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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來說《長發姑娘》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住著一對夫妻。從夫妻家的窗戶看去,就會看見隔壁田裏種了許多漂亮的蔬菜。


    某天,妻子從窗戶看向隔壁的田,看見許多可口的萵苣。因為看起來實在太美味了,妻子想吃得不得了。


    丈夫看見自己的妻子消瘦的模樣,嚇了一大跳。


    「你究竟是怎麽了?」


    「如果我吃不到那顆萵苣,就會死掉。」


    「你說什麽!那座田不是屬於可怕的巫婆嗎?」


    丈夫為了不讓妻子死去,便等到黃昏時,擅自跑到田裏,偷了一顆萵苣回家。妻子把萵苣做成沙拉吃,由於實在是太美味,隔天,妻子又更想吃了。


    丈夫為了妻子,不得已再去偷一次。到了黃昏時刻,丈夫一跑進田裏就嚇了一大跳,因為那個可怕的巫婆正站在眼前,狠狠地瞪著他。


    「可惡的小偷!我要讓你嚐嚐苦頭!」


    「饒了我吧!拜托請原諒我,因為我的妻子說,如果不吃這些萵苣,她就會死。」


    丈夫求情後,巫婆突然冷笑說道:


    「這樣啊,既然如此,你愛拿多少萵苣就拿吧。不過,如果你的妻子生了孩子,就得交給我。放心,我不會虧待那孩子的。」


    因為巫婆實在是太可怕,丈夫隻好答應她所有的要求。不久,妻子生下一名女嬰,巫婆也按照約定前來,將女嬰取名為「長發姑娘」,隨後便帶走了女嬰。


    長發姑娘被養育得非常美麗,當她十二歲時,巫婆便把長發姑娘關在森林裏的高塔中。這座塔並沒有任何入口,隻在塔頂開了一扇窗戶。巫婆若想要進入塔裏的話,就會站在塔的下方喊道:


    「長發姑娘、長發姑娘,


    快垂下你的頭發。」


    然後,長發姑娘就會把又長又美的金發纏繞在窗鉤上,慢慢垂下頭發,巫婆會抓著她的頭發攀爬進入塔中。


    過了好幾年,有一位王子來到這座森林,經過高塔時,聽見了令人神魂顛倒的美麗歌聲,那是孤單的長發姑娘正在寂寞地唱歌。王子想見一見這位唱歌的女子,試圖尋找高塔的入口,卻始終無法找到。他原本打算死心地回去,卻怎麽樣都忘不了那歌聲,因此,他每次都會來到森林裏,聽長發姑娘唱歌。


    某天,王子在高塔的附近聽歌時,發現了來到此處的巫婆。巫婆站在高塔的下方,仰頭說道:


    「長發姑娘、長發姑娘,


    快垂下你的頭發。」


    此時,長發姑娘的頭發從塔頂慢慢垂落,巫婆便抓著頭發攀爬進入塔中。


    「原來如此,隻要那樣做就好了嗎?」


    隔天,王子在日落時站在高塔的下方說:


    「長發姑娘、長發姑娘,


    快垂下你的頭發。」


    說完後,一束頭發慢慢地從塔頂垂落,讓王子攀著頭發往上爬。從未見過教母婆婆以外的人的長發姑娘大吃一驚。但是,王子溫柔地告訴長發姑娘,他是因為聽見那美麗的歌聲,才迫切地想要見上她一麵。之後長發姑娘不再感到害怕,當王子求婚時,她也說了聲「好」,並緊握住王子的手。


    「可是,王子,我沒辦法離開這裏。所以,請你每次到這裏來時,帶一卷絲線,這麽一來,我就能利用絲線編製梯子,離開這裏,和你一起生活。」


    長發姑娘如此說道。此後,每到入夜時分,王子都會來到長發姑娘的高塔中。


    這陣子,巫婆什麽也沒有發現。


    然而有一次,長發姑娘不小心脫口說出:


    「教母婆婆,真是不可思議,每次拉您起來的時候,都覺得您比王子還要重呢。」「你說什麽?」


    巫婆聽見後,大吃一驚。


    「我好不容易讓你遠離俗世,而你竟然騙我!」


    巫婆勃然大怒,一把抓住長發姑娘的頭發,拿起利刃剪下後,就把長發姑娘趕到不知名的荒野去了。可憐的長發姑娘無人可依靠,隻能過著淒慘的生活。


    然後,趕走長發姑娘的巫婆在天色變暗後,將從長發姑娘頭上剪下的頭發綁在窗鉤。不知情的王子來到高塔的下方後說:


    「長發姑娘、長發姑娘,


    快垂下你的頭發。」


    說完後,他看見垂下的頭發,便攀爬而上。


    沒想到,等待王子的並不是長發姑娘,而是可怕的巫婆。


    「哎呀!你是來迎接長發姑娘的吧?可惜她已經不在這,你也休想再見到她!」


    王子過於哀傷,便從高塔上一躍而下。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因為不慎掉到荊棘叢之中,雙眼被荊棘刺傷,再也看不見了。失明的王子在森林裏徘徊,隻能靠著果實果腹。他失去了長發姑娘,整天以淚洗麵。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當王子到處徘徊時,似乎聽到了熟悉的歌聲。歌聲的來源是一處荒野,那裏住著長發姑娘,以及她和王子在一起時生下的一對雙胞胎兒女。王子一走近,長發姑娘立刻發現了他,兩人不禁相擁而泣。神奇的事發生了,當長發姑娘的淚水浸潤了王子的雙眼時,王子竟再度重見光明。


    王子把長發姑娘帶回自己的國家。


    全國人民歡欣至極,從此以後,兩個人便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


    1


    「二子,我可以幫你梳頭發嗎?」


    「嗯,好。」


    「太好了,謝謝。」


    「小晶……你真的很喜歡梳頭發耶。」


    「嗯,很喜歡。因為二子的頭發梳起來很舒服嘛,我的頭發就沒辦法了。要是能擁有像你一樣又直又美的頭發就好了。」


    「謝謝。其實,我好憧憬像你一樣的短發。可是,爸爸和媽媽都不準我剪短……」


    「咦?你一定要留長發啦,長發很適合你。」


    「是這樣嗎……?」


    「絕、絕對是這樣。我的頭發毛躁,留長的話會亂成一團,好羨慕你可以留長,我真的很喜歡你的長發。」


    「嗯~這樣啊……」


    高中二年級的草場二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目前還在工作的爺爺,費其一生經營了這地區無人不曉的大事業,簡直就像勵誌傳記中的主角,而他的孫女二子得到爺爺和父母的溺愛,一直被過度保護著。


    二子還有一個姊姊。姊姊看起來端莊文雅,個性卻鮮明而帶有強烈自我意識。


    而嬌小的二子,遺傳了奶奶一頭美麗的黑發,總被說像是日本人偶,受到大人們的過度寵愛。


    從小時候開始,二子便學習了花道、茶道、鋼琴等技藝。


    她雖然在家人溺愛的環境下長大,但該嚴格的部分依然被嚴格管教,每天忙著學習才藝,沒有時間和學校的朋友玩樂。


    在此狀況下,二子漸漸被周遭朋友疏離,不隻杜絕了壞朋友,同時也阻擋了壞消息。如此一來,她過著在家飽受疼愛,在外跟著姊姊的年幼生活,沒有所謂的自我主張,被養育成內向的孩子。


    她不擅長反抗,也不擅長自己決定事情。


    以及──不擅長麵對「男性」。小時候,她鮮少有機會接觸爺爺和爸爸以外的男人,上幼稚園後,由於個性內向,也不曾和男生說過話,再加上曾遇過男生對她惡作劇,因此被女生們保護的她,變得很不擅長麵對男性。


    優柔寡斷、內向、不擅長應付男性的掌上明珠。


    二子就這樣子長大了。但自從成了國中生之後,她開始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雖然父母希望她能夠和姊姊一樣,就讀被稱為「大小姐學校」


    的女校,但她反而自己提出請求,希望能就讀男女合校的高中。二子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因而首次忤逆父母的想法,這是她一生難得引發的大事件。


    ……沒想到,父母不僅沒有反對,還很乾脆地同意了。


    如此一來,二子如願就讀了男女合校的升學學校,但是她的個性無法輕易地改變,直到現在仍是如此。


    她依然不擅長麵對男性,也仍待在女生們的小團體中,並以內向又懦弱的個性度過了一年多。沒和男生說過話,即使被女生們當作貓咪一樣疼愛,卻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這基本上就是二子在學校的人際關係。


    結果,就算念了高中,什麽也沒有改變。


    一如既往到幾乎令人灰心。不過,隻有一點不一樣。


    那就是──和五島晶相遇。


    小晶的名字雖然有點像男生,卻是貨真價實的女生。她留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雖說像個男生,但其實和二子一樣是個身材矮小又穩重內向的人。


