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氣派的鍾家自然是不必說了,何為念僅僅是站在門口,就能在看不到盡頭的花園看到二三十個忙碌的傭人,雖說比不上圓明園那種皇家園林,但對普通老百姓來說,也是窮奢極侈了。


    何為念按下電鈴後,走來一個眼神明亮緊繃著臉傭人模樣的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他老半天,才開口讓他在門口等著。


    十分鍾後,老太打開門,腳步迅捷地將他帶到一間房裏,途中還不時回頭瞄兩眼,像是確定何為念沒有亂摸亂碰。


    何為念拉開椅子坐下後,老太端來一杯熱茶,麵無表情地說:“太太正在更衣,請你稍候。”


    何為念點頭示謝後,開始打量這間雅致的會客室。


    擦得幹幹淨淨的落地窗前,是厚重的酒紅色燙金邊桃布絨窗簾,身旁是杏色的羊皮沙發,自己坐著的,則是白樺木的椅子,眼前是楠木製造,混入彩繪玻璃的圓桌,腳下的則是混入金絲和蠶絲的波斯手製地毯。


    就算這些都不識貨,眼前一大捧似乎隨手可見的花瓶裏的花,卻是蘇州非常少見的鬱金香。如此豪華的會客室,就算坐一天,也不會有任何不快。


    何為念雖沒見過什麽大世麵,但他一貫冷靜,並且獨具慧眼,就算現在的自己,隻是個染上毒|癮的無業遊民,他還是裝出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悠悠地喝著茶。


    不動聲色地坐了半個小時,陸奕晨才姍姍來遲。


    其實何為念一早就料到,鍾鑒是不會來的,第一他根本不記得自己,第二,何為念看得出來,陸奕晨才是真正掌握生殺大權的人,她的決定,即等於鍾鑒的決定。鍾鑒決定不了的事,派她來自然合情合理。


    陸奕晨穿著水藍色的波浪邊連衣裙,配上淺紫色的腰帶,倒是清麗脫俗。她盈盈一笑,大方坐在何為念對麵,替他斟滿了茶,說:“讓你久等了,昨天打牌回來得晚,正在洗澡呢,傭人就說你來了。”


    何為念微微一笑:“這樣漂亮的地方,要我幹坐一天,我也心甘情願。”


    陸奕晨笑得更加開心:“我嫁過來以後,把這家裏裏外外都翻了個新,所有的舊東西都扔了,怎麽樣,我布置的是不是很氣派?越是大戶人家,越要用名貴的料子,最好價值連城,才能顯示我們的地位。”


    何為念隻是靜靜一笑,內心卻在想,鍾鑒的父母應該還健在,而且就住在這間大宅裏,而且家裏絕不會有她口中所謂的應該扔的舊東西。


    兩位長輩居然能忍受一個初來乍到的新媳婦,把家裏按照自己的意思全部重新布置,看來不僅是鍾鑒,鍾家上下都被她治得死死的。


    見何為念起了話頭,陸奕晨更是得意,索性把家裏和花園都帶著他溜了一圈,見何為念頗有眼光,陸奕晨更有知音相遇之感,絮絮叨叨講了許多話,才再帶他回會客室。


    聊到興頭上,陸奕晨突然來了句:“你是鍾鑒的舊友,我怎麽從來沒聽他提起?我見他也沒什麽印象,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很識貨,肯定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不知這回找他,有何要事?”


    何為念笑道:“其實我並不是他的舊友,我和鍾先生是在翡翠公館認識的,他每次去都喝得酩酊大醉,所以對我沒什麽印象。”


    陸奕晨一聽,就皺起了眉,想來覺得公館不是什麽好地方,事實也的確如此:“我知道他經常去那喝酒打牌,每次都喝得爛醉,他有沒有在你麵前說我的不是?”


    何為念笑著說:“那倒沒有,他雖然好玩,醉後也是口無遮攔,但沒有叫小姐,已算玩得比較輕了。”


    陸奕晨冷哼一聲:“他倒是敢。前些日子我說他不聽,結果和他玩得很好的錢家公子,就是暗|娼嫖多了,又不敢去治,梅|毒三期沒多久就死了,身上爛得發臭,眼眶都變成了血窟窿,把他嚇得不輕,現在就算我不管他,他也不敢召小姐。”


    何為念說:“鍾太太和鍾大少爺如此般配,他又對你言聽計從,他就算鬼混,也不會是出於真心。”


    陸奕晨自嘲一笑,眼神裏卻全無自卑,她喝了口茶,嫣然說道:“我怎麽會和他般配呢?名義上,我是陸家的獨生女,可實際上,我是我母親三個月前從孤兒院領養的,我本來無名無姓,隻有院長告訴我我姓唐,名字還是我自己起的。”


    何為念不說話,隻等她絮絮叨叨地傾訴。


    “我本來過著無聊而節儉的生活,可有一天,我母親來到孤兒院見老朋友,一眼就相中了我,說要領養我,但條件是,十天後,我要嫁給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後來我才知道,陸家原本的女兒和一個小園丁私奔了,她原本訂的親事交不了差,這才找上我。”


    “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隱瞞我的過去,也完全不覺得我以前的生活很丟人,而且鍾鑒也喜歡我這樣,他覺得我和陸熙海,哦,就是陸家原來的女兒,其實差不了多少,甚至比她還好呢。”


