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我這就出發去捕捉巨龍。」
騎在馬上的女劍士全身包覆純白色盔甲，爽朗地對我眨一下眼。
優菲在露天澡池表明決心後，才隔了一夜，我便在破曉時刻被她叫醒，帶著惺忪睡眼，看著她意氣風發地跨坐在馬上。晨霧尚未散去的王宮內，三名很不幸被派去隨優菲踏上旅程的士兵，不發一語地將行囊堆上馬背。
「你真的打算把龍抓回來？我以為那隻是開玩笑。」
「當然是真的。隻要能讓你高興，我什麽事情都願意做。」
即使是戀弟情結嚴重到無藥可救的人，大剌剌地說到如此地步，聽起來反而覺得清爽。
優菲確實相當厲害，說是湯國史上最強劍士也不為過。若國內有誰能夠打倒巨龍，除了優菲便沒有其他可能。
更何況，優菲是個說到必定做到的人。體內流著相同血統的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再說，雖然我很不想承認，優菲信心滿滿的樣子真的非常帥氣，讓我好想大聲向所有人炫耀：「她就是我的姐姐！」
因此，我實在無法阻止她，隻能無奈地歎一口氣。
「我知道了，我一定支持你，所以你絕對要活著回來。要是死掉了，我可不會原諒你喔。」
優菲見我神情認真地這麽要求，嘴唇忍不住顫抖，躍下馬背衝過來，緊緊抱住我的頭。那力道之大，搞不好可以勒死一頭熊。
「我的弟弟真是太可愛了！有馬，我好喜歡你！」
「夠了夠了，快點放手！別忘了你穿著盔甲，很痛耶！」
我的頭被金屬胸甲用力擠壓，趕緊使盡力氣掙脫優菲的手。
「好啦，趕快去把龍抓回來！」
「嗬嗬嗬，你在害羞啊？真是可愛～」
「快點上路！」
如此這般，我目送全身冒著愛心，還拋飛吻過來的姐姐離開王宮，踏上旅程。
我不斷朝她揮手，直到看不見為止。在此同時，我回想起半年前也像這樣目送過家人離去。當時，勤奮上進的妹妹離開湯國後，現在不知在遙遠的異國過得好不好？
姐姐和妹妹跟我都相差四歲，如果說姐姐優菲是長於武勇的女豪傑，妹妹小羽便是好學不倦的才女。小羽熱中於學習，目前在學風鼎盛的鄰國留學。
我為先後離開國家的姐姐和妹妹祈求平安，並且準備轉身回宮。忽然間，我感覺到有外人往這裏窺看。
對方身形嬌小，比我矮一個頭。他的身上背著登山用大行囊，頭戴蓋至眼睛的髒兜帽，使整張臉蒙在陰影下。那個看不出年齡和性別的可疑人物，躲在樹林陰影中看著這裏。
「你來王宮有什麽事嗎？」
我一開口搭話，對方立刻慌張地看向四周，接著戰戰兢兢地指著自己。沒有錯，我是在跟你說話。這裏除了我們兩個，便沒有其他人了吧？
「嗯……那個，不好意思」
對方怯生生地低語，脫下兜帽，露出本來的麵容——原來是個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女生。她頂著散亂的頭發，臉上沾滿汙泥，高度數圓框眼鏡如同個人的正字標記。
「你不太像湯國的人。」
「是，是的！我叫做哈娜·瑪奇。」
少女報上自己的名字，用力地彎腰鞠躬。背上的行囊跟著開口，使裏麵的東西撒了一地。「啊哇哇！」她連忙蹲下，撿拾掉在地上的東西。
「那麽，你來王宮有什麽事嗎？」
「啊！差點忘記！」
名叫哈娜的少女抱著行囊起身，挺直背脊。
「嗯……我是帝國軍聖遺物研究所的研究員，所以……請讓我跟國王陛下見麵！」
她大聲這麽要求，又對我彎腰鞠一次躬。結果，背上的行囊再度開口，將裏麵的東西一股腦兒撒出來。
湯國是位於大陸東緣的小國。
再往東邊，便是遼闊的海洋，北邊與宗教國家「教國」接壤，南邊和西邊與軍事國家「帝國」為鄰。從地圖上看，大概如同「遺落在兩大國家之間的小國」。
湯國最引以為傲，同時也是唯一能拿出來講的，是打從建國以來，絲毫沒遭受過戰爭的影響。既沒有參加過戰爭，也沒有被卷入戰火的經驗，安穩的日子正是我們最大的驕傲。
湯國北邊的「教國」是新興國家，信奉自然崇拜，認為天地萬物皆有神明寄宿其間。他們靠著信仰迅速擴張勢力範圍，也藉由信仰的強大力量凝聚軍隊，以「聖戰」之名接連侵略其他國家。
接著往西邊移動，是號稱軍力稱霸全大陸的「帝國」坐鎮。長年下來，帝國為了這片大陸的霸權，不斷與號稱版圖麵積居冠的巨大國家「聯邦」征戰。
湯國緊鄰這些強盛又好戰的國家，依然避開大大小小的侵略，悠悠哉哉地度過了三百年。
好吧，說穿了也不過是「其他國家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湯國屬於火山國家，國土處處都是山地，交通極為不便。而且土壤貧瘠，難以種植作物，又有地震、洪水、火山爆發、巨龍侵襲等自然災害，相鄰的兩個大國認為沒有占領的價值，所以長年放任不管。
這才是湯國的現狀。
我們能維持三百年的安泰，都來自其他國家的漠不關心。
也因為如此，現在突然冒出一個帝國軍的人，要求謁見國王陛下，可說是前所未聞的大事。我被這麽拜托，會慌張起來也是理所當然。
那麽，發生這種事情時，我們的國王陛下又在做什麽呢……
「
喂——父王——」
「嘿呀～這不是有馬麽。啥事來著？」
穿著下田用工作服，拿著鋤頭耕種的魁梧男子聽見叫聲，轉過頭來。
這裏是城外的某片芋頭田。跟著一群農民賣力鋤土，皮膚曬得略呈褐色的中年男子不是其他人，正是我們湯國的現任國王，道後三世。
「你會來這個地方，真是稀奇喔～想跟咱一起種芋頭來著？」
「一點也不想。」
國王用纏在脖子上的手帕擦汗。我聽到他那樣問，隻是無奈地回應。
我的父親，亦即道後三世陛下，非常喜歡在田裏忙來忙去。他不光是將農業定為國策大力推動，隻要有空，還會換上工作服，跟農民一起下田工作。也因為如此，他徹底染上農民們的鄉土腔，使得一國之君的威嚴嚴重掃地。
從我的角度看來，湯國正是太過著重農業，才會這麽貧窮。但如果換另一個角度，國王親自與庶民一起下田工作，也讓他獲得極高的支持度。湯國的財政困窘歸困窘，國家仍然可以維持安定，很大的部分要歸功於國王的聲望。
「那邊底水姑娘是誰來著？」他指著我身旁的人問道。
父王陛下肩扛鋤頭，完全是一副農家人的模樣。那位帝國來的使者已經嘴巴張得老大，完全說不出話。
她本來是要謁見國王的，卻看到一個全身沾滿泥巴，在芋頭田裏耕作的農夫。要是遇到這種情況，不論是誰，都會露出那樣的表情。我挺直背脊，鄭重地重新介紹。
「這位是隸屬於帝國軍的研究員，哈娜小姐。哈娜小姐表示想與陛下見麵，我便將她帶來這裏。」
「帝國軍！」
國王嚇了一跳，趕緊拿手帕把臉抹幹淨，直接用手梳理亂糟糟的頭發，端正自己的表情。
「嗯，朕是湯國國王道後三世。千裏迢迢從帝國前來此處，真是辛苦了。那麽，你來到我們國家，請問有什麽事？」
他恢複一國之君的角色，用字遣詞也拘謹不少。可惜現在的場景是芋頭田，而且當他被看到穿著工作服，渾身沾滿泥巴時，一切便已
經太遲了。
「啊，那個……我是帝國軍聖遺物研究所的研究員，名叫哈娜·瑪奇！今，今天來到貴國，是有事情想拜托陛下！」
哈娜小姐回過神來，雙手在胸前合十，祈禱般地仰望身材高大的國王。
「請讓我研究貴國的溫泉！」
她滿心熱切地叫道，語氣滿是真心誠意。然而，父王聽了，隻是不解地看向我。
「……『溫泉』是啥來著？」
「我也不知道。」
我們父子都沒聽過這個字眼，露出疑惑的表情。哈娜小姐很明顯對我們的反應相當震驚。可是，不管你有多震驚，不知道的東西還是不知道啊。
「溫、溫泉的意思，就是溫熱的泉水。」
「溫熱的泉水？」
她會不會是指王宮露天澡堂內，用火山熔岩加熱的地下水？話說回來，帝國的人想調查地下水的什麽東西？
父王大概也在想同樣的事情，歪頭看了我一會兒，接著挺直身體，保持自己的威嚴。
「好，你可以去調查那個叫溫泉的東西。不過，你要向有馬報告調查內容跟結果。這是唯一底條件……唯一的條件。」
「那、那個，如果陛下不希望太拘謹，用您習慣的方式說話也沒關係。」
「真的麽？那我便不客氣囉。哎呀～要表現得像個國王，可真是折煞人囉～」
那樣也太隨便了吧——盡管心裏這麽呐喊，我也隻能咬牙忍耐。
「那麽，有馬，你負責給這位姑娘帶路。」
「咦……由我帶路？」
我表麵上維持畢恭畢敬，內心其實埋怨得要命——「別開玩笑了，我正忙著思考重建國家財政的方法，哪裏還有時間管其他事？」
一派爽朗的國王沒有注意到我的不滿，麵露溫和的笑容下令：
「甭冤甭冤，她是帝國來底賓客，當然要由地位相當底人接待。你是湯國底王子，就多擔待點唄。」
「王子？」
哈娜小姐聽到我的頭銜，驚訝地睜圓雙眼。不然她原本以為我是什麽人……
「非、非常對不起！我一直以為您隻是小小的守衛……真是太失禮了！」
「你這句話才最失禮……」
「嗚嗚嗚～」她來回打量我跟國王，顯得不知所措。那模樣像極了被兩隻貓盯上的可憐小老鼠。
……難道帝國軍沒有更像樣的人才嗎？
我不禁為他們國家的軍隊感到擔憂。
王宮內的露天澡池，水溫總是恰到好處。其秘訣在於：這裏把地熱湧泉——也就是哈娜小姐所說的「溫泉」——抽上來，不分晝夜地注入大澡池。於是，我決定先帶她參觀地熱水湧出的地方，也就是哈娜小姐所說的「源泉」。
湯國王宮位於山麓，由當地留存的遺跡改建而成。雖然外觀稱不上豪華，石材建築倒是相當堅固。將溫泉從山腳下打上王宮的設備，同樣沿用古代人留下的遺跡。
我帶哈娜小姐來到後山山腳的一處遺跡小屋，亦即所謂的「源泉」。
「太厲害了！這些都是古代人遺留下來的嗎？」
哈娜小姐踏進小屋的地下室，看到從來沒有見過的設備，興奮地歡呼起來。
寬廣的地下室地板鋪滿磁磚，正麵牆壁畫有登別山倒映湖中的大片風景，兩側掛著多到數不清，經過研磨的光滑鏡麵。能打造出這樣的人工空間，代表古代人發展出相當高度的文明。
但是，經過漫長的歲月，地麵磁磚早已剝落大半，牆壁和鏡麵也長出青苔或發黴，使原本的美麗大打折扣。
「一個、兩個、三個……竟然有八個浴池！這些全部都是溫泉水嗎？」
「對，八個浴池的水源都不一樣，成分也各不相同。」
八個經過修補的浴池分別注滿不同源泉的水。其中水量最多的溫泉，則被引至王宮的露天澡池。
「八種水源……這麽小的地方，竟然有八個不同成分的湧泉，真是不可思議……」
「是嗎？」
「當然了！溫泉是在地底加熱的水。通常在同一塊土地上，即使各個溫泉的泉源不同，那些泉源在地底下也都是相連的，所以不可能出現成分不同的情形。可是，這裏卻同時擁有八個不同種類的溫泉……真是太厲害，太厲害了！」
哈娜小姐似乎對溫泉很有興趣，帶著閃閃發光的眼神，說著滿口溫泉經，跟先前嬌弱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後山還有很多這樣的源泉，每一個溫泉的成分都不同。有興趣的話，我們可以過去——」
「成分全部都不同？」
她激動地抓住我的胸口，眼珠幾乎要跳出來。
「請、請務務務務必告訴我！這裏到底有多少種溫泉？」
「嗯……全部大概兩百種左右吧。」
「兩、兩百種！」
哈娜小姐一把推開我，自顧自地帶著笑容，在室內中央轉起圈，最後單膝跪地，將雙手緊扣在胸前，有如要向神明禱告。
「神啊，這裏真是天堂。我仿佛置身在充滿溫泉的天堂……」
她的鏡片後麵一閃，下一秒，一顆感動的淚水落了下來。
「會不會太誇張了……溫泉在帝國有那麽稀奇？我是不覺得這有什麽特別。」
我平常即與這兩百種溫泉為伍，因此沒有什麽感覺。哈娜小姐聽了，鏡片後方又閃過「我無法容忍這句話」的異樣光芒，大步大步往這裏逼近，直到兩人的身體快黏在一起。在她的魄力下，我不由得把身體往後仰。
「您可否知道，溫泉為奇跡之泉。據說四千年前，在這片大陸發展出一大文明的古代人，正是利用溫泉的奇跡力量常保年輕，治療傷口，袪除百病。」
「溫泉有那麽不可思議的力量嗎……」
「沒有錯！」
哈娜小姐把臉湊到我的麵前，距離近到眼鏡幾乎要碰到我的鼻尖。
等一等，不管再怎麽說，哈娜小姐都是一個女生，這番舉動未免太沒有防備。她既蓬頭垢麵，戴的眼鏡又毫不吸引人，完全不屬於我喜歡的類型。但是，她的肌膚散發出女性特有的清甜香氣，還是讓我的內心小鹿亂撞。
「就、就算是溫泉好了，那也不過是洗澡用的水吧？洗澡用的水怎麽會有那種力量……」
「那是魔法！溫泉水裏蘊含魔法的力量！」
魔法——將一切不可能化為可能的神秘力量。
根據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說法，古代人靠著偉大的魔法享盡榮華富貴，最後也因為太過強大的魔法力量，步上毀滅的結局。不僅如此，據說理應消失在時光巨河的秘術，其實仍存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靜悄悄地繼續傳承下去。
哈娜小姐認為那傳說中的力量，正沉睡在溫泉水中。她對自己的想法抱持高度信心。經她這麽一提，我好像聽說過，帝國的確有專門研究魔法的機構……
「我沒記錯的話，你說你隸屬於聖遺物研究所對不對？」
「沒錯，那是帝國軍設立的機構，負責研究古代人所遺留跟魔法有關的遺跡和遺物。不用說，『溫泉』同樣是古代人留下來的聖遺物之一！」
「溫泉？你是說真的？」
