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的家族由本家與五個分家構成;


    本家的元旦一族。


    年夜日一族。


    七夕一族。


    節分一族。


    春分一族。


    秋分一族。


    最早分家並未持有特別的名稱。在本家持續研究咒法的過程中,負責支援的眾分家考慮到至少在名份上能與本家齊步,便以各自擅長之祝祭日自稱。其後隨著時代演變,倘若祝祭日的名稱有所變動,該當家族的名號亦從善如流。畢竟言靈之力在咒法當中極具影響力。


    ——一切都是為了盡量獲取更多力量、以期盡快完成能使眾人獲得幸福之咒法。


    元所屬的家族最早可回溯至江戶時代初期,在古老家係當中尚屬曆史較短的族派。藉由操使祝祭術之副產物咒法的能力,地位才逐漸攀升。


    日本存在兩種曆法。一為以新月作為起始基準、配合月亮盈缺而製定的舊曆;二是以地球繞行太陽之周期為基礎所創製之陽曆。明治時代之時,透過福澤諭吉等人的推廣,陽曆成了日本通用之曆法。


    不過日本人自古以來便存有敬奉世間眾神之心,便采行了能使兩種性質相異之事物共存的作法。兩種曆法均沿用至今。


    祝祭日也是一樣的道理。


    舉例來說,初秋的重要節日·七夕原為舊曆的七月七日,陽曆大多在八月初。來到現世,大部分的節日活動都選在陽曆的七月七日舉行。即便這個時間點通常尚屬梅雨季末期,多為陰雨天氣、很難見到星星。


    新年與女兒節亦轉化為陽曆的節日,中秋則維持在舊曆的月份,中元節的日期則在舊曆與陽曆之間搖擺不定。


    祝祭術是隨著人們的心緒與文化而演變之術法,更加倍受到七夕或節分等曆史悠久之節日的影響。於此同時,力量亦逐漸增強。祝祭術本身創建於江戶時代初期,然而考量到舊曆與陽曆均包含古早延續下來的節日活動,確實不可等閑視之。


    整理到這裏,元慢下正走向學校的步伐。雖被告知家主的首要目標為封印轉生術,針對這件事,元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分家之中有一名背叛者,不顧其他族派的安危與權益、擅自創造了不老不死之術法。各分家均有一位以固定周期顯世的轉生者。但全年隻有一天能取回原本的樣貌。透過此等不完全之狀態,也能稱作不老不死嗎?感覺稍微延後處理也沒什麽問題。


    (……在考慮這些之前,我在家主這個立場還有許多不足之處。得先從基礎打起才行呢。)


    元將視線投向前方。


    眼前是一片熟悉的光景。嗅著春天與陽光的氣息,讓人十分安心。


    元還沒有搬家。從住慣的公寓出發、正前往學校。理應極為習以為常的動作卻覺得四肢沉重,可見身體非常疲累。


    「哥哥。」


    小孩子的話聲傳進耳裏。


    一名十歲左右的少年,喊著聲並跑向前方的另一位男孩。應該是兄弟吧。麵孔十分相似。


    元想起自己的兄長。本該繼任家主的旦。


    旦如今究竟身在何處,元無從得知。雖曾問過,父親並未替他解惑。


    ——就結論看,仿佛趕走兄長、奪得這個地位,感覺很痛快是嗎?旦大人身為您孿生的哥哥,若是看到這個情況,不知作何感想呢?肯定不會覺得愉快吧。


    光是在心底憶起這段話,便讓元胸口一緊。


    哥哥是自己逃走的。並非被元趕走。


    「六年來」元一直獨自生活。許久未與兄長見上一麵。


    曾有段時期交情不錯。為了一點小事便一起笑開懷的記憶,雖已模糊,仍可立刻想起。


    元明白痛楚的緣由。


    希望能與哥哥見麵、說話。此等冀望遙遙無期的狀況令元感到煩躁。


    元想知道,旦為什麽放棄繼承人的身份。


    一思及哥哥或家主的事,氣息便無意識地變得沉重,表情亦轉為嚴峻。


    開始進行家主的工作不過數日,已經感受到極大的疲勞。


    向親族打招呼是最棘手的一環。自認不該僅在儀式舉行當天打過照麵,元自行拜訪各個分家。而分家的人們理應明白元處於怎樣的狀況,卻仍以元已具備足夠知識的前提進行對談。雖透過繼承術而在腦中存了不少資訊,能不能善加提取可是另一回事。


    比喻起來,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圖書館。突然想要使用時,也搞不清楚需要的資訊放置於何處。


    除了與眾多親族對話很傷腦力之外,他們似乎亦有著各自的講究之處;關於拜訪順序、方法、注意點等等,不客氣地多有指摘。舉例來說,大部分均認為打招呼應從起源最早的分家開始依序進行才是常識。


    我不明白你們所謂的常識。元幾乎想要如是辯解。雖有另向父親尋求確認,隻能得到一堆曖昧的回應,完全靠不住。


    單是回想起來就讓人沮喪。元為了重新振奮精神,加快腳下的速度。


    「小元,早安。」


    背後傳來招呼聲,元回過頭。


    來者是霧澤詩名。柔軟的栗子色中長發與藍色水手服極為相襯。閃耀的表情想必是體現了她內在源源不絕的活力。詩名臉上掛著爽朗的笑容。


    「你、還好嗎?就是、那個……」


    元這才察覺到。她介意的是元回老家一事。


    「嗯嗯,托你的福。」


    沒什麽問題。本想接上這句話,思及其為謊言而作罷。


    (要是告訴她我繼任家主,隻會讓她更擔憂。)


    詩名似乎全未注意到元的複雜思緒,嘴角掛上柔和的笑。


    「那就太好了。……不過你臉色好像有點差,要注意唷。」


    「我明白。會小心的。」


    「……小元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果然還是因為家裏的事嗎?」


    「是啊,麻煩事有點多呢。不過有問題發生並非壞事。詩名曾這麽說過,我自己也實際感受到了,所以並沒覺得很痛苦。」


    「這樣啊。」詩名的笑容多了幾分複雜。


    「……對了,小元平常都吃學生餐廳對吧?今天午休要不要跟我一起吃?」


    詩名害羞似地晃著身子,接著說道。


    「其、其實是我便當作太多了……可以的話請連我的份也幫忙吃掉。我最近在研究健康食品,今天則用蒟箬試作了好幾道菜。蒟箬可以幫助腸胃排掉肚子裏的老廢物唷。還可以改善血糖值。超健康的。……小元覺得累的話,要不要試試養生食材?」


    (午休……?)


    元回想起一項麻煩的約定,歎氣。父親說有事要聯絡,可能會在午休時間打電話來。


    「抱歉,恐怕不行。」


    「嗯嗯。沒關係的,隻是多作的,我自己也吃得完。再說,我也講得太像健康食品推銷員了呢。」


    「沒這回事。感謝你的關心。是我不好意思。」


    「小元這類的表達總是很直接呢。雖然不討厭。那,所以……呃……」


    詩名思索了一會兒,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地,眼神一亮。


    「……啊,對了。這禮拜天一起去上次提到的遊樂園吧。當是散散心。」


    「那天我不行。要跟未婚妻見麵。」


    詩名的表情霎時凍結。


    「……未、未婚妻?」


    詩名高喊一聲,逼近元。


    「小、小元,你應該沒作出什麽有失禮節的事吧?沒問題吧?該不會已經經曆很多次失敗了?所以才會累成這樣?還是我想太多了?」


    「為什麽是以我失敗為前提呀?」


    「因為,能跟喜歡的人訂下婚約應該是好事


    呀?婚約可是女孩子的幸福羅曼曲呀。可是,你為什麽一臉疲憊的樣子?這不正常。」


    「很不正常唷?」詩名像是不確定似地重複著自己的最後一句話。接著杏眼圓睜地說道。


    「……啊,喜歡的人……?對方應該是小元的心上人吧?是吧?」


    (遙佳嗎?)


    「並不討厭。」


    「那、那就好。不過,這種事可以更坦誠表達的唷。雖然小元可能隻是害羞。」


    有那麽一瞬間,詩名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隨後又陷入陰霾。


    「是說,小元的未婚妻不知道是怎樣的人呢。真想見見她……」


    「耶?」


    「咦……小元幹嘛嚇一跳?」


    詩名的雙頰迅速染上紅暈。手在胸前死命搖晃。


    「不、不是那樣的。我對小元沒有那種興趣!」


    「喔喔,嗯。」


    「沒有奇怪的意思。奇怪的意思又是啥意思啊……總之,未婚妻之類的話題,對我來說很遙遠,所以有點好奇。……討厭,這樣感覺我很八卦似的。」


    詩名無力地笑著。在元的眼裏,感覺她似乎有所勉強。


    (詩名好像從方才就一直在擔心我的事……?)


