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海上空 男鹿半島西方海麵兩百公裏


    一個月後 八月二十一日下午一點


    「格裏芬,報告情況。知道目標的種類和數量嗎?」


    螢橋凝視著耀眼的青空並大喊。風很強,卷雲好似被刷子刷過一樣拉出白色絮線。他們從不久前與awacs斷了通訊,應該是因為epcm比平時更強,連數位資訊鏈路的顯示畫麵都變得怪怪的。


    格裏芬毫不遲疑地答道:


    「方位【vector】300,距離【range】35,高度【angels】:高【high】,製空戰型【fi】2,電子戰型【ew】1,正在接近【hot】。」


    「有電子戰型啊……」


    難怪幹擾會那麽強。連子體都是這個樣子了,其他戰鬥機的情況應該更嚴重吧?地麵上八成已經完全掌握不到自己這些人的動向了。


    格裏芬補充說道:


    「跟那霸的航空部隊遭遇過的是同一型,所以對方應該擁有近距離防禦用的雷射ciws,一般的攻擊無法打敗它。怎麽辦?」


    「這你應該很清楚吧?」


    敵人有一麵盾牌就從兩個方向,有兩麵盾牌就從三個方向進行攻擊──也就是飽和攻擊,一種自古以來,經常用來對付防禦力堅強之對手的手段。話雖如此,隻靠格裏芬的武器肯定不夠。雖然做過模擬實驗,若以毫秒為單位來調整落點,隻要四發飛彈就足夠了,但還是無法精準定位狙擊有如一個點的ciws。


    既然如此,把六發武器全部打出去吧?拉近敵我之間的距離,再用機關炮彈攻擊?


    不。


    「聯絡後方的tyler1、2,把火控連接到barbie01,cloud shooting.」


    「roger.epcm啟動,連接tyler1、2。統合火控set up,開始群控。」


    兩架f-15j從後方接近,由格裏芬領頭,形成三角編隊。熟悉的輪廓有些許微妙的差異,是因為它們到處都增設了掛架與派龍架,每架搭載十六發,兩架共搭載了三十二發飛彈。雖然機動性下降,但對預設的運用方法來說不是問題,因為它們扮演的角色不是戰鬥機,是格裏芬的「彈藥庫」。


    前方螢幕上顯示出可供選擇的武器,1號到6號是格裏芬自帶的飛彈,7號以後是tyler小隊的裝備。


    「我要使用1號到4號、7號到16號、23號到32號。三尉,請給我許可。」


    「沒問題【permission】。但要把製空戰型從第一擊的目標中排除,留著那些家夥,更能限製ciws的射線。」


    「收到。引爆的時機呢?」


    「交給你決定,盡量注意不要讓爆炸氣浪彼此幹擾。」


    「明白。」


    高空中能看見光點,或許是因為多架機體重疊在一起,導致輪廓模糊不清,它們慢悠悠地飄在空中,彷佛平時的快攻是一場假象。


    好幾個瞄準框重疊在那團光點上,告知鎖定的電子音效接二連三地響起。


    「fo2。」


    率先投擲飛彈的是跟在後頭的「鷹式」,有如火箭的大量武器被釋放出去,格裏芬接著又發射四發,總數超過二十支的長槍拖著排放出來的煙霧衝上前去。


    一絲不苟的漂亮陣形,合計火藥量超過三百公斤的大角度爬升在平流層發生變化,噴出的煙霧改變前進路徑,從四麵八方包圍並直指目標。即使有幾發被看不見的雷射光切開,但是勝在數量多,一瞬間之後,爆炸有如煙火倉庫失火一樣接連發生,十幾個火球在高空中迸開。


    「擊落敵機。」


    聽到格裏芬的報告,螢橋隻回了一句:「嗯。」數位資訊鏈路恢複了正常,無線通訊的雜音也變少了。


    awacs慢半拍地告知敵人的位置與情報,聽到「敵方編隊含電子戰型一架,各機務必注意。」的警告,讓螢橋想發笑。沒事了,那家夥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戰局發展順利得彷佛一個月前的苦戰都是假象。這一切都是因為獲得名為子體的新型兵器,因為找到了突破epcm的方法。


    「要擊落剩下的敵人嘍。剛才飛彈用太多,這次要省著點用。格裏芬,兩發搞定它們。」


    「……」


    「喂?」


    「沒事,沒問題。」


    剛才那一瞬間的沉默是因為她在埋頭處理資訊嗎?桃紅色頭發的少女動作遲緩地端正好坐姿,由於不像機載電腦一樣會出現錯誤訊息,所以很難分辨。螢橋責備她說:「你振作點啊!」後握緊操縱杆,盯著失去護衛對象而陷入混亂的敵機。


    awacs的無線通訊告知他:「友機將在七分鍾後抵達。」


    你說七分鍾?