「千真萬確！絕對不會錯的！」
她、她是認真的嗎？想不到我從小泡到大的澡池，竟然是古代人遺留的魔法技術結晶。我真是太驚訝了。
這項驚愕的事實，讓我舌頭打結說不出話。哈娜小姐滿懷熱切地對我講起溫泉的曆史。
「很久很久以前，一群深愛溫泉的古代人種『湯人』居住在此。湯人不喜歡紛爭，隻把魔法用在促進和平上。他們開發的『溫
泉』正是經過特化，具有治愈功效的魔法！古文書裏有這麽一段記載：『全身浸於溫泉者，內心可得到平靜，鬥爭心亦溶卻於泉水中；喜愛溫泉者，傷口將在須臾間療愈，亦可抵禦百病，收長壽之效。』」
「想不到溫泉那麽厲害……」
——這個瞬間，一道天啟從天而降，以閃電之姿貫穿我的體內。
溫泉可以治療傷口，袪除百病，還能讓人們長壽，這無疑是上天賜給湯國的魔法之泉。我們哪有放任這個珍寶，不好好利用的道理！
隻要用「奇跡之泉」做號召，大力宣傳溫泉的存在，湯國即可躍升全大陸首屈一指的觀光勝地。到時候，隨著慕名而來的觀光客大量湧入，湯國的經濟狀況想必會大幅改善。
將湯國從貧窮拯救出來的方法，就是讓湯國成為世界第一的溫泉國家！
「殿下！有馬殿下！」
我正在王宮的書庫挖掘古文書，這時，一名穿著軍服，滿麵胡須的壯年男子大聲嚷嚷，踩著響亮的腳步聲直闖進來。
原來是指宿老將軍。他身材結實，沒有什麽贅肉，看起來卻像個水桶，從上到下都一樣腫；頭上是褪色的白發，嘴角是濃密的白須，說起話來，帶有年過花甲者特有的粗啞。不要看指宿將軍隻穿著簡便式軍裝，他時時刻刻把軍服穿戴整齊，踩著響亮的軍靴聲，在王宮內昂首闊步，不枉為從我祖父那一代，便為湯國奉獻至今的忠義之士。
「原來您在這裏，老夫找了好久！」
「指宿將軍，你的嗓門還是一樣大。還有，你老是穿軍服，不會覺得很難受嗎？」
「身為一名將軍，必須做好軍人的榜樣，時時刻刻不忘戰爭，隨時做好迎戰的準備！」
「不過湯國建國到現在，從來沒發生過戰爭。」
指宿將軍可以說是本國最頑固的人，他有如「頑固」這個形容詞幻化而成。他以身為軍人為榮，無時無刻不用高標準要求自己。如果指宿將軍隻是嚴以律己，倒還沒有什麽關係，偏偏他也用同樣的高標準要求別人，使大家不知道該如何跟他共事。
「不說這個了，殿下！聽說您帶帝國的人進入王宮，這件事是真的嗎？」
「你是指哈娜小姐嗎？我的確帶她進入王宮。」
「殿下，您可知這等舉動多麽不智！萬一對方是帝國派來的間諜，該怎麽辦？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國的內部機密會被他們看個精光！」
「我們也沒有什麽外泄不得的機密吧。何況現在的國王上任後，全國上下對王宮內部的事情，也掌握得一清二楚。」
父王能夠跟一起下田的農民愉快地聊天，毫不顧慮自己的身分地位。在他的觀念裏，王宮內發生的事情，不過是聊天題材罷了。我敢說湯國的所有人民，都知道我到了幾歲才終於不會尿床。
「泄漏我國軍事機密給帝國，可是攸關國防的重大危機！」
「帝國根本不需要知道什麽機密。他們要是真的攻打過來，湯國肯定撐不了多久。」
稍微岔開一下話題。湯國的國軍總數大概隻有五百人，假如號稱全大陸最強的帝國軍全力侵襲而來，王都想必會在三天內淪陷。不過，帝國軍在來到王都之前，也得先花好幾個星期翻山越嶺，在險峻的山路間行軍。
現在是因為我們很清楚帝國不會攻打過來，才有辦法開這種玩笑。
「可、可是——」
「指宿，你真會操心。要是真的那麽不相信，不如直接跟哈娜小姐見上一麵。這樣一來，你便能了解她不是會騙人的性格。」
「什麽！殿下居然那麽信任今天剛認識的人……可惡，那個帝國來的狐狸精！老夫絕不容許她蠱惑天真純潔的有馬殿下！」
「我覺得你應該更相信別人一些。」
「殿下，您才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做好人固然值得鼓勵，但如果是不仔細思考便接受的濫好人，早晚會受到報應的！」
「真失禮，我哪裏是濫好人了。」
跟腦袋不知變通的指宿打交道真辛苦。我索性直接中斷對話，繼續解讀先前看到一半的古文書。
「殿下，您從剛剛便在看的是什麽？」
「『湯人』的相關資料，他們曾經在這裏居住過。」
「湯人嗎……」
「如果深入了解他們，說不定能找出靠溫泉重建湯國的提示。你看這個，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我攤開古文書畫有木造房屋的一頁，讓指宿也能看清楚。
「這種建築物叫做『旅館』。據說湯人會付錢使用這裏的溫泉，療愈一天的疲勞……對喔，我想到了！把王宮改建成溫泉旅館，讓外國來的人也可以輕鬆享受溫泉！」
「可、可是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從現在起，改叫我番頭！」
「啊？殿下，您究竟在說什麽？」
「根據古文書記載，溫泉旅館最高層級的負責人稱為『番頭』。我決定了，我要成為新時代的番頭！」
「湯人」是療愈與安適的傳道師，我要重現他們消失的文化。這正是新時代番頭的使命！隻要溫泉旅館的營運步上軌道，湯國必定能發展成觀光大國。我翻閱著古文書，思緒同時在燦爛的未來中馳騁。哼哼哼，嗬嗬嗬……哇哈哈哈哈！
「殿、殿下被那個女間諜的讒言迷惑住了，得盡快想辦法才行……」
當下的我滿腦子都是大好前景，壓根兒沒聽見指宿沉痛的低語。
一整天下來，我都泡在書庫裏閱讀古文書。到了晚上，我帶著暢快的疲勞感，前往露天澡池。我喜歡在疲勞的時候泡熱水澡，讓身體出汗，恢複清爽。
我在更衣區脫光衣服，享受著全裸的開放感，打開澡池大門。戶外的冷空氣和溫泉蒸騰的熱氣包圍上身，這是露天澡池特有的舒暢感受。
「……咦？」
我大步走近澡池，忽然發現蒸氣中好像有個人影，立刻停下腳步。
想不到有其他人先來到這裏，不過會是誰呢？我定睛細看……總覺得，那個人影，是一名沒有見過的年輕女性。
對方背向著這裏，所以我看不到長相。她泡在漫過胸口的澡池，雙手舀起水往肩上澆，接著吐出「啊……」的嫵媚歎息。
她的背部纖細而白皙，沒有一絲太陽曬過的痕跡。在月光照耀下，嬌柔的肌膚與滑下肩胛骨的水珠，散發出神秘的光芒。不僅如此，為了避免浸濕，她將頭發盤到頭頂上，幾根貼在潔白後頸的發絲更顯妖豔。
「……」
那名女性察覺到我的視線，轉頭看向這裏。
她是一個清純又惹人憐愛的美少女。在那瞬間，我的靈魂宛如被揪了一把。
入浴中的美少女跟沒有任何遮蔽的我對望數秒。呃……我應該如何麵對這種情況，接下來又該怎麽做？由於狀況太過突然，我整個人呆立原處，連最基本的遮住下體都忘到腦後……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澡池裏的美少女倏地站起——
「哇！等一下！會看到，會看到！」
既純情又膽小的我單手蒙住眼睛，製止這位毫無防備的少女。不過為時已晚，快速閃過眼簾的裸體，以及濕漉漉的優美曲線，已經深深印入我的腦海，難以揮去。
「咦，這個聲音是……」
少女沒有遮掩身體的意思，隻是怔怔地盯著我看。
咦，她的聲音，好像在哪裏聽過……等等，該不會……
「……請問，是哈娜小姐嗎？」
「……」
對方沒有回答，而是「撲通」一聲泡回水中，移動到澡池邊緣。
「眼鏡，眼鏡……」
她一邊低噥，一
邊伸手在池邊摸索，抓到高度數眼鏡後，把它戴上，重新看向我這裏。
「呀——」
「哇——」
她一看到我，立刻放聲尖叫，我自己也被嚇到，跟著大叫出來。喂，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
「請、請先鎮靜下來。為什麽你會在王宮內的露天澡池？」
「我我我……我隻是想想想、想把旅途上的汙垢洗幹淨……」
哈娜小姐窩在池子角落，把身體縮成一團，很明顯是嚇壞了。我有那麽可怕嗎……嗯，好吧，泡澡泡到一半，突然看到全裸男生闖進來，任誰都會感到害怕。
經她一提，白天的哈娜小姐的確是蓬頭垢麵，還把全身弄得髒兮兮，會想好好泡澡，把旅途中的汙垢洗幹淨，也是很正常的。
「有有有……有馬殿下，您您您又為什麽會在這裏？」
「沒有為什麽，這裏就是貴族專用的澡池。」
我指向掛在牆上，以三道閃電為裝飾的湯國紋章。
「貴族……專用？」
哈娜小姐的臉色逐漸發白，看來她是在不知情之下進來使用。此刻的哈娜小姐已經幹淨許多，跟先前比較起來，難以想像是同一個人。看她那麽驚慌失措，模樣頗為滑稽，我的心情隨之放鬆，腦袋也得以冷靜下來。
雖然這裏是貴族專用的澡池，但也沒有規定貴族以外的人不能使用。何況我也稍微瞄到養眼的畫麵，姑且由自己先退一步，讓這場意外圓滿解決。
「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你正在洗澡。那麽，我先回去自己的房間，請你好好享受這裏的露天澡池。」
「不、不用！應該是我出去才對！」
哈娜小姐趕忙起身，接著才驚覺到什麽，遮住自己的身體坐回去。
順帶一提，剛才明明又是大飽眼福的好機會，可惜我既純情又膽小，在那瞬間別開視線。嗚嗚，感覺好丟臉，我的臉好像快燒起來了……
「那、那麽，我先離開……」
「啊，那個——」
正準備轉身離開時，哈娜小姐擠出一絲聲音留住我。
「有、有馬殿下不是要來這裏泡澡嗎？」
「是沒錯……」
「那麽，要不要一起泡？」
……哈？
我懷著「這個人在說什麽啊？」的疑問回頭，隻見池子裏的哈娜小姐很不好意思，將下顎以下的部位完全泡在水中，抬起眼睛看過來。
「湯、湯人有一種叫做『混浴』的文化。他們認為男生跟女生一起泡澡，一點也不是丟臉的事……所以，嗯……」
哈娜小姐為自己的冒失，使我不能泡澡感到過意不去。可是，當想到用「混浴」的方式圓滿解決意外時，便代表她的想法異於常人。
「請、請進……」
她嬌弱地低噥，隨即環抱膝蓋，轉身背對我。
既然這位美少女邀請我進入澡池，我也隻好——
「喔……那麽，我不客氣了……」
於是，我跟哈娜小姐背對著背，泡在同一個澡池裏。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白天才剛認識這名少女，晚上便跟她一起泡澡，這種發展未免也太夢幻。怦咚，怦咚，怦咚，心髒猛烈地跳個不停。我默默地坐著，身體動都不敢動一下。在緊繃的氣氛中，我完全不覺得自己的疲勞獲得紓解。
「請、請……」
哈娜小姐再也受不了沉默，緊張地拉高聲音尋找話題。
「請問，您有聽過『溫泉饅頭』嗎？」
「什麽？ㄇㄢ ㄊㄡ？」
「沒、沒有錯。湯人很喜歡溫泉饅頭這種點心，我一直很好奇，那是什麽樣的食物……」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東西。不過，我們會把蛋放進水裏，煮到蛋白軟糊糊的半熟狀態。」
「那該不會是傳說中的溫泉蛋吧！」
「咦？不就是普通的水煮蛋……」
「不對不對！溫泉蛋是從湯人時代起，連綿不斷傳承下來的傳統食物！我認為長生不老的秘密，正隱藏在溫泉蛋裏！」
「有、有那麽厲害……」
「沒錯！根據古文書記載，饅頭跟溫泉蛋都是溫泉旅館絕對少不了的特色——」
哈娜小姐將生命灌注在溫泉的研究上，隻要提到溫泉，便激動得無法自已。聽到她興奮地打開話匣子，我嚇一跳而轉過頭，發現原本背對著我的哈娜小姐，已是四肢撐在地麵，湊到我的麵前。
「啊……」
我們僵住不動，彼此對看好一會兒，才不約而同地別開視線，重新環抱膝蓋，背對背坐好。我還沒有泡到腦充血，臉頰卻先灼熱起來。
現場陷入尷尬，兩人都閉上嘴巴不說話……經過一陣子，哈娜小姐再度緊張地拉高聲音，重啟話題。
「請、請問，溫泉蛋好吃嗎？」
「噗……」
我拚命忍耐，以免噗哧得太誇張。哈娜小姐的一舉一動異於常人，而且頗討人喜歡，真是不可思議。若說得白一點，哈娜小姐是個相當可愛的少女。
「很好吃喔。明天我可以帶一些去你工作的地方。」
「哇——我會期待的！」
「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溫泉旅館還需要哪些東西嗎？」
我告訴她自己打算把王宮改建成溫泉旅館，最喜歡聊溫泉的她也如同預期，聽到這個話題立刻上鉤，跟我講解許多溫泉旅館的知識。這些知識都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
「溫泉旅館絕對少不了湯人的民族服裝『浴衣』。這是溫泉旅館內的正式服裝。」
「浴衣？了解了，我會馬上找資料，請工匠製作出來。」
「然後，溫泉旅館內除了番頭，還有『仲居』、『板前』這些工作人員。」
「這兩個我有在古文書裏看到。沒記錯的話，板前是指廚師，仲居是……類似女服務生的人？」
「不，真要說的話，比較接近女仆。」
就這樣，我們在澡池裏開懷暢談溫泉大小事。第一眼見到哈娜小姐時，我以為她的個性內向害羞，沒有辦法好好說話，現在事實證明，她其實是個很好相處，臉上時常掛著笑容的少女。當初我怎麽會有那種想法？
「……溫泉的力量真驚人呢。」
我們聊到一個段落，哈娜小姐感慨地如此低喃。
