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中浮現一架戰鬥機。


    布滿了草皮的廣場。以龐大的機體為中心,周圍擺放著好幾張長椅,延伸出來的機首在地麵投下深色的影子。另一端可以看見天線塔、照明設備還有魚板形狀的機庫。很熟悉的景色,想了好一會兒終於回憶起來,啊啊,沒錯,是厚木基地,和萊諾一起享用午餐的場所。


    (奇怪?)


    為何自己又來到了厚木?


    記得應該已經和八代通一起踏上歸途了。擺脫尚克的追問後搭上包機,在機內談論阿尼瑪的話題,然後——


    然後呢?


    然後怎麽樣了?記不清楚,時間的感覺變得模糊,之前好像也有過類似情況。在煙霧繚繞的小鬆市內,無人的車站前,記得當時——


    「我明明說過,不可以來到這種地方。」


    不知不覺中,戰鬥機前站立著一名桃紅色頭發的少女。她一手貼在機體的進氣口,臉上露出困擾的表情,身上的白色鬥篷罩衫隨風飄蕩著。


    「格裏芬。」


    「我說過,你會回不去的。」


    啊,對了,就和前天夢到的夢境一樣。詳細內容已經忘記,但對方確實說過似的話。


    「有什麽辦法?我自己又不能選擇要作什麽夢。」


    「這不是夢,是現實。隻不過和慧所認知的世界不同罷了。」


    「所以說,我根本聽不懂那是什麽意思。」


    即使要求說明,對方也隻是回答得仿佛在出謎題一樣。什麽大海或窗戶之類的,盡是些莫名其妙的詞匯。


    慧歎了一口氣,轉動視線。


    這個世界依舊是那麽寧靜,除了自己和格裏芬沒有其他人影。始終都是失去色彩,一望無際的白色風景。


    「這裏就是你們原本居住的地方?」


    「是的。」


    「你之前說在這裏就可以找回記憶對吧?」


    腦中逐漸回憶起當時互動的內容,沒錯,那個時候她回答了自己幾個疑問。人類尚未解開的謎題,其中的些許答案。


    「我可以問問題嗎?」


    「一點點的話。」


    「剛才的遊戲,你為什麽要讓人類離開城市?在沒有護衛的軍隊下,那就等於自殺行為吧。可是——」


    可是「災」卻不再試圖驅逐人類。過了十年的時間,人類仍繼續存活下去。


    「最佳解。」


    格裏芬平靜地這麽回答。


    「最佳解?」


    「那個遊戲的過關條件和『災』的目的,兩者所相互交會的點。」


    「『災』的目的……他們是打算消滅我們吧?無論逃去哪裏都會追過來,甚至想要讓逃難船隊全滅。」


    「不對。」


    「不對?」


    「他們的行動規範並非殲滅人類。」


    慧不禁眨了眨眼睛,這一刻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這太奇怪了吧?事實上現在的中國可是處於毀滅狀態啊。那些家夥不是連手無寸鐵的市民和民航機都毫不在乎地攻擊嗎?這豈不是想殺死人類?否則怎麽會做出那麽過分的事情。」


    「手段與結果並不一致。隻不過因為當時達成目的的障礙碰巧是人類罷了。」


    「?什麽意思?」


    「所以說——」


    「咦?什麽,我聽不到啊。」


    「——」


    聲音混入了雜音,是細微的噪音,感覺就像有羽蟲在耳邊飛來飛去。又來了,和上次一樣是醒來的前兆,世界逐漸失去了輪廓。


    啊啊,可惡!老是挑在這種關鍵的時候。


    「格裏芬!」


    慧求助般地大叫,將手伸向對方,兩人的指尖互觸。噪音在這一刻平息,少女的聲音回歸。


    「慧,你必須做出選擇。」


    耳邊清楚響起的一句話,呼氣的鮮明感覺簡直不像在夢境裏。


    「要拋棄什麽,撿起什麽,在見識和經曆過許多事物之後,你在最後的最後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湊齊所有的拚圖塊之前讓你存活下去,這就是我的使命,無論幾次、幾十次或幾百次。」


    與世界的連結中斷。五感喪失,意識開始消散,一切都消失於光芒之中。


    化為白茫茫的一片。


    *


    晚間八點,慧穿上慢跑鞋外出。


    脖子上掛著毛巾,耳朵裏塞了耳機,手機終端則放在口袋,是平常慢跑時的打扮。搭配自己喜歡的音樂在河川用地慢跑,大約是來回一個小時的路程。


    「我出去跑一下。」


    他向廚房這麽喊道。明華應該正在清洗碗盤,但卻沒有任何反應。莫非還在記恨昨天的事情嗎?自己向她道歉好幾次卻絲毫沒有要原諒我的跡象。


    嗯,想必她已經怒不可遏了吧。


    這也難怪。臨時取消掉用來賠罪的出遊,而且還帶著其他的女人(雖然是阿尼瑪),換成是一般人都會生氣,沒被她當場修理算很幸運了。


    歎了一口氣,慧告知對方「我出門了」便關上大門。


    富含水氣的空氣迎麵撲來,到了夜晚卻還可聽見蟬鳴,今晚的氣溫似乎會很高。說到這個,今天早上也是滿身大汗地醒過來,總覺得作了什麽奇怪的夢,或許是熱帶夜導致了淺眠的緣故,盡管內容記不太清楚但卻隱約令人感到不安。


    (唔!)


    腦袋有些發疼,額頭深處湧現一種抽痛的感覺。說不定是中暑了吧,在這種情況下堅持慢跑是很怪的一件事。


    但家裏實在很難待下去。


    要如何告知明華和祖父母他們?怎麽解釋今後的事情?愈是思考這個問題就愈靜不下來。


    參加上海登陸作戰。


    針對大陸的一項龐大反攻計劃。


    整個行動的規模實在太大了。


    當然,應該也不可能在當天來回。幾天?唔,或許一整個星期都要被綁住吧。在販賣部打工這種理由怎麽想都不可能說服得了他們。


    不,根本的問題並非在此。


    前往中國這個已化為「災」的巢穴之地,闖入敵人的根據地,無論日美兩國軍隊的裝備多麽齊全,想必都會蒙受不小的損失。其喪命的危險程度比起過去任何的一次作戰都要高,自己實在沒有幸免於外的把握。


    屆時或許會死,可能再也無法回到小鬆這個城市了。


    但無論是多麽危險的作戰,自己也沒有一絲迷惘。這是天文學般的偶然之下好不容易獲得的機會。可以親手替母親報仇,奪回自己的第二故鄉。和自己有著相同際遇的人想必高達上萬,但他們當中卻沒有任何人被賦予這個機會,倘若在此逃避,到頭來一定會後悔的。


    隻不過——


    綁著馬尾的青梅竹馬身影在腦中掠過。


    明華。


    自己最愧疚的是要將她一個人留下。倘若自己死去,她就真的變得孤苦無依了。待在陌生的國家裏無從得知家人的生死與否,就這樣永遠生活下去。一想到她內心的不安,自己就會感到很痛心。


    而自己也還未勇敢到能夠在心中懷有內疚的情況之下編造借口,所以今天一整天都沒能跟她好好說話。


    慧確認手機終端,再次瀏覽一遍八代通寄來的郵件。


    『作戰時間確定,明天早上九點集合。』


    (明天嗎……)


    就連考慮的空閑也沒有。幹脆就不告而別直接出發算了,就這樣前往基地,僅發出一封信給明華——


    「……等等,這樣不行啊。」


    說不定那是自己最後一次向她打招呼了。寄封信就想了事未免也太過於荒唐,必須鄭重向她說明才行。我明天開始要出門


    一趟,去哪裏?喔,思,去奪回上海。搭乘自衛隊的戰鬥機,和美軍一起行動。


    「唉——」


    不行,感覺沒辦法正常對談下去。應該說,就連要開口都變得很困難。不管怎麽樣,還是先請她原諒自己昨天的那件事情,然而為此又必須進一步解釋自己前往厚木的理由。


    奔跑吧。


    跑一跑,讓腦袋舒緩一下。


    慧啟動音樂播放器,加大音量之後開始提高慢跑的速度。


    夜晚的城鎮紛紛在左右流過,急促的呼吸和耳機裏傳來的節奏衝刷著思考。背部滲出汗水,心跳逐漸升高。


    從住宅區到大馬路,然後跑向運動公園。


    抵達河川用地後,照明一口氣減少許多。黑漆漆的水麵往左右擴散,地麵與河川的界線相互交融,形成一張黑色的地毯。平常都在白天慢跑所以並未在意,如今卻在在挑逗著自己的不安。