    不想再對她露出不起勁的態度,元連忙補充說明。


    「嗯,想見應該也是見得到吧。大概。」


    (詩名的性格也挺小孩子氣的,說不定跟遙佳合得來?讓遙佳多個玩伴應該也無妨吧。)


    「真的嗎?」


    詩名的表情瞬時轉為明亮。


    ◇


    ◇


    ◇


    當周的禮拜日,天氣晴朗。


    遙佳所住的房子,屋頂為九脊頂造法,遠望便很有份量。大門頗為氣派,甚至設有以斜木條為頂的飄窗。


    遙佳正蹲在門前與小貓玩耍。是在等元到達嗎?


    元先請詩名在離家一小段距離之處稍事等候,接著走向遙佳。


    遙佳身穿櫻花色的和服。帶有波浪紋路、頗具光澤感的絲質布料與細致的櫻花圖樣極為相襯。前次華麗的和服很漂亮,這套較為低調的訪問服亦頗具風情。


    「元!你終於來了!」


    發現元的身影,遙佳抱住貓,緩緩站起身。


    「這隻貓很聰明唷。之前偷偷喂過它,現在隻要我一出現,它就會冒出來跟我討東西吃。才喂過它一、兩次,它就記得我的臉了。」


    遙佳心情極好。她伸手把白貓遞到元的眼前。


    元看向貓。眼角察覺白色的花瓣,緩緩抬高下巴。


    「……櫻花?已經開了喔,還真早呢。」


    「喔喔,那是一種叫作沃維克的品種,是海外的櫻花唷。一年開兩次。」


    「一年開兩次?」元回問,遙佳帶著微笑說明。


    「沒錯。春天跟秋天。」


    元仰望種植於門另一側的櫻樹,說道。


    「……今天原本預定是要在遙佳家約會,有辦法改地點嗎?」


    語畢,隻見遙佳的表情愈顯不快。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以約會的名義把你找到我家嗎?」


    她的語調低沉。


    「元,你到分家拜訪的成果不佳對吧?對你失態的諸多批評甚至傳到我這兒來了。要去分家打招呼,怎麽可以不先跟婚約對象的春分一族報告呢!我還出麵幫元解釋,說元剛進入本家、還在學習階段所以無法勉強。所以元可別再繼續讓我沒麵子唷。之後要努力洗刷前恥喔!」


    「難不成,遙佳今天找我到你家是要……」


    元推測出遙佳的意圖。


    看來完全不是能引介詩名的場合啊。


    「正是。在哪裏跌倒、就要從那裏站起來!今天就在我家重新打一次招呼。就說是為前幾天的失禮道歉。這麽一來,相信大家對你的印象也會改變的。」


    遙佳為了讓元有機會在她族裏重新取回麵子,特地幫忙安排今天的會麵。


    「你應該有帶禮盒來吧?……難道沒有嗎?」


    從元的表情察知事實的遙佳不禁歎了口氣,瞄向放在水泥地上的白色紙袋。


    「真是的。就知道你會這樣。有幫元準備伴手禮了。感覺好像我在自導自演,但也沒辦法了。務必心懷感恩呀!」


    遙佳指著元訓道。


    今天的各種準備全都是為了元。


    眼見元身為家主的事務失敗連連,她禁不住擔憂。


    元內心覺得很對不起她,接著向她說明詩名的事。


    遙佳的體貼、詩名的關心,雙方他都不願辜負。


    「——竟有這回事。」


    聽完元的說明,遙佳看向元的後方。看來似乎已發現躲在遠處電線杆後麵的一名少女。


    「我不介意認識各種朋友。但是這種事應該早點說吧!早知道有別的客人要來,我也可以作適當的準備呀。元這個笨蛋!」


    遙佳罵完之後,再次歎息。


    「……把她趕回去也有點過份呢。好吧,就給你點時間。稍微聊一下應該沒什麽影響。」


    「抱歉。」


    元對她越來越抬不起頭。


    「抱歉你個頭啦!都是因為元沒有擔當,才會變成這樣的!」


    遙佳用力擁住貓兒說道。


    「聽好囉?元不好好表現的話,瀨大人及元旦一族都會被人說壞話的。光是旦大人逃跑的事,就引起大家在背後指指點點的了。元要是再繼續失敗下去,瀨大人的立場會越來越難看的。這麽一來,以後元想以家主身份執行什麽活動時,就很難帶動大家配合。一開始的表現是關鍵呀!瀨大人應該也有跟元說過吧?」


    貓似乎感覺到她的怒氣而怯懦,正在遙佳胸前拚命揮舞四肢。


    元緩緩地搖頭。


    「……他沒說。」


    父親對元幾無教導。儀式結束之後,也僅對元叨念過「什麽時候才要搬到本家來呀~」之類的話。


    雖然有找本家裏的親戚一起幫忙調整拜訪分家的行程,關於拜訪順序等關鍵的部分,卻都說仰賴元的判斷。去找父親商量,也隻得到「隨你高興」的回答。結果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遙佳一臉凝重地雙手抱胸。


    「這就奇怪了。瀨大人對旦大人的教育可是非常嚴格的呢。」


    「是嗎?對我的話,可是連放任主義都不足以形容的隨便。」


    或許父親覺得施予繼承術便不必多作說明,然而元尚無法善加使用這些資訊也是事實。眼下他根本像是卡在死胡同裏。


    「嗯~不知道為什麽呢。總之,若是無法得到瀨大人的協助,那就隻好我來扛啦。聽好囉?有不清楚的事,立刻來問我。」


    遙佳的怒氣似乎已平息。現正憂心忡忡地皺眉仰望自己。


    「嗯嗯,真的幫了大忙。謝謝。」


    元深深行禮。接著慢慢回身時,發現遙佳滿臉通紅。


    「……身、身為你未來的賢內助,這點事是應該的啦!」


    說完便將頭轉向他處。元聳聳肩應道。


    「我還以為家主是能無條件獲得尊敬的立場。」


    遙佳立刻反駁。


    「哪有這麽好的事。雖然沒有明擺著來,但是本家跟各分家的交情也有好壞之分。分家當然也對本家有不同的怨言。——例如以我等一族來說,長久以來,春分大人的每一代轉生者都會成為家主的未婚妻,聯係較為緊密,交情算是不錯的。但是也因為這樣,家主拜訪分家這麽重要的事,沒有事先向春分一族報告,反而讓大家特別不滿。」


    元深呼吸,同時於腦中整理遙佳所說的話。


    基本該從起源最早的分家開始拜訪。然而對於世交至誼的春分一族,應當在進行拜訪之前先行報告,兼具放消息的作用。之後才可以開始向分家一一打招呼。


    順序方麵,這樣才是正確答案。


    本家的那些人全對此等潛規閉口不提,令人內心發毛。


    是父親命令他們的關係嗎?刻意不明說哥哥的狀況,是否也另有隱情?


    元決定向遙佳詢問關於兄長的事。


    「話說回來,遙佳有見過我哥哥嗎?」


    「嗯,當然有啊。每年中元節、新年、春分前一天都會來打招呼。」


    「他性格如何?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


    這個提問令遙佳立刻閉口,隨後試探性地回問。


    「……難不成,瀨大人都沒跟元說嗎?」


    元點點頭。遙佳咬住下唇。


    「那麽也不該由我說明。再說我也不清楚詳情。」


    遙佳臉色一暗。


    「……我想跟哥哥見麵。」


    元如是說,遙佳把貓放到腳邊地上。


    靜默了幾秒,才挺直腰杆,與元正麵相對。


    「我勸你還是放棄比較好。」


    遙佳麵無表情。


    這又是為什麽?元如是反問,遙佳霎時皺起臉,但很快便換上笑臉。


    「先不說這個了。你看~這隻貓很可愛吧?」


    它已經認識我了,會這樣磨蹭我的腳呢。她笑著說道。


    遙佳刻意扯開話題。可見談論兄長話題著實接近禁忌。


    年幼的孩子麵對沉重的事情時,明知很勉強仍會極力避免。


    元不想辜負她的努力。


    (哥哥的事可以另找機會調查。不必把小孩子也拉進來。)