    螢橋輕輕一笑。


    五分鍾就搞定給你看。


    一個月內達成的出擊次數足足超過了兩位數。


    螢橋一開始也對子體特有的操作係統感到一頭霧水,實際出戰五六次之後,逐漸得心應手了起來。簡單來說,就是可以聲控的自動駕駛機。不用在控製台上操作,而是改用語言下達各式各樣的指示、命令。f-15j有款稱為「betty」的警報係統,隻要把子體想成那個的進化版就好了。感覺就像使用女性聲線的警報發布,變成了雙向的指示、確認手段。


    大概是漸漸明白要怎麽掌握距離了,像首次出擊時一樣與格裏芬的衝突也越來越少。說到底,對方是人工智慧,隻要不投入過多的感情就不會起爭執。狀況報告、火控指令、flight assist,在謹守著公事公辦原則的互動過程中,問題的火種勢必也會隨之熄滅。不講情麵、就事論事、平平淡淡。托切割得很徹底所賜,作戰計畫的執行也變得越來越順利。今天的作戰尤其理想,一般的控製台根本不可能以對話的方式修正指令或適當地調整改善。


    返回小鬆基地後,資深的維修人員跑了過來,仰頭看著開啟的駕駛艙慰勞道:


    「辛苦了,看來今天也是大豐收呢!」


    「擊落數字本身沒什麽大不了的,隻不過收拾了一架比較稀有的『災』而已。我等等會遞交戰鬥報告,麻煩你幫忙確認飛彈的設定有沒有問題。」


    「好~還有其他在意的地方嗎?」


    「要左轉的時候一開始會有點卡,說不定是致動器出了問題。」


    「知道了,我會一並研究拆解維修的必要性。」


    解開安全帶後爬下登機梯,當螢橋沉浸在脫掉飛行頭盔的暢快感裏時,頭上傳來一聲呼喚:「三尉。」格裏芬從後座站起身,表情有些糾結地往下看著他。


    「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我有事想找三尉商量。」


    「什麽事?剛才的戰鬥嗎?」


    「不是。」


    「那是機體的事情?」


    「也不是。」


    螢橋歎了一口氣,除了空戰以外,他不想跟這家夥有任何瓜葛。他應該已經說過很多次自己不想跟她裝熟了,她到現在還是沒聽懂嗎?


    「有什麽事就去跟知寄說,晚點進行調整的時候我會問她。」


    「啊……」


    螢橋回絕對方的挽留離開機體,踩著響亮的腳步聲走掉後,維修人員一臉不悅地過來與他並肩而行。


    「喂,你對那麽小的孩子那麽狠心,這樣她很可憐噯。」


    「可憐?」


    螢橋不由得一臉嚴肅地回看對方。狠心?你在說什麽鬼話?


    「那家夥可是『災』耶。」


    「隻是裝了『災』的零件而已吧?聽說基底還是jas39,隻是把機體的演算單位做成人型罷


    了。」


    「就算是這樣,她一樣是人造產物吧?我們沒有道理非得討她歡心不可。」


    「……」


    「她就像是個會講話的語音導航角色,你在開車的時候會隨時隨地去關心導航嗎?問導航:『要不要休息一下?』、『有什麽事情可以隨時告訴我喔!』」


    維修人員搔了搔臉頰,歪著顯然很久沒刮胡子的下顎說:


    「就算跟我說什麽阿尼瑪或子體,我也聽不太懂啦。可能就像你說的一樣,有點想太多了。可是那個孩子又不是cg,也不是綁著線的提線木偶,她不是會自己思考和講話嗎?那我們應該有更合適的方法跟她相處吧?」


    「你受到外表太多影響了。」


    螢橋果斷地打斷對方。他跟其他人之前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如果她就像鐵桶一樣,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音,你會抱持著同樣的想法嗎?如果她頂著一張電視螢幕般的臉,隻會在上麵顯示文字呢?」


