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鬆的城鎮在燃燒。


    大氣轟隆作響,熱浪從四麵八方湧來。好熱,光是呼吸就讓喉嚨快要燒起來,有種空氣本身在冒火的感覺,映入眼中的顏色不是紅就是黑。轉眼間又一棟建築物被火焰吞噬,常去的拉麵店和購物中心一棟接著一棟地失去原貌,倒塌崩落。


    轟隆隆隆──


    遠處響起落雷般的聲音,又開始轟炸了嗎?先前一直響個不停的警報聲也在不知不覺間停止了警告,來來去去的緊急車輛也消失無蹤。


    呼、呼、呼……


    擦掉臉頰上的汗水,加快奔跑的腳步,他想先跟基地取得聯係,報告自己還在。記得最近的避難所是……北邊的運動公園吧?隻要有陸自或消防隊在,應該能借用一下緊急無線電,告知基地他的所在位置並接收指令。如果有空閑的機體就借來用,無論是練習機或聯絡機都好,隻要能飛就能改變情勢,阻止「災」的攻擊。


    (隻要能升空的話……)


    就在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十字路口的瞬間,燃燒的聲音變得更大聲。火勢增強,視野被染成一片橘紅色。起火的紅綠燈伴隨著吱嘎聲倒下,壓毀被棄置的車輛。冒出的火花漫天飛舞,被吸進夜空之中。


    轟隆隆隆──


    炸彈落地的聲音轟然作響。


    好近,地鳴聲從四麵八方接近,龐大的全翼機從頭頂上飛過,漆黑的顆粒如雨點般落下。從地麵上看起來是小小的塊狀物,然而一個個都是超過數百公斤的航空炸彈,一旦落到大地上,就會產生秒速六點五公裏的爆炸氣浪和十公尺的大坑。而那樣的東西被撒了幾十顆、幾百顆下來,橋梁、道路、人類,所有東西都被一視同仁地炸飛,沒有存活下來的辦法,敵機無情地摧殘著已經化為屍體的城鎮。


    「sc在做什麽!」


    喘息聲嘶啞。小鬆基地是日本海這一側的防空重地,裏麵配備了幾十架攔截機,每天在警戒待命。照理來說隻要發布緊急升空指令【sc】,五分鍾就能出動迎戰才對。可是為什麽?為何沒有?


    他捫心自問,但答案再清楚不過。


    因為那場鬱陵島攻擊作戰,此役中造成的重大損失影響了小鬆的防衛。如今的空自沒有餘力馬上補充損失過半的隸屬機,生還機也還沒完全修理好,敵機就飛過來突破了防空網並抵達城市街區,結果造成現在的情況。


    城鎮毀了。


    連曾經存在過的證據都被銷毀殆盡。


    自衛隊沒能盡到義務,沒能保護市民的生命和財產,而小鬆基地被攻陷的影響想必很快就會波及到其他土地。現在所見到的光景不是結局,而是後續的破壞與終結的前兆。不久之後,日本海沿岸的所有城市都會麵臨相同的惡夢。


    「我……」


    行道樹在燃燒,遠方的大樓倒塌。


    「我不想看到這樣的景色……」


    緊咬的嘴唇上傳來痛楚,大概是傷口還沒完全閉合,類似麻痹的感覺刺入他的意識,夾雜著灰燼的空氣模糊了視野。


    新的大型機伴隨著爆炸聲進入,緊接著是兩三架玻璃藝品的機翼反射著地麵上的火光。再過不久,這一帶也會開始落下炸彈吧。


    他瞪向敵機,緊握著拳頭,視線銳利。


    要是有機體就好了。


    (要是有一雙可以飛到它們那裏去的翅膀……)


    就在他喃喃自語的瞬間,背後響起一陣劇烈的破風聲,大地伴隨著衝擊隆起。是炸彈嗎?他舉起單臂擋在臉前,擋住襲來的飛灰並回頭看去。


    一架低視度迷彩塗裝的戰鬥機墜落在十字路口中間,機首陷進地麵裏,呈倒栽蔥狀態,長長的主翼往左右兩邊伸展,模樣有如磔台上的十字架。


    (啊啊……)


    是f-15j。座艙罩被掀飛了,從空蕩蕩的破洞中,黑暗窺視著一切。沒看見駕駛員的身影,是在空中逃脫了嗎?他下意識地確認機體編號,然後心裏一驚──書寫在機首上麵的數字,是自己在鬱陵島攻擊作戰時乘坐的機體。


    風在駕駛艙裏回蕩,發出嗚嗚哀號。


    為什麽丟下我獨自逃走了?我明明還能飛,還能作戰的。


    「不是的。」


    我不是逃走,不是誤判了你的壽命,我隻是冷靜地判斷情況,采取相應行動而已。


    周遭的火焰撲向外泄的燃料,機體彷佛火刑台上的罪人燃燒起來,尾翼上的金雕部隊標誌在熱浪中搖晃。


    機體哭著說:「都怪你。」


    都怪你太弱小、太無能才會導致作戰失敗。你害死夥伴、害死我,然後現在失去了小鬆的城鎮【home】。一切都是你的錯,螢橋三尉。明明大家都死了,該守護的東西全都沒了,你要怎麽賠?你怎麽能夠一個人悠哉地繼續活著?


    「不是的!」


    還沒有結束,他還沒失去他要守護的事物。


    自己下次一定會完成義務,把那些可恨的玻璃藝品翅膀驅逐!


    然而機體的啜泣沒有停止,火勢越發猛烈,風勢越發強勁,卷起的火星模糊了視野。


    機體悄聲說:「三尉。」


    你無法守護任何東西──以前無法,現在無法,以後也無法。


    世界被紅色的火光籠罩,城鎮漸漸失去輪廓,周遭的溫度上升至難以忍受的程度,熔化了他的思緒。


    一切化作一體,痛覺和聽覺變得模糊。意識開始混濁,感覺開始散逸。所有事物漸漸熔化,合而為一,化為赤紅的岩漿,然後……


    「!」


    他一身冷汗地醒過來,肩膀、嘴唇和雙手都像染上瘧疾似的顫抖著。心跳劇烈,沉重的脈動撼動著身體。


    他四下張望,看見被掀開的被單、奶油色的牆壁、用來代替隔間的薄幕簾及麵南的大窗戶。


    是病房,他躺在四人房一角的簡樸床鋪上。外頭的風景平和,看不見戰禍的徵兆,小鳥以寬廣的藍天為背景翱翔著。


    (是夢啊……)


    他揪住穿著睡衣的胸口調整呼吸,夢境的內容慘烈,他甚至能夠回想起火焰的熱度和柏油燃燒的味道。那些光景太過真實,令人不舒服,然而他並不是第一次夢見相同的惡夢。每當入睡,他就會看見剛才的光景,被丟進煉獄之中。他明明應該生還了,意識卻沒有從戰場上回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徘徊在死亡與破壞的深淵裏。


    螢橋把床邊桌子上的水壺拖過來,摸到冰冷的金屬塊。以老鷹為設計主體的徽章,這是航空自衛隊飛行員的證明──航空徽章。


    (中山……)


    這是昨晚中山的家人來探病時留下的東西,他原本就是個私人物品不多的男人,似乎幾乎沒什麽遺物留下來,他的家人強把這個徽章交給螢橋,說是希望螢橋至少把這個徽章帶上天空。鐵灰色的老鷹目光空洞地看著他,過去一直很憧憬的徽章莫名地讓他有種褪色的感覺。


    (阿中,你真的死了嗎?)