    「真的很可愛呢。」


    一邊說著,元蹲下撫摸小貓。隨後站直身子,順勢摸了遙佳的頭。


    遙佳的笑容僵住。


    「喂,你這是在幹嘛?」


    「……抱歉,情不自禁。」


    元露出苦笑。


    「突然覺得遙佳也跟貓一樣。」


    麵對剛當上家主的元,不僅坦率叱責,連同元的朋友亦懷有體貼之心。明白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並在可行範圍內提供有用情報。


    包含知曉兄長狀況的苦衷,以考量到元心境的方式扯開話題的行為。


    (明明是個年僅十歲的孩子呢。)


    卻非常可靠懂事。


    自己得跟遙佳看齊才行。


    「跟貓、一樣……?」


    遙佳的雙頰唰地湧上紅潮。


    「意思是說,跟、跟貓、一樣、可愛……啊啊啊,別拿我跟貓相提並論啦!」


    遙佳在害羞。孩子氣的反應令元會心一笑。


    「現、現在說這個也太遲了!上次、打扮漂亮的時候就該說了!上次可是、特別請奶奶幫我穿戴整齊的耶!」


    為什麽這時候會提到上次服裝的事哩?元搞不太懂,但仍回道:「說的也是。上次見到的遙佳也很漂亮。」


    遙佳簡直燒紅了臉。


    「就跟你說太遲了!」


    「話說,遙佳的奶奶好厲害喔。遙佳的媽媽也很會穿和服嗎?」


    「……這個、嘛……」


    麵對元的疑問,遙佳一陣猶疑。


    「囉嗦!跟元沒關係吧!」


    遙佳重新抱起小貓,硬將它塞到元的臉上。


    小貓蜷起來的拳頭朝著元的額頭與眼睛飛來。


    ◇


    ◇


    ◇


    元介紹詩名與遙佳認識。


    詩名一見到遙佳便喊著「嗚哇,好可愛」並且一臉興奮。看來是非常中意遙佳的樣子。遙佳仰望詩名,一邊對元低聲說。


    「元,我沒跟男人約會過,所以不是很清楚;這種場合,帶上其他女孩子是正常的嗎?」


    詩名接過這個疑問,代替元回答。


    「最近常把約會這個詞用來表示一起遊玩的意思呢。所以應該是ok的吧。我自己也常用跟朋友去約會的說法呢。話說回來,遙佳真的很可愛呢!不得了,竟然要跟這麽可愛的孩子約會,好興奮唷。我該怎麽辦才好?」


    (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你亢奮的心情。)


    元偷瞄遙佳一眼。確實很難找到比她更可愛的女孩子。


    (隻不過,即便我答應帶你來,實際上要約會的人是我才對吧。)


    詩名的反應令遙佳不知所措。隨後察覺到元正在望著自己,便朝元招手示意。


    元彎身湊近遙佳,她在元耳畔輕聲發問。


    「……元,這個人為什麽想見我?還有,這個人跟元是什麽關係?」


    「她跟我是青梅竹馬。大概是看我最近很累,想說大家一起熱鬧一下可以緩解我的心情吧。」


    「哼,這樣喔。緩解心情?所以想見我?是這樣嗎?」


    元這下才憶起真正的理由,才說到「其實……」便被打斷。


    「然後呢?小元的未婚妻在哪裏?」


    從詩名口中冒出的疑問令元一陣驚愕。


    「就是我。」


    遙佳瞬時搶答。


    詩名的笑容僵在臉上。


    她俯視著遙佳,緩緩動起唇瓣。


    「遙佳,你幾歲?」


    「十歲。」


    「這樣啊。十歲是嗎。」


    詩名不自然地搖頭晃腦。連續點了幾次頭後繼續說。


    「這樣啊。十歲、十歲、十歲……哼嗯……」


    (為什麽要看向我啊?)


    而且那張臉簡直跟惡鬼沒兩樣。元至今從未見過詩名這等表情。


    ◇


    ◇


    ◇


    遙佳帶著一行人來到徒步隻需幾分鍾的咖啡廳。


    咖啡廳的外觀是江戶時代的設計。拉開嵌有玻璃的木門還會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內部座席為榻榻米。使用船板隔開座位,蘊釀出懷舊風情。掛在牆上的淡橘光室內燈更增添幾分氣息。店員身上的製服也讓人聯想到大正時代的女傭。


    店裏已坐滿許多顧客。


    客人年齡層很廣,不過女性偏多。


    店員將一行人引到座位邊,元脫掉鞋子、走上架高的榻榻米。


    剛落坐於冷硬坐墊上,詩名立刻攤開和式桌上的菜單。


    「小元,總之先點餐吧。之後再慢慢聊。」微笑。


    詩名一如往常的笑容,此時卻讓元感到一陣恐懼。


    「呐,為什麽霧澤小姐會這麽生氣呀?」


    (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元無法回答遙佳的疑問。


    「那我要白湯圓紅豆跟柚子檸檬水。」


    詩名掛著看似爽朗的笑容,將菜單遞給遙佳。坐在元旁邊的遙佳接下菜單,望向元。


    「……那元要點什麽?」


    「我咖啡就好。」


    因為咖啡應該是每間店肯定會有的品項,不需看菜單確認。元是如此判斷的。


    「那我要抹茶跟羊羹的套餐。店員,麻煩你。」


    遙佳未過目菜單便如此說道,接著向被喚來的店員傳達三人所要的東西。從她習以為常似的態度來看,她應該是這兒的常客。


    過沒多久,店員將一行人所點的東西送上。


    望著排在桌麵上的甜食,元咽下口水。紅豆湯與咖啡的氣味在空氣中結合,元承受不住整個桌麵飄散的壓迫感,使勁閉上眼。


    「那麽,首先得跟小元確認——」


    將湯匙放進盛著白湯圓紅豆的碗裏,詩名前傾


    上半身繼續說道。


    「你還沒出手吧?這部分沒問題吧?」


    詩名的提問讓元差點把咖啡噴出來。猛烈嗆咳了幾下,接著慌張地回問。


    「你問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呀。小元應該明白的吧。遙佳才十歲而已唷。還不允許被當作那種對象的。法律有規定。」


    聽聞詩名的話,遙佳一陣愕然。皺著臉仰望元問道。


    「那種對象?元,出手是什麽意思?是說打人嗎?」


    「就當作是那個意思吧。」


    (完全無法回答。該怎麽解釋才好。)


    麵對困窘地閉著眼的元,詩名並未停下攻勢,以嚴厲的語調說。


    「小元。你一定要弄清楚。小元無法向遙佳說明的這份感情正是現在最根本的問題所在。是風險很高,而且很不好的事。」


    「你之前不是說有問題也是好事嗎?」


    元苦澀地如是說,反而使得詩名的怒氣瞬間上升。


    「少抓我語病。重點不在那裏。」


    元微微拉開眼瞼,接收到遙佳充滿疑惑的視線。那充滿求救的表情令元不忍直視,隻得再度閉眼。


    詩名緊接著扔出問句。


    「小元,那我再問你。你認為,為什麽不能向遙佳出手?」


    「因為她是小學生。」


    「這回答根本是瞧不起女孩子嘛!不可置信!」


    詩名將裝著柚子檸檬水的玻璃杯叩上桌麵。


    「你給我聽好了。還沒成熟的女孩子什麽都不懂。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別人對自己作的行為,麵對何種風險乃至可能以怎樣的方式、替周遭的人帶來怎樣的麻煩;真的是什麽都不懂!或許有些女孩子會努力學習相關的知識,但是絕大部分都是完全不懂、或隻是假裝自己懂而已。」


    元睜開眼。雙手抱胸,正麵迎上她的雙眼。既然她如此充滿熱誠地述說,元理應認真傾聽。


    「大人有義務教導小孩正確的事物。若有無法馬上解釋的事,就該依著正確順序、好好教導。」


    詩名熱切談論到氣息紊亂,一口氣喝光柚子檸檬水。


    (雖然我覺得詩名跟我都還不算大人。)


    不過措詞的選擇並不影響她想表達的重點。元至少可以理解這一點,因而隻是默默地傾聽。


    「麵對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不替她解惑、也不確實教導她,就想把她當作對等之對象來相處,是非常傲慢的。對對方來說,更是一種卑鄙的行為。」


    「呃,這我知……」


    「你知道什麽!」


    詩名將玻璃杯裏的冰塊倒進嘴裏,用臼齒喀哩一聲咬碎。


    「你要是知道,就不會說出『因為是小學生所以不能出手』這種回答。那如果不是小學生,已經在公司上班的十歲小女孩就能出手了嗎?這不對吧!你的論點不成立。」


    (為什麽詩名要這麽激烈地說教哩?)


