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裝開心。


    假裝寂寞。


    假裝不悲傷。


    根據動物學,動物隻能裝死,相較之下,人類可以「假裝」出各種模樣。


    我想假裝與社會聯係有其必要性,但我認為人生中用上這招的次數有一定次數。就像杯中的水一樣有限,總有一天會喝光。


    在深夜中徘徊的那群老人身上,我見到喝光存量的例子。他們從種種偽裝中得到解放,一直尋找自己的歸屬。出生的故鄉、家人所在之地、安息之處……每個人肯定都有個歸所,因此出於本能不斷尋求。


    假如他們已經步入人生的黃昏,理所當然會在沒有燈光之處迷途。


    燈光是必要的。


    所以我們才會點起小小的燈。


    我想對從遠處眺望這盞燈、側耳傾聽的各位說一句話。


    拜托你們,請不要裝作視而不見——


    1


    我一麵保養長笛,忍不住豎起耳朵。


    這是四所高中聯合練習會中發生的事。各社團輪流提供校舍當作場地,而今天是練習的首日。當橫跨上下午六小時的練習終於結束時,教室逐漸傳來從合奏的緊張感解放出來後,成群女生的閑聊聲。好像有一群麻雀同時啾啾鳴叫。


    吹法國號的男生真的很奇妙。


    一群外校女社員如此主張。就她們所知的範圍內,吹法國號的男生沒有一個身材高大,很多都是中性、有些怯弱又纖細的人。管樂中,剛開始學管樂器的男生一般都會選擇大型樂器。大抵而言都是如此,而她們也會拚命推薦這種選擇。然而當中還是有男生選法國號,好像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麽就有種「我要法國號!」的感覺。法國號是女生也能吹的樂器,選擇這種樂器的男生都不是想用音樂取得勝利的類型。


    ……總覺得頗有道理。


    在這種地方聊到這個話題,是因為今天的聯合練習會中出現一名備受注目的少年。


    教室的門敲響,當事人走進來。


    少說三十位女社員的目光一下子傾注在他身上。這也難怪。他本人對自己不高的身形很介意,但他跟班上總會有一兩位的帥氣男生完全不同層級。即便集女生的視線於一身也不畏不懼,這點實在厲害。一般男生在這種狀況早就眼神亂飄了。我知道原因,忍不住因此陷入複雜的心境。


    他的視線左右掃射,朗誦般說一句:


    「藤咲高中的各位,瘋狂大猩猩馬上就要來了。」


    「什麽,糟了!」外套上綴著胭脂色緞帶的社員連忙準備回去。


    「為什麽在那種地方犯錯!」「看我的指揮、看指揮!」「銅管跟薩克斯風跑哪裏去了!」遠處的教室傳來腦血管快爆掉般的怒吼。那是藤咲高中的指導老師。


    她們一個接著一個逃出教室。


    春太無視擦身而過的那群女生,朝我走來。


    「小千,我們是在另一間教室。」


    「咦,怎麽會!」


    我連忙從椅子上站起,追上到現在都還稱我為「小千」的奇妙童年好友。我叫穗村千夏,他叫上條春太。即使是外貌看起來永遠不乏女生青睞的春太,實際上也跟我煩惱於同樣的痛苦:單戀。不過唯有這家夥我不希望他心想事成,要是成了還得了。


    我跟著春太走過走廊。鈴聲響起,告知傍晚五點到來,窗外滿是雨停後的氣息與餘暉。宛如宣告春季結束,髒汙的櫻花在灰色柏油路上落了滿地。


    在春天的新學期,六名新生加入我們管樂社。


    這下社員共二十三人了。我們集合起包括新生在內,可能有潛力變更樂器的社員。或許是臨陣磨槍,但我們還是勉強找到人選塡補低音號跟單簧管的空缺。拜此之賜,我們才能像現在這樣,正式參加到去年都是靠同情分得到席次的聯合練習會。


    這次的聯合練習會很特別。


    今年度大賽的指定曲是我們的練習曲目。其他三校預定參加a部門,而我們決定隻參加比賽自選曲的b部門,目的是提早體驗強校的分部練習與合奏的臨場感。芹澤留下的建議確實起了作用。


    管樂的水準與力量,等同在前頭領導的指導老師也不為過。事實上,我們在數個月內成長很多,今天也沒扯其他三校的後腿,甚至迫使藤咲高中的猩猩——更正,指導老師強烈意識到草壁老師的指導能力。


    所以我才會樂昏頭。我平常可不會不小心搞錯教室哦,絕對不會。


    春太穿過走廊,他的背影忽然停住,一名熟悉的男生從盡頭走來。他穿著牛仔潮衫,配上靴型牛仔褲。那是我們學校全校集會時必定會看到的熟麵孔。


    他是學生會會長日野原。他有著銳利的眼神以及如獵犬般結實的身體,身高遠超過一百八十公分,連運動社團的強壯社員也不敢輕視他。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穿便服。他為什麽在這裏?


    「三十分。」日野原學長吹著口哨走過。


    我愣楞地望著。他說什麽?


