同於以往的積極態度追求浮舟。而意誌不堅的浮舟到頭來仍會同意與薰見麵,再度發生關係。


    之後,浮舟回過神來,會對自己犯下的過錯顫栗不已。自己明明是為了了結遭男人玩弄的人生而出家為尼,卻打破戒律,再度與男人同床共寢。於是她會再次確定,單單出家是不夠的,果然還是唯有一死,才能從痛苦中解放。


    薰完全沒察覺浮舟內心的想法,認為已經成功挽回了夫妻之間的感情,打算接她回平安京。然而浮舟卻以「若是被以匂宮為首,京裏的人們知道自己還活著,將會引發騷動」為由,希望移居宇治。薰雖然感到一絲不安,卻仍相信浮舟已經重新振作,而讓浮舟再次搬回宇治宅邸。


    然後——待薰回到平安京,浮舟便再度投身宇治川,這次真的死去了。


    「……還真是非常悲慘的發展啊。」


    我感到背脊發寒地說著感想。真子輕輕點頭,為自己虛構的故事做了以下的結語。


    「浮舟真的死去後,匂宮總算理解自己的罪孽深重,薰也終於感到厭世而出家,故事就此真正落幕。」


    「你為什麽認為會是這樣的發展?有什麽根據嗎?」


    針對我的疑問,真子淺淺一笑回答:


    「因為,不可能就那樣結束啊。考慮到薰如此依戀不舍,怎麽可能會因為浮舟不回信就放棄她呢?而想象如果薰繼續追求下去,究竟會有何種結局等著他,我認為這樣的發展是相當理所當然的結果。」


    接著,真子以宛如述說著自己摯友般的口吻,談論起浮舟的事。


    「浮舟原本就是以大君的替代品身份在故事中登場的。就在薰表示想製作大君的人形時,中君聯想到了用於除穢的人形——將紙張等物剪成人的形狀後,在身上擦拭,以將汙穢移轉至紙上後,放進河流漂走——而將浮舟的事告訴薰。也就是說,浮舟雖然是因為自身出軌而被逼上絕路而選擇自盡,但即使她沒有出軌,到頭來,仍一開始就肩負著投河的宿命。」


    雖然我對於薰與中君的交談僅有模糊的印象,但從未想過那一幕竟藏有這樣的意義。


    「浮舟是個可悲的女性吧?不過,我實在無法認為犯下出軌這一過錯的浮舟,隻靠出家就能繼續活下去。」


    —


    —不曉得爸爸的外遇對象,那個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害得我們家分崩離析呢?


    真子十一年前的悲憤,與她現在的話語重疊了。


    曾經外遇的女人,不可能仍然逍遙自在地活著。從前父親的外遇,以及現在丈夫的出軌,都令她感到痛苦,她因此構築而成的人生觀,致使她導出剛才所說的〈宇治十帖〉的結局。


    但現在的氣氛並不適合讓我輕率地講出自身感覺。我設法改變話題,以旁人看來相當可疑的舉止環顧著周遭。接著,我在某塊看板前停下腳步,那塊看板上繪製著許多看似符號的圖案。


    「這是……源氏香?」


    「這叫辨香,是成立在江戶時代的競技遊戲。」


    我無需閱讀解說文字,真子就站在身旁說明了。


    「首先,選取五種香木,分別準備五包,共計二十五包。接著從中隨意挑選五包,依序焚香,讓人嗅聞香味。聞香者要判定從第一包到第五包之間香木氣味的異同。共分成:全部相異;僅第一包與第二包相同;第一包、第二包與第三包相同,第四包與第五包氣味相同;全部相同——所有的排列組合共有五十二種,然後再以《源氏物語》共五十四回之中,扣除第一回〈桐壺〉及五十四回〈夢浮橋〉後,其餘的五十二回回名來命名。」


    「比如說……」真子指著被稱為「源氏香圖」上的標記之一說道:


    「這個『玉鬘』,就像是從右看起依序為英文字母小寫的m與n並排的圖案……這表示第一、第二及第三包的氣味相同,第四與第五包氣味相同的組合。」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五條直線中,從右算起依序是第一包、第二包……對吧。然後香味相同的香木上方則會以橫線相連。」