    元隻能驚愕地瞠目結舌。此時,遙佳戳了戳元的側腰。待元回過頭俯視後,她才歪過頭說道。


    「呐,元。霧澤小姐發怒的原因在我對吧?」


    「……算是吧。」


    「就是霧澤小姐剛剛問的,元有沒有對我出手的事?」


    「……大概吧。」


    「所謂的出手,是指製造小孩的意思?」


    遙佳遣詞之直率,在元采取反應之前,詩名搶先驚訝出聲。


    「伊伊伊伊、遙佳!」


    詩名方寸大亂,手裏的湯匙摔到桌麵上。望著慌張地拾起湯匙的詩名,遙佳像是要讓對方安心似地掛上成熟的笑臉。


    「沒關係。我都理解。身為古窯家的女性,加上遲早要嫁入本家之立場,這點程度的知識是有的。」


    咳咳,遙佳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


    「是白鸛嘛。」


    (白鸛?)


    元的腦中浮現一個大問號,眼角餘光瞥見遙佳一臉得意。


    「源自德國的一則童話。有一對夫妻遲遲未有子嗣。某天,一隻白鸛在這對夫婦住家的煙囪築巢。他們體貼白鸛而避免使用煙囪。多虧於此,白鸛的幼鳥順利孵化。其後,藉由白鸛的報恩,夫婦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日本的鵠鳥故事,是因為兩者長得很像才誤傳而來的。傳說若有鵠鳥在家裏築巢,女主人的肚子裏就會有小孩。其實不是鵠鳥,而是白鸛才對。放心吧,這典故我很清楚。」


    元與詩名霎時啞口無言。隨後,詩名首先脫離的全身僵直的狀態,手掌用力一拍,笑著附和遙佳。


    「原、原來是這樣啊!遙佳懂得好多唷。我也以為是鵠鳥呢。」


    「喂。」


    「沒、沒關係的啦,小元,不必多說……」


    此時,突然一道聲音打斷詩名的話。


    「遙佳小姐,您弄錯了。」


    這句話自頭頂傳來。


    同時,幾個裝了熱茶的杯子擺到桌上。原來是店員送茶過來。


    望著從茶色和服袖子底下伸出,白皙而纖細的手腕,元忍不住想確認其主人的樣貌。


    然而一抬起頭,元驚愕失語。


    是兔子。


    身上係著全白長圍裙的兔子,突然現身於一行人眼前。


    「白鸛隻是幻想故事。所謂的製造小孩,若要用遙佳小姐也懂的比喻,就像是雄性與雌性的狗交配的動作。除了狗之外,例如熊貓的擬交配行為,遙佳小姐應該也在電視上見過吧?」


    默默聽著兔子無預警的說明,遙佳眼底明顯產生動搖。


    「你、你這是作什麽?小元,這人是哪兒冒出來的?」


    「呃,這個嘛……」


    詩名開口詢問,然而元卻無法回答。隻能呆望著眼前的少女。


    束成一把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滑順得像是將隨著她的動作而發出唰啦唰啦的聲響。


    「抱歉未先自我介紹。霧澤詩名小姐,您好,初次見麵。我叫作笹殿兔子,是元大人的侍從。請多指教。」


    突然被指名,詩名全身硬直。


    不僅止於凍結的感受。


    咻嗚、咻嗚。


    仿佛寒風吹過,連呼吸都很困難。


    周遭的空氣更霎時轉變,似乎全被此等氣氛給包圍。


    「—侍從?那是什麽?」


    笨拙似地動著唇瓣的詩名,眼珠一個勁兒地溜轉。


    「我想您可以想成類似奴隸的身份。」


    反觀兔子則是極其冷靜。麵無表情、口氣平淡地回答。


    「誰、誰誰、誰是誰的奴隸?話說回來,你是哪號人物?」


    「……要說明幾次都行。我叫作兔子。是元大人的奴隸。這樣您了解了嗎?」


    詩名瞥了一眼兔子,接著求救似地轉而望向元,臉上仿佛寫著「到底怎麽回事」?


    還能是怎麽回事。


    (完全沒聽說。何時變成這樣的?)


    元仰望兔子開口詢問。


    「你什麽時候變成我的侍從了?」


    「從今天起。」


    「我完全沒聽說,也沒提出過這種要求。」


    「這是前任家主的命令。」


    原來是父親搞的鬼。元厭惡似地嘖舌。


    「小元竟然有奴隸?再說,怎麽是女生的奴隸?這是怎樣?」


    (我才想知道是怎樣哩。)


    「真受不了呢。遇上不順眼的事,不自己思考,馬上就把問題丟給別人。是我最討厭的人種。」


    兔子挾帶著凝重氣息的話語,似乎著實刺傷了詩名。隻見詩名繃著臉。


    「你剛剛說,討厭?」


    兔子毫不留情麵的遣詞令詩名陷入混亂。


    「沒錯,正是討厭。還有您充滿矛盾的行為也討厭。請別教導遙佳小姐不正確的觀念。剛剛不就是您自己說應該依著正確順序教導遙佳小姐才對嗎?」


    「啥啊,你從那麽早就在偷聽了嗎?而且我才沒有教遙佳什麽不正確的……」


    「若我沒弄錯的話,您剛也說過刻意不教導亦為罪過之類的話語。」


    「那、那那、是、是沒錯。嗚、嗚嗚~」


    無言以對的詩名,隻能猛眨眼。


    ◇


    ◇


    ◇


    元與遙佳微微將身體往後傾,看著詩名與兔子的一來一往。


    眼下的兔子仗勢著元不反駁,正以他為話題大放厥詞。而詩名則老實地照單全收,落得隻能狼狽地反覆「那、那是沒錯」之哀歎。


    「呃,那個,元。」遙佳唯唯諾諾似地凝視著元的臉。


    「有件事我忘了提。這間店是由親戚經營的……所以笹殿偶爾也會來這裏幫忙。看來今天正好有她的班。還有,她們兩個到底都在吵些什麽?」


    「恐怕是跟我們倆的將來有關。」


    聽完元的回答,遙佳微微偏過頭。看起來不是很理解的樣子。


    (放心吧。我也搞不懂。更不想搞懂。)


    元偷偷在心底加上一句話。將手伸向咖啡杯。


    遙佳望著元手握住咖啡杯,低聲說道。


    「元,我覺得你還是別喝比較……」


    「咕嗚。」


    倒入嘴裏後,一陣甜一陣苦、極度糟糕的氣味充斥口腔。


    「這、這是、什麽鬼東西。為什麽咖啡裏麵會有白湯圓跟紅豆……」


    「剛剛霧澤小姐嚇到把湯匙弄掉的時候,正好掉進咖啡裏……看來她真的受到很大的驚嚇呢。」


    隨後她深感罪惡似地低下眼,又立刻抬頭望著元。


    「——是說,元。說到底,該怎麽作才能製造小孩?」


    「交、交配……」


    「所以將來我跟元交配的話,肚子裏就會有小孩囉?」


    元深深歎息、執起咖啡杯,為了逃避解釋而將杯裏的黑色液體一口氣飲盡。


    ◇


    ◇


    ◇


    這場騷動沒過多久便告平息。其後,藉由遙佳的引薦,元重新與春分一族的族人們見麵。這些人都很親切,對元的說詞均表達理解的態度。眼見元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樣子,同時承諾將盡力給予支援。


    元在無意識中深受壓迫的心情不禁和緩了些。


    早該向這些人求助的。元壓根沒想過可以向其他人求助。


    對於幫忙居中牽線的遙佳,隻有無盡的感激。


    元回顧今天在遙佳府上的見聞。


    春分一族的家主似乎是遙佳的母親,然而實質上統籌全族的則是遙佳的祖母——浪江。遙佳的雙親每天忙碌往來霞之關的宮內廳,平時很少有機會與遙佳見上麵。但遙佳的母親與浪江均為了元而空下今天的時間。浪江的表情雖然頗為嚴厲,吐露的話語卻非常溫柔體貼。


    (突然覺得有信心繼續下去了。)