    兩個人的共通點很多,都是內向型的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也很類似。


    兩個人的興趣都是室內活動,也都是在稍微富裕的家庭中長大。最重要的是,小晶也和二子一樣,不擅長麵對男性。


    她們不僅個性相似,在這一點有共通的想法時,也令雙方產生非常強烈的共鳴。周圍的女生逐漸對實際談場戀愛抱持興趣,對之前還待在小團體的二子來說,隻要一談到這種話題,就會令她覺得很不舒服。


    無法加入談話。


    她也曾被當作小孩子看待、被嘲笑。


    不過,如果在那種狀況下知道自己不是孤單一人,多少會覺得比較心安,不舒服和羞恥的感覺也會隨之減半。隻要兩個人可以互相偷偷使眼色,互相露出靦腆的神情,就會覺得輕鬆些。


    況且,二子總是不敢出言製止大家的捉弄,而小晶明明也是個內向的人,卻願意鼓起勇氣站出來為她說話、保護她。這個舉動讓二子非常感動與感謝。對至今隻和同學維持粗淺團體關係的二子來說,小晶是她第一位特別要好的朋友。


    二子很喜歡小晶。


    隻不過小晶非常喜愛她的長發,還頻繁地想要幫她梳頭發,這點會令她覺得有點困擾就是了。


    二子總被說和溫柔的奶奶年輕時很像,這讓她認為這頭秀發是與奶奶之間的羈絆,因此自己的頭發被他人誇獎固然很開心,但是二子對自己這頭美麗的黑發抱持著稍微複雜的想法。


    這頭秀發無疑是她與心愛的溫柔奶奶之間的羈絆,是她自豪的長發。但同時,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別人重視這頭秀發更勝於重視她本人,反而令她感覺有負擔。


    首先是從父母和爺爺開始。二子從小時候就隻被允許留這頭像是日本人偶般的長發,理由是「這最適合你」、「因為這是最符合這個家的女兒應有的發型」、「看起來就和奶奶小時候一模一樣」。放在相簿裏照片中的二子,除了頭發還不夠長的幼年時期以外,全都是留著看起來像是日本人偶的長發,充分地表現出在二子懂事以前,父母等人便堅持這樣的原則。


    朋友也是一樣。要好到某種程度的朋友,都會誇獎她的頭發。


    但同時,這個發型就會被當作是二子的象徵,令她感到很困擾。如果她用輕鬆的語氣隨口說想剪短時,其他人都會異口同聲地說「浪費一頭漂亮的長發」、「你適合長發」等等支持長發的言論。二子雖然喜歡自己的頭發,但也隻是像普通事物般喜歡,並不認為有大家說得那麽重要,因此她很困擾。


    大家總會說「很羨慕」,可是她因為不想讓人以為她是有一頭長發才這麽傲慢,所以不曾公開表達過反對意見。況且,她也不想為了區區的頭發和家人起爭執,也從不曾反抗過家人的意見。


    沒錯,這「隻不過是頭發」罷了。


    雖然大家說頭發是女人的生命或靈魂之類的,但這隻不過是頭發,又不是剪短後再也無法留長。實際上,她也不會放任頭發一直留長,會定期把過長的部分修齊。


    大家都想得太嚴重了。


    大家誇張的口氣講得好像剪短之後,就會永遠失去頭發似的,甚至好像二子本人就會消失似的。


    二子覺得簡直就像是被她自己的頭發纏住不放。頭發、頭發、頭發。二子總覺得,不論是誰,都會依據這頭長發的印象緊緊束縛著她,但是,二子的意誌沒有強烈到足以頂撞周遭的想法,周圍這些說詞對她來說,多少是個負擔。


    留著一頭又長又美,宛如人偶般秀發的女生。


    不管是家人還是朋友,大家對二子抱持著這般既定的印象,確實間接把二子培育成內向的女孩子。


    二子便是一直在這樣的印象中被保護長大。不論是家人、朋友,大家都是用「賢淑又弱小的女孩子」的想法,把她關在高牆內保護著她,要她維持原本的模樣。


    這是過度保護。


    二子雖然很感謝大家願意保護她,但果然還是認為「這樣下去不行」。她察覺其中部分的原因在於自己不擅長應付男性這點。雖然二子的確早早就不習慣麵對男性,但讓事情惡化的原因,多少也是總是持續被人層層保護的關係。


    回想起來,到目前為止,她曾收過幾封男生給的告白信。


    當時因為二子對那些信件感到困惑和恐懼,周遭的女生便立刻保護二子,甚至引起了一點小騷動。她覺得自己對當時那些男生做了失禮的事,但是,就算現在被別人告白,自己一定又會覺得「恐懼」吧。


    ……不改變不行。


    二子在心裏這麽想著。


    然而現實是,她一如往常地被大家保護著,後來和同樣不擅長麵對男性的小晶變得要好,又再度安於現狀,甚至變本加厲。


    不改變不行。


    維持自己弱小的個性一點也不好。她相信同樣不擅長麵對男性的小晶,心底一定也和她一樣認為應該要做點改變才行。


    總之──


    「現在……可以說一點男生的話題嗎?」


    說完後相視而笑的朋友。


    對二子來說,小晶就是這種關係的朋友。平淡的關係,雖然平淡,但靠著重要的聯係,偷偷地、穩固地牽係在一起的重要好友。


    ?


    草場二子是個小公主。


    帶著清秀氣質的可愛女孩子。生於富裕家庭中,是兩姊妹當中的妹妹。


    名字是帶有複古感的簡單文字,雖然有點怪,但念起來既可愛又適合她。姊妹倆分別叫做一子和二子,聽起來覺得命名隨便,但隻要一想到這一對姊妹住在設有大型日式庭園的大房子中,反而覺得她們的名字充滿日式風味,真是不可思議。


    二子的個子矮小,給人嬌小的印象,再加上纖細的身材,看起來就像是製作精美的日本人偶。


    她一定非常適合穿和服吧。


    還有一頭令人懷疑是不是訂製的美麗黑發。留到背部的頭發和其他日本人相比,看起來更加亮黑豔麗,色澤美豔到讓人理解什麽叫做鴉羽般的水亮烏黑色。發質強韌又筆直,觸感就像集結成束的高級布料般綿延滑順,用梳子一梳,就會像用織布機拉開的線一樣直順,黑發整麵的光澤如同清水般流瀉而去。


    ……女仆梳著公主頭發的心情,一定就是這樣吧。


    五島晶每次梳著二子的頭發時,心裏都這樣想。


    和自己頭上長出蓬亂又無聊的東西明顯不同,甚至不同到無法嫉妒的程度。而且比起嫉妒,小晶的胸口充滿著能夠摸到這麽棒的東西,因而產生的特權與榮譽感,促使她認為這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


    女仆一定也是這樣認為吧。


    認為絕對不能把


    這項特權讓給任何人──


    至少住在小晶心中的女仆,總是這樣偷偷想著。能隨心所欲幫忙梳整這頭不管是誰看了都想一摸的魅惑秀發,這樣的特權她不會交給任何人。


    二子和小晶是就讀這所高中後相識的朋友。


    她們高一時就編在同一班,都被納入班上最大的女生團體中,同時在團體中都是謹慎內向、個子小又乖巧的人,兩個人非常相像。


    話雖如此,大家對待小公主二子的態度,和明顯略差一籌、看起來隻不過是普通嬌小同學的小晶完全不同。二子那與外貌和教養相符的穩重個性深受大家的喜愛,相較之下,既瘦小又一頭亂發、一說話就露出激烈的感情起伏、像是不溫馴動物般的小晶,在團體中隻能敬陪末座。


    不過,這樣的小晶和二子互為團體中的邊緣人物,兩個人其實非常合得來。


    雙方都不積極的個性令彼此都覺得與人的距離感相似,比和其他人聊天時還要感到舒適。兩個人的興趣都是室內活動,喜歡讀書,不常看電視。最重要的是,相較於其他的共通點,她們最合得來的就是──兩個人都不喜歡談論戀愛話題。


    並不是不關心,而是兩個人都不擅長麵對男性。


    同年齡的女生喜歡誰、正在和誰交往、喜歡哪個藝人等話題,她們完全無法加入。甚至隻覺得有疙瘩,感到厭惡而已。


    其實,小晶一直都有自卑感。剛念國中時,班上至少還有認同她感受的女生,但到了高中,周圍的話題清一色都和男生相關,她也沒有拒絕這類話題的勇氣,隻能拚命隱藏自己根本不受男生歡迎的外表,隱瞞自己無法加入話題這件事。


