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事務所,我搭乘地下鐵,前往美咲前輩用簡訊知會我的地點。


    當我站在車門旁,想拿出所長給的資料來看時……


    車窗上自己的樣子映入眼簾。


    不顯眼的黑色中分頭。外貌說好聽點叫中性,說難聽點是給人一種不可靠的感覺。再加上陰沉的臉龐,可謂相由心生地表現出我的性格。偏瘦的身材上,套著不知算黑還是深灰的西裝,搭配同色係的領帶與白襯衫。這身打扮是公司希望員工在外時穿著的服裝,但更讓我顯得不善交際。事實上,我會認真遵守公司的潛規則,除了我是新人這個理由之外,也是因為我對時尚毫無概念。老實說,這條潛規則對我來說還挺方便的。


    不過直到前陣子為止,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穿西裝在公司裏上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現在也還沒有這份自覺,總覺得西裝套在自己身上看起來怪怪的。


    想到這裏,我從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裏猛然回過神,趕緊伸手要從公事包裏抽出資料閱讀。正在此時,電車靠站,從月台湧入了大量乘客。


    我輸給洶湧的人潮,被推擠到另一側的門旁,夾在人群中動彈不得。


    環顧四周,有些人在擁擠的車廂裏滑手機,有些人甚至能很靈巧地翻閱報紙。不過,我還沒有練就這般技能。


    看來隻好打消在電車裏看資料的念頭了。


    抵達目的地,從地下車站走上地表後,我決定一邊在外頑研讀在電車車廂裏沒能閱讀的資料,一邊等待美咲前輩的到來。


    走到街角,靠在大樓的牆邊,打開資料夾。


    委托人是某間保險公司,要調查的人叫做汀奈津,是一名高中生。


    資料夾裏貼著汀奈津的照片,看起來像是她學生證上的照片。她沒有染發,給人一種認真乖巧,也可說是有點陰沉的印象。不過,光看學生證上的照片也說不準。


    某月某日,她從大樓屋頂墜落,送到醫院仍回天乏術。


    這位少女出事的地點,就在我靠著的大樓隔壁——一棟五層樓高的住商混合大樓。


    這棟大樓坐落在大馬路旁的小巷子裏頭,是個沒什麽人會經過的地方。大概是因為地點不佳,貼在牆上用來募集住戶的傳單也顯得空虛無助,儼然成了無人的廢棄大樓。


    沒有人知道她當時為何會在那棟大樓裏,隻知道她最後從這棟樓的屋頂上,連同扶手欄杆一起摔下來,再也回不來了。


    大樓前擺放著悼念她的白色、橘色鮮花。不過,由於她去世已有一段時間,大部分的花都開始枯萎了。


    此外,她摔下來的原因仍舊是個謎。雖然警察朝著意外與自殺,甚至是他殺的各種方向調查了這起事件,但既沒有可以證明死者是自殺的遺書,法醫驗屍也找不出墜落導致的傷口以外的外傷,最後,便以意外事故結案。


    這樣一來,就會與本次的委托人,也就是與某間保險公司扯上關係。


    如果她是意外死亡,保險公司就必須支付保險金。


    既然保險公司會委托我們調查,表示他們不認同警察的結論吧。


    有些保險公司內部會設專門部門,負責調查投保者的死因。若是沒有設專門部門的保險公司,有時便會委托外部的民間調查公司協助。


    這次的案件便是後者。


    話說我們公司的客戶,幾乎都是透過所長接洽而來的。聽寺島前輩說,所長的人麵很廣的樣子。寺島前輩也老是說,總有一天想好好聽聽所長的經曆,但之前他問所長的時候,所長總是四兩撥千金地轉移話題。


    突然,背後有個人伸過頭偷看我手上的資料夾。我整個人嚇得跳起來,把資料夾摔到地上。


    偷看資料夾的少女反而也被我嚇到,抬頭望向我的臉。


    我因此又更加驚恐,不小心直盯著她的臉。


    四目相交後,是無盡的沉默。


    正當她要開口,打算說些什麽時,我假裝不經意地別開視線。


    她輕輕歎了口氣,蹲下去重新看起掉在地上的資料夾。


    我盡量用自然的勤作撿起資料夾,用手拍掉上頭的塵埃。


    她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又繞到我身後,應該是在等我打開資料夾。


    但我決定不再看資料了,默默地把資料夾收進公事包裏。


    「美咲前輩怎麽還沒到呢?」


    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看了下時間。


    「要不要先去哪裏坐坐?」


    我決定暫時離開這裏,做出假裝尋找咖啡廳的樣子。


    不過我一移動腳步,那位少女便跟在我身後。


    糟糕。看樣子,很可能被她看到資料夾裏頭的內容了。我真是太過大意。


    少女滑到我的身前。


    但我沒有止步,假裝沒看到任何東西的樣子,避開她繼續往前走。


    「喂~~」


    少女終於還是跟我搭話了。


    我無視她,繼續前行。


    「你聽得到我說話吧?」


    無視,趕緊離開。


    「不然你說說,為何要避開我呀?」


    我愣了一下,全身僵硬起來。


    慘了!剛才一慌張,不小心就閃過她。


    如果是平常人,根本不可能會避開她。


    再說我剛才也因為聽到她的話而做出反應,還傻傻地看向她。


    犯傻也該有個限度啊。


    以前我會下意識地避開他們,但既然現在從事這份工作,就必須自然地與他們接觸。因為如此,我現在時常會搞錯應對的方式。一旦我在恍神或是想事情,很容易不小心就選擇錯誤的應對方式。


    剛才我做的就是典型的錯誤示範。


    但覆水難收,我也隻能將錯就錯。


    反正不管怎樣,之後總是要與她接觸的。雖然違反美咲前輩叫我等她的指示,一個人先采取行動,之後可能會挨罵,但這一切都是不可抗力。


    「你果然看得到我吧?」


    「……嗯,看得到。」


    我回答後,她露出吃驚又有點想哭的臉,最後給我一個笑容。


    學生證上的照片果然沒有參考價值。


    她的笑容,顛覆了資料裏給人的木訥印象,是非常可愛的笑容。


    的她名字叫做汀奈津。


    ——是個幽靈。


    世人分成看得到與看不到幽靈的兩類人。


    而我就是看得到的那一類。


    也有人把「看得到幽靈」稱之為一種能力。


    但這絕非一種能力,畢竟做再多訓練,也無法獲得這種能力。這隻是天生的體質問題罷了。


    我也是如此。


    不是我做了什麽才能看到幽靈,而且我的父母都看不到。更何況,我根本沒有想要這種能力。


    隻不過就是看得見而已。


    從小,或是說從出生起,我就能看到常人無法見到的事物。


    雖然人們都害怕幽靈,但我不同。


    畢竟他們打從我出生起,就時時刻刻出現在我左右,所以對我來說,一切都是那麽理所當然。


    但是對別人來說,不,即使是對我的家人來說,這些都不是理所當然的事。


    就算我說自己看到了什麽,也沒有半個人願意相信我。


    而且,對除了我以外的人來說,看到不該看見的東西,還跟他們說話聊天,是一件很恐怖又惡心的事。


    我因為這種體質,從小受了不少委屈。


    最後,我隻好假裝自己看不到,把他們當作周遭環境的一部分看待。


    這樣的我現在卻從事這份工作。所以,剛才我說「世人」兩字,並不完全正確。


    沒錯。我上班的「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裏的員工,都是一群看得到的人。


    大家的工作內容就跟公司對外的名稱一樣,探究保險公司或警察無法查出的被害者死因,便是我們的工作。


    隻是我們采用的手法,跟警察或普通的調查公司不同。


    我們是直接與留在世上的幽靈對話,向他們問出真相。


    例如,當警察的偵查走進死胡同,或是保險公司不接受警察的偵查結果時,我們就會接受委托,然後從死者的幽靈身上直接獲得資訊。雖說我們的調查結果無法做為呈堂證據,卻有可能成為偵查的突破點,或是讓警察轉換方向重新偵查的契機。