    「這個嘛……大概會不太一樣。」


    「看吧,就是這個道理。因為她頂著一副容易引人憐憫的外貌在演戲,你才會有罪惡感,會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在做壞事。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維修人員「唔……」地沉吟,一副難以認同的樣子。


    「你說的或許沒錯。」


    他轉動戴著工程帽的腦袋,瞥了背後的少女一眼。


    「但是從生死與共、把背後交托給彼此一同出擊、一起回歸來看,這已經是夥伴了吧?即使對方是機器人或電腦也一樣。像我這種腦袋簡單的人會忍不住這麽想,很奇怪嗎?」


    「夥伴?」


    螢橋大感意外。


    那家夥嗎?我的夥伴?跟中山一樣?怎麽可能。


    就在螢橋忍不住想抗議的那一瞬間,一陣轟鳴聲響起,噴射引擎的咆哮聲從天而降,有東西以高速降落下來。警戒待命機?可是參與剛才那場戰事的機體應該都已經回到基地了。


    怎麽回事?


    螢橋轉頭看去,目瞪口呆。


    一架棣棠色的機影降落。雙發雙垂直尾翼、截梢三角翼的翼形,那勇猛無比的輪廓正是屬於f-15j的線條。然而,機體的顏色顯然不同於自衛隊機,它的外裝彷佛內含著光源似的,閃閃發光。座艙罩也一樣,材質怎麽看都不像是一般常見的壓克力和聚碳酸酯,而是用好幾層繁複的裝甲板將駕駛艙覆蓋起來。


    (子體!)


    豔陽黃的f-15j發出劇烈的破風聲著陸,略向後仰的機體在空氣阻力下減速,裹著排氣火焰製造出來的熱氣,前輪著地。


    航行燈如紅寶石般閃爍,有疑似是隸屬技本的工作人員來到停下來的機體旁。站在中央那個姿態特別出眾的女性是知寄吧?她正高傲地抬起下巴,望著駕駛艙。不久後,駕駛座的四周噴出蒸汽,座艙罩的裝甲開始一片一片地打開。


    一名長臉的青年出現在陽光底下,將亮眼的頭發完全向後梳,臉上戴著輕便的運動眼鏡。青年從飛機上爬下來,來到知寄的麵前站定並敬禮。


    「北浦三等空尉,於本日抵達小鬆基地報到。」


    「辛苦了,我是技本的知寄。不好意思,緊急召集你過來。你的行李已經送到了,讓工作人員帶你到宿舍吧。」


    「有勞了……伊格兒!」


    青年轉過頭去,另一個人影從駕駛艙裏站了起來。


    那是一名金發的少女。


    宛如寶石的碧眼與柔軟豐潤的嘴唇,白皙的肌膚反射盛夏的陽光。少女搖曳著蓬鬆的卷發,走下飛機,在停機坪上站定。


    青年用下顎示意機體。


    「你不是說雷達的雜音比平常多了0.02%嗎?把檢測結果提交給技官,連同以往的維修報告一起。」


    「收到,我會比對bit的紀錄一並送交。需要打開係統影像嗎?」


    「不用,基本格式已經設定為共享了,隻要遞送可能出現落差的部分就好。」


    「明白。」


    少女麵無表情地回答完後沉默,冷冰冰的表情跟格裏芬一樣,正是阿尼瑪。然而她散發出來的氣質比那位桃紅色頭發的少女更生硬,彷佛是由金屬打造的,完全感覺不到靈魂與感情,沒有生物所擁有的熱量。


    螢橋一瞬間與她對上了視線。


    他身體顫了一下,從綠色的眼睛裏感覺到一股深不見底的虛無,像是被屍體或是假人盯著看一樣。


    「走嘍!」


    自稱為北浦的青年出聲呼喚少女,金發的阿尼瑪眼睛眨也不眨地別開視線,跟在青年背後離去。


    「簡直像機器人一樣,銘印做得太過頭了。」


    女性的聲音在凍結的心裏響起,螢橋回過神來,發現知寄站在自己身旁,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裏目送兩人離去。