    所以,真的很久沒遇見了。


    遇見和她一樣,不擅長男生相關話題的女生。


    不久後,兩人便因為個性安靜與話題不合的關係,自然地疏遠小團體,也稍微勾勒出隻有兩人要好的畫麵直到現在。由於升學學校不會重新編排班級,班上也就維持了原有的樣子升上二年級。二子依然受歡迎,而小晶依然隻是個沒有價值的學生。不過兩個人卻在私下偷偷培育著友情。


    舉例來說──


    「二子有沒有喜歡的男生?」


    像這樣,其他女生會硬把二子拉進戀愛話題當中。


    這時二子會不知如何是好,或是滿臉羞紅,逃離位置。


    那副模樣實在是既可愛又有趣,不知不覺間,大家都開始這樣捉弄她。


    隨後悄悄拯救被捉弄的二子,正是小晶的任務。隻有小晶理解二子的心情,隻有二子能和小晶有共鳴,所以,也隻有小晶能夠拯救二子。


    還有就像是容易胡鬧過了頭的同學,若是捉弄得太過火時,小晶會說「二子也太可憐了吧」來保護二子。小晶並不是擅長多管閑事的人,但隻要為了二子,這些都不算什麽。在那種會接納像小晶這種位於末端地位的人的團體,基本上都是些親切且具寬容性的同學,看到小晶出麵袒護時,也會察覺自己玩得太過火,然後向二子道歉,圓滑收場。小晶和二子雙方就是像這樣得來不易的關係。


    掌上明珠的大小姐或是小孩子。


    因為這種印象,兩人時常被大家捉弄,大家也承認她們在同儕之間的特殊地位,那就是距離戀愛還很遙遠的某種「人物」。若是從被父母嚴格地過度保護、家中隔絕了所有壞消息的二子的角度來看,這幾乎可說是事實。


    她還不夠成熟,不懂戀愛。


    幾乎不曾單獨和男人說話。因為不懂,所以害怕。


    小晶總是和二子膩在一起,所以她也幾乎是被這樣看待。但是,真要小晶說的話,大家對待她的方式和理解,其實完全錯誤。


    事實上,小晶──非常痛恨男人。


    2


    「喂──!你帶什麽東西來呀──!」


    突然,男同學們在教室內嚷嚷。


    一位男同學邊笑邊揮著一本猥褻雜誌的內頁,看似雜誌持有者的男生好像打算阻止對方,臉上卻一直掛著笑容,圍在一旁的男生們也發出了大笑喝采的聲音,好像有什麽好笑的事情。


    部分女同學皺著眉頭竊竊私語,也有女生站在一旁邊側眼觀看,一臉有趣似地笑成一團。小晶不禁因為那愚蠢的騷動而雙眉緊皺,內心發出陣陣寒意,幾乎要起雞皮疙瘩。


    小晶討厭男人。


    她隻把校園裏的男生當作猴子看,不管是周圍女生喜歡的男生,還是大家迷戀的男性偶像,從小晶的眼裏看來,都是猴子。


    怎麽看都隻是胡鬧、可怕、幼稚、腦袋差、令人作惡的生物。雖然沒和偶像明星待在同一個空間過,但他們也隻比那些男生好一點而已。不過推測了一下偶像明星的實際狀態,畢竟他們是一群被溺愛奉承而得意忘形的成功男性,光是想像他們的內心和生態,小晶根本不會想與他們待在一起。


    小晶無法理解,熱絡地想和那種生物深交,還為此一喜一憂的大家,腦袋究竟是出了什麽問題?


    不僅如此,她認真地懷疑那些女生的精神狀態。


    現在教室內因為全世界都覺得愚蠢至極的事情而騷動的男生之中,也包含了外型帥氣而大受女生歡迎的運動型男生。小晶實在很想問問各位女同學,對這件事情有什麽感想?雖然她並沒有那種勇氣詢問就是了。


    「……男生好討厭喔。」


    小晶停下正梳著二子頭發的手,輕聲地說道。


    「嗯……」


    二子有點畏縮地同意。在午休的喧囂教室中,小晶製造出隻有自己和二子兩個人的世界,並從那猥瑣雜亂之中保護著二子,她又重新在腦裏思考,那些喜歡男生的女同學們究竟哪裏有問題?


    女生隻要跟女生一起生活就夠了。小晶在心裏這麽想著。


    至少她個人不會想跟那些男生來往,也不想讓無知的少女去碰觸眼前骯髒的事物,更別說是讓她和那群男生來往。


    絕對不能任憑二子遭受汙染。


    純潔的她不該接觸那些猥瑣的男生,更不用說是那些和性有關的事物,甚至連傳都不該傳入她的耳裏。要是被那些惡心的東西碰觸,二子這樣的女生一定會死去。小晶光想像就全身起雞皮疙瘩。她的想像雖然不是真實的,隻是一些朦朧的畫麵而已,即使如此,也讓她恐懼到無法承受了。


    自從第一次在學校學習到性教育課程時,小晶就惡心到嘔吐。


    那並不是因為她是個相信小孩是送子鳥叼來,或在包心菜中長出來的純情少女,而是因為她把性和自己的父親重疊在一起了。


    就是她的父親和媽媽,以及和其他女性進行的那種行為。然後媽媽幾乎每天都會不愉快地抱怨、小晶也經常感覺不舒服。後來小晶終於知道,她對父親抱持的那股含糊不清的厭惡感究竟是什麽了。


    那就是──她對於「性」的厭惡。


    小晶討厭自己的父親。


    父親會回來的家、有父親味道的家,她厭惡到幾乎不想回去。她也同樣厭惡和父親一樣的「男性」。


    當然,學校裏有許多男性教師和男同學,她不可能會感到愉快。不過至少那些人幾乎不會和自己有所關聯,校內也有女生團體組成的小型社會,隻要生活在其中,就不會出現太多令她不快的事物。


    所以小晶這樣想著。


    可以的話,希望能永遠待在學校。


    一直待在女生中間,一直與二子在一起。


    小晶每天就像逃離家裏似地去上學,隨著放學時間接近,她總是會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如此過活。


    回家令她憂鬱。


    如果能像偶爾耳聞的不良少女那樣離家出走,在朋友家來回奔走的話,會是多麽開心的事呢


    ?


    不管她怎麽想,今天也平淡地度過了在學校的日子。她懷抱著像被「回家」這個詛咒束縛般憂鬱的心情,無力地迎接放學時刻。


    ?


    「…………媽媽,我回來了。」


    明明沒有其他要事,小晶依然故意在學校待到最後一刻才走,不過畢竟不能總是賴在校內不走,最後她還是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按照慣例,在說出「我回來了」以前,她先確認玄關有沒有擺放父親的鞋子。


    如果父親已經回家,她必須做好該有的覺悟。不隻是必須忍受討厭的父親而已,現在父母親之間的關係,也已經完全處於敵對狀態,不論是他們互相叫罵,還是冷戰,隻要開始吵架,她就必須要跟著支援或是避難,做出相應的處理。


    獨自經營著離家不遠的某間公司的父親,完全沒有區隔自家與公司。家裏的東西放在公司,公司的東西放在家裏,不論是用餐、休息,還是工作,父親總是隨心所欲地在他喜歡的地方進行。他什麽時候回來?會不會回來?除了本人以外,無人知曉。就算小晶放學回家時,夫妻正吵得如火如荼也不稀奇。


    慶幸的是,今天沒有出現那個又大又有壓迫感的皮鞋。


    看來他還沒回家。小晶一邊在玄關脫鞋,一邊出聲招呼,走進既大且豪華,卻總有些死氣沉沉的家,她看見媽媽正在準備晚餐。


    「啊,你回來啦,小晶。」


    媽媽穿著烹飪用的圍裙,在日光燈昏暗的廚房當中,回頭對著小晶如此說道。


    媽媽從外表看來並不是美女,但是名個子嬌小又居家的女性。在十幾歲正年輕時和大她十歲以上的父親結婚後,馬上就生下了小晶,所以就年齡而言,是個年輕的媽媽。不過她散發的氛圍絕不會被人稱讚年輕貌美。


    因為和父親長年不合的關係磨損了她年輕的內心。


    「你在做什麽料理?我也來幫忙。」


    小晶把書包放在餐廳地上,自己也圍上了淺格子花紋的圍裙。


    媽媽每天為了小晶清洗圍裙,整齊地熨平,掛在餐桌的椅背上。小晶一邊卷起襯衫袖子,一邊確認目前料理的狀況,並進入廚房對媽媽說:


    「嗯~那我來顧著湯吧。」


    「謝謝,麻煩你了。」


    媽媽笑著回答。


    其實,媽媽做的家事完美到不需要小晶幫忙。不管是做菜、洗衣,全都既仔細又完美,寬敞的家也打掃得一塵不染。但是,即使如此完美,卻總覺得家中仍抹上一層昏暗,這果然是因為居住者的心境問題吧。