    倘若未能察覺而繼續前進的話,很有可能會踏出道路的範圍。隻不過這條路線由於沒有紅綠燈,所以可以保持一定的節奏奔跑,尤其格外適合像今天這樣想要盡情流汗的時候。


    在過橋之後的路口左轉,進入堤防上的道路。另一端可見到小鬆中心街的燈火,吹來的夜風替火熱的臉頰降溫。


    「呼——」的一聲換氣後,慧將臉抬起。這時恰好音樂也切換至具有速度感的曲調。沙沙奏響的暢快節奏帶動了身體,加速、加速,再快一點,向前奔跑吧。


    向車道的卡車逐漸接近。或許因為是從機場通往工業區的快捷方式,所以偶爾有大型車輛在此行駛。人行道狹窄,沒有多少空間可容納兩人擦身而過,必須小心一點才行,要是繼續聽著音樂的話就很難察覺喇叭聲了。


    慧前後張望時發現了一個人影。


    對方跑在距離自己五六公尺的身後。同樣是一身運動服的打扮,壓低的帽子遮住了眼部,步調很快。究竟是從哪裏跑進來的?自己完全沒察覺到。


    略微提高速度後再次回頭。距離……並沒有拉開,反而變得更近了,對方的速度好像比較快,既然如此幹脆讓對方跑在前頭好了。


    慧靠往車道空出一條路來。他將音樂的音量降低後,隻聽見輕快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噠、噠、噠、噠!


    砰!


    「啊?」


    身體變得傾斜,肩膀受到衝擊,整個人被撞飛。就在被超越的瞬間,對方將自己撞向車道的方向。


    全身的汗毛豎起。對向車道上可見到汽車的大燈,卡車正在接近中。麵對意料之外的衝擊,自己根本就無法站穩身子。糟糕,會被壓過去的。必須躲開才行。


    唔……


    支撐身體的腿部發力,扭動上半身。一切都是為了盡量遠離車道,避開卡車的行進路線。但重力卻毫不留情地拉扯身體,來不及了,慧抱住頭,弓起背部收縮身子。


    煞車聲與喇叭聲同時響起。劇痛自肩膀傳遞至脖子,最後來到頭部。狂風卷起地麵的沙塵,地麵產生晃動。


    不知靜止了多久的時間。


    回過神來,卡車已經駛遠,另一端可以見到卡車的尾燈。胎痕拐了一個大彎,避開自己所在的場所。


    (得救了……嗎?)


    慧確認全身,並未少掉任何部分。爬起來的時候雖然傳來一陣鈍痛,但似乎未出血的樣子。


    看來是瞬間收縮身體的動作立了大功,要是以普通姿勢倒地的話無疑早就被卡車輾過。


    究竟是怎麽回事?


    剛才那個人影顯然是故意撞上自己的,是出於殺意?敵意?那麽又是為什麽?莫非和明天的作戰有關嗎?


    慧這時忽然感覺到視線。


    數公尺外,有個運動服打扮的人影正從路緣石的另一側望向這邊。他兩手無力垂下,就這樣站在人行道上。或許是察覺到雙方對上了目光,他迅速轉身。


    「啊,喂,等一下!」


    慧按住肩膀站了起來。肌肉訴說著麻痹感,但如今沒有時間理會了,必須問清楚對方到底想做什麽,究竟又是什麽人。


    慧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對方的速度很快,但自己也並非白白地在持續訓練慢跑。雖然隻是非正規成員,不過可別小看了戰鬥機的飛行員啊。絕對要追上你不可。


    路燈的亮光接連被拋在身後。汗水自發梢滴落,往背後濺飛。胸口發疼:心髒就像連敲鍾聲一樣鳴響著。對方的背影逐漸接近,伸出去的手撲了個空,再近一點。能再靠近一步,靠近幾十公分的話——


    「唔!」


    慧咬緊牙根做最後衝刺,全身半衝撞似的緊緊抱住那個人。對方支撐不住失去了平衡,兩人就這樣向前傾倒,然而倒下的位置卻很不理想,並非人行道,而是和剛才完全相反的河灘方向。


    「!」


    「哇啊!」


    糾纏在一起的兩人從堤防的斜坡上滾落。草皮的碎屑跑進眼睛、嘴巴和鼻子裏,泥土的濕潤觸感敲打在臉頰上,最後再被地麵鋪設的混凝土撞上背部後,這才終於停止了繼續滾落。那個人呢?那個人在哪裏?


    不遠處可見到一個運動服的背影。對方的雙腿橫倒一邊,用手按住了額頭。肩膀比想象中還要纖瘦,小孩子?不,是女人?


    「喂。」


    「真是粗魯呢,居然這麽對待女士。」


    夾雜歎息的聲音傳來,是一種柔滑絲綢般細膩的聲調。


    白皙的手取下帽子,極具特征的綠色頭發隨之滑落出來。


    「法……法多姆!」


    娃娃頭發型的少女看似很不滿意地皺起眉頭,她凝視著自己潔白的手:


    「要是害我指甲裂開該怎麽辦?這可是花費了不少心血保養的喔。啊啊,你看,指甲油都剝落了。」


    「不不不不!」


    這不是指甲或指甲油的問題吧!到底怎麽回事!


    「解釋一下吧。」


    「要解釋什麽呢?」


    「別鬧了!你剛才想要殺了我對吧!居然把我推向車子。」


    「我並不是想殺你。」


    「啊?」


    少女背對著月光站了起來。她拍掉衣服上的泥巴,臉上帶著無憂無慮的笑容:


    「隻是想讓你短時間內無法活動罷了,例如骨折或跌打損傷,大約休養一個星期左右。」


    「一個星期?」


    「那個作戰,是什麽時候要展開呢?」


    那個作戰。


    日美聯合上海登陸作戰。


    自己將在明天早上九點集合,前往大陸上空。在已經做了這麽多準備的情況之下,倘若沒有單大的意外想必不會輕易喊停吧,即使少了自己一人應該也會照常進行作戰才對。而鳴穀慧不在的話,身為搭檔的格裏芬必然也無法參加。


    「你到底想做什麽啊。」


    慧下意識提高了音量。


    「你不是也要參加這次的作戰嗎?故意減少自己人的數量做什麽?聽好,我們和美軍談過,對方可是隻有一架阿尼瑪喔,雖然有許多類似仿造的子體,但還不知道能發揮多少的戰力。」


    「是的。」


    法多姆瞇細雙眼。


    「的確,這次的戰鬥大概會相當艱苦。不過請思考一下,有哪個作戰會因為缺少一架機體而導致失敗呢?難道你們非常優秀,僅靠兩人就能夠扭轉戰況嗎?想必不是吧。」


    「話……話是這麽說沒錯。」


    說得真是毫不留情。阿尼瑪與人類的雙人組合,就算再怎麽特別也稱不上超級優秀。戰力就和其他的阿尼瑪相同,或者可能更低。


    「咦?這麽說,你的意思是這次即使少了我們也能取勝了?有了日美兩軍的老手


    就不需要像格裏芬那樣的菜鳥,隻會變得礙手礙腳罷了,所以缺少一架機體也無妨。」


    「不不,你說錯了喔,真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人。」


    少女搖了搖頭。


    「正好相反,我推測這次的作戰必定會失敗。」


    「啊?」


    「更進一步來說,這次的作戰本來就是以失敗為前提而策劃的,他們認為就算失去所有戰力也無所謂。先不說日本.美國完全就是這個打算,所以才不顧戰力太弱的事實而強行實施。站在我的立場,我不希望製造無謂的犧牲,不希望將你和格裏芬卷入其中,所以才會采取非常手段。僅僅休養一個星期的傷勢就能避免死亡的話,算是很便宜的代價了。」


    「等……等一下!」


    以失敗為前提?她在說什麽啊?


