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不能隻插旗子?」


    宙瞪大雙眼驚呼,看來相當出乎他的意料。他微微起身前傾,眼鏡後方的雙眼眨啊眨的。


    「那當然。」


    遙停止簽字筆的書寫動作,夾雜著歎息回應。這家夥真是的,沒常識也該有個限度。


    「隻是插旗子,客人不可能上門吧?」


    「魚店或肉店不是掛招牌就能吸引客人上門嗎?」


    「那種一目了然的店是這樣沒錯,但我們開的是『數學屋』吧?隻擺出這種旗子,別人會覺得可疑不敢接近。」


    「是嗎……」


    宙雙手抱胸沉思,頻頻低語,看起來不太能認同。遙沒繼續理會這個沒常識的少年,回到剛才的工作。她以紅色的細簽字筆,幫黑色的文字加框。


    大部分的內容已經在家裏畫好,再來隻需要加強細節。幫中央舞動的「數學屋,開店!」幾個字加上紅框之後,為文字周圍的星星、花朵等插圖著色。這樣或許不像是數學屋,不過到頭來,遙不清楚怎樣才「像是」數學屋,總之顯眼就好。她將簽字筆改為彩色鉛筆,塗上繽紛的色彩。筆尖發出唰唰的聲音,頗為痛快。要畫得很顯眼,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最後幫男生與女生著色就大功告成。遙高舉完工的圖畫紙海報,拉開距離欣賞。嗯,我畫得還不錯。遙滿意地點頭。


    「畫得真好。」


    宙在鄰座發出由衷佩服的聲音。看來他已不再沉思。


    「我明明畫得出各種圖形,但真的畫不出這種圖畫。」


    少年歪過腦袋這麽說。遙回想起宙以前畫在筆記本的圖。摹擬鑰匙與鎖頭的圖,變得像是魚骨與魚板。明明如果是梯形圖,他就能在地麵畫得很工整……


    這個家夥真的很怪。


    遙歎口氣,將海報放在桌上,環視四周。


    窗外射入異常刺眼的陽光,整間教室閃閃發亮。邊說著「早安~」進教室的大家看起來莫名愉快,肯定不是自己多心。周五早晨隱約洋溢著周末將近的亢奮氣息。或許因為比平常早起,遙的意誌也舒暢清澈。


    數學屋,開店!以數學之力解決您的煩惱!


    地點:二年b班


    費用:免費


    開店時間:每周一放學後


    宙看向海報,逐一念出上麵的文字。行雲流水、毫無窒礙。他將文字全念一遍之後,轉頭看向遙。


    「為什麽設定隻在周一開店?」


    「因為我的社團周一休息。」


    「但我每天都在教室啊……」


    「總不能每天等待不曉得是否會上門的客人吧?剛開始每周一天,等生意變好再增加吧。」


    「唔~」宙再度看向海報,抿著嘴巴,凝視圖畫紙上的文字。大概是因為對話中斷,周圍的喧鬧聲突然聽起來近在耳邊。


    遙感到不安,卻還是耐心等待宙的下一句話。


    「『以數學之力解決您的煩惱!』……嗯,聽起來很棒。」


    宙說完點點頭,遙見狀鬆了一口氣。看來他不知何時同意隻在周一開店了。由於是擅自決定,遙原本擔心他會有意見。


    「話說回來,最下麵一行小字寫著『負責人:神之內宙 副負責人:天野遙』,負責人是做什麽的?」


    「不曉得,但我問木下老師,他說貼海報需要負責人。宙,你是店長吧?那就當負責人吧。我當副負責人。」


    「原來如此,那就這樣吧。」宙說完,再度從頭到尾緩緩檢視海報。


    宣告上課的鍾聲湊巧在此時響起。散布在教室各處的學生們匆忙回座。時間是八點四十分,海報好不容易在班會前完成。


    「這麽說來,宙每天早上大約幾點到校?」


    遙詢問專心觀察海報的宙。遙今天八點左右來學校完成海報,不過宙當時已經坐在靠窗最後麵的座位看書。也就是說他實際到校的時間更早。


    宙抬起頭,停頓片刻稍微思索,然後冷淡回應。


    「大概七點。」


    「七點?」


    遙稍微覺得眼花,以手心按著臉。


    早上七點開始看書——遙至今從來沒做過這種事。這種作息令人難以置信。如果遙這麽做,大腦肯定在上課前就累壞。


    即使如此……


    這個少年肯定覺得沒什麽大不了吧……


    「到校時間怎麽了嗎?」


    「……沒事。」


    果然如此。遙再度感到眼花,趴在桌上。


    「今天不去操場玩?」


    拿著影印的一疊海報走出教職員室,像是突然想起來般詢問。


    「嗯,我說要忙一些事情就推掉了。」


    「你也沒吃飯吧?」


    「貼完這些就吃。」


    遙說著將借來的圖釘盒交給宙。宙將其當成雛鳥般,以雙手手心小心翼翼包覆。


    「終於要貼海報了。不過究竟要貼在哪裏?」


    「像是校舍門口前麵、階梯轉角處,總之貼在大家每天都會使用、引人注目的地方。」


    「引人注目的地方……」宙輕聲複誦遙這句話。今天是遙傳授常識給宙,立場和以往相反,莫名有種神奇的感覺。


    「既然這樣,廁所要不要貼?大家每天都會使用啊。」


    「學校禁止在廁所貼海報。」


    「是嗎?為什麽?」


    遙無視於皺眉的宙,快步穿越走廊。膠底室內鞋摩擦地板發出尖銳聲響,宙慢半拍慌張地跟過來。兩人首先來到和教職員室同樣位於一樓的校舍門口。午休時間,許多學生在校舍門口出入。從福利社回來的男學生,單手拿著麵包換鞋。從他


    旁邊迅速經過的女學生,是平常在操場一起打球的女生。


    「嗯,仔細看才發現這裏貼了各種海報。」


    宙不知何時離開遙,像是黏在牆邊般觀看海報。其中一麵牆壁是可以插圖釘的公布欄,宣傳社團活動的海報或是學生會製作的公告,相互交疊貼在上麵。進入校舍首先位於正前方的這麵牆壁,所有學生每天都會看見。


    是的,所有學生每天都會看見……本來就是這樣。


    「……你至今都沒發現?」遙無奈地詢問,宙轉身離開牆壁,雙手依然小心翼翼捧著圖釘盒。


    「嗯。因為我自己走路的時候,都在想數學的事。」


    「這樣不危險嗎?」


    「是啊。偶爾會撞到樹幹,或是踩階梯的時候絆到腳。」


    遙感受到一股疼痛而按住額頭。如果撞到的不是樹幹而是車子,他該怎麽辦?


    少年在擔心世界之前,應該先擔心自己吧?遙已經無言以對。宙再度像是黏在牆邊般觀看海報。遙也不得已站在宙身旁看海報。


    隻以自來水筆寫下極粗文字的棒球社海報;印上爽朗男社員照片的網球社海報:畫上可愛少女圖的漫畫研究社海報。遙想起四月的社團招生時期。壘球社的海報肯定也在無數告示的某處。那張海報是真希畫的。遙當時將那張海報貼在各式各樣的地方。如同今天這樣。


    遙看向身旁。宙以閃亮的眼神專注欣賞海報,充滿純粹的好奇心,如同孩童的眼神。遙心想,宙身處的「數學世界」或許和遙身處的世界不同,所以這種平凡的事物在他眼中也很稀奇。


    「記得你是棒球社吧?」宙轉頭向遙低語。


    「……啊?」


    遙的思緒瞬間停止。她沒能立刻確認這句話是對她說的,就這麽張著嘴僵住,腦袋一團亂。


    「……咦?可是記得你說過……你想買新手套……」


    宙看著僵住的遙,不曉得察覺什麽事,戰戰兢兢地如此補充,嘴角像是痙攣般


    抽動。


    遙縮起嘴巴,從肺裏吐出細長的空氣。腦袋和肺一樣放空,然後仔細思考。等到整理好話語,再聳肩深吸一口氣。


    然後她猛然宣泄。


    「我是壘球社!雖然會用手套,但是和棒球不一樣!你從窗邊看過女生在午休時間打球吧?就是那個啦,那個!」


    路過的男學生肩膀一顫。在鞋櫃換鞋的兩個女生轉頭瞪大雙眼。遙咄咄逼人的樣子,使得宙臉頰抽搐,退後兩、三步。


    「對不起。因為太像了……我一直以為一樣。」


    宙像是受驚的貓一樣軟腳,拿著圖釘盒的雙手舉到臉部前方合十。遙則是被來自走廊牆壁與天花板的回音嚇到,過於難為情而低下頭。


    道歉的男生以及臉紅低頭的女生。行經走廊的學生們假裝沒看到就經過。


    「那個,對了……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棒球與壘球的差異吧?不然我可能又會搞錯。」