「我不擅長跟別人說話，很難跟大家打成一片……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愉快地跟人說話過。」
「你覺得這也是溫泉的力量？」
「是的。在湯人的國家裏，有一句名言叫做『坦誠相見』。這句話的意思，是大家一起泡溫泉的話，即可釋放身心，很快地互相熟識。」
不過我認為，哈娜小姐之所以能跟我聊得這麽起勁，是出自她個人的魅力。
想是這麽想，但如果真的說出口，她可能會以為我在尋她開心，所以我決定不要多說什麽。
「我能像這樣沒有距離地跟殿下說話，也是溫泉之賜。這一切都要感謝溫泉。」
「可以請你不要再用『殿下』稱呼我嗎？」
或許我也受到溫泉的影響，自然而然地對坦誠相見的哈娜小姐如此建議。
「直接叫我『有馬』即可。」
「……那麽，也請你直接叫我『哈娜』。」
坐在我背後的哈娜小姐——更正，哈娜的聲音有些害羞，又有些高興，她發出「嗬嗬嗬」的輕笑。
「我第一次像這樣跟同年紀的男生聊天。我們現在是混浴，而且都坦誠相見沒有錯吧？好，決定了，接下來我還要跟許許多多的人混浴！」
「嗯，建議你還是不要那麽做。」
我們又繼續聊天，直到好晚好晚。
最後，我好像泡得有點暈了。
幾天後，我受到哈娜邀請，帶著溫泉蛋前往後山。
為了研究之便，哈娜借住在管理溫泉用的山間小屋。過去我也到訪過幾次，現在小屋已經堆滿哈娜帶來的研究器材，儼然成為一間溫泉研究所。
「不知道她要我帶馬過去，是要做什麽？」
我牽著馬的韁繩，走在山路上。哈娜請我帶一匹劣等的馬，我才照著做。不過，她還特別指定要「劣等馬」，不知道有何用意。
「有馬。」
坡道爬到一半，便看見哈娜站在小屋前，朝這裏揮手。她尚未習慣直接用名字稱呼我，樣子還有一些害羞。
「你好，哈娜。」
「你……你好。」
哈娜緊張地對我行禮，說話不小心結巴了一下。如果不是在聊溫泉的話題，她十之八九都是這副可疑模樣，多看幾次下來，我也逐漸習慣。
「我照你說的帶了一匹馬來，你要做什麽嗎？」
「我覺得……自己在這裏做什麽樣的研究，最好趁早說明清楚……」
正當我好奇哈娜接下來會做什麽時，她從口袋拿出兩支試管。
「這是我在這座山收集的溫泉樣本，兩支試管的溫泉水分別取自不同的溫泉，成分也各不相同。」
哈娜越說越起勁，舌頭漸漸地不再打結。如果她平常就能像這樣跟我說話，不是很好嗎……但現在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我靜靜聆聽她的說明。
「首先，這是a溫泉。」
咕嘟咕嘟——她把其中一支試管的溫泉澆上馬背。
「然後，這是b溫泉。」
咕嘟咕嘟——她把另一支試管的溫泉澆上馬背。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嗎？
下一秒，這匹馬當著我的麵，變成一條鮪魚。
「……鮪魚？」
直到不久之前，這裏還站著一匹馬，那匹馬現在卻變成一條身長兩公尺，活蹦亂跳的鮪魚。
麵對意想不到的發展，我的腦袋一下轉不過來。若要照實描述我親眼見到的事情，即為「馬被淋上溫泉水後，在一瞬間變成鮪魚」。不過老實說，連我自己都完全不懂發生了什麽事。
「這就是溫泉的力量！」
哈娜雙手握著試管，驕傲地說道。
「隨著水質不同，溫泉可以發揮消除疲勞、促進健康、治療傷口等各式各樣的效果。這些效果都來自隱藏在溫泉水內，具有魔力的成分。此外，多種溫泉混合在一起，可以使其中的魔力成分變質。我的研究正是混合不同的溫泉，讓魔力成分變化，產生具有奇跡之力的溫泉！」
這句話的衝擊性太過強烈，我完全不知該作何回應。
哈娜調配出來的溫泉，有「把馬變成鮪魚」的效果。盡管乍聽之下難以置信，一旦親眼見到活生生的鮪魚，也隻有相信這件事實的份。
「這是魔法嗎？」
「不是。古代的湯人將這種奇跡稱為——『效能』！」
「效能！」
稱不上「魔法」也沒有關係，看到「效能」實際出現在眼前，我興奮地顫抖起來。
聽到這種好事，哪個人不會興奮？如果能將溫泉的效能運用自如，隨自己的意思製造奇跡，不是等於可以實現任何願望！
「也就是說，依照調配出來的溫泉不同，不論是要改造肉體、改變性格、得到超能力、變身、再生、長頭發……什麽樣的奇跡都辦得到嗎？」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可是……」
哈娜先前還在興頭上，此刻的表情卻黯淡下來。
「不同的溫泉混合，會產生什麽樣的效能，隻有一一實驗才知道。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辦法。為了找出所要的效能，說不定得費時好多年，至於要整理出各個溫泉調配出的所有效能，更是得花上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時間……」
她說得沒錯。光是在這座山裏，便存在兩百種以上的源泉。即使隻是兩兩調和，產生的組合都高達好幾萬種，更別提三種以上的調和，那數字肯定不是我們所能想像。
再說，了解溫泉效能的方法，隻有實際測試一途。以剛才的實驗為例，要是不把溫泉水淋在馬身上，便永遠不會知道那種組合的效能是把馬變成鮪魚。別忘了，在正常情況下，我們根本不會想到把溫泉水淋在馬上。
光想到這樣的步驟得重複好幾萬次，而且得逐一親手進行，便不由得想打退堂鼓。
「哈娜，你真了不起，有辦法獨自進行這麽浩大的研究。我很敬佩你喔。」
「這沒有什麽了不起。」
我由衷地感到佩服，但是哈娜卻低著頭，有氣無力地回答：
「我沒有任何才能，沒有一個人對我抱持期待。所以……」
她的神情比平時更缺乏自信，不知有什麽樣的苦衷或煩惱。出於關心，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為她打氣。這時——
「殿下！千萬不能接近那個女人！」
背後冷不防地傳來粗啞的叫聲，我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停住。
回頭一看，指宿老將軍帶著數名穿著皮革鎧甲的士兵，沿山路爬上這裏。我還來不及了解是什麽事情，趕到的士兵先將哈娜團團包圍，當著我的麵抓住她的雙手，粗暴地拽倒在地。
「你們在做什麽！放開哈娜！」
「不行！」
我正要趕過去，卻被指宿製止。
被壓製在地的哈娜不安地望著我，她的眼神滿是驚慌和恐懼，連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指宿，你快說清楚，為什麽要對她做這種事！」
「那個女的為了私人目的，朦騙殿下您。」
「這是在汙辱哈娜嗎？我怎麽可能上這種當——」
「她根本不是什麽聖遺物研究所的研究員！」
指宿如此斷言，我頓時說不出話。從我祖父那一代起，他便宣誓效忠王家，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正直。我不認為這樣的人，會為這種事情說謊。
我愣愣地看向哈娜，她似乎也因為自己的身分被拆穿，震驚地睜大雙眼。
忠義的老將軍恢複冷靜，簡單敘述事情經過。
「這個女的短時間內便跟殿下如此親近，老夫為此感到可疑，保險起見，向帝國確認是否真有其人。結果，帝國回覆他們並沒有叫做哈娜·瑪奇的研究員。可見得這個女的以帝國軍聖遺物研究所之名行騙，企圖接近殿下您。」
「接近我……接近我要做什麽？」
「我們會要她供出來。」
指宿下達指示，士兵立即拉起哈娜。哈娜沒有半點抵抗的力氣，在士兵的催促下，被拖著往前走。
「哈娜……」
她茫然地從我身旁經過，連我叫喚的聲音都聽不進去。指宿對我敬禮後，跟士兵一起把哈娜帶下山，隻留下我獨自杵在原地，跟還在跳來跳去的鮪魚作陪。
「難道我被哈娜騙了？」
夕陽西斜，山路開始昏暗。我踏出腳步，準備去追被帶走的哈娜。然而，不安的思緒在腦袋中徘徊，怎麽也甩不掉，我也因此遲遲追不上指宿他們。
我慢吞吞地走下山，一路上都在想著哈娜的麵容、哈娜的聲音，以及她的所有舉手投足。
她的個性怕生，老是提心吊膽的樣子。然而，把身上的汙垢洗幹淨後，原本的美少女麵容便重新展露出來。不僅如此，隻要提到溫泉，她就仿佛有說不完的話，跟她背對背泡在露天澡池裏時，她明明笑得很開心。我不認為那些都是裝出來的——真不願想這些東西。
「真教人
想不通。」
我自顧自地嘟噥。
「還是直接去見她，親口跟她確認看看。」
先前的下坡路段，每一步都走得沉重，現在總算能漸漸加快速度。我想見哈娜，聽她本人解釋清楚。越是這麽想，我的腳步也變得越快。
現在還來得及。快一點的話，或許追得上指宿他們。
我拚命趕路，直到接近王宮時，突然察覺到不尋常的氣氛。王宮的出入口聚集一群人，士兵們忙碌地四處奔波，慌亂的程度如同哪個人捅到蜂窩。
「有馬殿下！」
一名麵熟的衛兵發現我，麵色蒼白的跑過來。看他狼狽的樣子，我也明白事情非同小可。
「這裏發生什麽事情？」
「是、是的！不久之前，優菲大人結束討伐巨龍的任務歸來——」
他猶豫半天，不曉得是否該說出實情。最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告訴我：
「大人她身受重傷，有生命危險！」
「優菲！」
我直奔優菲的房間。一進門，燒焦味便撲鼻而來。
見到躺在床上的優菲，我不禁「嗚！」的一聲捂住嘴巴。
她全身都被巨龍的火焰灼傷。
露在外麵的身體幾乎被燒成潰爛的黑紅色，原本年輕柔嫩的皮膚蕩然無存。端正美麗的左半邊臉頰也被燒腫，我幾乎快認不出那個人是自己的姐姐。
直到這一刻，我才了解自己多麽以美麗的姐姐為傲。發現她的美貌被剝奪得一點也不剩，我終於明白，自己是多麽憧憬姐姐。
我靠上牆壁，壓抑翻騰而上的惡心感，這時才注意到父王跟指宿也在。父王見自己的女兒變得不成人樣，依然堅毅地站在她身旁，連眉毛都不動一下。
「父王……優菲她……」
我簡短詢問，陛下隻是無力地搖頭。
「醫師說，她還能活著，已經是奇跡……」
這點一看即知，根本不用醫師說明。一般人受到巨龍的火焰攻擊，早就一命嗚呼。
「為什麽會這樣……」
我衝口提出疑問，先一步趕到這裏的指宿回答：
「登別山的龍王之強，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優菲大人自知無法戰勝，但至少要讓跟隨的士兵平安逃走，所以單獨上前挑戰……」
最凶暴的火龍，龍王拉氡有「登別山之主」的名號。優菲為了讓士兵平安脫險，由自己當誘餌，單槍匹馬跟它對抗。
龍王離去後，士兵們回去尋找優菲，發現她被燒得麵目全非。他們將優菲扛下山，連夜送回這裏。
從我站的位置看過去，根本分不出姐姐是否還活著。麵對那般慘狀，我的雙腿開始發抖，快要支撐不住整個身體。
……怎麽辦，這都是我的錯……
優菲為了我，去登別山討伐巨龍。都是我的錯，優菲是被我害死的。
我勉強維持身體不要倒下，踩著虛弱的步伐，搖搖晃晃地離開房間。來到走廊，我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最後雙腿終於不聽使喚，整個人無力地跌坐地上。
我一點力量都沒有。死神都快把優菲帶走了，自己卻幫不上任何忙。
再這樣下去的話，她真的會死掉……
「有馬？」
忽然間，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猛然抬起頭。
優菲的房間外，雙手被捆綁的哈娜在士兵包夾下，出現於我的麵前。她大概正要被帶往哪裏。
「你還好嗎？發生了什麽事？」
我現在的臉一定跟死人沒什麽兩樣，連哈娜都不顧自己的處境，先擔心我的問題。光是聽到她的聲音，我不斷壓抑的感情便快要宣泄而出。
「優菲……我的姐姐受到嚴重灼傷，快要死了。」
我的聲音哽咽，像是溺水者看到稻草似地，攀住哈娜的雙腿。
優菲受到那麽嚴重的灼傷，任誰看了都知道無法救活。可是，即使如此，如果有任何拯救她的方法……如果有發生奇跡的可能……
我緊緊握住哈娜的手，就算她難受的表情寫在臉上，也說什麽都不願意放開。
「哈娜，求求你，用溫泉的力量救活優菲！」
「可是，我……」
「殿下，請您住手！」
啪嗒啪嗒——哈娜即將開口之際，指宿將軍帶著部下匆匆奔來，兩名士兵不由分說地硬是把我拉起，我跟哈娜的手也被他們輕鬆扯開。
「放開我！我有事情要拜托她！」
「您被衝昏頭了嗎！對方可是帝國的間諜喔！」
「不是！哈娜才不可能是間諜！我相信她！」
指宿不再開口，隻是難過地看著我。這是為什麽！你為什麽就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指宿，算我拜托你，把哈娜放了。要救活優菲的話，必須有她的協助。」
「殿下，我不知道這個女的誆騙了您什麽，請您一定要認清，現在沒有人救得了優菲大人。這個女的不過是想利用您善良的心地趁虛而入。」
「才不是那樣。靠哈娜跟溫泉的力量，一定可以讓優菲活過來！」
「溫泉？您在說什麽……」