    「咦,還有這種工作啊?」


    我向汀小姐說明自己為何會去那附近,還有手上為何有她的照片與資料後,她打從心底感到驚訝。


    這也是當然的。畢竟一般在社會上,沒有人聽過這樣的工作。「事故調查事務所」這招牌雖然不是掛假的,但業務內容跟一般人想像的完全不同。


    雖然我現在在這裏工作,但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有這種公司存在。


    「所以這種職業該怎麽稱呼呢?『靈能偵探』之類的嗎?」


    警察、律師、醫生、漫畫家,各種職業都有各自的稱呼。


    「不,先不管那該不該稱之為靈能力,總之我們不是偵探啦。我想想……有時我們會被稱為『送行者』。」


    「送行者?」


    汀小姐似乎覺得無法從這個職業名稱聯想到我們的工作內容,露出詫異的表情。


    「反正那隻是一種通稱,把我們當作普通的上班族就行了吧?」


    「聽起來好沒有夢想喔。」


    被問到將來想做什麽,要是回答「上班族」,確實可能會被人認為沒有夢想吧。但大部分出社會的人,在職業欄裏填的都是上班族吧?可見當個上班族也沒什麽不好。


    「所以說,身為靈能偵探的托實先生才會調查我的死因?」


    「就說我不是靈能偵探了。不過就像你說的,我會調查你的死因,就是因為剛才我說的那些理由。」


    其實我應該要待在原地等美咲前輩來的,但既然都已說到這個地步,總不能硬生生地轉移話題。


    「不好意思,向你問這些事,但能不能請你跟我說說你去世時的狀況呢?」


    「我去世時的狀況?」


    有些幽靈有時候會無法理解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


    不過,汀小姐倒是早早就理解這個事實。若對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便不能采用剛才那種詢問方法展開調查。光就這點而言,這回的工作可算是比較輕鬆容易的。


    「是誰想知道呀?」


    「這個嘛……這會牽涉到客戶的隱私,我不能透露。」


    「那我也拒絕提供資訊。」


    「拜托你別這樣說啦。」


    我收回剛才的話,這回的工作一點也不輕鬆容易,總覺得我被一個女高中生看扁了。


    「那快跟我說為什麽吧?」


    「就是有人想要知道比警察調查的結果還要詳細的資訊啦。我真的不能再跟你透露更多資訊了。


    「也就是想知道,我是意外死亡還是自殺羅?」


    「呃……」


    該說她的洞察力很好,還是我心裏的話都寫在臉上呢?


    「你認為是哪種呢?」


    「你自己不知道嗎?」


    「不要把問題丟回來。」


    若是突然死亡,有些幽靈似乎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死的。還以為她可能也是這樣,但仔細想想似乎又不是這麽回事。


    她甚至給人一種把自己的死當成謎題而感到很開心的感覺。


    不,正確來說,隻是因為很久沒跟人說話,才感到很開心吧?


    若其他人也看得到她,肯定會覺得我們隻是在閑話家常。


    然後會心想:她真的是幽靈嗎?


    可以說,成為幽靈的她,絲毫未露出讓人聯想到死亡的負麵情感。


    沒錯。幽靈絕非像戲劇或漫畫中描寫的那樣,充滿了怨念。


    例如,大家常以為自殺的人,應該會滿懷對世間的憤怒與怨恨;或是想像意外死亡的人,應該會覺得「為什麽是我」,並對不合理的世界感到憤怒與悔恨。


    其實,並非如此。


    就因為她是一個幽靈,從她身上才看不到那類情感。


    我從小見到的許多幽靈也都是如此,至於我沒見過的幽靈,聽說一樣是這種感覺。


    我跟著美咲前輩完成第一次的工作時,曾經問過她這件事。


    她的回答是「幽靈本來就是這樣」。


    關於理由,有很多種說法。


    其中一種說法是,不用言語說明,人類也能無意識地理解死亡這回事。所以,還活在世上的時候,人會害怕死亡、避免死亡。反過來說,一旦死亡之後,人就會承認死亡、接受死亡。畢竟死都死了,也無可奈何。人又不可能起死回生,隻能去接受、理解「生命已經結束了」的事實,並自然地理解這個事實。所謂的幽靈就是這麽回事。


    也有別種說法——人因為有肉體才會產生欲望。這裏所說的欲望,是指對活下去這件事的渴望。一旦人迎接死亡、喪失肉體,也就不會再有「想活下去、不想死」的這種欲望。所以,不會因為自己死去而感到混亂或是哀傷。


    還有另一種說法——對於成了幽靈的人來說,以前還活著的自己,已經是「別人」,所以會漠然地用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接受這件事。


    除了這些說法之外,還有許多種推論,但都是無法用言語說明的。


    即使是幽靈本身,似乎也無法用言語說明這件事。


    所以大家才用「幽靈就是這麽一回事」來總結這個現象。


    「喂~所以你覺得我到底是意外死亡還是自殺呀?」


    看來我非得選一個答案不可。


    猜測人家是怎麽往生的,感覺好像會遭天譴,但既然她本人希望我猜,我隻好順從她的意思。可是……


    「猜不出來嗎?」


    我老實地點頭。要是我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就不會來這裏找她了啊。


    「那給你一點提示好了。」


    這下子真的像是在玩猜謎遊戲,但我又不好拒絕。要是她肯給予提示,那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事要拜托你。」


    汀小姐抬頭露出央求的眼神望著我。「咦?」我不禁反問,畢竟事態演變實在太出乎我的意料。


    「要我白白給你提示,你也想得太美了吧?」


    或許這才是她本來的目的。


    她向我表明心願後……


    「咦!」


    我驚訝地大喊出聲,結果周遭的人全都轉頭看向我。


    我知道,他們都帶著一種看到詭異事物的眼神。


    慘了。我一不小心就聊得太忘我,忘記注意周遭的視線。


    畢竟除了我以外,沒人看得到她。


    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工作時必須兩人一組行動。要是一個人一直跟幽靈說話,肯定會被旁人以為是在自言自語、腦袋有問題的危險人物。


    不過這種時候,隻需要拿出手機,假裝在講電話,就不會被人覺得奇怪——這是寺島前輩教我的,落單時與幽靈談話的應對方法,但我不小心忘了。


    「喂~可以吧?」


    「知道了啦。」


    點頭同意。


    她的願望,是希望參加自己的喪禮。


    「但你怎麽會想參加自己的喪禮呢?」


    想去參加自己的喪


    禮,其實也頗合情合理。但是,一般人無法辦到。這是一個隻要人還活著就不可能實現的願望,一生都不會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唯獨成為幽靈之後,才會有這樣的機會。


    不過,她為什麽合有如此奇妙的願望呢?至少我從來沒想過要參加自己的喪禮。


    「……死了之後還是想見見大家,這樣很奇怪嗎?」


    她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如此回答。


    這樣啊……我終於懂了。


    她去世成為幽靈後,一直都是孤單一人。雖說應該有朋友到出事地點悼念她,但她應該也有自己主動去探望某些人吧。


    隻不過,她未必見到了所有想見的人。


    但若是喪禮,親近的人就不用提了,連身在遠方的熟人也會特地趕來。


    她的願望一點也不奇怪。


    但我卻無法立刻想到這點。


    也許這是因為——若今天是我站在她的立場,根本想不到半個想見的人。無論我怎麽思考,依然想不到有哪一個人,是我死了之後依然想要見到麵。


    「不行嗎?」


    「不會。可以的。」


    要實現汀小姐的願望,得先知道她的喪禮舉行的時間與地點。


    於是,我聯絡了委托這次工作的保險公司。


    以前我也曾和這回委托我們的保險公司共事過一次,因此和他們的負責人還算認識。我請總機轉給那位負責人後,成功取得關於汀小姐的喪禮時間、地點等資訊。


    但我沒想到喪禮就在今天,而且距離喪禮結束已經沒剩下多少時間。


    我拿出公司配給的手機,想先徵詢美咲前輩的意見,這才發現手機裏有一封她傳來的簡訊。


    簡訊裏寫到地下鐵因意外暫停行駛,她搭乘的電車卡在兩個車站之間,所以要我先在附近找個地方坐著等她。


    我趕緊回電給美咲前輩,但很不巧,電話完全打不通。電車可能正行駛到收不到訊號的地方。


    這下麻煩了。


    美咲前輩要我在現場等她。


    現在這樣,與調查對象汀小姐接觸,我就已經違反她的指示,更別提要是我離開這裏會有多麽不妥當。


    可是,我既聯絡不上關鏈的美咲前輩,也不知道她究竟何時會抵達,繼續糾結猶豫下去,汀小姐的告別式就要結束了。


    要汀小姐透露自己死因的條件,是帶她去參加她的喪禮。


    要是在這裏等待美咲前輩而錯過了喪禮,汀小姐可能不願意再多透露些什麽。


    二選一。


    依照自己的判斷行動,結果被前輩訓斥:「不要擅自行動!」


    聽從指示而錯過喪禮,結果被前輩訓斥:「這點小事可以自己判斷並采取行動吧!」


    不管選哪一邊,我腦中隻浮現最後被前輩罵的光景。


    我用眼角瞄汀小姐一眼,她帶著懇求的眼神說:


    「……我想見大家最後一麵嘛,求求你。」


    於是,我做出決定。


    反正都是要挨罵,不如做點什麽再被罵吧。


    但我當時真的沒有想到,帶她去參加喪禮,會造成那麽嚴重的後果。


    我傳了封簡訊給美咲前輩,寫明我要去的地點還有請她回電之後,便帶著汀小姐一起前往殯儀館。


    至於要怎麽去殯儀館,我決定搭計程車。


    雖然我想過必要經費會因此增加,但是殯儀館離原本約好的地點並不遠,而且要是花時間找地方結果趕不上喪禮,那更沒有意義。因此,我決定搭計程車。


    我一邊提醒自己記得拿收據,一邊坐進停在路旁的計程車裏。


    通常幽靈是不能碰觸也無法拿起東西。換言之,他們無法做出物理性的幹涉。不過,他們卻能像這樣坐進計程車裏。我無法說明個中原理,總之似乎就是這麽一回事。我也不知道這是因為汽車移動的同時,幽靈所在的空間也會一起移動,還是幽靈本身會下意識地配合汽車一起移動。


    大家不也常聽到鬼故事裏頭,坐在計程車後座的女鬼突然消失之類的嗎?我想應該就是這麽回事吧?


    偕同過世的本人參加喪禮,這般體驗可謂超越了奇聞軼事的程度。老實說,我對此感到相當困惑。


    一路上我也不知道該聊些什麽才好,再說也不可能不顧慮到司機在一旁,所以我保持沉默,等待計程車抵達殯儀館。


    坐在一旁的汀小姐,直到剛才還那麽健談,現在卻安安靜靜地一路望著窗外的景色。


    若她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或許我有辦法從窗戶倒影窺探她現在的表情。


    但是,車窗玻璃並未照出她的臉孔,我當然也無法得知她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


    話說回來,我本來就不可能知道她內心到底在想什麽。


    不用多久,我們便抵達殯儀館。


    付好錢接過收據後,我走下計程車。汀小姐比我先下車,抬頭看著寫有自己名字的殯儀館門口。


    「走吧。」


    我帶著她一起走進殯儀館。


    殯儀館是一棟名為「櫻阪紀念館」的五層樓建築,裏頭每一層樓都可以同時舉行好幾場喪禮,一樓則設有接待大廳。


    除了汀小姐的喪禮之外,今天似乎還有幾場喪禮也挑在同一個時間舉行,而汀小姐的喪禮場地在三樓。我坐上電梯,按下樓層按鈕,電梯開始靜靜地上升。


    站在身旁的她,看起來相當緊張,表情十分僵硬。


    通知抵達樓層的聲音響起後,電梯門跟著靜靜地往兩側打開。


    「啊……」


    她發出類似倒吸一口氣的聲音,但隻有我聽得到。


    走出電梯不久,就看到一群穿著製服的學生排排站著。從他們的打扮看來,很顯然是汀小姐的同學們。


    汀小姐宛如彈跳起來似地飛奔到同學身邊。


    有個看起來像老師的人在場。或許是因為站在老師的眼皮底下,也或許是同學們都很懂得看場合,現場沒有人竊竊私語,大家隻是安靜地排隊。雖說沒見到泣不成聲的學生,但所有人都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們一定沒有想過自己的同學會死吧。


    汀小姐插進她的朋友所在的隊伍裏,細細觀察每一位朋友的表情,像是要把他們的臉孔深深烙印在眼裏。


    我當然不可能加入他們的行列,隻好暫且保持距離。


    從大門敞開的喪禮會場裏頭,傳來有些悲傷的音調。


    我覺得喪禮根本不需要放音樂,但音樂似乎多少有緩和沉重氣氛的作用。


    房間裏有一個隊伍,排隊等著看汀小姐的最後一麵。


    裏頭的幾個大人,應該是她的鄰居或親戚吧?


    站在入口附近的一對男女盯著我。是她的視人?還是紀念館的員工呢?雖然不知道是誰,但那兩個人看起來是負責接待的。


    我假裝在等人似地環顧四周,但這並非長久之計。要是繼續呆站在這裏不走進去,恐怕要被當成可疑人士。


    正當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時,汀小姐回到我身邊。或許是跟朋友道別完了吧?


    不過,她的視線不在我身上。


    她依然望著房間裏麵。


    即使站在會場外,也能看到她生前的照片。


    不知道她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看待自己的照片被擺在那邊。


    正當我這麽想時,汀小姐突然睜大眼睛。


    她的視線正朝向一位身穿喪服的女性。不用上前確認也能明白,那個人就是汀小姐的母親。


    汀小姐完全忘記我的存在,逕自衝進喪禮會場裏。


    我本來想追上去,但一想到自己不算是該向她告別的人,於


    是作罷。畢竟就算是工作,我也不打算刻意做這種不符合身分的事。


    我假裝自己搞錯樓層的樣子,轉過身搭電梯下樓。


    回到一樓大廳後,我決定在這裏等汀小姐。


    由於這裏算是接待大廳,氣氛不如上麵那般凝重。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有些不必再維持表麵禮儀的人們,便在這裏吐露心聲。


    有人抱怨等一下還得回去工作,甚至也有人抱怨死者死得真不是時候。


    既然這麽想,幹脆別來啊——我不禁這麽想。


    當然,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立場。要是不出席,可能會被別人閑言閑語——隻要有人考慮到這層問題,就表示並非在場的所有人,都純粹是為了送往生者離開而來的。


    畢竟這些人應該也從未想過成了幽靈的死者會來這裏吧。


    我由衷希望他們不是來參加汀小姐的喪禮。


    可以的話,我不希望她親眼目睹這類事情。


    「托實先生。」


    突然被叫住,我才回過神。


    叫住我的是剛才我打電話聯絡過的保險公司委托人,倉森泉小姐。


    因為工作的關係,她叫我時都會加上「先生」這個尊稱。不過我記得她出社會的年資和年齡,其實都比我多一些。


    「剛才真是謝謝您了。」


    「不會,隻是小事一樁。不過,為什麽托實完生會在這裏?」


    她相當清楚我們公司是在做什麽的,消息也很靈通。我想這點不需多做解釋,隻要從她用名字而非姓氏稱呼我這點就可以察知。


    她並不是因為想跟我拉近關係才用名字稱呼我。


    就如同所長也都用名字叫我一樣,這可以算是這個業界的潛規則。


    據說這是因為以前曾經有業界人士被幽靈知道姓氏之後,那個幽靈就跟到他家而且賴著不走。


    不過,幽靈又不會翻黃頁或使用電腦,就算知道姓氏也無從調查。再說,如果那個幽靈真的想去那個人的家,隻要一直跟在後麵就行了。身為人類的我們,是完全無法防範的。所以剛才所說的事情,恐怕隻是類似都市傳說的東西。隻不過從那之後,為了防止被幽靈聽到姓氏,這個業界便鼓吹大家以名字相稱。當然也有不在意的人或是一些例外。