    宙不知所措地看著遙與棒球社海報,以細如蚊鳴的音量這麽說,聲音稍微顫抖。


    不行,又激動過頭了。這是我的壞習慣……「差別在於球的大小。此外,球場麵積也不一樣。」遙刻意壓抑音調回答。


    「嗯。」


    「還有,棒球的投手是上肩投法,壘球是低肩投法。」


    「球跟球場,以及投手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宙看著下方嘀咕。遙頗為擔心他是否真的聽懂,卻決定不再理會。要將所有常識灌輸給這位少年,肯定要花費一年左右吧。


    「總之,貼吧!拿圖釘出來!」遙說完,宙驚覺地抬起頭,以手指勾住圖釘盒的盒蓋。


    「嗯?奇怪,緊到打不開……」


    那是普通的塑膠盒,應該可以輕易打開才對……遙抱持無奈心情旁觀,沒想到宙將盒子橫拿,開始用力拉盒蓋。


    「這樣就比較好施力。」


    「等……等一下!要是這樣打開……」


    遙正要伸手阻止,但為時已晚。聲音響起,「啵」的一聲像是抽出瓶塞的下一瞬間金色圖釘灑得走廊滿地都是。


    「啊啊!」


    宙悲痛的叫聲響遍走廊。今後別再拜托這個家夥做數學以外的事情吧。遙注視地麵的無數尖刺,暗自下定決心。


    撿圖釘花了許多時間,因此沒空吃便當,但兩人好不容易在午休時間貼完海報。校舍門口與階梯轉角處,以及二樓與三樓走廊各一張。貼得這麽密集,全校學生肯定都看得見,再來就隻要等待客人上門。


    然而……


    「宙那副德性……數學屋可以順利經營嗎……」遙獨自歎息低語。宙基本上缺乏常識到無可救藥的程度。遙的職責當然就是輔助他,卻不曉得究竟能幫到何種程度。


    「昨天光是貼海報就那麽辛苦……這樣真的能解決大家的煩惱嗎……」


    遙垂下肩頭,誇張歎出又深又長的一口氣,連自己都感覺得到肺部縮小。


    鏗!


    「天野~球過去了~」


    「啊?」


    聽到別人呼叫的遙抬起頭。朝本壘方向看去,木下老師不曉得在喊什麽。而且某個東西正朝這裏……


    「啊……糟了……」


    遙回神時,球已經在身後彈跳。她連忙轉身全速追球。木下老師的叫聲持續從後方傳來,但距離愈來愈遠,最後再也聽不到。


    追球無功而返,球滾進樹林裏。遍布枝枒的綠葉投下黑影,及膝雜草茂盛填滿樹群根部。遙走到樹林前方停下腳步掃視。森林裏不止陰暗,雜草還部長得同一副模樣,找不到球滾進去的痕跡。


    「啊~糟透了……」


    不止是在擊球的時候發呆,還弄丟球。即使是木下老師也會生氣吧。遙遲疑片刻之後進入樹林。雜草在遙的腳底發出被踩扁的聲響。


    樹林內外仿佛是不同的世界。以操場邊緣為界,幹燥砂地到此為止,化為潮濕的草原。明明直到剛才都那麽熱,此時卻有一陣涼爽的風撫摸臉頰。


    遙以手心拭去額頭的汗水,彎腰掃視草叢縫隙,就這麽戴著手套,以雙手撥開細長的草。但是到處都找不到球。沾上泥巴與露水的手心,隻留下冰冷的觸感。


    鏗!


    轉頭一看,木下老師已經再度擊球。接球的大概是葵。帽子後方露出馬尾,隨著動作左右搖晃。遙歎口氣再度看向樹林,沒找到球回去隻會挨罵。就算這麽說,繼續慢吞吞找球也不保證找得到。遙默默注視濕泥巴弄髒的右手。


    「你在做什麽?」


    突然有人搭話,遙嚇得顫抖著肩膀往後跳。低沉的聲音莫名具備壓力。轉身一看,身穿深藍色上衣與白底黑條紋長褲的少年擦腰站在那裏。他個頭頗高,頭戴黑色棒球帽,曬成褐色的臉浮現疑惑的表情。


    是翔。


    為什麽不是別人,偏偏是他……遙好想抱頭。遙不擅長應付這個氣焰囂張的少年。要是說明自己進入樹林找球,真的不曉得他會如何消遺。


    「我才想問,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遙藏起泥水弄濕的右手,踏出樹林這麽說。她轉身背對翔假裝要離開。


    「我?我在跑步。」翔愛理不理地回應,不曉得是否知道遙的心情。


    「跑步……棒球社今天的練習時間是後半節吧?周六前半節是壘球社的練習時間啊?」


    「所以我才繞操場跑步以免妨礙。這樣你們就沒意見了吧?」


    翔說著以右手沿著操場外圍示意。聽他這麽說,就覺得至今壘球社練球時,都會看見一個跑步的棒球社員。原來那個人是翔。


    不過,棒球社在周二與周六,原本是接在壘球社後麵練球。遙等人在速食店聊天的時間,正是棒球社的正規練球時間。他在這個時間跑步,就代表練習分量是別人的兩倍。


    遙不太清楚翔這個人。他率領男生時擺出囂張態度,卻也像這樣具備極端正經的一麵,難以捉摸。這也是遙不擅長應付翔的理由之一。既然不擅長應付,別扯上關係才是上策。而且遙現在狀況不太好。她就這麽背對著翔轉頭開口。


    「真投入啊。既然這樣,你早點回去練跑比較好吧?」


    「不用你說,我也會回去。但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做什麽都無所謂吧?」


    鏗!


    擊球聲清晰地傳入耳中。翔朝本壘方向一瞥,再看向遙手套上的泥土。和操場的淡色沙土不同,是黑色潮濕的泥土。翔哼笑一聲,不是滋味地詢問:


    「什麽嘛,撿球?掉進樹林裏?」


    遙臉紅了。覺得自己真的很丟臉。她轉身麵向翔,擠出聲音訴說:


    「對啦,我在擊球的時候發呆,球就飛到後麵了啦!既然知道就走開啦!我忙著找球!」


    翔麵不改色聆聽遙的話語。不是宙維持中立態度的麵無表情,是暗藏冷漠影子的麵無表情。講到這種程度,他終究會去其他地方吧。遙如此心想,但翔出乎意料沒離開。


    不止如此,他忽然將視線移開遙,踏入樹林。


    「等一下……你要做什麽?」


    「幫你找。我正想休息一下。」


    翔彎腰以雙手撐著膝蓋回應。帽簷向下,看不見他的表情。


    「不用了啦,我自己找得到。」


    「知道掉到哪個區域嗎?」


    翔完全無視於遙的話語,以雙手接連撥開雜草,逐漸進入樹林深處。


    「就說不用了啦!因為球是我弄丟的。」


    「吵死了,你去找那邊吧。要是待在相同地方,兩個人一起找就沒意義了。」


    翔說完將臉探進草叢。


    究竟是吹起哪門子的風?遙不明就裏,卻也


    不能就這樣隻讓翔找球。她逼不得已,隻能撥開距離翔比較遠的草叢探頭找球。很快就找到球了。翔發現球卡在露出地表的樹根之間。他輕輕拍掉球的泥土與葉子扔給遙,遙隨手以手套接球。


    「……謝謝。」遙稍微噘嘴道謝。


    話說回來,他究竟在想什麽?遙更加摸不透他了。


    翔走出樹林,拍掉雙手的泥土說:


    「我看到海報了。你們似乎在做有趣的事情。」


    「啊?」


    「數學屋啊。『副負責人』是你吧?」


    遙剛開始聽不懂他說什麽,愣住了一陣子,數秒後才終於回神。原來如此,翔早早就看見昨天貼的海報。


    「什麽?難道你是想講這件事?」


    翔沒回答,隻朝校舍方向看去,眯細雙眼低聲說:


    「記得那個家夥叫做神之內?他很有趣。我已經吩咐男生們,不準說那個家夥的壞話或是亂傳謠言,總之算是上次的謝禮吧。」


    翔隻說完這些就跑走了。頭也不回,發出噠噠噠的腳步聲,沿著操場外圍跑步,逐漸遠離。遙心不在焉注視翔的背影,但她後來想到球還在手套裏,連忙跑向本壘。木下老師察覺回來了,不曉得在喊什麽。


    老師在生氣嗎?遙隱約這麽想,卻不太在意。身體像是氣球輕飄飄地搖晃,周圍的聲音聽起來莫名遙遠。


    「數學屋……副負責人……」


    遙一邊奔跑,一邊以細微卻輕快的聲音低語。聲音隨風向後流逝,融入寬敞的操場。


    隔周一。這天和上周不同,上課時鮮少感受到視線,午休時間也沒人來說風涼話。就這麽以前所未有的和平度過這一天,班會時間順利結束。學生們鬧哄哄離開教室之後,室內隻剩下遙與宙兩人。