    唐突地憶起兔子曾經說過的話。


    ——以為自己表現得比預期得更好嗎?好像一點都沒察覺到,周遭的人隻是因為聽命於前任家主才絲毫不表示意見的事實呢。


    「……這我同意。」


    元如是囁嚅。兔子說的沒錯。元還沒拿出任何成果。隻是走在人家鋪好的路上而已。所以周遭才沒有出現明顯的反對聲浪。


    元緊閉上雙眼,緩緩吐出一口氣。


    一邊思考一邊走著,很快就到達自家公寓。


    元住在七層公寓的二樓其中一間。瞄了一眼信箱,確認裏麵沒有信件後,解除自動上鎖式的門鎖,進到大樓內。


    入口大廳的白色牆麵受到夜色的浸染,呈現一片深灰色,帶著仿佛隨時會壓迫過來的厚重感。或許是受到自己現下心境之影響,才會有這種感覺吧。


    元未搭乘電梯,選擇走上樓梯。來到自家門前,將鑰匙插入。


    打開家門、扭開燈光開關後。


    「我回來了。」


    抬起頭招呼一聲。每天對著沒人在的空間反覆如是喊道。明知根本無人聆聽。


    這是元一直以來的習慣。照理來說是這樣。


    「歡迎回來,主人。等您很久了。」


    一名淡發色的美少女正座於玄關處,雙手的三個指頭並攏,深深低頭行禮。


    元一瞬間全身僵直,隨後慌張地關掉電燈、走到外麵並闔上門。


    接著退後幾步,以顫抖的手鎖上門。


    從包包裏取出手機,迅速按下按鈕、將手機貼到耳邊。對方很快接起電話。


    元忍不住怒吼。


    「爸、爸、你——@」


    『真是的~大半夜的幹什麽啦~我好困耶~』


    「誰管你好困!喂,為什麽有可疑人士入侵我家?」


    她在。


    她確實在自己家裏。


    理應無人的家裏坐了一個女孩子。


    而且沒開燈。


    元回憶玄關處那名少女的樣子。


    她就那樣一直在黑暗中隱藏身影,等著元到家嗎?還是察覺到元接近,才把電燈關掉的?


    先不論她有何企圖,總之元感覺到惡意。


    雖然也有可能是幻覺,然而元沒有勇氣確認。


    接著,瀨一副事不關己似地應道。


    『哇呀,那還真危險呢。是說,這位可疑人士長什麽樣子?』


    「就是兔子小姐啊!那個,在本家見過的……」


    『喔喔,兔子呀!已經開始工作啦,挺認真的嘛!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


    這句回話令元陷入沉默。


    他緩緩吐氣,手心扶額,垂頭。


    「那是爸爸搞的鬼喔?」


    『說來說去都是元不好呀。誰叫你一直不肯搬來本家。爸爸我也是會擔心的。』


    嘴上說著擔心,實際上隻是一直放置不管。


    『所以我就拜托兔子呀。請她幫忙照顧元。』


    然後一出手管事,手法又如此粗糙。結果變成兔子非法入侵元的家。不是應該發出更詳細的指示才對嗎?


    父親真的有心把元塑造成一個適合家主之位的人嗎?


    從繼承儀式之後,父親一直是這樣走一步算一步。


    更重要的是,兔子是怎麽進到家裏的?思及此,元緩緩地眨了幾下眼皮。


    「……你該不會給了她備份鑰匙吧?」


    『是呀。你好歹也是家主呀,得有個侍從才像樣吧?所以才叫她過去的。』


    「『好歹』是嗎……」


    父親堪稱無敵的隨意行事令元頭昏腦脹。


    「再說,為什麽是她!那家夥,之前還把提燈往我身上丟耶!」


    笹殿兔子是七夕一族的人。


    這條情報是從自己腦中攫取出來的,但其他詳情仍不清楚。因為腦中冒出一堆不明白的單字,無法善加整理歸納。


    唯一得知的是,七夕一族為起源極為古老的分家,亦擁有極強大之力量。


    或許正因如此,更加無法原諒突然冒出來當家主的元。


    倆人初見麵時的氣氛實在稱不上愉快,至今也被她說過不少難聽話。從她的態度便能明白,她對元沒有一絲絲的敬意。


    不得不聽命於父親、來當元的侍從,心底肯定非常厭惡。


    (既然如此,直接跟父親抗議不就得了?)


    元努力壓下胸


    口沸騰的心緒。


    反觀身為始作俑者的父親,仍一派悠哉。


    『哎呀,兔子還真是激進又大膽哩。原來她也有這樣的一麵呀。看來對元不是普通地看不順眼呢。你被討厭啦,可憐的元。』


    可憐的元這幾個字根本像在念劇本一樣,一點誠意都沒有。對於元被迫身處的境地,連一點興趣都沒有。很想睡覺所以希望趕快掛電話。這是元從父親的話語中唯一能感覺到的心意。


    父親過份的態度終於令元的煩躁度到達界限。


    「你這樣說對嗎?所以更不應該選她當我侍從啊!爸爸,你腦子裏到底裝了什麽?」


    瀨靜默了幾秒,接著以寂寞的聲線說道。


    『你怎麽可以這樣講話。』


    由於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實在太悲切,元想好的辭句一口氣掉回肚子裏。


    『爸爸把知識傳給元,腦子裏一片空白。還特地去調查各種資料、詢問周遭的人;好不容易才想起來家主都有侍從的這個慣例呀。不感謝我無所謂,但我也沒理由受你責備吧~』


    「沒有從繼承而來的知識裏挖出有這個慣例存在的事實,是我的責任,也謝謝你告訴我。但是你搞錯事情順序了。再怎麽樣也不必在這種時間叫人闖進別人家裏——」


    元慌張地解釋著,父親極其冷淡地應道。


    『又不是自慰的時候被人家看到,有差嗎?不過是跟異性同住而已,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什麽自慰……事情才沒那麽簡單……!」


    『不開心的話就盡快搬回本家。』


    噗嘶一聲,通話中斷。


    這才是父親真正的目的吧。


    為了催促元,才采取這等作法嗎?


    元握著手機、咬緊下唇。雖以搬家手續很花時間為由拖延,自己遲遲未實行,實得歸咎於對久違回到老家一事感到猶豫的關係。


    在回憶中被美化的地點,即將成為現實而沾上汙漬。


    在一大群不熟悉之對象的包圍之下,被迫遵從似懂非懂的慣例。


    不可能不感到抗拒。元這才發現,雖然有所覺悟,自己卻仍缺乏踏出那一步的勇氣。


    但也無法默許眼下的狀況。元再次撥電話給父親。


    『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後再撥。或於稍後,在嗶聲後留言……』


    「啊啊啊啊!」


    一股莫名的衝動促使元將手機使勁摔向地麵,還差點就要一腳踩碎它。收回腳後,轉而將頭敲到牆壁上泄憤。


    (真是難以置信。今後我該怎麽辦是好。對了,今天就先慎重地把她請回去好了。)


    元做出了決定。


    「還真激動呢。此等行為將造成鄰居們的困擾,還請收斂。低等人。」


    突然一道聲音傳來,元內心一驚,背上一陣顫栗。緩緩回過身,看到微微開啟的大門,還有從縫隙中望著這邊的兔子的臉孔。


    「你這個低等人。」


    重覆第二次的貶抑,大門隨後啪當一聲闔上。元試圖拉開大門,卻發現不可能打得開。


    太誇張了。竟然從裏麵上鎖。


    元被關在外麵。這裏明明是我家!


    「喂、站住!你怎麽可以罵人……!」


    連忙取出鑰匙、轉動、拉開門,門卻隨著一道金屬聲響而停住。


    ——門煉。


    真的是,太誇張了。哀號聲消失在喉嚨深處。無法將感情化為言語。


    「……騙人的吧。喂,這是怎樣啊?」


    不禁低語而出。語調裏挾帶的絕望之情如此深重,連元自己都嚇了一跳。


    「主人。」


    兔子從門的另一邊彎身湊到隙縫邊,對元喊話。


    「您突然把燈關掉,讓我非常受傷。」


    (聽你在放屁。最好你有那麽容易受傷。)


    元忍住想如此怒罵的衝動,應道。


    「你不是我的侍從嗎?那就該聽我的話。讓我回我家,然後就離……」


    「侍從……聽您的話……?主人,難不成您是打算順從自己的欲望來侵犯我嗎?說得也是呢,我是主人的奴隸。沒有反抗的選項。請您隨意。我還是處女,很有調教的價值唷。」


    (誰在說那個了?還有,可以別那麽大聲嗎?)