    「屆時可是會有一整個艦隊出擊啊。阿尼瑪也是,日美兩國共計有四架,要是全數損失的話就很不妙了吧,豈不是失去了反『災』戰的底牌?」


    「不是還有那種仿造品嗎?在這次的作戰中反映實戰資料,準備進入量產階段的無人機。」


    慧變得麵無血色。


    鬥爭者,收集阿尼瑪的戰鬥數據,將其軟件化並安裝在其中的機體。目前已經進行了足夠的測試,隻欠缺實戰經驗而已。


    「意思是打算犧牲我們嗎?」


    「有這方麵的用意就是了。」


    法多姆的聲音相當冰冷。


    「阿尼瑪和人類的兵器水平完全不在同一個層次。雖然現在隻是投入反『災』戰使用,可是沒人可以保證將來不會移作國家之間的戰爭用途。看在美軍眼裏,與日本在阿尼瑪保有數量上的差距顯然讓他們感到很不理想,所以要藉此機會讓我們消耗戰力以保持力量平衡。反過來再配備自己國家所製造的無人機,藉此來控製日本的防衛力量。這是相當合理的思考。」


    「……」


    「當然,我想他們並不會故意戰敗喔,畢竟確保通往大陸的橋頭堡是反攻作戰所必須的。我認為他們同樣會為了勝利而全力以赴,隻不過就算失敗也沒關係,無論結果如何都能獲得好處。那個國家向來都是保持著這種思考模式。」


    「八代通先生對這件事——」


    「想必隱約察覺到了吧,所以才會借口各種理由遲遲不肯參加。但如今還是無法避免,高層下達指示之後計劃已經開始啟動,用公開的方法取消作戰是不可能辦到的。」


    倘若我們全體發動政變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那恐怖的笑容令人背部發寒。就在慧打算「喂」一聲告誡對方的瞬間,法多姆聳聳肩膀:


    「無論如何,既然組織和國家都不願出麵保護,我們就必須自衛才行。我不打算在這種地方喪命,也不打算失去你們。為此,不管什麽方法我都會去做。」


    「所以才突然把我推出去?」


    做法也太粗暴了吧,要是撞到的位置有偏差就真的會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好歹先把剛才的內容告訴我啊。」


    「我說了,你就會聽進去嗎?」


    法多姆微微傾著腦袋:


    「你的母親被『災』殺害了對吧。而且自己居住的城市又被奪去,整個人被趕出大陸。這次作戰是一個報複對方的絕佳機會,即使要冒一些風險,我想你也會心甘情願接受的。」


    「……」


    「嗯,不過再怎麽假設也無濟於事呢。實際上我盡力想要阻止你卻失敗了,接下來就交由你自己選擇吧。我得回去了,畢竟他們差不多也快發現監視攝影機被我動過手腳。」


    「原來你是用這種方法啊。」


    自己還在納悶對方是如何離開基地的,果真是個可怕的阿尼瑪。


    法多姆再次戴上帽子遮住眼部。綠色頭發隱藏起來後,她整個人就變得極度不起眼,寬鬆的運動服也巧妙掩飾了身體的線條。


    「慧,記得之前我說過關於玩遊戲的那句話嗎?」


    「遊戲?」


    這個瞬間,慧差點回想起尚克的那個模擬遊戲。原來是和伊格兒劃拳的時候嗎?關於猜拳的獲勝機率等,她說了一番很艱深的內容。


    「所謂比賽得先整頓好利於自己獲勝的環境後再來進行,千萬不可讓對方安排。八成準備,兩成執行。」


    「啊……嗯,當然記得。」


    「參與沒有攻略方法的賭博是一種自殺行為。反觀這次的作戰又是如何呢?規則和舞台都被固定化,成功率極其低微,一個正常人是絕對不會涉入其中的。」


    「可是——」


    「我相信你,慧,相信你會做出聰明的判斷。」


    最後拋下這句話,她便徑自跑開了。那嬌小的背影漸漸融入黑夜當中。


    (聰明的判斷。)


    意思是躲起來不被找到,等風聲過了之後嗎?還是再次返回河堤,自己闖進車道裏?


    對方或許是很擔心自己……不過也太強人所難了。


    慧苦笑著撐起身體。無論如何,能確定的是現在並非漫不經心地跑步的時候。自己必須做出選擇才行,不是任由狀況擺布,而是憑借自己的意誌采取合適的行動,做必須做的事情。


    回去吧。


    回家之後和明華好好談一談。


    和總是陪在自己身邊的青梅竹馬談論關於我們今後的安排。


    廚房裏不見明華的蹤影。


    洗好的餐具疊放在瀝水籃裏,水槽的排水溝還殘留著洗碗精的泡沫。


    回到客廳,矮餐桌上放著一張便條紙。『我煮了麥茶冰起來』、『冰塊也補充完畢,請自行取用』——盡管沒有署名,但怎麽看都是寫給自己的。是擔心自己慢跑回來之後覺得太熱嗎?雖然不想開口說話,她似乎還是很擔心自己的狀況,令人深深感覺到對方的體貼。總覺得很對不起她,倘若並未認識像自己這樣的外國人,她這時或許早就已經和家人一起避難了。


    慧從冰箱取出塑料瓶,將內容物倒入杯中。不用放冰塊,麥茶本身已經夠冰涼了。他一飲而盡後呼出一口氣,好,很好,走吧。


    慧走上二樓,來到走廊的底部敲響老舊的房門:


    「明華,你在吧。我有些話跟你說。」


    沒有回應,但下方門縫卻透出亮光。裏麵傳出微弱的收音機聲。


    「我進去囉。」


    等了好一會兒打開房門,空調的冷空氣瞬間往身體吹來。


    明華就在床上,她抱起膝蓋整個人背向這邊。由於身上穿了一件小可愛,美麗的肩膀和頸部都暴露在外。


    (呃——)


    對方根本不將臉轉過來,她會這麽不高興還是第一次碰到。鞭策著畏縮的雙腿,慧走上前。他從書桌下方拉出椅子,用摟著椅背的姿勢坐下來。


    「你在生氣嗎?」


    不發一語。


    「抱歉。雖然現在道歉已經很晚了,不過真的非常對不起。我覺得自己做得很過分,就算你不肯跟我說話也是沒有辦法的。隻不過,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


    「……」


    「我認為明華你是世界上對我最重要的人。」


    噗!


    青梅竹馬發出猛烈的噴氣聲。或許是恰好被口水嗆到,她隨後又開始劇烈咳嗽。


    「啊,喂,你不要緊吧?」


    「咳!咳!你……你突然在胡說什麽啊。」


    她整個耳根紅透。一雙黑眼珠擺蕩不定,難掩慌亂地猛眨著眼睛。


    「世界上……最重要的?」


    「啊,嗯。」


    「你是認真的嗎?」


    「咦?啊,那當然了。」


    總覺得雙方的熱度好


    像有所落差,有些不知所措的慧繼續道:


    「畢竟我和明華你認識的時間最長,從小就受到你許多照顧,就連現在也幫了我很多忙。」


    「……」


    「你是我的恩人喔,世界上最必須要感謝的人。」


    「恩人。」


    一種仿佛聽到了什麽哲學用語的表情,明華加深眉間的皺紋:


    「隻有這樣?」


    「什麽意思?抱歉,我不太會形容。總之覺得非常感謝你就是了。」


    歎氣聲傳來。


    「慧。」


    「嗯?」


    「我可以揍你嗎?」


    「為……為什麽!」


    居然火上加油了?為什麽?怎麽會這樣?麵對做出防備動作的自己,明華移開視線「思」了一聲。


    「算了。反正是從你口中說出來的,一切都是我這個笨蛋想得太多。所以怎麽樣?你就特地來跟我說這些嗎?」


    「不。」


    剛才那些不過是前言罷了。自己將她視為很重要的人,平時受到她數不清的恩惠。所以……正因為如此——


    「我一直在思考,該怎麽做才能夠盡量報答你,償還你的恩情。」


    「這種事——」


    「不,讓我說完。明華你的心地善良,所以幫助像我這樣的小孩子不會要求任何回報,可是這樣果然還是不行。既然今後我們必須互相扶持活下去的話,我自己也必須變強,振作起來足以保護你才行。」


    「……」


    「我保證,我一定會帶明華你回到中國。」


    這是目前的自己能夠拿出的最大回禮、報恩。


    為此的第一步,即使是勝算極低的作戰也必須參加。上海登陸作戰,法多姆隻講述了其中的風險,但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展開有效的反擊呢?繼續袖手旁觀的話,我們的生存圈隻會慢慢地遭到侵蝕,逐步喪失反擊的力量罷了。從海鳥島的行動來看已經相當清楚,「災」的力量正逐漸增強。倘若一定要等到準備齊全後再行動,屆時很可能已經無力回天了。沒錯,就像尚克的遊戲那樣。


    「慧。」


    明華的聲音充滿不安。她鬆開抱住膝蓋的手,整個人轉過來:


    「你怎麽突然提起這種事呢?」


    目光直直地對上這邊,其眼中帶著不由分說的力量。慧下意識差點要將臉別向一邊。


    「從明天開始,我的工作好像又必須在外過夜,所以我想事先跟你說一聲。」


    「是販賣部的工作嗎?」


    「嗯。」


    「在外過夜嗎?」


    「嗯,一樣是因為來不及盤點。」


    「騙人的吧?」


    明華平靜地這麽說道。她輕笑一聲:


    「你一定是要做更驚人的事情對吧?大概是我完全無法想象的大事,就連祖父和祖母也不能透露的那種。」


    「……」


    「因為這樣太奇怪了嘛。高中生打工居然突然要上夜班,還有基地的人來迎接,就連空襲的時候也受了莫名其妙的傷回來,隻要是正常人都會覺得奇怪的,非常非常非常奇怪。」


    「明華。」


    「不過你大概不會告訴我吧。」


    明華看似很落寞地綻開嘴唇。她微微低下頭歎了一口氣,然後抬起目光,用一副毅然決然的樣子出聲問道:


    「我就沒辦法幫上你的忙嗎?」


    「嗯。」


    抱歉——慧低頭致歉。完全不能向她透露,無法接受她的一番好意,這讓自己有種非常焦躁的感覺。但是沒辦法,畢竟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在戰場上什麽事情也做不到。


    「這樣啊——」


    明華一頭栽進床鋪。她攤開雙手注視著天花板:


    「總覺得立場顛倒過來了呢。以前我總是想要替慧承擔許多事情,可是你現在卻已經在替我和其他的人著想了。」


    「……」


    「真是不甘心,到底是哪裏變了呢?」


    「什麽也沒有改變喔。」


    無論以前還是現在,她都是自己精神上的支柱。不管痛苦或悲傷的時候總是有她陪在身邊,她是自己最無可取代的朋友。


    「明華你擁有許多我不具備的特質,個性堅強又善良,是個很值得尊敬的了不起人物。今後我想自己大概還會受到你許多幫助,隻不過現在有件事情隻有我才能辦到,僅僅如此而已。一個無法找任何人代替,非常重要的任務。」


    「知道了。」


    爽朗的口吻。她看似已經拋開煩惱般撐起身體,臉上浮現無瑕的笑容:


    「那麽我就等著嘍,等待你任務結束,大家能夠像原來那樣一起生活的時候。」


    原來的生活。


    宋叔叔和阿姨,還有自己的父親,大家一起走在常熟街上的未來。


    (慢走。)


    道別的方式相當簡單。


    所以自己的回答勢必也會同樣簡潔。回想起孩童時代,自己結結巴巴的發音獲得明華稱讚時的開心模樣,慧一麵開口回答:


    (我走了。)


    *


    橫濱橫須賀道路南北貫穿了神奈川縣的東部。


    路線以橫濱市中央的保土穀為起點,一路延伸至三浦半島南部。由於主要是行經市區,所以左右兩旁都被挖低之後形成的斜坡所遮擋而導致視野不佳,普通道路的高架橋定期經過頭頂上。


    時刻為上午六點,盡管是清晨交通量卻相當繁忙,後續車輛不斷在超車道上駛過。就在觀望的期間,又有一台轎車超過了自己。


    「啊——!又輸了!」


    金發少女整個人貼在小型巴士的窗戶上,她氣呼呼地瞪向逐漸遠去的後保險杆。


    「為什麽!為什麽不能再加快速度?一直都被超車,人家累積了超多的壓力喔!」


    「呃,我們這可不是在賽車啊。」


    一臉疲憊地這麽回答的是個胡子臉男性,舟先生。雙方從剛才就不知道進行了多少次同樣的互動。本次他以獨飛的修護主任身分一並同行,現在卻變得像個帶隊老師一樣,對於接二連三的怨言似乎已經很厭倦的樣子。


    「你啊,知道這輛車運送著多麽貴重的物品嗎?自衛隊用來對抗『災』的戰力幾乎都集中在這裏了,要是出了交通意外的話可不是說笑的。」


    慧的目光轉動一圈。車上乘客除了美軍的五位司機,其他就隻有綠色、金色和桃紅色頭發的少女,然後就是舟先生和自己了。


    如字麵上所違,是小鬆組的全部戰力,倘若全滅的話就會導致世界的力量平衡一口氣傾斜。從某種角度上來看,可說是一次過於危險的駕駛。


    伊格兒鼓起臉頰發出「噗——」的不滿聲:


    「那就別搭車移動嘛。人家和大家都是飛機,直接『咻——』一聲飛到目的地就行了。」


    「所以說,那個我也解釋過很多次了。現在要去的地方根本沒有降落設施,子體另外用拖車運送,至於你們則是備妥了車子盡量避免勞累。」


    「我——聽——不——懂!」


    她有些惱怒地胡亂擺動雙腿。大概是根本不想去了解,她翹起嘴唇將臉轉過去一邊。


    不過,自己事實上也無法完全理解。一大早搭乘子體抵達厚木基地,之後竟被要求換乘小型巴士移動。原來如此,既然目的地沒有降落設施,那麽再次出動時又要怎麽辦?難道還要再返回厚木起飛?實在是令人費解的行程。


    橫須賀嗎……


    我們現在要前往的地方。美軍橫須賀海軍設施,遠東地區最大的軍港設備。


    「那麽——抵達之前先來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吧——不然快


    要無聊死了。」


    「有趣的事情?例如?」


    「卡拉ok!」


    「不,這裏沒有設備。」


    「開舞會!」


    「很危險吧。」


    「那麽退一千步,泡盛試飲會!」


    「辦得到才怪!」


    麵對這番雙人相聲般的對話,慧歎了一口氣。隔壁座位的格裏芬正在「呼呼」的發出安詳的鼻息。氣氛實在是很放鬆,完全不像即將參加留名青史的大戰前夕。


    (不過總比過於緊張好多了吧。)


    嗯——


    慧按摩著太陽穴之際,前方座位忽然傳來生硬的語氣。


    「你似乎沒有把我的忠告聽進去呢。」


    刺針般的目光投來。


    清秀的束腰裙搭配女用襯衫,一頭耀眼的翡翠綠娃娃頭發型,是法多姆。她無視於四周圍的喧囂,獨自一人散發出冰冷的氣息。


    「意思是我的建議沒有任何考慮的價值嗎?」


    「不是那麽回事啊——」


    慧將臉別開,盡管未做出什麽壞事,此刻卻覺得相當尷尬。


    「隻不過我有我自己的目標。無論周圍人的想法為何,隻要那是通往終點的最短路徑我就很樂意上鉤。我隻是做好被利用的準備罷了。」


    「但願結果不是被使喚完之後遭到拋棄就好了。」


    法多姆露出挖苦般的笑容。


    「你知道嗎?據說古羅馬的劍鬥士在二十人當中僅有一人能存活喔,生存機率為五%,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夢想著脫離奴隸階級而持續戰鬥。希望你不會變成同樣的思考模式。」


    「那麽我想問,你自己又是如何呢?你的座右銘是不打失敗的仗,存活到後最後一刻對吧。既然如此為何又出現在這裏?隻要想逃避的話還有很多方法可行吧。」


    「我——」


    她罕見地中途停頓,低下長長的睫毛。


    「隻是覺得自己必須負起教唆你逃跑的責任,盡可能填補戰力的空缺罷了。」


    「即使結果會是被敵人擊落嗎?」


    「不會的。」


    「為什麽?」


    「我的經驗值和你不同,就算麵對些許的風險和劣勢也足以彌補。」


    「先提醒一下,你好像忘了我跟格裏芬贏過你一次吧。」


    「……」


    法多姆看似很不高興地將臉轉過去,她用極度不悅的語氣喃喃道:「隨你高興吧。」


    對話在此中斷。


    自己實在是選了一種刁難對方的方式回答。不過要是用普通方法議論的話,法多姆大概不會退讓吧。既然這樣隻能采取稍微粗暴的處理手法了,況且她昨天的行動也絕對算不上做得漂亮,可以說彼此彼此。


    嗯,稍後再去向她道歉,畢竟要是被她破解係統作為報複的話可就不好玩了。


    就在思考如何開口賠罪之際,速度忽然減慢。


    看來車子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下至普通道路。擋風玻璃的另一端可以見到白色的出入口,中央分離島上豎立著寫有「warning(警告),no trespasing(禁止進入)」用英語和日語標記的標識。身穿迷彩服的黑人正在動作迅速地收拾交通錐。


    「喔,終於到啦。」


    舟先生離開座位,抓住前座的椅背探出身子。


    「是目的地嗎?」


    「目的地——還有一段距離,不過算是在橫須賀基地,這裏是正麵大門。」


    「?」


    還有一段距離?