    首度開店的時間終於來臨。遙坐著深呼吸兩三次,壓抑胸口的悸動。


    海報已經在上周五貼在校內顯眼處。快的話,或許今天就有委托人上門。遙以充滿期待的視線交互注視教室前後門,在宙旁邊引領期待客人入內。然而……


    「……沒人來耶。」


    「嗯。」


    班會結束至今三十分鍾,別說客人,甚至沒學生回來拿忘記的東西。教室一如往常隻留下遙與宙兩人。教室拉門隨意開著,靜止無聲。窗外天空覆蓋灰色雲層,潮濕的空氣纏著肌膚,感覺不太舒服。五月進入後半,或許開始顯現梅雨征兆。窗戶雖然開著卻完全無風,潮濕的空氣沉澱在整間教室。


    在這樣的氣候中,宙一如往常規矩地扣上製服外套的領鉤扣。換季至今明明一個月了……厚重雲層遮住太陽,氣溫不算高,但是在這種濕度一直穿長袖肯定不舒服。


    遙眺望灰暗的雲層,不時斜眼觀察宙。少年和上課時一樣專注讀書。是他上周在圖書館借閱的數學家高斯傳記。寧靜的教室,隻隱約聽得見來自窗外的麻雀嬉戲聲,以及少年翻頁的聲音。


    「大家沒看海報嗎……」


    遙托腮打著嗬欠低語。宙稍微從書本揚起視線,朝遙注視的教室門口一瞥。


    「沒客人上門不是壞事,代表這間學校多麽和平。」


    少年說完再度將視線移回手邊。這個論點極為中肯,但遙還是頗難接受。因為人活著不可能完全沒煩惱。


    「因為周四開始段考嗎……」


    「段考?學校在考試的時候就會變得平靜?」宙瞪大雙眼反問。遙歎了口氣。


    我才想瞪大雙眼,這家夥究竟在說什麽?


    「因為大家會忙著用功準備考試啊!」


    「是嗎?」


    「居然這樣問……宙,難道你考前都不用功準備?」


    「嗯,因為我上課都認真聽講。」


    遙懷疑自己聽錯了,以為他在開小玩笑。瞠目結舌正是形容這種狀況吧。她怎麽想都不覺得宙有資格說自己「認真聽講」。


    「……咦?怎麽了?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沒有啦,因為……你一直都隻看書吧?」


    遙交互看著書與宙詢問。片刻的沉默。宙也交互看著書與遙,似乎在揣測這番話的意思。


    「啊啊,對喔。」


    宙像是想起某件事般暗自低語,然後稍微揚起嘴角、垂下眼角,看向黑板說下去。


    「我應該沒說過,我看書時也能聽人說話。老師上什麽課,我都記得住。」宙若無其事這麽說,就像是說明自己具備「我跑得很快」之類的專長。


    遙很難相信這種說法。一邊看書,一邊還能將老師上的課聽進去?真的做得到這種事?


    「想要有效使用數學,也必須具備數學以外的知識。你想想,我上次也是運用地理解開問題吧?就像那樣。我不認為隻要鑽研數學就好。像是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也鑽研醫學與哲學。歐拉與高斯也……」


    「慢著,問題不在這裏……」宙開始熱中於自己的話題愈說愈快,遙連忙打斷。「真的嗎?你也完全沒抄黑板吧?」


    「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內容,基本上都說過一次吧?既然聽講並且記在腦子裏,就沒必要刻意抬頭抄寫。」


    「不會忘記?」


    「隻是死背當然會忘記。必須將新舊知識結合以免忘記。如同在地理學到的地形圖知識,可以和數學的『相似』結合。隻要提供歸宿,知識就沒必要到處逃,會一直留在腦中。」


    宙以食指輕敲太陽穴上方。遙想像他腦袋裏的樣子。許多知識井然有序塞在腦中。它們各自得到住所,和其他同伴手牽手,等待機會上場。其中肯定包括「加權平均公式」或「公式解」之類的知識吧。不過關於「壘球」或「溫書」的知識應該是空的。


    遙目不轉睛注視宙再度低頭看書的側臉。


    不止是沒人入內,甚至沒人經過教室外麵,就這樣又過了三十分鍾。遙伸直雙手趴在桌上,宙一如往常專心看書。空氣也一如往常感覺潮濕又沉重。


    「那個……」


    「……嗯?」


    遙臉頰貼著桌麵搭話。宙慢半拍出現反應,又停頓數秒才從書本抬頭。


    「我好無聊。」


    「我在看書,所以不會無聊……」


    一點都沒錯。遙無聊是因為她無所事事發呆。但她沒帶書來看,也沒興致用功。遙不得已隻好繼續對宙說話,以免錯失這個話題。


    「那是在圖書館借的書吧?」


    「嗯。」


    「你在前一所學校也像這樣到圖書館借書看?」


    「不,以往不是這樣。」宙以手指夾著書闔上,眺望遠方般眯細雙眼。


    「以往我隻看家裏的書,不過,我把看得懂的書全部看完了。其他的書太艱深,我隻看得懂前幾頁。」


    「咦?你也有看不懂的書?有這種書?」


    「我也不是神。」


    宙說著看向窗外天空。放眼望去,天空盡是低垂的灰色雲層。由於戶外陰暗,窗戶朦朧映出教室風景。教室裏的宙眺望戶外,窗戶上的宙眺望教室。


    「你家為什麽有這麽艱深的書?」


    遙詢問教室裏的宙。教室裏的宙轉身之後,窗戶上的宙背對過去。


    「是我爸收藏的書。」宙背對著混合陰暗天空與教室的窗戶回應。「家裏收藏了好幾百本。書櫃放不下,甚至堆在地上。」


    「你爸爸喜歡數學啊。」


    「我爸爸就是數學家。在大學教數學。」


    「數學家!」


    遙聽完隱約覺得合情合理。在一般家庭長大的孩子,不可能如此熱愛數學。如同農家的孩子會繼承農家、醫生的孩子會立誌成為醫生,同樣的,數學家的孩子應該會喜歡數學吧。聽他這麽說就


    覺得這是很自然的道理。


    「你喜歡數學,原來是受到爸爸的影響啊。」


    「嗯。」宙輕聲回應之後點頭。


    「搬家是因為爸爸調職?」


    「不是。爸爸一直在同樣的地方工作。在東京的大學。」


    「既然這樣……」


    遙說到一半打住。詢問搬家的理由,對方應該不會高興。遙就這樣不再說下去,宙再度看向窗外。一個似乎是烏鴉的鳥影穿越操場上空。


    「空氣……」


    「啊?」


    宙麵向半開的窗戶低語,感覺是自言自語。宙映在窗戶的嘴,看起來甚至絲毫沒動過。


    「爸爸說,空氣清新的地方比較適合研究數學。」


    遙就這麽注視著窗戶上的宙僵住。


    隻因為這樣?隻因為這個理由,就刻意搬到遠離職場的地方?


    「很奇怪吧?明明直到上個月都住在東京,十分鍾就可以走到大學,現在卻是搭兩小時的電車通勤。」


    這座城鎮確實保留許多大自然,空氣也清新……可是,就算這樣……遙已經不曉得如何回應,隻能默默含糊點頭。


    宙自己也相當跳脫常識範圍,連他都說父親「很奇怪」。那應該是非常奇怪的人吧。不對,要是比宙更奇怪,他父親真的是人類嗎?


    遙認真覺得宙的父親或許真的是「數學世界」的居民。那裏的法則和這個世界不同、常識和這個世界不同。人們以「數學語」交談,滿腦子都是數學。他們夏天也穿製服外套,不曉得壘球與棒球的差異。或許這種世界真實存在,宙是兩邊世界居民的後代。


    雖然異想天開,但這樣解釋比較舒坦。真神奇。


    「呀呼~生意好嗎?」


    此時前門傳來聲音,遙與宙同時投以視線。遙看見站在門口的兩人,不由得撐著桌麵起身。


    「真希!葵!你們來了!」


    「其實我們想更早來,不過社團有些事要找木下老師商量。」


    真希說著鑽過桌子之間走近,葵笑咪咪跟在後方一步的距離。兩人將書包放在前方桌麵,拉椅子坐下,和遙與宙兩人麵對麵。


    「客人呢?沒上門?」葵大大的眼睛環視教室如此詢問。遙垂頭喪氣回答。


    「是啊……你們是第一組客人。」


    「總之,畢竟是第一天,別急。」


    真希隨口說出的話語使遙好想哭。雖然聽起來冷淡,但處處隱藏著溫暖。明明同年級,真希卻在這時候看起來年長許多。而且,葵在露出溫暖笑容的真希身旁,頻頻觸摸「數學屋」的旗幟。如同貓咪在玩逗貓棒的模樣,搭配她可愛的外形,使人光是旁觀就感到祥和。遙由衷覺得葵的男朋友很幸福。


