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們決定雇用她，擔任溫泉旅館的『仲居』。」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這裏的仲居，請多指教。」
「嘿嘿～」身穿女仆服和迷你裙，將火紅色長發紮成雙馬尾的少女，站在旅館大禮堂，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
優菲跟指宿聽到這名新人加入，明顯露出錯愕的表情。
「我、我、我才不會承認！」
下一秒，指宿換上猙獰的麵目強烈反對，激動地腦血管幾乎要斷裂。
「竟然雇用一隻巨龍，簡直豈有此理！老夫死也不會認同！」
「現在我已經從龍變成人類。」
「你原本是一隻龍便沒什麽好說的！甭想商量！」
他拚命跺腳，怒氣衝衝地大聲嗆回去。指宿為了拉氡原本是一隻巨龍，便氣到這個程度，器量未免也太狹小。
「指宿，這件事已經決定下來，再怎麽反對也沒有用。」
「殿下，您是認真的嗎？她可是一隻巨龍，絕對會把這裏鬧得天翻地覆的喔！既然如此，隻好由老夫去向國王陛下報告。陛下不可能容許這種荒唐行徑，在旅館雇用一隻龍！」
「我早就跟父王報告過囉。他還高興地說：『你這小子挺行底嘛，有辦法雇到一隻龍～』」
「陛下啊啊啊啊啊——」
指宿聽了，崩潰地抱頭跪到地上。嗯，看來他是妥協了。
「優菲也沒有問題吧？」
「你覺得好的話，我是沒有意見……」
優菲目不轉睛地盯著穿著女仆服的拉氡。
「……隻不過，把一個小女孩打扮成這樣，是你的興趣嗎？」
「才不是！這是仲居的製服！」
「光是仲居這個東西，我就已經聽不懂。」
啊，對喔。溫泉是古代文明的遺產，現代人一下子聽到「番頭」、「仲居」之類的溫泉用語，當然摸不著頭緒。因此，現在應該先跟他們解釋清楚。
「簡單說來，仲居即為傭人，主要負責接待、送菜之類的工作，類似現在的女仆。」
「原來如此，所以才要穿上女仆服。」
在湯人的時代裏，也存在仲居專用的製服，可惜從古文書的記載看來，那套服裝實在太奇特，複雜到完全無從看出如何穿著，想重現出來幾乎是不可能。不得已之下，我們才用女仆服代替。
「不過，這套衣服跟你未免也太搭配……」
優菲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變成少女的前巨龍，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這個惹人憐愛的少女也輕輕拉起裙擺，漾起甜美的微笑，優雅地對優菲行禮。
「大姐姐，請多多指教?」
「唔！」
少女的聲音充滿嬌媚，優菲不禁評然心動，露出變態本性。「很好！非常好！」她雙眼滿布血絲，大聲地對我說讚。
「嗬，真是膚淺。」
少女見到優菲的反應，嘴角浮現邪惡的笑容。這兩個人完全沒救了。
「『米莎莎』?」
陽光和煦的燦爛午後，我跟哈娜從山間小屋出發，沿著山路前往王宮。哈娜聽到這個名字，稍微歪一下頭，模樣相當可愛。走在一旁的我大力點頭，表示沒錯。
「總不可能在大家麵前直接叫她龍王拉氡吧。所以，我幫她取了這個人類姿態用的假名。」
我將拉氡成為旅館的仲居一事告訴哈娜。再怎麽說，拉氡在這裏已經成為知名人物(知名龍物？)，當著眾人的麵直呼其名，無疑是自找麻煩的舉動。
「可是，她變得那麽小，工作上真的沒問題嗎？」
「不要看米莎莎外表隻是個小孩子，若論年齡，在我們之中可是最年長。而且啊，她的身材小歸小，一樣很有力氣，嘴巴又可以噴火，這種人才要上哪裏找？」
「是啊，嘴巴還可以噴火……」
米莎莎畢竟是由巨龍變來，以人類的標準而言，身體強健得不可思議，雙手又很有力氣。所以我雇用她在旅館工作，不單純是因為看她走投無路，而覺得可憐。
「不過，這樣一來，露天溫泉、番頭、仲居通通都有了。接下來隻要等旅館完成，便能開始營業。」
「嗯，準備得差不多了。」
「是啊，終於。」
我們往下眺望建在山麓的旅館。先前由於龍王造成的騷動，使進度有些耽擱，但整體仍然算是順利進行中。旅館建築已經蓋得差不多，再來隻剩下內部裝潢，以及通往露天溫泉的走廊。
「總算要開始了。」
哈娜從一開始，便參與我構思的溫泉旅館計劃，所以此刻的感動也格外深刻。她鏡片後方的雙眼，甚至微微閃著淚光。
仔細想想，這一路上，我盡是受到哈娜的幫助。不論是古文書、湯人，乃至於溫泉，一切都是她教給我的.，也因為她懂得如何調配溫泉，我們才能用「可以實現任何願望」作為號召，吸引觀光客。
要是哈娜沒有來到湯國，我不可能想到興建溫泉旅館。
哈娜是我的恩人。正因為遇見了她，我才能夠——
「請問，怎麽了嗎？」
「啊，沒什麽沒什麽。」
我看著哈娜的側臉，一不小心太入神。哈娜疑惑地轉過來，我連忙搔搔鼻子，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
這時，我又側眼瞄過去，對她問道：
「……哈娜，你會一直留在這個國家吧？」
「會，這是當然的。」
她想也不想，便帶著花一般的笑容回答。
「再也沒有其他地方，比這裏更適合研究溫泉了！」
「嗯……的確……」
唉，好吧。隻要哈娜留在這裏，溫泉旅館便能永保安泰。我放心下來，跟哈娜肩並著肩，走下山路。
這個時候的我，打從心底相信，未來我們也能一直這樣走下去。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這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唔，番頭！你來得正好！」
我跟哈娜一走進溫泉旅館，穿著女仆服的米莎莎立刻上前迎接。我正納悶有什麽事，便看到另一名同樣站在門口的年輕男性。
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不怎麽靠得住的柔弱男子。
他大約二十歲左右，身材纖瘦，留著一頭金色卷發，雖然五官沒有顯著特色，但還算是美男子。眯眯眼跟上揚的嘴角，也營造出溫和的氣息。
他的衣裝沒有花紋，乍看之下相當樸素，但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做工非常細致，而且幹淨清爽，搞不好比我這個貴族身上穿的還高級。不僅如此，從他挺直背脊，直視我的眼睛這點看來，我感覺得出他是很注重禮儀的人。
「初次見麵，請問您就是『番頭』嗎？」
這名金發青年的說話聲優雅沉穩，跟外表非常契合。我正要開口回答時，哈娜驚慌地叫出聲。
「巴、巴別大人！」
我連忙轉頭，隻見她捂著嘴巴，驚訝地睜大雙眼。這是怎麽回事，難道哈娜認識這個人？
「您該不會，就是哈娜？」
「是、是的！請問，巴別大人為什麽會來這裏……」
哈娜再一步緊張地詢問。從兩人的對話聽來，似乎是哈娜單方麵認識這一個人。她的臉頰染成紅色，帶著憧憬的眼神凝視對方……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我的胸口湧上一股複雜的感情？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位？」
我不帶好氣地開口，這名青年沉穩地低下頭，恭敬地對年紀較小的我行禮。
「不好意思，還沒有自我介紹。我是巴別·巴尼亞，一個月前受命擔任帝國軍聖遺物研究所之所長一職
。」
「巴別大人成為所長？」哈娜的臉上滿是驚訝。
盡管我不清楚細節，但是這麽年輕便攀上帝國軍引以為傲的研究機構頂端，想必非常了不起。
「失敬。」
巴別所長輕輕按住我的肩膀往後推。他的動作不大，我卻不知道為什麽，感受到一股無法反抗的威嚴。
「哈娜小姐，我拜讀了你的溫泉研究報告。」
「是、是的！」
巴別極其自然地與哈娜握手，哈娜似乎也不排斥他，興奮得不自覺拉高音調。
……到底是怎麽回事，突然覺得心裏冒出一把火。
「這份報告內容非常有意思，請務必讓我親眼看看你提到的溫泉。」
「是的，我非常樂意！」
在所長的讚美下，手依然被握著的哈娜展露欣喜笑容。
形象溫和的巴別所長無視我苦澀的表情，繼續告訴哈娜：
「隻要確定你的報告內容為真，即可立刻辦理手續，讓你回到聖遺物研究所。」
聽到這裏，原本開開心心的哈娜，臉上也籠罩一層陰影。她往我這裏看一眼，但隨即被所長拉過去，擋住視線。
「把你除名是我們的不對。我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所以請盡速收拾行李，跟我回去帝國吧。」
「這是什麽……紫萁？長在山上的野草啊。竟然得吃這種雜草，人類真是饑不擇食。」
尚未脫掉女仆服的米莎莎坐在桌前，對端上來的晚餐發出抱怨，以及「炒什麽草啊」這種不知是不是諧音笑話的東西，但還是乖乖把紫萁放入嘴巴啃。
「惡～～」
啊，還給我吐出來，真不幹淨。
今天的晚餐時間，我們聚集在旅館大禮堂，試吃各式各樣的菜肴，以期逐一重現古文書記載之「湯人傳統料理」，兼尋找有潛力成為旅館招牌的菜色。
順帶一提，參加者有我、米莎莎、指宿三位。哈娜忙著招待巴別，所以沒有出席。此時此刻，他們兩人想必正窩在溫泉研究所內。兩個人啊……
「有馬殿下，您遲遲沒有動筷子，是不是不合口味？」
現在的指宿不僅穿著看了便覺得難受的軍服，外麵還多圍上一件圍裙。我發呆到一半，聽見他不安地詢問，趕緊拿起湯國特有的餐具「筷子」，夾起一把野菜。
「不會不會，很好吃喔。」
「這樣啊，那就太好了。」指宿這才鬆一口氣。
既然他圍著一件圍裙，當然代表整桌的菜肴都是他所料理。指宿雖然生長在正統的軍人世家，想不到下廚這門活兒也難不倒他。
「對了，優菲呢？好像中午過後便沒看到她。」
「優菲大人到旅館之前，都跟我們一起行動，但是到了這裏，便突然想起什麽，迅速回去王宮……」
「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優菲最喜歡的，莫過於我這個弟弟和可愛的女孩。這樣的人竟然舍得不見我們便回王宮，肯定有什麽不得了的事。
「是不是在來的路上發現什麽？」
「嗯，這個老夫也不知道……」
「哇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時，米莎莎毫無預警地放聲大叫，嚇得我跟指宿差點往後栽。
什麽？發生什麽事情？
「太、太、太美味了！這是什麽東西？」
米莎莎還不習慣使用筷子，直接抓起烤魚的頭跟尾巴，湊到我們的麵前。這條魚的身體已經消失，原來她是因為太美味，才忍不住叫出聲來。
「這個啊，是鹽烤香魚。」
「鹽烤香魚！能夠讓一條魚變得這麽美味，看來人類的智慧不容小覷！」
「不，你說得太誇張了。這不過是一條烤魚。」
「蠢貨！你難道不明白這種顛覆抓到魚直接吃的既定觀念，異想天開的創造力有多偉大？即使再給我們龍幾千幾百年，也不可能想到要把魚烤過再吃！」
「或許你們龍都直接生吃，這在人類社會裏，是非常普通的料理法。」
「什麽……隻、隻是普通的料理法！想不到人類對食物的探索，是如此地無窮無盡——」
「米莎莎，如果要吃烤魚，這裏還有很多料理！」
指宿聽到自己的手藝被大大讚美，高興地當起賢妻，把一大堆魚料理往米莎莎的麵前送。「哇喔——」米莎莎看到這麽多美食，也興奮地高聲歡呼，口水都快滴了下來。
她從頭部開始大啖烤魚，整張臉堆滿喜悅，指宿也笑咪咪地在一旁觀看……總覺得這兩個人，其實滿合得來的。
「好多烤魚?好多烤魚?」米莎莎吃得滿嘴油膩，指宿用紙巾幫她擦幹淨。這時——
啪嗒、啪嗒——
某個地方發出詭異的聲響。
我納悶地轉頭環視禮堂，尋找聲音的來向。結果，我在女仆服的裙子底下，看見一條龍的尾巴。那條尾巴興奮地四處擺動，不時「啪嗒、啪嗒」地拍打地麵，像極了小狗高興時的模樣。
「米莎莎，那條尾巴」
「嗯？這個氣息，該不會是——」
她猛然站起，轉身衝出大禮堂。喂，你要去哪裏！要是被誰看到那條尾巴，導致真實身分曝光，可是會引發大騷動的！
我跟指宿連忙追上去，來到旅館的正麵大門。
一名陌生青年出現在我們的麵前。
「歡迎光臨啊！」
米莎莎(有尾巴)高舉雙拳，精神飽滿地招呼客人。原來她是察覺到門口有人，為了達成仲居的使命，才不惜丟下筷子衝出來接待。盡管招呼的方式有些問題，心意確實值得鼓勵。隻不過，請記得先把尾巴藏好。
這位客人是個身材高挑而結實的美男子，從腰際佩掛長劍這點推斷，應該是外地來的人。湯國向來以溫泉與平靜的生活為傲，這裏幾乎找不到隨身佩劍的國民。
「城裏的人告訴我，這裏是湯國最好的旅館。」
美男子開口說明來意，他的話音鏗鏘有力，如同從丹田發出。想不到最平凡的口耳相傳廣告方式真的奏效，為我們迎來投宿的客人。
但是非常遺憾，旅館尚未開張。
「非常不好意思，本旅館尚未正式營業。如果還有機會，歡迎您下次再來——」
我把露出尾巴的米莎莎藏在背後，放下一國王子之尊，以低姿態向訪客賠不是。盡管我明確表達目前不開放投宿，對方卻沒有離去的意思。
「真的沒辦法讓我留宿嗎？」
我見這位美男子不死心，開始懷疑他為何非要投宿這間旅館。這時，他低喃「沒辦法了嗎」，伸出食指示意我過去。
「你有沒有聽過劍聖韋林格勒？」
他在我的耳邊低聲詢問，於是我也低聲回答：
「嗯，當然聽過。」
韋林格勒是全帝國最強的劍士，他擁有其他人無法企及的高超劍術，卻從來不參加戰爭。他的敵人隻有中飽私囊的權貴、企圖推翻國家的地下組織，以及威脅人民的殘暴幻獸、魔獸等等。他是僅為人民挺身而出，代表正義的天才劍士，是個活生生的傳奇。
另外再提一點，湯國的天才劍士優菲，在帝國皇帝舉辦的禦前賽事對上韋林格勒，在大家的麵前被徹底擊敗。就我所知，除了巨龍之外，他是唯一讓優菲嚐到敗績的人。
「我就是劍聖韋林格勒。」
「咦？」
我還沒會意過來，這名男子又用食指抵住嘴唇，對我眨一下眼睛，暗示「這件事要保密」。
「我在旅途中聽到傳聞，這棟旅館好像住著一隻巨龍。」
「這、這個……
」
我反射性地瞥一眼米莎莎，所幸這位天才劍士貌似沒注意到我移動視線。他繼續壓低聲音，坦白說出自己真正的來意。
「我想要了解巨龍的生態，尤其是它們的弱點。如果你們有什麽相關消息，請務必告訴我。」
聽到他的真正目的，我不由得寒毛直豎。
他剛才說，自己是「在旅途中繞到這裏」。所以，他的旅行目的，該不會是……
「可以先讓我問一個問題嗎？您方才說『旅行途中』，請問是準備去哪裏？」
「事實上，我聽說這一帶有危害人民安全的惡龍出沒，所以打算前往登別山，討伐住在那裏的龍王拉氡。」
正義的劍聖為了討伐龍王拉氡，向我要求提供相關消息。
我再瞥一眼米莎莎，她的尾巴早已消失。
「指宿，從今天開始，你便是這裏的『板前』。」
「請問，『板前』是什麽？」
我讓劍聖韋林格勒入住的隔天，跟軍服外圍著圍裙的指宿來到烹飪室，商討接下來的對策。
「板前就是廚師。總而言之，你要用豪華的料理留住韋林格勒，絕對不可以讓他繼續去討伐巨龍。」
「既然是殿下的命令，老夫當然會遵從。但是……」
指宿看向烹飪室門口，穿著女仆服的米莎莎不太高興地噘起嘴巴。
「讓韋林格勒先生住進來，真的沒有問題嗎？要是米莎莎的真實身分曝光，事情將一發不可收拾喔！」
「但就算我們硬是把他趕走，一樣解決不了問題。現在必須想辦法，讓他打消討伐巨龍的念頭。」
「哼，區區的人類也想跟我挑戰，膽子倒是挺大的。就讓我好好教訓他一下吧。」