    怎麽回事?我們這一趟不是要往橫須賀的設施嗎?慧不解地傾頭時,伊格兒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站了起來:


    「還不能下車嗎——!」


    「等一下,再忍耐一下子。乖乖坐好吧。」


    舟先生用自己的大手按住伊格兒的腦袋。


    小型巴士緩緩行駛在基地內道路,穿過辦公大樓和宿舍之間前往港口方向,經過巨大的幹塢旁一路往港口內部前進,想不到距離挺遠的。究竟要去什麽地方?正當這麽疑惑之際,視野一下子豁然開朗。眼前出現大海、天空和停泊中的艦艇,有小型拖駁、飛彈驅逐艦、護衛艦、登陸艦,然後是——


    「哇啊……」


    太陽光被遮住。


    小山一般的輪廓聳立在眼前。


    高大的鐵牆,大幅突出的甲板。寬幅的艦橋龐大得仿佛會被誤認為一棟高樓大廈,上麵裝飾著無數的結構物,敞開的舷側出入口可以見到巨大的機庫。


    車子停下。舟先生大幅度揚起嘴角:


    「到了。這就是本次作戰當中我們的根據地,世界最大型的軍艦,-78航空母艦傑拉德·r·福特號。」


    「喔,來了來了。兩人組和……哇!居然還有其他兩個人。太棒了——!」


    眾人一走進艦內機庫,一名藍發少女便跑了上來。她眨了眨朦朧的雙眼發出「wow!」的驚訝聲。那雙手展開的動作實在有些誇張,令人感受到雙方文化上的差異。


    「喔,是萊諾啊。」


    f/a-18e-anm,美國海軍的阿尼瑪。慧舉起手「喲」了一聲,對方則是平易近人地回答:「你好啊——」


    「呃——我來負責介紹比較好吧。這邊是自衛隊的阿尼瑪,伊格兒和法多姆。格裏芬你已經見過,就不用再介紹。然後——」


    慧這一次麵向法多姆等人:


    「這位是美軍的萊諾,前陣子我們造訪厚木基地時認識的。」


    「請多指教——見到大家真是開心。」


    萊諾笑容滿麵地伸出手來。法多姆瞬間猶豫一下,最後還是與對方握了手。片刻後,她嘴邊浮現出冷笑:


    「我是rf-4ej-anm法多姆2。聽說你是噪音很大的機體,果真如傳聞所言,說起話來真是聒噪。」


    喂!


    突然就擺出一副要爭吵的架勢。盡管知道對方因為這次的作戰而對於美軍沒有什麽好印象,不過——


    「哈哈——那是因為換裝成e型的引擎後強行拉高排氣量的緣故呢——這下子可要挨告了。話說你很了解我嘛,能被資深的前輩關注真是令人高興。」


    萊諾采取了成熟的應對方式。法多姆頂著複雜的表情鬆開手。


    「然後,你就是伊格兒。」


    金發少女抱起雙臂,仿佛在牽製對方一般點點頭:


    「人……人家可是這些人當中最強的喔!」


    「我知道。f-15係列的擊落比是117比0吧,簡直就是最強的戰鬥機呢,我實在遠遠比不上。同樣身為第四代戰鬥機,我真的非常尊敬喔。」


    「是……是嗎?嗬嗬……嗬嗬嗬。」


    鼻頭微微抽動著。看來隻要被人誇獎就很天真地感到開心,真是個簡單的家夥。


    「這個阿尼瑪很擅長對外交際呢,我們可沒有這種類型啊。」


    「是啊。」


    慧點頭附和舟戶的感想,腦中卻一邊想起之前午餐時的對話。


    仿造人類外觀的我們將來有一天會不歡而散嗎?形成不同的集團,區分同伴和外人,不斷在尋找對立的開端?


    對方是這麽說的。


    看來她根本不像外表那樣是個簡單的人物,和法多姆一樣……不,她還考慮到更多方麵並持續進行觀察。實在讓人不能掉以輕心。


    「怎麽了嗎,鳴穀慧?」


    萊諾投來微笑。


    「你的表情比上次見麵時更僵硬了。是在緊張嗎?」


    「不。」


    慧的心髒猛然一跳,聲音不自覺走調。


    「因為很早就要起床,大概是還沒


    睡醒吧。」


    「哦——」


    對方的眼神仿佛要看透自己的內心,胸膛裏似乎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摸索著。慧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後,萊諾終於轉過側臉:「思,算了。」


    「總之先來說明今後的事項。裏麵請,威利在等著各位。」


    眾人被帶到一處看似小電影院的房間。內部的牆上掛有屏幕,室內擺放著好幾排可以麵對麵坐著的座位。裸露在外的日光燈照亮整個地板。


    「來……來得正好,辛苦你們了。」


    一名身材枯瘦的男性出麵迎接。身穿格紋襯衫、滿是皺痕的西裝褲以及運動鞋,是尚克。他大方地與舟戶、法多姆和伊格兒分別握手,然後請眾人入座。


    「抱歉,剛抵達就找你們過來,因為我希望在那些軍人出現之前暢所欲言地交談。我……我們是有些特殊的單位,雙方的交流也應該秘密進行才是。」


    交流。


    仔細一看,室內並沒有其他美軍相關人士,僅有萊諾、他以及我們這幾人而已。一種不祥的預感忽然掠過腦中。


    「該不會又要玩什麽遊戲了吧?」


    慧不禁這麽確認道。自己對他始終抱持著在那間研究室裏的印象,雙眼閃閃發亮,不斷逼問格裏芬的那副模樣。


    尚克苦笑道:


    「很……很遺憾,我沒有把那套環境帶過來。雖然能透過網絡聯機,但軍方大概不可能為了這個而讓我們使用衛星線路吧。」


    「是這樣嗎?」


    「怎麽?你……你很期待再玩一次嗎?」


    「不……」


    慧小心翼翼不讓自己流露出安心的神情,同時閉上了嘴巴。萊諾這時呼喊一聲:「威利。」屏幕上隨之出現亮光。


    「還是趕快刃入正題,不然那些長宮就要過來叫人了,找們的時間可不多呢。


    「啊,嗯。」


    尚克點著頭,一邊走向房間盡頭,他拿起平板計算機:


    「首先說明作戰的流程。雖然有一部分屬於機密事項,但這方麵我也準備毫不保留地告知,畢竟無法了解全貌的話你們也很難行動吧。」


    「這樣好嗎?」


    「剛才也說了,就是暢所欲言。」


    他露出陰沉的笑容,然後轉身麵向屏幕。上麵顯示了日本周邊的地圖,從橫須賀延伸出箭頭往東海而去。


    「之……之前也向鳴穀同學提過,本次的作戰是要在上海周邊確保橋頭堡,建立起反攻大陸內部的據點。為此,東海上將會編組登陸船隊進攻舟山。首……首先是確保製空權,利用艦炮和巡弋飛彈攻擊地麵,之後轉移至登陸戰。你們出場的時機當然就是最初的製空戰。」


    「製空戰。」


    眾人的目光集中在東海艦隊的標記上,代表航空部隊的箭頭接連從該標記分散出去。


    莫非——


    「我們會從航母上麵起飛嗎?」


    「嗯。」


    「子體呢?」


    「正在裝船中。別……別擔心,由於himat機動的緣故,子體的機體構造都經過強化,就算用電磁彈射器發射也不會解體。」


    「不,不是那個問題!」


    自己從來沒有嚐試過從艦上起飛啊。而且海浪和風力都會造成搖晃,老實說根本就不適合在正式作戰中這麽做。然而——


    「原來如此,我懂了。」


    法多姆平靜地告知。


    「若要延長製空戰的時間,就必須盡量靠近作戰空域再起飛,或是存在補充燃料的必要性。能夠采取的手段是空中加油或投入航母。但要為大量的作戰飛機準備空中加油機的話實在很沒有效率,同時也很難估計部隊集結的時間點,所以才決定將阿尼瑪和普通的機體一起放在航母上。問題在於我們是陸上機,並不具備艦載設備。」


    說到這裏,她瞥了伊格兒和格裏芬一眼。


    「隻要透過陸路運送子體再裝上船,就不需要擔心艦上降落問題了。所以才會特地將機體和我們分開運送至橫須賀。順帶一提,那位萊諾原本就是艦載機,所以可以連同子體一起經由空中運輸。就是這麽回事吧。」


    「完全正確(ecellent」


    尚克欣喜地點著頭。


    「不……不愧是遙的得意門生,理解得真快。」


    那麽繼續說下去吧——他整個人轉向屏幕。根本就沒有抗議的機會,慧保持伸手的姿勢愣住之際,法多姆輕聲開口:


    「正如他所說的,隻是透過彈射器射出而已。算不上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可……可是——」


    「既然你對於戰勝我一事感到自豪,就不要因為這種程度的小事而慌了手腳,不然會被別人看出弱點喔。」


    「……」


    她在生氣,還在記恨車上的那次對話。


    大概是未察覺到險惡的氣氛,尚克接著切換畫麵:


    「製空戰將由三支部隊來執行。第一集團是普通的艦載機,由於不具備抗epcm性能所以會負責盡量吸引敵人,避免公然戰鬥,主要任務是分散『災』的迎擊力量。第二集團是鬥爭者,它們會衝進主要的攻勢方以減少敵人的數量。最後的第三集團就是你們了,主要負責擴大鬥爭者所開辟出來的缺口,確保製空權。」


    金發少女這時舉起手:


    「也就是人家和大家要在戰場上留到最後一刻嗎?」


    「第一集團和第二集團會輪流返回航母進行補給以維持製空權。你們就在作戰空域裏逗留至差不多的程度,待彈藥用完後立刻脫離現場,與空中加油機會合返回那霸,至此就算任務結束。嗯,不過萊諾到時候是返回這裏。」


    萊諾聳聳肩膀:


    「因為可以獲得補給,所以我應該還要再多出擊個兩三次呢。雖然很倒黴,不過這有什麽辦法呢。」


    「我們的任務隻有這樣嗎?」


    慧不禁這麽發問。因為和昨天法多姆所提到的內容相差太多了,自己還以為對方會要求死守空域到最後一刻。


    「我想『災』應該會源源不絕地出動,要是我們離開戰場豈不是很不妙嗎?當阿尼瑪一口氣減少四架之後,戰局很有可能被扭轉吧?」


    「那……那麽你們要采取自殺攻擊嗎?在沒有燃料和彈藥的狀態之下,把自己當成子彈阻擋敵人嗎?」


    「……」


    尚克笑道:「開……開玩笑的。」


    「嗯,你的疑慮很有道理。事實上高層甚至提出了更粗暴的計劃,不延長戰鬥時間而是迫降在海上、拋棄機體跳傘逃生,或者透過緊急改裝來裝設降落於航母的設備。」


    「都沒有被采用嗎?」


    「畢竟要是寶貴的阿尼瑪全數折損,還不知道遙會怎麽樣修理我呢。我……我已經絞盡腦汁設法讓你們能夠平安返航了。更何況,即使目前的作戰計劃也有十足的勝算。」


    畫麵上出現了好幾張折線圖,旁邊則是看似地名的標簽。尚克用雷射筆描過這些線條:


    「橫……橫軸是時間,縱軸則是『災』的被擊落數。上麵記載了過去的戰鬥中那些家夥撤退的時間點。從……從結論來說,單位時間消耗兩到三成的戰力之後就能迫使對方停止攻勢,意即暫時撤離戰場以防止損害擴大。小鬆空襲和進攻海鳥島時也都是這樣對吧?對方絕對不會戰鬥至全軍覆沒。因為他們並非沒頭沒腦地猛衝,而是具備了防範不測事態的算法。本……本次就是要利用這個。」


    「利用。」


    「作戰開始後投入所有的航空戰力,盡量擊落更多的『災』使得撤退的算法發動。當然,戰鬥期間拉長後單位時間的被擊落數就會減少,所以必須一鼓作氣解決掉敵


    人才行。為此就需要你們的力量。」


    啊。


    終於可以理解了。與其說是製空任務,其實是要求我們一開始扮演衝車的角色。動用所有的武器給予大量損害,敵人之後便會自行撤退,登陸部隊可以在沒有多大抵抗的情況下進行作戰。所以我們根本沒有必要抱著犧牲的覺悟逗留在戰場上。


    可行性挺高的嘛。


    能夠以最小的犧牲達成登陸目的。


    「真的有取勝的打算嗎?」


    法多姆的語氣變得不再那麽生硬,那白皙的臉龐流露出困惑。


    「包括美軍還有你本人。」


    「先……先不說軍方,我自己當然會竭盡全力,根本不存在失敗的想法。畢竟——」


    尚克扭起嘴角。


    「我想要更進一步了解『災』。接近並觸摸,進行徹底的解析,探索他們的內心深處。要是登陸失敗的話就無法如願了吧?」


    「那種人就是所謂的瘋狂科學家吧。」


    注視著前方負責帶路的萊諾背影,舟先生這麽低聲說道。由於眾人在狹窄的走來上排成一行前進,所以聲音不至於傳到前頭。他目光盯著前方,一邊撫摸著自己下巴上的胡子:


    「不愧是室長的同學。腦筋一旦太過聰明,某方麵的個性好像就會變得很詭異。」


    「嗯。」


    尚克的怪胎行徑,自己在上次造訪厚木時已經十足領教。瘋狂科學家……原來如此,的確是很貼切的形容。隻要是為了自己的研究,包括組織、祖國甚至是朋友都可以拿來利用,是個對於事物熱衷得自私自利的存在。


    不過他這一次給自己的感覺不如上次那樣討厭。想想原因之後就明白了。他這個人很單純,不會心口不一,隻是一味朝著完成自我主張的目標邁進。為了研究,大概已經有舍棄其他一切的覺悟了吧。但正是因為有這份覺悟,在本次的作戰中才值得信任。相信他的行動會發自於政治或特權之外的因素。


    慧偷偷觀察一下法多姆。她仍一臉凝重地在沉思當中,或許是剛才的互動讓她感到很意外,平常至少都會冒出一句毫不留情的批判,但此刻卻在保持沉默。安靜,真是太安靜了。


    (說到安靜——)


    有一段時間沒聽到格裏芬的聲音了。上船的時候明明已經叫醒她,結果還是睡迷糊了嗎?


    桃紅色頭發的少女就走在自己身後的位置,步伐感覺有些不穩定,就仿佛半夢半醒似的。


    「喂,你不要緊吧?」


    片刻後,對方用沙啞的聲音回答:「沒事。」


    「隻是有點想睡。身體狀況很好,沒有問題。」


    「想睡……你一直都在睡覺吧,在車上也睡了一個小時。」


    「嗯。」


    「還睡不飽嗎?怎麽了,難道昨天熬夜了嗎?是因為保養還是訓練?」


    「都沒有。隻不過——」


    ——作了個奇怪的夢。


    慧的心髒猛然一跳。


    「夢。」


    為什麽呢?這個字眼最近老是讓自己掛心。原因不明,但胸膛就是會感覺鼓噪,在在刺激著內心的不安。


    「你作了什麽樣的夢?」


    試探性這麽詢問的瞬間,卻被伊格兒「喂——喂——」的聲音蓋過了。


    「我們要去哪裏?不是要跟那些長官打招呼嗎——?」


    藍色頭發晃動,萊諾在回頭的同時一邊咧嘴笑道:


    「馬上就到了。」


    這麽說來,我們已經走了好一段時間。從方向看來好像是往艦首走去,艦首?司令部應該會在艦橋或船艦中央之類的地方才對。


    又過了幾分鍾,一樣還是沒有盡頭的單調走廊,至此終於開始讓人感到不安了。


    「那個,喂——」


    「到了喔。」


    腳步聲停止。萊諾整個人轉身,指向牆上的入口。是叫我們先進去嗎?室內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響。慧與格裏芬兩人麵麵相偂


    怎麽回事?該不會要對我們不利吧?


    門完全敞開,從空氣的流動可以得知裏麵相當寬敞。慧忐忑地查看之際——


    「wele!」


    忽然爆出了歡呼聲。


    拉炮噴出的彩帶在空中飛舞,一個五顏六色的橫布條猛然映入眼簾。


    【歡迎來到-78,迎接獨立混合飛行實驗隊。】


    「什麽?」


    好龐大的人數,一百……不,規模有兩百人吧。房間也很大,裏麵擺放著長桌和椅子,形成像購物中心的餐飲區一樣的配置,應該說,這裏看起來根本是餐廳,許多美國軍人正聚集在艦內餐廳裏。


    「你們好,初次見麵。」


    就在發愣之際,一名軍官服打扮的白人男性往這邊前進一步。大概是高官吧,其左胸配掛了許多的色帶。慧點頭向對方問候「你好」的瞬間,萊諾開口介紹:


    「這位是艦長喔——」


    真的假的!