    「銘印?」


    聽到他重覆提問,知寄哼了一聲。


    「也叫imprinting,是用在阿尼瑪身上的精神枷鎖。讓她們變成絕對服從人類命令,扼殺感情,抹殺自我,隻為犧牲奉獻而活的存在。」


    「類似安全裝置的東西嗎?」


    「是啊。不過不是安裝在硬體,而是安裝在軟體上。」


    「喔~」


    的確是在利用敵對性質的技術,要是不裝任何製止裝置就太危險了,不能用。像是與自己的egg綁定,或者剛才提到的imprinting。


    不過──


    「該怎麽說呢?她的氣息跟格裏芬不太一樣。」


    「哦?」


    「同樣沒有表情,但格裏芬的感情似乎比較豐富。不對,說不定隻是看起來比較豐富而已,不過我至少可以分辨她的心情好壞,剛才的阿尼瑪則是完全感覺不出來,真的就像程式在說話一樣。」


    「觀察力不錯喔,三尉。」


    知寄加深嘴角的笑意。


    「你的感覺很準,格裏芬確實跟其他阿尼瑪不一樣。因為語言引擎方麵有點不協調,我們的銘印沒有完整地發揮作用,讓她保留了一點感情和自我。表情倒是有那種感覺。」


    「喂!那樣沒問題嗎?」


    那代表安全裝置沒有在運作吧?讓她隨便走動好嗎?螢橋甚至認為現在應該馬上重新進行調整。


    知寄聳了聳肩說:「天曉得。」


    「我們又不知道到底該基於什麽標準判斷有沒有問題。『災』的『核心』是神秘的黑盒子,該不該用外力壓製它,我現在無法做出明確的結論。你怎麽看?如果有人問你:『有一座危險的活火山在你眼前,你應該把它蓋起來?還是鑽幾個孔來排放天然氣?』,你會怎麽回答?」


    誰知道啊!


    「一般不是會先取得這方麵的結論,再把新型武器投入實戰嗎?」


    「哈哈,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們沒時間講道理,隻要派得上用場,就算是完成度隻有七成的武器也要投入實戰。要是這個國家在我們追求十成十的期間被燒成一片焦土,那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對話牛頭不對馬嘴。


    螢橋原本想抨擊她缺乏作為,結果發現自己反而被說教了。他的思緒變得混亂,心情開始焦躁起來。


    (隨便啦。)


    反正技本每天都會進行格裏芬的維護作業,應該也會把銘印不完全的部分一並加入檢查項目裏麵。自己現在才開始介意這件事也沒用。


    「所以?」


    他抬頭看向奇形怪狀的f-15j。


    「這家夥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應該沒有犯下什麽需要送人來頂替我的失誤吧?」


    「這是那霸基地的子體實驗機──f-15dj-anm鷹式伊格兒


    ,比格裏芬早一步公開亮相並且進行實戰測試。測試得到了相當優秀的結果,但不放在我們手邊還是很難進行解析與改良,所以才把它叫過來。意思就是說,技本人手不足是一切的元凶,如果可以把整個基地都用來進行子體的維護和放置研究部隊就好了,但是我們沒辦法這麽做。」


    她單手撫摸著子體的機首。


    「算了,先不說這些小家子氣的事情,總之戰力增加了。北浦三尉是個優秀的人才,據說在原部隊裏曾經一戰擊落三架『災』機。當然了,用的是一般的f-15j。他應該可以成為你強而有力的後盾,你們要好好相處。」


    「是喔。」


    「不要打壓新人喔。」


    「才不會呢!幹嘛突然講這些有的沒的?」


    「出類拔萃的人在成為目光焦點之後,會想要毀掉後進,懷疑自己的寶座會不會被人搶走,自己會不會再次回到原本懷才不遇的時候。」


    「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其實一點也沒差。」


    隻要能夠盡量多擊落一架「災」機就好,因此,達成這個目標的工具是敵人的零件也好,新來的子體也罷,他都不感興趣。就像他以前跟知寄說過的一樣,他會不擇手段,不惜犧牲,把能利用的東西全部拿來利用。


    沒錯,說得極端一點,即使是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


    夜裏,螢橋離開技本的宿舍,前往隊員俱樂部。


    他原本預定要跟維修部隊一起進行格裏芬的設定,但因為要優先接收伊格兒而被取消了。現在沒什麽進行訓練的心情,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體渴望著酒精。


    平日晚上的俱樂部很冷清,螢橋在懷舊金曲的旋律中坐到吧台前麵,點了一杯高球雞尾酒。送來的酒杯擋住燈光,大顆的冰塊發出聲響搖來晃去,喀啦喀啦的冰涼聲音煽動著喉嚨的乾渴。