    螢橋至今仍然無法相信這件事。他和中山從就讀航空學校的時候開始算起,已經彼此陪伴,互相扶持了十年以上。有時候一起計畫惡作劇,有時候還會被連坐處罰。無論是在私交還是在戰鬥中,他與他的回憶都占據了大半記憶。這個對象不在了,還是代替自己死去。


    都怪我。


    ──都怪你。


    ──都怪你太弱小。


    「可惡!」


    捶上桌子的瞬間,水壺跳了起來,失去平衡掉到地上。尖銳的碎裂聲打破了寂靜,同房的病患一副被嚇到的樣子看向這邊,原本滿是責難的視線立刻變成了害怕。大概是自己的表情非常嚇人吧。對方別開臉,慌慌張張地離開了病房。空蕩蕩的室內隻剩電視中的影像增


    添一抹色彩,主持人和偶像繼續開朗地你一言我一語。


    「你在發什麽脾氣?別恐嚇民眾啊。」


    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門口站著一位穿著飛行服的中年男性,五官輪廓深邃,臉頰上有一道大疤痕。男性單手拿著花藝籃,色彩繽紛的花朵與粗獷的打扮顯得格格不入。


    「編隊長。」


    blythe1,管轄自己和中山的長官。編隊長晃著手走過來,把花放在旁邊桌上後把凳子拖過來坐下,確認螢橋的臉色和治療後的狀況。


    「一個差點沒命的人倒是很有精神嘛。我還以為你肯定是全身插滿點滴或包滿繃帶,處於一動也不能動的狀態。」


    「據說內髒和骨頭都沒有問題。」


    「就算是這樣,全身上下還是受了傷吧?我聽說你其實應該徹底靜養兩三天。」


    「太誇張了。」


    又不是潛進冬天的日本海裏,救援來得也很快,老實說他覺得根本沒有住院的必要。雖然確實有不少外傷,但是傷勢都不嚴重。


    「我想再過一兩天就可以獲準出院了。」


    聽到這麽樂觀的發言,編隊長卻隻是輕點了點頭。


    他雙手交握在看不出情緒的臉前,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螢橋疑惑地心想著:「怎麽了?」的時候,編隊長問了一句話。


    「你看新聞了嗎?」


    「沒有。」


    他實在沒有心情去看報紙或電視,中山的家人也沒有特別提到什麽稱得上是話題的話題。


    「發生了什麽事嗎?」


    「曼穀失陷了。」


    編隊長平淡地道出衝擊的事實。


    「因為泰國的戰線本身就搖搖欲墜了,失陷隻是時間上的問題,但是災情似乎超乎想像的嚴重。比方說,被投下大量moab等級的炸彈,化為一片焦土。有報導說死亡人數高達數十萬,也有人說高達上百萬,不過恐怕不會有正確的數字,畢竟泰國政府的功能已經癱瘓了。」


    「美國在做什麽啊?」


    「烏打拋的部隊在一周前就開始撤退了。因為敵方給的壓力太強,他們好像打算把戰線往後退到菲律賓。中南半島已經完了,吉隆坡和新加坡在不久之後也會步上曼穀的後塵。」


    「怎麽會……」


    繼日本海戰線之後,連東南亞也變成這種慘況,惡化的情勢讓人一陣頭暈目眩。自己這些人究竟要繼續後退到什麽時候?必須繼續送命到什麽時候?


    編隊長歎了一口氣。


    「歐洲也隻剩下俄羅斯和英國了,日本受到的壓力隻會越來越強。老實說,我對往後的戰況會如何發展一點頭緒也沒有。要集中戰力到重要據點上,重新構築防空網呢?還是要發起比上次規模更大的反攻作戰呢?無論怎麽說,都不能再繼續沿用以往的戰鬥方法。我們必須做好心理準備麵對更難熬的苦難。」


    「既然如此!」


    螢橋像是要上前揪住編隊長似的探出身體。


    「請快點讓我出院。早一分一秒也好,我希望盡快歸隊,回到前線──」


    「不行。」


    聽到出乎意料的回答,螢橋眨了眨眼睛。編隊長的臉色有如寒冰般,徹底冷了下來。


    「我說過了,我們的戰鬥會變得越來越嚴苛,至少必須保有持久頑強的戰力。該進攻的時候進攻,該撤退的時候,就算友機身陷於危險之中也必須撤退。現在的空自需要的是這種思維。」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說,我不能讓你這種不愛惜性命的人到第一線去。」


    編隊長的語氣像是在教育一個不開竅的學生。


    「我們不是地痞也不是流氓,不能把會衝動直衝的家夥放進部隊裏。你死了沒差,但是作為一名編隊長和一個飛行員,我不能放任貴重的座機或僚機駕駛員被置於危險之中。」


    螢橋被銳利的眼光貫穿,連反駁也沒辦法而僵住了身。編隊長站起身來說:


    「我會在公共服務班幫你準備位置。任命書應該會送來,所以你休養一陣子吧。你不是累積了不少休假嗎?這是個把假用掉的好機會。」


    「請等一下。」


    「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飛,那我也幫你找找訓練營的門路。雖然那邊不可能馬上幫你安排,不過防府和蘆屋都人手不足,總會有出路。如果你有意願就盡快提出來。」


    「請等一下!」


    螢橋掀開被單死纏爛打,也顧不得傷口訴說著疼痛。開什麽玩笑!公共服務班?地勤?編隊長打算沒收我的「鷹式」嗎?太荒謬了!


    「恕我無法服從。我想跟『災』戰鬥,我想盡可能多打下它們一架。求求您,請您重新考慮一下,我願意為這次的失誤接受懲處。」


    「不用重新考慮,轉調已經是既定事項了,放棄吧。」


    編隊長無動於衷,轉過身去表示談話已經結束。


    螢橋一股火氣直衝腦門,身體撞翻了床邊桌子。花籃掉到地上,裏麵的花四散落地。他想抓住編隊長的手臂,伸出去的手卻撲了個空。穿著飛行服的人影側身躲過他的突襲,編隊長麵無表情地收起手臂,一擊打在螢橋的心窩處──呼吸一滯,沉重的痛楚在內髒裏擴散開來。


    「唔……」


    螢橋蹲下來往後退,額頭上冒出大量冷汗。沒辦法呼吸,橫隔膜在一抽一抽地痙攣。


    「稍微冷靜一下你的腦袋。」


    壓抑的語氣第一次參雜著憤怒的情緒,臉頰上的疤痕抽動著,編隊長張大鼻翼後呼出一口粗氣。


    「忘了說一件事,你摔掉的那架『鷹式』,是我來到小鬆之後開的第一架機體。」


    一刀兩斷似的說完後,編隊長邁步離去,「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混帳!」


    水流聲在盥洗室裏回蕩。螢橋靠在洗手台邊漱口,看到紅色液滴上水槽。不知道是不是被打破了,口腔裏有股麻痹的感覺。胃部也還在發痛,映照在鏡子裏的臉十分扭曲。


    (下手居然這麽重……)


    螢橋擦去嘴角的水滴,吸一口氣後,剛才的衝擊一點一點地回來了。轉調、調到地麵部隊,失去駕駛「鷹式」的資格。


    不可能。


    就算是開玩笑也太惡質了。光是想到他再也不能擊落「災」,再也不能阻止那群家夥猖獗,螢橋就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你們以為我這十年來是為了什麽而活?就是為了打敗它們,為了盡快、盡可能多擊落一架「災」機。我豁出性命鍛煉身體,學習理論,磨練戰技至今。而現在那些努力全部化為烏有,變成不需要的東西。我無法忍受這種事,怎麽可能忍受。


    可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哭鬧也無濟於事。轉調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一旦被維修人員拒絕在外會無法靠近機體,更遑論要飛上天空或是與「災」作戰。


    怎麽辦?我到底該怎麽做?


    螢橋不斷思索,卻想不出個好辦法。頭越來越痛,他發出呻吟,焦躁在身體中橫衝直撞,讓全身的肌肉發起抖來。


    「可惡!」


    他一拳打上洗手台泄憤,肥皂和水花濺到鏡子上。怒火難消,就在他想繼續朝其他地方發泄這股無法平息的激動時──


    「跟傳聞中所說的一樣,是個很火暴的人呢,mr.抗命。」


    沉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螢橋嚇了一跳轉頭去看──身穿白袍的人物在吞雲吐霧,銀框眼鏡反射著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對方戲謔地勾起那張薄唇,看起來彷佛在冷眼笑看世間萬物。這位闖入者散發出超脫世俗的氣質,讓他的腦海裏一瞬間浮現出梅菲斯托費勒斯(注:出現在浮士德傳說中的邪靈,日後在其他作品中成為


    代表惡魔的角色)這個詞匯。然而,奇怪的不隻有那股氣質,從對方靠在男廁牆上的身影顯然是屬於「女性」。


    「聽說你是一顆穿著衣服的行走式炸彈,結果當真百聞不如一見。引線露在外麵,到處晃來晃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炸、什麽時候會把其他人卷進去。因為太危險了,不能隨便靠近,難怪會讓周遭的人避之惟恐不及。」


    「你是誰啊?」


    麵對這充滿攻擊性的疑問,女性沒有回應,帶著戲謔的笑容歪了歪頭。


    「螢橋三等空尉,二十五歲,隸屬小鬆第6飛行團第303飛行部隊。自普通科高中畢業之後,以航空學生的身分加入防府第12號飛行訓練營。選擇該誌願的動機是『災』造成了親人死亡吧?比同屆學生努力數倍鑽研的結果,在學科和實作上都持續取得優秀的成績,最後成功地獲選進入戰鬥機駕駛課程,兩年前通過機首轉換操縱課程,分配至實戰部隊中。到這裏為止呢,都很順利,周遭的人也對你抱有很高的期待,可是──」