    這個家是猛獸的籠子。就算有多整齊乾淨,也隻不過是會有猛獸回來的籠子。


    這種地方怎麽可能讓精神安寧。如果隻有自己一個人,早就離家出走了。小晶總是在心底這麽想著。可是,家裏還有和她境遇相同的受害者媽媽,兩人又關係融洽,小晶不可能一個人逃跑,不可能丟下自己的媽媽不管。


    小晶的家庭因名為父親的猛獸而毀壞。


    母女兩人被監禁在家庭已毀壞的籠子中,肩並肩地做著晚餐。


    做到一半時,因為小晶的幫忙而稍微輕鬆點的媽媽停下手邊的工作,她看著小晶說:


    「……我覺得還好小晶是女生,真是太好了。」


    那是既感慨又令人放心的話語,是媽媽近似於口頭禪的話,那句台詞小晶從小就聽過好幾次了。


    「女生就能像這樣幫忙做料理,也不會像男生那樣胡鬧。如果你是男生,我一定養不來。媽媽真的這樣想喔!」


    雖然細節會略有不同,但這些早就聽過好幾次的話,小晶是聽也聽不膩。


    無論如何,不會有人討厭被父母誇獎。


    而小晶也打從心底認為,還好自己不是男生。


    沒錯。


    還好不是那種生物。


    「喂!我把斜肩包放在這了吧,去給我拿來!」


    突然,從玄關毫無預警地冒出了粗暴的開門聲,連廚房都聽得見的怒吼聲冷不防地甩進家中。


    一瞬間,兩人的表情變得陰鬱,當歎著氣的媽媽準備去房間拿包包時,父親正好踩著腳步聲進入家門,媽媽和父親在廚房門邊碰頭。


    「……喂,我今天不吃晚餐,要住裏繪那。」


    父親看著媽媽的臉說道。


    他一身厚重的西裝,雖然上了年紀,卻看起來年輕又有精力。粗壯的體格乍看之下不胖,卻總覺得帶有強烈的油膩感,散發出一股頑強的成功人士氣味。


    媽媽瞬間沉默不語。裏繪是情婦的名字。


    父親從不隱瞞這些事,不管是公然與情婦交往,或是去風化場所遊蕩,簡直就像打算賣弄給小晶母女倆看。不對,事實上,他就是在誇示賣弄。


    「……別在我和小晶的麵前這樣。」


    「哼,反正你本來就不讓我對你做任何事。」


    媽媽一臉不愉快地警告父親,正打算離開廚房,父親卻擺出不痛快的臉孔,擋在門前不讓媽媽離開,甚至一改原先的態度,用露骨又諷刺的語氣說:


    「還不是你不讓我隨心所欲,所以我去別人家做,哪裏不對?」


    「給我適可而止!」


    囉嗦的父親讓媽媽也開始粗暴地大吼。在妻子和女兒麵前不知廉恥地開口談論性事話題,與其說是神經粗,不如說根本是懷抱著惡意。媽媽也因為憤怒而開始吵架,這都是家常便飯了。


    「你不覺得丟臉嗎?你就隻愛說那種事!」


    「夫妻就是該做那檔事!」


    「砰!」的一聲,父親用拳頭用力捶門。


    「那為什麽要結婚?夫妻不就要做那檔事嗎!」


    父親邊說不堪入耳的話邊發怒。就連小晶都認為,這個父親已經因為汙穢的性欲而腦袋出問題了。


    「那種不潔之事!你真不知羞恥!」


    「什麽不潔?什麽羞恥?,」


    父親聽完媽媽的斥責後更加激動。


    激動到痛罵媽媽。那副模樣令人懷疑人類的雙眼是不是能夠見到暴露於外的汙穢內心,令人感到不潔、醜陋、惡心與恐怖。


    男人這種生物,真是太恐怖了。


    別說是看到父親或聽到父親的聲音了,小晶甚至連跟父親待在同一間房內呼吸相同的空氣,都覺得惡心。她皺著眉頭打算離開廚房,打開父母目前所在的廚房門邊以外的另一扇後門出去,繞到外頭,逃回自己的房間。


    「…………!」


    逃離。閉門不出。


    等了一段時間。從父母吵架告一段落到父親離開家為止,經過了好幾個小時。


    已經到了深夜時分,小晶估計吵架的聲音完全消失後,回到了廚房餐廳,看到媽媽帶著嚴肅的表情,默默地用抹布擦拭廚房門和其四周。吵架後,媽媽總是會像這樣打掃,彷佛在消除父親留下的痕跡。雖然是一塵不染的家,但這個家唯一一個不會有人打掃的地方,就是位在家中深處的父親寢室。媽媽不想碰觸父親留下的汙穢最為濃烈的地方,所以從不打掃那裏。


    小晶也深有同感。


    「媽媽……」


    小晶對默默打掃的媽媽出聲喊道。


    「……咦?啊,抱歉,小晶。」


    媽媽好像回神似地轉頭,僵硬地笑著說:


    「得吃飯才行,都已經這麽晚了……」


    「媽媽……為什麽還要跟那種人一起生活?」


    看著像是要補償什麽似地說話的媽媽,小晶再也受不了,便如此詢問。她至今為止,已經跟媽媽說過好幾次了。「沒必要再和那種父親住在一起」、「我們母女兩人一起離開吧」。她說過好幾次了。


    「離婚吧,我會跟著媽


    媽。」


    但是,媽媽總是搖搖頭,回答著一樣的話:


    「等你長大可以獨立的時候,我再考慮。」


    「我不要你為了我忍耐……」


    「不。在你可以順利地從高中畢業、念大學、就業、結婚以前,都會需要有一對完整的父母親。」


    「……我不會結婚的。」


    小晶擦身經過媽媽的身旁,走進廚房裏。


    結婚的話,就非得和像父親那樣的生物一起生活,她可敬謝不敏,更不可能要她做性教育課程教導的那種事。光是想像自己是那樣子出生,她就一陣作惡。


    小晶知道媽媽之所以會結婚,幾乎是被強迫的。


    媽媽的娘家是從古傳承至今的名門世家,代代都信奉基督教。媽媽完全不懂任何汙穢的事,如掌上明珠般被養育成人。從女子高中畢業的同時,也被自己那暴發戶的父親要求,為了挽救當時中落的家境而去相親結婚。


    媽媽本來就有點恐懼男性,但也不敢違抗家人的意願,好幾次都向小晶訴苦她有多後悔。不知道原來結婚就是這麽一回事,但為了小晶,也不打算離婚。


    小晶不想要那種婚姻。


    她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不和男人扯上關係。


    真要說她的願望,她很希望可以不知道男人的存在,也不讓男人進入她的視線,更不意識著男人而生活著。


    「小晶……」


    「……」


    小晶感受到媽媽在背後用困擾的視線看著自己,但她也不願再多說些什麽,走進廚房,從櫃子中拿出餐具,開始準備延遲許久的晚餐。


    ?


    ……帶著不愉快的心情結束了一天,以大受影響的情緒迎接了隔日的清晨。


    正如父親所宣言,他沒有回家。不管是否在家都令人不愉快的父親,讓母女倆一邊歎息,一邊在餐桌吃著媽媽做的早餐,並帶著便當出門。


    來到有許多女生在的學校,令小晶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不同於與媽媽兩人獨處的情形,充滿女生的學校,會讓她覺得父親的臭味稀薄了許多。小晶原本是真心想念女校,但父親聽見她的請求後勃然大怒,說是如果要去念女校,就不幫忙出學費,她隻好哭哭啼啼地放棄,就讀現在念的高中。


    「……啊。」


    走在校園的走廊時,小晶在走廊前端發現一名她絕對不會看錯的背影。


    正確來說,與其說是發現背影,不如說是發現了頭發。看見那豔麗又筆直,看一眼就不禁想觸摸的魅惑黑發的瞬間,小晶像是心靈被淨化般變得開朗起來。


    隨後,她像是被吸引似地自然而然小跑步,追上對方,並出聲說:


    「早安,二子。」


    「啊,早安,小晶。」


    二子搖曳著秀發回頭,露出惹人憐愛的微笑。


    「嗯、嗯……」


    「怎麽了嗎?」


    小晶看著對方,不禁低下頭來,二子則覺得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那是多麽耀眼的公主露出的微笑。她看見的瞬間這樣想著:「要是哪裏有隻有女生的世界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那種世界,就可以把二子藏在可以不必看見男生,也不必被男生看見的世界中,兩個人在裏頭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真的,要是有那種世界存在就好了。