    螢橋心想:「這麽說起來,我也有好一陣子沒碰酒了。」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處在持續不斷的緊張中,沒有時間大醉一場。即使是現在,他的腦子裏也記著一件事──有什麽情況就得立刻趕到機庫去。


    『有個現象叫金屬疲勞吧?如果一直持續施加力量,再硬的鋼鐵也會輕易斷掉。每次看著螢橋呢,我就覺得你也有同樣的危險,再這樣一股勁地戰鬥下去,總有一天你的心會壞掉。偶爾也該放鬆一下啦。把腦袋放空,或者喝點小酒啊。』


    中山的忠告在腦海中浮現。對了,我當時好像就是坐在這個位子上聽他說這些話的。他就坐在隔壁,拍拍我的肩膀。


    夥伴。


    自己如今已經不在人世的兄弟。


    (讓格裏芬取代他……?)


    怎麽想都沒有真實感。雖然維修部門的大叔那麽說,但實際上,他實在不覺得她能成為像中山一樣的存在。如果那家夥現在就坐在旁邊,拍著他的肩膀叫他:「喝吧喝吧!」的話?如果她頂著一本正經的表情,對他說教的話?怎麽想都很奇怪,反而會讓人很火大。


    (真希望那個大叔不要隨便把夥伴這個詞掛在嘴上。)


    對自己而言,那是特別的詞匯。不僅僅是朋友或同事,而是有如靈魂雙胞胎的存在,絕對不是能夠給認識僅僅一個月的人偶的稱號。


    就在螢橋滿心煩悶地仰頭灌酒的時候,背後響起了開門的聲音。


    「哎呀,螢橋三尉。」


    快活的聲音響起,頭發都向後梳的青年站在門邊。他的眼神明亮,鼻梁高挺,線條俐落的嘴角掛著一抹討人喜歡的笑意,背後跟著一名金發的少女。這是白天在停機坪上見過的麵孔──那霸基地的測試飛行員北浦及阿尼瑪伊格兒。


    北浦很高興地走了過來。


    「真巧,居然在這裏遇到你,我一直想跟你說一次話,畢竟沒有其他跟我們擁有同樣身分的子體飛行員了……啊,不好意思,我是──」


    「北浦三尉對吧。f-15dj-anm的飛行員。」


    他「哎呀!」地瞪大了眼睛。


    「原來你知道啊。」


    「你抵達的時候我正好在停機坪,聽知寄技官說的。聽說你在那霸表現得很出色。」


    「隻是運氣好而已啦。聽說螢橋三尉你累積的擊落數字才驚人呢!還聽說你不斷掌握並運用了新的戰術。」


    北浦聳聳肩,掃視周遭一眼後問:


    「你一個人嗎?」


    「嗯。」


    「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打擾嗎?我想跟你乾一杯,當作打聲招呼。」


    「無妨,我沒關係。」


    北浦在身旁坐下,伊格兒則坐上更旁邊的位子。金發的阿尼瑪依舊像個人體模型一般,一聲不吭。


    「敬我們的勝利。」


    北浦舉起送來的飲料,螢橋覺得對方有點裝模作樣,但還是跟他碰了杯。北浦津津有味地仰頭灌下一口高球雞尾酒。


    「螢橋三尉,你──」


    「叫我螢橋就好,畢竟我們位階相同。」


    「那也叫我北浦就好。螢橋,你平時不帶著阿尼瑪嗎?就算沒有維修行程也可以讓她陪你喝一杯嘛。」


    「讓阿尼瑪陪?陪喝酒嗎?」


    他想都沒想過。


    「那有什麽樂趣?」


    「可以讓她幫忙斟酒啊!姑且不論服務態度,好歹她們外表長這個樣子,在陽盛陰衰的自衛隊裏,也就隻有我們擁有這種特權,可以隨時帶著女人。怎麽能不善加利用呢?」


    「喔。」


    螢橋心裏想著:「是喔。」卻沒辦法產生共鳴,畢竟讓人偶陪酒服侍也隻會感到空虛而已。


    「跟那家夥待在一起隻會讓我想起任務,所以我希望至少在休息時間裏可以一個人放鬆。」


    「嗯,也罷,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嘛。」


    北浦點點頭乾了杯。他喝酒的速度很快,抹抹嘴巴後又點了一杯。


    「是說,這裏的隊員俱樂部真不錯~可以安靜地喝酒,沒有自暴自棄,吵吵鬧鬧的家夥,也沒有鬧事的笨蛋。」


    「?那霸跟這裏不一樣嗎?」


    「那霸那邊可野蠻了!畢竟狀況一天比一天糟糕嘛,地勤和飛行員都累到極點。老實說,及時被技本撈回來我鬆了一口氣,再待下去就要被派去當撤退戰的殿後了。」


    「撤退?」


    怎麽回事?