    她吐出一口菸。


    「由於對『災』抱持著異常的敵意,有時候會專斷獨行,有時候會抗命,因而屢屢遭到懲處。戰果輝煌卻也犧牲慘重。被你開過的機體每次都需要全麵檢修,導致維修部隊的人視你為瘟神,飛行部隊似乎也很頭痛,不知道該怎麽處置你。我看了人事資料,你的名字出現的頻率非常高。上頭寫你性格有缺陷、叛逆,包含協調性在內,許多地方需要嚴格的指導,但又是一名難以割舍的寶貴『鷹式』飛行員,獲得的評價一直很模糊。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之前那場鬱陵島攻擊作戰。你不顧編隊長的製止衝進敵陣,受到密集的炮火攻擊,最後還失去了來掩護你的僚機。要不要我告訴你現在基地裏的人都怎麽說你啊?人人都說你是『戰友殺手』──」


    「閉嘴。」


    「真諷刺呢,你想要盡可能多打敗一架、兩架的『災』機,結果卻失去周遭對你的信賴,夥伴身亡,甚至被迫放棄通往天空的門票。好像被人否定了生存之道一樣,感覺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抓不到重點,判斷失誤。」


    「閉嘴!」


    螢橋激動地撲上去,揪住白袍的衣領瞪著對方。女性被比她高一顆頭的男性俯視著,臉色卻絲毫沒有改變,顫著肩膀輕笑。


    「反應不錯,情緒裏有色彩,迸發出來。不過,要吵架請慎選對象,要是我身上少了一根汗毛,你重回飛行員的道路可就永遠斷送了。」


    「啊?」


    「我說,我要送給你一對翅膀,三尉。」


    纖細的手臂撥開他的手,女性往後退了一步整理衣襟。


    「用f-15再怎麽磨練戰技也無法打敗『災』,就像用世界大戰時的飛機去挑戰現在的噴射機一樣。再出色的王牌飛行員或技術,都無法戰勝物理法則的牆。對付不同次元的敵人就得準備不同次元的裝備。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回到原來的部隊,而是理解並活用新的裝備,這麽做你才能首度實現你的宿願。」


    「你在說什麽?」


    「真遲鈍耶,你被挖角了啦。」


    女性的笑容依舊戲謔,變成左右不對稱的奇妙表情。


    「我的計畫不需要有常識的人,我要的是會把能利用的東西全部拿來利用,可以不擇手段,持續作戰的狂戰士。就這個意義上來說,你很適任。畢竟你感覺不會在意枝微末節,會全心全意地專注在消滅『災』上。」


    「你……到底是?」


    螢橋這才感到有點害怕。像是第一次遇見惡魔,感覺像自己的願望喚來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


    眼前這名女性真的存在嗎?她真的擁有肉體嗎?就在他沉默下來時,女性把手伸進白袍口袋裏,從皮革盒子中拿出一張名片。


    「有興趣的話,明天早上九點整到郊外的神泉重工【shi】維修工廠來。我會事先通知,隻要報出上麵的這個名字就行了。別擔心,我不會對你不利的。」


    「要準時喔。」女性說完後離開盥洗室,隻留下一股菸草的味道。手中紙張的觸感告訴螢橋,剛才發生的事情不是一場夢境。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感到莫名其妙地看向名片。簡約的紙麵上寫著「防衛省技術研究總部 先進技術推動中心 特別技術研究室/室長 知寄蒔繪」。


    *


    翌日,螢橋搭上一小時隻有一班的公車前往郊外。


    由於平時都是使用摩托車移動,讓他覺得搭乘大眾運輸工具超級麻煩。仔細想想,他在學生時代也騎著腳踏車到處跑,跟公車、電車類的運輸工具無緣。遠距離通勤、通學的人都是按照這麽艱困的時間表在行動的嗎?好令人吃驚的忍耐力。要是把自己放在相同的處境下,大概三天就厭煩了吧。


    稀稀落落的車廂內播放著女性聲線的廣告聲,博愛座上有老太太蜷著背脊在打瞌睡。螢橋看著搖搖晃晃的吊環,再次懷疑起自己在做什麽。基地裏的人現在應該正在進行訓練吧?應該正在爭論著新的戰術和戰技吧?幾天前的自己也在他們之中,如今卻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持續著沉默的兜風。這已經超越了困惑,沒有現實感。


    (技術研究總部嗎?)


    他想起女性的頭銜,讓自己在這個時間外出的組織、團體。


    他聽過這個名字,記得是在開發自衛隊各種裝備和武器的部門,過去研發出f-2等新型戰機,現在似乎是在研究抗epcm引信等抗「災」戰使用的裝備。隻不過也有傳聞說,日益激烈的戰事耗掉了武器設備的預算,導致他們的活動有點低迷。實際上,瀏覽網路也沒看見什麽引人注目的新聞,最後公開的資訊是一則去年夏天的技術研討會公告。


    一個衰敗的研究機構找自己做什麽?對方說要給他翅膀和長矛,是打算讓他躲在「災」不會來的安全後方,擔任實驗機的測試飛行員嗎?怎麽可能,他才不會答應。


    而他盡管半信半疑卻還是像這樣繼續坐在公車上,是因為他沒有其他選擇了。要是拒絕了那名女性的請求,自己會二話不說地被轉調到地勤單位去。既然如此,那他寧願死死抓住這個內容有點天馬行空的機會。


    話雖如此,要是對方真的要求他擔任測試飛行員該怎麽辦?要拒絕嗎?但是拒絕之後,等待他的就隻剩下地勤的職位──


    螢橋的思緒飛到九霄雲外,吐出一口粗氣時,廣播報出目的地的站名。他按下下車鈴,不久後公車停了下來。


    螢橋拿起行囊走下車,蟬鳴聲與夏天的熱氣從正麵迎來,耀眼的陽光灑落空蕩蕩的圓環上。生意冷清的自營商店屋簷下有風鈴在搖曳。


    他用手機終端的導航確認工廠的入口。看來朝西邊延伸的行道樹對麵是工廠的廠區,往北走兩分鍾左右的地方有個禁止車輛通行的地圖標示。是這裏吧?


    螢橋擦擦馬上開始滲出汗水的額頭,走上幹線道路。順著狹窄的步道往前走一會兒後,行道樹斷在這裏。一群白色的樸素工廠出現在眼前,警衛室旁的柱子上嵌著「shi(神泉重工)」的金屬大字,辦理完入廠手續的大型拖車正被廣闊的廠區吸進去。


    (好大。)


    這是國內唯二的shi航空部門維修據點。shi是日本航空、太空產業的老字號,也擁有許多軍用機的生產專利。能夠受理從大型噴射客機到f-15j的維修,工廠的規模自然很大。記得小鬆基地的機體應該也是在這裏接受分解維修的,他以前曾經在某次戰前準備會議上見過重工的技術人員。


    螢橋確認一下表。


    時間是上午八點半,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一會兒……算了,畢竟對方要求準時到嘛,考慮到在工廠裏麵的移動時間,他還是


    早點進去吧。


    在警衛室告知了姓名和要拜訪的對象之後,螢橋不經特別確認就拿到了入廠證。警衛指著導覽圖,指示他前往第二維修工廠。


    熱氣在寬廣的柏油路上搖動,由於道路寬敞、建築巨大,走著走著就喪失了距離感,原本以為近在咫尺的工廠,走了半天也不見它靠近多少。即使如此,走了一會兒後,螢橋抵達了目標建築物。他避開出廠的重型設備進入廠內,陽光被遮蔽,冰涼的空氣刺上皮膚。


    (喔!)