    回到正題。


    雖然泉小姐不僅了解這個業界,也是委托人,但我總不能老實告訴她「我把幽靈帶來這裏了」。


    「這個嘛……算是調查的一環。」


    「這樣啊。」


    我的反應似乎讓她心裏有個底,所以她也沒再多問。


    「泉小姐才是,您怎麽會在這裏?」


    「我來上個香。」


    答案再理所當然不過。


    「我本來想要早一點來的,但突然有訪客……不管來過幾次喪禮,心情還是會不舒服呢。我唯獨無法習慣這份工作的這個部分。」


    泉小姐深深歎一口氣。


    「保險公司的員工,也得參加投保者的喪禮嗎?」


    雖然她與汀小姐並非直接認識,不過汀小姐的母親在泉小姐的公司投了保。這件事清楚寫在所長交給我的資料裏頭。


    「是啊。但不光是因為這樣。我和汀奈津的媽媽以前曾有業務上的往來。」


    「嗯?」


    「我服務的公司,和汀女士上班的公司是關係企業。」


    「居然是這樣啊?」


    給我的資料裏頭沒有寫到這點,我當然也就無從得知。


    「……是啊。她本來工作的駿河意外險公司,後來納入我們公司旗下。不過這是在我進入公司之前的事了。」


    「那您也見過汀奈津小姐羅?」


    「是啊,見過幾次。她曾來公司找過她媽媽。」


    「她是怎麽樣的孩子呢?」


    「是個好孩子喔。雖然好像有點怕生,但還是很有教養地跟我們打招呼。」


    成為幽靈的她給人的感覺倒是頗黏人的,也許是因為太久沒跟人聊天或接觸吧。


    「她媽媽也一直很用心教育她。或許因為她們是單親家庭,所以又特別用心吧。」


    我想起之前所長給我的資料裏的內容。


    記得汀小姐的雙親在她小時候便離婚,最後由母親獲得親權。所以,應該是她媽媽一個人把她給帶大的。


    「她媽媽投的保險,也是教育保險呢。」


    教育保險?可惜我對保險這塊還真不熟,不知道教育保險的具體內容。


    泉小姐大概是察覺到這點,又跟我補充說明。


    「那是父母為小孩投的保險。當小孩小學和國、高中畢業時,保險公司都會支付祝賀禮金。萬一父母遭逢不幸,之後不用繼續繳保費,保險公司也還是會支助小孩的學費。我想托實先生您的雙親,應該也有幫您投保教育保險才是。」


    真的嗎?我想應該不可能吧?不過也沒必要特地反駁。


    「真不好意思,我對這塊毫無研究。」


    「不會。我也是進公司之後,才知道有這種保險的。」


    她非常親切地對我一笑。不過,她的笑容馬上就蒙上烏雲。


    「所以說……以這種形式終止保險,真是太令人惋惜了。」


    「這種時候……當孩子先去世的時候,保險要怎麽辦呢?」


    「保險公司會全額歸還至今父母繳交的保險金。當然,還必須要看……」


    「……啊!沒關係,我知道了。」


    這是電視劇裏很常演的橋段。必須要看被投保者是怎麽死的吧?也就是說,若判定為自殺,保險公司就不會付錢。


    「雖然也有一些保險公司不會那麽追究死因……」


    是有難言之隱似的,她欲言又止。


    我不禁想……就泉小姐個人而言,她到底希望汀小姐是死於意外,還是希望她是自殺身亡呢?我想應該是前者吧。可是,以公司的立場來說,應該會希望是後者。不過,我這樣的假設,或許也帶有偏見。


    「調查進行得急麽樣?」


    「正在努力調查。」


    即使對方是委托人,我們也無法公開調查到一半的內容。這是公司的規矩。


    「既然您現在正在調查,也就表示她還……沒錯吧?」


    我們的工作是向死者的幽靈問出真相。


    想當然耳,要是死者沒有以幽靈的姿態留在這個世上,我們也就無法調查。


    一聽到我是因為工作來這裏調查的當下,她似乎就立刻察覺到汀奈津小姐成了幽靈徘徊世間這件事。


    她還真是了解,但是……


    「不好意思。針對這件事,我無法回答。」


    我複述工作指導手冊上寫的回答。


    「我想也是。詢問這種問題,我才要說聲抱歉。」


    「不會。」


    話中斷後,她又換一個話題。


    「托實先生,您還要繼續待在這裏嗎?」


    「是啊。因為美咲前輩可能會過來,我正在等她的聯絡。」


    「所以您才在這裏等啊?」


    「是的。」


    「那麽,我去祭拜她一下。」


    「好的,請別在意我。」


    泉小姐離開沒多久又折返回來。


    「關於這次的事,我們公司無論如何都希望能查明真相,再麻煩您了。也請您這樣跟美咲小姐說一聲。」


    再三囑咐後,才走向電梯。


    被她這麽慎重其事地委托,令我倍感壓力。美咲前輩怎麽還不趕快過來啊?正當我這麽想時,汀小姐就像跟泉小姐交棒似地回到我身邊。


    「我回來了。」


    她嘴上這麽說,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看來她已經跟大家好好道別過了。


    我與汀小姐走出紀念館後,找了一個附近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這樣就行了吧?」


    她的願望是參加自己的喪禮,如今願望已經實現。


    「嗯,謝謝你。」


    看她的樣子,像是看開了一樣。


    「那可以麻煩你跟我說說當時的情形嗎?」


    「畢竟是交換條件嘛。」


    汀小姐很爽快地回答。


    「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時,還滿常去那裏的。那邊有點像是我的秘密基地。」


    那裏是指那棟廢棄大樓吧?原來她很常去那種地方啊。既然本人都這麽說,應該是不會有錯。


    「那天我也是想一個人靜一靜,就去那裏想一些事情。然後……」


    她停頓一下才又繼續說:


    「我看到樓下有人,就把身子伸出扶手欄杆,結果欄杆斷掉,我就掉下去了。」


    她笑了起來,像是因為出糗而覺得不好意思。


    這絕不是什麽好笑的事,但……也隻能一笑置之吧。


    「簡單來說,就是運氣不好而發生意外。」


    汀小姐的話跟警察的調查結果一模一樣。


    她的遺體下方有根生鏽斷裂的欄杆。這根欄杆成了警察將此事歸結為「意外」的決定性證據。


    她的死既非自殺也非他殺,隻是單純的意外。


    隻要厘清這一點,這次的工作就結束了。


    ——但這些隻是泉小姐的公司委托的部分。


    對我來說——對我的公司來說,還有未完成的事。


    「話說我以後會怎麽樣呢?」


    「……了無留戀的幽靈,便會從這個世上消失。」


    「留戀?」


    她像是沒聽懂似地歪起頭。


    「幽靈會留在世上,都是因為對某些人事物有所留戀。」


    並非所有幽靈都會像她一樣留在這個世界。


    所謂的死,就是一切的終結,不可能會有未來


    所以會繼續待在現世,肯定有特別的理由。


    那個理由就是——留戀。


    死亡的瞬間,懷抱強烈的不舍,強烈到足以將自己束縛在還做為人類時活著的世上。


    認為世上沒有人是了無牽掛的。


    但懷抱著足以讓自己留在人間的強烈留戀而亡的人,絕對不是那麽多。也就是說,她屬於為數不多的那一群。


    「隻要不了卻你的牽掛,你就會繼續留在世上,無法升天。」


    也可以換個說法,將升天稱之為「成佛」。但「成佛」這個說法是佛教用語,考慮到宗教問題,公司規定以「升天」稱之。


    「我不僅是為了向你問出真正的死因而來,同時是為了讓留在世上的你能升天。」


    我們的工作,是接受其他人的委托,從幽靈身上聽取死因、揭露真相。


    但,僅僅是這樣而已。


    我們的另一個工作,是幫助留於現世的幽靈了卻牽掛,讓他們得以升天。


    有些人稱呼做我們這行的為「送行者」,就是源自於此。


    一聽到讓幽靈升天,有些人可能會聯想到除靈,但兩者的意思有些差異。


    因為我們負責麵對的幽靈,並非電影或漫畫裏描寫的那種會害人的惡靈。


    有些人可能會心生疑問,質疑我們為何要讓無害的幽靈升天。


    但這是必要的。


    舉個例子來說:據說發生過交通事故的現場,常會不斷再發生事故,那是因為車禍死亡的幽靈會留在現場拉活人陪葬。


    雖然上述的推論八九不離十,但不是完全正確。


    不是幽靈企圖拉活人陪葬。幽靈既沒有這般神力,也沒有這種惡意。


    普通人是看不到幽靈的。就算經過案發現場,也看不到幽靈。但是,人類能靠直覺感受到有什麽在那裏。


    雖然看不到,但感覺得到。


    這種異樣的感覺,會讓人稍稍打錯方向盤。


    幽靈隻是待在那裏而已,就會使人受到影響——即使人們看不見。因此,就算幽靈沒有那個意思或邪念,人還是會受到負麵的影響。所以,幫助幽靈升天便是像我們這種公司的業務內容之一。