    「正是如此!同理,這個『野分』正中央的直線左右分別有著看似n字母的圖樣,這表示第一與第二包相同,第四與第五包相同。」


    「哦,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出乎意料地單純好懂耶,我也稍微想挑戰看看了。」


    「你的嗅覺敏銳嗎?也對,畢竟你平時都在聞咖啡的香味嘛。」


    「不,我想這兩者之間應該沒什麽關係喔。」


    尷尬的氣氛成功化解,我在悄悄鬆了口氣的情況下離開了故事廳。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繞完付費展覽區一圈,又回到了櫃台前。


    3


    我們走出源氏物語博物館時,驚訝地發現雨已經停了。


    「應該隻有現在吧。畢竟台風依然在接近當中,這點並沒有改變。」


    真子相當冷靜,但我則坦率地感到高興。


    「機會難得,要不要趁現在到外麵走走?」


    「說得也是。我原本想說如果雨勢太大就找個地方喝茶,不過這麽看來似乎不要緊了。」


    她所謂的「喝茶」想必不是單純的茶,畢竟這裏可是宇治。據說鐮倉時代,榮西上人自宋國帶回茶苗,並由明惠上人種植於栂尾,這茶苗也分至宇治培育,可說是日本茶葉栽培的發祥地。即使到了現代,走在宇治的路上,茶葉店依然隨處可見。


    我們回到單邊有兩線道的縣道上,往西南方一望,可以看見一座橋。那座跨越超過一百公尺寬的河川的橋梁,正是也在《源氏物語》中登場的宇治橋。流經橋下的,正是浮舟下定決心自盡的宇治川。


    「宇治橋與京都府乙訓郡大山崎町的『山崎橋』、滋賀縣大津市的『瀨田唐橋』並列為日本三大古橋,是國內最古老等級的橋梁。現在的橋梁是於一九九六年重新鋪設,為了配合曆史悠久的街道氣氛,而建成傳統形式的木製高欄。」


    真子的解說如同宇治川的流水般毫無停滯。


    在過橋途中,橋中央略偏西側一帶,有塊朝上遊方向凸出的方形橋麵。深度約跨出一大步的步伐,寬度則將近兩公尺左右吧。而沿著橋梁外沿建造的欄杆也跟著彎曲,沿著這塊地繞了一圈。


    「這裏是『三之間』。」


    真子摸著淋濕的欄杆,眺望上遊的景色。


    「三之間?」


    「由於設置於從西端算起第三根柱子之間,才會如此命名。據說從前會在這裏祭祀橋之守護神『橋姬』喔。豐臣秀吉曾從三之間汲取河水泡茶的逸事也相當有名。直到現在,每年十月舉行宇治茶祭時,也會舉行從此處汲水的『名水汲取儀式』。」


    經她這麽一說,我不由得眺向河麵。我從欄杆上方探出身子窺探,但那漆黑洶湧的川流卻令人難以想象是「名水」,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這……看起來實在不像可以汲取的河水啊。」


    「水位似乎漲了不少,是不是因為上遊處一直在下雨呢?」


    在《源氏物語》中,浮舟試圖跳河自盡時遭妖怪附身,最後是以未遂告終。然而,在源氏物語博物館欣賞的電影裏,則實際拍攝了浮舟浸在河水中的一幕。


    我並不清楚宇治川平時的模樣。然而,若是跳進如今在腳下發出轟隆巨響的河中,浮舟想必就不會獲救了吧——我有這種感覺。


    剛過了橋之處,設置了紫式部的石像。設立年份為二○○三年,相較之下似乎比較新,一旁的說明牌也很新,上頭記載了紫式部神秘的一生。


    我跟在真子身後,從橋旁走到河畔。水麵近在眼前,但並未令人感覺危險。河畔經過簡易整修,變得像步道一般。右手邊的石牆草木茂盛,上方則有一整排的旅館或餐館。


    「要不要稍微坐著聊聊?」


    真子突然這麽說,我吃了一驚。


    「你說坐著,但這一帶似乎沒有長椅啊。」


    「有什麽關係,就到那附近的草地上坐坐吧。像從前一樣。」


    「可是,剛才下過雨,地麵是濕的……」


    「沒關係,沒關係,隻是屁股會稍微濕掉而已。」


    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讓我不由得心想「是這樣嗎?」重點是,我感覺到了真子想在這裏說些什麽的意圖。


    雖然坐在哪裏結果都一樣,我還是找了至少看起來不那麽濕的地方坐下。我穿的是牛仔褲,不至於完全濕透。而真子雖然笑著說好冰,但因為她穿著黑色褲子,濕掉的部分應該也不至於太明顯。