「溫泉具有奇跡的力量，哈娜用溫泉水把馬變成鮪魚，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殿下……真是教人痛心……為何您就是不懂，自己被這個女的騙了？」
「我才沒有被騙！馬變成鮪魚的那瞬間，我確實有看到！」
「馬怎麽可能變成鮪魚？」
「老頑固！為什麽你就是不肯相信我！」
我跟指宿互相大小聲，一來一往隻像兩道平行線，永遠沒有交集的一刻。現在明明沒有時間耗在這裏，為了拯救優菲，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越是著急，腦袋越無法冷靜判斷。最後，把我從半失措狀態拯救出來的，是跟混亂場麵格格不入，一名女性的凜然話音。
「請交給我。」
哈娜挺起胸膛，眼神裏充滿做好覺悟者才有的強烈意誌。她的聲音強而有力，難以想像跟那名慌慌張張的少女是同一個人。
「請讓我協助拯救有馬的姐姐。」
這句話相當有魄力，指宿也很明顯被她震懾。
「可、可是……」
「萬一最後沒有救活，我願意獻出自己的首級。」
哈娜如此保證，消除老將軍的猶豫。她的態度認真得恐怖，在場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於是，優菲的命運寄托到溫泉學者，哈娜的手上。
「嚇、嚇嚇嚇死我了……」
一回到山間小屋，哈娜馬上渾身顫抖，哭了起來。她稍早在指宿麵前說出那種大話，現在才意識到有多嚴重。不知該說她的反應太慢，還是忍功一流，回到小屋前都沒有露餡。
「剛才表現得很帥氣喔，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拉著快要站不起來的哈娜，帶她進入小屋內。
指宿將軍答應釋放哈娜後，我們立刻回到山間小屋，開始調配治療灼傷的溫泉。當然了，為了避免哈娜逃跑，小屋周圍有重重的士兵看守。以哈娜的立場而言，這不過是把監禁她的地方從牢房換成小屋。但是，對頑固的指宿而言，這已經是非常大的讓步。
「現在，我們要怎麽做？」
我帶著滿滿的幹勁，對眼眶仍然泛淚的哈娜問道。畢竟她在指宿的麵前發下豪語，一定代表心裏已經做好盤算。
「嗯……要怎麽做呢？」
想不到，我聽到的回答卻這麽不可靠。
「不好意思，稍早那句話是我衝口而出的。」
「衝口而出？所以你不是因為有把握才
說？」
「因為對方那樣欺負您，我實在沒有辦法不吭一聲。」
哈娜一反在指宿麵前堅毅的態度，說話聲微弱得如同蚊子叫，圓滾滾的雙眼泛出淚水，像一隻小動物。她已經完全變回平常那個膽小的哈娜。
「我沒有被欺負。指宿雖然死腦筋又不知變通，但他其實是個忠心耿耿的好人。」
指宿經常踩到我的地雷沒錯，但是不管嘴巴上再怎麽抱怨，我並不討厭他。所以，我不知不覺間，幫他說起話來。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哈娜不要討厭這個人。
「還沒有想法的話，現在便來思考吧。要是救不活優菲，你也會跟著沒命。」
「啊，好。那麽……」
哈娜抽出書架上的書。
「我是參考古文書記載的成分，調配出把馬變成鮪魚的溫泉。」
「這樣的話，隻要在古文書裏找出治療灼傷的成分……」
「是這樣沒錯，但我手邊的資料隻有『把馬變成鮪魚』，以及『把螞蟻變成天馬』這兩種配方。」
「為什麽你專門查那種配方……算了，不重要。那麽，我們現在該怎麽做？」
「聽說湯國的書庫有跟湯人相關的書籍，那裏說不定有線索……」
「知道了，我這就去找。」
哈娜不能離開士兵監視的小屋，因此由我去尋找資料。正要走出去時，身後的哈娜叫住我。
「有馬。」
我回頭一看，她把雙手交疊，扭扭捏捏地說道：
「……謝謝你相信我。」
她的臉頰漲得通紅，聲音也小得快聽不見，大概真的很難為情。
——我絕對不會讓哈娜或優菲死掉。
我默默點頭，飛奔出山間小屋。
我從書庫搬出一大堆書，回到山間小屋後，兩人迅速一本一本地尋找資料。經過一番努力，總算發現「治療灼傷」的溫泉記載。找到的當下，我們興奮到手拉著手高聲歡呼。
不過，到此都還隻是初步階段。接下來的任務，是從好幾萬種組合中，找出調配這種溫泉的比例。
「我們要怎麽找？」
「既然現在知道成分，即可掌握要用哪些源泉調配。再來便是一一嚐試所有可能的組合。」
「可是，你不是說過不同的溫泉混在一起，會導致成分變質？那樣還調得出我們要的成分嗎？」
「所以接下來進行得順不順利，隻能交給命運。」
盡了應盡的人事，剩下的就是聽天由命。逐一嚐試的做法相當耗費時間，我們有辦法趕在優菲喪命前完成嗎……
「對不起，如果我是一個更有能力的人……」
哈娜見我麵露失望，抱歉地聳聳肩膀。
「你沒有做錯什麽。」
我收拾悲觀的心情，哈娜則一邊操作試管，一邊用陰暗的表情訴說：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我的能力不足，幫不上大家的忙，才會被研究所趕出去。」
哈娜為什麽會來到湯國，又為什麽自稱是聖遺物研究所的研究員？關於這些問題，她開始娓娓道來。
「我曾經是聖遺物研究所的一份子。可是，我在那裏隻是個累贅。」
拿不出成果的人，等於沒有價值可言——帝國似乎充斥這樣的風氣。哈娜在聖遺物研究所工作，埋頭於溫泉研究，然而，她始終拿不出任何研究成果。
「研究所裏的每一個人都不相信我。即使寫成論文，告訴大家溫泉有奇跡之力，可以把馬變成鮪魚，最後一樣隻被大家嘲笑。」
被舊有價值觀製約的人，很難接受太過嶄新的想法。綜觀曆史，由於想法太過奇特，而遭受迫害的天才，可說是不勝枚舉。
哈娜長期被眾人說是「沒有能力」、「派不上用場」，才使她這麽作踐自己。在那些腦袋僵化的同事眼中，研究溫泉的人不過是個異類。用「常識」這種自我中心的價值觀否定他人，是何等悲哀的事情。
「有一次，直屬上司告訴我，要證明溫泉力量的話，就去找出真正的溫泉，變出奇跡給他看。如果做不到，我便得辭去研究員的工作。」
那是對哈娜下達的最後通牒。哈娜渴望繼續從事溫泉研究，而踏上旅程，繞遍整個帝國版圖，才好不容易打聽到，位於邊境的小國確實存在溫泉。
那個國家正是湯國。既是沒沒無聞的小國，也是全世界最大的溫泉國。
「我終於在這裏達成願望，可以實際證明溫泉的奇跡……可是，研究所早已將我除名。感覺他們是趁我出外旅行，把我趕出去……」
哈娜傾注全部的生命於研究，聖遺物研究所的工作有如她的心靈支柱。然而，她聽到指宿說「聖遺物研究所根本沒有哈娜這個人」，才明白自己被研究所背叛。
這一句話造成哈娜失去什麽？自己的歸屬？身為研究員的尊嚴？抑或代表她投注在溫泉研究的人生被全盤否定？
「我已經一無所有。不論是自己的歸宿，還是繼續做研究的意義……」
「……如果你沒有歸宿，歡迎你永遠留在這裏。」
哈娜停下手邊的工作，疑惑地看過來。我卻不知道為什麽，不敢跟她對上視線，最後幹脆假裝在旁幫忙，並且一口氣說下去。
「想想看，有你在的話，許多人便能靠溫泉的力量實現願望。『能夠實現願望的奇跡溫泉』傳開之後，全世界的觀光客將蜂擁而至，同時帶動湯國的經濟，人民也將過得更幸福。這就是我的夢想……」
我直直盯著哈娜。不過老實說，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麽。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
我也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她。
兩人對望好幾秒，臉頰不自覺地泛紅，接著不約而同地別開視線，默默地繼續工作。
「完成了。」
在蠟燭的照明下，哈娜高高舉起試管。
裝在試管裏的，是經曆千辛萬苦，終於調配出來的溫泉。如果哈娜的計算無誤，那就是古文書所提到「可以治療灼傷的溫泉」。
「終於……」
我整晚都在幫她的忙，完全沒有闔眼，這時才注意到朝陽曬進室內。我們絲毫沒有察覺，這種時間根本不需要點蠟燭。
「太好了，哈娜。你一個晚上就調配出來，真是厲害！」
「這沒有什麽，隻是運氣好而已。」
哈娜害羞地回答，之後嘴唇又嚅動了一會兒。我依稀聽見她說「還有，你一直在旁邊陪我」……但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
「趕快拿去優菲那裏吧。」
「先等一下，這一點量不夠治療全身灼傷。而且——」
她阻止著急的我，拿著試管靠近鱲燭。
「我們得先確認，這個溫泉是否真能治療灼傷。」
她說得沒錯，差點忘記得先經過確認。跳過這個步驟，直接倒在優菲的身上，如果隻是沒有效果，倒還沒什麽關係；但要是出現什麽奇怪的效能，例如變成一條鮪魚，下場可是不忍卒睹。
「可是，要確認的話，得找一個燒傷的人……」
我轉過頭，撞見哈娜用蠟燭燒自己的手。
「你在做什麽！」
我連忙衝過去，抓住她的手移開蠟燭。然而，她的皮膚已經紅腫，手掌也冒出大顆的水泡。
「你到底在想什麽？為什麽要做傻事！」
「與其出去找被燒傷的人，自己製造傷口不是更快？」
光是用看的，便覺得哈娜的手一定很痛，但她還是勉強擠出笑容。
「不管再怎麽趕時間，也不應該這麽亂來……」
「因為我
想盡快完成，幫助你的姐姐。」
她的手絕對痛得要命，臉上卻不改笑容，把試管交給我。
「我希望幫上你的忙。」
她握住我接下試管的手。
「從來沒有人相信溫泉的奇跡，相信我說的話，而你相信了。你是唯一願意相信我的人。」
哈娜拉著我的手，傾斜試管。
「而且你也說過，你需要我的幫忙。」
溫泉流出試管，淋到哈娜燒傷的手上。
原本那麽嚴重的傷口，消失得無影無蹤。
驚濤駭浪的一夜結束後，又過了幾天——
優菲被溫泉的奇跡救回一命，哈娜也立下功勞，洗清自己的嫌疑，重新獲得自由。今天晴空萬裏，我來到離王宮有一段距離的源泉，亦即跟哈娜一起調配溫泉的山間小屋。
「好——」
看著掛在小屋門口的招牌，我滿意地點點頭。這塊招牌上大大寫著「溫泉研究所」，下方還有一排小字：「所長哈娜·瑪奇」。
「從今天起，這裏就是你的研究所了。」
我對一旁的哈娜說道，她舉起雙手捂住嘴巴，眼眶泛出淚水。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有自己的研究所……」
「其實，也隻是掛著研究所名號的山間小屋啦。」
「哪裏。要研究溫泉，再也沒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非常謝謝你。」
哈娜的笑容中滿是喜悅，我可以深切體會到她有多感激。
再怎麽說，我也是個男生，見到美少女對自己感謝到如此地步，感覺其實還不錯。我搔搔臉頰，同樣對她露出笑容——不過，這完完全全是害羞的笑容。
「我才要感謝你。因為有你，優菲才能得救。」
「不對，我才應該感謝你，這些都是因為你相信我。」
「不，是我才對。」
「不，是我。」
「是我。」
「……你們差不多了沒？」
我跟哈娜互相謝來謝去，優菲冷不防地冒出來打斷。
她今天穿著一身輕裝，無袖素色上衣搭配寬鬆長褲，滿臉不悅地交疊手臂瞅著這裏，陰沉的眼神頗具氣勢。奇怪，她是怎麽了？
前幾天調配的溫泉效果非常好，不用說是臉龐，連身上的傷口都一點也不留。堅強的姐姐完全複活，而且保有耀眼的美麗麵貌。
「哈娜。」
「是、是的！」
優菲的口吻容不得別人說第二句話，怕生的哈娜被直呼名字，再加上對方強勢的態度，她嚇得身體僵硬起來。
優菲的身體複原後，她們見過好幾次麵，每次見麵時，氣氛總是很融洽。那麽為什麽唯獨今天，優菲的心情特別差勁？
「我有話要先跟你說清楚。」
「是、是的，請問是什麽？」
「多虧了你，我才能活下來。這份恩情我怎麽樣也報答不完。」
「我、我沒有……」
「可·是！」
這時，優菲雙眼用力一睜，用力抱住我，把我的頭埋進她那對豐滿又柔軟的胸部。我快要無法呼吸，七手八腳地胡亂掙紮。
「不準跟有馬那麽甜蜜！他是屬於我的，我絕對不會把有馬交出去！」
「喂，別開玩笑了！」
我好不容易從胸部抬起頭，掙脫優菲的控製。優菲見我這麽激動地拒絕，開口：
「有馬……用不著害羞啦。」
「我才沒有害羞！」
「親一個——」
「不要把你的章魚嘴湊過來！」
有嚴重戀弟情結的變態姐姐強行索吻，我把她的臉往回推，同時四處尋找哈娜，要跟她解釋清楚——
結果，她就站在我的旁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出於不同原因，眼眶再度湧出淚水。
「你們姐弟有血緣關係，想不到卻是……」
「為什麽當真！」
「你這個狐狸精，現在知道了吧！我跟有馬的關係非比尋常，容不得外人介入！」
「很正常好不好！哈娜你不要當真！」
「非常抱歉！」
「啊！不要逃！」
哈娜哭著跑進研究所，優菲見機不可失，又想撲上來。我擊退姐姐的攻勢，追進室內，要找到滿腦子隻知道研究，對世間一無所知的哈娜。
這天，湯國迎來一位優秀的溫泉學者，正式往溫泉王國的榮耀邁出第一步。