    但這不僅僅是為了幽靈或人類所做的慈善事業。


    就算員工個人認為必須為幽靈做點什麽好了,可惜的是,這不足以構成一家公司得以成立的理由。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會幫助幽靈升天。


    理由之一是,這是我們這類公司得以存續的條件。因為業務內容無法對外公開,一般人也無法檢視這類公司的業績;此外,因為麵對的是肉眼無法看見的幽靈,所以有些公司會幹下類似詐欺的勾當。因此,這份工作其實是會受到政府機構的監管。讓幽靈升天算是一一種社會貢獻,所以能在政府查核時多賺一些分數。


    另一點就是,這樣能讓公司獲得利潤。由於讓幽靈升天可以達到剛才所說的回避危機的效果,因此,政府必須根據公司讓幽靈升天的數量,負擔公司部分的經費或是提供獎勵金。像這次的案件,應該也有在展開調查之前,先將幽靈的存在上報給公家機關並請他們事先確認。


    雖然沒有強製規定要讓幽靈升天,但因為上述的幾點理由,公司當然會鼓勵我們幫助幽靈升天。


    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也是一樣。隻要不損及公司利益,我們都會幫助幽靈升天。


    我會傾聽她的願望,並帶她來殯儀館也是因為這個理由。我判斷隻要完成她的心願,她就可以升天。


    「已經……沒有留戀了嗎?」


    但有時候本人反而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留戀些什麽。


    不過她想參加自己的喪禮這件事,肯定與她所留戀的人事物有關。


    她所留戀的,應該是想跟大家做最後的道別吧?


    這是突然身亡的幽靈最常有的留戀。


    「……嗯,應該吧。」


    雖然她回答得很不明確,但我相信她的這句話。


    因為汀小姐的表情讓我願意相信。


    當我跟著美咲前輩一起工作,她了卻幽靈的牽掛讓他們升天時,幽靈也都露出跟汀小姐現在同樣的表情。


    「那我等一下就會消失了吧?」


    「是的。」


    我很自然地回答。


    那就像大自然的原理。


    「這樣啊……」


    她已經接受自己的死亡,不會因為這個事實慌了手腳。


    「那麽,我在消失之前應該做些什麽?」


    「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了吧。」


    「喜歡的事嗎?嗯,那就這麽辦。」


    她轉身麵向殯儀館。


    汀小姐一定是想在消失之前,都待在珍重的人們身邊。


    「拜拜啦~」


    她說完後走向殯儀館。


    幽靈是無法假裝自己還沒有死的。


    所以在升天之前,希望她至少能心無掛念地度過所剩不多的時間。


    我目送她離去的背影,內心湧起一股完成工作時會有的成就感。


    「看看你擅自做了什麽!」


    盤起來的頭發、貼身的正式褲裝,打扮得有如幹練職業婦女的她,就是我的指導員——美咲前輩。她的打扮跟性格沒有絲毫反差,總是認真麵對工作,嚴以律己,更重要的是……也嚴格對待我。


    最後我們沒有在殯儀館碰麵,而是回到事務所會合。


    我一回到事務所,已經在事務所裏的美咲前輩,雖然沒有擺出惡狠狠


    叉著腰等我的樣子,但一看到我就劈頭大罵。


    「對不起。」


    擅自采取行動這點是事實,我老實道歉。道歉才是上上策。


    「我不是叫你在我到達之前,都不要跟她接觸嗎?所長沒跟你說嗎?」


    美咲前輩望向所長。


    見狀,所長像是在說「我有、我有說」似的,趕緊揮動雙手證明自己的清白。看來他沒有要包庇我的意思。


    「對不起。但不是我主動去接觸她……」


    在現場忘我地閱讀資料,結果被調查對象從後麵偷看了資料——發生這種事而被人指責失職,也是無可厚非。


    「而且,你還陪被害人一起去參加喪禮?」


    「嗯,是的。」


    雖然情況大致上都跟我之前用簡訊或留言告訴美咲前輩的差不多,但我又補充一些後來發生的細節。


    汀小姐的願望是參加自己的喪禮,而那場喪禮就快結束了,所以我隻好趕緊帶她去喪禮會場。最後,她的願望實現了,因此了卻她的牽掛。


    「她的願望……是嗎?」


    有如沸騰的怒氣冷卻一般,美咲前輩坐到椅子上。


    看來美咲前輩終於理解我不是好無理由地帶汀小姐去參加她的喪禮。


    「很好,那就讓我聽聽你的報告吧。」


    「是。」


    我先說明她的死因。


    「她的死亡是一場意外。由於大樓屋頂的欄杆斷裂,她才會跟著摔下來。據她本人所說,她當時沒有想死的念頭。」


    聽了我的報告,美咲前輩開始發問。


    「為什麽她要去那棟大樓?」


    「聽她說是為了一個人靜一靜。」


    「她們家是單視家庭,媽媽總是在工作,常常很晚才回家。如果隻是想一個人靜一靜,為什麽要特地去那裏?待在家裏就行了吧?」


    「她說那裏像是她的秘密基地,而且,要是待在家裏,也不知道她媽媽什麽時候會回來吧……」


    「為什麽要特地去那裏?」


    「咦?」


    「我在問你,那孩子為什麽選擇去那裏?」


    「這個嘛……這我就不太清楚……」


    汀小姐把那棟大樓當成秘密基地的理由,我是真的不知道,當然無法回答。但這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吧?她會選那裏,隻是因為想去那裏啊。


    「為什麽她想一個人靜一靜?」


    知道我回答不出來,美咲前輩接著問下一個問題。


    「她說是要想想事情。」


    「想什麽事情?」


    「這……」


    我沒有問汀小姐當時在想什麽,自然也回答不出來。但不管她當時在想些什麽,總之她就是想思考一些事情,才會去那棟大樓。


    「你剛才提到大樓屋頂的欄杆斷裂了吧?是怎麽斷掉的?」


    「她說看到樓下有人,就探出身子。」


    「為什麽看到樓下有人要從欄杆探出身子?如果她想一個人靜一靜,應該要躲起來才是吧?何必特地探出身子?」


    「這是因為……」


    美咲前輩說的似乎沒錯。不知為何,我卻無法這樣回答。


    「你到底打算怎麽跟委托人報告?難道你想跟他們說『鋌奈津說自己不是自殺的,隻是發生意外。所以整件事是一場意外』嗎?你以為委托人會接受這樣的報告嗎?你到底了不了解我們的工作啊?」


    「……從幽靈口中聽取真相,探究其死因。」


    我表現出「這點我還是知道」的樣子,理所當然似地回答。


    「所謂的真相到底是什麽?隻是把聽到的事情複述一遍嗎?我們可不是傳話筒喔。」


    雖然我的回答字麵上沒錯,美咲前輩還是不認同我的答案。


    「……難道美咲前輩認為她不是死於意外嗎?」


    前輩會從頭到尾否定我的報告,應該是因為她不認為汀奈津死於意外吧?我這麽想才會這樣問她,結果……


    「為什麽會反問我?你會問我這種問題,就表示你剛才的所作所為,全都是半吊子的舉動!」


    不小心火上加油了,但是我無從反駁。因為我現在實在沒有什麽立場反駁她。


    「你說你幫她實現了願望,所以她已經沒有留戀,是嗎?那我問你,她為什麽想去參加自己的喪禮?」


    有些陷入混亂的我,突然被問另一個問題,頓時無法回答。我無法思考。


    「我在問你,為什麽她想參加自己的喪禮?」


    「她、她說想見見大家。」


    「見到大家之後,她想幹嘛?」


    「呃……應該是想跟大家做最後的道別吧?」


    「這是誰說的?」


    「咦?」


    「你剛才說了『應該』吧?為什麽是『應該』?是她這樣說的嗎?」


    「不。那是……」


    「我問的是她到底想要幹什麽,而不是在問你的推測。」


    我當時的確沒有問汀小姐見到大家之後想幹什麽,但既然想要見大家最後一麵,就是想跟他們道別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到還有什麽別的理由。美咲前輩指摘的部分,根本隻是在挑我的語病。


    她該不會是因為氣我擅自行動,才想故意找我的碴吧?