米莎莎露出虎牙，「嘿、嘿、嘿」地笑起來。如果她是用龍的姿態說這句話，或許很有魄力沒錯，可惜現在的她隻是穿著女仆服的少女，別人聽了，頂多覺得「真可愛」。
「別忘了你現在是人類的姿態，不要太亂來。」
「哼。」
她對這名要去討伐巨龍的男人極度沒有好感，
「咧～～」地對我吐舌頭，藉以表達不滿。不得不說那個模樣真的很可愛。
「那麽，殿下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對於指宿的提問，我也回答不上話。坦白說，我還沒有頭緒，要如何讓最強劍士打消討伐巨龍的念頭。
「不妨去找哈娜商量看看？她說不定能調出什麽有用的溫泉。」
「溫泉……對喔，如果可以調出讓他害怕巨龍、或無法忤逆巨龍的溫泉，或許就能讓他無法討伐巨龍。」
「喔？無法忤逆巨龍的溫泉……聽起來真有意思。」
米莎莎聽了，嘴角揚起邪惡的微笑。糟糕，我是不是提了什麽很危險的主意？
「反、反正，我先去找哈娜討論看看。」
除了劍聖這個人，我還有一堆跟山一樣高的問題等著問哈娜，例如米莎莎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的尾巴，以及她是不是真的要跟巴別回聖遺物研究所。
我再瞥一眼露出虎牙，「嘿、嘿、嘿」笑著的米莎莎，往溫泉研究所直奔而去。
我一到位於山腳的溫泉研究所，便發現這裏被整片的巨大蘑菇包圍。
「才一陣子沒過來，這裏就變成什麽樣子……」
這片蘑菇肯定比我高出至少兩倍，它們雄糾糾、氣昂昂地挺立，撐開紅底白圓圈的鮮豔大傘，跟森林中的大樹混雜在一起，絲毫不會顯得遜色。我稍微數了一下，這些妖怪蘑菇大大小小加起來，總共有十二朵。
「這個八成也是溫泉的效能。」
我猜哈娜新開發出「讓蘑菇巨大化的溫泉」，接著在巴別的麵前展示效能，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不知巴別看到蘑菇一轉眼變得比自己還高，會有什麽樣的想法。他會不會跟我一樣，僅看一眼便相信是溫泉的奇跡，或是像指宿那樣，懷疑背後是否動了什麽手腳？
我穿過這片不太真實，有如幻想世界的蘑菇叢林，輕敲研究所的大門。
「哈娜，不好意思，方便借用一些時間嗎——」
打開大門後，我才發現哈娜不在裏麵。
狹隘的空間裏，擠滿實驗用的器材、稍事睡眠用的床鋪、一大疊又一大疊的古文書。其中站著一位金發男子，他正要把試管內的溫泉注入燒瓶。
「喔，旅館的番頭先生，你找哈娜小姐有什麽事嗎？」
「咦？嗯，是的。」
不知道為什麽，看見姿態柔軟的巴別，我便不禁卻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對方的態度明明很友善，我卻怎樣就是對他沒轍。
「這裏隻有巴別先生一個人嗎？哈娜去哪裏了？」
「她去山裏的源泉，補充實驗用的溫泉水。」
「山裏？這樣啊……」
這下可傷腦筋。山中的源泉數量高達兩百種以上，要是不知道哈娜去哪一個源泉，根本無從找起。與其像無頭蒼蠅到處亂找，在這裏等她回來，才是比較聰明的做法。
「不介意我在這裏等她吧？」
「當然不介意。其實，我也有一些事情，想跟您好好談談。」
巴別請我找位子坐下後，將試管和燒瓶放到桌上，接著正麵轉向我，大大方方地翹起一隻腳。
……這個男子真是不可思議。要是稍有閃失，這種坐姿便可能被解讀為倨傲、沒有禮貌；但是由他翹腳，不但翹得很有樣子，甚至散發出優雅的氣息。
身為一國的王子，卻在風度上先輸對方一截。巴別麵帶笑容，直接切入主題。
「可不可以請你把這裏的溫泉賣給我們？」
對於突如其來的要求，我一下不知該如何回應。巴別不改沉穩，開始用堅定的語氣說服我。
「哈娜小姐已經向我展示過，用溫泉將屋外的蘑菇巨大化。我親眼見到原本隻有拇指那麽小的蘑菇，在轉眼間長到那麽高大。除了溫泉帶來的奇跡，我想不出其他解釋。」
他的字字句句說得強烈，沒有一絲動搖。看來溫泉的奇跡真的讓他大受感動。
「我還聽說，連原本活不成的重度燒傷患者，也因為溫泉的力量挽回性命。這裏的溫泉可以把食物變得巨大，還可以治療瀕死的傷患，毫無疑問是奇跡之泉……隻要解開溫泉力量之謎，對受到饑餓和疾病所苦的人而言，將是一大福音。親眼見證溫泉的奇跡後，我開始有了這般期望。然而——」
他看向室內的實驗器材。
「容我坦白地說，這裏的設備儀器完全不足以進行研究。真正的研究，需要更多的設備跟人才，所以，請將這裏的溫泉讓給我。我國定能以更高的效率研究溫泉，將溫泉的力量實際運用到這個世界上。」
巴別的意思，是要求我把此地的溫泉，全數送至帝國作為樣本，由以哈娜為首的優秀學者，利用聖遺物研究所的最先進設備研究。這才是最妥善的做法。
與其讓貧窮的湯國坐擁這些溫泉，交給聖遺物研究所那樣的大型機構，才能為整個世界帶來貢獻——巴別所言非常正確，我沒有任何反駿的餘地。然而——
「非常抱歉，我們不能把溫泉賣給貴國。這些溫泉屬於王宮的一部分，亦即國家所有，不可能賣給其他國家。」
「那麽，由帝國承租這些溫泉如何？」
巴別似乎早已料到我會拒絕，下一秒馬上提出替代方案。
「帝國會支付租借費用，讓貴國長期保有固定財源，而我國也能得到同等價值的成果。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一樁。」
他開出的租借金額，直逼湯國政府一整年的預算。
如果這份契約成立，湯國即可擺脫破產的危機，實現國民豐衣足食願望的機會也將大大提升。
隻要把溫泉租給帝國，讓哈娜重回聖遺物研究所，湯國人民便能得到幸福的生活。
「……請先讓我確定一個問題。」
「沒問題，請問是什麽？」
「如果照你的要求讓出溫泉，這裏的溫泉旅館要怎麽辦？」
「不好意思，屆時要請貴國關閉旅館；其他還有什麽地方也用到溫泉的話，也麻煩一並關閉。我們不希望那麽寶貴的溫泉，有任何一滴被浪費掉。」
所以說，為人民帶來豐裕生活的條件，是讓溫泉從這個國家消失。
「請再讓我問一個問題。」
我正眼直視這位可能成為湯國救世主的青年。
「你有沒有泡過溫泉？」
「沒有。帝國人沒有天天泡熱水的習慣。我們國家的洗澡，是直接用水衝洗身體的『過水』。」
巴別大概是生性直率，毫不掩飾對不同文化的不解。他帶著特有的沉穩，直接跟我說實話。
「而且，泡在前麵不知有誰泡過的水裏，不覺得不太舒服嗎？不過，喜歡泡在裏麵的人是怎麽想，我也不清楚就是。」
——這個時候的我，隻能勉強回答「讓我稍微考慮一下」。
跟巴別麵對麵說話，讓人快要喘不過氣。我迅速離開那間小屋。
我湧起一股想趕快見到哈娜的衝動，所以還是決定進入山裏。然而，光憑著直覺到處亂闖，也不太可能遇到她。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落下，輪到皎潔的明月高掛天空。
照這個樣子看來，找到哈娜的機會恐怕相當渺茫。
就在我決定打道回府時，山路旁的草叢不自然地晃了幾下，發出沙沙聲響。
「……是誰？」
我低聲詢問，但草叢裏一片靜寂，沒有任何反應。
會是哈娜嗎？不可能，她才不會像這樣偷偷摸摸。既然如此，這麽晚了，還會有誰在山裏閑晃？
啊！該不會是野獸在等待時機，撲過來把我當晚餐吃掉？萬一真是如此……不妙，這裏非常危險。最好小心地跟野獸拉開距離，避免刺激到它。結果，草叢中的野獸也察覺到我小步小步地後退——
沙沙沙沙沙！
野獸突然衝過來了！我三兩下便會被撲倒——
「有馬！我好想見你喔！嗯嗯嗯～～」
饑餓的野獸——更正，是我的姐姐優菲猛力抱上來，用彈性十足的臉頰磨蹭我的臉。笨蛋，快點放開！不要露出陶醉的表情！
「用不著害羞，這裏不會有人看到。來吧，盡情地向我撒嬌吧！」
「我才沒有害羞！快點放開你的手！」
我好不容易掙脫優菲的懷抱，對她質問：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嗯……我有點事情要跟哈娜談，才進入山裏找她，然後在途中發現你，便忍不住撲上來了。」
有事情要找哈娜的話，不是可以直接在研究所等她……不過，再怎麽說，優菲也是一個女生，不論巴別再怎麽沉穩溫和，跟一名陌生男子共處在狹小的山間小屋，難免會覺得尷尬。
「你也是來找她的吧。」
「是啊，雖然沒有找到。」
「你找她是有什麽事？」
「……我也有些事情要跟她討論。」
「討論？」
優菲聽到這裏，雙眼像發現獵物的老鷹，閃過銳利的光芒。
「有什麽困擾的話，說給姐姐聽吧！唉～呀，用不著擔心，隻要是為了可愛的弟弟，即使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來吧，無須客氣，快點投入姐姐的懷抱！」
「我就是知道你會這麽說，才沒有找你。」
我不理會張開雙手，露出陽光笑容的優菲，逕自從她的身旁通過。天色已經這麽暗，還是放棄繼續尋找哈娜，趕快下山比較好。
「好冷淡喔，姐姐會寂寞的～」
優菲用撒嬌的語氣說著，跟在我身後一起下山。我當然沒有忘記保持安全距離，以免又被她撲上來。
「對了，你到底在煩惱什麽？」
這時，優菲認真地問道。每當她換上認真的表情，便產生非常可靠的感覺。平常盡是幹一些壞事的人，隻要偶爾做一點好事，即會立刻變成超級大好人……這應該隻是我的錯覺。對，沒錯。
「現在問題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我想問問看哈娜的想法。」
「哪些問題？說給我聽聽。」
姐姐的戀弟情結那麽嚴重，又喜歡操心，不得已之下，我隻好說給她聽。
問題一：必須讓劍聖韋林格勒打消討伐巨龍的念頭。
問題二：米莎莎的尾巴一下子出現，一下子消失。
問題三：得到聖遺物研究所認可的哈娜，可能真的會回去帝國。
問題四：聖遺物研究所的所長要求我們把溫泉讓給他們。
「韋林格勒來到湯國？」優菲聽完，難得露出嚴肅的神情，如此低語。
「先撇開前三個問題，日後不能再泡溫泉的話，的確非常不妙。要是露天澡池被迫關閉，我便再也不能趁你洗澡時闖進去，發生一些臉紅心跳的事件。這豈不是等於剝奪我九成活著的意義？」
「你難道沒有其他活著的意義？」
「而且，要是所有的公共澡堂跟著被關閉，我也不能繼續合法欣賞可愛女生的裸體。那是教我如何受得了！」
「我真是大笨蛋，竟然想找你談這些問題。」
優菲見我已經不想再聽下去，鄭重地回應：
「忠於自己有什麽不對？我的信念即為不惜犧牲其他一切，也要守護最重要的事物。」
「最重要的事物？」
「沒錯。在你的心中，最重要的事物是什麽？如果明白這一點，答案自然會呼之欲出。」
「我最重要的事物？」
我最重要的事物是什麽？溫泉、金錢、夥伴，或者是……
我遲遲得不到答案，優菲看了，倏地泛起微笑。
「這有什麽好猶豫的？你最重要的東西早已非常明顯。畢竟，你是湯國未來的國王——」
「……對喔，沒有錯。」
現在的我應該最優先考慮什麽，答案當然隻有那麽一個。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也不可以想到其他更重要的事物。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當然是國家。我是湯國的下一任國王，自然要負起保衛國家、讓人民幸福的責任。」
「你的決定將大大影響國家的未來。盡管這份工作伴隨的責任很沉重，但也因為如此，才有做的價值……這是身為女生的我，做不到的事情。」
優菲此刻的微笑，像是羨慕，又有些落寞。
按照湯國的傳統，王位一向由男性繼承，所以我才從來沒有思考過……不知道優菲對王位由弟弟繼承這點，是怎麽想的？
優菲是湯國首屈一指的劍士，不論是能力或受歡迎的程度，都遠遠在我之上。然而，她卻單純因為是一名女性，不得不把國王寶座讓給我這個無能的弟弟。身為一個在各方麵都很傑出的姐姐，心情想必非常複雜。
「優菲，你有沒有想過當上國王？」
我才問出口，立刻感到後悔。現在問這種問題，難道有什麽用？
不過，優菲還是回答我的問題，臉上沒有任何不滿。
「有一段時期，的確這麽想過。但是，經過一年的武術修行，見識到外麵的世界後，我便理解……我是一個女生，沒有辦法成為國王。」
我開始好奇，她在外麵的世界經曆
了什麽樣的事情。
「我現在的願望，是成為你的支柱，身心跟你合而為一，兩個人一起走下去。」
既然她表明自己對王位沒有眷戀，我更得成為一個好國王才行。即使當不了賢明的君王，至少也不能讓優菲後悔把王位托付給我——聽了優菲的真心話，我暗自這麽發誓。
因此，為了帶給湯國更好的未來，現在我應該做的是——
「好，有馬！快點跟我的身心合而為一吧！主要當然是肉體上的意思，我快等不及了！」
「前麵說得那麽好聽，都糟蹋掉了啦！」
優菲依然是以往的優菲，我也稍微放下心來。
對了，優菲為什麽要找哈娜？
我回溫泉旅館後，才想到這個問題。
她說有事情要跟哈娜談，會是什麽事情……算了，先不想這個，反正優菲找她，不太可能是要緊的事。我自己做出結論，穿過旅館大門，便看見氣到臉紅脖子粗的指宿。
「指宿？你怎麽那麽著急？」
「有、有馬殿下！請問您有沒有看見米莎莎！」
「沒有，她怎麽了？」
「老夫正在準備韋林格勒先生的餐點，卻被米莎莎吃光裏麵的烤魚，隻留下一堆野菜……身為一名板前，老夫絕對不容許送上這樣的料理！簡直太失禮了！」
指宿已經以自己的新職務為榮。不論什麽樣的命令，總是全力以赴的態度，的確值得大力讚揚。
「老夫要逮住她，要求她負責把缺少的魚類跟肉類補回來——」
這幅景象有如看到孩子惡作劇，大發雷霆的父親。他們明明水火不容，我卻覺得感情似乎越吵越好。這究竟是為什麽？
總之，我告訴指宿沒看到米莎莎，他便怒氣衝衝地繼續去館內各處找人。我瞥了他最後一眼，隨即往澡池的方向走去。在露天澡池泡澡，洗去一身的疲憊，是再舒服不過的享受。
我在更衣處脫掉髒衣服，踏進蒸氣嫋嫋的大澡池，才發現裏麵已經有人。
「咦，米莎莎？你在這裏做什麽？」
「看不出來嗎？我正在泡溫泉。溫泉真是好東西。光是能夠到這裏享受，便不枉我辛苦變成人類。」
「指宿一直在找你喔。」
「沒關係沒關係。那個人啊，年紀沒有我大，卻一直吵啊吵的，害我耳根子不得清靜。」
米莎莎把毛巾覆在頭上，臉頰泡得通紅，樂在其中地說著
「啊～～舒服，真舒服！」嗯，果然是上了年紀的人。
「你呆站在那裏做什麽？趕快進來啊。」
她盤起雙腿，要我也下來一起泡，完全不會覺得不好意思。米莎莎雖然是女的，不過在小孩子的外表，和大大方方的儀態下，我幾乎意識不到她跟我是異性。
「……那麽，我進來了。」
對方是米莎莎的話，我便不需要客氣。就這樣，我跟一隻體型是小孩子、腦袋是老年人的巨龍共處在同一澡池……不經意間，我想起正在其他國家留學的妹妹。過去我常跟妹妹一起泡澡，現在免不了把幼兒體型的米莎莎，跟她的身影重疊起來。
這時，米莎莎突然想到什麽，大喊一聲：「對了！」
「難得的機會，你來幫我擦背吧。」
「啊？」
我還反應不過來，一絲不掛的米莎莎便從澡池站起，啪嗒啪嗒地跑到我麵前，轉身坐到地上。
「趕快幫我擦背啊。還是說，你看到我曼妙的身材，魂都不知飛到哪去？嗬、嗬、嗬！」
她為什麽笑得那麽高興？
我別無他法，隻好拿來一條毛巾，在肥皂上搓出泡沬，開始擦洗米莎莎小巧的背後。她大概是覺得癢，一直笑得很開心，過不了多久，背上便都是泡沫。
我把她全身擦得都是泡沫後，興致一來，又順便幫她洗頭。