    陸奕晨清亮爽脆的聲音,牙尖嘴利的談吐,鋪張奢侈的心態,和不經意冒出來的粗野眼神,處處透露出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


    她確實不是一個正牌的千金小姐,但這更令何為念佩服她,一個孤兒院長大的普通女孩,能在十天內令一個富家公子愛上她,婚後三個月,就把整個家裏裏外外從人到物品都變成自己的東西,實在是不簡單。


    陸奕晨說:“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何為念一笑:“和你一樣,你可以叫我齊少繁,盡管這也不是我的本名。”


    陸奕晨微微一笑:“原來是齊先生。”


    何為念說:“你真是我見過最能幹的女人,我真心佩服你的聰敏才智。”


    陸奕晨淡淡而優雅地說:“你是不是有求於鍾鑒,我一看就知道,怎麽樣,有什麽要求就直說吧,我想你也知道,跟我說和跟鍾鑒說是一回事,就算你隻跟他說,他也會來找我商量的。”


    何為念略一沉思,說:“這個我當然清楚,不過事關重大,我並不是有求於你,相反,我是來幫助鍾鑒的。”


    陸奕晨微微眯起眼:“那也要看我相不相信你的話。”


    何為念說:“這件事你無法跟任何人求證,我也是偶然聽到的,不過鍾鑒在公館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和別人關係如何,我想你應該也不大清楚。”


    陸奕晨凝視著他:“你到底想說什麽?”


    何為念正要開口,門口卻想起兩聲響亮的敲門聲,生生打斷了氣氛。陸奕晨不滿地輕哼了一聲,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口氣嫌惡地說:“誰?”


    方才的傭人老太戰戰兢兢地走進來,完全沒有方才接待何為念時的那副輕視的神情,雙手端著一張彩色卡紙,恭恭敬敬地說:“少奶奶,杜院長來了,等在門口呢,這是她讓我給您的東西,是慈善捐款的倡議書,給您過目。”


    陸奕晨臉雖然沒有拉下來,但眼珠都要翻到天花板上了,何為念從來沒想過,還有人能翻白眼翻得如此戲劇化。她不耐煩地抖著腳,聲音尖細清亮,說:“又是那個老不修?”


    老太雖然對陸奕晨的脾氣逆來順受,但此時見她的反應,也有些詫異,隻得說:“要不您還是考慮考慮吧,她都來了好幾次了,我們也不好趕她走。”


    陸奕晨蔑視地說:“還不是看我們是大戶人家,什麽慈善,搞得跟勒索一樣,就說我病了,不見客,也不外出,讓她走。”


    說完,她奪過老太手裏的卡紙,三兩下就撕成了碎紙,扔到了紙簍裏,不過這一瞬間,何為念還是看到了那份慈善倡議書的落款:聖慈仁心孤兒院。


    老太隻得應聲退出,陸奕晨啜了一口茶,神情又變得優雅溫和:“那個是江湖騙子,不用管她,你繼續說你的。”


    何為念說:“鍾鑒在公館曾經說過很多次,他討厭日本人和毒|品,這點你或許不知道,但公館裏的生意人很多,其中包括什麽事情,外麵風評很多,你應該也略知一二。”


    陸奕晨皺眉說:“你的意思是,他被公館裏混黑的給盯上了?”


    何為念略一沉默,好讓事態聽上去更嚴重,他低下頭,壓低聲音說:“我也是不經意偷聽到的,公館的主事人雷高,是個臭名昭著的漢|奸,蘇州流通的毒品,大部分都經他的手,此人無惡不作,而鍾鑒偏偏膽敢招惹他。”


    陸奕晨對何為念的賣關子很不以為然,淡淡地說:“你到底聽到了什麽?”


    何為念說:“鍾鑒有天喝醉了和雷高吵起來,此後雷高一直對他懷恨在心,我聽到他跟他的手下說,要把鍾鑒,暗中解決掉。”


    陸奕晨卻像一點也不害怕,更不慌張,她微微抬起頭,冷冷看著何為念兩秒,才說:“哦。”


    何為念一愣,他怎麽也想不到,陸奕晨居然是這種反應。


    沒等何為念反應過來,陸奕晨又露出一絲假笑,緩緩說:“真謝謝你來通知我,不過我想,這不是什麽需要特別擔心的事,他的隨從訓練有素,一定會保護他的,且不說我們鍾家守衛森嚴,就算鍾鑒平時說話狂妄,但憑我的了解,他自有分寸,也不是你想象中不禁打的大少爺。”


    何為念說:“隨從?你說的是那個司機吧,他不會保護鍾鑒的,我親眼看到他在外麵……”


    還沒等何為念解釋完,陸奕晨就已經站起身來,口氣強硬地說:“這你不用擔心,就算真有人要殺他,他也不會這麽容易死,他是我的丈夫,我自會幫他謀劃。而且我們已經談了這麽久,也是時候該準備晚飯了,今天是我們家老爺的陰曆生日,恕我不能留你一同吃飯了。”


    陸奕晨行事如此鋪張,又強勢淩人,晚飯何曾輪得到她來準備?此話一出,何為念便明白,這是很明顯的送客之意。


    事已至此,何為念也不好強硬下去,他站起身來,說:“那我告辭了,很榮幸來到鍾家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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