    「你連這點都不清楚,憑什麽說她已經沒有留戀?你到底了解她多少?」


    我是不了解。可是——


    「她、她對我說她已經沒有留戀了!她見到媽媽和同學之後,露出了釋懷的表情!」


    她剛才確實露出了無牽掛般的笑容,還對我說自己已經沒有留戀。


    跟眾人道別之後的她臉上露出的表情,不太可能是偽裝出來的。


    沒有和她接觸過的美咲前輩才不懂。都是因為美咲前輩沒看到她當時的表情,現在才會這樣問。我真心這麽想。


    「……你在哪裏和她道別的?」


    「殯儀館。」


    「那你現在再去一次。」


    「現在嗎?」


    「我敢跟你保證,她現在一定還在那裏,根本沒有升天。」


    「唔!」


    既然你說到這個地步,我就去看看啊!


    我一定要證明,美咲前輩剛才說的一切,都是口說無憑地在找碴。


    汀小姐一定不在那裏了。


    她一定已經升天——


    我回到殯儀館後非常錯愕。


    汀小姐仍留在殯儀館裏。


    她沒有升天,獨自靜靜留在已空無一人的場所。


    而且臉上帶著失魂落魄似的表情。


    剛才我看到她臉上那副像是了無牽掛的燦爛表情,簡直像是謊言。


    「我敢跟你保證,她現在一定還在那裏,根本沒有升天。」


    我想起美咲前輩的話。


    為什麽她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是經驗的差距嗎?


    還是說,她早就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會招致這樣的結果?


    但是為什麽?


    我確實實現了汀小姐的願望啊。


    她的願望就是參加自己的喪禮。


    「為什麽她會想參加自己的喪禮?」


    美咲前輩的話語又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為什麽?


    難道不是嗎……其實這不是她真正的願望?


    既然如此,她為什麽要跟我說,她想參加自己的喪禮呢?


    美咲前輩的質問,如今也成為我的疑問。


    我不知道。


    不明白的話,隻要問就好。


    能夠回答我的問題的她,現在就在那裏。


    但我卻動彈不得。


    無法接近她。


    美咲前輩在事務所等我。


    麵對她直直盯著我的眼神,我趕緊別開視線。


    「怎麽樣?」


    不用問我,你也知道吧?我很想這麽回她,但還是必須直接回答她的問題6


    「她……還在那裏。」


    靜默不語,等我接著說下去,但我已經沒有別的可以跟她報告的事。


    「事情隻看表麵,也不探究對方的真意與理由,結果你根本沒有搞清楚任何事情。」


    之前問我的各種「為什麽」,沒有一個是我回答得出來的。對她來說,這就叫「事情隻看表麵」吧?


    「但既然你已經上了船,這件事就由你負起責任,好好完成這次的工作。」


    美咲前輩講得像是要丟下我一個人似的,接著就離開事務所。


    踩著茫然的腳步,我努力回到座位,全身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我隻是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實現了汀小姐的願望,已經了卻她的牽掛。


    閉上眼睛後,她待在殯儀館裏的模樣,重新浮現在我眼前。


    剛離開殯儀館時,還有兩人道別時的笑容,有如謊言一般。現在,她整個人看起來非常失魂落魄。


    在那之後,她發生什麽事?


    這點我也不知道。


    因為我從現場逃了回來。


    想美咲前輩就是因為知道這點,才會要我負起責任完成這次的工作。


    「托實。」


    聽到有人叫我,我抬起頭,發現是所長。總是一到下班時間就立刻回家的所長現在還在公司裏,實在非常稀奇。


    走到所長身邊問:


    「請問有什麽事嗎?」


    「你想我為什麽叫你?」


    被他突然這麽一問,我退縮了起來。


    「呃……」


    我努力回想今天到底有什麽事,但腦子無法運轉。


    「報告。」


    「啊!」


    我忘得一幹二淨。明明說好今天之內會交出去的。


    「我的『今天之內』是指下午五點半之前,你的『今天之內』是指晚上十一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之前嗎?」


    「對不起,發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我知道你今天發生了不少事。」


    所以沒關係——他沒有接著這樣說。


    「但這跟報告沒有半點關係。或許是我逼你保證在今天之內要交出報告,但你當時也沒有回絕。既然你已經同意這個條件,就必須負起責任,在期限之前完成工作。」


    「……是。」


    「工作都是有期限的。若不能遵守期限,便會給周遭的人添許多麻煩。或者,有時候隻要期限一過,那份工作的價值就消失了。即使是連一份小報告也是如此。」


    「……是。」


    今天的工作實在太多。我是在所長的壓力下,才會說出「今天之內交」的。反正隻是公司內的業務報告而已……


    我原本想用來反駁的論點,都一一先被所長反駁。


    「那麽,你什麽時候能交出報告?」


    「今天……不,明天早上之前會交出來。」


    「確定能做到吧?」


    「是。」


    所長輕輕歎了口氣後,拿起包包站起來。「那就等你明天早上前寄電子郵件給我,或是印出來放在我桌上吧。」


    所長留下這句括便雛開事務所。


    他會待到這麽晚,應該是在等我的報告吧?不,他應該早就知道我根本還沒寫報告,所以是等著對我說教吧?


    明明有汀小姐的案件得處理,我卻還得寫報告。


    時鍾顯示現在已經過了晚上七點。


    我今天晚上到底幾點才能回家呢?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就該乖乖等美咲前輩抵達現場再行動。不,要是一開始美咲前輩搭乘的電車沒有延遲,我就不需要一個人先采取行動。為什麽這種時候電車偏偏晚到?隻能恨自己的運氯實在太差。


    不,說到頭來,要是美咲前輩能在中午前來公司,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不是嗎?我不知道她究竟都幹了些什麽,但既然她前天說過要跟老朋友去喝幾杯,可能單純隻是喝過頭早上爬不起來而已。


    一想到可能是這樣,我就覺得她對我生氣實在很不合理。


    真想抱怨幾句。但對象如果是美咲前輩,就算跟她攤牌也肯定不被當一回事。如果是寺島前輩的話,他或許會了解我。


    「……唉。」


    我深深歎一口氣,設法撫平內心的焦躁。


    算了,想這些也隻是浪費時間。


    「總之趕緊先寫報告吧。」


    我回到座位上,打開進入休眠狀態的電腦,接著想翻開堆積在桌旁的舊報告資料夾,結果不小心揮到被人隨便放在上頭的另一份資料夾。


    資料夾發出紙張飛散的聲音掉到地板上。


    「…………」


    我離開公司去現場之前,還沒見過這份資料夾。


    也就是說……又是美咲前輩搞的鬼嗎?