    小晶持續過著鬱悶的每一天。


    …………


    3


    某天,發生了這樣的事。


    那天,媽媽也以慣例的台詞開場。


    「還好小晶是女生,真是太好了……」


    已經夜半三更了。晚上參加地區婦女會後回家的媽媽,邊脫下披在身上的外出上衣邊這麽說道。第一句就是這句話。待在客廳的小晶聽著那句話,也直率地附和。


    「有好幾位媽媽帶小朋友到婦女會來。」


    「這樣啊。」


    「男孩子們在裏麵起了大騷動呢,真是辛苦,不管他們的媽媽說什麽都不聽……那種小孩真讓人受不了。」


    媽媽似乎一邊說一邊回想,一臉厭惡地皺著眉頭。


    「真討厭……」


    「嗯,沒錯。男生真的很討厭。」


    吐露真話。


    媽媽誇獎「還好小晶是女生」的次數,和嫌棄男生的次數幾乎一樣多。


    「真的很討厭。既吵、胡鬧,又骯髒……」


    每當媽媽在某處看見造成周遭困擾的男生,就會逐一舉例並抱怨男生是多麽令人不愉快的生物。最後,媽媽會像慣例一樣,誇獎說「還好小晶是女生」。


    如果對話流程不是這樣,那就是小晶同意媽媽說的話之後,分享自己在學校看見男同學做出什麽令人不愉快的事件,兩個人互表同感。


    但是,今天特別的是,話題出現了分歧。


    「還有啊,今天那些男孩子們開始惡作劇,全都脫下褲子和內褲,下半身光溜溜地到處亂跑。」


    媽媽擺出痛恨到幾乎頭痛的表情說道。


    「又是胡鬧又是哭喊,已經不能用『過分』二字來形容了。媽媽一直在祈禱聚會能夠早點結束。」


    「欸……」


    小晶不禁發出了難以形容的聲音。看來這次的婦女會進展成誇張的地獄畫麵,讓母女倆的對話流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慣例。


    無法以常識想像的地獄畫麵。


    大多數的母親似乎都無視於那副景象,還當作是個令人欣慰的畫麵眺望。而從另一層麵來說,那也像是一幅地獄畫。


    「媽媽覺得──」


    然後,媽媽說:


    「下麵長了那種東西的小孩,我根本不敢養。真是的,髒死了髒死了。就算是嬰兒也看起來討厭,媽媽根本受不了。」


    說完後,媽媽真的討厭到全身打顫。


    雖然換了個代名詞講,但媽媽指的就是──性器官。


    小晶從沒看過性器官。當然,她沒看過別人的性器官,也沒有如同小團體中的女生所說,曾有和父親一起洗澡的經驗。


    她充其量也隻見過性教育課本上的圖解而已,但小晶在此時就已經覺得十分惡心。如果一並思考怎麽看都隻像是野獸的父親、學校的男生,以及在外頭看見的所有男性,他們下麵都長了那個東西,那麽他們便全都是超越厭惡的恐怖對象。


    媽媽也是這麽說的。


    偶爾,僅僅是偶爾,媽媽會像這樣露骨地吐露出她有多厭惡性器官。


    媽媽平常都會避開不談,絕口不提性方麵的事。那似乎是讓媽媽覺得男人令人不悅與恐懼的根源,所以當媽媽遇見害她再也無法忍受男人的狀況時,就會像是從口中溢出似地提及「那個東西」。


    「……為什麽大家不用剪刀剪掉呢?」


    媽媽小聲地喃喃說著:


    「那種骯髒的東西,剪掉就好了。」


    「唉~」媽媽深深地、深深地歎息說道。


    小晶覺得,平常溫柔的媽媽,隻有在此時會變得有點可怕。但也不是無法理解,畢竟讓溫柔的媽媽說出這種話的男人,本身就惡心到無可救藥。


    甚至可說,讓媽媽大聲叫罵的那個父親也一樣惡心。


    媽媽坐在沙發上,用手指按壓太陽穴,像在忍著頭痛。突然,她的視線停在某處。


    小晶也隨著視線看去。


    沙發桌的一角,放著做到一半的縫紉作品,在貼著羊毛布料的裁縫箱上,裁縫剪刀隱隱發著光。


    ?


    某天,發生了這樣的事。


    學校中午前的課程結束後,小晶正打算回到自己的教室午休。她像平常一樣稍微站在二子的後方,一邊走在走廊上,一邊


    盯著二子的頭發,她故意找出頭發顯得有點淩亂的地方後,開口說道:


    「二子,讓我幫你把頭發梳整齊吧?」


    「咦?啊、嗯,好啊。」


    小晶以正常來說沒人會察覺到的些許淩亂當作藉口,替二子梳頭。


    一開始,她會說「我替你梳」之類的話,但是她改變主意認為,不能用那種假裝親切的說詞說話,之後她便一直是以請求似的方式說出「讓我幫你梳」。


    明明是她自己想要摸二子的頭發。


    卻用「我替你梳」這種說法,實在很失禮。


    一開始,小晶的確有必要欺瞞二子。原本就內向的小晶覺得將自己的意念強壓於他人的行為令人害臊,她必須要披上「親切」的外皮,讓二子接受自己。


    溫柔的二子當然會回應她的要求,但那種行為本身也夠卑鄙了。


    小晶察覺了。察覺自己個性當中卑鄙的部分,也察覺二子的頭發美到足以超越她內心的糾葛。


    小晶是二子頭發的信徒。她有這個自覺。


    她從以前開始就憧憬女生那一頭漂亮的秀發。國小低年級左右,她曾因為亂糟糟的頭發而被嚴重霸淩,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近乎嫉妒地憧憬那些出現在洗發精廣告中的美麗秀發。


    當她有自覺討厭男生後,也認為頭發正是女孩子的象徵。


    二子是她的理想化身。


    所以她要替二子梳那頭秀發。回到教室,讓二子坐在椅子上後,她從後方用梳子開始梳起隻有一點淩亂的頭發。


    「真好。」


    「是、是嗎……?」


    即使每天凝視、即使碰觸過好幾次,頭發依然美麗,觸感又舒服。梳子毫無阻礙地往下梳,頭發像吸附在手上般順暢地流動,也可說是能挑逗性欲的頭發。


    這就是女生的頭發,屬於女生的東西。


    絕對不能交給男生,絕對不能被那種骯髒生物碰觸到的纖細寶物。


    「果然還是很棒。」


    小晶說:


    「二子,你不可以讓男人碰喔。一想到這頭秀發被男人撫摸,我就毛骨悚然。」


    「咦?嗯……」


    小晶打從心底吐露真心話後,二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帶著每次被開玩笑時總會浮現的困擾神情笑著說:


    「這個約定好像有點難以達成……?」


    「咦?怎麽會?」


    「雖然我還沒見過……不過還是有男性美發師之類的吧?」


    「不可以!」


    小晶不禁大聲回答。


    「咦?」


    「啊……」


    二子嚇了一跳,小晶也在一瞬間尷尬地發現自己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後,趕緊閉口。


    「那、那種男生……看起來很輕浮……我覺得很恐怖。」


    「啊……嗯……可能吧。」


    然後,小晶勉強找理由粉飾,二子也裝作勉強接受的模樣,出聲表示同意。但也無法挽救早已形成的尷尬氣氛。她們沉默了一陣子。


    「……」


    小晶一邊安靜地梳著二子的頭發,一邊想著。


    自己果然還是沒辦法忍受。要是讓男人的手碰觸二子這麽美麗的頭發,光是想像就全身起雞皮疙瘩。


    光是想像被那種覆蓋一層濕黏又骯髒皮脂的肌膚碰觸,讓漂亮的頭發沾上油脂,她就湧起一股殺意。更不能忍受的是,寄宿在試圖碰觸二子頭發的男人手中,那充斥著肉欲的不良企圖。


    汙穢。隻能用這個單字來形容。


    二子絕對不能被男人弄髒。


    她希望隻有二子一輩子都可以不被那種東西觸摸。在理所當然會與男生扯上關係的少女世界中,創造出隻屬於兩人的聖域。即使在聖域中,二子也和擁有那種父親的小晶不一樣,因為隻有二子,才是真正有資格稱為清高的女孩子。


    唯有二子是獨一無二的理想少女。


    毫無汙穢的少女。小晶希望二子能成為這樣的女性,希望二子永遠都是如此。


    因此,二子毫無防備的言行總讓她擔心得不得了。擔心未來某個時候二子會不小心讓男人接近。她很想把自己心中對男人的厭惡感全都傳達並警告二子,這股衝動驅使她好幾次,但她最後還是放棄了。


    她當然會擔心是否因此讓二子退縮害怕。


    但有比這件事還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絕對不能讓二子變成和小晶一樣的人。


    小晶因為有那種父親,害她了解到男人有多汙穢,甚至到了厭惡且必須警戒的地步。不過,這些知識對小晶來說,除了「穢物」以外什麽也不是。光是知道這些事,就令她感覺自己的靈魂遭到汙染,可以的話,她甚至想從腦髓中取出被弄髒的部分。


    知道骯髒的事,就是一種汙穢。


    二子絕對不能沾染上汙穢之事。


    小晶陷入了因為不安而想警告二子,又希望她保持純潔之心的困境。那股焦躁日益增強,她無法傳達那些事情給二子,過著毫無作為的每一天。


    她希望二子能與她共享危機感,但又不想讓她知道那些事。


    為什麽二子要說出那些毫無防備的話,攪亂她的心呢?