這麽一想，過去也常常像這樣幫妹妹洗頭呢——我一邊搓揉米莎莎的頭，一邊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今天似乎是米莎莎有生以來第一次洗頭，她一直興奮地叫著「哇喔——」「啊！」「眼睛好痛！」
「嗬、嗬、嗬，洗頭真是舒服！」
「很高興客人您滿意。請問是否還有哪裏癢？」
「嗯……稍微往上……對，那裏那裏……啊～～舒服舒服！你的技術真不錯，值得嘉許。」
「這是我的榮幸。」
啪唰——我往米莎莎的頭上潑水，衝掉泡沫。洗好後，換她幫我擦背。我們把身體洗得幹幹淨淨，再泡進澡池好生享受。
「「啊～～舒服舒服～～」」
我們不約而同地發出感歎，一起把毛巾覆到頭上。
溫泉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隻要泡在裏麵，即可使人心情平靜。心情平靜下來後，不論對誰都能保持友善態度。這想必也是溫泉的魔力。
米莎莎坐在我的雙腿間，背對著我，兩個人享受肌膚相親的暢快。從旁人的眼中看來，我們一定很像感情融洽的兄妹或父女。不過，實際上，米莎莎的年齡比我大上不知多少倍。
「喔，對了。你不在的時候，道後來過這裏。」
「父王來過這裏？」
米莎莎想起這件事，悠哉悠哉地提起，聲音頗為快活。
「他說啊，謠言好像在城裏傳開了。據說農民打算湊一筆錢，雇一個厲害的劍士來討伐巨龍。看樣子，我在這裏很不得人緣呢～～」
接著，她愉快地「咯咯咯」笑好幾聲。等一下等一下，你那樣開自己玩笑也太過頭，我實在笑不出來。
城裏的人到現在仍然害怕龍王拉氡，認為它是襲擊城鎮的凶暴巨龍。因此，他們渴望盡早除掉那隻惡龍，放下心中大石頭的想法，我並不是不能理解。
「那麽，直接公開你的真實身分如何？隻要大家知道你不是敵人，便不會再要求討伐巨龍。」
「我很了解你為人善良，但是很抱歉，我沒辦法跟你一樣，那麽信任人類。萬一公布真實身分，成為大家獵殺的目標，我可是會受不了。」
米莎莎的意思，是人類在強烈的恐懼之下，將失去判斷能力，屆時會出現什麽樣的舉動，誰也無法預料。何況巨龍的存在本身，已經相當足夠激發人類的恐懼。
「可是，一直隱瞞下去也不是辦法。你現在也會偶爾長出尾巴對吧。」
「尾巴？」
米莎莎歪頭表示不解。看來她尚未注意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我把先前看到裙子底下長出尾巴一事告訴米莎莎，她立刻「喔……」地開始沉吟。
「我們龍的肉體很強韌，情緒激動時，會促使細胞活化，短暫提升抵抗力，造成溫泉的效能減弱。」
「情緒一激動，會減弱溫泉的效能？」
「舉例來說，我因為烤魚太好吃而激動起來，才不小心稍微變回龍的身體。」
「那樣不行！」
這下麻煩了，之後得隨時提醒自己，千萬不能讓她情緒激動。首要步驟就是把烤魚從菜單內永遠剔除。
「唉……為什麽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永遠處理不完……」
「怎麽，你的臉色不太好喔。其他還有什麽掛心的？」
「其實……」
隻要泡進溫泉，心情即可緩和下來。我的話匣子一開，一口氣把巴別想要湯國溫泉的事情通通說出來。米莎莎一邊聽，一邊「嗯、嗯」地點頭，模樣相當可愛。
「原來如此。雖然可以得到钜額金錢，代價卻是從此再也不能泡溫泉。那麽，你決定怎麽答覆了沒？」
「嗯……我打算，讓出溫泉。」
試想看看，隻要把溫泉租出去，即可得到源源不絕的大筆金錢。與
其把籌碼壓在這棟能不能賺錢都不曉得的旅館上，這樣做才是聰明的辦法。
「但是，讓出溫泉後，國民真的會快樂嗎？」
「大家的生活富裕了，當然會快樂。」
「……嗯。」
米莎莎的那一聲「嗯」似乎另有深意。她拿起頭上的毛巾擦汗，對我說：
「這是你的國家，照你喜歡的方式做就好。」
「還有，你跟哈娜提過了沒？」
「還沒，我一直找不到她。」
「什麽？她直到剛才都待在旅館，好像是在等你，最後因為你遲遲沒有回來，她才放棄繼續等待，回去自己的研究所。」
原來我們擦身而過……我失望地垂下頭。
「……方便問一個問題嗎？」
米莎莎盤著雙腿，轉過來看向我這裏。不愧是巨龍，在溫泉裏泡上這麽長的時間，臉頰還是完全沒有紅暈。
「假設你真的要讓出溫泉，哈娜又要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這個國家不再有溫泉的話，她也沒有理由繼續待在這裏。」
除了回去帝國繼續研究溫泉，我不認為她找得到其他出路。
「那樣一來，你可能再也見不到她。真的沒有關係嗎？」
「這不是我有沒有關係的問題。哈娜本來就是帝國人，現在她的研究得到認可，即將凱旋歸國，身為她的朋友，應該帶著祝福，送她回去才對。」
「不要偷偷轉移話題。我問的是，之後再也見不到哈娜，你不會後悔嗎？」
「何必說得那麽嚴重……又不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麵。想見哈娜的話，隨時都可以去找她。」
「隨時都見得到她？」
米莎莎平常總是充滿精神，唯獨這句話的語氣，多了一層陰沉。
——我忽然想起，她站在墓碑前，低垂著頭的那一幕。
「……或許吧。」
她再度拿起頭上的毛巾擦汗，對我重複一次「照你喜歡的方式做就好」，接下來不再開口。
我泡完澡，來到被巨大蘑菇包圍的山間小屋，看見哈娜坐在地上，一個勁地將溫泉倒入皮革袋。
「你在做什麽？」
「啊，晚上好。我正在裝溫泉。」
我看向四周，發現地上還有玻璃瓶、葫蘆等等，一大堆裝滿溫泉的容器。
「巴別大人想帶一些溫泉的樣本回去，裝在容器裏的話，應該比較方便他攜帶。」
「給他帶回帝國的樣本啊，我懂了。」
我坐到她的身旁。
「那麽，巴別先生呢？」
「他先回旅館吃晚餐。」
「所以我跟他也擦身而過嗎……不過這樣正好，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老早便想找一個不會被人打擾的地方，好好跟哈娜談談。現在這樣的情況，正是可遇不可求。我直視著哈娜，哈娜的臉頰漲得通紅，鏡片也因為溫泉的熱氣而起霧。
「隻、隻有兩個人……正好……」
她會錯我的意思，緊張得內心怦怦亂跳。我看出她想成什麽意思，也焦躁起來，硬是逼大腦變出一個話題，改變兩人之間的氣氛。
「對了，優菲也說有事情想跟你談，一直在找你。」
「啊，是的。剛才我跟她見過麵了。原來優菲小姐也很辛苦呢。不過啊，看到她也有少女的一麵，感覺有點高興。」
「少女的一麵？」
「咦，優菲小姐沒有跟你提到他的事嗎？」
「『他』？」
「啊……」
哈娜急忙轉身麵向牆壁，雙手交握像是要祈禱。
「優菲小姐……這件事該不會要對有馬保密吧？對不起，對不起……」
「『他』是指什麽人？」
「沒什麽！我什麽都沒說！請把剛才的話忘了！」
「聽你這樣說，我反而更好奇。說嘛，優菲到底告訴你什麽？偷偷說給我聽就好。」
「不行！我不可以說出口！」
哈娜那麽神秘兮兮，我當然更不可能就此作罷。既然哈娜堅持不漏口風，我便不客氣地湊過去。哈娜眼鏡上的霧氣尚未散去，又看到我猛然靠近，嚇得把臉別開。
「太、太近了，請離開一點。」
「隻要你乖乖告訴我，我便答應離開。」
她對男性缺乏免疫力，此刻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觀察她的反應頗為有趣，於是我又湊得更近……啊，她的頭發好香。
「我、我知道了！我說，我說！拜托你快點離開！」
「……」
經過整整三秒的猶豫，我才懷著不舍的心情，遠離她的身體。
「那麽，優菲跟你說了什麽？」
我對她們的談話內容充滿好奇，哈娜發出「嗚嗚～～」的嗚咽聲，不情不願地開口。
「優菲小姐在帝國修行武術時，遇到一名向她求婚的男子。」
「嗯……你說求婚？」
「優菲小姐沒有明確拒絕，但也沒有回覆對方，而選擇直接逃避。在那之後，也沒再見過對方。所以，她希望我提供協助，避免在這段期間遇到那個人。」
「等、等一下！你的意思，該不會是……那名求婚者也來到這裏，優菲又不想見到他，所以來拜托你幫忙？」
關於那名求婚者的身分，不用想也知道是誰。連聲名遠播的劍士優菲都尊敬，讓她無法斷然說不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劍聖韋林格勒。
「我完全不曉得她遇過那種事情，難怪現在她說什麽都不肯靠近溫泉旅館。」
話說回來，遇到男性向自己求婚，連答覆都不給便先逃之夭夭……優菲的確很不像這種有少女心的人。按照她的個性，應該要當場明確回答「好啊！」或「我拒絕！」才對。
「說、說到這裏可以了吧。要不要換個話題？」
被迫說出別人的秘密，使哈娜飽受良心苛責。她強硬起來，打算轉移話題。
對喔，我來這裏的目的，也不是聽姐姐的秘密。於是我深呼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後，正式進入主題。
「巴別先生想要跟湯國租溫泉。」
我老實告訴哈娜，自己打算把湯國的土地租給帝國，換取大筆租金。哈娜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當然感到驚訝，但她仍然閉緊嘴巴，靜靜聽我說到最後。
「如果，這裏的溫泉真的成為帝國所有……」
我空著的手閑得發慌，索性拿起地上的一個皮革袋把玩。
「……你會離開這裏嗎？」
我稍微抬起眼睛觀察哈娜，但無法從起霧的鏡片窺知她的表情。
「你覺得我要怎麽做？」
她把我的問題丟回來。
這種問法真狡猾。我隻有回答一途。
「……我認為，你應該回去聖遺物研究所。」
研究溫泉是她長年以來的夢想。如果能在最頂尖的研究機構達成這個夢想，對哈娜而言，無疑是最幸福的事。
以研究員的角度來說，繼續留在湯國，是絕對沒有未來的。想研究出什麽成果的話，便應該回去帝國。這是最妥善的做法，任何明眼人皆一看即知。因此，我沒辦法對她說出其他的答案。
「……有道理。」
在無法得知表情的情況下，哈娜略微點一下頭。
我用力握住手中的皮革袋，結果因為太大力，把裏麵的溫泉擠出袋口，流到我的手上。
「……不。」
我的嘴巴突然不聽使喚，擅自說出自己不願意說的話。
「其實，我不希望你離開，去到任何地方。」
連我自己聽到，都吃了一驚，不敢相信自己在說什麽。可是，我的嘴巴並未就此停下。
「其實，我也不想把溫泉讓出去。我很喜歡溫泉，我想跟大家共同經營這間溫泉旅館！」
「有馬……」
「這裏的溫泉可以實現眾人的願望。不管是誰，隻要泡進溫泉，都能變得幸福。因此，我需要你的力量，希望你留在身邊……哈娜，我真的需要你！」
此刻的我仿佛著了魔，激動地抓住哈娜的肩膀，把內心的想法一口氣傾訴出來。
哈娜嚇了一跳，帶著泛紅的臉頰直視著我。她的臉，好近。
我認真地詢問：
「……這個袋子裏裝的，是什麽溫泉？」
「是，是老實說出內心想法的溫泉。」
原來如此！難怪我覺得不對勁！
我放開她的肩膀，全身鬆軟，整個人癱坐下去。「你還好吧？」哈娜趕忙上前關心，我無力地問道：
「你啊，為什麽要調配這種溫泉？」
「這是巴別大人調的。他真的很厲害，才短短一天，便成功調配出溫泉。巴別大人從以前開始，便是相當出名的天才少年，全帝國有誌鑽研學問的人，都很崇拜他……」
哈娜也崇拜巴別嗎？這麽說來，她第一次見到巴別時的反應，的確像是看到崇拜的人出現在眼前，緊張不已的小粉絲。原來，她對巴別抱持的，是崇拜之情……
「所以你不是喜歡他對吧。這樣我就放心了。」
「咦？這句話的意思是……」
「嗯？沒什麽，隻是有點嫉妒，擔心你會不會被那個人搶走……啊，差點忘記，這個溫泉會讓我說出實話……」
哈娜聽了，臉紅得像一顆熟透的番茄。我好想把頭狠狠地往牆上撞幾下……這個溫泉的效能未免太危險。
「哈娜，要怎麽做才能讓溫泉失去效能？」
「嗯……這是巴別大人調出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也不知道如何變回原狀。
……這下不妙，最好趕快離開此處。我可不敢想像，自己接下來還會脫口而出什麽話——想是這麽想，我卻因為太過驚嚇，身體仍處於癱軟狀態，連站都站不直。
「請問，你還好吧？站得起來嗎？」
她出於擔心，把我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支撐我站起來。我凝視她的側臉，說道——
「你身上的味道真香。」
啪！
哈娜冷不防地鬆手，使我再度倒下，頭部撞擊地麵。
不行不行，再這樣下去，事情會一發不可收拾。
我心急如焚，一旁的哈娜也陷入混亂，發出「嗚……」的呻吟。我好不容易重新站起身體後，哈娜紅著臉頰，怯生生地詢問：
「有、有馬對我，是怎麽想的？」
「咦？」
我反射性地思考這個問題的意涵，不由自主地開口——
「我對你——」
就在這個當下，有人「砰」的一聲，用力踢開小屋的門。
「有馬在嗎！」
優菲神色慌張地闖入小屋。來得正好！
「來得正好！」
「啊？」
「沒什麽，不要理我。倒是你有什麽事？」
「大事不妙了！」
「唔～～」哈娜怨恨地瞅著優菲，臉頰的紅暈仍未退去。但優菲無暇顧及，指著屋外說道：
「快點過來！城裏的人聚集在旅館前暴動！」
我們跟哈娜回到溫泉旅館，看見二十幾名男子擠在門口大聲咆哮。忙著阻擋群眾的指宿看到我，立刻大叫：
「有馬殿下！請盡快阻止這些人！」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不斷吵著要見韋林格勒先生……」
「咱們出錢雇那個男底，當然有權利找他見麵！」
這群貌似農民的青年操著農家口音，嚷嚷要見客。在旁跟著高呼「沒錯！沒錯！」的群眾，大概也挹注不少資金，雇用劍豪打倒巨龍。
大家看起來明明很貧窮，想不到還有那麽多錢。
「大家看起來明明很貧窮，想不到還有那麽多錢。」
「說啥貧窮！不準瞧不起咱們！」
「咦！為什麽他們知道我在想什麽？」
「你的嘴巴把心裏想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經過哈娜提醒，我趕緊捂住嘴巴。農民們感覺被瞧不起，怒火中燒，直衝著我而來。
「咱們本來就沒有幾個錢，現在好不容易湊成一筆數目，雇來劍士大人。結果，你們為什麽不讓他去打倒巨龍，留在這裏吃喝玩樂來著！」
「吃喝玩樂？」
這麽說來，我確實要求指宿用豪華的料理留下劍聖，不讓他出發去討伐巨龍。農民不知是從哪裏聽來這個消息。
對貧窮的農民來說，耗盡所有積蓄雇來一個劍士，卻看他天天待在這裏享受高級美食，內心肯定很不是滋味。簡單說來，他們是因為嫉妒才生氣啊……
「簡單說來，他們是因為嫉妒才生氣啊……」
「你說啥！不準瞧不起咱們！」
糟糕，我說得越多，湯國第一王子的威信越是下落。為了維護王室的尊嚴，還是緊緊閉上嘴巴為妙。
「說點話是會怎樣！一聲不吭還算男人來著！」
看來即使我緊閉嘴巴，威信照樣繼續下落。
不行，就算我現在開口，事情也不可能轉圜。不如先請其他人跟他們溝通看看。
我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哈娜，無奈她個性怕生，沒辦法好好跟人說話，她一跟我對上視線，立刻激動地來回搖頭。不得已之下，我隻好轉而尋求一旁的優菲。