    廣大的空間裏停放著一隻隻金屬打造的鳥兒,連直升機、商務噴射機和傾轉旋翼機都有。有些機體的引擎或鼻錐被拆了下來,有些機體則是已經組裝到快要可以發動的狀態了。


    在這種狀況下,螢橋的心中卻是欣喜萬分,機械質感和型態讓他心情高漲。飛機果然很棒!無論是噴射機還是螺旋槳飛機都讓他覺得浪漫,讓他的心雀躍不已。他像個少年似的雙眼閃閃發光時,在裏頭認出了一架熟悉的機影。


    是雙人座的……軍用機吧?沒有水平尾翼,取而代之的是偌大的三角型主翼。前方有前翼,巨大的背鰭上載著形狀複雜的垂直尾翼。


    螢橋被勾起興趣,走近一看,發現這是相當小巧的機體,和「鷹式」比起來明顯小了一號,跟藍色衝擊波飛行表演隊用的t-4練習機一樣或稍微大一點。他歪著頭心想:「這是實驗機型的練習機嗎?」這個外形莫名眼熟。近距耦合三角翼的配置、裝在左右兩邊的箱型進氣口、單發引擎,這難道是──


    (「獅鷲」格裏芬?)


    jas39獅鷲戰鬥機,瑞典空軍的主力戰鬥機,他在航空雜誌和新聞網站上看過好幾次。他沒聽說過日本配備了這款機種,所以這是評估用機還是什麽嗎?就在他仔細端詳的時候,他發現了奇妙的差異──飛行控製麵很大。跟記憶中的模樣相比,襟翼和升降副翼都被加大了,鴨翼前端也彎曲起來,變成像是翼尖小翼的樣子。最奇妙的是駕駛艙,原本應該是聚碳酸酯頂蓋的地方變成好幾層的裝甲板,每片裝甲都被分割成複雜的形狀,往前後展開。


    這家夥是什麽玩意兒?


    螢橋咽下口水,冷不防地感到一股寒意,像是冰塊從背脊滑上來一樣的感覺,又像是被出了鞘的刀刃抵著皮膚的感受。


    他在空中有過好幾次類似的體驗,被「災」繞背的時候、被那個棘手的epcm捕捉到的時候。可是這裏是地麵上,那種玻璃藝品怪物不可能就站在自己的背後。


    什麽鬼東西?


    螢橋轉頭想看清楚那股怪異感的真麵目,然而下一秒,更強烈的困惑襲上心頭。


    一個女孩子站在那裏。


    一個年紀在十三四歲左右,身材纖瘦的少女。深灰色的眼珠子、糖藝般的嘴唇。令人聯想到白色絲絹的肌膚反射著照明的燈光,一身白色鬥篷罩衫、短褲加厚底涼鞋的打扮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頭發,自然地披散下來的一頭長發是淡淡的粉紅色。


    (外國人?)


    是員工家屬嗎?少女睜著一雙玻璃珠般的眼睛開口說:


    「você é meu parceiro?」


    ……


    「啊?」


    「quem irá dar a vontade à minha asa?」


    不是英語也不是日語的奇妙發音。螢橋環顧四周,除了自己以外也沒有其他人影。嗯嗯嗯?她是迷了路在問路嗎?可是洋娃娃般的臉上沒有一絲焦急的神色,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好陰森。就在螢橋開始覺得有點恐怖時,一陣腳步聲接近。


    「嗨,你來啦!」


    一副會吃人的口吻,戴眼鏡穿白袍的女性從直升機旁邊走了過來。是知寄蒔繪,她看起來絲毫不在意少女的存在,抬頭看向「獅鷲」格裏芬。


    「如何?這線條很讓男孩子心動吧?因為時間緊迫胡亂弄了一通,現在還不精細。不過,這也是一種浪漫。」


    白皙的手撫摸著鼻錐罩。


    「比起平貼式天線,還是天線杆比較強吧?有種雜亂無章又長了一堆角的感覺。同樣的,武器也是實驗機或戰時改裝型比較浮誇有味道,我覺得以色列的戰車正是這樣的典型,像是梅卡瓦主力戰車或狗窩重步兵戰車之類的。」


    她投來一道「你覺得呢?」的視線,麵對這種看個人感覺的問題,螢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隻好回以曖昧的點頭後提出心中的疑問。


    「那家夥是什麽東西?基礎看起來像是jas39獅鷲戰鬥機。」


    「這是jas39d,雙人座型david的後期型。是在經過一些迂回曲折之後,由技本從原本使用它的某個南美國家買下來的。因為國產機的子體化不順利嘛,所以就改變方向,試試國外的機體了。」


    「子體化?」


    「d.a.u.g.h.t.e.r,直譯過來是『女兒』,意思是走在fighter前麵的東西,是抗『災』戰用的特殊機種。這家夥能夠突破epcm,讓攻擊命中它們,我們再也不需要依賴抗epcm引信那種幼稚的玩具了,這才是真正有效,對症下藥的抗『災』手段!」


    螢橋倒抽一口氣。


    這種東西開發出來了嗎?自從那些家夥出現以來的十多年間,人類一直沒有對抗它們的有效武器,引進的多種新裝備也隻是將勝率提高幾個百分比而已。現在卻突然有了完整的對抗手段?可以突破epcm了?


    「一般來說,當然不會有這麽好的事情。如果你以為我們的技術已經一舉超越了『災』,那可是天大的誤會。我們依舊還沒理解『災』是什麽東西,epcm是什麽原理。」


    知寄彷佛看穿他的疑問般這麽說,然後左右不對稱地勾起嘴角。


    「好啦,三尉,猜謎的時間到了。在過去的大戰期間,我們無敵皇軍脆弱的戰車沒辦法打穿敵軍的裝甲,但是某一天,無敵皇軍配備了可以在三百公尺的距離下正麵擊破敵人的車輛。你覺得這家夥究竟是什麽東西?不是未來的陸自穿越到過去這種答案喔。」


    「那是……」


    螢橋思索了一會兒後恍然大悟。不會吧?難道是──


    「擄獲的車輛?」


    「沒錯,既然敵人的武器很優秀,那就把它搶回來運用就好。幸好我們的敵人多到爛掉,不愁供給,可以隨心所欲地拿來替換零件或挑撿著用。」


    「那、那這家夥是!」


    螢橋抬頭看向變形的jas39,知寄則是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沒錯,是挪用『災』的零件組合而成的機械奇美拉,正式名稱為jas39d-anm獅鷲格裏芬,是我們要給你的新羽翼。」


    毛孔張開,心跳加速。麵對這意料之外的發展,螢橋的體溫急速上升。新的羽翼、新的座機、能夠與「災」正麵交鋒的手段。他即將得到這種東西嗎?就快不能呼吸了。自己一直不斷追求的東西──可能性就展示在眼前。


    身體開始發起抖來,不是害怕,而是喜悅。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在歡欣鼓舞。可以擊落它們,可以把它們趕回大陸去。藉由我的手,我的機體──我的意誌。


    就在螢橋不發一語,渾身顫抖的時候,知寄縮起下巴,挑起單側的眉毛露出審視的目光。


    「雖然你一副充滿興趣的樣子,不過三尉,你真的有搞清楚狀況嗎?這家夥裏麵裝了『災』的零件喔。也就是說,你要借助可恨的敵人之力來飛上天空。不用說生理上的抗拒了,使用未知技術也會有現實上的風險,你有做好概括承受這一切的覺悟嗎?」


    「當然。」


    螢橋想也不想地回答。他挺起胸膛,繃起神色。


    「隻要能夠打敗它們,我願意承受這點微不足道的麻煩。使用敵人的技術?這豈不是正好嗎?我會把能用上的東西都拿來擊落它們,要我變成狂戰士【berserker】或任何東西都行。我的目的是殲滅『災』,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要求。」


    「這些話不會出爾反爾吧?」


    「不會。」


    「你可以發誓,無論日後發生多麽超乎常識的事態都不會動搖,會跟隨我的計畫嗎?」


    「我發誓。」


    聽到他氣勢十足地斷言,知寄笑逐顏開,一臉滿意地點點頭走到少女旁邊,把雙手放到她纖細的肩膀上說:


    「聽到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喂,格裏芬,太好了呢,你的飛行員接受條件嘍!這下就正式簽訂好搭檔契約了。」


    少女麵無表情地抬頭看向知寄,答道:「está bem.」


    ……


    啥?


    「我說過啦,這架機體上加入了『災』的單元。她就是那個單元,以『災』的『核心』為基礎打造出來的戰鬥人偶,子體jas39d-anm的靈魂,也就是阿尼瑪──格裏芬。」


    什……


    少女往前來到傻眼的自己麵前,客客氣氣地行了一禮。


    「muito prazer.」


    用沒有感情的呆板聲音說。


    「vou me esfor?ar para poder dar uma for?a o quanto antes.」


    「格裏芬,說日語。老是說母語怎麽會進步?」


    知寄一臉傻眼地教訓她,往少女的後腦勺輕敲了一下。


    「抱歉啊,三尉,我剛才也說過了,這家夥之前在南美服役,語言係統被設定為葡萄牙語,我正在指導她改用日語,不過怎麽改也改不過來。來,你可以正常說話吧?重來一次。」


    「bom……」


    「就說了!」


    看著兩人有如喜劇的互動,螢橋心中湧起沸騰的怒氣。這算什麽?開哪門子的玩笑?