……但是，前途卻令人擔憂不已。
騎在馬上的女劍士全身包覆純白色盔甲，爽朗地對我眨一下眼。
優菲在露天澡池表明決心後，才隔了一夜，我便在破曉時刻被她叫醒，帶著惺忪睡眼，看著她意氣風發地跨坐在馬上。晨霧尚未散去的王宮內，三名很不幸被派去隨優菲踏上旅程的士兵，不發一語地將行囊堆上馬背。
「你真的打算把龍抓回來？我以為那隻是開玩笑。」
「當然是真的。隻要能讓你高興，我什麽事情都願意做。」
即使是戀弟情結嚴重到無藥可救的人，大剌剌地說到如此地步，聽起來反而覺得清爽。
優菲確實相當厲害，說是湯國史上最強劍士也不為過。若國內有誰能夠打倒巨龍，除了優菲便沒有其他可能。
更何況，優菲是個說到必定做到的人。體內流著相同血統的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再說，雖然我很不想承認，優菲信心滿滿的樣子真的非常帥氣，讓我好想大聲向所有人炫耀：「她就是我的姐姐！」
因此，我實在無法阻止她，隻能無奈地歎一口氣。
「我知道了，我一定支持你，所以你絕對要活著回來。要是死掉了，我可不會原諒你喔。」
優菲見我神情認真地這麽要求，嘴唇忍不住顫抖，躍下馬背衝過來，緊緊抱住我的頭。那力道之大，搞不好可以勒死一頭熊。
「我的弟弟真是太可愛了！有馬，我好喜歡你！」
「夠了夠了，快點放手！別忘了你穿著盔甲，很痛耶！」
我的頭被金屬胸甲用力擠壓，趕緊使盡力氣掙脫優菲的手。
「好啦，趕快去把龍抓回來！」
「嗬嗬嗬，你在害羞啊？真是可愛～」
「快點上路！」
如此這般，我目送全身冒著愛心，還拋飛吻過來的姐姐離開王宮，踏上旅程。
我不斷朝她揮手，直到看不見為止。在此同時，我回想起半年前也像這樣目送過家人離去。當時，勤奮上進的妹妹離開湯國後，現在不知在遙遠的異國過得好不好？
姐姐和妹妹跟我都相差四歲，如果說姐姐優菲是長於武勇的女豪傑，妹妹小羽便是好學不倦的才女。小羽熱中於學習，目前在學風鼎盛的鄰國留學。
我為先後離開國家的姐姐和妹妹祈求平安，並且準備轉身回宮。忽然間，我感覺到有外人往這裏窺看。
對方身形嬌小，比我矮一個頭。他的身上背著登山用大行囊，頭戴蓋至眼睛的髒兜帽，使整張臉蒙在陰影下。那個看不出年齡和性別的可疑人物，躲在樹林陰影中看著這裏。
「你來王宮有什麽事嗎？」
我一開口搭話，對方立刻慌張地看向四周，接著戰戰兢兢地指著自己。沒有錯，我是在跟你說話。這裏除了我們兩個，便沒有其他人了吧？
「嗯……那個，不好意思」
對方怯生生地低語，脫下兜帽，露出本來的麵容——原來是個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女生。她頂著散亂的頭發，臉上沾滿汙泥，高度數圓框眼鏡如同個人的正字標記。
「你不太像湯國的人。」
「是，是的！我叫做哈娜·瑪奇。」
少女報上自己的名字，用力地彎腰鞠躬。背上的行囊跟著開口，使裏麵的東西撒了一地。「啊哇哇！」她連忙蹲下，撿拾掉在地上的東西。
「那麽，你來王宮有什麽事嗎？」
「啊！差點忘記！」
名叫哈娜的少女抱著行囊起身，挺直背脊。
「嗯……我是帝國軍聖遺物研究所的研究員，所以……請讓我跟國王陛下見麵！」
她大聲這麽要求，又對我彎腰鞠一次躬。結果，背上的行囊再度開口，將裏麵的東西一股腦兒撒出來。
湯國是位於大陸東緣的小國。
再往東邊，便是遼闊的海洋，北邊與宗教國家「教國」接壤，南邊和西邊與軍事國家「帝國」為鄰。從地圖上看，大概如同「遺落在兩大國家之間的小國」。
湯國最引以為傲，同時也是唯一能拿出來講的，是打從建國以來，絲毫沒遭受過戰爭的影響。既沒有參加過戰爭，也沒有被卷入戰火的經驗，安穩的日子正是我們最大的驕傲。
湯國北邊的「教國」是新興國家，信奉自然崇拜，認為天地萬物皆有神明寄宿其間。他們靠著信仰迅速擴張勢力範圍，也藉由信仰的強大力量凝聚軍隊，以「聖戰」之名接連侵略其他國家。
接著往西邊移動，是號稱軍力稱霸全大陸的「帝國」坐鎮。長年下來，帝國為了這片大陸的霸權，不斷與號稱版圖麵積居冠的巨大國家「聯邦」征戰。
湯國緊鄰這些強盛又好戰的國家，依然避開大大小小的侵略，悠悠哉哉地度過了三百年。
好吧，說穿了也不過是「其他國家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湯國屬於火山國家，國土處處都是山地，交通極為不便。而且土壤貧瘠，難以種植作物，又有地震、洪水、火山爆發、巨龍侵襲等自然災害，相鄰的兩個大國認為沒有占領的價值，所以長年放任不管。
這才是湯國的現狀。
我們能維持三百年的安泰，都來自其他國家的漠不關心。
也因為如此，現在突然冒出一個帝國軍的人，要求謁見國王陛下，可說是前所未聞的大事。我被這麽拜托，會慌張起來也是理所當然。
那麽，發生這種事情時，我們的國王陛下又在做什麽呢……
「
喂——父王——」
「嘿呀～這不是有馬麽。啥事來著？」
穿著下田用工作服，拿著鋤頭耕種的魁梧男子聽見叫聲，轉過頭來。
這裏是城外的某片芋頭田。跟著一群農民賣力鋤土，皮膚曬得略呈褐色的中年男子不是其他人，正是我們湯國的現任國王，道後三世。
「你會來這個地方，真是稀奇喔～想跟咱一起種芋頭來著？」
「一點也不想。」
國王用纏在脖子上的手帕擦汗。我聽到他那樣問，隻是無奈地回應。
我的父親，亦即道後三世陛下，非常喜歡在田裏忙來忙去。他不光是將農業定為國策大力推動，隻要有空，還會換上工作服，跟農民一起下田工作。也因為如此，他徹底染上農民們的鄉土腔，使得一國之君的威嚴嚴重掃地。
從我的角度看來，湯國正是太過著重農業，才會這麽貧窮。但如果換另一個角度，國王親自與庶民一起下田工作，也讓他獲得極高的支持度。湯國的財政困窘歸困窘，國家仍然可以維持安定，很大的部分要歸功於國王的聲望。
「那邊底水姑娘是誰來著？」他指著我身旁的人問道。
父王陛下肩扛鋤頭，完全是一副農家人的模樣。那位帝國來的使者已經嘴巴張得老大，完全說不出話。
她本來是要謁見國王的，卻看到一個全身沾滿泥巴，在芋頭田裏耕作的農夫。要是遇到這種情況，不論是誰，都會露出那樣的表情。我挺直背脊，鄭重地重新介紹。
「這位是隸屬於帝國軍的研究員，哈娜小姐。哈娜小姐表示想與陛下見麵，我便將她帶來這裏。」
「帝國軍！」
國王嚇了一跳，趕緊拿手帕把臉抹幹淨，直接用手梳理亂糟糟的頭發，端正自己的表情。
「嗯，朕是湯國國王道後三世。千裏迢迢從帝國前來此處，真是辛苦了。那麽，你來到我們國家，請問有什麽事？」
他恢複一國之君的角色，用字遣詞也拘謹不少。可惜現在的場景是芋頭田，而且當他被看到穿著工作服，渾身沾滿泥巴時，一切便已
經太遲了。
「啊，那個……我是帝國軍聖遺物研究所的研究員，名叫哈娜·瑪奇！今，今天來到貴國，是有事情想拜托陛下！」
哈娜小姐回過神來，雙手在胸前合十，祈禱般地仰望身材高大的國王。
「請讓我研究貴國的溫泉！」
她滿心熱切地叫道，語氣滿是真心誠意。然而，父王聽了，隻是不解地看向我。
「……『溫泉』是啥來著？」
「我也不知道。」
我們父子都沒聽過這個字眼，露出疑惑的表情。哈娜小姐很明顯對我們的反應相當震驚。可是，不管你有多震驚，不知道的東西還是不知道啊。
「溫、溫泉的意思，就是溫熱的泉水。」
「溫熱的泉水？」
她會不會是指王宮露天澡堂內，用火山熔岩加熱的地下水？話說回來，帝國的人想調查地下水的什麽東西？
父王大概也在想同樣的事情，歪頭看了我一會兒，接著挺直身體，保持自己的威嚴。
「好，你可以去調查那個叫溫泉的東西。不過，你要向有馬報告調查內容跟結果。這是唯一底條件……唯一的條件。」
「那、那個，如果陛下不希望太拘謹，用您習慣的方式說話也沒關係。」
「真的麽？那我便不客氣囉。哎呀～要表現得像個國王，可真是折煞人囉～」
那樣也太隨便了吧——盡管心裏這麽呐喊，我也隻能咬牙忍耐。
「那麽，有馬，你負責給這位姑娘帶路。」
「咦……由我帶路？」
我表麵上維持畢恭畢敬，內心其實埋怨得要命——「別開玩笑了，我正忙著思考重建國家財政的方法，哪裏還有時間管其他事？」
一派爽朗的國王沒有注意到我的不滿，麵露溫和的笑容下令：
「甭冤甭冤，她是帝國來底賓客，當然要由地位相當底人接待。你是湯國底王子，就多擔待點唄。」
「王子？」
哈娜小姐聽到我的頭銜，驚訝地睜圓雙眼。不然她原本以為我是什麽人……
「非、非常對不起！我一直以為您隻是小小的守衛……真是太失禮了！」
「你這句話才最失禮……」
「嗚嗚嗚～」她來回打量我跟國王，顯得不知所措。那模樣像極了被兩隻貓盯上的可憐小老鼠。
……難道帝國軍沒有更像樣的人才嗎？
我不禁為他們國家的軍隊感到擔憂。
王宮內的露天澡池，水溫總是恰到好處。其秘訣在於：這裏把地熱湧泉——也就是哈娜小姐所說的「溫泉」——抽上來，不分晝夜地注入大澡池。於是，我決定先帶她參觀地熱水湧出的地方，也就是哈娜小姐所說的「源泉」。
湯國王宮位於山麓，由當地留存的遺跡改建而成。雖然外觀稱不上豪華，石材建築倒是相當堅固。將溫泉從山腳下打上王宮的設備，同樣沿用古代人留下的遺跡。
我帶哈娜小姐來到後山山腳的一處遺跡小屋，亦即所謂的「源泉」。
「太厲害了！這些都是古代人遺留下來的嗎？」
哈娜小姐踏進小屋的地下室，看到從來沒有見過的設備，興奮地歡呼起來。
寬廣的地下室地板鋪滿磁磚，正麵牆壁畫有登別山倒映湖中的大片風景，兩側掛著多到數不清，經過研磨的光滑鏡麵。能打造出這樣的人工空間，代表古代人發展出相當高度的文明。
但是，經過漫長的歲月，地麵磁磚早已剝落大半，牆壁和鏡麵也長出青苔或發黴，使原本的美麗大打折扣。
「一個、兩個、三個……竟然有八個浴池！這些全部都是溫泉水嗎？」
「對，八個浴池的水源都不一樣，成分也各不相同。」
八個經過修補的浴池分別注滿不同源泉的水。其中水量最多的溫泉，則被引至王宮的露天澡池。
「八種水源……這麽小的地方，竟然有八個不同成分的湧泉，真是不可思議……」
「是嗎？」
「當然了！溫泉是在地底加熱的水。通常在同一塊土地上，即使各個溫泉的泉源不同，那些泉源在地底下也都是相連的，所以不可能出現成分不同的情形。可是，這裏卻同時擁有八個不同種類的溫泉……真是太厲害，太厲害了！」
哈娜小姐似乎對溫泉很有興趣，帶著閃閃發光的眼神，說著滿口溫泉經，跟先前嬌弱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後山還有很多這樣的源泉，每一個溫泉的成分都不同。有興趣的話，我們可以過去——」
「成分全部都不同？」
她激動地抓住我的胸口，眼珠幾乎要跳出來。
「請、請務務務務必告訴我！這裏到底有多少種溫泉？」
「嗯……全部大概兩百種左右吧。」
「兩、兩百種！」
哈娜小姐一把推開我，自顧自地帶著笑容，在室內中央轉起圈，最後單膝跪地，將雙手緊扣在胸前，有如要向神明禱告。
「神啊，這裏真是天堂。我仿佛置身在充滿溫泉的天堂……」
她的鏡片後麵一閃，下一秒，一顆感動的淚水落了下來。
「會不會太誇張了……溫泉在帝國有那麽稀奇？我是不覺得這有什麽特別。」
我平常即與這兩百種溫泉為伍，因此沒有什麽感覺。哈娜小姐聽了，鏡片後方又閃過「我無法容忍這句話」的異樣光芒，大步大步往這裏逼近，直到兩人的身體快黏在一起。在她的魄力下，我不由得把身體往後仰。
「您可否知道，溫泉為奇跡之泉。據說四千年前，在這片大陸發展出一大文明的古代人，正是利用溫泉的奇跡力量常保年輕，治療傷口，袪除百病。」
「溫泉有那麽不可思議的力量嗎……」
「沒有錯！」
哈娜小姐把臉湊到我的麵前，距離近到眼鏡幾乎要碰到我的鼻尖。
等一等，不管再怎麽說，哈娜小姐都是一個女生，這番舉動未免太沒有防備。她既蓬頭垢麵，戴的眼鏡又毫不吸引人，完全不屬於我喜歡的類型。但是，她的肌膚散發出女性特有的清甜香氣，還是讓我的內心小鹿亂撞。
「就、就算是溫泉好了，那也不過是洗澡用的水吧？洗澡用的水怎麽會有那種力量……」
「那是魔法！溫泉水裏蘊含魔法的力量！」
魔法——將一切不可能化為可能的神秘力量。
根據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說法，古代人靠著偉大的魔法享盡榮華富貴，最後也因為太過強大的魔法力量，步上毀滅的結局。不僅如此，據說理應消失在時光巨河的秘術，其實仍存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靜悄悄地繼續傳承下去。
哈娜小姐認為那傳說中的力量，正沉睡在溫泉水中。她對自己的想法抱持高度信心。經她這麽一提，我好像聽說過，帝國的確有專門研究魔法的機構……
「我沒記錯的話，你說你隸屬於聖遺物研究所對不對？」
「沒錯，那是帝國軍設立的機構，負責研究古代人所遺留跟魔法有關的遺跡和遺物。不用說，『溫泉』同樣是古代人留下來的聖遺物之一！」
「溫泉？你是說真的？」
「千真萬確！絕對不會錯的！」
她、她是認真的嗎？想不到我從小泡到大的澡池，竟然是古代人遺留的魔法技術結晶。我真是太驚訝了。