    嘴上說著請隨意,但完全沒有想要解開門煉的意思。


    (我真的隻想回家。)


    「倘若受到那等侮辱,我恐怕會因過度的打擊而將偷拍的影像自導自演傳上網路,然後再以被害者的身份報警。」


    元的願望在兔子的惡意前徹底煙消雲散。


    (根本打算奮力反抗嘛。)


    而且還是肯定能讓元的人生終結的報複手法。


    竟然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將元打入地獄。


    話說回來,元從未對兔子有過那等妄念。元重新宣示。


    「誰會對你發情啊!總之先讓我進去啦,那是我家!」


    「明明把我當作奴隸,發出的命令竟如此小家子氣。……就這麽想要我放你進來嗎?主人。」


    兔子操著仿佛在安撫貓兒般的語氣,元用力點頭回應。接著她遞出一支手機。


    元接過手機,一臉不明所以。


    「這是什麽?是要叫我直接打給爸爸的意思嗎?」


    「不,不是那樣的。」


    她緩緩搖頭。


    「請打給遙佳小姐。」


    「為什麽?大半夜的打電話很叨擾人耶。若是今日的謝禮明天再說也……」


    「——您是否忘卻了自己的使命?」


    一陣寒氣竄過背後。


    兔子麵無表情,僅雙眼炯炯有神。似乎隱藏某種含義的眼神,令元不禁感到怯懦。


    「使命?」


    元一複述了她的話語,兔子的唇便輕輕地動了。


    「唯上知與下愚不移。」


    「啥?」


    「沒錯,您肯定沒聽過。所以我才用的。」


    兔子明顯帶著嘲諷的語氣令元感到不耐。


    「話是不懂沒錯,但還是聽得出來你猛烈侮蔑我的用意。」


    兔子沒有回答,隻是又從門縫遞出一張卷起來的白紙。


    「這又是什麽?」


    元不明所以地攤開那張紙。


    上麵寫著「快點找出背叛者」。


    「不管您再怎麽健忘,寫成文字總能隨時想起了吧?」


    元仰起頭。總算理解兔子想說的重點了。


    「成天泡在女人堆裏,還真是享盡特權呢。……還請您確實厘清自己的身份,好好抱持著自己是家主的自覺。將祝祭術用於惡途、犧牲好幾名無辜之人、構築不老不死之術的背叛者;乃至該處置哪個分家的人等等。您什麽時候才要著手調查?幾月幾日幾點幾分才要開始?」


    「這、這個……」


    元沒有忘記,隻是不斷拖延。


    因為元認為這對自己來說並非最優先事項。


    不過既然身為七夕一族的兔子如此強調,此事勢必為家主應當視為首要之任務。畢竟她的發言,極有可能代表了七夕一族的全體意願。


    「距離春分儀式的時間已所剩不多,您再不振作,大家都會很困擾的。」


    「春分儀式?那是什……」


    元將後半的問句吞回肚裏。因為有情報於腦中逐漸浮現。


    春分之日當天,受到詛咒的初代將進入當代的轉生者,同時喚醒其對應之特殊能力。其過程即為春分儀式。


    「……所以可以見到春分大人囉。」


    隻不過念出名號,胸口便滿溢著情感。


    兔子眯著眼


    ,輕輕點頭。


    「是的。春分儀式將近,並且難得與背叛者候補的其中一位——遙佳小姐建立起交情,不如盡快與遙佳小姐聯絡、多多接觸、以獲取更多的情報。否則我不會放您進屋的。」


    「等等,隻打電話不行嗎?怎麽要求又變多了?」


    「再說,」元繼續說。


    「一開始拜訪親族們沒作好時,遙佳在大家麵前幫我說話,還給了我很多協助。不用如此懷疑她……」


    喀鏘,兔子從內側拉扯門煉,製造出令人不愉快的聲響。兔子麵無表情地執行乍看無意義之行為的光景,令元感到頗不舒暢。


    (她是怎樣?)


    麵對緊張兮兮的元,兔子冷冷說道。


    「您沒想過那可能是演戲嗎?」


    (她剛剛說啥?)


    她冰冷的聲調讓元感到腹部一沉。


    「若想給對方好印象,沒有比對方遇上困境時無條件給予幫助更有效的……這麽簡單的手法都會上當,不愧是主人,真值得尊敬。」


    (遙佳才不會……)


    想出聲反駁卻發現自己沒有能反駁兔子說詞的材料,隻能沉默。


    於此期間,兔子仍持續無情的論述。


    「假如遙佳小姐正是誤用祝祭術之背叛者的轉生者,並且有其自覺,自然會為了不被懷疑而盡力討好主人。請您仔細想想。在您以婚約對象為由前往拜訪時,遙佳小姐非常生氣。那為什麽她會反過來幫您呢?正常應該都會想到此等行為背後特別的理由吧?」


    喀鏘、喀鏘。兔子又連續扯了好幾次門煉。


    這次元已知曉她這麽作的理由。那是在表達對元不明事理的責備。


    「特別的理由……?」


    元呻吟似地重複語句,兔子停下拉扯門煉的動作,深深點頭。


    「沒錯。不必再深入說明,主人應該也已經心裏有底了吧?」


    元保持沉默,別過眼。


    兔子則進一步地以她從未有過的高速度一口氣說道。


    「您請聽好了,主人。請理解您自身立場。主人是我的主人,更是本家的家主。或許現在還空有其名,然而仍然是統率各分家的立場。基於管理祝祭術的身份,您必須領導各個分家。因此,若您遲遲無法掌握現況,大家都會很困擾的。」


    她更在最後一句加強語氣。


    過了一會兒,元才開口。


    「……兔子小姐想說的我都懂了。所以兔子小姐什麽時候才要離開我家?」


    被元這麽一問,兔子放空眼神說道。


    「……今晚的夜空非常美麗呢。身為侍從給您個提議。偶爾欣賞一下星星也很不錯。」


    「你現在的意思就是要我在昏暗走廊站上一晚就是了?要找碴是吧?我們到外麵解決……說歸說,我什麽都不會做的,算我拜托你了,今天你就先回本家去吧。」


    元的語氣半帶著哀歎,道出此等消極提議。


    ◇


    ◇


    ◇


    下一個休假日,元遵照兔子的指示,嚐試藉由與遙佳一同外出的名義收集情報。遙佳原本就希望元多多跟她約會,因此立刻應允了元的邀約。


    元選擇與遙佳一同前往的地點為大型複合式商場。該商場與車站連結,充滿圓潤感的設計出自知名建築家之手,由東、西、北三棟構成。


    考量到遙佳可能會喜歡逛街,元才選在這裏集合。


    廣場以柔和的桃色與灰色構築而成,噴水池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而遙佳正站在那個噴水池前方。


    「元,謝謝你約我!我好開心!」


    元剛走到她身邊,遙佳立刻抬頭報以燦爛笑容。


    她今天穿的不是和服,而是和風圖樣的黑色洋裝。外麵套上七分袖的針織衫,櫻花與蝴蝶的同色圖樣在陽光照射下隱約可見。與她纖柔的身材十分合拍。份量恰到好處的蕾絲亦與她坦率的性格相調合。


    然而對上遙佳的笑臉,不禁心懷罪惡感。


    元是為了確認她是否為背叛者才約她見麵的。


    透過固定周期、反覆輪回轉世,被喚為受詛咒之初代的五個人。背叛者的目標是不老不死。倘若隻有一個人不老不死,馬上就會被發現自己是犯人。因此才連同其他分家的人一起施咒。


    各個分家的轉生者當中,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背叛者?