「我雖然擅長劍術，但是不擅長跟人吵架，所以才找能言善道的你來處理。」
優菲也理所當然地把整個問題丟回我身上。
這下不妙，現在的我一開口，隻會對抗議的群眾火上加油。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不用開口，便讓事件圓滿解決……
上天似乎聽見我的願望，派了一個新角色登場。
「諸位，我就在這裏。我沒有逃避，也沒有躲起來。」
一名腰際佩掛長劍的美男子，在穿著女仆服的米莎莎引導下，來到大門口。米莎莎大概是聽到外麵的騷動，趕緊把韋林格勒請出來。以番頭的立場而言，當然得盡量避免讓客人站上火線，但騷動演變至此，也沒有其他辦法。
「劍士大人！請你快出發去打倒惡龍！隻要龍王一天活著，咱們便一天沒法好好吃飯睡覺！」
農民在大門口激動地陳情，劍士認真地聆聽，米莎莎的太陽穴冒出青筋，眉毛不停顫抖。嗯，她生氣了，她絕對生氣了。
「好好好——」韋林格勒先安撫群眾，再用洪亮的聲音宣誓：
「本人跟諸位約定，一定會打倒龍王拉氡！本人留在這裏的目的，是搜集龍王的相關消息。為了打倒可恨的巨龍，這些準備工作皆不可或缺。」
不愧是擁有劍聖名號的男人，說話跟態度都有一種莫名的說服力。在「為了討伐惡龍」的名義下，農民也不得不乖乖接受。
「那麽，你打算什麽時候上路來著？」
「待資料搜集得夠齊全，有十足的把握打倒巨龍，我便立刻出發。雖然對各位過意不去，不過這段期間，還請多多擔待。」
農民聽了，開始你一言我一語。
討伐巨龍當然是越快越好，但如果準備不周全，而被巨龍打敗，到頭來也是一場空。他們聚在一起討論要怎麽辦，韋林格勒神情嚴肅，在一旁等待結果。
劍聖果然是劍
聖，遇到騷動仍舊泰然自若，確實給人靠得住的感覺。正當我為他的風範感到佩服時，優菲拍拍我的肩膀。
「我有一個問題。」
她滿臉納悶地指著韋林格勒。
「那個人是誰？」
「啊？你在說什麽？他當然就是劍聖韋林格勒。」
「我才要問你在說什麽。韋林格勒長得很高大，而且全身都是毛。我實際跟他交手過，絕對不會錯。」
「……」
麵前這位「自稱」劍聖韋林格勒的美男子，怎麽看都不是全身毛茸茸的巨漢。他突然一改毅然的態度，放低姿態對農民說：
「我了解了。既然諸位那麽說，我就為你們立刻出發。隻不過，我要收取兩倍的報酬，沒有意見吧？」
「兩、兩倍？這……」
「計劃提前的話，我承擔的危險也會提升，這是很合理的報酬。恕我失禮，這個價格沒有再讓步的空間。」
「可、可是，兩倍實在有點……」
「不然，你們可以出到多少？」
「嗯……一點五倍底話……」
「好，成交，那麽就一點五倍！請諸位立刻付清。收到報酬後，我便立刻出發。」
韋林格勒上一秒才說沒有讓步的空間，下一秒馬上砍價。我看著他們一來一往，不由得開始擔心。
……這該不會是詐欺吧？
「這該不會是詐欺吧？」
一回神，我已經把話說出口。
原本準備回家拿錢的農民聽了，瞬間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那名劍士。不過，「自稱」劍聖韋林格勒的美男子不改從容，哼一聲鼻子。
「諸位，盡管放心。劍聖韋林格勒不會欺騙任何人。本人賭上劍聖之名，發誓一定達成與諸位的約定！」
「反正你本來就不是韋林格勒。」
回過神時，我又把心裏想的事情說出口。啊～～不管啦，豁出去了！
「你這個冒牌貨已經被拆穿了，快點老實招來。」
農民聽到我這麽說，視線更加集中在美男子的身上。美男子見無法繼續裝蒜，奔出大門，拔出長劍指向我。
「我當然是劍聖韋林格勒本人。既然你說我是冒牌貨，就來打倒我！」
「那麽，恭敬不如從命。」
優菲大膽地說著，走到我麵前。她的一隻手同樣握著不知哪裏拿來的長劍。
美男子見到這位威風凜凜的女劍士，仍然沒有一絲動搖，從容地舉起劍。
「勸你最好放棄。一個女生怎麽可能打倒我韋林——」
鏗！
火光乍現，自稱劍聖手中的長劍掉落地麵。
圍觀的群眾無不倒抽一口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劍的優菲，緩緩把劍收進鞘內。那名美男子愣在原地，半句話也說不出口。由於優菲揮劍的速度太快，他甚至不曉得自己已經被攻擊。
「你的劍掉了，撿起來。」
優菲用下顎指向地上的劍。
美男子這才回神，趕忙撿起自己的劍，重新擺好架勢。
「我看你是女生才一時疏忽，這次可不會再——」
鏗！
優菲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擊落美男子手上的長劍。
「你的劍又掉了，撿起來。」
她一麵挑釁，一麵從容地把劍收回鞘中。美男子被她挑釁，卻完全生氣不起來，反而血色盡失，徹底喪失鬥誌。沒辦法，這兩個人的實力落差太懸殊。
盡管如此，優菲並不打算放過他。
「撿起來。」
在優菲帶著魄力的盛怒下，美男子反射性地把劍撿起。
咻！
優菲再揮一劍，隨著一股猛烈的風，男子手上的劍應聲斷成兩截。
以閃電之速拔出之長劍，在優菲的手上旋轉幾圈，最後劍尖落在美男子的鼻子前。
「咿～～」
他嚇得慌忙逃進人群，拿著斷掉的劍到處亂揮，要那些人讓出路來。
農民驚慌地大叫逃竄，指宿也混雜在其中。那名男子已經神智錯亂，毫不留情地要襲擊指宿。指宿迅速把手伸到腰際……這才發現身上沒有任何武器。
「糟糕！」
他迫不得已，隻能赤手空拳對付揮著斷劍的男子。
「指宿！危險！」
我叫出聲音時，其實已經來不及。那名男子的劍即將觸到指宿之際，他的身體不知怎麽地，突然高高飛上天空。
在一陣哀號聲中，他頭下腳上地墜落地麵。可憐的詐欺師經這麽一撞，當場像是斷了線的人偶，失去意識。我看向指宿那裏，要了解發生什麽事，結果發現米莎莎擋在他的前麵。
「這種程度也想打倒巨龍，不要笑死人。」
從女仆裙下伸出的龍尾巴，「啪」的一聲落到地麵。看來她即是用又大又結實的尾巴，賞那名男子重重一擊。
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米莎莎的尾巴上。我趕緊小聲告訴她：
「米莎莎，尾巴！你的尾巴跑出來了！」
「唔，我好像太激動，做了不該做的事。」
她左右擺動小小的臀部，要把尾巴藏起來。我不得不承認，這個動作真的非常可愛。可是，一條巨大的火紅色尾巴在泥土地上掘來掘去，想必是非常駭人的場景。
話說回來，米莎莎會那麽激動，代表她對嘮嘮叨叨的指宿有好感。想到這裏，我的嘴角忍不住略微上揚。不過，一看到農民的臉上滿是懼怕，我又立刻把表情繃緊。
那些男人個個臉色蒼白，害怕得不停顫抖，勉強擠出聲音：
「是、是尾巴來著……」
「她不是人類吧？」
「難不成，是真正底，巨、巨龍……」
不妙！要是再這樣下去，米莎莎的身分會曝光！現在非得蒙混過去才行——沒想到我嘴巴一開，立刻回答了他們的疑問——
「沒錯！米莎莎就是龍王拉氡！」
完蛋了！
經過一夜的騷動，第二天天亮——
我揉著惺忪的雙眼，搖搖晃晃地走在旅館走廊上。
前一天的夜裏，我又是逮捕冒牌劍聖，又是想辦法堵住目擊者的嘴巴，忙完整起騷動的善後，太陽都已經升起。我忍著嗬欠，看向窗外，旭日從山中散發聖潔的光芒，啊——真是耀眼。
「詐欺嗎……原來經營旅館，也會遇到這種狀況。」
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如此理所當然的道理，我到今天才深切體會。身為旅館經營者，我必須對旅客抱持更高的警覺。
我懷著強烈的羞愧和倦意，在一間客房前停下腳步。忙了一整晚沒有睡覺，緊接著又是今天第一個行程，拜訪巴別住的房間。
「打擾了。」
我敲門後，直接拉開拉門。巴別也做好出發準備，將袋子夾在腋下，正要走出房間。
「哎呀，早上好。」
巴別麵帶笑容對我點頭，似乎對我臨時造訪不感驚訝。他爽朗的應對談吐充滿和善與沉穩，讓我放鬆戒心。
——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既缺乏談判手腕，又不擅長說謊的我，再次提高警覺。
「不好意思這麽早前來打擾。其實，我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請問，你正準備出門嗎？」
「沒錯。我要先回一趟帝國，之後會再來拜訪。關於溫泉的契約，我們可以屆時討論。」
「這樣啊。那麽，你攜帶的東西又是什麽？」
我看向夾在巴別腋下的袋子，他笑笑地打開讓我看。袋子裏麵塞滿裝有溫泉的玻璃瓶
、葫蘆、皮革袋等容器。
「我想帶一些溫泉的樣本回去。若要說服腦筋比較頑固的人，最好的方法便是實際展示給他們看。」
他帶溫泉樣本回去的目的，是實驗給聖遺物研究所的高層看，說服他們答應進行研究。
「不介意的話，請收下一罐。如果想知道誰的真心話，這個將對你有幫助。」
他笑咪咪地遞上一個玻璃瓶，裏麵八成就是昨天哈娜所說「老實說出內心想法」的溫泉。
「……我收下了。」
我接過玻璃瓶，當場打開蓋子，將溫泉淋到巴別的頭上。他立刻變成如同字麵所說，性感地滴出水的美男子。
「請問這是在做什麽？」
巴別的雙眼眯得更細了。即使被淋得一身濕，他依然維持平靜的語調，不改友善的態度。他究竟真的是一個那麽好的人，抑或是……
「我想聽聽你的真心話。」
前一晚的溫泉效能尚未消退，現在的我仍舊無法說謊。因此，我不找任何藉口，坦白說出自己的目的。巴別露出既不像驚訝，又不像苦笑的半吊子表情，問道：
「你打算問我什麽？」
「你想要這裏溫泉的真正理由。」
先前他告訴我，想利用溫泉的力量，拯救受疾病和饑餓所苦的人民。如果是抱持這種想法的人，我當然很樂意把溫泉交給他。
然而，在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我要知道他的真正想法，確認他果真是個大好人，或者有其他意圖。
「請告訴我，你想要拿溫泉做什麽？」
「讓優菲成為我的妻子。」
巴別眼睛眨也不眨地回答。下一秒，他也愣了一會兒，頭上冒出問號。
「原來如此，這個溫泉真不簡單。即使是沒有要說出口的話，隻要心裏有那種念頭，嘴巴便會自己動起來。」他從容地露出一笑。
我聽到他的真正目的，腦筋一下轉不過來，陷入混亂。
「你想娶優菲為妻，這是什麽意思？」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帝國舉辦的禦前賽事上。她跟劍聖韋林格勒打得不相上下，令我一見鍾情。她戰鬥的英姿，就像女武神一般神聖……」
「我不想再聽你的初戀經過。請你直接解釋，為什麽租下這裏的溫泉跟娶優菲為妻有關連。」
巴別再度泛起笑意。那抹微笑不知是因為自己的心上人談到一半，被打斷而不滿，或是因為不用再提害羞的私密話題，而鬆一口氣。
「我最大的目的，是讓一直不把我放在眼裏的優菲，見識我的力量。我要讓她明白，不論是再高強的劍術，終究敵不過金錢和權力。」
他的語氣頗為愉悅。
「我支付大筆金錢，跟貴國租下溫泉後，將對貴國的經濟和資源，產生絕對的影響力。那樣一來，我便能以溫泉和钜額租金為要脅，在這裏為所欲為。到時候，高傲又強勢的公主為了討好我，自然會主動屈服在曾經不屑一顧的男人麵前。」
被譽為帝國首屈一指的天才，原來是個天字第一號大白癡。竟然隻為了出一口氣，便想把整個國家收為自己所有。
「這簡直太亂來，你的做法太瘋狂了。」
「謝謝你坦率的感想。」
巴別的盤算通通曝光，他臉上的笑容卻沒消退半分。那份從容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他有辦法悠哉到那個地步？
「話說回來，這裏的溫泉實在很棒，遠超出我的預期。有了這裏的溫泉，不論受到再嚴重的傷，都不需要擔心。帝國軍將成為真正的無敵軍團，征服整片大陸也不再是夢想。」
「你打算把溫泉用在戰爭上？」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問這種問題。不要忘記，我可是帝國軍聖遺物研究所的所長。聽清楚，是『帝國軍』喔。本研究所的目的，即為將古代人的科技應用在軍事方麵。」
他一臉笑笑地說著，絲毫不覺得哪裏不對。
這時，我才深刻體認到，自己是個濫好人，竟然想把貴重的溫泉租給這種家夥。
「我不會把溫泉讓給你。」
我盯著眯細眼睛的巴別，一字一字清楚說出自己毫無虛假的真心話。
「溫泉的用途是療愈身體、讓心靈平靜。任何人泡在溫泉裏，心情都會變得和緩。溫泉應該要讓人們幸福，而不是作為戰爭用。溫泉是和平的象征！」
「不，溫泉沒有善惡之分。它會引導人們走向幸福或毀滅，取決於使用的人。」
談判破裂。
隻說得出真話的我們，有如在無形深淵的兩端相望。
「兩個老實的人，恐怕是無法好好談判。」
事到如今，巴別依舊保持笑容。他帶著袋子踏出腳步。
「我了解你的想法了。我會改天再來拜訪。」
「不論你來幾次，我都不會同意。」
「嗯……真的是這樣嗎？」
他意味深長地低語，把手探進口袋，取出一支裝有透明液體的試管塞給我。
「現在這個狀況，一定有很多不便吧。若不介意，可以使用這個。」
「這是什麽？」
「讓心裏想的事老實說出口的效能消失的溫泉。」
「名字真長。」
盡管我們的對話沒有什麽緊張感，但兩人隻是把心裏想的內容說出口，根本無法好好談判。
「那麽，不妨稱它為『中和劑』。」
「我也讚成。不過，想不到你連中和劑都調出來了……」
「這是當然的。沒有解毒劑的毒藥非常可怕，我不可能直接帶在身上。」
「……溫泉不是毒藥。」
「我們的看法出入不小呢。」
巴別走過我的身旁，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
「這棟旅館真不錯，我很喜歡。近日我還會再造訪。」
直到最後一刻，他仍維持一貫的從容，悠然走向旅館大門。
可是，那種從容相當可疑。
……他明明有中和劑，被我淋到溫泉時，卻不拿出來用，而選擇老實說出自己的企圖。隻要他用中和劑讓溫泉失效，真正的目的和企圖便不會曝光——
像他那種人，要騙過我這種濫好人，簡直輕而易舉。為什麽他不這麽做？
……難道他認為，沒有繼續欺騙我的必要？
那樣的話，又代表什麽意思——此刻的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原來巴別回去啦。」
吃早餐時，我把這件事告訴優菲。優菲放下筷子，大大籲一口氣。我很少看到她這麽明顯地露出放鬆表情。
巴別離去後，我、哈娜、優菲、米莎莎到大禮堂吃早餐。出現在餐桌上的，是指宿參考古文書做的湯人傳統料理。
我喝著名叫「湯」的透明液體，同時觀察優菲的表情，詢問：
「跟你求婚的人，就是巴別？」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件事？」
優菲緊皺眉頭思索，接著忽然想到什麽，銳利地瞪向哈娜。哈娜迅速別開視線，端起碗喝湯，用熱氣讓鏡片籠罩上一片白霧。
「……那個男的，的確向我求過婚。」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優菲身上，她終於歎一口氣，表示投降。
「我沒有結婚的打算，這不是很明顯，一看就知道嗎？那個男的卻不死心，一直糾纏著我，看我不吭聲便得寸進尺，最後甚至一天二十四小時騷擾個沒完……」
也就是說，巴別曾經夜襲過優菲？未免太不要命。