    無論是石牆上方的旅館,或是費工夫搭建的宇治橋,宇治川的風景都相當具有特色,不愧是觀光名勝。與我故鄉那不值一提的河川截然不同。即使如此,在河畔與真子並肩而坐,仍令我湧起一股懷念之情。


    「至今為止讓你擔心了,真抱歉。」


    真子突然直搗核心地這麽輕語。


    「不會,別這麽說……」


    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皆川紀香即將離開京都的事。但若是說了這件事,就一定會提到我在安井金比羅宮窺見真子的繪馬一事。我實在無法坦言自己做出如此低級的舉動。


    然而,我的躊躇也因真子接下來的話語而變得毫無意義。


    「不過,已經不要緊了。」


    「咦?」


    她的側麵看起來依然是一臉豁然開朗。


    「外遇的事,該說是告一段落了嗎?總之,已經沒問題了。」


    「……是這樣啊。」


    我暗暗感到無力。如同我一開始所想的,用不著我告訴她,她似乎就已經知道自己丈夫的外遇即將結束。


    我原本差點說出「真是太好了」,卻還是作罷。對於一直以來因丈夫外遇所苦的當事人而言,苦難終結無疑是好事。但是,周遭的人若說出了「太好了」這種話時,就一定蘊含有「至少他不再外遇,真是太好了」的意涵。因此還是不要隨便說出口比較好。


    風勢稍微增強。真子用左手壓住隨風飄動的發絲。我看著她無名指上的戒指,試著問道:


    「你丈夫是怎樣的人呢?」


    真子宛如歎息般微笑。


    「我們是在這裏邂逅的喔。」


    「是這樣啊。」


    所以真子才會想在這裏聊天嗎?


    「他是個既溫柔又帥氣的人,也很有力氣。我是在剛到京都不久後認識他的,至今也交往了將近六年了。」


    「當時很幸福喔。」真子說。「雖然後來發生了許多事。」她如此自嘲。


    我之前也曾思考過,外遇就算結束,也並非一切都圓滿解決。丈夫曾出軌的事實無法消除,而真子本身也隻能將對這件事的想法藏於應藏之處。


    不過,總之真子期望著出軌一事能夠結束。她曾在沒有想特意讓人看見的繪馬上,在無需隱瞞真心話的地方,寄托了「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的悲痛願望


    。既然如此,我至少也該在心中祝福她的未來。


    在我眼裏,十一年前為了自己的幸福邁出第一步的真子與現在的她重疊了。所以,即使我聽見了下一句話,也並未感到吃驚。


    「所以,我想今天是我最後一次與你見麵了。」


    當然,我們倆並沒有外遇。不過,真子試圖借由與我見麵,排解因丈夫背叛造成的寂寞與悲傷等負麵情感,這是事實。換言之,對真子而言,她會與我單獨見麵,與丈夫外遇並非毫無關係。所以真子才打算將相關行為的一切做個了結吧。


    「我很高興。能夠奇跡似的……真的是隻能用奇跡形容的方式與真子小姐重逢。」


    「嗯,我也很高興。」


    「既然知道了真子小姐像這樣活得很好,我現在也隻希望你能夠過得幸福。所以如果是為了這樣,我願意接受離別。」


    「你無論到了幾歲,都還是一樣囂張啊。」真子看似愉快地笑了。「不過,謝謝你。」


    她已經不會再靠在我的肩上了。從前的她需要能夠支持自己的事物,搞不好到不久前為止依然如此。不過,如今已經不再需要了。


    「既然如此……我就在這裏道別吧。」


    我站起身。不過真子並沒有站起來。


    「說得也是。他很快就會過來這裏。」


    她指的是她的丈夫吧。若是被對方看見我在這裏,產生不必要的誤會就糟了。我仰望天空,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細小雨滴又開始飄了下來。