    挪用「災」的零件做出了戰鬥機。好吧,但為什麽是女孩子?而且,之前在外國服役所以不會講日語?「要用俄語來思考」(注:電影《火狐狸》中的情節)嗎?太荒謬了!


    就在螢橋覺得「我被耍了嗎?」的瞬間,他心中的激昂倏地消退,相對的,全身上下充斥著難以言喻的空虛。心中的期待有多高落差就有多大,他差點怒吼出來,但用力忍了回去並握緊拳頭,喘著粗氣轉過身去。


    「哦?三尉,你要去哪裏?」


    「回家。沒空陪你玩。」


    「你不是發誓要跟隨我的計畫嗎?」


    「如果是正經的提案,那我的確打算那麽做,但是惡作劇就另當別論了,家家酒你還是找別人玩吧。」


    「家家酒?」


    「帶著小孩子打空戰不是家家酒是什麽?你搭乘過戰鬥機嗎?連我們這種職業飛行員都覺得空中戰鬥機動【acm】的g力很難熬了,這樣的小孩子怎麽可能忍受得了?6g左右鐵定會昏倒。」


    知寄「嗯哼?」了一聲,愉快地揪著少女的耳朵說:


    「被人小看了呢,這家夥何止6g,超過9g、10g也照樣承受給你看。老實說,我反而比較懷疑你的肉體跟不跟得上她呢。唉,雖然飛行員昏倒了,阿尼瑪還是可以接手某些程度的操縱,不過回來之後被地勤人員看到,會非常丟臉喔!我自己是不太想嚐試啦。」


    「……」


    10g?那是資深戰鬥機飛行員也無法承受的領域,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是單純無知嗎?還是想要用誇大的說詞來試探我?看到螢橋擺出不愉快的表情,知寄把下顎抵在少女的腦袋上,白袍下的手臂環住她的脖子說:


    「唉,你不相信也很正常。要是沒有提前得到任何資訊,我大概也會懷疑吧。然而,現實就是這孩子是真的存在,還是作為讓你飛上天空的翅膀。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她已經不能再接受其他飛行員了,要是被你拋棄就得隨即報廢掉。」


    「什麽?」


    知寄「嗯哼~」笑著拿出手機終端,將液晶螢幕拿到他麵前說:


    「畢竟使用了敵人的零件嘛,我們也需要做點安全措施,所以就把搭檔的腦波設置為啟動鑰匙,超過一定的距離她就會暫時停止。她的鑰匙就是你的腦波──也就是說,要是你不在旁邊,格裏芬就無法覺醒,會變成純粹的擺設、垃圾。」


    「啥?」


    我、我的腦波?什麽時候?怎麽弄的?


    白袍底下的肩膀聳了聳。


    「沒什麽,弄到隊員的醫療檔案又不難,我事先取得了你的腦波圖,雖然是剛剛才輸入這家夥的係統裏啦。用這支手機終端按一下,確認你的誓言之後,在雙方的同意之下開始生效。我應該有依法行政喔。」


    「你、你強辭奪理!」


    「隨便你怎麽想。可是你稍微思考一下,我有必要為了整你特地買下外國的戰鬥機、包下shi的工廠,還找來會說葡萄牙語的女孩子嗎?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可是很忙的,才沒空花這麽大的工夫整你這種無趣的男人。」


    「……」


    「你很難搞耶,人類都被來路不明的侵略者攻擊了,現在戰鬥機變成女孩子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


    麵對連珠炮似的遊說,螢橋陷入混亂。以惡作劇而言確實太大費周章了。也不知道她為何要對自己這麽做。所以她說的都是事實嗎?可以打敗「災」的戰鬥機,而少女是戰鬥機的靈魂,這一切都確有其事嗎?


    看到螢橋麵露愁悶之色,知寄點了點頭,挺起上半身後嘟噥一句:「好吧!」


    「就讓你看看證據吧!我在你能夠理解的範圍和簡單易懂的領域內,迅速地展示格裏芬真正的價值給你看,是不是惡作劇就等看過之後再判斷吧。」


    「什麽東西?你要讓她變身成『災』嗎?」


    「不是,畢竟挪用的零件隻有一顆小小的核心而已,沒辦法做到那種違反質量守恒定律的事情,不過可以讓你感受一下與『災』對戰的感覺。」


    知寄投來一記挑釁的眼神,頂著一張左右不對稱的笑臉,推了宛如洋娃娃的少女後背。


    「三尉,要跟她來一場模擬戰對決嗎?」


    一個小時之後,螢橋被打入前所未有的惡夢之中。


    *


    航空自衛隊小鬆基地


    七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


    藍得彷佛要滴下藍色墨水的天空寬廣無垠,白茫茫的光線射入一望無際的視野。氣溫很高,大氣帶來青草與泥土的芬芳,跑道旁的草坪被風拂過,搖曳且颯颯作響,樹葉摩擦的聲音宛如漣漪,一波接著一波。


    睽違數日的基地有如一首田園詩歌,充斥著和平的氛圍。之前的慘敗像是一場夢境,放空腦袋走在裏麵,想必能夠獲得心靈上的洗滌。然而,螢橋心中的憂鬱怎麽樣也揮之不去,他很在意來自周遭的目光,那些充滿好奇的視線不斷刺上他。


    「喂!」


    螢橋忍無可忍地回頭,把塞滿的旅行包放到地上。


    「我應該跟你說過,別跟著我了。」


    玻璃珠般的眼睛回望著他,桃紅色頭發的少女就站在他背後,雙手拿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麵無表情地抬頭看著他。


    以「災」的核心為基礎打造出來的戰鬥人偶,jas39d的靈魂──


    格裏芬。


    「我要幫三尉搬家。」


    宛如機械音的日語響起,工藝品般的臉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


    「要把行李從空自的官舍搬到技本的臨時宿舍,然後整理。」


    螢橋歎了口氣。她從剛才開始就是這樣,無論他拒絕了多少次還是頑固地跟在後麵,一旦無視她就開始擅自整理、打包螢橋的個人物品。離開官舍的時候螢橋還覺得無所謂,隨便她,結果沒想到會這麽引人注目,根本是公開處刑的狀態。螢橋甩了甩頭,瞪過去似的看向她的臉。


    「你聽清楚了,我不需要你幫忙,把那件行李放下,馬上回到技本那群人的身邊,礙事!」


    即使他語氣粗暴地這麽對她說,格裏芬依舊連眉頭也不動一下。


    「這個做不到。」


    「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的搭檔,而且知寄也命令我要盡可能跟你一起行動。」


    「我不記得我承認過這種事。」


    「三尉決定要坐上我,也已經開始進行egg的同步,我不能離開你。根據模擬戰的結果,三尉應該已經確定這不是惡作劇了。」


    令人不快的記憶複蘇,自己昨天在shi維修工廠舉行的模擬實驗中慘敗了。無論是戰鬥機動、空間認知還是準頭,他都遠遠比不上眼前的少女。


    職業飛行員的頂點──作為「鷹式」的駕駛員,他居然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我這十年來的努力到底算什麽?我的經驗就隻有被這種小孩子淩駕在上頭的程度嗎?螢橋氣得想大鬧一場。然而,越是憤怒他越是不得不承認,這家夥不是普通的女孩子。阿尼瑪──用未知技術打造出來的戰鬥人偶。