這項驚愕的事實，讓我舌頭打結說不出話。哈娜小姐滿懷熱切地對我講起溫泉的曆史。
「很久很久以前，一群深愛溫泉的古代人種『湯人』居住在此。湯人不喜歡紛爭，隻把魔法用在促進和平上。他們開發的『溫
泉』正是經過特化，具有治愈功效的魔法！古文書裏有這麽一段記載：『全身浸於溫泉者，內心可得到平靜，鬥爭心亦溶卻於泉水中；喜愛溫泉者，傷口將在須臾間療愈，亦可抵禦百病，收長壽之效。』」
「想不到溫泉那麽厲害……」
——這個瞬間，一道天啟從天而降，以閃電之姿貫穿我的體內。
溫泉可以治療傷口，袪除百病，還能讓人們長壽，這無疑是上天賜給湯國的魔法之泉。我們哪有放任這個珍寶，不好好利用的道理！
隻要用「奇跡之泉」做號召，大力宣傳溫泉的存在，湯國即可躍升全大陸首屈一指的觀光勝地。到時候，隨著慕名而來的觀光客大量湧入，湯國的經濟狀況想必會大幅改善。
將湯國從貧窮拯救出來的方法，就是讓湯國成為世界第一的溫泉國家！
「殿下！有馬殿下！」
我正在王宮的書庫挖掘古文書，這時，一名穿著軍服，滿麵胡須的壯年男子大聲嚷嚷，踩著響亮的腳步聲直闖進來。
原來是指宿老將軍。他身材結實，沒有什麽贅肉，看起來卻像個水桶，從上到下都一樣腫；頭上是褪色的白發，嘴角是濃密的白須，說起話來，帶有年過花甲者特有的粗啞。不要看指宿將軍隻穿著簡便式軍裝，他時時刻刻把軍服穿戴整齊，踩著響亮的軍靴聲，在王宮內昂首闊步，不枉為從我祖父那一代，便為湯國奉獻至今的忠義之士。
「原來您在這裏，老夫找了好久！」
「指宿將軍，你的嗓門還是一樣大。還有，你老是穿軍服，不會覺得很難受嗎？」
「身為一名將軍，必須做好軍人的榜樣，時時刻刻不忘戰爭，隨時做好迎戰的準備！」
「不過湯國建國到現在，從來沒發生過戰爭。」
指宿將軍可以說是本國最頑固的人，他有如「頑固」這個形容詞幻化而成。他以身為軍人為榮，無時無刻不用高標準要求自己。如果指宿將軍隻是嚴以律己，倒還沒有什麽關係，偏偏他也用同樣的高標準要求別人，使大家不知道該如何跟他共事。
「不說這個了，殿下！聽說您帶帝國的人進入王宮，這件事是真的嗎？」
「你是指哈娜小姐嗎？我的確帶她進入王宮。」
「殿下，您可知這等舉動多麽不智！萬一對方是帝國派來的間諜，該怎麽辦？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國的內部機密會被他們看個精光！」
「我們也沒有什麽外泄不得的機密吧。何況現在的國王上任後，全國上下對王宮內部的事情，也掌握得一清二楚。」
父王能夠跟一起下田的農民愉快地聊天，毫不顧慮自己的身分地位。在他的觀念裏，王宮內發生的事情，不過是聊天題材罷了。我敢說湯國的所有人民，都知道我到了幾歲才終於不會尿床。
「泄漏我國軍事機密給帝國，可是攸關國防的重大危機！」
「帝國根本不需要知道什麽機密。他們要是真的攻打過來，湯國肯定撐不了多久。」
稍微岔開一下話題。湯國的國軍總數大概隻有五百人，假如號稱全大陸最強的帝國軍全力侵襲而來，王都想必會在三天內淪陷。不過，帝國軍在來到王都之前，也得先花好幾個星期翻山越嶺，在險峻的山路間行軍。
現在是因為我們很清楚帝國不會攻打過來，才有辦法開這種玩笑。
「可、可是——」
「指宿，你真會操心。要是真的那麽不相信，不如直接跟哈娜小姐見上一麵。這樣一來，你便能了解她不是會騙人的性格。」
「什麽！殿下居然那麽信任今天剛認識的人……可惡，那個帝國來的狐狸精！老夫絕不容許她蠱惑天真純潔的有馬殿下！」
「我覺得你應該更相信別人一些。」
「殿下，您才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做好人固然值得鼓勵，但如果是不仔細思考便接受的濫好人，早晚會受到報應的！」
「真失禮，我哪裏是濫好人了。」
跟腦袋不知變通的指宿打交道真辛苦。我索性直接中斷對話，繼續解讀先前看到一半的古文書。
「殿下，您從剛剛便在看的是什麽？」
「『湯人』的相關資料，他們曾經在這裏居住過。」
「湯人嗎……」
「如果深入了解他們，說不定能找出靠溫泉重建湯國的提示。你看這個，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我攤開古文書畫有木造房屋的一頁，讓指宿也能看清楚。
「這種建築物叫做『旅館』。據說湯人會付錢使用這裏的溫泉，療愈一天的疲勞……對喔，我想到了！把王宮改建成溫泉旅館，讓外國來的人也可以輕鬆享受溫泉！」
「可、可是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從現在起，改叫我番頭！」
「啊？殿下，您究竟在說什麽？」
「根據古文書記載，溫泉旅館最高層級的負責人稱為『番頭』。我決定了，我要成為新時代的番頭！」
「湯人」是療愈與安適的傳道師，我要重現他們消失的文化。這正是新時代番頭的使命！隻要溫泉旅館的營運步上軌道，湯國必定能發展成觀光大國。我翻閱著古文書，思緒同時在燦爛的未來中馳騁。哼哼哼，嗬嗬嗬……哇哈哈哈哈！
「殿、殿下被那個女間諜的讒言迷惑住了，得盡快想辦法才行……」
當下的我滿腦子都是大好前景，壓根兒沒聽見指宿沉痛的低語。
一整天下來，我都泡在書庫裏閱讀古文書。到了晚上，我帶著暢快的疲勞感，前往露天澡池。我喜歡在疲勞的時候泡熱水澡，讓身體出汗，恢複清爽。
我在更衣區脫光衣服，享受著全裸的開放感，打開澡池大門。戶外的冷空氣和溫泉蒸騰的熱氣包圍上身，這是露天澡池特有的舒暢感受。
「……咦？」
我大步走近澡池，忽然發現蒸氣中好像有個人影，立刻停下腳步。
想不到有其他人先來到這裏，不過會是誰呢？我定睛細看……總覺得，那個人影，是一名沒有見過的年輕女性。
對方背向著這裏，所以我看不到長相。她泡在漫過胸口的澡池，雙手舀起水往肩上澆，接著吐出「啊……」的嫵媚歎息。
她的背部纖細而白皙，沒有一絲太陽曬過的痕跡。在月光照耀下，嬌柔的肌膚與滑下肩胛骨的水珠，散發出神秘的光芒。不僅如此，為了避免浸濕，她將頭發盤到頭頂上，幾根貼在潔白後頸的發絲更顯妖豔。
「……」
那名女性察覺到我的視線，轉頭看向這裏。
她是一個清純又惹人憐愛的美少女。在那瞬間，我的靈魂宛如被揪了一把。
入浴中的美少女跟沒有任何遮蔽的我對望數秒。呃……我應該如何麵對這種情況，接下來又該怎麽做？由於狀況太過突然，我整個人呆立原處，連最基本的遮住下體都忘到腦後……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澡池裏的美少女倏地站起——
「哇！等一下！會看到，會看到！」
既純情又膽小的我單手蒙住眼睛，製止這位毫無防備的少女。不過為時已晚，快速閃過眼簾的裸體，以及濕漉漉的優美曲線，已經深深印入我的腦海，難以揮去。
「咦，這個聲音是……」
少女沒有遮掩身體的意思，隻是怔怔地盯著我看。
咦，她的聲音，好像在哪裏聽過……等等，該不會……
「……請問，是哈娜小姐嗎？」
「……」
對方沒有回答，而是「撲通」一聲泡回水中，移動到澡池邊緣。
「眼鏡，眼鏡……」
她一邊低噥，一
邊伸手在池邊摸索，抓到高度數眼鏡後，把它戴上，重新看向我這裏。
「呀——」
「哇——」
她一看到我，立刻放聲尖叫，我自己也被嚇到，跟著大叫出來。喂，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
「請、請先鎮靜下來。為什麽你會在王宮內的露天澡池？」
「我我我……我隻是想想想、想把旅途上的汙垢洗幹淨……」
哈娜小姐窩在池子角落，把身體縮成一團，很明顯是嚇壞了。我有那麽可怕嗎……嗯，好吧，泡澡泡到一半，突然看到全裸男生闖進來，任誰都會感到害怕。
經她一提，白天的哈娜小姐的確是蓬頭垢麵，還把全身弄得髒兮兮，會想好好泡澡，把旅途中的汙垢洗幹淨，也是很正常的。
「有有有……有馬殿下，您您您又為什麽會在這裏？」
「沒有為什麽，這裏就是貴族專用的澡池。」
我指向掛在牆上，以三道閃電為裝飾的湯國紋章。
「貴族……專用？」
哈娜小姐的臉色逐漸發白，看來她是在不知情之下進來使用。此刻的哈娜小姐已經幹淨許多，跟先前比較起來，難以想像是同一個人。看她那麽驚慌失措，模樣頗為滑稽，我的心情隨之放鬆，腦袋也得以冷靜下來。
雖然這裏是貴族專用的澡池，但也沒有規定貴族以外的人不能使用。何況我也稍微瞄到養眼的畫麵，姑且由自己先退一步，讓這場意外圓滿解決。
「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你正在洗澡。那麽，我先回去自己的房間，請你好好享受這裏的露天澡池。」
「不、不用！應該是我出去才對！」
哈娜小姐趕忙起身，接著才驚覺到什麽，遮住自己的身體坐回去。
順帶一提，剛才明明又是大飽眼福的好機會，可惜我既純情又膽小，在那瞬間別開視線。嗚嗚，感覺好丟臉，我的臉好像快燒起來了……
「那、那麽，我先離開……」
「啊，那個——」
正準備轉身離開時，哈娜小姐擠出一絲聲音留住我。
「有、有馬殿下不是要來這裏泡澡嗎？」
「是沒錯……」
「那麽，要不要一起泡？」
……哈？
我懷著「這個人在說什麽啊？」的疑問回頭，隻見池子裏的哈娜小姐很不好意思，將下顎以下的部位完全泡在水中，抬起眼睛看過來。
「湯、湯人有一種叫做『混浴』的文化。他們認為男生跟女生一起泡澡，一點也不是丟臉的事……所以，嗯……」
哈娜小姐為自己的冒失，使我不能泡澡感到過意不去。可是，當想到用「混浴」的方式圓滿解決意外時，便代表她的想法異於常人。
「請、請進……」
她嬌弱地低噥，隨即環抱膝蓋，轉身背對我。
既然這位美少女邀請我進入澡池，我也隻好——
「喔……那麽，我不客氣了……」
於是，我跟哈娜小姐背對著背，泡在同一個澡池裏。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白天才剛認識這名少女，晚上便跟她一起泡澡，這種發展未免也太夢幻。怦咚，怦咚，怦咚，心髒猛烈地跳個不停。我默默地坐著，身體動都不敢動一下。在緊繃的氣氛中，我完全不覺得自己的疲勞獲得紓解。
「請、請……」
哈娜小姐再也受不了沉默，緊張地拉高聲音尋找話題。
「請問，您有聽過『溫泉饅頭』嗎？」
「什麽？ㄇㄢ ㄊㄡ？」
「沒、沒有錯。湯人很喜歡溫泉饅頭這種點心，我一直很好奇，那是什麽樣的食物……」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東西。不過，我們會把蛋放進水裏，煮到蛋白軟糊糊的半熟狀態。」
「那該不會是傳說中的溫泉蛋吧！」
「咦？不就是普通的水煮蛋……」
「不對不對！溫泉蛋是從湯人時代起，連綿不斷傳承下來的傳統食物！我認為長生不老的秘密，正隱藏在溫泉蛋裏！」
「有、有那麽厲害……」
「沒錯！根據古文書記載，饅頭跟溫泉蛋都是溫泉旅館絕對少不了的特色——」
哈娜小姐將生命灌注在溫泉的研究上，隻要提到溫泉，便激動得無法自已。聽到她興奮地打開話匣子，我嚇一跳而轉過頭，發現原本背對著我的哈娜小姐，已是四肢撐在地麵，湊到我的麵前。
「啊……」
我們僵住不動，彼此對看好一會兒，才不約而同地別開視線，重新環抱膝蓋，背對背坐好。我還沒有泡到腦充血，臉頰卻先灼熱起來。
現場陷入尷尬，兩人都閉上嘴巴不說話……經過一陣子，哈娜小姐再度緊張地拉高聲音，重啟話題。
「請、請問，溫泉蛋好吃嗎？」
「噗……」
我拚命忍耐，以免噗哧得太誇張。哈娜小姐的一舉一動異於常人，而且頗討人喜歡，真是不可思議。若說得白一點，哈娜小姐是個相當可愛的少女。
「很好吃喔。明天我可以帶一些去你工作的地方。」
「哇——我會期待的！」
「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溫泉旅館還需要哪些東西嗎？」
我告訴她自己打算把王宮改建成溫泉旅館，最喜歡聊溫泉的她也如同預期，聽到這個話題立刻上鉤，跟我講解許多溫泉旅館的知識。這些知識都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
「溫泉旅館絕對少不了湯人的民族服裝『浴衣』。這是溫泉旅館內的正式服裝。」
「浴衣？了解了，我會馬上找資料，請工匠製作出來。」
「然後，溫泉旅館內除了番頭，還有『仲居』、『板前』這些工作人員。」
「這兩個我有在古文書裏看到。沒記錯的話，板前是指廚師，仲居是……類似女服務生的人？」
「不，真要說的話，比較接近女仆。」
就這樣，我們在澡池裏開懷暢談溫泉大小事。第一眼見到哈娜小姐時，我以為她的個性內向害羞，沒有辦法好好說話，現在事實證明，她其實是個很好相處，臉上時常掛著笑容的少女。當初我怎麽會有那種想法？
「……溫泉的力量真驚人呢。」
我們聊到一個段落，哈娜小姐感慨地如此低喃。
「我不擅長跟別人說話，很難跟大家打成一片……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愉快地跟人說話過。」