    慧急忙站直身子。男性笑著繼續道:「放輕鬆,放輕鬆。」並且在這之後改為用英語交談,一名東南亞血統的女軍官則是在一旁負責翻譯。


    能夠與日本的阿尼瑪一同行動,我們感到十分光榮。


    由於要準備作戰事宜而無法好好招待,所以就舉辦了簡單的歡迎會。


    希望各位今天能夠好好享受一番。


    「t……thank you very much。 」


    蹩腳的發音獲得了眾人的掌聲,好溫馨的氣氛。接下來又和後續幾位代表打過招呼後,宴會就此開始了。


    餐點和飲料接連不斷地被送上來,音樂開播,笑聲擴散。或許是對於各式各樣不同的阿尼瑪感到相當稀奇,許多美軍士兵陸續湧上。伊格兒立刻就來了興致,至於格裏芬則是錯愕得眼珠子不斷打轉。


    其他也有好幾人前來拜訪自己,但在發現無法用英語溝通之後立刻塞來大量的紙餐盤,仿佛在說「吃這個吧」、「喝些東西打發一下時間吧」。一開始還會應付他們,但到了第五次就因為吃不消而躲到一旁了。


    不行,自己和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胃部容量果然無法相比。


    慧在牆邊尋找可以休息的地方,這時忽然發現一個纖瘦的人影。不知道是何時移動過去的,法多姆如今正獨自一人在喝著果汁。


    「什麽啊,居然一個人在這種地方。」


    「慧才是。」


    冷淡的回答。白皙的手指撥起蓋住耳朵的頭發,自己能夠體會對方一臉困惑的模樣。


    「總覺得很不知所措呢。」


    拉炮的彩帶再次閃過視野中。麵對爬上桌子的伊格兒,舟先生急忙想要讓她下來。


    「我想你所擔心的大概是事實。美軍高層相當關心阿尼瑪的力量平衡問題,作戰失敗的結局或許也已經安排妥當。隻不過尚克先生存在其他想法,這裏的所有人也無意打一場敗仗。他們真心歡迎我們的到來,想要一起努力作戰,這種反差……究竟是什麽呢?」


    「人類向來是不合理的。」


    聽起來有些不悅的聲音這麽回答。


    「既然是組織,無論如何勉強都應該讓所有成員往同樣的方向邁進。因決策等級不同而有所分歧,這顯然很不正常,怎麽看都是在浪費資源。」


    「所以你才不和大家融成一片?」


    「倘若參加這場狂歡可以改變高層的想法就另當別論。不過,既然並非如此,就隻是在培養無謂的感情罷了。因為一旦到了緊要關頭,我們就必須拋棄掉他們而自己存活下來。」


    她投來淩厲的目光。慧下意識歎一口氣:


    「你應該覺得很累吧。


    」


    「是其他的人太過輕浮了。怎麽就被區區的食物和飲料收買了呢?起碼我自己一個人必須要保持振作才行。」


    「你們在做什麽——」


    有人突然從旁邊探頭過來,慧嚇了一跳。對方一頭寶石藍的短發晃動著。


    「兩位主角逃來這裏也太過分了吧。如果是討厭喧囂的氣氛實在很不好意思,但這可是我很努力規劃的喔。」


    「啊,嗯,抱歉。」


    「開玩笑的——才剛抵達就馬不停蹄地拖著大家到處跑,一定覺得很累了吧?適度休息一下沒關係喔,畢竟要是作戰前把身體搞壞就傷腦筋了。」


    她吐了一下舌頭,然後整個人麵向法多姆。


    「前輩也請不要太勉強自己,盡量放輕鬆吧。畢竟你在體力上和那兩位年輕人——伊格兒和格裏芬不同,必須好好休養身體才行。」


    某種「劈啪」的顫抖聲響起。


    「哎呀,這是在為我著想嗎?或者在暗指我是個老年人呢?」


    「咦?討厭,我並沒有這麽想喔。隻不過海軍歡慶的方式很硬派,所以我在思考是不是應該多安排一些年長者能夠參與的活動呢。」


    「……」


    法多姆不發一語地走出去。她撥開人群拿起桌子上的百威啤酒,就這樣直接整瓶喝光。


    眾人爆出喝采。她用手背擦拭嘴角,然後遞出空瓶:


    「再來。」


    氣氛真是熱烈。剛才的那孤傲模樣已經蕩然無存,一下子就成了歡迎會的焦點人物。


    「想不到她也有這麽可愛的一麵呢。」


    慧目不轉睛地盯著萊諾,對方看似頑皮地聳了聳肩膀:


    「畢竟是難得的機會,得大家一起同樂才行。」


    「你很會照顧別人呢,在現場人員之間幫忙牽線也是任務之一嗎?」


    「任務嘛——」


    她輕輕一笑,就這樣將身體轉過來。


    「嗯,我知道你們都很提防我喔。實際上的確也有好幾件事情無法透露,包括威利也是,盡管剛才那樣聲明,卻沒有老實地將一切告知。」


    「……」


    「可是鳴穀慧,實際問題是我很喜歡開心的事情,所以很希望像現在這種氣氛能夠一直持續下去。這點希望你可以相信我。你想想看,要是再過幾天就可以在上海的港口舉辦同樣的派對,豈不是非常美妙嗎?連同在場的所有阿尼瑪一起。」


    「的確,那實在很棒。」


    勝利之後的慶功宴。想必一定會讓人雀躍不已吧,餐點和飲料也會感到格外美味。問題是,這些人當中究竟有多少能夠參加呢?


    (我可以參加嗎?)


    盡管尚克幫忙設想到許多方麵,但這最終還是屬於個人的行動,美軍整體並未保證我們能夠生還。不,要保證反而比較困難吧,這麽龐大的作戰,或多或少都會出現犧牲者,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和格裏芬不在這些名單當中。


    (即使如此,我——)


    還是隻能勇往直前。為了開拓自己和明華等人的未來,就隻能向前邁進了。即使為此要冒著死亡的危險,承受數十分之一的損害率也在所不惜。


    「鳴穀慧?」


    萊諾一臉詫異地望向這邊。


    「沒什麽。」


    脫口而出的回答顯得有些沙啞。


    *


    接近傍晚時分,喧囂聲就如退潮一般平息了。


    獨飛的成員被帶領至各自的房間裏,然後交代眾人等待指示。寢室是多人房,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事先預料到了。雙層床裝有用來阻擋外界目光的窗簾,思,盡管是世界最大的航母,還是比不上陸地的設施,這想必是在善用有限的空間吧。不過——


    「房間的分配會不會有點奇怪?」


    「會嗎?」


    在小沙發上攤開行李的格裏芬回頭道。她不解地微微傾頭,臉上依舊麵無表情。


    「我還以為會和舟先生分在同一個房間。」


    「我和慧是搭檔,兩人一組的戰術單位。房間一樣是理所當然的。」


    「哎,作戰方麵是這樣沒錯啦。」


    不過這可是一男一女啊。盡管阿尼瑪不算人類,其外表卻完全是個同年齡的少女,照理來說應該會分開才對吧,為了防止犯下什麽錯誤。


    該怎麽說明才好?慧這麽猶豫之際,格裏芬忽然拉起身上的襯衫,白皙纖瘦的背部隨之裸露出來。


    「等一下!等等,你怎麽突然就要脫衣服?」


    「我要換成運動服。」


    襯衫停留在胸部位置,雖然差一點點,不過可以看到些許胸部的隆起。慧整張臉頓時發熱。


    他甩甩頭,做了個深呼吸:


    「聽好,先規定一件事。換衣服的時要待在上鋪並且把布簾拉上,知道了嗎?」


    「為什麽?」


    「不這麽做的話,會對我的作戰行動造成不良影響。」


    「我不太懂。」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啊。總之配合一下吧,拜托了。」


    格裏芬沉默了好一會,最後終於老實地放下襯衫。她帶著行李爬到雙層床的上鋪,布簾拉起的聲音響起。


    「這樣可以嗎?」


    「嗯,不好意思。」


    心髒仍在怦怦亂跳。


    記得之前好像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吧。在小鬆基地的宿舍裏,從體育設施送她回去的時候。當時也捏了一把冷汗,但這次的接近程度卻更勝前次,對於理智的傷害力非同小可。


    「你還會想睡嗎?」


    慧出聲這麽詢問,試圖化解尷尬的氣氛。衣服摩擦的聲音當中夾雜了一聲肯定的「嗯」。


    「沒問題,一到傍晚就會恢複正常的。」


    「一到傍晚……不是隻有今天而已嗎?」


    「這兩個星期以來一直都是這樣。作了奇怪的夢之後醒來還是持續在恍惚,不斷重複著。」


    「該不會是意識障礙吧?」


    那個老實說比較像斷路器跳掉一樣,和她目前的情況不同。狀態很穩定,不會感到痛苦或是難受,隻不過有些意識茫然的樣子。


    「我跟遙談過,可是他說毫無異常。也沒有出現奇怪的數值,所以叫我不要在意。」


    「既然八代通先生這麽說,大概就是真的吧……不過你自己又是如何?真的沒有什麽怪異的感覺嗎?」


    「我不太清楚。」


    她含糊說道。


    「隻不過,總覺得好像有人一直在呼喚著我。」


    「有人?」


    「一種被注視、被試探的感覺。」


    「該不會是被間諜盯上了吧?」


    毛骨悚然的感覺讓慧轉頭查看。門外靜悄悄的,沒有其他人的蹤影,外人應該不可能溜得進航母才對。


    「我不要緊,大概是多心了。」


    窗簾打開,運動服打扮的格裏芬走下梯子。


    「真的是間諜的話就不會呼喚我,而是靜靜監視著。」


    「話是這麽說沒錯。」


    「慧。」


    站在地板上的格裏芬對上這邊的目光。


    「先不說我,慧自己不要緊嗎?」


    「我?」


    「氣息很僵硬,很奇怪的感覺。」


    「氣息……」


    那種東西可以感覺得到嗎?僵硬,那是什麽?看起來很不安的意思嗎?