    北浦一臉意外地挑起眉毛說:


    「你沒聽說嗎?再過不久就要放棄衝繩的日美軍據點了。因為台灣即將失陷,再這樣下去,那霸或嘉手納的機場很可能會三不五時遭到空襲。事實上也已經出現這種徵兆了,我和伊格兒被召回也是因為預期會發生不測。」


    「可是知寄說是因為技本的人手不足啊。」


    「那是台麵上的說法,逐漸把那霸的航空部隊召回本土也是冠上了『維修』的名義。不然你直接把事實公開看看,整個衝繩會馬上陷入恐慌。」


    北浦露出譏諷的笑容。


    醉意倏地退去。衝繩基地是守護日本的基石之一,而那裏即將被放棄──有一麵城牆要倒塌了。事態的嚴重性讓螢橋差點無法呼吸。


    「撤退、撤退、撤退。」


    北浦用歌唱似的口吻說:


    「到處都在打敗仗,可是小鬆這裏不一樣,因為有我們兩個子體駕駛員在,不管來多少『災』都能一架不漏地擋回去。我好期待啊!我覺得我可以繳出驚人的戰果,在技本的支援下導入越來越多新戰術。」


    「……」


    「告訴我吧,你之前經曆過什麽樣的戰鬥?有沒有『鷹式』也能運用的戰技?如果有什麽好用的裝備,我希望知寄技官也幫我裝上,最好是從明天就盡快開始。」


    麵對這麽天真無邪的問題,螢橋感到不解,但還是一一回答他。


    隨著黃湯兩杯、三杯下肚,北浦變得越來越開朗,白皙的臉上漲得通紅,嗓門也越來越大。或許他原本就是個愛笑的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讓他拍著手大笑不止,三十分鍾之後,北浦已經完全醉了。東倒西歪且搖頭晃腦地說:


    「螢橋,你真古板!太認真了吧!」


    他不耐煩地仰頭看向天花板。


    「我們是獲選之人,應該要更享受這樣的情況啊!最強的戰鬥機加上最棒的支援體製,隻要我們想,絕大多數的希望都會被實現,這可是在原部隊裏無法想像的待遇,我們真的很幸運耶!」


    「幸運?」


    「是這樣吧!雖然『鷹式』駕駛員被稱為飛行員的頂點,但是放眼空自也有好幾百個人,沒辦法給誰特別待遇。不過子體飛行員就不一樣了,畢竟隻有我跟你兩個人,能分配到的資源也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我完全沒有用這種角度思考過。」


    「對吧!所以螢橋,你太嚴肅了啦!冷靜地想想看就會明白我們有多麽得天獨厚,也會知道該怎麽享受現在的這種情況。」


    北浦把身旁的少女拉過來,一把摟住她纖細的肩膀,臉上露出下流的笑容。


    「你還沒對自己的阿尼瑪下手嗎?感覺意外地不錯喔,雖然沒有反應這點是美中不足,不過身體卻是貨真價實的。」


    他單手抓住少女的胸部,品味似的把鼻子湊到她纖細的頸項上,指尖玩弄著隆起的頂端。金發的阿尼瑪臉色沒有一絲變化,隻是默然地任他為所欲為。


    「不過你的阿尼瑪年紀太小了,大概不能這樣玩吧。想要的話,我把這家夥借給你吧?隻借一晚的話無妨喔。」


    「……」


    苦味從喉嚨深處湧上來,螢橋開始感到惡心,像被人塞進水溝或是垃圾堆裏一樣。


    他感到難以忍受,從位子上站起來。


    「抱歉,我好像喝多了,今天就先回去了。」


    北浦瞪大了眼睛,一副愣住的樣子。


    「這樣啊,真可惜。下次再慢慢喝吧,我還想跟你多交流交流情報。」


    「嗯。」


    「晚安。」


    「晚安。」


    走到外頭時,夜風迎麵拂來。感謝這冰冷的空氣,螢橋深呼吸,吐出令人不愉快的情緒。


    (那算什麽啊?)