    「怎麽了?看你臉好像有點腫。」


    「沒事……」


    真希露出疑惑表情,因此遙以雙手夾住臉頰,讓放鬆至極的表情複圓。沒客人上門而消沉的心情,轉眼之間消失無蹤。自己真的結交了一群好朋友。


    「所以,今天的委托是什麽?」


    至今默默看著三人互動的宙緩緩開口。他雙眼一亮。


    「以數學之力解決你的煩惱吧。」


    「咦,煩惱?沒什麽煩惱啊,我今天隻是來看看。」真希以詫異表情回應,宙聽完也感到詫異。兩人睜大雙眼相互凝視數秒。


    「……也就是說,是這位同學有煩惱?」


    「咦,不,我也和真希一樣,隻是來看看。」葵輕聲回答宙的詢問,眉角有些為難般下垂。


    潮濕的空氣仿佛變得更沉重。遙無力趴倒在桌上。宙似乎也撐不住而垂下肩膀。


    「呃,這樣回答不太妙嗎……?」


    真希看見兩人消沉的模樣,露出抽搐的笑容。「不,沒那回事……」遙以含糊的話語尷尬回應。葵不安地看向真希。真希單手撥起劉海,閉上眼睛抬頭麵向天花板,皺眉思索片刻,接著張開大大的雙眼打響手指,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對了!請他教功課吧!距離考試隻剩三天了。」


    真希說完朝葵使眼神,轉身打開自己的書包,取出數學課本翻到正中央左右的頁麵放在桌上。這一頁到處以螢光筆畫重點,其中一條算式上方,以紅筆打上「?」的符號。


    「葵,你看,上次你問我這條算式的意義對吧?」


    「啊……嗯。因為我數學不好……」


    「不過,我當時也隻能回答得很含糊,要不要趁現在請宙好好教一次?」真希說完朝遙拋個媚眼。右眼長長的睫毛上下相合,在瞬間輕盈分開。左半邊臉幾乎沒動,是一次同版本的媚眼。


    「嗯,如果是這種事,我樂於協助。項目是……『機率』吧?」宙看著真希的課本說完,在旁邊打開自己的筆記本,從外套胸前口袋取出鉛筆。


    「說明這條算式的意義之前……雖然有點麻煩,但是先畫『樹狀圖』比較好懂。唔~如果第一枚硬幣是正麵……」


    宙依照硬幣的正反麵,在筆記本畫上分岔的「樹狀圖」。真希與葵探出身子專注凝視。遙旁觀三人的模樣,輕輕吐出一口氣。


    遙心想,明明好不容易貼完海報經營數學屋,總覺得和想像的不一樣。如果隻是幫忙溫書,不需要開數學屋。隻要請教數學老師,老師肯定會詳細教導。這不是遙想做的工作。遙想做的是不同種類——像是上次阻止男生女生吵架的帥氣工作,解決某些嚴重的問題。


    遙回憶宙在地麵寫字的樣子。集結數十人的注目於一身,大刀闊斧解決問題的宙。解決瞬間的掌聲如雨,享有感謝的話語。和當時比起來,現在做的工作很不起眼。


    「……就是這樣。懂了嗎?」


    「嗯,很清楚了!謝謝!」


    當遙心不在焉的時候,問題解決了。葵滿意地微笑,交互看著課本與宙的筆記本。


    「原來如此—這樣想就可以啊。不愧是宙。」


    「這是小事一樁。」


    宙麵無表情,以鉛筆扶正眼鏡。實際上,這種程度對他來說應該易如反掌吧。


    畢竟轉眼之間就解說完畢。


    宙果然也不滿足於隻解決這種問題吧?和遙一樣想解決更嚴重的問題吧?遙如此心想,注視宙的側臉。


    不過,宙麵不改色、光明正大接著說:


    「我覺得解決這種小煩惱,就會通往拯救世界之路。今後也不用客氣,找我商量吧。」這家夥……遙不禁從少年身上移開目光。真希與葵也尷尬了起來。居然說「拯救世界之路」……真是全身發癢。宙在自我介紹時也一樣,講話經常讓聽的人難為情。究竟怎樣才說得出這種話?他在這方麵的感性也和一般人脫節。不過…….


    遙緩緩移回視線。宙沒察覺她們三人之間洋溢的微妙氣氛,繃緊嘴角挺直背脊。或許這就是他的優點……


    遙輕聲微笑開口。


    「既然這樣,也可以教我嗎?」


    「當然可以。要教哪一題?」


    遙從書包取出自己的課本。


    「哪個?嗯,線性函數啊。熟練之後就簡單了。首先……」聆聽說明後,總之,這樣也不錯吧,遙如此心想。


    宙的線性函數講座非常淺顯易懂。不過是否反應在段考成績就很難說。這一兩周接觸數學的機會很多,或許數學功力自然而然提升了?遙抱持期待,但事實似乎沒這麽單純。即使是聽宙說明就聽得懂的問題,還是很難獨力解開。


    考試時,遙不曉得想向鄰座的宙求救多少次。


    第二周的周一,數學考卷早早就發還給學生。遙為自己差強人意的分數板起臉,朝旁邊座位一瞥。


    一百分。


    啊啊,果然


    ……遙看著三位數的數字,臉頰微微抽搐。但少年情緒並未明顯改變,將答案卷對折隨手塞進書包之後,拿出書本閱讀。老師開始講解考題。宙也是一邊看書一邊聆聽講解嗎?還是沒必要聽,所以忽略?遙很在意卻無從確認。兩麵旗幟飄揚作響,稍微蓋住老師的聲音。


    「嗯?怎麽低著頭?」


    宙稍微彎腰,詫異地窺視遙的臉。遙連忙抬頭。


    「……沒事。」


    實際上並非沒事。不過宙不久前才為她開課,她不敢說自己考試成績不好。包含數學以外的科目,遙都不告訴宙自己的成績。


    順帶一提,宙所有科目都超過九十分。看來他真的可以一邊看書一邊聽講。


    「這樣啊,沒事就好。」宙沒有特別追究,朝拉門伸出手,客氣地輕輕打開。


    踏進室內一步,寂靜如同海底的氣氛迎接兩人。


    放學後的圖書館,空蕩到令人嚇一跳。書櫃前麵或閱覽桌周圍完全看不見人影。隻有一位圖書館員阿姨在櫃台後麵悠哉看書。


    「哎呀?這不是神之內嗎?」


    阿姨一認出宙就取下眼鏡投以微笑。笑容使她臉上的皺紋增加約五倍,卻因為過於清新而看不出老態。頭發染成美麗的黑色,工整地綰在後方。


    「這位女生是?」


    「她是天野遙同學。」


    「難道是你的女朋友?」


    「是女性朋友沒錯,工作上的搭檔。」


    「……什麽意思?」


    「……請不用太在意這家夥講的話。」


    遙隨著歎息低語,館員阿姨不知為何投以同情的目光。宙則是對兩人的互動完全不感興趣,翻找書包裏的東西。


    「我要歸還這本傳記。」


    「好的好的。啊,來得正好,你拜托的書送到了。」


    宙取出傳記,館員阿姨就像是回想起來般輕輕拍掌。「這位叫做高斯的爺爺挺英俊的吧?」她接過書本,笑咪咪對宙這麽說。話說回來,宙像樣的朋友明明隻有遙一人,究竟是用什麽方法和館員阿姨打好交情?這位少年愈來愈神秘了。館員阿姨從宙手中接過傳記放在一旁,再從後方書櫃取出一本厚厚的書放在櫃台。封麵是如同漆器的漆黑紙張,以金色文字印上書名。


    《高斯與質數》


    「總覺得是很艱深的書……」


    遙交互看著黑色封麵與麵無表情的宙。


    「嗯,這是專業書籍。我請阿姨從鄰市的圖書館調書。」


    「真是的,這不是國中生看的書吧?我在這裏當館員這麽久,第一次看到別人借閱這麽厚又艱深的書。好,那就拿出借書證吧。」


    宙默默點頭,從製服外套胸前口袋取出白色紙卡。館員阿姨在「高斯傳記五月十五日」這行字旁邊蓋上「已歸還」的印章,接著在下麵寫上一高斯與質數五月二十八日」。仔細一看,最上麵那行寫的是「我們的城鎮五月十五日」,這本早就歸還。