    不過,這和那個是兩回事。


    「我告訴你,雖然我說過自己不介意利用『災』,但我不打算跟你玩相親相愛的家家酒。對我來說『災』是敵人,是可恨的仇敵。搭檔?少說夢話了,我為什麽要跟敵人交好啊?」


    「可是……」


    「沒有可是!那個……egg同步?有必要的話我晚點會去進行調整,所以你不要再跟過來了,太煩人的話小心我揍你!」


    她沒有回應。螢橋哀號著搶過行李,就在他按住那纖細的肩膀想把她推開的時候──


    一陣笑聲傳來。


    機庫前麵站著兩個身穿飛行服的人影,臉上帶著惡意與輕蔑的表情,靠在牆壁上。是熟悉的麵孔──他們是同一支飛行部隊的「鷹式」駕駛員,自己和中山的同事。


    「還以為你不幹飛行員,被丟到技本去了,結果現在變成小學老師了嗎?看起來很開心嘛,也讓我們加入吧?」


    螢橋瞬間怒火中燒。


    不過對方顯然是在挑釁,這兩個人原本就討厭自己的專斷獨行,想必是來幸災樂禍的,跟著對方起舞隻會讓他們變本加厲。


    深呼吸讓心情冷靜下來,螢橋打算裝做沒聽見,邁步離去。


    「什麽嘛,變得這麽老實。果然是那個嗎?被之前的緊急脫離嚇破膽了嗎?不敢再跟『災』戰鬥了嗎?擺出一副那麽自大的態度,自己一遇到危險居然就腿軟了,丟人現眼!」


    螢橋咬緊了下唇。囉嗦!煩死人了!你們又知道什麽了?我完全打算再打下去,我才沒有放棄。


    一陣更響亮的笑聲傳來。


    「中山也真是可憐,居然為了保護這種人死了,他現在在那邊的世界應該很後悔吧?後悔自己成了超級瘟神的搭檔。」


    「不,人家說不定過得意外地神清氣爽呢。畢竟中山很會做人,跟螢橋不一樣嘛!要是知道自己的犧牲拯救了其他的飛行員,他應該會鬆一口氣吧?慶幸自己順利擊落了『戰友殺手』blythe3──」


    沒等對方把話說完,螢橋就撲上去揍人。同僚的背部撞上牆壁,鋼板被撞凹,發出響亮的撞擊聲。


    「你這混帳!搞什麽!」


    衝動之下的爆發換來幾倍的報複,螢橋每揍一下就會有兩三記反擊往身上招呼。每當拳腳打中、踢中的時候,骨頭就嘎吱作響,肌肉不停顫抖。然而,憤怒遠遠淩駕在疼痛與其他感受上,即使頭發被揪住、皮膚被抓傷,他還是不顧一切地持續失控,宛如野獸般的凶暴充斥在他的身體裏。


    格裏芬一臉慌張地抱住他的腰,他不顧她「別打了!」的製止聲將她揮開。就在他推開想要再度撲上來的她的瞬間,遠處響起一陣怒喝。


    「喂!你們在幹什麽!」


    是長官!前同僚們一看到長官,馬上像脫兔一樣拔腿就跑,大概是怕遭受處分吧。螢橋也反射性地翻身躲進機庫旁,他可不想被那些家夥牽連受罰。他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見腳步聲漸漸遠去。往那邊追過去了嗎?螢橋垂下肩膀,痛覺這才後知後覺地複蘇,全身上下到處都在隱隱作痛,腫起來的手臂轉眼間就變了顏色。


    「三尉。」


    格裏芬跑過來,麵露不安地拿出了手帕。


    「你在流血。」


    「啊?」


    螢橋摸摸太陽穴,黏了一手黏膩的紅色液體。被打破皮了嗎?混帳,又傷在顯眼的地方。


    他咂舌一聲後揮開手帕。


    「沒差,放著不管就會好了。」


    「可是看起來很痛。」


    「你很囉嗦,我說了沒事!」


    剛平息下來的煩躁又重新複蘇。要是這家夥離自己遠一點,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會那麽受到注目。這家夥以為他是因為誰才會被卷入麻煩的啊?還裝出一副好心的模樣來關切,可惡!


    螢橋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不準再跟我說話,光看到你的臉我就滿肚子火。現在對我來說最謝天謝地的事情,就是你馬上滾到隨便哪個地方去,你越早消失我的心情越好!」


    聽到這麽直白的話,格裏芬倒抽了一口氣。雖然依舊麵無表情,卻能夠感受到她強烈的焦急與慌亂,她拉長身體似的抬頭看向螢橋。


    「有哪裏做得不好的話,我可以改。如果三尉不想引人注目,我會努力不要引人注目,所以請讓我待在三尉的身邊,我是三尉的搭檔──」


    「我不認為你是我的搭檔,所以也不打算和你爭論什麽。以上,完畢,沒有爭辯的餘地。」


    「三尉。」


    「掰啦。」


    認為對話到此結束,螢橋轉身離去,無視從背後再度傳來的「三尉。」呼喚聲。


    三步、四步、五步。


    呼喚聲沒有繼續傳來。很好,終於安靜了──就在他這麽心想的瞬間。


    一陣低吼聲響起。


    一陣宛如從地底傳來的低吼,還來不及思考「怎麽回事?」,螢橋的背後就竄過一陣劇烈的衝擊。!


    他大驚之下轉頭一看,桃紅色頭發的少女就在他背後,頭發淩亂且氣勢洶洶。


    他、他被她頭錘了?


    麵對這出乎意料的行動,螢橋的腦袋一片空白。少女張大小巧的鼻孔,毫不掩飾怒氣。


    「eu acho o segundo tee infantile!」


    少女口中爆出尖銳的斥責,空氣為之震蕩,長發劈哩啪啦地產生靜電。


    「eu estou dizendo que se tiver algo errado, vou mudar! e mesmo assim, acho estranho n?o querer ouvir a minha versa!」


    「啊、啊?」


    「o ento do segundo tee n?o tem logica!」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啦!講日語!」


    螢橋提高了嗓門,對方也不甘示弱地加重語氣,情緒激昂得彷佛先前的呆板語調都是假象。螢橋在像機關槍的葡萄牙語洪流攻


    擊下一片混亂,但是又覺得一旦沉默就輸了。強硬迎上對方的視線,持續著無法構成對話的對罵。這時──


    一陣響亮聲響冷不防地降臨。


    是緊急警報,長而尖銳的警笛聲。


    機場各處開始騷動,空氣中多了肅穆之氣,緊張蔓延開來。


    緊急升空──是敵襲?


    螢橋的腦袋一口氣冷卻下來。


    手機終端在響,是自己的手機……不是,是格裏芬的。


    格裏芬一臉嚴肅地接起電話,應了幾聲後抬起頭來,視線遊移了幾下搜索合適的用詞後──


    「知寄打來的。」


    簡短地告知來電者的身分。


    「nakh……從納霍德卡逃出來的船隊發出sos,他們好像在佐渡島近海被『災』抓到了。再這樣下去,不到一個小時就會全軍覆沒。」!


    「小鬆的飛行部隊打算派出警戒待命機前往,不過前陣子的作戰耗損過多,無法全力出擊,即使派出所有能飛的機體也無法護住全部的船隻。」


    警戒機庫的機體伴隨著轟鳴聲開始滑行,維修人員急忙地跑向停機坪。


    「知寄問我們能不能出動。」


    「出動?」


    「她問可不可以讓jas39d-anm獅鷲格裏芬出擊。」


    螢橋啞口無言。


    突然讓新型機參與實戰?去狙擊「災」?太亂來了吧,而且自己還沒有駕駛過實機。雖然昨天的確用模擬器試飛了幾次,不過cg和現實不一樣,他還無法掌握任何一項程式無法呈現的機體習性或特性。就連當初的f-15j,他也是花了幾百個小時才能發揮出最低限度的潛力,這怎麽說都太魯莽了。


    然而,格裏芬無視他的動搖,臉上的表情平靜下來,筆直地凝視著自己。


    「不要緊,我會支援機體控製,三尉隻要專注在戰鬥上就好。跟平常一樣,隻要瞄準敵人攻擊就好。」


    「什麽叫『隻要』……可是,你……」


    「沒時間了。」


    格裏芬的聲音尖銳起來。


    「你不信任我就算了,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是──」


    可是,她的眼神嚴厲起來。


    「如果我們現在不去,就會有生命因此而消失。」


    唔!