    同為子體飛行員?說我跟那種人渣是同類嗎?饒了我吧。


    螢橋踢飛腳下的石頭,清脆的聲響被夜幕吸收。


    伊格兒任人羞辱的模樣浮現在腦海裏,玻璃珠般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半空中。她當時究竟在想些什麽?不對,她什麽也沒在想吧。她的自我被「銘印」扼殺了,不會擁有特別的感情,也不會感到愉快或不快。既然如此,那自己這個局外人也沒資格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真的是那樣嗎?)


    知寄把imprinting稱為「精神枷鎖」。既然是枷鎖,就不會抹去原有的感情。憤怒、悲傷和憎恨都確實存在,隻是被壓抑了而已。


    如果是這樣就太殘酷了。感覺得到痛苦卻無法尖叫,連逃走或抵抗都不被允許。她們的命運全部取決於駕駛員的良心,假如格裏芬載到北浦那樣的飛行員,平時就會不斷遭受到剛才那樣的對待。


    爛透了。


    螢橋甩掉惡夢般的想像,卻也開始思考自己又是如何。我也不關心那家夥的感受,隻把她當成機載電腦、自動人偶來看待,覺得誰管你有什麽感情?你隻要善盡輔助操縱的責任就好了。


    (要是那家夥真的有「心」……)


    ……


    回過神來,螢橋發現自己正朝著技本的大樓前進。


    他回想起白天的對話,想起格裏芬說:「有事想商量。」她的樣子看起來很煩惱,說不定真的有什麽急事。就聽聽她想說什麽吧。不對,我並不承認阿尼瑪擁有「心」,但還是需要日常的維護,畢竟工具殆忽保養就容易提前耗損。對,這隻是養護工作的一環,純屬任務的範疇。


    來到技本的執務大樓,急就章的臨時工廠中透出明亮的燈火。他通過空無一人的入口來到檢查設備前,值班的技本工作人員一看到他,瞪大了雙眼。


    「螢橋三尉?」


    「不好意思,沒預約就跑來了。我有點事想跟格裏芬說,可以見她嗎?」


    「格裏芬嗎?」


    工作人員回以奇怪的反應,猶疑不決又支支吾吾地尋找合適的用詞。


    察覺到不對勁,螢橋皺起眉頭。


    「怎麽了?她說不想見我嗎?」


    「不是這樣。」


    「那就好,幫我通知一下。」


    「不好意思,三尉,請問您有什麽事呢?」


    螢橋從對方的語氣裏感覺到緊張與戒備,這才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受歡迎,眼前的工作人員對自己抱持著負麵的情緒。


    搞什麽?螢橋一頭霧水地告知來意。


    「格裏芬白天跟我說『有事想商量。』,所以我才抽空過來找她。要是那家夥已經沒事,那就算了。」


    技本的工作人員打量似的看著他,一會兒後鬆了一口氣,轉身說:「我幫您帶路。」


    螢橋沉默地跟著對方走。通過前堂,穿過安全防盜門。進入隔離室之後,螢橋不免開始覺得奇怪。為什麽是在這種地方?她應該沒有安排獨自進行的精密檢查吧?


    「請進。」


    被帶到隔間裏麵之後,螢橋瞠目結舌。


    格裏芬躺在床上,戴著氧氣罩,接著點滴的輸液管陷入昏睡。白皙的臉上沒有血色,心電圖的聲音微弱地響著。


    「這是怎麽回事?」


    質問的聲音很沙啞,見到這預料之外的光景,他的思考跟不上。


    「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這是在抑製egg的失控。」


    技本工作人員的聲音很冰冷。


    「因為她跟三尉分開的時間太長了,egg的振幅超過了臨界值,再這樣下去可能會引起自殘行為,所以我們對她投以鎮靜劑。唉,在沒有解決根本原因的情況下,這隻能作為權宜之計。」


    「為什麽?」


    螢橋用質問的語氣問。


    「我應該有確實陪同這家夥做完調整程序吧?」


    「是啊,所以她不會陷入意識障礙。隻不過跟三尉分開越久,她的egg會變得越不穩定,腦內的雜音會變大,會被難以忍受的痛苦折磨。我猜這個星期尤其嚴重,因為她一直在反覆地發燒和嘔吐。」