    小晶一味隱藏這份思緒,默默梳著二子的頭發,梳子往下梳的時候,突然,一根長長的頭發滑落下來,那就像是利用魔法從黑色寶石中取出的絲線。當小晶察覺時,僅僅一瞬之間,她不禁用認真的表情凝視那根頭發。


    「……」


    然後,小晶開始猶豫,吞了吞口水。


    輕輕地從梳子上取出掉落的頭發。


    她緊握在手中,小心避開二子的視線,藏起那根頭發。然後,她不經意地把手滑進製服口袋,不讓任何人發現,將二子的頭發收在口袋深處。


    ?


    某天,發生了這樣的事。


    媽媽出門,父親卻在隻有小晶一個人看家的夜裏回來。


    光是聽到進入家門的粗暴聲音,就能分辨是誰。聽見那道聲音後的小晶一臉難受地闔上正在閱讀的書,撐起原本橫躺在客廳沙發中的身子,打算逃到自己的房內時,父親卻比她的動作還要早一步進入客廳。


    「……喂,你媽去哪了?」


    「…………」


    逃跑失敗的小晶把書放在膝蓋上,滿臉失望地坐在沙發上,被在客廳正中央環視屋內的父親用強硬斥責般的口氣威嚇質問。媽媽去參加同學會,不在家。小晶雖然知道答案,卻沒有任何理由要特地回答父親。


    小晶無視於父親,一語不發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此時,父親好像被那態度給壞了心情,又用「喂」一聲搭話,讓她變本加厲地不予理會,並打算離開客廳,隨後父親又發出更吵雜的聲量,並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腕。


    「喂!」


    「住手!髒死了!」


    被抓住的瞬間,小晶反射性地回答,她扭動身體,試圖甩開父親。


    比起被抓住的疼痛感,父親用手掌碰觸她的觸感,以及高到詭異的體溫,讓她覺得自己的觸覺被侵犯般不愉快。


    而且,從這個距離還能聞到父親的體臭。聞到那好似混著皮脂和菸味,讓人感覺一陣火大的臭味,讓她更因為發出臭味的源頭正觸碰自己這件事實而全身起雞皮疙瘩。


    「放開我!好臭!髒死了!」


    「你給我收斂點!你徹底被你媽影響……!」


    父親勃然大怒,抓著她的手說:


    「給我修正你那用傲慢語氣說話的嘴!再這樣下去,你會變成無可救藥的笨蛋,就像你媽一樣!」


    「!」


    小晶一直試圖回避像這樣和父親久違地一對一談話,


    然而一聽到對方所說的話後,轉瞬間,她大發脾氣。


    那個萬惡的根源竟敢說媽媽的壞話。


    那張嘴、那張散發惡臭的嘴竟敢把媽媽說成笨蛋?媽媽不該被瞧不起,更不是像你這種男人有資格瞧不起的人。她的憤怒與憎恨像火花般閃爍。


    「笨蛋?誰是笨蛋呀!」


    小晶用內向的她也不可置信的凶狠氣勢大叫:


    「你才是笨蛋吧?既笨又低級!粗暴!沒資格說媽媽是笨蛋!」


    她一邊尖叫般地嘶吼,一邊憑著怒氣試圖掙脫緊抓著她的手。但是,父親的腕力有如猛獸,讓她無法如願甩開。


    父親聽了小晶說的話後,轉眼間因為激烈的憤怒而滿臉漲紅。但這次,父親並沒有藉著膨脹的怒氣而胡亂叫罵,他用呼吸傳達了溢滿全身的猛烈怒氣,盯著小晶的眼睛,用壓抑後的聲調靜靜地說:


    「……喂,我話說在前頭。」


    聲調中充斥著憤怒與焦躁。


    「別再聽你媽說的話了。懂嗎?我可是為了你好才這樣告訴你。」


    「!」


    小晶不禁對父親壓抑的怒氣感到怯懦,但是,聽見父親說出口的話依然是指責媽媽的話語時,她的恐懼感馬上又被憤怒取代,猛然激烈地謾罵父親說:


    「你根本不曾為了我做任何事!」


    還說什麽「為了你好」。


    那句話促使小晶更加輕視父親。她對父親的印象隻有強迫自己接受討厭的事而已。


    父親從未做出任何為了她好的事,甚至還擊潰小晶所有的願望。對小晶來說,她沒有理由聽對方說像是在施恩般的話,更沒理由聽對方說什麽「為了你好」,當然也沒有必要接受對方的忠告。


    「嘖,你是笨蛋嗎?」


    但是,麵對小晶的憤怒,父親的回應就隻是咋舌而已。


    「竟然徹底被洗腦了。你聽好,那家夥都一把年紀了,還妄想活在美麗的花田中,根本是個白癡。」


    然後,父親開始用比以前更惡毒的話痛斥媽媽:


    「你既然都已經是高中生了,應該懂得做愛這種事吧?那家夥竟然覺得這種事很骯髒。你也被她亂教一通對吧?管他是骯髒還是不潔,你給我記好,光靠那家夥說的漂亮話,根本無法組成一對夫妻!你也是靠著我們做這種事生下來的,這世上的人類,就隻有男人跟女人兩種而已!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父親靠近她,口沫橫飛地大聲胡亂怒罵。小晶噙著眼淚蜷縮身子,被迫暴露在其中。不管是巨大的聲量、恐怖的怒氣、令她手腕疼痛的力氣、飛散的唾液、腥臭的口臭,還是父親嘴裏吐出的內容,全都令她感到恐懼。


    然後──


    小晶慘叫似地大吼:


    「住嘴!」


    她用盡全力衝撞父親的身體。


    「唔!」


    突如其來撞過去的手直接往心窩上打,讓父親蜷起身子。小晶遠離這樣的父親並丟下斥責的言語:


    「差勁!不要碰我!」


    憤怒與厭惡感讓她眼眶泛淚,全身汗毛倒豎。


    眼前的男人怎麽看都隻是一塊穢物。


    父親馬上就抬起頭,那張臉憤怒到了極點。小晶往後退,試圖與父親拉開距離,而父親則按著心窩,調整呼吸,並瞪著她,激動地用手指指向玄關說:


    「滾出去!」


    他大吼。聲音大到整棟房子似乎都在震動。


    「既然看我那麽不順眼,你就滾出去!這裏是我的家!」


    「……!」


    父親這次真的憑著怒氣吼叫,小晶別無選擇,整個人用背部擦著牆壁,逐步往玄關的方向移動。


    外頭已是深夜,但是父親似乎覺得無所謂。


    小晶也覺得無所謂。待在這男人所在的空間,她連一秒都無法強迫自己冷靜。


    「惡劣……!」


    小晶的雙眼緊盯著父親,像是對抗猛獸般拉開距離,靠著背部摸索抵達玄關。她因為怒氣衝衝而使肩膀隨著呼吸上下震動,和同她一樣肩膀上下震動的父親怒目相視,並走下玄關口的踏階。


    「…………!」


    「…………!」


    然後,雙方互相以可怕的神情無言互瞪片刻後──


    小晶快速穿上自己放在玄關的鞋子,反手打開大門,一口氣轉身逃出玄關外,從這個差勁的家中往夜色逃去。


    4


    惡劣!


    惡劣……!


    小晶一邊在腦中痛罵自己的父親,一邊孤身在夜裏奔跑。


    她被趕出家門──不對,她自己飛奔離開了家,腦中充斥著對父親的憤怒,在夜裏奔跑著。


    她沒有規劃自己該往哪裏跑,隻任憑盛怒驅使。一點也好、一步也好,甚至是一公厘也好,為了遠離憤怒與不快的根源,她衝入黑夜中,像是要甩開一切般地奔跑。


    惡心。


    惡心!