    「那麽,我走了。再見。」


    她並未轉頭看我。


    「再見。雖然我想我們不會再見麵了,但你要保重喔。」


    簡直就像故事一般的離別。這或許也是真子所期望的吧。


    我沿著來時路折返,走向京阪電鐵的車站。我從宇治橋上看見她坐在河畔的身影,就如從前一般。


    我們不會再見麵了。雖然真子這麽說,但我總認為隻要活著就還有機會再見。畢竟我們都在曆經十一年的歲月後重逢了。我當時原以為永遠不會再見了,卻又在這遙遠的城市重逢。


    所以,即使落寞,我卻不會感到悲傷。


    唯一一點令我感到遺憾的,就是我沒能達成十一年前跟她之間的約定——讓真子品嚐塔列蘭的咖啡。


    4


    我搭乘電車回到京都市區後,便步行前往塔列蘭。


    因為我也想將自己和從痛苦中解放的真子決定不再見麵的事,向美星小姐報告。畢竟各方麵都讓她擔心,或給她添麻煩了——老實說,也有部分原因是我不想孤單一人。


    我抵達塔列蘭時,開始下起了比雨停之前更劇烈的大雨。雨點從側麵打來,傘幾乎完全派不上用場,我渾身濕透地打開店門。或許是天候的緣故,店裏沒有半個客人。


    我一在吧台座位坐下,就冷不防地單刀直入。


    「真子小姐碰到的外遇問題似乎解決了,已經不要緊了。」


    「那真是太好了。」


    美星小姐邊磨著咖啡豆邊回答,我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情緒有絲毫起伏。她或許是認為會在這種天氣裏特地到店裏來,原本就有什麽事要說吧。


    「然後,她對我說今天是最後一次跟我見麵了。應該是想要做個了結吧。」


    「是這樣啊……就算不決定離別也無妨啊。」


    「的確。不過,我認為這決定很有她的風格。」


    我低下頭,把額頭抵在吧台上。


    「美星小姐,也讓你擔心了。」


    「別這麽說,我並沒有特別……」


    美星小姐略微不知所措地搖頭。她那刻意虛張聲勢的態度,讓我不由得開起玩笑:


    「你不擔心我跟她之間的關係嗎?」


    「……真是的,我不管了。」


    美星小姐別過頭去。我一邊搔搔頭,兀自心想:如果她稍微動怒,我反而會比較輕鬆。


    不久後,剛衝好的咖啡送了上來。雖然是八月,但因為我渾身濕透了,所以送來的是熱咖啡。無論喝過多少次,咖啡依然美味,我果然還是很想讓真子品嚐看看啊——後悔的念頭湧上心頭。