    「拿去了,這不是我們圖書館的書,小心別弄丟喔。」


    館員阿姨將《高斯與質數》遞給宙,即使是這裏的書,弄丟也不太妙吧?遙原本想這麽說,但還是打消念頭。館員阿姨加深臉頰皺紋露出甜美笑容,宙向她鞠躬致意——


    「好,去圖書館吧。」


    和上周一樣在教室角落等待客人時,宙突然這麽說。放學班會結束至今大約一小時。趴在桌上打盹的遙聽他這麽說,冷不防像是跳起來般起身。


    「怎麽突然要去?」


    「這本書看得滾瓜爛熟了,想去借別的書。你也一起來吧。」宙拿著最近一直專注閱讀的《高斯與質數》起身。


    「不過,我們不能同時離開這裏吧?其中一人得看店。」


    「不要緊。留言以防客人上門吧。」宙說著走到教室前麵,拿起一根粉筆,存黑板寫下大大的文字。


    數學屋出差中,有事請到圖書館。


    莫名圓滾滾、不太可靠的字體。無論是寫在筆記本或是地麵,宙在哪裏寫字的筆跡都不會改變,很神奇。即使在這張大黑板,他肯定也能寫出那種漂亮的算式吧。遙坐在座位,默默眺望在深綠色壁麵上躍動的白色文字。


    宙後退一步概觀整麵黑板,雙手抱胸滿足地頻頻點頭,然後轉身說:


    「好,走吧。」


    就這樣,兩人來到圖書館。


    宙借到了新書,卻不知為何不想回教室。兩人在圖書館深處的木製圓桌相對而坐。大窗戶射入黃昏將近的和煦陽光。隔離學校與校外的矮柵欄另一側,看得見務農的老夫婦。


    「總覺得你都在看高斯的書?」


    遙稍微降低音量詢問。圖書館裏隻有館員阿姨,但她還是不太敢大聲說話。在書本圍繞之下就會抱持這種心情。「嗯。」宙也像是配合遙,以低於往常的音量輕聲回應。


    「他是偉大的數學家?」遙以相同音量繼續詢問。宙看著隔桌相對的遙,視線落在桌上的漆黑書籍。


    「是的。這位人物在數學史上相當重要。甚至有『高斯符號』或『高斯整數』


    這種以他為名的數學術語。」


    「哇……」


    卡爾·弗裏德裏希·高斯。遙回想起印在傳記封麵的白發爺爺,聽宙這麽說就覺得那張臉很偉大。人臉真神奇。


    「『高斯整數』非常難,不過『高斯符號』比較簡單。」宙從書包取出筆記本攤在桌上。明明沒特別要求,但他似乎要開始講解。遙雖然苦笑,依然重新轉身正對宙。


    []


    他從胸前口袋取出鉛筆,寫下如同印刷字體的工整文字。英文字母的以及括號。感覺在哪裏見過,也像是第一次看見。


    「這個括號就是『高斯符號』,意思是『小於括號數字的最大整數』。」低頭看著筆記本的遙僵住了。小於括號數字的最大整數,她試著在腦中複誦宙這句話,卻完全不曉得意思。宙朝遙緊繃的臉一瞥,鉛筆開始在筆記本上遊走。


    「比方說如果是[2.5],答案就是二。因為二是小於二·五的最大整數。此外像是[1/3]=0』、『[√2]=1』。圓周率π大約三·一四,所以『[π]=3』。」


    [2.5]=2


    [1/3]=[0.3333……]=0


    [√2]=[1.4142……]=1


    [π]=[3.14……]=3


    隨著話語脫口而出,筆記本同時寫下算式。遙目不轉睛看著,明明原本不是整數,加個括號就變成整數。而且會稍微變小。二點五變成二、一點四一四二變成一。


    「然後『[1]=1』。因為一不大於一本身。」


    [1]=1


    啊啊,原來「小於括號數字的最大整數」是這個意思。遙暗自低語,微微點頭。


    「懂了嗎?」


    「沒問題。」


    遙再度點頭,這次是確定懂了。


    「這個『高斯符號』,畫成圖形非常有趣。」


    「圖形?」


    宙以鉛筆疾書代替回應。他在剛才寫下的[]前麵加上「y=」。


    y=[]


    「記得線性函數『y=a+b』嗎?」


    「嗯。多虧宙,我上次段考也考得很好。」


    其實考得一點都不好,但遙情急之下如此回應,手心微微冒汗。她有點擔心被發現,但宙沒特別在意就繼續說下去。


    「基本上,畫圖的方法和那個一樣。首先調查的數值會讓y輸出什麽數值。


    以這個例子來說,y是『小於的最大整數』,所以……」


    =0  y=0


    =0.1 y=0


    =1  y=1


    =1.5 y=1


    =2  y=2


    握鉛筆的右手和說話的嘴分別運作,算式整齊排列。


    「稍微簡化吧。以不等式表現值就是……」


    o≤<1


    y=0


    1≤<2


    y=1


    2≤<3


    y=2


    3≤<4


    y=3


    宙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完成一絲不苟的算式。他的速度以及整齊的字串都非常美麗,令人看再多次都忍不住讚歎。


    「y對應的整數部分。像是『=0.1』或『=0.99』,總之隻要除去小數的值是0,y就永遠是0。不過到達—的瞬間,y也會成為—。之後不斷反複。的整數部分加一,y也加一。依照這個原則,畫出橫軸以及縱軸y的圖形就好。」


    宙說到這裏,在並排算式旁邊的空白處,分別畫一條直線與橫線,剛好交叉為十字。這應該就是「橫軸」與「縱軸」吧。宙在十字線畫分的右上區域,不使用尺規就精準畫上四條線。


    ——


    ——


    ——


    ——


    「這就是『y=[]』的圖形。其實往上往下部是無限延伸,但因為會沒完沒了,所以我隻畫出一部分。」


    這是個神奇的圖形。遙至今看過直線延伸的線性函數圖形,以及描繪拋物線的二次函數圖形,兩種都明顯和眼前圖形不同。形狀當然不一樣,但遙覺得不止是這種表麵上的差異,還有某種基本上的差異。


    「總覺得這個圖形好怪。」


    「嗯。是持續增加,y卻是突然增加,所以線條不連續。沒看過這種圖吧?」


    遙沒回應,隻有稍微歪過腦袋。她確實沒看過這種圖,但是不止如此。這個斷斷續續的圖形,還隱藏某種不同的「東西」。遙如同觀察混濁的水麵,目不轉睛注視圖形,但無論如何都看不出深處玄機。


    「這叫做『非連續函數』。國中學的都是連續函數,但數學也有這種奇怪的函數。」


    「好像階梯耶……」


    遙低語之後,宙看向筆記本。就這麽不發一語一直注視圖形。雲似乎剛好經過太陽前方,整間圖書館變得像是拉上窗簾般陰暗,立刻再度變亮。


    「說得也是。」


    宙如同以指尖小心翼翼撕掉寂靜的薄膜,以緩慢語氣回應。


    「雖然叫做『非連續函數』,卻也是一種圖形。即使不連續,依然繼續。因為這條階梯是無限延伸。」


    高斯符號的圖形。往上往下都無限延伸為斷斷續續的階梯……遙在窗外射入的和煦光粒中,一直注視著這張圖。


    接下來的周一,同樣沒客人上門。教室傳入淅瀝的雨聲,沉澱著潮濕的空氣。


    掛在黑板旁邊的月曆已經翻到六月。


    「在製作什麽東西?」


    宙深感興趣地注視遙的手。眼鏡後方的雙眼骨碌骨碌地轉,如同食物當前的鬆鼠。


    「意見箱。」遙以美工刀割著方格紙板回應。「圖書館會擺放征求書單的箱子吧?我看到之後就想到這個點子。」


    「嗯。要征求什麽意見?我們不是圖書館,也不是書店。」


    「並不是要征求意見。我想收集的是委托。」


    「委托?」


    宙瞪大眼睛看著遙的側臉。遙沒抬頭就繼續說下去。


    「我們是周一開店,但是隻有周一有空的人能來吧?像是真希與葵,也是因為周一社團休息才會來。她們和我一樣是壘球社。」


    遙割好紙板之後收起美工刀刃,沿著剛畫下的刻痕折方格紙板,將平坦紙板製成方盒。


    「所以我要為這樣的人製作諮詢箱。有煩惱但是周一沒空的人,就寫下煩惱投進箱子,我們等到周一再打開,思考解決方法。」


    「不過,如果問題很複雜怎麽辦?光靠書信往來也有極限,說不定必須當麵交談,才能收集到必要的『數值』。」


    「在這個時候,回信說『想要當麵講』就行吧?所以看來需要製作兩個箱子。


    收集大家信件的箱子,以及我們回信用的箱子……呃,咦?折不出箱子……」遙轉動手中折彎的方格紙板歪過腦袋。明明切割成可以折成立體方盒,卻不知為何出現縫隙。這樣的話.難得收到的信件會從箱子裏露出來。


    「我看看……?嗯,看來展開圖畫錯了。這樣沒辦法折成漂亮的立方體。」


    「怎麽這樣~」


    遙將沒完成的箱子扔到桌上,發出像是要哭出來的聲音。不對,實際上她很想哭。感覺像是快抵達終點時退回起點,頓時全身無力。


    「還有方格紙板嗎?我好好畫一張展開圖,再折一次吧。我也會幫忙。」


    宙說完,從遙的桌上拿起這個疑似箱子的物體。他以雙手轉動,從各個角度檢視,嘀咕說著「這一邊太短……」或是「也需要膠水……」等話語。遙一邊感謝,一邊覺得沒辦法獨力完成這種事的自己很丟臉。