    感覺像挨了一記當頭棒喝。像是有人把自己應盡的義務、根本的存在意義直接塞到眼前給他看一樣。他的身體竄過電流,屏住呼吸,後頸上冒出雞皮疙瘩,肌肉緊繃起來。


    他粗喘一聲,看見格裏芬平靜地朝他伸出手,美麗的灰色眼睛裏映照出自己的身影。


    「讓我飛吧,三尉,拜托你。」


    「太慢了!你們在搞什麽!」


    一踏入機庫,怒吼聲劈頭而來。


    知寄倚在近距耦合三角翼的單發機上,白袍上沾滿汙漬,正在對周遭的維修人員下達指令。她爬下登機梯大步走過來,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飛行頭盔袋與g力衣,塞到他們手中。


    「距離對方發出sos已經超過十分鍾了,護衛的俄國船艦正在當誘餌,不過也撐不了多久。再拖拖拉拉下去,等你們抵達的時候就隻剩下重油的油漬了。」


    「敵人的數量呢?」


    「四架。本來想要出動三倍以上的兵力應戰,但是空自能出動的隻有三架sc,怎麽想都處於劣勢。在保全戰力的方針下,也很難期待他們會有積極果敢的戰鬥。事實上,逃難船隊的命運全部托付在我們手上。」


    「……真的可以期待這個家夥嗎?」


    螢橋瞥了格裏芬一眼。


    老實說,他仍然半信半疑,用這種途徑真的可以對抗讓全體人類陷入恐懼的對手嗎?用他熟悉的f-15j出擊還比較能看見成功的可能性。格裏芬一邊套上飛行服,一邊「哼!」地回瞪他一眼。


    「相信科學吧,三尉。人類基於不曾間斷的挑戰與革新,擁有了今日的繁榮,昨天的不可能在今天可以輕而易舉地達成,這就是所謂的技術。跟萊特飛行器比起來,f-15j不就像魔法般的交通工具嗎?這家夥應該會讓你體驗到相同的驚喜。不用擔心,人類的智慧是很偉大的。」


    不,什麽人類的智慧,你們用的不是「災」的技術嗎?


    螢橋難以釋懷地完成飛行前的整裝,把搬家用的旅行袋交給工作人員。


    「格裏芬要出動了!所有人員,確保機體的前進路徑!」


    工作人員回應知寄的聲音,開始收拾工具和機械,拉長的纜線被卷起來堆到牆邊。


    跑到機體旁爬上登機梯,瞥了一眼形狀複雜的前翼並瞧了瞧駕駛艙內部。


    螢橋皺起眉頭,眼前出現的光景讓他很意外。狹小的空間裏排列著兩個座位,前座是熟悉的駕駛席,可以看到操縱杆、節流閥和腳踏板類的設備;後座卻很奇怪,既沒有操控設備也沒有測量儀表,隻有半透明的麵板被裝設在類似扶手的地方。


    (這是什麽?是要怎麽操作?)


    正當螢橋不知所措時,有人從背後推了他一把。跟在他後頭爬上來的格裏芬抬頭看著他說:


    「快點坐進去。」


    「我知道啦!」


    螢橋做好覺悟,滑進前座,確認安全銷已經拔起,再將降落傘背帶一一固定在座椅上。順勢開啟蓄電池之後,螢橋感到疑惑──在模擬器上操作過的地方沒有開關,他沒辦法啟動輔助動力係統。


    「喂,apu的操作──」


    「直接連接。」


    一道光閃過,空氣震動,有某種東西從身體底下飛馳而過。脈動?明明連引擎都還沒有發動啊。


    怦咚、怦咚、怦咚,脈搏越來越強,神經相連,取回五感,這是一種難以想像是機械的異樣感受。然而,接下來發生的現象更加奇異──機體的外殼開始變色了。六角形的光芒宛如將黑白棋的棋子翻麵一樣陸續出現,好似冒出了火焰,奇形怪狀的jsa39d在不知不覺間披上了火紅的戰袍,外裝呈現眩目閃耀的緋紅色。


    鮮紅色的帶翼獅子。


    格裏芬機械似的聲音接著響起。


    「apu啟動,操控係統確認,無線電確認,各項電子儀器,全數設置完成。」


    ──引擎發動。


    與銀鈴般的聲音完全相反,凶猛的引擎聲響徹四方,與方才截然不同的震動撼動腰骨,螢橋連忙戴上氧氣罩打開製氧機,迅速瀏覽並確認螢幕上流過的訊息。


    引擎回轉數、渦輪排氣溫度、油壓,全部ok,測量儀器也沒有問題──ground equipment removed,自動檢測程式下達tai out的許可。


    「關閉座艙罩。」


    頭頂上的裝甲板隨著沉重的機械聲開始活動,金屬頂蓋隔絕光線,打造出一片黑暗。但是在一瞬間之後,周遭的景色再度複活。不隻是頭頂上,也包含前方、側方、背麵到腳下都是。


    「我、我浮起來了!這是什麽情況!」


    「隻是多角度監視器,幫你把外部攝影機的畫麵投影進來而已,請你不要大驚小怪。」


    「……」


    「you have trol.」


    咚地一聲,停機煞車鬆開了,螢橋感覺到節流閥和操縱杆的手感。這是操控ok的意思嗎?他低聲嘟噥著握住操縱杆,控製著方向舵踏板及節流閥讓機體往前進。動了,周遭的維修人員們連忙遠離。


    唉,受不了,順其自然吧。


    「i have trol……知寄技官,聽得到嗎?要出發嘍。」


    『我都等得不耐煩了,趕緊出發吧!我已經跟管製部門說好了,你們的代號是ba


    rbie01。』


    回答一句:「收到。」後,螢橋提高引擎回轉數,機體隨著陽光一躍而出。隔壁機庫的維修人員一臉錯愕地看著這邊,好幾個人表情目瞪口呆地呆站在原地。


    調整波段之後,聽起來略顯不安的基地內部通訊波傳了進來。


    『這裏是小鬆指揮塔,技本的機體準備出發,所有車輛及飛機留在原地待命。重複一次,所有車輛及飛機留在原地待命。移動中的人員──』


    『barbie01, komatsu【小鬆】 ground. do you read me?』


    連接上地麵台,螢橋微調頻率並開始應答。


    「komatsu ground, barbie 01, loud and clear.」


    『roger. tai to runway 06 left, via juliette1.』


    「06 left, tai via juliette1.」


    『tact tower xxx.x.』


    機體從滑行道進入跑道,無線電切換成塔台。


    『barbie01, tower. runway 06 left, cleared for takeoff.』


    「runway 06 left, cleared for takeoff.」


    起飛許可。


    前方沒有任何遮蔽物,螢橋吸入一口氣壓下節流閥,引擎聲變強,機體開始加速,彷佛有巨人的手在背後推動。強烈的g力朝身體襲來,空速表的數字一口氣往上跳,轉眼間超過百節,來到v1(中斷起飛速度)、vr(抬頭速度)。螢橋拉下操縱杆,主翼的升降副翼立起,機首向上抬升。視野上升,大片的青空在眼前展開。


    (上吧!)


    低語彷佛飛翔的咒語,讓機體浮了起來,機翼斬斷重力的桎梏向上抬起,鮮紅色的單發機劃破濃厚的大氣奔向天空。地麵逐漸遠離,背後的城鎮變得如豆子般渺小。


    「三尉,我將目標顯示在螢幕上。」


    隨著格裏芬的聲音,前方的戰術地圖上出現了各式各樣層層疊疊的資訊。


    船隊的現在位置、前進方向、「災」的假想目標都一目了然,事前聽說過的俄國護衛船艦連個影子都沒看見。聽說護衛船主動承擔起誘敵的任務,該不會已經被擊沉了吧?雖然空自的f-15j好像正在緊急趕往支援。


    「太慢了,他們在磨蹭什麽啊!」


    螢橋看著f-15j的標記不斷改變路線,不知道是不是受到epcm的影響,f-15j一直朝著稍微偏離目標海域的方向前進。不行,再這樣下去「災」會先與船隊接觸。


    「隻能靠自己了。」


    提高引擎回轉數,無暇理會往上攀升的燃料消耗量,緊急時大不了叫人派加油機過來。


    劃破雲層、驅散陽光往前推進,為了擋住敵人的去路,螢橋飛往船隊的後方。距離接敵預測地點還有十一海浬、十海浬、九海浬。


    螢橋睜大眼睛搜尋四周,靠雷達影像確認敵人的位置與高度,並且轉動腦袋。


    (有了!)


    海上有三架,看到閃光了!後麵還跟著一架,散發著虹色的光芒往東前進。


    數量很多,對付一架就會被其他架溜過去,必須一擊停止敵人的動作才行。先擊落最前列的機體阻礙編隊的前進路徑,再個別施加攻擊?隻要能設法爭取時間,等到f-15j過來會合……


    拋棄副油箱。


    向右傾斜急降,倒飛著縮短與敵人的間隔。從以往的作戰發展來看,遠距離攻擊靠不住。想要確實地解決敵人,隻能進行可以無視epcm影響的肉搏,中彈或碰撞的風險當然也會增加,不過現在沒辦法管那麽多了。自己是為了什麽才拿到新的羽翼?是為了什麽才重新獲得通往天空的門票?