「你覺得這也是溫泉的力量？」
「是的。在湯人的國家裏，有一句名言叫做『坦誠相見』。這句話的意思，是大家一起泡溫泉的話，即可釋放身心，很快地互相熟識。」
不過我認為，哈娜小姐之所以能跟我聊得這麽起勁，是出自她個人的魅力。
想是這麽想，但如果真的說出口，她可能會以為我在尋她開心，所以我決定不要多說什麽。
「我能像這樣沒有距離地跟殿下說話，也是溫泉之賜。這一切都要感謝溫泉。」
「可以請你不要再用『殿下』稱呼我嗎？」
或許我也受到溫泉的影響，自然而然地對坦誠相見的哈娜小姐如此建議。
「直接叫我『有馬』即可。」
「……那麽，也請你直接叫我『哈娜』。」
坐在我背後的哈娜小姐——更正，哈娜的聲音有些害羞，又有些高興，她發出「嗬嗬嗬」的輕笑。
「我第一次像這樣跟同年紀的男生聊天。我們現在是混浴，而且都坦誠相見沒有錯吧？好，決定了，接下來我還要跟許許多多的人混浴！」
「嗯，建議你還是不要那麽做。」
我們又繼續聊天，直到好晚好晚。
最後，我好像泡得有點暈了。
幾天後，我受到哈娜邀請，帶著溫泉蛋前往後山。
為了研究之便，哈娜借住在管理溫泉用的山間小屋。過去我也到訪過幾次，現在小屋已經堆滿哈娜帶來的研究器材，儼然成為一間溫泉研究所。
「不知道她要我帶馬過去，是要做什麽？」
我牽著馬的韁繩，走在山路上。哈娜請我帶一匹劣等的馬，我才照著做。不過，她還特別指定要「劣等馬」，不知道有何用意。
「有馬。」
坡道爬到一半，便看見哈娜站在小屋前，朝這裏揮手。她尚未習慣直接用名字稱呼我，樣子還有一些害羞。
「你好，哈娜。」
「你……你好。」
哈娜緊張地對我行禮，說話不小心結巴了一下。如果不是在聊溫泉的話題，她十之八九都是這副可疑模樣，多看幾次下來，我也逐漸習慣。
「我照你說的帶了一匹馬來，你要做什麽嗎？」
「我覺得……自己在這裏做什麽樣的研究，最好趁早說明清楚……」
正當我好奇哈娜接下來會做什麽時，她從口袋拿出兩支試管。
「這是我在這座山收集的溫泉樣本，兩支試管的溫泉水分別取自不同的溫泉，成分也各不相同。」
哈娜越說越起勁，舌頭漸漸地不再打結。如果她平常就能像這樣跟我說話，不是很好嗎……但現在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我靜靜聆聽她的說明。
「首先，這是a溫泉。」
咕嘟咕嘟——她把其中一支試管的溫泉澆上馬背。
「然後，這是b溫泉。」
咕嘟咕嘟——她把另一支試管的溫泉澆上馬背。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嗎？
下一秒，這匹馬當著我的麵，變成一條鮪魚。
「……鮪魚？」
直到不久之前，這裏還站著一匹馬，那匹馬現在卻變成一條身長兩公尺，活蹦亂跳的鮪魚。
麵對意想不到的發展，我的腦袋一下轉不過來。若要照實描述我親眼見到的事情，即為「馬被淋上溫泉水後，在一瞬間變成鮪魚」。不過老實說，連我自己都完全不懂發生了什麽事。
「這就是溫泉的力量！」
哈娜雙手握著試管，驕傲地說道。
「隨著水質不同，溫泉可以發揮消除疲勞、促進健康、治療傷口等各式各樣的效果。這些效果都來自隱藏在溫泉水內，具有魔力的成分。此外，多種溫泉混合在一起，可以使其中的魔力成分變質。我的研究正是混合不同的溫泉，讓魔力成分變化，產生具有奇跡之力的溫泉！」
這句話的衝擊性太過強烈，我完全不知該作何回應。
哈娜調配出來的溫泉，有「把馬變成鮪魚」的效果。盡管乍聽之下難以置信，一旦親眼見到活生生的鮪魚，也隻有相信這件事實的份。
「這是魔法嗎？」
「不是。古代的湯人將這種奇跡稱為——『效能』！」
「效能！」
稱不上「魔法」也沒有關係，看到「效能」實際出現在眼前，我興奮地顫抖起來。
聽到這種好事，哪個人不會興奮？如果能將溫泉的效能運用自如，隨自己的意思製造奇跡，不是等於可以實現任何願望！
「也就是說，依照調配出來的溫泉不同，不論是要改造肉體、改變性格、得到超能力、變身、再生、長頭發……什麽樣的奇跡都辦得到嗎？」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可是……」
哈娜先前還在興頭上，此刻的表情卻黯淡下來。
「不同的溫泉混合，會產生什麽樣的效能，隻有一一實驗才知道。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辦法。為了找出所要的效能，說不定得費時好多年，至於要整理出各個溫泉調配出的所有效能，更是得花上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時間……」
她說得沒錯。光是在這座山裏，便存在兩百種以上的源泉。即使隻是兩兩調和，產生的組合都高達好幾萬種，更別提三種以上的調和，那數字肯定不是我們所能想像。
再說，了解溫泉效能的方法，隻有實際測試一途。以剛才的實驗為例，要是不把溫泉水淋在馬身上，便永遠不會知道那種組合的效能是把馬變成鮪魚。別忘了，在正常情況下，我們根本不會想到把溫泉水淋在馬上。
光想到這樣的步驟得重複好幾萬次，而且得逐一親手進行，便不由得想打退堂鼓。
「哈娜，你真了不起，有辦法獨自進行這麽浩大的研究。我很敬佩你喔。」
「這沒有什麽了不起。」
我由衷地感到佩服，但是哈娜卻低著頭，有氣無力地回答：
「我沒有任何才能，沒有一個人對我抱持期待。所以……」
她的神情比平時更缺乏自信，不知有什麽樣的苦衷或煩惱。出於關心，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為她打氣。這時——
「殿下！千萬不能接近那個女人！」
背後冷不防地傳來粗啞的叫聲，我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停住。
回頭一看，指宿老將軍帶著數名穿著皮革鎧甲的士兵，沿山路爬上這裏。我還來不及了解是什麽事情，趕到的士兵先將哈娜團團包圍，當著我的麵抓住她的雙手，粗暴地拽倒在地。
「你們在做什麽！放開哈娜！」
「不行！」
我正要趕過去，卻被指宿製止。
被壓製在地的哈娜不安地望著我，她的眼神滿是驚慌和恐懼，連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指宿，你快說清楚，為什麽要對她做這種事！」
「那個女的為了私人目的，朦騙殿下您。」
「這是在汙辱哈娜嗎？我怎麽可能上這種當——」
「她根本不是什麽聖遺物研究所的研究員！」
指宿如此斷言，我頓時說不出話。從我祖父那一代起，他便宣誓效忠王家，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正直。我不認為這樣的人，會為這種事情說謊。
我愣愣地看向哈娜，她似乎也因為自己的身分被拆穿，震驚地睜大雙眼。
忠義的老將軍恢複冷靜，簡單敘述事情經過。
「這個女的短時間內便跟殿下如此親近，老夫為此感到可疑，保險起見，向帝國確認是否真有其人。結果，帝國回覆他們並沒有叫做哈娜·瑪奇的研究員。可見得這個女的以帝國軍聖遺物研究所之名行騙，企圖接近殿下您。」
「接近我……接近我要做什麽？」
「我們會要她供出來。」
指宿下達指示，士兵立即拉起哈娜。哈娜沒有半點抵抗的力氣，在士兵的催促下，被拖著往前走。
「哈娜……」
她茫然地從我身旁經過，連我叫喚的聲音都聽不進去。指宿對我敬禮後，跟士兵一起把哈娜帶下山，隻留下我獨自杵在原地，跟還在跳來跳去的鮪魚作陪。
「難道我被哈娜騙了？」
夕陽西斜，山路開始昏暗。我踏出腳步，準備去追被帶走的哈娜。然而，不安的思緒在腦袋中徘徊，怎麽也甩不掉，我也因此遲遲追不上指宿他們。
我慢吞吞地走下山，一路上都在想著哈娜的麵容、哈娜的聲音，以及她的所有舉手投足。
她的個性怕生，老是提心吊膽的樣子。然而，把身上的汙垢洗幹淨後，原本的美少女麵容便重新展露出來。不僅如此，隻要提到溫泉，她就仿佛有說不完的話，跟她背對背泡在露天澡池裏時，她明明笑得很開心。我不認為那些都是裝出來的——真不願想這些東西。
「真教人
想不通。」
我自顧自地嘟噥。
「還是直接去見她，親口跟她確認看看。」
先前的下坡路段，每一步都走得沉重，現在總算能漸漸加快速度。我想見哈娜，聽她本人解釋清楚。越是這麽想，我的腳步也變得越快。
現在還來得及。快一點的話，或許追得上指宿他們。
我拚命趕路，直到接近王宮時，突然察覺到不尋常的氣氛。王宮的出入口聚集一群人，士兵們忙碌地四處奔波，慌亂的程度如同哪個人捅到蜂窩。
「有馬殿下！」
一名麵熟的衛兵發現我，麵色蒼白的跑過來。看他狼狽的樣子，我也明白事情非同小可。
「這裏發生什麽事情？」
「是、是的！不久之前，優菲大人結束討伐巨龍的任務歸來——」
他猶豫半天，不曉得是否該說出實情。最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告訴我：
「大人她身受重傷，有生命危險！」
「優菲！」
我直奔優菲的房間。一進門，燒焦味便撲鼻而來。
見到躺在床上的優菲，我不禁「嗚！」的一聲捂住嘴巴。
她全身都被巨龍的火焰灼傷。
露在外麵的身體幾乎被燒成潰爛的黑紅色，原本年輕柔嫩的皮膚蕩然無存。端正美麗的左半邊臉頰也被燒腫，我幾乎快認不出那個人是自己的姐姐。
直到這一刻，我才了解自己多麽以美麗的姐姐為傲。發現她的美貌被剝奪得一點也不剩，我終於明白，自己是多麽憧憬姐姐。
我靠上牆壁，壓抑翻騰而上的惡心感，這時才注意到父王跟指宿也在。父王見自己的女兒變得不成人樣，依然堅毅地站在她身旁，連眉毛都不動一下。
「父王……優菲她……」
我簡短詢問，陛下隻是無力地搖頭。
「醫師說，她還能活著，已經是奇跡……」
這點一看即知，根本不用醫師說明。一般人受到巨龍的火焰攻擊，早就一命嗚呼。
「為什麽會這樣……」
我衝口提出疑問，先一步趕到這裏的指宿回答：
「登別山的龍王之強，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優菲大人自知無法戰勝，但至少要讓跟隨的士兵平安逃走，所以單獨上前挑戰……」
最凶暴的火龍，龍王拉氡有「登別山之主」的名號。優菲為了讓士兵平安脫險，由自己當誘餌，單槍匹馬跟它對抗。
龍王離去後，士兵們回去尋找優菲，發現她被燒得麵目全非。他們將優菲扛下山，連夜送回這裏。
從我站的位置看過去，根本分不出姐姐是否還活著。麵對那般慘狀，我的雙腿開始發抖，快要支撐不住整個身體。
……怎麽辦，這都是我的錯……
優菲為了我，去登別山討伐巨龍。都是我的錯，優菲是被我害死的。
我勉強維持身體不要倒下，踩著虛弱的步伐，搖搖晃晃地離開房間。來到走廊，我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最後雙腿終於不聽使喚，整個人無力地跌坐地上。
我一點力量都沒有。死神都快把優菲帶走了，自己卻幫不上任何忙。
再這樣下去的話，她真的會死掉……
「有馬？」
忽然間，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猛然抬起頭。
優菲的房間外，雙手被捆綁的哈娜在士兵包夾下，出現於我的麵前。她大概正要被帶往哪裏。
「你還好嗎？發生了什麽事？」
我現在的臉一定跟死人沒什麽兩樣，連哈娜都不顧自己的處境，先擔心我的問題。光是聽到她的聲音，我不斷壓抑的感情便快要宣泄而出。
「優菲……我的姐姐受到嚴重灼傷，快要死了。」
我的聲音哽咽，像是溺水者看到稻草似地，攀住哈娜的雙腿。
優菲受到那麽嚴重的灼傷，任誰看了都知道無法救活。可是，即使如此，如果有任何拯救她的方法……如果有發生奇跡的可能……
我緊緊握住哈娜的手，就算她難受的表情寫在臉上，也說什麽都不願意放開。
「哈娜，求求你，用溫泉的力量救活優菲！」
「可是，我……」
「殿下，請您住手！」
啪嗒啪嗒——哈娜即將開口之際，指宿將軍帶著部下匆匆奔來，兩名士兵不由分說地硬是把我拉起，我跟哈娜的手也被他們輕鬆扯開。
「放開我！我有事情要拜托她！」
「您被衝昏頭了嗎！對方可是帝國的間諜喔！」
「不是！哈娜才不可能是間諜！我相信她！」
指宿不再開口，隻是難過地看著我。這是為什麽！你為什麽就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指宿，算我拜托你，把哈娜放了。要救活優菲的話，必須有她的協助。」
「殿下，我不知道這個女的誆騙了您什麽，請您一定要認清，現在沒有人救得了優菲大人。這個女的不過是想利用您善良的心地趁虛而入。」
「才不是那樣。靠哈娜跟溫泉的力量，一定可以讓優菲活過來！」
「溫泉？您在說什麽……」
「溫泉具有奇跡的力量，哈娜用溫泉水把馬變成鮪魚，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殿下……真是教人痛心……為何您就是不懂，自己被這個女的騙了？」