優菲越回想越火大，把筷子握得劈啪作響。米莎莎在一旁聽著，嘴裏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這裏的仲居，請多指教。」
「嘿嘿～」身穿女仆服和迷你裙，將火紅色長發紮成雙馬尾的少女，站在旅館大禮堂，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
優菲跟指宿聽到這名新人加入，明顯露出錯愕的表情。
「我、我、我才不會承認！」
下一秒，指宿換上猙獰的麵目強烈反對，激動地腦血管幾乎要斷裂。
「竟然雇用一隻巨龍，簡直豈有此理！老夫死也不會認同！」
「現在我已經從龍變成人類。」
「你原本是一隻龍便沒什麽好說的！甭想商量！」
他拚命跺腳，怒氣衝衝地大聲嗆回去。指宿為了拉氡原本是一隻巨龍，便氣到這個程度，器量未免也太狹小。
「指宿，這件事已經決定下來，再怎麽反對也沒有用。」
「殿下，您是認真的嗎？她可是一隻巨龍，絕對會把這裏鬧得天翻地覆的喔！既然如此，隻好由老夫去向國王陛下報告。陛下不可能容許這種荒唐行徑，在旅館雇用一隻龍！」
「我早就跟父王報告過囉。他還高興地說：『你這小子挺行底嘛，有辦法雇到一隻龍～』」
「陛下啊啊啊啊啊——」
指宿聽了，崩潰地抱頭跪到地上。嗯，看來他是妥協了。
「優菲也沒有問題吧？」
「你覺得好的話，我是沒有意見……」
優菲目不轉睛地盯著穿著女仆服的拉氡。
「……隻不過，把一個小女孩打扮成這樣，是你的興趣嗎？」
「才不是！這是仲居的製服！」
「光是仲居這個東西，我就已經聽不懂。」
啊，對喔。溫泉是古代文明的遺產，現代人一下子聽到「番頭」、「仲居」之類的溫泉用語，當然摸不著頭緒。因此，現在應該先跟他們解釋清楚。
「簡單說來，仲居即為傭人，主要負責接待、送菜之類的工作，類似現在的女仆。」
「原來如此，所以才要穿上女仆服。」
在湯人的時代裏，也存在仲居專用的製服，可惜從古文書的記載看來，那套服裝實在太奇特，複雜到完全無從看出如何穿著，想重現出來幾乎是不可能。不得已之下，我們才用女仆服代替。
「不過，這套衣服跟你未免也太搭配……」
優菲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變成少女的前巨龍，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這個惹人憐愛的少女也輕輕拉起裙擺，漾起甜美的微笑，優雅地對優菲行禮。
「大姐姐，請多多指教?」
「唔！」
少女的聲音充滿嬌媚，優菲不禁評然心動，露出變態本性。「很好！非常好！」她雙眼滿布血絲，大聲地對我說讚。
「嗬，真是膚淺。」
少女見到優菲的反應，嘴角浮現邪惡的笑容。這兩個人完全沒救了。
「『米莎莎』?」
陽光和煦的燦爛午後，我跟哈娜從山間小屋出發，沿著山路前往王宮。哈娜聽到這個名字，稍微歪一下頭，模樣相當可愛。走在一旁的我大力點頭，表示沒錯。
「總不可能在大家麵前直接叫她龍王拉氡吧。所以，我幫她取了這個人類姿態用的假名。」
我將拉氡成為旅館的仲居一事告訴哈娜。再怎麽說，拉氡在這裏已經成為知名人物(知名龍物？)，當著眾人的麵直呼其名，無疑是自找麻煩的舉動。
「可是，她變得那麽小，工作上真的沒問題嗎？」
「不要看米莎莎外表隻是個小孩子，若論年齡，在我們之中可是最年長。而且啊，她的身材小歸小，一樣很有力氣，嘴巴又可以噴火，這種人才要上哪裏找？」
「是啊，嘴巴還可以噴火……」
米莎莎畢竟是由巨龍變來，以人類的標準而言，身體強健得不可思議，雙手又很有力氣。所以我雇用她在旅館工作，不單純是因為看她走投無路，而覺得可憐。
「不過，這樣一來，露天溫泉、番頭、仲居通通都有了。接下來隻要等旅館完成，便能開始營業。」
「嗯，準備得差不多了。」
「是啊，終於。」
我們往下眺望建在山麓的旅館。先前由於龍王造成的騷動，使進度有些耽擱，但整體仍然算是順利進行中。旅館建築已經蓋得差不多，再來隻剩下內部裝潢，以及通往露天溫泉的走廊。
「總算要開始了。」
哈娜從一開始，便參與我構思的溫泉旅館計劃，所以此刻的感動也格外深刻。她鏡片後方的雙眼，甚至微微閃著淚光。
仔細想想，這一路上，我盡是受到哈娜的幫助。不論是古文書、湯人，乃至於溫泉，一切都是她教給我的.，也因為她懂得如何調配溫泉，我們才能用「可以實現任何願望」作為號召，吸引觀光客。
要是哈娜沒有來到湯國，我不可能想到興建溫泉旅館。
哈娜是我的恩人。正因為遇見了她，我才能夠——
「請問，怎麽了嗎？」
「啊，沒什麽沒什麽。」
我看著哈娜的側臉，一不小心太入神。哈娜疑惑地轉過來，我連忙搔搔鼻子，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
這時，我又側眼瞄過去，對她問道：
「……哈娜，你會一直留在這個國家吧？」
「會，這是當然的。」
她想也不想，便帶著花一般的笑容回答。
「再也沒有其他地方，比這裏更適合研究溫泉了！」
「嗯……的確……」
唉，好吧。隻要哈娜留在這裏，溫泉旅館便能永保安泰。我放心下來，跟哈娜肩並著肩，走下山路。
這個時候的我，打從心底相信，未來我們也能一直這樣走下去。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這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唔，番頭！你來得正好！」
我跟哈娜一走進溫泉旅館，穿著女仆服的米莎莎立刻上前迎接。我正納悶有什麽事，便看到另一名同樣站在門口的年輕男性。
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不怎麽靠得住的柔弱男子。
他大約二十歲左右，身材纖瘦，留著一頭金色卷發，雖然五官沒有顯著特色，但還算是美男子。眯眯眼跟上揚的嘴角，也營造出溫和的氣息。
他的衣裝沒有花紋，乍看之下相當樸素，但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做工非常細致，而且幹淨清爽，搞不好比我這個貴族身上穿的還高級。不僅如此，從他挺直背脊，直視我的眼睛這點看來，我感覺得出他是很注重禮儀的人。
「初次見麵，請問您就是『番頭』嗎？」
這名金發青年的說話聲優雅沉穩，跟外表非常契合。我正要開口回答時，哈娜驚慌地叫出聲。
「巴、巴別大人！」
我連忙轉頭，隻見她捂著嘴巴，驚訝地睜大雙眼。這是怎麽回事，難道哈娜認識這個人？
「您該不會，就是哈娜？」
「是、是的！請問，巴別大人為什麽會來這裏……」
哈娜再一步緊張地詢問。從兩人的對話聽來，似乎是哈娜單方麵認識這一個人。她的臉頰染成紅色，帶著憧憬的眼神凝視對方……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我的胸口湧上一股複雜的感情？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位？」
我不帶好氣地開口，這名青年沉穩地低下頭，恭敬地對年紀較小的我行禮。
「不好意思，還沒有自我介紹。我是巴別·巴尼亞，一個月前受命擔任帝國軍聖遺物研究所之所長一職
。」
「巴別大人成為所長？」哈娜的臉上滿是驚訝。
盡管我不清楚細節，但是這麽年輕便攀上帝國軍引以為傲的研究機構頂端，想必非常了不起。
「失敬。」
巴別所長輕輕按住我的肩膀往後推。他的動作不大，我卻不知道為什麽，感受到一股無法反抗的威嚴。
「哈娜小姐，我拜讀了你的溫泉研究報告。」
「是、是的！」
巴別極其自然地與哈娜握手，哈娜似乎也不排斥他，興奮得不自覺拉高音調。
……到底是怎麽回事，突然覺得心裏冒出一把火。
「這份報告內容非常有意思，請務必讓我親眼看看你提到的溫泉。」
「是的，我非常樂意！」
在所長的讚美下，手依然被握著的哈娜展露欣喜笑容。
形象溫和的巴別所長無視我苦澀的表情，繼續告訴哈娜：
「隻要確定你的報告內容為真，即可立刻辦理手續，讓你回到聖遺物研究所。」
聽到這裏，原本開開心心的哈娜，臉上也籠罩一層陰影。她往我這裏看一眼，但隨即被所長拉過去，擋住視線。
「把你除名是我們的不對。我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所以請盡速收拾行李，跟我回去帝國吧。」
「這是什麽……紫萁？長在山上的野草啊。竟然得吃這種雜草，人類真是饑不擇食。」
尚未脫掉女仆服的米莎莎坐在桌前，對端上來的晚餐發出抱怨，以及「炒什麽草啊」這種不知是不是諧音笑話的東西，但還是乖乖把紫萁放入嘴巴啃。
「惡～～」
啊，還給我吐出來，真不幹淨。
今天的晚餐時間，我們聚集在旅館大禮堂，試吃各式各樣的菜肴，以期逐一重現古文書記載之「湯人傳統料理」，兼尋找有潛力成為旅館招牌的菜色。
順帶一提，參加者有我、米莎莎、指宿三位。哈娜忙著招待巴別，所以沒有出席。此時此刻，他們兩人想必正窩在溫泉研究所內。兩個人啊……
「有馬殿下，您遲遲沒有動筷子，是不是不合口味？」
現在的指宿不僅穿著看了便覺得難受的軍服，外麵還多圍上一件圍裙。我發呆到一半，聽見他不安地詢問，趕緊拿起湯國特有的餐具「筷子」，夾起一把野菜。
「不會不會，很好吃喔。」
「這樣啊，那就太好了。」指宿這才鬆一口氣。
既然他圍著一件圍裙，當然代表整桌的菜肴都是他所料理。指宿雖然生長在正統的軍人世家，想不到下廚這門活兒也難不倒他。
「對了，優菲呢？好像中午過後便沒看到她。」
「優菲大人到旅館之前，都跟我們一起行動，但是到了這裏，便突然想起什麽，迅速回去王宮……」
「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優菲最喜歡的，莫過於我這個弟弟和可愛的女孩。這樣的人竟然舍得不見我們便回王宮，肯定有什麽不得了的事。
「是不是在來的路上發現什麽？」
「嗯，這個老夫也不知道……」
「哇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時，米莎莎毫無預警地放聲大叫，嚇得我跟指宿差點往後栽。
什麽？發生什麽事情？
「太、太、太美味了！這是什麽東西？」
米莎莎還不習慣使用筷子，直接抓起烤魚的頭跟尾巴，湊到我們的麵前。這條魚的身體已經消失，原來她是因為太美味，才忍不住叫出聲來。
「這個啊，是鹽烤香魚。」
「鹽烤香魚！能夠讓一條魚變得這麽美味，看來人類的智慧不容小覷！」
「不，你說得太誇張了。這不過是一條烤魚。」
「蠢貨！你難道不明白這種顛覆抓到魚直接吃的既定觀念，異想天開的創造力有多偉大？即使再給我們龍幾千幾百年，也不可能想到要把魚烤過再吃！」
「或許你們龍都直接生吃，這在人類社會裏，是非常普通的料理法。」
「什麽……隻、隻是普通的料理法！想不到人類對食物的探索，是如此地無窮無盡——」
「米莎莎，如果要吃烤魚，這裏還有很多料理！」
指宿聽到自己的手藝被大大讚美，高興地當起賢妻，把一大堆魚料理往米莎莎的麵前送。「哇喔——」米莎莎看到這麽多美食，也興奮地高聲歡呼，口水都快滴了下來。
她從頭部開始大啖烤魚，整張臉堆滿喜悅，指宿也笑咪咪地在一旁觀看……總覺得這兩個人，其實滿合得來的。
「好多烤魚?好多烤魚?」米莎莎吃得滿嘴油膩，指宿用紙巾幫她擦幹淨。這時——
啪嗒、啪嗒——
某個地方發出詭異的聲響。
我納悶地轉頭環視禮堂，尋找聲音的來向。結果，我在女仆服的裙子底下，看見一條龍的尾巴。那條尾巴興奮地四處擺動，不時「啪嗒、啪嗒」地拍打地麵，像極了小狗高興時的模樣。
「米莎莎，那條尾巴」
「嗯？這個氣息，該不會是——」
她猛然站起，轉身衝出大禮堂。喂，你要去哪裏！要是被誰看到那條尾巴，導致真實身分曝光，可是會引發大騷動的！
我跟指宿連忙追上去，來到旅館的正麵大門。
一名陌生青年出現在我們的麵前。
「歡迎光臨啊！」
米莎莎(有尾巴)高舉雙拳，精神飽滿地招呼客人。原來她是察覺到門口有人，為了達成仲居的使命，才不惜丟下筷子衝出來接待。盡管招呼的方式有些問題，心意確實值得鼓勵。隻不過，請記得先把尾巴藏好。
這位客人是個身材高挑而結實的美男子，從腰際佩掛長劍這點推斷，應該是外地來的人。湯國向來以溫泉與平靜的生活為傲，這裏幾乎找不到隨身佩劍的國民。
「城裏的人告訴我，這裏是湯國最好的旅館。」
美男子開口說明來意，他的話音鏗鏘有力，如同從丹田發出。想不到最平凡的口耳相傳廣告方式真的奏效，為我們迎來投宿的客人。
但是非常遺憾，旅館尚未開張。
「非常不好意思，本旅館尚未正式營業。如果還有機會，歡迎您下次再來——」
我把露出尾巴的米莎莎藏在背後，放下一國王子之尊，以低姿態向訪客賠不是。盡管我明確表達目前不開放投宿，對方卻沒有離去的意思。
「真的沒辦法讓我留宿嗎？」
我見這位美男子不死心，開始懷疑他為何非要投宿這間旅館。這時，他低喃「沒辦法了嗎」，伸出食指示意我過去。
「你有沒有聽過劍聖韋林格勒？」
他在我的耳邊低聲詢問，於是我也低聲回答：
「嗯，當然聽過。」
韋林格勒是全帝國最強的劍士，他擁有其他人無法企及的高超劍術，卻從來不參加戰爭。他的敵人隻有中飽私囊的權貴、企圖推翻國家的地下組織，以及威脅人民的殘暴幻獸、魔獸等等。他是僅為人民挺身而出，代表正義的天才劍士，是個活生生的傳奇。
另外再提一點，湯國的天才劍士優菲，在帝國皇帝舉辦的禦前賽事對上韋林格勒，在大家的麵前被徹底擊敗。就我所知，除了巨龍之外，他是唯一讓優菲嚐到敗績的人。
「我就是劍聖韋林格勒。」
「咦？」
我還沒會意過來，這名男子又用食指抵住嘴唇，對我眨一下眼睛，暗示「這件事要保密」。
「我在旅途中聽到傳聞，這棟旅館好像住著一隻巨龍。」
「這、這個……
」
我反射性地瞥一眼米莎莎，所幸這位天才劍士貌似沒注意到我移動視線。他繼續壓低聲音，坦白說出自己真正的來意。
「我想要了解巨龍的生態，尤其是它們的弱點。如果你們有什麽相關消息，請務必告訴我。」
聽到他的真正目的，我不由得寒毛直豎。
他剛才說，自己是「在旅途中繞到這裏」。所以，他的旅行目的，該不會是……
「可以先讓我問一個問題嗎？您方才說『旅行途中』，請問是準備去哪裏？」
「事實上，我聽說這一帶有危害人民安全的惡龍出沒，所以打算前往登別山，討伐住在那裏的龍王拉氡。」
正義的劍聖為了討伐龍王拉氡，向我要求提供相關消息。
我再瞥一眼米莎莎，她的尾巴早已消失。
「指宿，從今天開始，你便是這裏的『板前』。」
「請問，『板前』是什麽？」
我讓劍聖韋林格勒入住的隔天，跟軍服外圍著圍裙的指宿來到烹飪室，商討接下來的對策。
「板前就是廚師。總而言之，你要用豪華的料理留住韋林格勒，絕對不可以讓他繼續去討伐巨龍。」
「既然是殿下的命令，老夫當然會遵從。但是……」
指宿看向烹飪室門口，穿著女仆服的米莎莎不太高興地噘起嘴巴。
「讓韋林格勒先生住進來，真的沒有問題嗎？要是米莎莎的真實身分曝光，事情將一發不可收拾喔！」
「但就算我們硬是把他趕走，一樣解決不了問題。現在必須想辦法，讓他打消討伐巨龍的念頭。」
「哼，區區的人類也想跟我挑戰，膽子倒是挺大的。就讓我好好教訓他一下吧。」
米莎莎露出虎牙，「嘿、嘿、嘿」地笑起來。如果她是用龍的姿態說這句話，或許很有魄力沒錯，可惜現在的她隻是穿著女仆服的少女，別人聽了，頂多覺得「真可愛」。