    「不用擔心喔,我就跟平常一樣。」


    「真的?」


    「真的,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你是不是在想,就算被擊落也無所謂?」


    這句話一針見血地紮


    向自己。


    怎麽可能——原本打算這麽一笑置之卻失敗了。內心深處的想法仿佛被暴露出來,那灰色的眼眸直直盯著這邊。


    「我知道慧希望返回中國。所以才會參加了這種形勢不利的作戰,甚至搭上了外國的航母。可是對我而言,搭檔的性命比起區區的作戰更加重要。倘若慧為了登陸上海而打算賭上性命的話——我不會讓你搭乘子體,我一個人去。」


    「我——」


    想開口辯解卻無法成聲。


    片刻後,慧察覺到一切正如對方所言,現在的自己在某方麵來說有些看淡了生死。嘴巴上說要回到明華的身邊,開拓出大家的未來,但一邊卻又反過來告訴自己些許的犧牲是無可奈何的。說好聽是覺悟,說難聽就是死心,將計劃的成功視為優先,完全接納了風險的存在。


    這種想法被格裏芬看穿了。


    「抱歉,那明明就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機體。」


    倘若自己墜落的話,格裏芬也會一並墜落,沒有什麽比單方麵抱著必死決心更愚蠢的事了。仔細一想,自己從未針對本次的行動向格裏芬確認過她的想法。說不定她就和法多姆一樣,原本就抱持的否定性的思考。


    「不要誤會。」


    語調平板的聲音帶上了力量。


    「我並非怕死,也無意否定慧的目的,但是希望你能夠抱持著生還的意誌,讓作戰成功並且平安歸來。我隻是希望你這麽開口而已。」


    「格裏芬。」


    「我是你的翅膀、你的長矛。隻要一聲令下的話,我就會勇往直前擊落敵人,我不願意隻是成為一具棺材,希望你可以清楚理解我的想法。」


    胸膛深處有股熱流湧出。就仿佛烏雲散去,光線再度照入。唉,這家夥真是——


    平時看來那麽柔弱、毫無自信,卻總是在緊要關頭引導著自己,將自己從歧路上拉回。根本就是個無比率直、可靠的最佳搭檔了。


    「知道了。」


    慧直直迎向對方的視線然後點頭,他將手放在對方纖細的肩膀上高聲宣言:


    「我們一起活著回來吧,格裏芬。」


    *


    八月十二日星期六上午七點。


    清晨的東海陸陸續續有船艦集中於此,放眼望去是一支大軍。艦影一直延伸至水平線的那一端,直升機和預警機不間斷地在頭頂上飛來飛去,就仿佛一夜之間誕生了海上都市,船艦多到無法看見大海的顏色。


    「好驚人的數量。」


    慧從機庫甲板的開口處向外望去。自橫須賀魬航過了兩天,航母傑拉德·r·福特號終於抵達了作戰海域。三台舷側升降機都在全速運轉,將艦載機送到甲板上,彈射器的震動波撼動了牆壁,艦上的裏裏外外都像工地現場那樣忙碌。


    「畢竟物量作戰是美軍的看家本領呢。這純粹是按照他們原本的作風在按部就班行動吧。總之他們所謂的『竭盡全力』似乎不是謊言呢。」


    一旁的法多姆撥起蓋住耳朵的頭發,她平靜地注視著正在進行起飛準備的子體:


    「隻不過,世界上有些事情就算竭盡全力也是無可奈何的。慧,倘若狀況有惡化的趨勢,我會不惜奪取子體的控製權將你——」


    「我知道,我不會逞強的,情勢不妙的話就會乖乖撤退。」


    哎呀——琥珀色的眼眸訝異地睜大。


    「真是令人意外的回答。我還以為你會生氣,叫我不要多管閑事。」


    「賭命和拚命是不一樣的。要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送命,就根本看不到活路了。」


    「哦——」


    法多姆投來好奇的目光。


    「你和格裏芬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嗎?」


    觀察力真是敏銳。


    慧將臉別過一邊:「是……是啊。」


    「我們談了很多。我也獨自一人背負了太多東西,所以今後想要兩人一起努力。嗯,雖然隻是得出理所當然的結論罷了。」


    「隻有這樣嗎?」


    「不然還有什麽?」


    「呃,竊聽器可是錄到了你們兩人相當親密的聲音。」


    「持續到很晚都還聽得見,所以我還以為你們乘著絕佳的氣氛跨越了界線。」


    「才……才沒有跨越!話說居然有竊聽器!什麽時候放的!」


    「我開玩笑的。」


    「喔,不過原來如此。雖然沒有跨越界線,可是卻發出了『親密的聲音』呢。而且『持續到很晚』也是事實嗎?嗯,健康的男女同在一個房間裏,這也是沒有辦法的。」


    「所……所以說,我們根本!」


    這時舟先生出聲呼喚法多姆的名字,低翼配置的雙發機緩緩地被運出來。


    「那麽,我先行一步。」


    空中再碰麵吧。


    法多姆這麽優雅地問候完畢便離去,看起來絲毫沒有準備戰鬥的氣勢。撇開對方喜歡挖苦人的壞習慣不提,像那種從容不迫的態度果真是老手的專利。就在感到有些羨慕時——


    「咻——!」


    「休想得逞!」


    麵對來自背後的擒抱,慧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開了。金發少女保持向前傾斜的姿勢整個人靜止了,她看似很不滿地回頭:


    「為什麽要躲開啊——」


    「你為什麽老是要過來撞人呢。」


    「加油打氣?」


    「你多少也緊張一點吧,未免太一派輕鬆了。」


    與法多姆簡直就是兩種極端的對比。雖然稱不上沒有危機意識,但真希望她能夠正經一點,否則為許多事情煩惱的自己就顯得像個笨蛋一樣了。


    「因為終於可以飛行了嘛——一直待在船裏累死了,都看不見外麵的景色。」


    「嗯,畢竟是軍艦啊。」


    「dr. peppern得太多也都膩了。」


    「那我管不著。」


    「總而言之!」


    伊格兒伸出手指用力指向這邊。


    「人家和其他人都是戰鬥機,所以不起飛戰鬥的話就沒有意義了。必須要一直擊落『災』讓大家高興才行喔!慧也要打起精神!」


    「啊,喔。」


    「來比賽擊落數吧!」


    連這種時候也要比賽嗎……


    慧感到渾身無力之際,有人呼喚了一聲「伊格兒」。桃紅色頭發的少女就站在背後。


    「輪到你了,快去吧。」


    「好好——」


    伊格兒小跑步衝出去,中途還一度回頭:


    「今天可不會輸給你們!」


    格裏芬半瞇著眼揮手。雖然沒有出聲,但完全是一副「很好,我會讓你自食惡果」的架勢。看來這兩個人感情似乎變得很不錯了。


    「慧,我們走吧。」


    「嗯。」


    繼f-15之後,一架近距耦合三角翼的單發機被拖過來,單色的機體沐浴在燈光之下呈現蒙朧的光澤。舟先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誰教這邊人手不足呢,簡直忙得暈頭轉向。」


    「美軍不會幫忙嗎?」


    「先不說那些勞力作業,起碼子體的核心得要由我們這邊來檢查才行啊。不但要進行調整,有些部分隻有我和室長才會知道。」


    「這麽說,要是舟先生你累壞身體的話不就完了嗎?」


    「哦?聽你這麽一說確實如此啊。」


    像這種會讓背部發涼的事情,自己根本就不想知道。


    慧爬上登機梯,滑進駕駛艙內。航母艦載機一般都會由甲板人員運送至甲板,但由於阿尼瑪不在就無法啟動子體,所以改成自己從機庫甲板就開始搭乘並且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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