    ——不對,搞不好……


    與其由我替她找到,讓她自行尋找理想的咖啡,或許會比較好。


    「真希望真子小姐能過得幸福。」


    這句話聽起來或許有些依戀不舍。不過,美星小姐已經不再生氣了。


    「是啊,畢竟她曆經了痛苦的回憶……」


    「隻能祈禱她的丈夫能洗心革麵了。」


    我因將杯子湊到嘴邊,視野一瞬間被遮蔽。而在那前後發生的事,簡直就像魔術一般。


    「……丈夫?」


    美星小姐原本帶著平靜微笑的表情,刹那間變得僵硬。


    「是啊。她今天也說丈夫會在她跟我道別後來接她。」


    「地點是在哪裏呢?」


    「宇治川邊,從宇治橋旁走下去的地方……」


    我一邊說著,同時有種不對勁的感覺。那類似既視感,仿佛曾在哪裏說過類似的話,然而一時之間想不起來。我為了拂去這種奇怪的感覺而浮現淺笑。


    「或許是因為如果讓她丈夫看見我們倆在一起,好不容易即將恢複的關係又會變糟。所以她才會決定不跟我見麵。」


    「是真子小姐這麽說的嗎?」


    不知道為什麽,她的語氣變得像在質問一般。


    「不……仔細想想,她隻有說出『今天是最後一次』而已。」


    「除此之外,她還有沒有說出什麽令你在意的話?」


    經她這麽一問,我重新回想今天與真子間的對話——啊,然後我終於察覺到剛才所感受到既視感的真麵目。


    「雖然不是在河畔說的話……但我們曾討論過《源氏物語》的結局。簡單的說,就是討論那個故事或許還有後續。」


    我將真子所想的《源氏物語》結局轉述給美星小姐聽。隨著我追溯記憶重現內容的過程,那宛如放了許久的牛奶凝結成塊般的討厭預感也逐漸成形。


    「浮舟再度投身宇治川,這次真的死去了——沒錯,她講的是宇治川。」


    為什麽沒有察覺到呢?我詛咒著自己。另一方麵,我這討厭預感不過是出於直覺,並沒有任何根據。倒不如說,考慮到現實狀況,照理來說不會演變成那樣。


    然而,美星小姐在開口說話之前,她的臉色就已經完全粉碎了我的樂觀猜測。


    「那段話,恐怕是真子小姐在暗示自己的結局。」


    無需詢問她究竟是什麽意思。美星小姐已經放棄說些模糊不明的話語了。


    「真子小姐或許已經決定在今天投宇治川自盡。」


    我隻能為之語塞。


    原來如此。所以才非今天不可。因為台風接近,水位升高了。我確實親眼目睹了那洶湧翻騰的河水。如果掉進那樣的河水裏,一定馬上會被吞沒吧——會確實死去。


    此外,同時也說明了她為什麽會在理應要上班的周二約我出來見麵。無論是請假或是辭職,對接下來打算投河自盡的人來說,都隻是微不足道的問題。


    「但是我不懂。外遇的問題應該解決了……紀香小姐明明要離開京都了,為什麽真子小姐事到如今還打算自盡?」


    即使感情上支持美星小姐的想法,但理性思考的大腦部分,仍讓我提出了疑問。


    然而美星小姐卻悲傷地回應:


    「青山先生,你似乎嚴重誤會了。總之,現在不是在這裏悠哉聊天的時候——叔叔,把車開出來!電車或許已經停駛了。」


    「好!」藻川先生以不符合年紀的敏捷動作走出店裏。僅過了一、兩分鍾,就將他的愛車紅色lexus開到塔列蘭門口——以屋簷形成的隧道——前方了。


    我跟美星小姐飛快坐進後座。我第一次搭乘這輛車是在一年前的九月,當時也是十分慘烈的危急狀態。雖然對車主不好意思,但老實說,我對這輛車實在沒什麽美好印象。


    車子朝宇治橋飛馳。不幸中的大幸是車流量很少,或許是天候不佳的關係吧。風雨愈來愈有台風來襲的味道。


    「可以確定的是,真子小姐將自身命運與《源氏物語》的浮舟重疊了。」


    美星小姐凝視著前方座位的椅背,什麽都沒有的地方。看起來就像是要借此隔絕多餘的資訊。


    「不過……將浮舟逼上絕路的,應該說是自身的出軌,或者應該說是腳踏兩條船吧。」


    「真子小姐過去或許曾有過類似的經驗吧。青山先生,你心裏有沒有底?比如說從她那裏聽說過什麽。」


    那是非常、非常悲傷的事。


    我心裏有底。那是六年前收到,我


    絕對無法忘懷,卻盡量避免想起的一封信。


    因為,當時的我無可奈何。


    即使想幫助她,想為她做些什麽,卻什麽也做不到。


    於是我別無他法,隻能視若無睹。明明還記得,卻當作已經忘記。


    正因如此,能與真子重逢,對我而言就如同奇跡。


    「美星小姐。我想我必須請你協助解釋許多事。她為什麽理應解決了問題,卻決定自盡,這一點我至今仍毫無頭緒。」


    雨刷瘋狂地掃落雨滴,令我心亂如麻。


    「盡管如此,你指出她有可能投河自盡時,老實說,我認為如果是她,的確可能這麽做。若要說明原因,就必須將時間倒回,從頭說明我們之間的關係才行。」


    「請告訴我。」美星小姐這麽說。「畢竟到宇治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明明是令人絕望的事,她的說法卻像是期待一般。


    「我曾說過,我們是睽違了十一年才重逢的,這一點是事實。我在國中一年級與她認識並分開,後來,直到今年,我一次也沒有與真子小姐見過麵。」


    「不過……」我接著說出口的聲音顫抖著。


    「其實在那段期間,我們並非完全沒有聯絡。大約在六年前,我曾經一度收到她寄的信。那是一封沒有寄件者姓名、地址的信,我完全無法回複。」


    不過,我讀完信後,立刻知道那是真子寄來的。因為我們曾在河畔聊過的話語片段,處處點綴在那充滿深深悲傷的字句上。


    我很害怕與重逢的真子提起那封信的事。因為擔心這舉動會在她的傷口上撒鹽,因此直到今天道別為止,我都以完全沒看過信般的態度與她相處。這難道是錯誤的嗎?我究竟該怎麽做才好?


    信中具體地寫出她的遭遇,描繪出她的痛苦與絕望,最後並以模糊的話語向我道別。然而,配合開頭的第一句話,讓我有以下的解釋。我隻能這麽認為。


    「在那封信中,真子隱約透露出了尋死的念頭——今天並不是頭一次,她以前也曾深陷那樣的想法中。」


    強風拍打著車門,仿佛應和著我胸膛中狂跳的心髒。


    拜托,請務必讓我趕上!我祈禱著。


    從前收到那封信時,我打算對她見死不救——但這一次,我非救她不可。


    ————注釋————


    11 日本平安時代平安京高階貴族的宅邸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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