「別忘了你現在是人類的姿態，不要太亂來。」
「哼。」
她對這名要去討伐巨龍的男人極度沒有好感，
「咧～～」地對我吐舌頭，藉以表達不滿。不得不說那個模樣真的很可愛。
「那麽，殿下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對於指宿的提問，我也回答不上話。坦白說，我還沒有頭緒，要如何讓最強劍士打消討伐巨龍的念頭。
「不妨去找哈娜商量看看？她說不定能調出什麽有用的溫泉。」
「溫泉……對喔，如果可以調出讓他害怕巨龍、或無法忤逆巨龍的溫泉，或許就能讓他無法討伐巨龍。」
「喔？無法忤逆巨龍的溫泉……聽起來真有意思。」
米莎莎聽了，嘴角揚起邪惡的微笑。糟糕，我是不是提了什麽很危險的主意？
「反、反正，我先去找哈娜討論看看。」
除了劍聖這個人，我還有一堆跟山一樣高的問題等著問哈娜，例如米莎莎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的尾巴，以及她是不是真的要跟巴別回聖遺物研究所。
我再瞥一眼露出虎牙，「嘿、嘿、嘿」笑著的米莎莎，往溫泉研究所直奔而去。
我一到位於山腳的溫泉研究所，便發現這裏被整片的巨大蘑菇包圍。
「才一陣子沒過來，這裏就變成什麽樣子……」
這片蘑菇肯定比我高出至少兩倍，它們雄糾糾、氣昂昂地挺立，撐開紅底白圓圈的鮮豔大傘，跟森林中的大樹混雜在一起，絲毫不會顯得遜色。我稍微數了一下，這些妖怪蘑菇大大小小加起來，總共有十二朵。
「這個八成也是溫泉的效能。」
我猜哈娜新開發出「讓蘑菇巨大化的溫泉」，接著在巴別的麵前展示效能，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不知巴別看到蘑菇一轉眼變得比自己還高，會有什麽樣的想法。他會不會跟我一樣，僅看一眼便相信是溫泉的奇跡，或是像指宿那樣，懷疑背後是否動了什麽手腳？
我穿過這片不太真實，有如幻想世界的蘑菇叢林，輕敲研究所的大門。
「哈娜，不好意思，方便借用一些時間嗎——」
打開大門後，我才發現哈娜不在裏麵。
狹隘的空間裏，擠滿實驗用的器材、稍事睡眠用的床鋪、一大疊又一大疊的古文書。其中站著一位金發男子，他正要把試管內的溫泉注入燒瓶。
「喔，旅館的番頭先生，你找哈娜小姐有什麽事嗎？」
「咦？嗯，是的。」
不知道為什麽，看見姿態柔軟的巴別，我便不禁卻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對方的態度明明很友善，我卻怎樣就是對他沒轍。
「這裏隻有巴別先生一個人嗎？哈娜去哪裏了？」
「她去山裏的源泉，補充實驗用的溫泉水。」
「山裏？這樣啊……」
這下可傷腦筋。山中的源泉數量高達兩百種以上，要是不知道哈娜去哪一個源泉，根本無從找起。與其像無頭蒼蠅到處亂找，在這裏等她回來，才是比較聰明的做法。
「不介意我在這裏等她吧？」
「當然不介意。其實，我也有一些事情，想跟您好好談談。」
巴別請我找位子坐下後，將試管和燒瓶放到桌上，接著正麵轉向我，大大方方地翹起一隻腳。
……這個男子真是不可思議。要是稍有閃失，這種坐姿便可能被解讀為倨傲、沒有禮貌；但是由他翹腳，不但翹得很有樣子，甚至散發出優雅的氣息。
身為一國的王子，卻在風度上先輸對方一截。巴別麵帶笑容，直接切入主題。
「可不可以請你把這裏的溫泉賣給我們？」
對於突如其來的要求，我一下不知該如何回應。巴別不改沉穩，開始用堅定的語氣說服我。
「哈娜小姐已經向我展示過，用溫泉將屋外的蘑菇巨大化。我親眼見到原本隻有拇指那麽小的蘑菇，在轉眼間長到那麽高大。除了溫泉帶來的奇跡，我想不出其他解釋。」
他的字字句句說得強烈，沒有一絲動搖。看來溫泉的奇跡真的讓他大受感動。
「我還聽說，連原本活不成的重度燒傷患者，也因為溫泉的力量挽回性命。這裏的溫泉可以把食物變得巨大，還可以治療瀕死的傷患，毫無疑問是奇跡之泉……隻要解開溫泉力量之謎，對受到饑餓和疾病所苦的人而言，將是一大福音。親眼見證溫泉的奇跡後，我開始有了這般期望。然而——」
他看向室內的實驗器材。
「容我坦白地說，這裏的設備儀器完全不足以進行研究。真正的研究，需要更多的設備跟人才，所以，請將這裏的溫泉讓給我。我國定能以更高的效率研究溫泉，將溫泉的力量實際運用到這個世界上。」
巴別的意思，是要求我把此地的溫泉，全數送至帝國作為樣本，由以哈娜為首的優秀學者，利用聖遺物研究所的最先進設備研究。這才是最妥善的做法。
與其讓貧窮的湯國坐擁這些溫泉，交給聖遺物研究所那樣的大型機構，才能為整個世界帶來貢獻——巴別所言非常正確，我沒有任何反駿的餘地。然而——
「非常抱歉，我們不能把溫泉賣給貴國。這些溫泉屬於王宮的一部分，亦即國家所有，不可能賣給其他國家。」
「那麽，由帝國承租這些溫泉如何？」
巴別似乎早已料到我會拒絕，下一秒馬上提出替代方案。
「帝國會支付租借費用，讓貴國長期保有固定財源，而我國也能得到同等價值的成果。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一樁。」
他開出的租借金額，直逼湯國政府一整年的預算。
如果這份契約成立，湯國即可擺脫破產的危機，實現國民豐衣足食願望的機會也將大大提升。
隻要把溫泉租給帝國，讓哈娜重回聖遺物研究所，湯國人民便能得到幸福的生活。
「……請先讓我確定一個問題。」
「沒問題，請問是什麽？」
「如果照你的要求讓出溫泉，這裏的溫泉旅館要怎麽辦？」
「不好意思，屆時要請貴國關閉旅館；其他還有什麽地方也用到溫泉的話，也麻煩一並關閉。我們不希望那麽寶貴的溫泉，有任何一滴被浪費掉。」
所以說，為人民帶來豐裕生活的條件，是讓溫泉從這個國家消失。
「請再讓我問一個問題。」
我正眼直視這位可能成為湯國救世主的青年。
「你有沒有泡過溫泉？」
「沒有。帝國人沒有天天泡熱水的習慣。我們國家的洗澡，是直接用水衝洗身體的『過水』。」
巴別大概是生性直率，毫不掩飾對不同文化的不解。他帶著特有的沉穩，直接跟我說實話。
「而且，泡在前麵不知有誰泡過的水裏，不覺得不太舒服嗎？不過，喜歡泡在裏麵的人是怎麽想，我也不清楚就是。」
——這個時候的我，隻能勉強回答「讓我稍微考慮一下」。
跟巴別麵對麵說話，讓人快要喘不過氣。我迅速離開那間小屋。
我湧起一股想趕快見到哈娜的衝動，所以還是決定進入山裏。然而，光憑著直覺到處亂闖，也不太可能遇到她。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落下，輪到皎潔的明月高掛天空。
照這個樣子看來，找到哈娜的機會恐怕相當渺茫。
就在我決定打道回府時，山路旁的草叢不自然地晃了幾下，發出沙沙聲響。
「……是誰？」
我低聲詢問，但草叢裏一片靜寂，沒有任何反應。
會是哈娜嗎？不可能，她才不會像這樣偷偷摸摸。既然如此，這麽晚了，還會有誰在山裏閑晃？
啊！該不會是野獸在等待時機，撲過來把我當晚餐吃掉？萬一真是如此……不妙，這裏非常危險。最好小心地跟野獸拉開距離，避免刺激到它。結果，草叢中的野獸也察覺到我小步小步地後退——
沙沙沙沙沙！
野獸突然衝過來了！我三兩下便會被撲倒——
「有馬！我好想見你喔！嗯嗯嗯～～」
饑餓的野獸——更正，是我的姐姐優菲猛力抱上來，用彈性十足的臉頰磨蹭我的臉。笨蛋，快點放開！不要露出陶醉的表情！
「用不著害羞，這裏不會有人看到。來吧，盡情地向我撒嬌吧！」
「我才沒有害羞！快點放開你的手！」
我好不容易掙脫優菲的懷抱，對她質問：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嗯……我有點事情要跟哈娜談，才進入山裏找她，然後在途中發現你，便忍不住撲上來了。」
有事情要找哈娜的話，不是可以直接在研究所等她……不過，再怎麽說，優菲也是一個女生，不論巴別再怎麽沉穩溫和，跟一名陌生男子共處在狹小的山間小屋，難免會覺得尷尬。
「你也是來找她的吧。」
「是啊，雖然沒有找到。」
「你找她是有什麽事？」
「……我也有些事情要跟她討論。」
「討論？」
優菲聽到這裏，雙眼像發現獵物的老鷹，閃過銳利的光芒。
「有什麽困擾的話，說給姐姐聽吧！唉～呀，用不著擔心，隻要是為了可愛的弟弟，即使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來吧，無須客氣，快點投入姐姐的懷抱！」
「我就是知道你會這麽說，才沒有找你。」
我不理會張開雙手，露出陽光笑容的優菲，逕自從她的身旁通過。天色已經這麽暗，還是放棄繼續尋找哈娜，趕快下山比較好。
「好冷淡喔，姐姐會寂寞的～」
優菲用撒嬌的語氣說著，跟在我身後一起下山。我當然沒有忘記保持安全距離，以免又被她撲上來。
「對了，你到底在煩惱什麽？」
這時，優菲認真地問道。每當她換上認真的表情，便產生非常可靠的感覺。平常盡是幹一些壞事的人，隻要偶爾做一點好事，即會立刻變成超級大好人……這應該隻是我的錯覺。對，沒錯。
「現在問題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我想問問看哈娜的想法。」
「哪些問題？說給我聽聽。」
姐姐的戀弟情結那麽嚴重，又喜歡操心，不得已之下，我隻好說給她聽。
問題一：必須讓劍聖韋林格勒打消討伐巨龍的念頭。
問題二：米莎莎的尾巴一下子出現，一下子消失。
問題三：得到聖遺物研究所認可的哈娜，可能真的會回去帝國。
問題四：聖遺物研究所的所長要求我們把溫泉讓給他們。
「韋林格勒來到湯國？」優菲聽完，難得露出嚴肅的神情，如此低語。
「先撇開前三個問題，日後不能再泡溫泉的話，的確非常不妙。要是露天澡池被迫關閉，我便再也不能趁你洗澡時闖進去，發生一些臉紅心跳的事件。這豈不是等於剝奪我九成活著的意義？」
「你難道沒有其他活著的意義？」
「而且，要是所有的公共澡堂跟著被關閉，我也不能繼續合法欣賞可愛女生的裸體。那是教我如何受得了！」
「我真是大笨蛋，竟然想找你談這些問題。」
優菲見我已經不想再聽下去，鄭重地回應：
「忠於自己有什麽不對？我的信念即為不惜犧牲其他一切，也要守護最重要的事物。」
「最重要的事物？」
「沒錯。在你的心中，最重要的事物是什麽？如果明白這一點，答案自然會呼之欲出。」
「我最重要的事物？」
我最重要的事物是什麽？溫泉、金錢、夥伴，或者是……
我遲遲得不到答案，優菲看了，倏地泛起微笑。
「這有什麽好猶豫的？你最重要的東西早已非常明顯。畢竟，你是湯國未來的國王——」
「……對喔，沒有錯。」
現在的我應該最優先考慮什麽，答案當然隻有那麽一個。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也不可以想到其他更重要的事物。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當然是國家。我是湯國的下一任國王，自然要負起保衛國家、讓人民幸福的責任。」
「你的決定將大大影響國家的未來。盡管這份工作伴隨的責任很沉重，但也因為如此，才有做的價值……這是身為女生的我，做不到的事情。」
優菲此刻的微笑，像是羨慕，又有些落寞。
按照湯國的傳統，王位一向由男性繼承，所以我才從來沒有思考過……不知道優菲對王位由弟弟繼承這點，是怎麽想的？
優菲是湯國首屈一指的劍士，不論是能力或受歡迎的程度，都遠遠在我之上。然而，她卻單純因為是一名女性，不得不把國王寶座讓給我這個無能的弟弟。身為一個在各方麵都很傑出的姐姐，心情想必非常複雜。
「優菲，你有沒有想過當上國王？」
我才問出口，立刻感到後悔。現在問這種問題，難道有什麽用？
不過，優菲還是回答我的問題，臉上沒有任何不滿。
「有一段時期，的確這麽想過。但是，經過一年的武術修行，見識到外麵的世界後，我便理解……我是一個女生，沒有辦法成為國王。」
我開始好奇，她在外麵的世界經曆
了什麽樣的事情。
「我現在的願望，是成為你的支柱，身心跟你合而為一，兩個人一起走下去。」
既然她表明自己對王位沒有眷戀，我更得成為一個好國王才行。即使當不了賢明的君王，至少也不能讓優菲後悔把王位托付給我——聽了優菲的真心話，我暗自這麽發誓。
因此，為了帶給湯國更好的未來，現在我應該做的是——
「好，有馬！快點跟我的身心合而為一吧！主要當然是肉體上的意思，我快等不及了！」
「前麵說得那麽好聽，都糟蹋掉了啦！」
優菲依然是以往的優菲，我也稍微放下心來。
對了，優菲為什麽要找哈娜？
我回溫泉旅館後，才想到這個問題。
她說有事情要跟哈娜談，會是什麽事情……算了，先不想這個，反正優菲找她，不太可能是要緊的事。我自己做出結論，穿過旅館大門，便看見氣到臉紅脖子粗的指宿。
「指宿？你怎麽那麽著急？」
「有、有馬殿下！請問您有沒有看見米莎莎！」
「沒有，她怎麽了？」
「老夫正在準備韋林格勒先生的餐點，卻被米莎莎吃光裏麵的烤魚，隻留下一堆野菜……身為一名板前，老夫絕對不容許送上這樣的料理！簡直太失禮了！」
指宿已經以自己的新職務為榮。不論什麽樣的命令，總是全力以赴的態度，的確值得大力讚揚。
「老夫要逮住她，要求她負責把缺少的魚類跟肉類補回來——」
這幅景象有如看到孩子惡作劇，大發雷霆的父親。他們明明水火不容，我卻覺得感情似乎越吵越好。這究竟是為什麽？
總之，我告訴指宿沒看到米莎莎，他便怒氣衝衝地繼續去館內各處找人。我瞥了他最後一眼，隨即往澡池的方向走去。在露天澡池泡澡，洗去一身的疲憊，是再舒服不過的享受。
我在更衣處脫掉髒衣服，踏進蒸氣嫋嫋的大澡池，才發現裏麵已經有人。
「咦，米莎莎？你在這裏做什麽？」
「看不出來嗎？我正在泡溫泉。溫泉真是好東西。光是能夠到這裏享受，便不枉我辛苦變成人類。」
「指宿一直在找你喔。」
「沒關係沒關係。那個人啊，年紀沒有我大，卻一直吵啊吵的，害我耳根子不得清靜。」
米莎莎把毛巾覆在頭上，臉頰泡得通紅，樂在其中地說著
「啊～～舒服，真舒服！」嗯，果然是上了年紀的人。
「你呆站在那裏做什麽？趕快進來啊。」
她盤起雙腿，要我也下來一起泡，完全不會覺得不好意思。米莎莎雖然是女的，不過在小孩子的外表，和大大方方的儀態下，我幾乎意識不到她跟我是異性。
「……那麽，我進來了。」
對方是米莎莎的話，我便不需要客氣。就這樣，我跟一隻體型是小孩子、腦袋是老年人的巨龍共處在同一澡池……不經意間，我想起正在其他國家留學的妹妹。過去我常跟妹妹一起泡澡，現在免不了把幼兒體型的米莎莎，跟她的身影重疊起來。
這時，米莎莎突然想到什麽，大喊一聲：「對了！」
「難得的機會，你來幫我擦背吧。」
「啊？」
我還反應不過來，一絲不掛的米莎莎便從澡池站起，啪嗒啪嗒地跑到我麵前，轉身坐到地上。
「趕快幫我擦背啊。還是說，你看到我曼妙的身材，魂都不知飛到哪去？嗬、嗬、嗬！」
她為什麽笑得那麽高興？
我別無他法，隻好拿來一條毛巾，在肥皂上搓出泡沬，開始擦洗米莎莎小巧的背後。她大概是覺得癢，一直笑得很開心，過不了多久，背上便都是泡沫。
我把她全身擦得都是泡沫後，興致一來，又順便幫她洗頭。