    遙佳亦為五位轉生者的其中一人。她體內有著僅於春分之日現身的春分大人。她也有可能是創造轉生術的犯人。


    元不想懷疑春分大人。元想相信她。


    (然而……)


    ——假如遙佳小姐正是誤用祝祭術的轉生者,並且有其自覺,自然會為了不被懷疑而盡力討好主人。


    元憶起兔子所說的話。不想受此影響、想要相信遙佳,才是元真實的心情。


    (然而這是不可行的。)


    元是本家的家主。即便尚未能獨當一麵,不對,正因尚未能獨當一麵,更不可誤判現實。


    為了明辨藏在春分大人身上的真相,與遙佳會麵、深入接觸春分一族、找出線索,這些都是元必行之任務。


    倘若兔子的話語僅是針對元能力不足的敵意,元也會聽過就算了。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她是真心為本家之事感到擔憂。同時亦提點元的立場有多危險。


    (正因如此我才……)


    元振奮心神、看向遙佳。


    後者正雀躍著腳步,走在元的前方。


    不久後,停下腳步,輕快地轉身麵向元。


    「話說回來,你怎麽突然這麽體貼。……有什麽事嗎?」


    「因為受到遙佳的幫助呀。」


    這是實話。


    拜訪親族失敗時替元說話,又率先幫助剛當上家主的元。


    並且多虧遙佳的支援,元才能順利縮短與春分一族的距離。


    那之後更定期與元連絡,關心元是否遇上困難。大多由浪江主導聯係,給予一些嚴厲卻充滿鼓勵的話語。遙佳的性格與浪江極其相似。遙佳能如此懂事,想必浪江的教育功不可沒。


    如今元的心境能如此平和,亦為遙佳的功勞。


    思及此,元的臉龐蒙上一層陰霾。


    (然而兔子卻……)


    主張遙佳的舉止可能隻是演戲。


    希望實現能讓遙佳開心的事,這份心情絕無虛假。然而身為本家的家主,又必須懷疑她。不能抱持純粹的感激之心,感覺有一半在欺騙她,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救救我~」


    一道不符場合的喊聲唐突傳出。


    望向來源的方位,隻見人群聚集。原來是廣場舞台正在上演特攝英雄劇。


    全身黑的兔子玩偶在擄走廣場上的小孩,帶到舞台。


    救救我,這麽喊著的小孩,臉上滿是笑容。


    抱走小孩的兔子應該是敵人角色吧。理應為嚴肅的場麵,被抓著的小孩卻開心地眯著眼。玩偶的柔軟素材想必觸感很不錯。


    遙佳止住步伐,直盯著舞台。


    「要看嗎?」


    被元這麽一問,遙佳的肩膀使勁彈了一下,隨後紅著臉轉向別處。


    「我才不要!」


    遙佳腳步紊亂地大步前進。


    「那種騙小孩子的東西,我怎麽可能有興趣!」


    這麽說著的同時,遺憾似地不斷瞄向舞台那邊。


    真好懂。


    (想繼續看,直說不就得了?)


    「……我沒差喔。」


    「就說我不看了!元好囉唆!囉唆的男人不受歡迎的,笨蛋!」


    遙佳眼尾上吊,尖聲說道。


    第一次看到遙佳這麽亢奮。看來是超級不想承認停下腳步窺視英雄劇的自己。此等場合,別把她當小孩,默認過去會比較好嗎?元如是想,隻是已經來不及了。


    「好了啦!我有東西想買。快走吧,元!」


    元聳聲肩,跟在用力邁步的遙佳身後。


    ◇


    ◇


    ◇


    遙佳首先前往的是花店。


    馥鬱的花香使人心情平靜。


    紅、藍、綠、桃等等,飽和繽紛的色彩豐富了視覺的感受。


    店員蹲低身子,正在照顧花兒。仿佛被埋在花叢裏一般地渺小。


    這裏花兒們才是主角。


    遙佳愉快地欣賞著大量花朵。


    元則是被眾多植物包圍之光景給震懾住。好久沒有一次見到這麽大片綠意。平時老是盯著灰色的水泥地或牆麵。


    不對,元重新回顧。記得不久前剛有過因植物而舒緩心境的經驗。


    「元,其實我生日快到了呢。可以挑一種適合春天的花送給我嗎?品種不限。」


    遙佳仰望元說道。


    眼下最當季的花應該是鬱金香、洋牡丹、麝香豌豆花之類的吧。實際問過店員,對方也介紹了同樣的花種。


    元陷入猶豫。畢竟是生日禮物,希望能慎選真正合適的。


    煩惱了好一陣,最後元選了綁成一束的細枝條。


    「什麽呀,隻有花苞耶。顏色也很普通。這是怎麽選的……」


    遙佳一副不滿意的樣子。


    「但我覺得這個是最適合遙佳的。」


    「這麽普通的花?最好是!」


    「我想這應該是櫻花。」


    元的話語讓遙佳一驚。


    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凝視著手裏的枝椏。


    第一次與遙佳見麵時,元便覺得她是個宛如櫻花細枝的少女。


    纖柔、高潔、充滿生命力、堅強。


    內部隱含著無限的潛力,平靜地等待春天來臨。


    像這樣談天時亦有同樣感受。遙佳的性格確實與元的第一印象相同。


    眼見遙佳一臉愕然,店員靠近過來作說明。


    原來它名為迎春櫻,是能最早提供花客欣賞櫻花綻放的花種。另有一名為啟翁櫻。店員更表示「於枝條尾端剪出十字、插在花瓶裏,過幾天就會開花了」。待花期結束後,還能欣賞到色調明亮的嫩綠新葉。


    遙佳聽完店員的說明,逕自發起呆來。


    纖細的手指緩緩撫過櫻花枝條。


    「過幾天就會開了呀。現在還在努力途中呢。」


    如是低聲說完,遙佳露出柔和的微笑。隨後向元一瞥。


    「……勉強及格。好歹是元替我選的,就它吧。」


    「是說,遙佳生日禮物隻要這個就好嗎?可以選更……」


    「這個就好。元,謝謝你,我很開心。」


    遙佳笑容滿麵。


    見到這個笑容,元也不禁愉快了起來。


    迅速結帳離開店鋪,遙佳將迎春櫻遞給元。


    「不好意思,我想去洗手間。請在這裏等我一下。」


    語畢便匆忙跑遠。


    「……洗手間啊……」


    元望向指示牌。廁所的位置在遙佳前往的反方向。


    過一會兒就會發現她走錯了吧。元茫然地瞄向地麵,發現地上落了一張紙條。元抱好迎春櫻,撿起紙張。


    『請購買春分儀式所需的花。浪江。』


    元將紙揉成一團。


    「……還說是生日禮物哩。」


    原來剛剛買給遙佳的花,是要用於春分儀式的。


    遙佳連休假日都為了春分一族而行動。


    體貼元邀她逛街的心意,刻意不提族裏的事,假裝是自己想要的東西。即便拿到的品項有些偏離浪江的要求,仍予以接納並表達欣喜之情。


    說不定她介懷的是元前陣子脫口而出之「為散心而出遊」的說法。元看起來真有那麽不安定,甚至無精打采的樣子嗎。


    結果元仍然單方麵受到遙佳的幫助。


    她是如此地充滿活力、具奉獻精神,時時刻刻想著族人、試著協助本家。


    明明年僅十歲。


    這就是身為受詛咒初代之轉生者的生活態度嗎?至今過著普通生活的元,對於與遙佳與自己大相逕庭的姿態,隻能感到佩服。


    同時也明白自己不能繼續打混下去。應以她為目標努力前進。


    ——您沒想過那可能是演戲嗎?


    兔子的話語突然浮現,尖銳地刺上心頭。


    (對呀。我不該無條件地信任她的行為。)


    我的立場不容許我輕易接納。


    同時亦抱持著相反的心緒。


    希望至少送給她一份真正的生日禮物。


    想將對她的謝意寄托於上。


    (我不想把這份心情視為虛假。)


    元的胸口滿溢著感謝之情。


    元在花店前等了十五分鍾左右,開始感到不安。上洗手間應該不需要這麽久。


    該不會是迷路了?假日的商場人潮眾多。


    元耐不住空等,正想前往服務台時,突然思及一種可能。為了確認是否為真,元連忙奔向某個地點。


    ——看到人了。


    遙佳正立於廣場的人群之間,欣賞著舞台上的特攝英雄劇。


    雙頰泛紅,眼底充滿感情,看得十分入迷。


    才想出聲呼喚,又立刻作罷。


    (還是別打擾她好了。)


    一個沒處理好,又要惹得她假裝生氣來掩飾自己對特攝英雄劇的喜好。元並不樂見她這樣。


    能夠認識遙佳孩子氣的一麵,元感到開心,然而表情又迅速蒙上陰霾。


    自然是源自有個汙染她這一麵的要素正糾纏著元。


    更加適合的場所。


    (倘若在一個更能讓她敞開心胸的地方……)


    會這麽想,是否也因為元還是個不成熟的家主呢。


    舞台上,以英雄之姿現身的貓係魔法少女正陸續擊倒黑色兔子。被擄走的幾個孩子很快恢複自由。待在廣場上的其他孩童高聲歡呼。遙佳亦漲紅著臉向英雄大喊「加油~」。


    貓英雄擊倒最後一名黑兔子壞人,跑到舞台正中央,高高舉起手中的魔法棒,高聲喊道「喵喵神力~!」。想必是她的招牌台詞吧。貓英雄的後方傳來磅的一聲,七彩的紙帶噴射而出。廣場冒出熱烈的掌聲。