「我才沒有被騙！馬變成鮪魚的那瞬間，我確實有看到！」
「馬怎麽可能變成鮪魚？」
「老頑固！為什麽你就是不肯相信我！」
我跟指宿互相大小聲，一來一往隻像兩道平行線，永遠沒有交集的一刻。現在明明沒有時間耗在這裏，為了拯救優菲，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越是著急，腦袋越無法冷靜判斷。最後，把我從半失措狀態拯救出來的，是跟混亂場麵格格不入，一名女性的凜然話音。
「請交給我。」
哈娜挺起胸膛，眼神裏充滿做好覺悟者才有的強烈意誌。她的聲音強而有力，難以想像跟那名慌慌張張的少女是同一個人。
「請讓我協助拯救有馬的姐姐。」
這句話相當有魄力，指宿也很明顯被她震懾。
「可、可是……」
「萬一最後沒有救活，我願意獻出自己的首級。」
哈娜如此保證，消除老將軍的猶豫。她的態度認真得恐怖，在場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於是，優菲的命運寄托到溫泉學者，哈娜的手上。
「嚇、嚇嚇嚇死我了……」
一回到山間小屋，哈娜馬上渾身顫抖，哭了起來。她稍早在指宿麵前說出那種大話，現在才意識到有多嚴重。不知該說她的反應太慢，還是忍功一流，回到小屋前都沒有露餡。
「剛才表現得很帥氣喔，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拉著快要站不起來的哈娜，帶她進入小屋內。
指宿將軍答應釋放哈娜後，我們立刻回到山間小屋，開始調配治療灼傷的溫泉。當然了，為了避免哈娜逃跑，小屋周圍有重重的士兵看守。以哈娜的立場而言，這不過是把監禁她的地方從牢房換成小屋。但是，對頑固的指宿而言，這已經是非常大的讓步。
「現在，我們要怎麽做？」
我帶著滿滿的幹勁，對眼眶仍然泛淚的哈娜問道。畢竟她在指宿的麵前發下豪語，一定代表心裏已經做好盤算。
「嗯……要怎麽做呢？」
想不到，我聽到的回答卻這麽不可靠。
「不好意思，稍早那句話是我衝口而出的。」
「衝口而出？所以你不是因為有把握才
說？」
「因為對方那樣欺負您，我實在沒有辦法不吭一聲。」
哈娜一反在指宿麵前堅毅的態度，說話聲微弱得如同蚊子叫，圓滾滾的雙眼泛出淚水，像一隻小動物。她已經完全變回平常那個膽小的哈娜。
「我沒有被欺負。指宿雖然死腦筋又不知變通，但他其實是個忠心耿耿的好人。」
指宿經常踩到我的地雷沒錯，但是不管嘴巴上再怎麽抱怨，我並不討厭他。所以，我不知不覺間，幫他說起話來。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哈娜不要討厭這個人。
「還沒有想法的話，現在便來思考吧。要是救不活優菲，你也會跟著沒命。」
「啊，好。那麽……」
哈娜抽出書架上的書。
「我是參考古文書記載的成分，調配出把馬變成鮪魚的溫泉。」
「這樣的話，隻要在古文書裏找出治療灼傷的成分……」
「是這樣沒錯，但我手邊的資料隻有『把馬變成鮪魚』，以及『把螞蟻變成天馬』這兩種配方。」
「為什麽你專門查那種配方……算了，不重要。那麽，我們現在該怎麽做？」
「聽說湯國的書庫有跟湯人相關的書籍，那裏說不定有線索……」
「知道了，我這就去找。」
哈娜不能離開士兵監視的小屋，因此由我去尋找資料。正要走出去時，身後的哈娜叫住我。
「有馬。」
我回頭一看，她把雙手交疊，扭扭捏捏地說道：
「……謝謝你相信我。」
她的臉頰漲得通紅，聲音也小得快聽不見，大概真的很難為情。
——我絕對不會讓哈娜或優菲死掉。
我默默點頭，飛奔出山間小屋。
我從書庫搬出一大堆書，回到山間小屋後，兩人迅速一本一本地尋找資料。經過一番努力，總算發現「治療灼傷」的溫泉記載。找到的當下，我們興奮到手拉著手高聲歡呼。
不過，到此都還隻是初步階段。接下來的任務，是從好幾萬種組合中，找出調配這種溫泉的比例。
「我們要怎麽找？」
「既然現在知道成分，即可掌握要用哪些源泉調配。再來便是一一嚐試所有可能的組合。」
「可是，你不是說過不同的溫泉混在一起，會導致成分變質？那樣還調得出我們要的成分嗎？」
「所以接下來進行得順不順利，隻能交給命運。」
盡了應盡的人事，剩下的就是聽天由命。逐一嚐試的做法相當耗費時間，我們有辦法趕在優菲喪命前完成嗎……
「對不起，如果我是一個更有能力的人……」
哈娜見我麵露失望，抱歉地聳聳肩膀。
「你沒有做錯什麽。」
我收拾悲觀的心情，哈娜則一邊操作試管，一邊用陰暗的表情訴說：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我的能力不足，幫不上大家的忙，才會被研究所趕出去。」
哈娜為什麽會來到湯國，又為什麽自稱是聖遺物研究所的研究員？關於這些問題，她開始娓娓道來。
「我曾經是聖遺物研究所的一份子。可是，我在那裏隻是個累贅。」
拿不出成果的人，等於沒有價值可言——帝國似乎充斥這樣的風氣。哈娜在聖遺物研究所工作，埋頭於溫泉研究，然而，她始終拿不出任何研究成果。
「研究所裏的每一個人都不相信我。即使寫成論文，告訴大家溫泉有奇跡之力，可以把馬變成鮪魚，最後一樣隻被大家嘲笑。」
被舊有價值觀製約的人，很難接受太過嶄新的想法。綜觀曆史，由於想法太過奇特，而遭受迫害的天才，可說是不勝枚舉。
哈娜長期被眾人說是「沒有能力」、「派不上用場」，才使她這麽作踐自己。在那些腦袋僵化的同事眼中，研究溫泉的人不過是個異類。用「常識」這種自我中心的價值觀否定他人，是何等悲哀的事情。
「有一次，直屬上司告訴我，要證明溫泉力量的話，就去找出真正的溫泉，變出奇跡給他看。如果做不到，我便得辭去研究員的工作。」
那是對哈娜下達的最後通牒。哈娜渴望繼續從事溫泉研究，而踏上旅程，繞遍整個帝國版圖，才好不容易打聽到，位於邊境的小國確實存在溫泉。
那個國家正是湯國。既是沒沒無聞的小國，也是全世界最大的溫泉國。
「我終於在這裏達成願望，可以實際證明溫泉的奇跡……可是，研究所早已將我除名。感覺他們是趁我出外旅行，把我趕出去……」
哈娜傾注全部的生命於研究，聖遺物研究所的工作有如她的心靈支柱。然而，她聽到指宿說「聖遺物研究所根本沒有哈娜這個人」，才明白自己被研究所背叛。
這一句話造成哈娜失去什麽？自己的歸屬？身為研究員的尊嚴？抑或代表她投注在溫泉研究的人生被全盤否定？
「我已經一無所有。不論是自己的歸宿，還是繼續做研究的意義……」
「……如果你沒有歸宿，歡迎你永遠留在這裏。」
哈娜停下手邊的工作，疑惑地看過來。我卻不知道為什麽，不敢跟她對上視線，最後幹脆假裝在旁幫忙，並且一口氣說下去。
「想想看，有你在的話，許多人便能靠溫泉的力量實現願望。『能夠實現願望的奇跡溫泉』傳開之後，全世界的觀光客將蜂擁而至，同時帶動湯國的經濟，人民也將過得更幸福。這就是我的夢想……」
我直直盯著哈娜。不過老實說，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麽。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
我也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她。
兩人對望好幾秒，臉頰不自覺地泛紅，接著不約而同地別開視線，默默地繼續工作。
「完成了。」
在蠟燭的照明下，哈娜高高舉起試管。
裝在試管裏的，是經曆千辛萬苦，終於調配出來的溫泉。如果哈娜的計算無誤，那就是古文書所提到「可以治療灼傷的溫泉」。
「終於……」
我整晚都在幫她的忙，完全沒有闔眼，這時才注意到朝陽曬進室內。我們絲毫沒有察覺，這種時間根本不需要點蠟燭。
「太好了，哈娜。你一個晚上就調配出來，真是厲害！」
「這沒有什麽，隻是運氣好而已。」
哈娜害羞地回答，之後嘴唇又嚅動了一會兒。我依稀聽見她說「還有，你一直在旁邊陪我」……但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
「趕快拿去優菲那裏吧。」
「先等一下，這一點量不夠治療全身灼傷。而且——」
她阻止著急的我，拿著試管靠近鱲燭。
「我們得先確認，這個溫泉是否真能治療灼傷。」
她說得沒錯，差點忘記得先經過確認。跳過這個步驟，直接倒在優菲的身上，如果隻是沒有效果，倒還沒什麽關係；但要是出現什麽奇怪的效能，例如變成一條鮪魚，下場可是不忍卒睹。
「可是，要確認的話，得找一個燒傷的人……」
我轉過頭，撞見哈娜用蠟燭燒自己的手。
「你在做什麽！」
我連忙衝過去，抓住她的手移開蠟燭。然而，她的皮膚已經紅腫，手掌也冒出大顆的水泡。
「你到底在想什麽？為什麽要做傻事！」
「與其出去找被燒傷的人，自己製造傷口不是更快？」
光是用看的，便覺得哈娜的手一定很痛，但她還是勉強擠出笑容。
「不管再怎麽趕時間，也不應該這麽亂來……」
「因為我
想盡快完成，幫助你的姐姐。」
她的手絕對痛得要命，臉上卻不改笑容，把試管交給我。
「我希望幫上你的忙。」
她握住我接下試管的手。
「從來沒有人相信溫泉的奇跡，相信我說的話，而你相信了。你是唯一願意相信我的人。」
哈娜拉著我的手，傾斜試管。
「而且你也說過，你需要我的幫忙。」
溫泉流出試管，淋到哈娜燒傷的手上。
原本那麽嚴重的傷口，消失得無影無蹤。
驚濤駭浪的一夜結束後，又過了幾天——
優菲被溫泉的奇跡救回一命，哈娜也立下功勞，洗清自己的嫌疑，重新獲得自由。今天晴空萬裏，我來到離王宮有一段距離的源泉，亦即跟哈娜一起調配溫泉的山間小屋。
「好——」
看著掛在小屋門口的招牌，我滿意地點點頭。這塊招牌上大大寫著「溫泉研究所」，下方還有一排小字：「所長哈娜·瑪奇」。
「從今天起，這裏就是你的研究所了。」
我對一旁的哈娜說道，她舉起雙手捂住嘴巴，眼眶泛出淚水。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有自己的研究所……」
「其實，也隻是掛著研究所名號的山間小屋啦。」
「哪裏。要研究溫泉，再也沒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非常謝謝你。」
哈娜的笑容中滿是喜悅，我可以深切體會到她有多感激。
再怎麽說，我也是個男生，見到美少女對自己感謝到如此地步，感覺其實還不錯。我搔搔臉頰，同樣對她露出笑容——不過，這完完全全是害羞的笑容。
「我才要感謝你。因為有你，優菲才能得救。」
「不對，我才應該感謝你，這些都是因為你相信我。」
「不，是我才對。」
「不，是我。」
「是我。」
「……你們差不多了沒？」
我跟哈娜互相謝來謝去，優菲冷不防地冒出來打斷。
她今天穿著一身輕裝，無袖素色上衣搭配寬鬆長褲，滿臉不悅地交疊手臂瞅著這裏，陰沉的眼神頗具氣勢。奇怪，她是怎麽了？
前幾天調配的溫泉效果非常好，不用說是臉龐，連身上的傷口都一點也不留。堅強的姐姐完全複活，而且保有耀眼的美麗麵貌。
「哈娜。」
「是、是的！」
優菲的口吻容不得別人說第二句話，怕生的哈娜被直呼名字，再加上對方強勢的態度，她嚇得身體僵硬起來。
優菲的身體複原後，她們見過好幾次麵，每次見麵時，氣氛總是很融洽。那麽為什麽唯獨今天，優菲的心情特別差勁？
「我有話要先跟你說清楚。」
「是、是的，請問是什麽？」
「多虧了你，我才能活下來。這份恩情我怎麽樣也報答不完。」
「我、我沒有……」
「可·是！」
這時，優菲雙眼用力一睜，用力抱住我，把我的頭埋進她那對豐滿又柔軟的胸部。我快要無法呼吸，七手八腳地胡亂掙紮。
「不準跟有馬那麽甜蜜！他是屬於我的，我絕對不會把有馬交出去！」
「喂，別開玩笑了！」
我好不容易從胸部抬起頭，掙脫優菲的控製。優菲見我這麽激動地拒絕，開口：
「有馬……用不著害羞啦。」
「我才沒有害羞！」
「親一個——」
「不要把你的章魚嘴湊過來！」
有嚴重戀弟情結的變態姐姐強行索吻，我把她的臉往回推，同時四處尋找哈娜，要跟她解釋清楚——
結果，她就站在我的旁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出於不同原因，眼眶再度湧出淚水。
「你們姐弟有血緣關係，想不到卻是……」
「為什麽當真！」
「你這個狐狸精，現在知道了吧！我跟有馬的關係非比尋常，容不得外人介入！」
「很正常好不好！哈娜你不要當真！」
「非常抱歉！」
「啊！不要逃！」
哈娜哭著跑進研究所，優菲見機不可失，又想撲上來。我擊退姐姐的攻勢，追進室內，要找到滿腦子隻知道研究，對世間一無所知的哈娜。
這天，湯國迎來一位優秀的溫泉學者，正式往溫泉王國的榮耀邁出第一步。
……但是，前途卻令人擔憂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