這麽一想，過去也常常像這樣幫妹妹洗頭呢——我一邊搓揉米莎莎的頭，一邊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今天似乎是米莎莎有生以來第一次洗頭，她一直興奮地叫著「哇喔——」「啊！」「眼睛好痛！」
「嗬、嗬、嗬，洗頭真是舒服！」
「很高興客人您滿意。請問是否還有哪裏癢？」
「嗯……稍微往上……對，那裏那裏……啊～～舒服舒服！你的技術真不錯，值得嘉許。」
「這是我的榮幸。」
啪唰——我往米莎莎的頭上潑水，衝掉泡沫。洗好後，換她幫我擦背。我們把身體洗得幹幹淨淨，再泡進澡池好生享受。
「「啊～～舒服舒服～～」」
我們不約而同地發出感歎，一起把毛巾覆到頭上。
溫泉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隻要泡在裏麵，即可使人心情平靜。心情平靜下來後，不論對誰都能保持友善態度。這想必也是溫泉的魔力。
米莎莎坐在我的雙腿間，背對著我，兩個人享受肌膚相親的暢快。從旁人的眼中看來，我們一定很像感情融洽的兄妹或父女。不過，實際上，米莎莎的年齡比我大上不知多少倍。
「喔，對了。你不在的時候，道後來過這裏。」
「父王來過這裏？」
米莎莎想起這件事，悠哉悠哉地提起，聲音頗為快活。
「他說啊，謠言好像在城裏傳開了。據說農民打算湊一筆錢，雇一個厲害的劍士來討伐巨龍。看樣子，我在這裏很不得人緣呢～～」
接著，她愉快地「咯咯咯」笑好幾聲。等一下等一下，你那樣開自己玩笑也太過頭，我實在笑不出來。
城裏的人到現在仍然害怕龍王拉氡，認為它是襲擊城鎮的凶暴巨龍。因此，他們渴望盡早除掉那隻惡龍，放下心中大石頭的想法，我並不是不能理解。
「那麽，直接公開你的真實身分如何？隻要大家知道你不是敵人，便不會再要求討伐巨龍。」
「我很了解你為人善良，但是很抱歉，我沒辦法跟你一樣，那麽信任人類。萬一公布真實身分，成為大家獵殺的目標，我可是會受不了。」
米莎莎的意思，是人類在強烈的恐懼之下，將失去判斷能力，屆時會出現什麽樣的舉動，誰也無法預料。何況巨龍的存在本身，已經相當足夠激發人類的恐懼。
「可是，一直隱瞞下去也不是辦法。你現在也會偶爾長出尾巴對吧。」
「尾巴？」
米莎莎歪頭表示不解。看來她尚未注意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我把先前看到裙子底下長出尾巴一事告訴米莎莎，她立刻「喔……」地開始沉吟。
「我們龍的肉體很強韌，情緒激動時，會促使細胞活化，短暫提升抵抗力，造成溫泉的效能減弱。」
「情緒一激動，會減弱溫泉的效能？」
「舉例來說，我因為烤魚太好吃而激動起來，才不小心稍微變回龍的身體。」
「那樣不行！」
這下麻煩了，之後得隨時提醒自己，千萬不能讓她情緒激動。首要步驟就是把烤魚從菜單內永遠剔除。
「唉……為什麽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永遠處理不完……」
「怎麽，你的臉色不太好喔。其他還有什麽掛心的？」
「其實……」
隻要泡進溫泉，心情即可緩和下來。我的話匣子一開，一口氣把巴別想要湯國溫泉的事情通通說出來。米莎莎一邊聽，一邊「嗯、嗯」地點頭，模樣相當可愛。
「原來如此。雖然可以得到钜額金錢，代價卻是從此再也不能泡溫泉。那麽，你決定怎麽答覆了沒？」
「嗯……我打算，讓出溫泉。」
試想看看，隻要把溫泉租出去，即可得到源源不絕的大筆金錢。與
其把籌碼壓在這棟能不能賺錢都不曉得的旅館上，這樣做才是聰明的辦法。
「但是，讓出溫泉後，國民真的會快樂嗎？」
「大家的生活富裕了，當然會快樂。」
「……嗯。」
米莎莎的那一聲「嗯」似乎另有深意。她拿起頭上的毛巾擦汗，對我說：
「這是你的國家，照你喜歡的方式做就好。」
「還有，你跟哈娜提過了沒？」
「還沒，我一直找不到她。」
「什麽？她直到剛才都待在旅館，好像是在等你，最後因為你遲遲沒有回來，她才放棄繼續等待，回去自己的研究所。」
原來我們擦身而過……我失望地垂下頭。
「……方便問一個問題嗎？」
米莎莎盤著雙腿，轉過來看向我這裏。不愧是巨龍，在溫泉裏泡上這麽長的時間，臉頰還是完全沒有紅暈。
「假設你真的要讓出溫泉，哈娜又要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這個國家不再有溫泉的話，她也沒有理由繼續待在這裏。」
除了回去帝國繼續研究溫泉，我不認為她找得到其他出路。
「那樣一來，你可能再也見不到她。真的沒有關係嗎？」
「這不是我有沒有關係的問題。哈娜本來就是帝國人，現在她的研究得到認可，即將凱旋歸國，身為她的朋友，應該帶著祝福，送她回去才對。」
「不要偷偷轉移話題。我問的是，之後再也見不到哈娜，你不會後悔嗎？」
「何必說得那麽嚴重……又不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麵。想見哈娜的話，隨時都可以去找她。」
「隨時都見得到她？」
米莎莎平常總是充滿精神，唯獨這句話的語氣，多了一層陰沉。
——我忽然想起，她站在墓碑前，低垂著頭的那一幕。
「……或許吧。」
她再度拿起頭上的毛巾擦汗，對我重複一次「照你喜歡的方式做就好」，接下來不再開口。
我泡完澡，來到被巨大蘑菇包圍的山間小屋，看見哈娜坐在地上，一個勁地將溫泉倒入皮革袋。
「你在做什麽？」
「啊，晚上好。我正在裝溫泉。」
我看向四周，發現地上還有玻璃瓶、葫蘆等等，一大堆裝滿溫泉的容器。
「巴別大人想帶一些溫泉的樣本回去，裝在容器裏的話，應該比較方便他攜帶。」
「給他帶回帝國的樣本啊，我懂了。」
我坐到她的身旁。
「那麽，巴別先生呢？」
「他先回旅館吃晚餐。」
「所以我跟他也擦身而過嗎……不過這樣正好，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老早便想找一個不會被人打擾的地方，好好跟哈娜談談。現在這樣的情況，正是可遇不可求。我直視著哈娜，哈娜的臉頰漲得通紅，鏡片也因為溫泉的熱氣而起霧。
「隻、隻有兩個人……正好……」
她會錯我的意思，緊張得內心怦怦亂跳。我看出她想成什麽意思，也焦躁起來，硬是逼大腦變出一個話題，改變兩人之間的氣氛。
「對了，優菲也說有事情想跟你談，一直在找你。」
「啊，是的。剛才我跟她見過麵了。原來優菲小姐也很辛苦呢。不過啊，看到她也有少女的一麵，感覺有點高興。」
「少女的一麵？」
「咦，優菲小姐沒有跟你提到他的事嗎？」
「『他』？」
「啊……」
哈娜急忙轉身麵向牆壁，雙手交握像是要祈禱。
「優菲小姐……這件事該不會要對有馬保密吧？對不起，對不起……」
「『他』是指什麽人？」
「沒什麽！我什麽都沒說！請把剛才的話忘了！」
「聽你這樣說，我反而更好奇。說嘛，優菲到底告訴你什麽？偷偷說給我聽就好。」
「不行！我不可以說出口！」
哈娜那麽神秘兮兮，我當然更不可能就此作罷。既然哈娜堅持不漏口風，我便不客氣地湊過去。哈娜眼鏡上的霧氣尚未散去，又看到我猛然靠近，嚇得把臉別開。
「太、太近了，請離開一點。」
「隻要你乖乖告訴我，我便答應離開。」
她對男性缺乏免疫力，此刻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觀察她的反應頗為有趣，於是我又湊得更近……啊，她的頭發好香。
「我、我知道了！我說，我說！拜托你快點離開！」
「……」
經過整整三秒的猶豫，我才懷著不舍的心情，遠離她的身體。
「那麽，優菲跟你說了什麽？」
我對她們的談話內容充滿好奇，哈娜發出「嗚嗚～～」的嗚咽聲，不情不願地開口。
「優菲小姐在帝國修行武術時，遇到一名向她求婚的男子。」
「嗯……你說求婚？」
「優菲小姐沒有明確拒絕，但也沒有回覆對方，而選擇直接逃避。在那之後，也沒再見過對方。所以，她希望我提供協助，避免在這段期間遇到那個人。」
「等、等一下！你的意思，該不會是……那名求婚者也來到這裏，優菲又不想見到他，所以來拜托你幫忙？」
關於那名求婚者的身分，不用想也知道是誰。連聲名遠播的劍士優菲都尊敬，讓她無法斷然說不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劍聖韋林格勒。
「我完全不曉得她遇過那種事情，難怪現在她說什麽都不肯靠近溫泉旅館。」
話說回來，遇到男性向自己求婚，連答覆都不給便先逃之夭夭……優菲的確很不像這種有少女心的人。按照她的個性，應該要當場明確回答「好啊！」或「我拒絕！」才對。
「說、說到這裏可以了吧。要不要換個話題？」
被迫說出別人的秘密，使哈娜飽受良心苛責。她強硬起來，打算轉移話題。
對喔，我來這裏的目的，也不是聽姐姐的秘密。於是我深呼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後，正式進入主題。
「巴別先生想要跟湯國租溫泉。」
我老實告訴哈娜，自己打算把湯國的土地租給帝國，換取大筆租金。哈娜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當然感到驚訝，但她仍然閉緊嘴巴，靜靜聽我說到最後。
「如果，這裏的溫泉真的成為帝國所有……」
我空著的手閑得發慌，索性拿起地上的一個皮革袋把玩。
「……你會離開這裏嗎？」
我稍微抬起眼睛觀察哈娜，但無法從起霧的鏡片窺知她的表情。
「你覺得我要怎麽做？」
她把我的問題丟回來。
這種問法真狡猾。我隻有回答一途。
「……我認為，你應該回去聖遺物研究所。」
研究溫泉是她長年以來的夢想。如果能在最頂尖的研究機構達成這個夢想，對哈娜而言，無疑是最幸福的事。
以研究員的角度來說，繼續留在湯國，是絕對沒有未來的。想研究出什麽成果的話，便應該回去帝國。這是最妥善的做法，任何明眼人皆一看即知。因此，我沒辦法對她說出其他的答案。
「……有道理。」
在無法得知表情的情況下，哈娜略微點一下頭。
我用力握住手中的皮革袋，結果因為太大力，把裏麵的溫泉擠出袋口，流到我的手上。
「……不。」
我的嘴巴突然不聽使喚，擅自說出自己不願意說的話。
「其實，我不希望你離開，去到任何地方。」
連我自己聽到，都吃了一驚，不敢相信自己在說什麽。可是，我的嘴巴並未就此停下。
「其實，我也不想把溫泉讓出去。我很喜歡溫泉，我想跟大家共同經營這間溫泉旅館！」
「有馬……」
「這裏的溫泉可以實現眾人的願望。不管是誰，隻要泡進溫泉，都能變得幸福。因此，我需要你的力量，希望你留在身邊……哈娜，我真的需要你！」
此刻的我仿佛著了魔，激動地抓住哈娜的肩膀，把內心的想法一口氣傾訴出來。
哈娜嚇了一跳，帶著泛紅的臉頰直視著我。她的臉，好近。
我認真地詢問：
「……這個袋子裏裝的，是什麽溫泉？」
「是，是老實說出內心想法的溫泉。」
原來如此！難怪我覺得不對勁！
我放開她的肩膀，全身鬆軟，整個人癱坐下去。「你還好吧？」哈娜趕忙上前關心，我無力地問道：
「你啊，為什麽要調配這種溫泉？」
「這是巴別大人調的。他真的很厲害，才短短一天，便成功調配出溫泉。巴別大人從以前開始，便是相當出名的天才少年，全帝國有誌鑽研學問的人，都很崇拜他……」
哈娜也崇拜巴別嗎？這麽說來，她第一次見到巴別時的反應，的確像是看到崇拜的人出現在眼前，緊張不已的小粉絲。原來，她對巴別抱持的，是崇拜之情……
「所以你不是喜歡他對吧。這樣我就放心了。」
「咦？這句話的意思是……」
「嗯？沒什麽，隻是有點嫉妒，擔心你會不會被那個人搶走……啊，差點忘記，這個溫泉會讓我說出實話……」
哈娜聽了，臉紅得像一顆熟透的番茄。我好想把頭狠狠地往牆上撞幾下……這個溫泉的效能未免太危險。
「哈娜，要怎麽做才能讓溫泉失去效能？」
「嗯……這是巴別大人調出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也不知道如何變回原狀。
……這下不妙，最好趕快離開此處。我可不敢想像，自己接下來還會脫口而出什麽話——想是這麽想，我卻因為太過驚嚇，身體仍處於癱軟狀態，連站都站不直。
「請問，你還好吧？站得起來嗎？」
她出於擔心，把我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支撐我站起來。我凝視她的側臉，說道——
「你身上的味道真香。」
啪！
哈娜冷不防地鬆手，使我再度倒下，頭部撞擊地麵。
不行不行，再這樣下去，事情會一發不可收拾。
我心急如焚，一旁的哈娜也陷入混亂，發出「嗚……」的呻吟。我好不容易重新站起身體後，哈娜紅著臉頰，怯生生地詢問：
「有、有馬對我，是怎麽想的？」
「咦？」
我反射性地思考這個問題的意涵，不由自主地開口——
「我對你——」
就在這個當下，有人「砰」的一聲，用力踢開小屋的門。
「有馬在嗎！」
優菲神色慌張地闖入小屋。來得正好！
「來得正好！」
「啊？」
「沒什麽，不要理我。倒是你有什麽事？」
「大事不妙了！」
「唔～～」哈娜怨恨地瞅著優菲，臉頰的紅暈仍未退去。但優菲無暇顧及，指著屋外說道：
「快點過來！城裏的人聚集在旅館前暴動！」
我們跟哈娜回到溫泉旅館，看見二十幾名男子擠在門口大聲咆哮。忙著阻擋群眾的指宿看到我，立刻大叫：
「有馬殿下！請盡快阻止這些人！」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不斷吵著要見韋林格勒先生……」
「咱們出錢雇那個男底，當然有權利找他見麵！」
這群貌似農民的青年操著農家口音，嚷嚷要見客。在旁跟著高呼「沒錯！沒錯！」的群眾，大概也挹注不少資金，雇用劍豪打倒巨龍。
大家看起來明明很貧窮，想不到還有那麽多錢。
「大家看起來明明很貧窮，想不到還有那麽多錢。」
「說啥貧窮！不準瞧不起咱們！」
「咦！為什麽他們知道我在想什麽？」
「你的嘴巴把心裏想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經過哈娜提醒，我趕緊捂住嘴巴。農民們感覺被瞧不起，怒火中燒，直衝著我而來。
「咱們本來就沒有幾個錢，現在好不容易湊成一筆數目，雇來劍士大人。結果，你們為什麽不讓他去打倒巨龍，留在這裏吃喝玩樂來著！」
「吃喝玩樂？」
這麽說來，我確實要求指宿用豪華的料理留下劍聖，不讓他出發去討伐巨龍。農民不知是從哪裏聽來這個消息。
對貧窮的農民來說，耗盡所有積蓄雇來一個劍士，卻看他天天待在這裏享受高級美食，內心肯定很不是滋味。簡單說來，他們是因為嫉妒才生氣啊……
「簡單說來，他們是因為嫉妒才生氣啊……」
「你說啥！不準瞧不起咱們！」
糟糕，我說得越多，湯國第一王子的威信越是下落。為了維護王室的尊嚴，還是緊緊閉上嘴巴為妙。
「說點話是會怎樣！一聲不吭還算男人來著！」
看來即使我緊閉嘴巴，威信照樣繼續下落。
不行，就算我現在開口，事情也不可能轉圜。不如先請其他人跟他們溝通看看。
我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哈娜，無奈她個性怕生，沒辦法好好跟人說話，她一跟我對上視線，立刻激動地來回搖頭。不得已之下，我隻好轉而尋求一旁的優菲。
「我雖然擅長劍術，但是不擅長跟人吵架，所以才找能言善道的你來處理。」
優菲也理所當然地把整個問題丟回我身上。