    遙佳使勁將手伸到頭頂拍手,卻帶著大夢初醒般的表情矗立著。


    應該可以了吧。元如此判斷,走近遙佳。


    一見到元的身影,遙佳的臉更紅了。


    「元!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該不會一直在旁邊看吧……?」


    語畢,遙佳困窘似地別過視線。


    「那個,我去了洗手間之後,有點找不到路,然後就……。既、既然已經找到我了,怎麽不馬上出聲。」


    「沒辦法呀,我也看表演看得太專心了。剛剛演完我才發現遙佳也在這裏。」


    元說了謊。遙佳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


    「這、這樣啊。元都看到入迷了,那就算了。真是的,振作點啊!」


    望著遙佳害羞似地別過臉,元回想著方才她死命盯著魔法貓的樣子。


    「……遙佳,你想不想要那隻貓手上的魔法棒?」


    「呃,為、為、為什麽要問這個?」


    眼見遙佳狼狽不堪的樣子,元雖有所猶疑,仍選擇直接說出口。


    「因為我想送遙佳那個。」


    想要送她


    更好的禮物。


    以表達感謝之情。


    所以想要送遙佳禮物。


    聽聞元的回應,遙佳緩緩低下頭。


    隨後抬起頭,紅著鼻頭說道。


    「難不成,元想起初見麵時的事了嗎?」


    這下輪到元狼狽不堪了。


    「呃,沒有。」


    一表達否定,遙佳明顯展露失望之情。失望到元看了都快跟著沮喪起來。


    「……我還以為你會到這裏來找我、還有知道我喜歡魔法,都是因為想起那時的事。……原來不是呀。」


    「抱、抱歉讓你有所期待。」


    「哼,元這個笨蛋。無所謂。不管元怎麽笨,我還是不會丟下元不管的。所以……」


    請快點想起我的事唷。


    對上遙佳泫然欲泣、仰望的臉孔,隻有滿心的罪惡感。


    不管怎麽努力回想,都隻能拾得一些記憶殘片。


    元默默呻吟。


    「……那個,可以給我點提示嗎?我也想早點想起遙佳的事。」


    「我想想唷。」


    遙佳鼓著臉頰說道。步履焦躁地穿過廣場。元跟在她身後。


    她的目標是玩具賣場。


    場內放著方才的魔法貓使用的魔法棒。


    遙佳遠望似地凝視著魔法棒。


    表情呆然地低聲說。


    「我以前很想成為魔法少女。」


    那種可以擊退壞人的魔法少女。遙佳繼續說下去。


    「以前曾經遇上麻煩,當時有一位魔法師幫了我。那是我初次見證魔法的存在。所以想成為魔法少女,將來也要幫助其他人。我曾經這樣想。……雖然我很快就明白這個夢想很不實際。」


    遙佳自嘲似地笑了。那道笑容沒有一絲小孩子的樣子,仿佛在勉強自己,元不禁伸手摸遙佳的頭。


    「別放棄呀,說不定有機會當上魔法少女呀。」


    「不可能的。——因為我是春分大人啊。」


    以平淡口氣道出的這句話令元無言以對,下意識地將手抽離。


    「不可能,更不允許再成為別的身份。」


    遙佳這麽說,露出元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陰暗表情。空洞的視線、微微顫抖的雙唇,在在為元帶來寒意。仿佛訴說著連放棄的權利也沒有的那張側臉看來幾無感情。


    雖想呼喚她的名字,卻喊不出口。


    苦悶的感情哽住喉嚨,出不了聲。


    「呐,說到這裏,有想起什麽嗎?」


    聽聞遙佳的疑問,元總算能開口說話。


    「……抱歉。」


    「真是拿你沒輒耶。你就是這樣,沒我跟著不行呢!也差不多是春分儀式的時節了,你這樣子還真令人擔心呀。別讓我看到你失敗的樣子喔。」


    假裝挖苦的遙佳,看來已恢複精神。


    「春分儀式就快到了呢。」


    遙佳的雙眼隨著元的這句話綻放光芒。


    「就是說呀!超期待的呢!」


    「因為是春分大人複活的日子嗎?」


    「那也是其一。不過,春分大人每年都會在這天送我禮物呢。」


    遙佳陶醉似地望著架上的魔法棒。


    「因為我的生日跟春分之日很近。春分大人特地體貼身為轉生者的我。我總是很期待呢。雖然那天我會消失,但卻能體會到春分大人的溫柔。——所以我很喜歡春分大人。」


    「家人的話倒是理所當然,春分大人有必要送嗎……」遙佳確實受到全族的器重。


    「那還真不錯呢。」


    話尾剛落,便見遙佳的表情浮現一絲陰霾。


    「父親、母親、奶奶從沒送過。」


    遙佳說。


    「那些人眼中沒有我,隻有春分大人。我討厭那些人。好歹可以送一下生日禮物吧。連這點事都不肯。……比起那些人,我還比較喜歡春分大人。」


    「……我倒是覺得浪江婆婆挺關心遙佳的。」


    「奶奶也是一樣的!族裏的大家都一樣!因為我是春分大人,大家也隻把我當春分大人。內心是不是我都無所謂。重要的隻有我這個身體,還有春分大人。……從沒人把我視作我自己……」


    (是這樣嗎?之前拜訪她家的時候沒有特別感覺……)


    元對於春分一族的內情幾乎一無所知,不適合再繼續插嘴。應該盡量向她表達自己的關懷之情。於是元出聲呼喚。


    「……遙佳。」


    「別那個臉嘛。沒事的,我確實是春分大人嘛。這種事也早就明白了。」


    遙佳頂著紅如蘋果的臉,繼續訴說。


    「——不過,對了,我不要魔法棒。可以跟元要另一樣生日禮物嗎?」


    才不是另一個,這個才是遙佳真正想要的東西吧。


    元深深點頭。


    「我一直想向春分大人道謝。多虧春分大人的禮物,每年的生日都讓我充滿期待呢。很想當麵道謝,但我就是春分大人,我無法與自己麵對麵。」


    元再次點頭。


    (思及遙佳給予的各種協助,這不過是樁芝麻小事。)


    「明白了。我一定會跟春分大人說。」


    「謝謝你!」


    遙佳燦笑如花開。


    「今天真是超開心的。我好久沒這麽高興了。」


    元也感到很開心。曾一度擔心不知如何處理,能順利為遙佳帶來喜悅便足矣。


    (我實在無法相信……這個笑容會是演戲……)


    迷惘是有的。同時也為遙佳對自已展露笑臉一事而感到滿足。


    「……接下來,等元想起初次見麵的事,就一切完美了。」


    聽聞遙佳這話,元隻能苦笑置之。


    ◇


    ◇


    ◇


    「元今晚在家呢。」詩名的母親如是說。


    時值夜晚,正在餐桌上用晚餐的詩名朝著立於廚房內的母親反問「你怎麽知道?」。母親苦笑著指向流理台上方的小窗戶。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元所住的公寓房間。內部點著燈。


    目睹此景,詩名下意識地露出微笑。


    似近亦遠的距離。


    明明就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最近卻一直見不到元。


    元似乎十分忙碌。偶爾在學校看到的時候,他也是蒼白著臉,無意識地歎著氣,讓詩名總是猶豫著是否該上前搭話。以前每個月都會相約出遊好幾次的,如今卻如此困難。詩名知道元忙於老家的事務,也明白元的老家情況特殊。同時也感念自己的家庭是多麽美滿。詩名在父母的陪伴下長大成人,而元不是這樣。


    詩名的家會離元的公寓這麽近,並非巧合。


    由於從幼稚園到小學一直待在同個班級,詩名與元的感情很好。當時元的本家距離學校也不遠,同樣是走路上下學,所以有空閑時,兩個人總是玩在一起。


    詩名懷想著與元有關的回憶。


    某一天,元因為家裏的事情而必須搬家。原先似乎屬意讓元搬到更遠的地方。聽聞此事的詩名哭鬧不依。苦惱於哭個不停的詩名,元隻好向雙親請求「可否住在詩名家附近一帶」。


    詩名的父母似乎也到元的家裏說過情,同時亦得知元家裏的特殊情況,至今亦會不時憶起並說道「有錢的古老家庭也很辛苦呢。說實在的,根本是與我們這種普通家庭無緣的人呢」。


    總而言之,由於詩名的任性,元最後搬到現在的住處。


    聽說有另派專人負責打掃,但元幾乎等同獨居,起初詩名還常一家子一起去探望他的生活狀況。如今雖因而養成元獨自生活的能力,詩名也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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