    坐在我旁邊的她有個壞習慣,不時會把東西堆到我這裏來,侵占我的桌子。


    「真是的……」


    這是她自找的,所以我有股衝動想擱著不收拾,但最後還是伸手去撿那份資料夾——


    我頓時停下手邊的動作。


    資料夾掉到地上時朝上翻開,裏頭的內容一覽無遺。


    我看到裏頭寫著汀奈津的名字。


    「嗯?」


    我撿起資料夾,稍微瞄一下裏頭的內容。


    所長給我的資料裏有寫調查對象的姓名等他基本資訊,但是,這份資料夾裏頭的文件,還寫了許多我不知道的谘詢。


    姓名和年齡就不用提了,裏頭也寫著她就讀的學校。而且還不僅是她最後就讀的學校而已,資料裏囊括她幼稚園、小學、國中以及高中時各年級的班級資訊,就連同班同學的名冊都在裏頭。


    我翻開下一頁。


    裏頭寫有她的家庭資訊。


    她父親是某保險公司的管理階層員工,她母親以前似乎是該保險公司的子公司的業務員。現在,她母親也在保險公司上班。


    她的雙親在她幼稚園時就離婚,這份資料似乎是他們離婚時家庭裁判所的判決內容,因為親權歸屬還有養育費等判決都寫在裏頭。


    再翻開下一頁。


    她喪命那天的氣候、她當成秘密基地並喪命於該處的住商混合大樓的租賃資訊,還有至今曾有哪些公司承租過那棟大樓,全都寫在裏頭。像是艾尼結婚諮詢公司、近藤法律事務所、菖蒲安親班、駿河意外險公司、皆川工程店……


    裏頭還包含了她的輔導紀錄。


    中學的時候,似乎常常因為離家出走而受到老師輔導。但她看起來完全不像是需要受老師輔導的孩子啊。


    ……我都不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汀小姐,就在這份資料夾裏頭。


    「你到底了解她多少?」


    回想起美咲前輩的指摘。


    我所知道的隻有汀奈津的名字、今年高二、從大樓摔下來喪命,還有她說想去參加自己的喪禮見大家最後一麵而已。


    就隻有這樣。


    關於她,我所知道的僅僅是這樣膚淺表麵的東西。


    這等於毫不了解。


    我認為帶她去喪禮、實現她跟大家見麵的願望,這樣她就沒有牽掛了。


    這是因為我想相信她那滿足的笑容。


    但那隻是我一廂情願的解釋。我並未深入思索,隻選了一個廉價又簡單的答案。


    這份資料早上還不在我桌上。也就是說,在我離開公司時,有人把它放到我的桌上。


    不用猜想也知道是誰放的,肯定是美咲前輩。


    她一定是在上午,不,或許是在前天晚上就開始調查這些東西。


    光是利用與汀小姐碰麵前的短暫時間,美咲前輩就已查到這麽多資料。


    僅僅幾個小時前,那個感受到完成工作,根本也沒做到值得讓我感到驕傲的半點事情。


    我反覆閱讀美咲前輩特意放在我桌上的資料,一次又一次。


    事務所的門打開。


    所長一早就來到公司。他看到我在公司裏,露出吃驚的表情。


    「怎麽?你熬夜沒回家啊?就算你熬夜,我也不會給你加班費喔。這有寫在你的聘用契約書裏吧?」


    所長一邊說著這種話一還坐到椅子上。


    我當然知道沒有加班費。這家公司雖然是打卡計薪的,但隻要沒獲得主管的許可,無論加班到多晚都不會有加班費。但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我走向所長的位子。


    「所長,關於報告一事我有話要說。」


    「喔?寫完了嗎?」


    「還沒寫完。」


    「啊?」


    長挑起右眉。


    「你昨天不是說,今天早上之前可以寫好嗎?」


    長抬頭瞪我。


    「是。但真的很抱歉,請讓我之後再寫報告。」


    「這意思是說,你看不起交報告這件工作嗎?」


    「我明白交報告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那為什麽要延後?」


    「因為我希望您可以讓我優先處理汀小姐的案件。」


    「…………」


    「等我完成汀小姐的案件,原先要交的那份報告書,一定會連同關於她的報告書一起交給您,所以拜托您先讓我處理汀小姐的案件。」


    若是寺島前輩、美咲前輩或其他人,肯定能同時完成兩份工作吧?但現在的我沒有能力一次做好兩件事。


    既然如此,就必須決定自己該優先處理哪一項工作。


    我擅自下這樣的判斷,或許會挨罵,但我認為這樣的判斷是對的。就算對公司來說是錯誤的判斷,對我而言仍是正確的。


    「我想好好處理汀小姐的案件。」


    「……我昨天應該說過吧?工作必然有期限。若無法遵守期限,將會給周遭的人增添許多麻煩。再者,有些工作一旦超過時限,就沒有半點價值了。」


    「沒錯。」


    「你是明知這點還這麽說的嗎?」


    「是的,正因如此我才這麽說。若是現在不針對汀小姐的案件做點什麽,這件委托本身,還有美咲前輩事前調查的資料,都會失去價值。」


    所長又挑了一次眉。


    「所謂的工作,不一定都會照你的步調來,有時也必須同時完成多項工作,但並非任何時候都能全數辦到。你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要怎麽辦嗎?」


    「盡量努力。我不知道自己得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培養出這樣的能力,但至少現在的我還沒有……」


    「所以我就說,你這想法是錯的。」


    所長打斷我的話,接著說:


    「辦不到的事情,就老實說辦不到。」


    「咦?」


    「所以我昨天才會問你辦不辦得到。」


    「啊……」


    昨天所長確實問我:「確定能做到嗎?」


    他不是要我打包票說「沒問題」,也不是故意要考驗我,隻是想知道我究竟能否做到而已。


    我當時雖然回答「可以」,但根本沒有深入思考,隻是一心以為不能說出「辦不到」三個字。


    「隻要照實評估過後再回答,也不是不能延期,或者可以拜托其他人幫忙處理。在一個集團或組織裏工作,就是這麽一回事。像你這種菜鳥手頭上多出來的工作,其他人要幫忙根本不是問題。」


    「是的。」


    「明明能辦到卻說做不到的人,是怠慢;或許做得到卻說辦不到的人,是膽小。但是,明明辦不到卻說可以,然後一直拖延進度,直到最後一刻才說辦不到的人,隻是蠢貨罷了。」


    現在那個蠢貨就站在這裏。


    「不過,這次還勉強在我的容許範圍內。」


    所長揚起嘴角。


    「關於報告一事,我知道了。報告遲交也無妨,你先專心處理汀奈津的案件吧。」


    「是。我現在就再去找她一次。」


    「…………」


    「……怎麽了嗎?」


    那一瞬間,我猜想所長想跟我說些什麽。


    「托實,你知道『菠菜』嗎?」


    「菠菜?是指蔬菜的那個菠菜嗎?」


    「真是的……美咲連這個都沒跟你說啊?」


    所長歎一口氣。


    「我記得那家夥叫你負責這個案件吧?」


    「是的。」


    昨天美咲前輩要我獨自負責這個案件。


    或許她隻是再也受不了我,而想丟下我一個人。


    「我了解了,你去吧。」


    獲得所長的同意後,我出發去找汀小姐。


    要從零重新做起。


    幽靈會不自覺地感知自己喪命的地點。


    人家都說,因為那是幽靈的自我與其肉體最後連係在一起的地點,所以會讓幽靈有返巢的本能。


    我來到昨天初過她的地點——她喪命的大樓前麵。


    這個時間雖然人不多,但還是有一些剛要進公司的上班族經過大樓前。


    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有一個察覺到汀小姐,逕自從她的麵前走過。


    有如這裏的時間停止了一般,有如將她所在的空間化為剪影一般,汀小姐獨自一人佇立於這個地點。


    有如隨時都會消失似的,她的身影如此飄渺、如此虛幻。


    「托實先生?」


    發現我之後,汀小姐呼喊了我的名字。


    任誰也聽不見她的聲音。現在處在這個場所的人之中,隻有我聽得見她的聲音,而我覺得她的聲音顯得非常消沉。


    我假裝自己是在等人似地站在住商混合大樓前。


    「……我不是應該會消失嗎?」


    那是因為昨天那個時候,我以為你已經沒有牽掛了。


    「為什麽會這樣?」


    「我才想問你。」


    「嗯?」


    「你的願望是參加自己的喪禮、跟大家見麵,是你親口這麽說的。所以我才以為隻要帶你去那裏,你就可以了卻牽掛。但是,事實並非如此。我的意思並不是指,你說想參加喪禮是個謊話。參加你自己的喪禮後,你看起來確實感到很滿足,但你仍然無法升天。也就是說,參加喪禮與大家見麵這個願望的背後,還有更深一層的願望,那才是你真正掛念的事物。」