    遙歎口氣,從百圓商店塑膠袋取出第二張方格紙板。此時教室前門剛好打開,某人進入教室。遙與宙同時看向前方。


    「數學屋是這裏沒錯吧?」


    「嗯,這裏是數學屋。是客人嗎?」


    詢問的人沒回應,隻是靜靜走過來。步伐相當緩慢,甚至讓人以為他在計算步數。


    他走到遙與宙的桌子前方,不發一語坐在前麵的座位。椅子麵向黑板,因此他是將雙手放在椅背,雙腳隨意打開。三分頭的發線微微冒出汗珠,短袖上衣的袖口露出曬成褐色的粗壯臂膀。


    「我要商量一件事。」


    翔毫無開場白就這麽說。


    「……唔~換句話說,你現在得負責設計棒球社的訓練表?」


    「對。」


    遙在腦中整理之後,像是確認般詢問,翔立刻回應。


    「三年級下個月就退休。我這個下屆隊長開始帶球員練習,為將來做準備。」


    「可是二年級不配合?」


    翔朝遙一瞥,低頭咬著嘴唇。


    「嗯,沒錯。下令的我是同年級,所以他們老是摸魚。練跑的時候尤其誇張。


    就算我下令跑操場十圈,也有人隻跑三、四圈就躲到校舍後麵休息,等別人快跑完再慢吞吞出現,若無其事跟大家會合。簡直胡鬧。」翔一鼓作氣說完,看向窗外。


    雨勢絕對不算大,卻以穩定的節奏下個不停,未曾減緩。


    「今天下雨,沒辦法跑步,所以我才能早早結束練習過來這裏。原本應該每天都要練體能打好基礎才行。」


    「練跑很單調,卻是強化下半身的不二法門。」


    說出這番話的人,出乎意料是宙。翔微微揚起眉角。


    「宙,你知道這種事?」


    遙明知這個問題很沒禮貌,卻不得不問。宙居然具備運動相關的知識。


    「我好歹也知道這種基本常識。」


    「即使連棒球和壘球的差異都不曉得?」


    遙說完,宙就吞吞吐吐,不知道在嘀咕什麽。他似乎在辯解,不過很遺憾,遙聽不到。難得看到宙這個樣子。遙看著像是枯萎花朵的宙,輕聲一笑。


    「能想辦法讓那些家夥認真練習嗎?」翔回到正題,稍微提高音量地問。


    「用那種……『數學之力』。」


    「不可能吧……因為和數學無關啊?」遙歪過腦袋回應。


    相較於考前溫習,這確實比較像是遙想解決的「大問題」。不過老實說,遙不認為數學能解決這種問題。出現的數字隻有練跑的圈數,實在無法用來解


    決問題。


    唉~明明難得有客人上門……遙垂頭喪氣。


    「我知道這是強人所難。」翔無視於早早就放棄的遙,低聲這麽說。


    「但我沒別的方法了。」


    「咦?什麽意思?」


    遙不禁尖聲詢問。翔隻轉動眼珠看遙一眼,接著看向宙。戴眼鏡的少年動也不動等待他說下去,簡直像是銅像。翔先是欲言又止,接著下定決心說:


    「知道我有個哥哥吧?」


    「唔~我好像聽過。」


    「知道我哥是棒球社的現任隊長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遙聳肩朝宙使個眼神。但宙當然不可能知道這種事。兩人轉頭相視,再一起看向翔。三分頭少年微微揚起單邊嘴角。遙無法判斷這是笑容還是有其他含義。


    「換句話說,就是這麽回事。大家動不動就拿我哥來比較。那個家夥功課好,也是社員信賴的隊長。我再怎麽努力,也會聽到別人說『你哥做得更好』。三年級尤其明顯。他們好像暗中也會說我壞話。」


    翔整個人靠在手臂下方的椅背,縮起上半身愁眉苦臉,露出不像他會有的軟弱模樣。


    「說來丟臉,二年級不肯聽話,是因為瞧不起我。他們覺得我和我哥不一樣,沒有領導能力。」


    自卑感……遙在心中低語。


    弟弟一直被拿來和成材的哥哥比較。遙沒有兄弟姐妹,不曉得實際的狀況,但是自己的評價總是以別人當基準,她大致能想像這樣多麽難受。再怎麽努力,有個人也一定跑在前麵。從懂事開始,非得背負一年分的差距永遠輸下去。


    午休時間管理男生們的翔,以及獨自跑操場的翔。遙腦中同時浮現這兩個身影。表麵看起來完全相反,但都是基於「想贏哥哥」的念頭吧。或許這就成為硬幣的兩麵,將翔塑造為難以捉摸的人。


    「哥哥像是大樹。」翔維持悲痛的表情說下去。


    「我跑得再遠,也沒辦法脫離大樹的樹蔭。就算這樣,我也沒辦法跳過這棵樹。我好丟臉,居然因為自己一個人做不到就依賴你們,我這樣會被暗中說壞話也是活該。」


    「沒那回事。」


    至今保持沉默的宙突然插嘴。仔細一看,宙隔著眼鏡正麵注視翔。他的聲音不算大聲卻堅定無比,如同驅逐雨聲般在教室響起。


    「依賴別人絕對不是丟臉的事。你做你能做的事就好。因為我也會專心做我能做的事。」


    他說完,輕輕按著自己的胸口。


    「我能做的事情有限。我不適合畫海報或拿圖釘,我隻擅長數學。不過,隻要和數學有關,我就做得到。我會以數學幫助你。」


    他高聲宣誓。不是「拯救世界」或「阻止紛爭」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語。宙決定為了幫助一名少年而挑戰大樹。


    「可是……這個問題和數學無關啊?就算是宙……」


    「世界上,沒有任何問題和數學無關。」宙如同消除遙的擔憂般斷言。這句話充滿自信,找不到質疑的餘地。


    「隻是因為相連的方式太複雜或是太瑣碎,我們才沒有發現。隻要找出連結,任何問題都能解決。」


    宙從書包取出筆記本,從胸前口袋抽出鉛筆。這是宙做生意用的工具。他光靠這兩個道具,就能對付各種難題。


    「如何讓別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記得肯定有方法……」


    宙將筆記本放在桌上,以鉛筆筆尾抵著太陽穴,閉上眼睛低語。遙與翔默默看著他。兩人壓低呼吸,動也不動.以免些許雜音妨礙少年思索,靜心等待。隻有雨聲擾亂教室的空氣。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宙就這麽動也不動超過十分鍾。


    該不會變成石頭吧?遙終於擔心起來。悄悄往翔一看,翔也不安地看著遙。


    就在遙按捺不住想開口時,宙的嘴唇終於動了。如同堅硬的冰塊融化,緩緩開口。


    「……想做的事……」


    「啊?」


    遙與翔幾乎反射性地反問。兩人身體前傾,豎起耳朵,以免聽漏後續的話語。


    「偷懶不練跑的人也想做的事。有沒有這種練習?」


    宙這次是睜開眼睛詢問。大概是因為剛才一直閉著眼睛,他像是覺得刺眼般眨了眨。


    翔手抵下巴思索片刻,推敲宙這個問題的用意。接著他看向下雨的天空,再度將視線移回宙,像是對自己確認般低語。


    「打擊練習吧。」


    「打擊練習……」


    宙眯細雙眼注視翔,複誦他的話語。翔停頓片刻之後說下去。


    「偷懶不練跑的家夥,也隻在打擊練習的時候想多打幾球。不過每個人分配的球數早就固定了。」


    遙非常能理解翔的說法。遙也喜歡打擊練習,比起單純的跑步有趣多了。可是,這究竟又能怎麽樣?遙歪過腦袋。


    「嗯,就是這個。」宙聽翔說完,露出甜美的微笑,打開筆記本的空白頁麵愉快宣布:「利用打擊練習就能解決。」


    「知道什麽是『囚徒困境』嗎?」


    「那是什麽?」翔蹙眉反問。宙朝遙一瞥,但她當然不可能知道。宙看見遙搖頭回應之後閉上眼睛,微微抬起頭,就這樣沉默下來。


    遙不曉得宙在腦中整理什麽思緒,看起來像是潛入深沉的意識底部。兩人屏息等待他下一句話。大概經過整整一分鍾吧。遙再度擔心他,想開口搭話的時候,少年閉著眼睛開口。


    「很久很久以前,兩個男性因為強盜殺人的嫌疑被警察逮捕。」


    宙的語氣感慨萬千,如同述說多年前的記憶。遙與翔不禁轉頭相視。


    「把這兩人稱為嫌犯a與嫌犯b吧。」


    如同小學生在老師麵前背九九乘法,或是神父在聽眾麵前祈禱。宙從記憶深處慎重挑選話語遊說。不是以往平淡的說話方式。


    「證據顯示a與b都犯下強盜罪,卻沒有證據確定他們殺人。警察逼他們招供,但兩人當然都沒招供,堅持自己隻有搶劫沒殺人。此時,負責偵訊的警官對嫌犯們說:『如果招供,我就破例減少刑期』。」