    「為什麽我沒聽說過這件事?」


    「是啊,因為格裏芬要求我們別說。」


    對方冷淡地說。


    「她似乎不想造成三尉的負擔,說她自己忍耐過去就好了。畢竟螢橋三尉您說過:『在地麵上別跟我裝熟。』,所以她就傻傻地遵守了,結果成了這副德性。我想我說這些話已經違反了她的意願,不過我還是要故意說給您聽──這下您滿意了嗎?」


    技本的工作人員已經完全不加掩飾他的不悅之情了,想必他之前一直都在忍耐。他厭惡地瞪向螢橋。


    螢橋無法呼吸。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的言行造成了什麽後果,引發了什麽事態。格裏芬在上午的飛行中出現的短暫當機,以及當時叫住他,試圖求救的聲音,全都是因為她已經到達極限,快要沒有時間了。她不想成為我的負擔,但沒辦法繼續強忍下去,所以才來找我商量。而自己單方麵地拒絕了她靠近的步伐。


    「我……」


    宛如喘息的聲音沒辦法繼續說下去。眼前的光景毫不


    留情地粉碎他的所有辯解,少女昏睡的蒼白臉孔暴露在燈光底下。


    *


    早晨的陽光照進檢查室裏。


    格裏芬在刺眼的陽光中眯著眼睛坐起身,滑落的被單底下沒看見點滴的輸液管。氧氣罩也被拿掉了,隻剩下關節上的紗布還昭示著治療過的痕跡。


    她一臉疑惑地環顧四周。意識很清楚,平時感覺到的重壓和痛苦都明顯減輕了,彷佛之前籠罩住整顆腦袋的濾鏡被剝掉了一樣。跟平時相同的景色看起來變得明亮瑰麗。


    「……?」


    她突然在房間門口看見一道人影。強壯的男性坐在鐵椅上,板著一張臉滑著手機終端。他似乎發現格裏芬醒了,一臉嫌棄地挑起眉毛。


    「怎麽,你醒啦?」


    「三尉?」


    是螢橋三尉。格裏芬一時之間搞不清楚這裏是什麽地方,為什麽三尉會在自己的身邊?難道她在機庫裏睡著了嗎?不對──


    「臉色不錯嘛,感覺怎麽樣?還會頭痛嗎?」


    「不會。」


    「這樣啊,剛才技本的技師來做過一輪檢查了。雖然對方說沒什麽大礙,但是你如果有什麽在意的地方就直說,我去叫他過來。」


    「……」


    格裏芬一頭霧水,不過從目前的身體狀況和情況來看,答案隻有一個。她將難以置信的猜想化作疑問,宣之於口。


    「三尉,你一直在這裏陪著我嗎?」


    「嗯。」


    「為什麽?」


    「宿舍隔壁的房間太吵了,我沒辦法專心工作,所以才跑來避難。況且為了跟你一起進行調整,來回往返太浪費時間了。暫時讓我待在這裏,你不必在意我。」


    用指尖滑著手機終端的螢幕,螢橋沉默了一會兒,不久後突然想到似的「啊!」了一聲。


    「這麽說來,你好像吃得很少?聽說你都不吃早餐,有時候還會一天隻吃一餐,難怪會那麽瘦弱。你應該多吃一點,多長點肉。順帶一提,你現在會餓嗎?」


    「還好。」


    「那就來吃早餐吧,我也一起吃。」


    說完後,螢橋拿起腳邊的塑膠袋,毫不客氣地走來,把袋子裏的東西全部倒在床邊桌上。


    「飯團、三明治、炸雞塊,有你不能吃的東西嗎?沒有就隨便選,剩下的我來解決。總之先從好入口的東西開始塞進肚子。身體不舒服這種事情啊,九成都可以靠食物來治好,隻要吃到十二分飽就可以預防絕大多數的疾病了。」


    「……」


    「還有你,簡直是發育不良,所以最好大量補充乳製品。如果喜歡甜的就喝這個優酪乳,胸部會長大。」


    螢橋遞來白色的瓶子,紙包裝上印著「飲用優格」幾個字,變形設計過的牛挺著胸部說:「會長大喔!」


    格裏芬不禁感到難以形容的憤怒,拉起被子蓋住腦袋。


    為了不讓漲紅的臉被看見,她暗暗地抱怨道:


    「……真沒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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