    我將美咲前輩問我的問題,原封不動地拋給汀小姐。


    「見到大家之後,你想要做什麽呢?」


    「做什麽……」


    她像是在沉思般,暫時陷入沉默。


    「我、我隻是想見大家最後一麵啊。」


    「如果真是如此,你昨天就應該已經了卻心願。」


    所以,那並非是汀小姐真正掛念的事。一定還有些別的什麽,才是她念茲在茲的。


    「就算你這麽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什麽牽掛。」


    確實,未必所有幽靈都清楚明白自己牽掛些什麽,因此就算有自身至今從未發覺的心願也不足為奇。


    「昨天在我們分開之後,發生了什麽


    事嗎?」


    我離去時,明明見到她露出豁然開朗的表情。但我再次回去找她時,她卻露出意誌消沉的表情。


    我離開的這段期間,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認為她雖然見到大家最後一麵,卻還是無法了卻牽掛的理由,一定就藏在這件事裏。


    「……也沒什麽。」


    「例如……這個嘛……聽到別人說你的壞話之類的?」


    我想起那天在接待大廳裏,來參加喪禮卻一直抱怨的那群人。可是,汀小姐用力地搖了搖頭。


    「你說那個叫做『升天』什麽的……大概是因為我最後沒有『升天』,看起來才很沮喪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隻覺得有種一個人被留下來的孤單感覺……」


    她看起來意誌消沉的理由就是這個啊?不過要是如此,和我離開的期間所發生的事情就沒有太大關係。


    「還可以問你一些別的事嗎?」


    為了多少獲得一些線索,我打算把昨天美咲前輩質問我的話,一一拿來問汀小姐。


    「那天你為什麽會在大樓屋頂上呢?你說是因為想要一個人靜一靜,但是,待在家裏一樣可以一個人靜一靜吧?」


    「是沒錯。但從以前開始,隻要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時,就會去那裏。」


    「以前?」


    「嗯。我小的時候,曾上過那棟大樓裏的一間安親班。等我長大之後再去時,那間安親班已經不在了。從那個時候起,那裏就成為我的秘密基地。」


    我想起來了。美咲前輩搜集的大樓出租紀錄裏,有寫到一家菖蒲安親班。原來如此。原來汀小姐以前都被寄放在那家安親班裏,所以那裏對她來說是從小就很熟悉的場所。我終於知道她會選那棟大樓當秘密基地的理由。


    「你說你在那裏想事情對吧?是有什麽煩惱嗎?」


    雖然警察的調查顯示她沒有被同學欺淩,但美咲前輩給的資料裏頭卻有類似的記述。不管怎麽說,有些事情或許隻有當事人才知道。


    「我沒有什麽特別的煩惱呀,隻是偶爾會突然有點不安,或是思考自己究竟算什麽這類的問題。我知道這些問題不會有確切的答案,但你應該有時也會想想這類問題吧?」


    聽她這麽一說,我有段時間似乎也確實會思考這類問題,但那已經是太久遠以前的事,現在完全回想不起來。現在的我,無論是好是壞都可以豁達地順其自然。不過對一個高中女生來說,順其自然似乎不是一個好解答。


    「所以我才會出門。你不覺得一個人窩在家裏想這些沒什麽意義的事情很憂鬱嗎?所以我出去,本來隻是想轉換一下心情……」


    想起自己之後的遭遇,汀小姐露出苦笑。她已經可以笑著接受自己的死亡。


    「你為什麽要從大樓探出身子呢?」


    「因為有人來了。」


    「你不是想一個人靜一靜嗎?」


    「是沒錯。不過,那棟大樓從很久以前就禁止進入,我還以為是警察或保全公司的警衛。要是躲起來之後才被抓到,鬧成問題也不好啊。」


    美咲前輩問我的問題,我已經毫無保留地詢問汀小姐。可是,從汀小姐口中說出的回答卻沒有一個切中要點,沒有一個能讓我抓住完成任務的線索。要是今天換美咲前輩來問,她肯定能從剛才的對話裏,察覺到一些我沒發現的重要線索吧。但反正連汀小姐自己也不清楚答案為何,旁人抓不住重點並不是不能理解。


    「我以後會怎麽樣呢?」


    「……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幫助你升天。」


    我絕對不會半途而廢。因為,那是我當時否定的行為。


    聽到我的回答,汀小姐滿是陰霾的臉龐亮起來,露出無比高興的神情。


    「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或是想見的人呢?你想做什麽都行。」


    在這個過程中,她或許就能察覺到自己真正掛念的事物。


    「要不要回家看看?」


    隻要見到家人,或許她能想起什麽。


    「學校。」


    「咦?」


    「我想去學校。可以吧?」


    「嗯,好啊。」


    既然是她想去的地方,也許會在那裏找到一些能厘清她的牽掛的提示。於是,我帶著她一起前往她以前就讀的學校。


    我陪汀小姐前往幾天前她還在學的高中。


    她站在校門前的馬路上,看著上學的學生們。


    為了不被當成可疑人物,我站在她身旁,盡量不去看那些高中生。


    有些學生跟朋友一起行動,有些人獨自一人聽著音樂,有些人奮力急踩腳踏車——學生們紛紛走進學校裏。


    直到前幾天,她也是那些高中生裏的一員。


    她現在究竟懷抱著怎樣的心情看著那些學生呢?


    想回去加入他們嗎?


    即使這麽想,但這樣的想法再也無法實現。喪命成為幽靈的她,肯定比誰都還要了解這個事實。


    「她們幾個……」


    汀小姐指向幾個學生。


    「昨天有來參加我的喪禮。」


    我瞄一下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三個女孩子走在一起,彼此沒有交談,隻是默默走著。畢竟才剛參加完朋友的喪禮,難免會這樣。


    「果然沒什麽精神呢。」


    「你這麽覺得?」


    我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汀小姐。她看起來非常高興,是因為跟朋友重逢嗎?


    「你們感情很好嗎?」


    「還好吧,隻是因為同班,偶爾會聊聊天。」


    看來那幾個女生並非她特別想見的人。


    在那之後,她繼續遠眺那些來上課的學生,一一告訴我哪些人參加了昨天的喪禮、哪些人是她高一時的同班同學。不過,我知道這些資訊之後,還是搞不清楚有什麽人或事情對她來說特別有意義,可以讓她了卻牽掛。


    過了上學時間,再也沒有別的學生走進校門之後,我與汀小姐便離開學校。


    「你為什麽懇去學校呢?」


    「因為想見見大家啊。」


    這回答跟喪禮那時沒什麽兩樣。


    「見到麵後有什麽感想?」


    「這個嘛……大家都沒什麽精神的樣子。」


    「畢竟才剛參加完你的喪禮啊。」


    「說的也是。」


    她天真無邪地笑了起來。若今天是別人過世,講這種話未免太不得體,但是死去的本人自己講這種話,我也不好多說什麽。我真的無法理解幽靈這種理所當然地接受自己死亡的樣子。


    「你覺得自己可以放下牽掛了嗎?」


    「我不知道。」


    「連自己究竟掛念什麽也不知道?」


    「嗯。」


    將她束縛在這個世上的牽掛究竟是什麽?我還以為隻要幫她實現願望,便能知道她放不下的東西是什麽,看來事情沒有這麽單純。


    想參加自己的喪禮見見大家。想去學校見見大家。


    見到大家之後,又怎麽樣?見到大家之後,她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麽?


    我完全不懂。別說我了,就連她自己也不懂。


    去完學校之後,我決定一整天都陪她實現願望。


    首先去她想去的地方,像是她以前上的小學和國中、參加大考前補習的補習班、偶爾會去逛逛的鬧區。等到再也沒有想去的地方之後,我們又回到學校,遠眺那些放學回家的學生。走回汀小姐的家。


    不知道時間經過多久,放學回家的學生人數已越來越少,我和汀小姐離開學校,一起走回汀小姐的家。


    她像是很懷念從前的時光,跟我聊了許多。


    經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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