    宙說到警官的台詞時,聲音不自然地含糊,聽不太清楚。他似乎想演戲,不過很遺憾,聽起來隻像是鬥牛犬感冒的吼聲。這樣的差距使得遙不禁差點岔氣。看來宙雖然擅長說故事,卻不擅長念台詞。遙忍笑打斷宙的話語。


    「擅自減刑沒關係嗎?」


    她說著悄悄往旁邊一看,翔也忍笑到嘴唇扭曲,肩膀顫抖。大概是因為閉氣忍笑,曬成褐色的整張臉微微泛紅。


    宙終於張開眼睛,交互看著兩人。但他當然完全沒察覺兩人在忍笑。


    「現在當然不能做這種事,刑期是由法官裁決。不過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他的語氣恢複為一如往常的平淡。遙下意識鬆了口氣。


    「警官提出這樣的條件。數字是a與b的刑期。」


    鉛筆在筆記本上迅速遊走。圓滾滾的漢字與平假名、如同印刷字體的精密英數文字,排列成美麗的字串。


    a與b都招供:(a、b)=(8、8)


    a招供、b否認:(a、b)=(3、10)


    a否認、b招供:(a、b)=(10、3)


    a與b都否認:(a、b)=(5、5)


    「呃—換句話說,要是兩人都招供,刑期就是每個人都八年?」


    「嗯,就是這樣。」


    「喂,等一下,完全沒少吧?如果a與b都否認,兩人的刑期都是五年啊?要是刑期延長三年,沒人會招供吧?」


    翔說得對,強盜殺人罪的刑期當然比強盜罪長,這麽一來,兩人應該都不會


    招供。哪裏搞錯了嗎?不像宙的作風。


    遙偷看宙的側臉。他一如往常麵無表情,甚至看不出他是從容還是慌張。少年維持戴麵具般無色透明的表情靜靜低語。


    「不過,兩人都非得招供才行。」


    宙斷然回應,語氣聽起來毫無迷惘或不安,隻是平淡陳迤事實。


    「為什麽?」


    翔詢問宙。他的語氣堅定,如同表示自己無法接受。但遙的想法和他一樣。因為要是兩人都招供,就一定比沒招供多關三年。何況應該也不會隻有一人招供。沒人願意在牢裏關十年吧。要是一人招供,另一人肯定也會毫不猶豫招供。


    「要是兩人說好一起否認犯行,刑期確實隻有五年。」


    即使兩人明顯投以質疑目光,宙依然麵不改色,以指尖撫摸筆記本上「a與b都否認:(a、b)=(5、5)」這一行。


    「不過,如果兩人被關在不同房間,狀況就大不相同。兩人絕對不可能否認犯行。」宙說完,翔恍然大悟般睜大雙眼,迅速看向筆記本。但遙還是聽不太懂。關在不同房間?這麽做究竟能怎樣?


    宙交互看著兩人,確定兩人反應的差距。翔雙手抱胸注視筆記本、遙微微張嘴愣住。宙點了點頭,以鉛筆筆尾扶正眼鏡。


    「a和搭檔隔離接受偵訊。他心想,如果b招供怎麽辦?到時候如果a也招供,刑期就是八年,但沒招供的話就是十年,所以招供當然比較好。」


    原來如此。遙比較筆記本上的數字之後微微點頭。考量到搭檔可能背叛,乖乖招供比較好。可是……


    「如果a打從心底相信搭檔呢?如果他相信那個家夥絕對不會背叛……」


    即使是搶匪,也不一定會懷疑彼此。這個搭檔或許是莫逆之交,說不定是兄弟。這樣的話,即使信賴對方也不奇怪。遙筆直注視宙眼鏡後方的雙眼。


    「在這種狀況也一樣。」


    受到遙注視的宙,沒停頓就立刻回答,如同這個問題完全如他預料。他筆直沿著解決之道往前衝,就像是走在已經鋪好的鐵軌。


    「美麗的信賴關係當然可能存在。不過你想想,在b持續否認的狀況下,如果a也一起否認,刑期就是五年,但要是招供就變成三年。」


    「咦?」


    遙急忙看向筆記本。如果是b否認的狀況,也就是b可以信賴的狀況。「a與b都否認:(a、b)=(5、5)」,「a招供、b否認:(a、b)=(3、10)」。


    否認的話五年、招供的話三年……


    「你們懂了吧?」


    宙依序看著遙與翔這麽說。翔閉著眼睛默默點頭,遙盯著筆記本沒反應。即使如此,宙依然完全沒有著急的樣子,靜靜看著遙。


    終於……


    「……我懂了。」


    遙緩緩抬頭,表情清新,像是去除內心的某種芥蒂。宙滿意地點頭,以鉛筆扶正眼鏡。


    「就是這樣。和b有沒有招供無關,無論如何,a招供都比較有利。b當然也是一樣的狀況。無論a招供或否認,b招供的刑期都比較短。」宙說到這裏停頓,咧嘴一笑,指尖轉了鉛筆一圈。


    「所以到最後,a與b明知一起否認可以縮短刑期,卻肯定都會招供。這就是『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


    遙像是細細品味般複誦。


    「這個理論的構想本身完全是數學性質,卻也運用在政治學或經濟學,也稱為『賽局理論』。有一門學問運用這個理論,研究國際戰爭爆發的機製,在這種狀況……」


    宙張開雙手高談闊論。不妙。遙感覺這是一種危險訊號。不知為何,話題朝著經濟或戰爭這種莫名艱深的方向進展。要是沒在適當時機插嘴,不曉得他會講到哪裏去。遙注視宙的嘴角,等待插嘴的時機,但她找不到像樣的話題停頓點。宙的臉頰與耳尖微微泛紅,似乎激動到忘我。遙就這麽半張著嘴,持續將宙永無止盡的話語當成耳邊風。


    「差不多該回到正題了。」


    低沉簡短的聲音投入話語的洪流。宙滔滔不絕的嘴,以這個聲音為契機突然停止。整間教室沉默下來,一點餘音都不剩,連敲打窗戶的雨聲也像是來自遠方。翔暫時閉著雙眼,仿佛在確認周圍聲音消失。遙不禁咽了一口口水。感覺連這個聲音都響遍教室。空氣緊繃到仿佛刺痛鼓膜。


    「經濟或政治這種東西,一點都不重要。」


    翔終於開口了。聲音細微卻有力,如同從無聲的世界底部緩緩湧現。


    「至少對現在的我不重要。『囚徒困境』該如何運用在棒球?你已經想到這一步了吧?」


    宙看不出情感的透明視線,翔如同刀刃般犀利的視線,兩隻眼正麵相視,兩人雙眼正麵相視。遙屏息看著他們。接著,宙緊閉為一條線的嘴突然往側邊拉長。眼鏡後方的雙眼稍微變大,射出光輝。


    「開場白太長了。」


    宙在自己麵前伸直食指。位於食指兩側的雙眼更加閃亮。


    「運用這個理論,就能解決你的問題。」少年露出潔白的牙齒,得意洋洋地宣言。「就命名為『棒球社員困境』吧。」


    遙感覺自己的指尖在顫抖。她之前就看過這家夥露出這種笑容。我第一次找宙說話的那天,宙說明質數與無限的那一天……記得那天的宙也是露出這種笑容。


    「『招供』跟『練跑』,都是『逼別人做不想做的事』。『囚徒困境』可以直接套用在棒球社的狀況。」


    「做得到這種事?」


    「做得到。」


    宙掛著笑容,立刻回答翔的疑問,並且像是吩咐自己般,以細微卻清楚的音量低語。


    「我不再拐彎抹角了。」


    遙心跳加速。指尖的顫抖隨著加速的血流擴張。這股顫抖循序撫遍遙的全身,如同吹過一陣風的草原,或是投入小石頭的水麵。


    「這次不是嫌犯,是棒球社員。總之就用社社員a與社員b來思考吧。」


    宙目不轉睛注視翔的雙眼,確認翔沒移開目光,停頓一陣子才繼續說下去。


    「a與b都不想練跑,所以你對兩人這麽說:『要是不練跑,就減少打擊練習的量』」


    「設定罰則是吧。」


    「這樣就能順利解決嗎?」


    遙與翔各自這麽說。宙如同享受兩人的反應般頻頻點頭,以鉛筆扶正眼鏡說:


    「這時候就輪到『困境』出馬。隻要將打擊練習的量,設定成練跑絕對值得就好。我想想……假設以往每人的打擊練習都是三十球……」


    宙還沒說完,鉛筆就開始在筆記本上遊走。漆黑的筆芯如同滑冰選手描繪複雜的軌道,從左方穿梭至右方。


    a與b都練跑:(a、b)=(30、30)


    a練跑、b偷懶:(a、b)=(40、20)


    a偷懶、b練跑:(a、b)=(20、40)


    a與b都偷懶:(a、b)=(30、30)