這下不妙，現在的我一開口，隻會對抗議的群眾火上加油。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不用開口，便讓事件圓滿解決……
上天似乎聽見我的願望，派了一個新角色登場。
「諸位，我就在這裏。我沒有逃避，也沒有躲起來。」
一名腰際佩掛長劍的美男子，在穿著女仆服的米莎莎引導下，來到大門口。米莎莎大概是聽到外麵的騷動，趕緊把韋林格勒請出來。以番頭的立場而言，當然得盡量避免讓客人站上火線，但騷動演變至此，也沒有其他辦法。
「劍士大人！請你快出發去打倒惡龍！隻要龍王一天活著，咱們便一天沒法好好吃飯睡覺！」
農民在大門口激動地陳情，劍士認真地聆聽，米莎莎的太陽穴冒出青筋，眉毛不停顫抖。嗯，她生氣了，她絕對生氣了。
「好好好——」韋林格勒先安撫群眾，再用洪亮的聲音宣誓：
「本人跟諸位約定，一定會打倒龍王拉氡！本人留在這裏的目的，是搜集龍王的相關消息。為了打倒可恨的巨龍，這些準備工作皆不可或缺。」
不愧是擁有劍聖名號的男人，說話跟態度都有一種莫名的說服力。在「為了討伐惡龍」的名義下，農民也不得不乖乖接受。
「那麽，你打算什麽時候上路來著？」
「待資料搜集得夠齊全，有十足的把握打倒巨龍，我便立刻出發。雖然對各位過意不去，不過這段期間，還請多多擔待。」
農民聽了，開始你一言我一語。
討伐巨龍當然是越快越好，但如果準備不周全，而被巨龍打敗，到頭來也是一場空。他們聚在一起討論要怎麽辦，韋林格勒神情嚴肅，在一旁等待結果。
劍聖果然是劍
聖，遇到騷動仍舊泰然自若，確實給人靠得住的感覺。正當我為他的風範感到佩服時，優菲拍拍我的肩膀。
「我有一個問題。」
她滿臉納悶地指著韋林格勒。
「那個人是誰？」
「啊？你在說什麽？他當然就是劍聖韋林格勒。」
「我才要問你在說什麽。韋林格勒長得很高大，而且全身都是毛。我實際跟他交手過，絕對不會錯。」
「……」
麵前這位「自稱」劍聖韋林格勒的美男子，怎麽看都不是全身毛茸茸的巨漢。他突然一改毅然的態度，放低姿態對農民說：
「我了解了。既然諸位那麽說，我就為你們立刻出發。隻不過，我要收取兩倍的報酬，沒有意見吧？」
「兩、兩倍？這……」
「計劃提前的話，我承擔的危險也會提升，這是很合理的報酬。恕我失禮，這個價格沒有再讓步的空間。」
「可、可是，兩倍實在有點……」
「不然，你們可以出到多少？」
「嗯……一點五倍底話……」
「好，成交，那麽就一點五倍！請諸位立刻付清。收到報酬後，我便立刻出發。」
韋林格勒上一秒才說沒有讓步的空間，下一秒馬上砍價。我看著他們一來一往，不由得開始擔心。
……這該不會是詐欺吧？
「這該不會是詐欺吧？」
一回神，我已經把話說出口。
原本準備回家拿錢的農民聽了，瞬間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那名劍士。不過，「自稱」劍聖韋林格勒的美男子不改從容，哼一聲鼻子。
「諸位，盡管放心。劍聖韋林格勒不會欺騙任何人。本人賭上劍聖之名，發誓一定達成與諸位的約定！」
「反正你本來就不是韋林格勒。」
回過神時，我又把心裏想的事情說出口。啊～～不管啦，豁出去了！
「你這個冒牌貨已經被拆穿了，快點老實招來。」
農民聽到我這麽說，視線更加集中在美男子的身上。美男子見無法繼續裝蒜，奔出大門，拔出長劍指向我。
「我當然是劍聖韋林格勒本人。既然你說我是冒牌貨，就來打倒我！」
「那麽，恭敬不如從命。」
優菲大膽地說著，走到我麵前。她的一隻手同樣握著不知哪裏拿來的長劍。
美男子見到這位威風凜凜的女劍士，仍然沒有一絲動搖，從容地舉起劍。
「勸你最好放棄。一個女生怎麽可能打倒我韋林——」
鏗！
火光乍現，自稱劍聖手中的長劍掉落地麵。
圍觀的群眾無不倒抽一口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劍的優菲，緩緩把劍收進鞘內。那名美男子愣在原地，半句話也說不出口。由於優菲揮劍的速度太快，他甚至不曉得自己已經被攻擊。
「你的劍掉了，撿起來。」
優菲用下顎指向地上的劍。
美男子這才回神，趕忙撿起自己的劍，重新擺好架勢。
「我看你是女生才一時疏忽，這次可不會再——」
鏗！
優菲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擊落美男子手上的長劍。
「你的劍又掉了，撿起來。」
她一麵挑釁，一麵從容地把劍收回鞘中。美男子被她挑釁，卻完全生氣不起來，反而血色盡失，徹底喪失鬥誌。沒辦法，這兩個人的實力落差太懸殊。
盡管如此，優菲並不打算放過他。
「撿起來。」
在優菲帶著魄力的盛怒下，美男子反射性地把劍撿起。
咻！
優菲再揮一劍，隨著一股猛烈的風，男子手上的劍應聲斷成兩截。
以閃電之速拔出之長劍，在優菲的手上旋轉幾圈，最後劍尖落在美男子的鼻子前。
「咿～～」
他嚇得慌忙逃進人群，拿著斷掉的劍到處亂揮，要那些人讓出路來。
農民驚慌地大叫逃竄，指宿也混雜在其中。那名男子已經神智錯亂，毫不留情地要襲擊指宿。指宿迅速把手伸到腰際……這才發現身上沒有任何武器。
「糟糕！」
他迫不得已，隻能赤手空拳對付揮著斷劍的男子。
「指宿！危險！」
我叫出聲音時，其實已經來不及。那名男子的劍即將觸到指宿之際，他的身體不知怎麽地，突然高高飛上天空。
在一陣哀號聲中，他頭下腳上地墜落地麵。可憐的詐欺師經這麽一撞，當場像是斷了線的人偶，失去意識。我看向指宿那裏，要了解發生什麽事，結果發現米莎莎擋在他的前麵。
「這種程度也想打倒巨龍，不要笑死人。」
從女仆裙下伸出的龍尾巴，「啪」的一聲落到地麵。看來她即是用又大又結實的尾巴，賞那名男子重重一擊。
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米莎莎的尾巴上。我趕緊小聲告訴她：
「米莎莎，尾巴！你的尾巴跑出來了！」
「唔，我好像太激動，做了不該做的事。」
她左右擺動小小的臀部，要把尾巴藏起來。我不得不承認，這個動作真的非常可愛。可是，一條巨大的火紅色尾巴在泥土地上掘來掘去，想必是非常駭人的場景。
話說回來，米莎莎會那麽激動，代表她對嘮嘮叨叨的指宿有好感。想到這裏，我的嘴角忍不住略微上揚。不過，一看到農民的臉上滿是懼怕，我又立刻把表情繃緊。
那些男人個個臉色蒼白，害怕得不停顫抖，勉強擠出聲音：
「是、是尾巴來著……」
「她不是人類吧？」
「難不成，是真正底，巨、巨龍……」
不妙！要是再這樣下去，米莎莎的身分會曝光！現在非得蒙混過去才行——沒想到我嘴巴一開，立刻回答了他們的疑問——
「沒錯！米莎莎就是龍王拉氡！」
完蛋了！
經過一夜的騷動，第二天天亮——
我揉著惺忪的雙眼，搖搖晃晃地走在旅館走廊上。
前一天的夜裏，我又是逮捕冒牌劍聖，又是想辦法堵住目擊者的嘴巴，忙完整起騷動的善後，太陽都已經升起。我忍著嗬欠，看向窗外，旭日從山中散發聖潔的光芒，啊——真是耀眼。
「詐欺嗎……原來經營旅館，也會遇到這種狀況。」
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如此理所當然的道理，我到今天才深切體會。身為旅館經營者，我必須對旅客抱持更高的警覺。
我懷著強烈的羞愧和倦意，在一間客房前停下腳步。忙了一整晚沒有睡覺，緊接著又是今天第一個行程，拜訪巴別住的房間。
「打擾了。」
我敲門後，直接拉開拉門。巴別也做好出發準備，將袋子夾在腋下，正要走出房間。
「哎呀，早上好。」
巴別麵帶笑容對我點頭，似乎對我臨時造訪不感驚訝。他爽朗的應對談吐充滿和善與沉穩，讓我放鬆戒心。
——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既缺乏談判手腕，又不擅長說謊的我，再次提高警覺。
「不好意思這麽早前來打擾。其實，我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請問，你正準備出門嗎？」
「沒錯。我要先回一趟帝國，之後會再來拜訪。關於溫泉的契約，我們可以屆時討論。」
「這樣啊。那麽，你攜帶的東西又是什麽？」
我看向夾在巴別腋下的袋子，他笑笑地打開讓我看。袋子裏麵塞滿裝有溫泉的玻璃瓶
、葫蘆、皮革袋等容器。
「我想帶一些溫泉的樣本回去。若要說服腦筋比較頑固的人，最好的方法便是實際展示給他們看。」
他帶溫泉樣本回去的目的，是實驗給聖遺物研究所的高層看，說服他們答應進行研究。
「不介意的話，請收下一罐。如果想知道誰的真心話，這個將對你有幫助。」
他笑咪咪地遞上一個玻璃瓶，裏麵八成就是昨天哈娜所說「老實說出內心想法」的溫泉。
「……我收下了。」
我接過玻璃瓶，當場打開蓋子，將溫泉淋到巴別的頭上。他立刻變成如同字麵所說，性感地滴出水的美男子。
「請問這是在做什麽？」
巴別的雙眼眯得更細了。即使被淋得一身濕，他依然維持平靜的語調，不改友善的態度。他究竟真的是一個那麽好的人，抑或是……
「我想聽聽你的真心話。」
前一晚的溫泉效能尚未消退，現在的我仍舊無法說謊。因此，我不找任何藉口，坦白說出自己的目的。巴別露出既不像驚訝，又不像苦笑的半吊子表情，問道：
「你打算問我什麽？」
「你想要這裏溫泉的真正理由。」
先前他告訴我，想利用溫泉的力量，拯救受疾病和饑餓所苦的人民。如果是抱持這種想法的人，我當然很樂意把溫泉交給他。
然而，在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我要知道他的真正想法，確認他果真是個大好人，或者有其他意圖。
「請告訴我，你想要拿溫泉做什麽？」
「讓優菲成為我的妻子。」
巴別眼睛眨也不眨地回答。下一秒，他也愣了一會兒，頭上冒出問號。
「原來如此，這個溫泉真不簡單。即使是沒有要說出口的話，隻要心裏有那種念頭，嘴巴便會自己動起來。」他從容地露出一笑。
我聽到他的真正目的，腦筋一下轉不過來，陷入混亂。
「你想娶優菲為妻，這是什麽意思？」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帝國舉辦的禦前賽事上。她跟劍聖韋林格勒打得不相上下，令我一見鍾情。她戰鬥的英姿，就像女武神一般神聖……」
「我不想再聽你的初戀經過。請你直接解釋，為什麽租下這裏的溫泉跟娶優菲為妻有關連。」
巴別再度泛起笑意。那抹微笑不知是因為自己的心上人談到一半，被打斷而不滿，或是因為不用再提害羞的私密話題，而鬆一口氣。
「我最大的目的，是讓一直不把我放在眼裏的優菲，見識我的力量。我要讓她明白，不論是再高強的劍術，終究敵不過金錢和權力。」
他的語氣頗為愉悅。
「我支付大筆金錢，跟貴國租下溫泉後，將對貴國的經濟和資源，產生絕對的影響力。那樣一來，我便能以溫泉和钜額租金為要脅，在這裏為所欲為。到時候，高傲又強勢的公主為了討好我，自然會主動屈服在曾經不屑一顧的男人麵前。」
被譽為帝國首屈一指的天才，原來是個天字第一號大白癡。竟然隻為了出一口氣，便想把整個國家收為自己所有。
「這簡直太亂來，你的做法太瘋狂了。」
「謝謝你坦率的感想。」
巴別的盤算通通曝光，他臉上的笑容卻沒消退半分。那份從容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他有辦法悠哉到那個地步？
「話說回來，這裏的溫泉實在很棒，遠超出我的預期。有了這裏的溫泉，不論受到再嚴重的傷，都不需要擔心。帝國軍將成為真正的無敵軍團，征服整片大陸也不再是夢想。」
「你打算把溫泉用在戰爭上？」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問這種問題。不要忘記，我可是帝國軍聖遺物研究所的所長。聽清楚，是『帝國軍』喔。本研究所的目的，即為將古代人的科技應用在軍事方麵。」
他一臉笑笑地說著，絲毫不覺得哪裏不對。
這時，我才深刻體認到，自己是個濫好人，竟然想把貴重的溫泉租給這種家夥。
「我不會把溫泉讓給你。」
我盯著眯細眼睛的巴別，一字一字清楚說出自己毫無虛假的真心話。
「溫泉的用途是療愈身體、讓心靈平靜。任何人泡在溫泉裏，心情都會變得和緩。溫泉應該要讓人們幸福，而不是作為戰爭用。溫泉是和平的象征！」
「不，溫泉沒有善惡之分。它會引導人們走向幸福或毀滅，取決於使用的人。」
談判破裂。
隻說得出真話的我們，有如在無形深淵的兩端相望。
「兩個老實的人，恐怕是無法好好談判。」
事到如今，巴別依舊保持笑容。他帶著袋子踏出腳步。
「我了解你的想法了。我會改天再來拜訪。」
「不論你來幾次，我都不會同意。」
「嗯……真的是這樣嗎？」
他意味深長地低語，把手探進口袋，取出一支裝有透明液體的試管塞給我。
「現在這個狀況，一定有很多不便吧。若不介意，可以使用這個。」
「這是什麽？」
「讓心裏想的事老實說出口的效能消失的溫泉。」
「名字真長。」
盡管我們的對話沒有什麽緊張感，但兩人隻是把心裏想的內容說出口，根本無法好好談判。
「那麽，不妨稱它為『中和劑』。」
「我也讚成。不過，想不到你連中和劑都調出來了……」
「這是當然的。沒有解毒劑的毒藥非常可怕，我不可能直接帶在身上。」
「……溫泉不是毒藥。」
「我們的看法出入不小呢。」
巴別走過我的身旁，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
「這棟旅館真不錯，我很喜歡。近日我還會再造訪。」
直到最後一刻，他仍維持一貫的從容，悠然走向旅館大門。
可是，那種從容相當可疑。
……他明明有中和劑，被我淋到溫泉時，卻不拿出來用，而選擇老實說出自己的企圖。隻要他用中和劑讓溫泉失效，真正的目的和企圖便不會曝光——
像他那種人，要騙過我這種濫好人，簡直輕而易舉。為什麽他不這麽做？
……難道他認為，沒有繼續欺騙我的必要？
那樣的話，又代表什麽意思——此刻的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原來巴別回去啦。」
吃早餐時，我把這件事告訴優菲。優菲放下筷子，大大籲一口氣。我很少看到她這麽明顯地露出放鬆表情。
巴別離去後，我、哈娜、優菲、米莎莎到大禮堂吃早餐。出現在餐桌上的，是指宿參考古文書做的湯人傳統料理。
我喝著名叫「湯」的透明液體，同時觀察優菲的表情，詢問：
「跟你求婚的人，就是巴別？」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件事？」
優菲緊皺眉頭思索，接著忽然想到什麽，銳利地瞪向哈娜。哈娜迅速別開視線，端起碗喝湯，用熱氣讓鏡片籠罩上一片白霧。
「……那個男的，的確向我求過婚。」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優菲身上，她終於歎一口氣，表示投降。
「我沒有結婚的打算，這不是很明顯，一看就知道嗎？那個男的卻不死心，一直糾纏著我，看我不吭聲便得寸進尺，最後甚至一天二十四小時騷擾個沒完……」
也就是說，巴別曾經夜襲過優菲？未免太不要命。
優菲越回想越火大，把筷子握得劈啪作響。米莎莎在一旁聽著，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