    然而,開始計算與敵人的相對距離之後,尖銳的電子音馬上響了起來。


    「鎖定。」


    格裏芬的聲音令螢橋出乎意料。自己還沒有操作武器選擇鈕,空對空飛彈的瞄準框卻在不知不覺間與敵機重疊,圈住領頭兩架敵機的框發出紅色的強光。


    「發射吧,打得中。」


    「啥?」


    在這個距離下嗎?正當螢橋目瞪口呆的時候,格裏芬的聲音變得堅定。


    「epcm已修正完畢。我應該說過了,三尉隻要用平常的方式戰鬥就好。」


    「……」


    「不會浪費彈藥的,發射吧。」


    「可是──」


    「快點。」


    好啦!


    螢橋踩下方向舵踏板讓機體側滑,盡量正對著敵機,用大拇指按下操縱杆上的按鈕。


    「fo2。」


    接連兩發,機翼下的飛彈被釋放出去,拖著猛烈的白煙飛向眼下的海洋,目標直指玻璃藝品的機影。


    敵人沒有閃避,大概是瞧不起我方的誘導和瞄準能力,它們徑自維持著隊形往前進。若是按照平時的情況,飛彈會在相差十萬八千裏的方向爆炸,打到它們的隻有零星的碎片,然而──


    領頭的兩架機體突然被彈飛了。


    它們冒出橘色的火焰,變成冒出黑煙的固體。賓果,直接命中!


    「什……」


    難以置信,兩發都命中?而且是一次打中多架機體。


    看不見的盾牌好像失效了,尋常的物理法則和空戰常識感覺又回來了。


    打得贏嗎?可以打贏它們,打贏那些混帳侵略者?


    「三尉,敵人來了。對方正在加速並且上升,後方那一架朝著船隊過去了。」


    存活的機體正在接近,不知道是不是重新評估了我方的威脅性,機頭閃爍著開火的火花,燃燒的鉛彈劃出拋物線的彈道往這邊逼近。


    「唔!」


    我方也選擇祭出機關炮,雙方一邊開炮一邊擦身而過,衝擊波撼動著機體──被繞背了!螢橋隨即傾斜機身打開節流閥,一邊翻轉一邊重新取得高度。敵影在逆光中移動,大幅度回轉後又掉頭往這邊來。


    (這家夥!)


    對方保持在機關炮的射程範圍之外,不遠不近的,是打算爭取時間嗎?它打算拖住自己,掩護另一架「災」機的突進。


    「喂!你會間射嗎?」


    「間射?」


    「間接射擊,鎖定正麵以外的敵人進行攻擊。」


    「我沒試過……可是──」


    空氣緊繃起來。


    「我做。我試試看。」


    「很好,我會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讓那家夥發現,機關炮由我來控製,你專注在飛彈的瞄準上麵,可以吧?」


    「知道了。」


    螢橋在聽到她的回答前傾倒操縱杆,用扭轉般的機動咬住對手的背後。敵機忍不住向下俯衝,然而他沒有緊追上去,而是飛過頭後開始旋轉。螢橋沒有失去高度和速度,等著對手反擊。最後不出所料,「災」從後方底下以銳角機動往上飛了過來。炮擊,火箭撕裂周遭的天空,彈射出來的金屬片匡啷匡啷地打在機體上。還沒,還沒有,再一點,再引過來一點。


    beep。


    「三尉,鎖定!」


    「了解。fo2!」


    發射飛彈,獲得充分位能的長槍把火箭的推力全部灌注到機動能力上。急轉彎,彷佛在空中被抓住似的扭轉前進路徑,尋標器倒轉過來盯上敵人,然後順勢銳角下降,突進。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事態,「災」的閃避慢了一步。它停止炮擊,想要緊急轉彎,但


    此時彈頭已經迫在眼前。


    爆炸──


    機翼被炸飛大半,「災」開始墜落,並接連發生小規模的爆炸,零件在旋轉下墜的狀態下四散。


    「好耶!」


    聽到格裏芬的歡呼,螢橋回以一句:「還沒完呢!」。還剩下最後一架──跟在編隊後方前進的機體,正朝著船隊而去的「災」。他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在哪裏?它在哪裏?它跟船隊的距離是?


    (唔!)


    戰術地圖上的敵機正在逼近目標,雙方路線絕對會撞上,避難船不用十秒就會被納入射程裏。


    從這裏趕過去的話……來不及,船隊會被幹掉。


    (可惡!)


    『tyler1,發現目標,遭遇敵人。』


    耳罩裏傳來熟悉的聲音,是率先出動的警戒待命機的代號。總算追上來了嗎?戰術地圖上出現多個抗epcm引信飛彈,發射位置比平時更遠,是原本絕對無法期待命中的距離。然而,敵機的前進方向馬上抖動了一下,它翻轉機翼,采取了閃避行動。


    (是對我們剛才的攻擊留下了印象嗎?)


    它在提防子體的攻擊,無法區分子體的攻擊與一般飛彈的差異。


    螢橋重新燃起希望。


    很好!


    「格裏芬,後燃!」


    將後燃器開到最大,全力活用寶貴的損耗時間。震耳欲聾的引擎聲與加速的g力接連產生,身體被安全帶緊緊勒住,好像被鉛塊壓住一樣,骨頭和肌肉發出碾壓聲。但專注力不能被打斷,螢橋咬緊牙根,尋找敵人的蹤影。


    「三尉!找到了,十點鍾方向!」


    認出藍天中的異物,正噴出長長的飛機雲再度朝船隊前進,視野下方是幾道船波與幾縷排出的煙氣。隊形參差不齊的避難船各自采取了閃避行動,甲板上處處可見的黑點是行李嗎?還是難民?螢橋感到火大。


    一定要保護他們。這一次絕對不能失去任何一個人!


    咆哮。


    入侵敵人的攻擊路徑,旋轉著從正麵拉近距離。雷達警報響起──是「災」發射了飛彈。對頭射擊,是否要閃避……不閃了!


    「三尉!」


    「沒時間閃躲了!把它打掉!」


    格裏芬發出低吟,啟動尋標器。不是瞄準敵機而是瞄準飛彈,發射。彈頭與彈頭在僅僅數十公尺的前方撞在一起,視野被紅色的火焰覆蓋,然而提升至近乎極限的推進力將機體推往爆炸處的更前方,藍天在被撕開的煙霧另一頭拓展開來,玻璃藝品的全翼機在耀眼陽光的照射下衝了過來。


    「休.想.過.去!」


    將扳機扣到底,在這個距離下也不必瞄準了,機關炮彈以每秒數十發的速度咬破敵人的頭與身體。就在螢橋形同以肉身衝撞般突進,雙方就要撞上的時候,敵人的身影潰散了。敵人從正中央斷成兩節,失去升力,冒著火與煙往海麵散去。


    「……呼!」


    黑煙散去,心跳聲重新傳來。螢橋的雙肩上下起伏,大口喘著粗氣。


    成功了……嗎?


    在沒有造成友方傷亡的情況下,打敗了那些「災」,整整四架。


    沒有真實感,好像在作夢一樣。衝擊太過強烈,導致感覺跟不上。


    我親手,把它們……


    「三尉?」


    格裏芬疑惑地出聲叫他,灰色眼瞳透過後照鏡眨了眨。


    「你怎麽──」


    「真厲害呢!喂!」


    螢橋轉頭大叫,在內心高昂情緒的驅使下提高音量。


    「大獲全勝耶!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事!哈哈哈,簡直不敢相信,真的假的啊!」


    「喔、喔?」


    「幹嘛一臉不知所措?你不也擊落了它們和它們發射的飛彈嗎?真的能打中呢,老實說,我沒想過能做到這種地步──呃。」


    看到嚇傻了的格裏芬,螢橋這才回過神來。


    糟糕,我在熱情個什麽勁?對著一個人偶開心成這樣,太不像話了。這家夥可是「災」耶!剛才發生的一切隻不過是利用敵人的力量打敗了敵人而已,不是什麽值得沾沾自喜的事情。


    螢橋咳了一聲。


    「沒、沒事。既然epcm等級下降了,就向小鬆報告吧。也得叫他們派空中加油機過來才行,照現在這樣下去,我們得緊急降落在某個地方的水麵上了。」


    「roger.」


    沉默充斥在駕駛艙裏,聽著確認機體的電子音,螢橋心中湧起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


    他一時無法理解那是什麽樣的情感,所以感到困惑。由於太久沒感受過這種感情,他需要時間分辨那是什麽情緒。


    然而,沒花多久時間他就明白了。那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而是十二年前每個人都擁有,且視為理所當然的概念、詞匯。


    那是被稱為「希望」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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