    「數字是打擊練習的球數。在b偷懶不練跑的狀況,a如果練跑,可以比偷懶多練習打十顆球。如果b認真練跑也一樣。無論如何,有練跑的人可以多練習打十顆球。」


    宙快速說完之後,遙讓大腦全力運作。她盯著筆記本,花時間仔細推敲宙的話語,以及筆記本上的每個條件。


    唔~從b偷懶的狀況開始思考吧。要是a也偷懶,打擊練習是三十顆球,相較之下,練跑的話是四十顆球。練跑確實比較劃算。那如果b認真練跑呢?這時候,a偷懶的話是二十顆球、練跑的話是三十顆球,確實也是練跑比較劃算……!遙不得不努力調整呼吸。心髒跳得好快,全身不斷發抖。


    明明不冷,卻知道自己起了雞皮疙瘩。


    轉頭一看,翔張著嘴目不轉睛盯著筆記本。這副樣子看起來很白癡,但他似乎無暇在意,隻專注在眼前這一幕。


    「『棒球社員困境』,用這個方法就解決了。」


    宙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將鉛筆收回胸前口袋這麽說。


    「接下來當然是你的工作。球數是我剛才隨便定的,但我覺得必須再慎重調整一下。也得想辦法確定誰在偷懶。」


    「啊……啊啊。說得也是……」


    翔驚覺般抬頭,但他似乎被震懾住了,眼睛瞪得像彈珠那麽圓,茫然注視宙。


    遙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再度看向筆記本寫的「棒球社員困境」。棒球與數學,乍看是無關的兩個世界,但連結兩個世界的解法就在眼前。她鼻頭發癢,文字變得模糊,淚水轉眼盈眶,從兩側眼角各流下一顆淚珠,滑落臉頰。


    「好厲害……」


    這句話自然脫口而出。光是協助溫書還不夠?想解決更大的問題?遙如今覺得執著於這種事情很蠢。她的內心就是受到此等震撼。


    聽到這句話,宙臉紅了,視線遊移不定。


    「嗯,那個……但我完全沒使用艱深的定理。『囚徒困境』是小時候,我爸在我睡前說的小故事。除此之外還有『說謊的克裏特島人』、『狼與羊怎麽渡河』等等……」


    不知道是遮羞還是怎樣,宙說起完全無關的事。遙輕聲笑著以指尖拭去眼角的淚水。


    「謝謝你們!」


    來店的女生說完深深鞠躬道謝,笑著離開教室。遙揮手目送她。


    「棒球社員困境」的問題解決之後,現在是兩周後的周一。


    「太棒了!太棒了!」


    女生身影消失之後,遙蹦蹦跳跳回到靠窗後方的座位。剛才的女生是今天第三位客人,生意好到難以置信。


    肯定是「操場二等分」或「棒球社員困境」的事件,由某人大為讚賞傳出去,數學屋開店至今一個月,生意總算步上軌道。但因為是免費諮商,所以沒賺錢。


    「宙,太棒了!數學屋開始受歡迎了!」


    「嗯。」


    遙興奮地尖聲大喊,相對的,宙的語氣非常平靜。遙不服氣地鼓起右邊臉頰。


    「宙,你稍微高興一點啦。」


    「我的能力還不夠,沒辦法一直高興下去。」


    宙簡短回答之後闔上筆記本,一如往常取出書本閱讀。他態度冷淡並不稀奇,但總覺得今天和以往不太一樣。


    「是在意棒球社的事情嗎?」


    「並不是這樣。」即使遙詢問,宙依然看著手上的書,有氣無力地回應。遙不得已隻好默默坐在宙身旁。


    他不甘心嗎……?遙如此心想。


    今天午休時間遇見翔的時候得知,棒球社接納翔的提議,采用「兩人一組相互監視」的方式。要是其中一人練跑時偷懶,另一人打擊練習的球數會增加。這是依照「棒球社員困境」設計的理想練習方法。為了練習打擊,所有人練跑時都不會偷懶。


    ……本應如此。


    看來還是沒能根絕偷懶的惡習。有時候其中一人忘記監視,有時候兩人一起偷懶……無法像是在筆記本上解題一樣輕鬆搞定。不斷降下的雨敲打窗戶,不允許教室沉默。六月即將進入後半,正值梅雨季節。今天終究得中止練跑吧。


    「不過啊,翔說社團正在一點一滴改變喔。雖然還是有人偷懶,但練習態度逐漸變好。」遙如同安慰般這麽說。宙稍微從書本抬頭,看向窗外。或許是在找棒球社。不過濕透的操場杳無人煙。


    宙表情微微一沉,再度低頭看書。遙見狀微微歎氣。


    他某方麵也相當孩子氣呢……


    「還有,翔要我轉達一句話給你。」


    「轉達給我?」


    遙的話使得宙略感意外地回應。他眉毛上揚,下方的雙眼目不轉睛看著遙。遙筆直看著他清澈的雙眼。


    「他說:『上次忘記道謝,謝謝你。』」


    宙聽完瞪大眼睛愣住,最後隻輕輕發出「嗯……」的聲音,就低頭繼續看書。


    感覺他的嘴角稍微放鬆了。


    「啊,你在害羞?」


    即使遙咧嘴詢問,宙也隻是默默看書。不過看起來似乎臉頰泛紅。


    「講幾句話啦~」遙快樂地說著,輕拍宙的肩膀。拿著書的宙難為情般,整個人轉向窗邊。


    啊啊,他果然是國中男生。


    遙因為宙總是麵無表情,如同機械正確完成計算,所以她搞半天才了解宙的感覺。遙莫名覺得開心,頻頻拍打背對她的宙肩膀。就在這個時候……


    半開的門突然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開啟。兩人嚇一跳看向前方。


    「神之內在嗎?」


    仔細一看,木下老師從前門進入。


    「神之內,你母親來找你。她好像要交代事情,到教職員室一趟吧。」老師在門口以活力充沛的聲音告知。


    「我媽……?」


    幾乎在宙疑惑低語的同時,一位嬌小女性無聲無息從木下老師身後出現。是身穿淡粉紅色毛衣加深藍色長裙的女性。裙擺被雨水打濕,縮起來緊貼腳踝,凸顯出訪客穿的綠色拖鞋。雖然從衣著來看很年輕,但頸子與眉心刻著深深的皺紋,給人憔悴的印象。她雙腳並攏,雙手交握在腹部。


    這位就是宙的媽媽……


    她皺眉掛著為難表情,目不轉睛看著這裏不發一語,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像是精美的娃娃佇立在原地。


    宙掛著疑惑的表情緩緩起身。


    「會是什麽事?」


    遙察覺到詭異的氣息,微微起身詢問。宙背起書包回應。


    「不知道。在前一所學校,我媽也來過好幾次。雖然不是需要特地跑一趟的急事,但我沒手機。」宙語氣平淡,聽起來卻和平常不太一樣,有種不太在乎的感覺。遙看向窗外。雨勢比剛才強,朝著窗戶撲打,似乎也起風了,如同巨人鼾聲的奇妙聲音甚至傳進教室裏,窗框發出喀嚏喀嚏的聲音搖晃。


    宙略顯遲疑地走向站在門口的老師與母親。但他走沒幾步就突然停下腳步,轉頭對遙說:


    「我離開一下。不好意思,可以在我回來之前單獨看店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如果客人來呢?」


    遙擔憂地詢問,宙微微看向前方,然後同樣隻轉頭回應:


    「如果客人有空,就請他等一下。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遙突然受命負責看店,卻想不到要做什麽事。這裏和一般店家不同,不用檢查貨架,也不需要整理收銀機的錢,隻要坐著等客人上門。遙不經意地注視自己不斷握緊又放鬆的雙手。


    除了雨聲持續響著,聽不到任何類似聲響的聲音。


    「請客人等宙回來……嗎……」遙凝視自己的手,輕聲呢喃。


    「確實,我能做的隻有打雜吧……」


    數學屋的副負責人。完全名不副實。遙想到這裏就苦笑。齒間透露出無力的歎息。這種頭銜當然不具意義。隻是為了獲準貼海報而掛名。遙知道這一點。自以為知道。


    何況,她是覺得這樣也無妨而開始協助宙。自己能做的或許不到九牛一毛,即使如此,她還是想見證宙所走的路,想親眼確認數學是否真的能拯救世界,如此而已。她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自己能幫上什麽忙。然而……


    宙也是極為理所當然的平凡人。會平凡地笑、平凡地懊悔,也會平凡地害羞……和我一樣是國二學生…,


    「我也想幫上宙的忙……」


    夾雜歎息的低語,被敲打窗戶的雨聲攪亂,沒傳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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