    感覺父親的呼氣黏在自己的臉上。


    感覺父親的體臭黏在自己的肺裏。


    她奔跑。奔跑的話,打在臉上的風似乎就能吹散那男人的呼氣。


    她奔跑。奔跑的話,就能像風箱一樣更換肺裏的空氣,而且似乎也能把那男人的體臭趕出體內。


    小晶便這樣憑著衝動奔跑。


    不擅長運動的小晶幾乎是第一次被想奔跑的衝動驅使。


    任憑衝動奔跑時,她感覺就像在進行淨化自己的苦行,痛苦以及解放支配了全身,隻要能跑到天荒地老就沒事了。但是,小晶不擅長運動的身體立刻就上氣不接下氣,跑步漸漸變成走路,然後停了下來。


    「哈啊……哈啊……!」


    原本奔馳的小晶馬上氣喘籲籲,佇立在黑暗的路邊。


    心髒、肺,以及苦悶的胸口激烈地跳動,喉嚨深處的支氣管也不停發出黏膜沾黏的不悅聲響。


    雙腳隻剩疼痛,胸口隻剩苦悶。


    虛弱的心肺不曾停止在胸腔中暴動,小晶也跟著不停地在夜裏喘氣。


    「…………」


    直到調整好呼吸之前,花費了不少時間。


    好不容易讓呼吸與心跳穩定,她開始環視自己呆站的周遭──唐突地察覺她正孤身處在冷冽的黑暗中。


    她站在從沒來過的住宅區巷弄中,前後左右都擴散著黑夜與寂靜。她孤單地佇立在其中,冷冽的空氣無聲地吹拂發熱冒汗的身體和心靈。


    「………………」


    毫無聲響。


    以及,黑暗。


    內心一瞬間冷卻下來。


    方才的她在激動之下,完全沒確認周遭環境,現在已經是夜半三更了。小晶可說是從沒在這種時間出過門,待激動的情緒退卻後,取而代之是突然襲來的不安。


    「啊……」


    畢竟對討厭男性的小晶來說,一個人在夜裏行走,根本等同於走在野獸徘徊的森林中。在小晶的理解當中,本來就已經很恐怖的男性,其中最極端危險的種類,會在夜晚的街道上徘徊。


    實際上,到了晚上,這附近確實很難說是安全地帶。就算這裏算是高級住宅區,但隻要關上高聳的圍欄和大門,隔絕戶外,若沒有格外大聲的聲響或慘叫聲,是絕對傳不進住戶的耳裏。再加上這個地區的居民不會徒步出門,因此這裏是個即使夜間發生事件也無人會知曉,幾乎要到白天才會被人發現的地區。


    也有很多可疑人物出沒的消息。


    不久前,這附近才發生了連續殺害野貓的事件。


    這裏是由名為圍欄、大門,以及冷漠居民的樹所封閉而成的森林深處。一般來說,就連小晶也曾是這座森林中的其中一棵樹


    ,因此,她能切身體會到這座森林有多危險。


    「…………回……」


    她回頭。可是自己才剛剛被趕出家門。


    家裏有那個父親在,而媽媽也應該還沒到家。


    她回頭的方向前麵是看似無生氣的寂靜巷子,黑暗的世界不停地筆直往前延伸。她目前所在的地點是路麵寬廣、兩側並列著豪華住宅的圍牆和門扉的小巷裏,被一盞盞玄關燈照耀的杳無人煙道路,一直綿延至遠方。


    這是一條異常陌生的道路。


    隻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的道路。


    還不能回家,也不能待在這裏。總之,小晶考慮先回到自家附近,於是她打算回頭走剛剛跑來的路,因疲勞而沉重的雙腳為了前進而踏出一步。


    啪。


    但是,此時她聽見的,並不是自己的腳步聲。


    她嚇了一大跳。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的心髒就要跳出來,同時整個人往後轉。


    轉頭看見的道路前方,不知何時多出一道正往這裏走來的人影。那是從頭穿著又薄又舊的連帽外套,雙手插在口袋裏行走的高大男人影子。


    「……」


    啪、啪。發出了大尺寸的鞋子邁步走路的腳步聲。


    對方壓低連帽外套的帽子,看不見臉型。


    髒兮兮的大皮鞋。邋遢的連帽外套。


    男人一語不發地走了過來。一般人會自然而然地認為是往相同方向行走的路人,但是那人影散發出的氛圍實在太過野蠻,她也在一瞬間感受到從帽子深處投射在她身上的強烈視線。


    或許隻是想太多,但也足以讓小晶十分害怕。


    一瞬間,膽怯爬上了小晶的背,恐懼壓碎了她的心。


    對小晶來說,這已經和對方究竟是不是普通的路人毫無關係。她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忍受自己在這種空間,和詭異的男人單獨相處。


    「……!」


    小晶慌張地踏出步伐。


    像是要逃離男人般,她鞭策那雙隻剩下痛覺的雙腳,拚了命地快步走。


    她感受到背後的視線,或許隻是想太多,但依然聽得到男人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兩個人並沒有拉開距離,反而覺得男人的腳步聲變快了。


    她覺得對方明顯追了上來。


    啪、啪、啪、啪。


    皮鞋的腳步聲彷佛試圖要驅逐她,正從背後逼近。


    她打算快步拉開距離,但即刻上氣不接下氣。雙腳不停延續步伐快走,心髒因為緊張而被用力揪著,她一邊吐著難受的氣息,一邊拚命移動自己的雙腳,卻完全無法拉開與背後腳步聲的距離。


    同時,她也一直感覺到投射到她背上的視線。


    如果筆直前進的話,總會回到自己的家,但她沒有自信能夠堅持到那個時候。


    在走到家以前,她就會走不動。


    要被追上了。不對,要是後麵的男人突然衝過來怎麽辦?


    「………………!」


    即將耗盡的體力、對方可能快要逼近的想像,正絕望地把她的精神逼到絕境。


    如果一直維持這絕望般的現狀,她也無法再保持自己的體力和精神。


    「……!」


    於是,身心到達極限的小晶,從原本的大路轉彎走進較小的巷弄中,她無法不停地在同樣的路上行走。對方應該不可能跟她走同樣的路吧?她往又小又沒有照明的巷弄走去,如果那個男人隻是路人的話,應該會繼續走在原本的大路上。她這樣思考,所以才轉彎。不得不轉彎。


    沒想到──


    啪、啪、啪。


    腳步聲跟過來了。


    沒錯。男人毫不躊躇地跟在小晶的後頭轉入巷弄,對方在一片黑暗的狹窄巷弄中,甚至加快了腳步,緊跟著她。


    「……!」


    她停止呼吸,睜大雙眼。


    到了這種地步,小晶才察覺到自己選了最糟糕的選項。


    那個男人果然正追著她。對方一直凝視自己的背影,追著她的腳步而來。不要!等到察覺的瞬間,恐怖與絕望在她的心中爆發開來,她勉強保持的平衡也終於崩潰,整個人像是被彈開似的,雙腳不靈活到幾乎要打結,一口氣飛奔疾馳。


    「……………………………………………………!」


    她拔腿狂奔。在沒有玄關燈、沒有自天空照射下來的光線而一片漆黑的巷弄中狂奔。她喘著氣,迫使已經到達極限的雙腳行動,同時被從背後追趕而來的男子巨大腳步聲緊追不放。


    因為,當小晶拔腿奔跑的瞬間,男子的腳步聲也開始跑了起來。


    她確定了。自己正被緊追不放。不要、不要!她在心底慘叫,雙眼泛淚,拚命奔跑。當她進入從沒來過的巷弄中,每當出現岔路時,她就胡亂轉彎,為了要甩開追在後頭的男人,她毫無目的、雜亂無章地到處奔跑。


    肺部發出哀鳴,幾乎不能呼吸,意識逐漸飄遠。


    可是,她根本無法遠離男人追來的腳步聲,隻能勉強維持幾乎要中斷的意識,不停地跑。要是停下腳步,不知道會遭到什麽樣的待遇。她拚命地跑啊、跑啊、跑啊──就在不知道已經轉彎了幾次的巷弄中又轉彎後,小晶隨即無計可施地呆站在黑暗的巷弄中。


    這裏是死巷。


    巷尾已經被圍牆封住,中斷了。


    「啊……啊……」


    她從口中溢出絕望的聲音。


    啪!啪!啪!啪!


    在她背後追趕的男人腳步聲,已經來到離她不遠的位置了──不對,對方已經凶暴地急追直上了。


    就在此時──


    「往這裏。」


    突然,位於巷弄側邊的柵門隨著一名女性的聲音而開啟,從中伸出的手抓住小晶的手腕,等不及她的同意便把她扯入柵門內。


    「噫……!」


    恐懼到極點的小晶從喉頭中爆發一聲慘叫,心髒和肺簡直要跳出來了。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隻驚嚇地被拉扯倒在地上,無計可施地因恐懼而縮著身體。當她終於畏縮地往上看時,眼前出現一位剛鎖好柵門、轉頭俯視著小晶的人影。


    「咦……?」


    「你沒事吧?」


    小晶呆呆地仰望著對她說話的人。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名年紀可能和小晶差不多大的少女。


    不過,她暫時隻能無言地仰望著這位少女。那並不是因為過於恐懼而顫抖,也不是因為疲勞過度。瞬間,那些恐懼與疲勞全都一飛而散。站在柵門前的少女,已經無法用「尋常」二字來形容了。


    眼前站著一名絕世美麗的哥德蘿莉塔少女。


    小晶被硬拉進某間宅邸後門的柵門中。一名留著一頭長長的漆黑頭發、穿著黑色哥德蘿莉塔服飾的少女以此為背景,任憑黑色蕾絲緞帶飄逸,站在前方俯視著小晶。


    小晶看著那張既像是浮出黑暗、又像自黑暗中脫落的白淨臉蛋,麵無表情地掛著如人偶般的端正五官。那是她打從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的美少女,在那不該存於世上的美貌麵前,小晶隻能目瞪口呆,凝視著不放。


    「你的運氣真好。」


    「!」


    然後,一語不發俯視著小晶的少女再度開口時,她才嚇得回神。


    「因為你跑到這來,才會輕易地被我救了。那是最近開始在附近徘徊的可疑人物,專門跟在少女的後頭,要是被抓住的話,不知道你會遭遇到什麽事情。」


    「……啊!……」


    小晶吞了吞口水,她第一次真實地發現自己差點麵臨多麽危險的情況。


    「我、我……」


    「為什麽這麽


    晚出現在這個地方?」


    小晶正打算回答問題時,她的肺卻一陣痙攣,一句話也吐露不出來。少女則稍微歪著頭詢問道:


    「我是時槻風乃,你呢?」


    「我……」


    少女報上自己的名字。小晶像是雙腳癱軟般,坐在原本應該美觀豪華、現在卻放任其荒廢的不知名宅邸庭院中。她在少女的凝視下,好一陣子無法出聲回話。


    …………


    ?


    這裏是空蕩蕩的住宅後院。


    即使以前看起來多麽豪華,現在也隻是間空屋。這是間日式建築的大宅邸,和風的庭院配置著庭院石和庭院樹。裏頭似乎曾養過鳥或其他動物,可從庭院樹之間窺視到架設了金屬網的圍籠。白色牆壁的住宅覆上一層灰塵,看起來髒兮兮的,庭院中的踏腳石則被長長的雜草掩埋,而隨意生長的庭院樹也纏繞著藤蔓植物,從外觀看來,就算說這裏像是巫婆的庭院也不為過。


    這裏是死去爺爺的家。少女這麽說。


    名為時槻風乃的哥德蘿莉塔少女。小晶雖然明白這位少女從追著她不放的可疑人物手中救了她,但她因恐懼、混亂,以致於還需要一點時間消化。


    而要恢複到能夠回答少女的問題,更得花費不少時間。


    不過風乃隻淺坐在其中一顆庭院石上,靜靜地等待。


    就像人偶一樣,不管要等待到何時始終靜靜地沉默著。麵對那份沉默,小晶整個人因恐懼而僵硬,不過當沉默延續時,她不禁認為,這份沉默是不是那人偶給予的溫柔呢?


    片刻。


    躊躇片刻後,小晶終於開始一點一滴地說明起來龍去脈。


    她原本隻想說自己被趕出家門的事。


    但是,當她稍微吐露出關於父親的事,感受到少女並未否定自己時,不禁開始慢慢地、慢慢地,彷佛在試探般,說出關於父親的話題。說到一半時,她的心底似乎有什麽東西潰堤了,最後她向眼前這位第一次見麵的少女,毫不隱瞞地吐露出對父親的不滿。


    隻能說是少女超脫現實般的美麗與溫柔,引導了她這麽做。


    對父親的不滿,不對,是對父親的厭惡。最後,她也開始陸續道出自己對男人的厭惡和憎恨。她像是被某道洪流吞噬般,不知不覺道出了一切。彷佛藉由眼前這位沉默佇立的黑衣少女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拉扯出她心中的黑暗。


    「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當她注意到時,那些憎恨、恐懼,全都化為一陣陣的號泣,從口中流瀉而出。


    小晶正在哭泣。受不了了、好恐怖、好惡心。


    為什麽世界上要有男人存在?


    為什麽自己和媽媽非得有這種想法不可?


    女人隨時都會因為男人的存在而受到威脅。有男人存在的世界實在是太可怕、太令人畏懼了。


    吐露一切的小晶坐在草木叢生的地麵,不停地流淚啜泣。如同死一般寂靜、形同死亡的庭院中,不斷持續著小晶的哭泣聲。


    「…………」


    然後,過了許久之後。


    風乃全部聽完後,冷靜地看著啜泣的小晶,等到哭泣聲開始止歇,她靜靜閉上睫毛纖長的雙眼,短暫思考後張開眼,對著小晶這麽說道:


    「……你有讀過《長發姑娘》嗎?」


    小晶聽見這個問題,呆呆地抬起頭。


    「咦?啊……嗯……」


    「你就是那個人物呢。」


    風乃對著搞不清楚意思就回話的小晶如此宣告。那語氣平坦,聽來冷淡的斷言,除了冷漠以外,感覺似乎還包含了奇妙的溫柔,像是在同情並憐憫無法得到救贖的人。


    「咦……?」


    「以現代風格來解釋《長發姑娘》的話,那就是一篇不讓女兒接觸異性相關消息的嚴格母親,和因為接觸不到消息而毫無防備地長大的女兒的故事。母親試圖維護女兒的純潔模樣將她養育成人,女兒卻因為完全不了解異性,無法自我防衛,最後懷孕,於是母親因為憤怒而將女兒趕出家門。大人為了保護小孩,而武斷地隔絕消息,因而養育出無知的小孩,造成危險,雖然是大人親自導致這樣的結果,卻是懲罰掉落陷阱的小孩。這則故事盡是充斥著大人的愚蠢與不講理。《長發姑娘》是警鍾,警告社會正走向這種道路,至少從現代的價值觀來看,這個故事隻能如此解釋了。」


    「────!」


    小晶低下頭,緊咬雙唇。這個故事她已經聽了多到令人厭惡。


    小晶也充分明白,從社會上的角度來看,自己的母親就算會被那樣認定也不奇怪,她清楚得不得了。但是,隻要一看到自己的父親,想到像父親那樣的男人確實充斥在世上時,然後也想到像自己和母親一樣有潔癖的女性確實存在時,小晶怎麽樣都不認為母親全然錯誤。


    「……」


    再繼續說下去的話,就會變成針對小晶和媽媽厭惡男性這種個性而說教。


    小晶預測到那份屈辱感,她低著頭,做出蜷縮著身體的動作。風乃繼續說道:


    「而且,巫婆還是搶奪他人嬰孩的養母,大家一定都會責怪巫婆吧。」


    「……!」


    「搶走嬰孩,不教導任何常識便將小孩關在塔頂的邪惡巫婆。不過──我一直這麽想著:任何人應該都有權利逃離真正痛恨的事物。到處都有懷抱著一、兩種扭曲心態的家庭,巫婆和長發姑娘也隻是隱居起來生活,並抱有些許內情的母女罷了。但是卻有人粗暴地探詢並擅自踏入她們隱密與寂靜的生活,還唆使無知的女兒。王子那種可說是暴力般的任性妄為和自以為是,至少我沒辦法喜歡。」


    「……」


    呈現防衛意識的小晶花了不少時間消化那些話語。


    但是小晶立刻就理解了,她抬起頭看著風乃的臉。不禁從口中泄漏出感到不可思議般的聲音。


    「…………咦?」


    「討厭男性,所以想逃離。這有什麽不對?如願逃離不就好了。」


    風乃直直盯著小晶說道。


    「正如你所說,我認為要逃離父親,隻要搬到感覺稍微好一點的地方生活,就會相當接近理想了。聽了你的煩惱,你的不幸是因為名為父親這種沒規矩的王子比任何人都還要靠近你,隻要能逃離父親的身邊,就能抵達無垠的終點。當然,這麽做多少會讓你的生活感到不便,但是如果能逃離痛恨的事物,換來安穩的心與靈魂,那點程度的不便根本就不算什麽吧?」


    「嗯……嗯!」


    小晶點頭。


    「關在塔裏也沒什麽不好,但這次一定要住在更高、更高的塔中,住在王子絕對無法到達的高塔。」


    風乃抬頭看著天空,好像那邊有座高塔似的。


    「如果巫婆和長發姑娘都討厭王子,就算王子想盡辦法抵達了塔頂,也沒有他出場的份。不是嗎?」


    「……!」


    嗯!嗯!小晶在心中用力點頭好幾次。


    沒錯,就是這樣。小晶早就如此向媽媽閫述了好幾次,但是,她不確定這麽做是不是真的沒問題,直到最後一刻都無法說服媽媽。


    即使逃離父親,但也正如父親所說,這世上隻有男人和女人。


    她懷疑就算隻逃離了父親,還是什麽也無法解決。


    在不知不覺當中,自己已經被父親洗腦,還深深烙印在腦海裏了。但是現在她察覺了,她認為媽媽應該也跟她一樣,都被父親的言行,以及父親經常用充滿壓迫感的態度說那自以為是的「世間的理所當然」給緊緊束縛住,令她們無法確信逃跑是正確的選擇。


    無力感、罪惡感烙印在她們的腦中。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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