    「……雖然是周日,但我一找學長他就來了。他欠我們一份情。」春太一臉沮喪。


    「喔。」我點頭。


    「社團活動的預算審查就在下周。你知道吧?」


    我知道。對管樂社來說,樂器保養費是長久揮之不去的問題,聯合練習會跟成果發表會也是筆很大的開銷。


    「我們去年幾乎沒繳出什麽成績。」


    是啊。不過全校集會時,我用長笛吹國歌君之代的時候很努力哦,還起勁表演顫音。


    「……所以,我請他今天過來看看。」


    我寒毛直豎,總算把整件事跟那句三十分連結起來。


    「為、為為為為、為什麽會這樣?」我的聲音顫抖。


    「因為我們的弱點暴露了。」


    「弱點?拜托你說得好懂一點!」


    我抓住春太的衣領,用力搖晃他的腦袋。


    「是成島跟馬倫。那兩人就算無意引人注意,還是很突出。我在今天聯合練習會中再次感受到了。」


    管樂要求全體演奏能力,換言之就是協調力。比起獨自演奏出各自的聲音,吹出協調動聽的樂音更重要。這麽說來,各校分開演奏時,成島跟馬倫的樂音都特別出眾,那兩人也反複調整數次,但與其他三校合奏時,就沒出現這種情況。在今天的聯合練習會中,我們清楚察覺到其他社員的基礎能力不足。


    我之前的認知太天真了。我連忙趕往眾人等待的教室。一用力拉開拉門,我就看到大家圍成一個圈,沉默地垂著肩膀。每個人都坐在椅子上。成島跟馬倫最低落。


    得說什麽才行。我深呼吸一次地從迷個中清醒,伸臂環住並排而坐的兩人肩頭。


    「別悶悶不樂了,你們這些努力家。對了,我收集了一瓶『樂天小熊餅幹』的眉毛熊(注:日本謠傳若在樂天小熊餅幹各種圖案的無尾熊餅幹中找到稀少的有眉毛熊,就會得到幸運。),分給你們兩個吧。」


    春太在角落忍笑。


    「……對不起。」


    一道憂鬱消沉的聲音響起,那是以低音長號參加合奏的一年級生後藤。今天她的運舌偏偏頻頻失誤。我趕緊摸摸她的頭。


    「穗村正式演奏時意外穩定。」片桐社長忽然開口。


    「對,我也覺得。不會躁進。」


    「還具有出錯也不會動搖的膽量。」成島催眾人說下去。


    「隻想著忠於樂譜是不行的。」


    「我剛才腦子一片空白,有好幾次落拍。」


    「到了關鍵時刻,能仰賴的還是基礎練習的成果吧。」


    「要不要重來幾次,直到身體記住為止?」


    「先整理一次問題比較好。」


    望著陸陸續續發言的眾人,我將長笛盒緊抱胸前。比起受傷的模樣,我更相信這些高中生無論發生什麽事,複原能力都比大人更強。我胸口一陣熱。


    「沒錯!我們再練習得更多更多吧,好嗎?我會比現在多練習一倍,努力不要扯成島跟馬倫的後腿。如果一倍不夠,我就再更努力一倍;如果社員不夠,我就再去招募。」


    我以前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春太快步走過來,伸手輕輕搭住我的肩膀。


    「一天有三十六小時也不夠你用。即便借助眉毛熊的力量,辦不到就是辦不到。」


    「請不要在我感動時潑冷水!」


    當我掐住春太的脖子,片桐社長帶著歎息的聲音響起。


    「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補充水分的穗村持久力很驚人,不過最令人驚訝的是上條。」


    「是啊,實力高出別人一截。」馬倫冷靜評價。


    我「咦」一聲,鬆手放開春太的脖子。


    「……你什麽時候變成法國號大師了?」我有種被拋下的感覺,打擊太大了。春太一臉滿足地鼻孔大張。


    輕敲敞開拉門的聲音響起,眾人轉過頭。草壁老師站在那裏。根據他的表情與態度,我看得出他剛才一直聽大家說話。我紅了臉。粗魯的模樣被看光光了。


    草壁老師一隻手上拿著影印的樂譜。


    「趁還沒忘記今天的合奏,再練習一次就好,怎麽樣?」


    大家的椅子一響。


    在聯合練習的合奏中,草壁老師沒有拿指揮棒,因為有藤咲高中的大猩猩——更正,指導老師負賣。無論是片桐社長、馬倫還是成島,大家都趕緊準備樂器,後藤領著一年級拿每人的譜架。春太從盒裏取出法國號,臉上帶著聯合練習中並未露出的認真神情,我也連忙準備好長笛。一次就好——既然都這麽說了,草壁老師就不會指揮第二次。即便明白這是避免拖到大家回家時間的考量,我還是一陣緊張。


    我調整譜架位置時,片桐社長向草壁老師說:


    「支撐成島、馬倫跟上條的打擊樂器跟小號陣容太薄弱了。」


    草壁老師默默等他說下去。但社員總是會有極限。


    「我想以一年級為主,讓還可能變更樂器的社員重新決定一種樂器。」


    「這樣會趕不上夏天的大賽。」


    「夏天?那不是隻有今年才有。我們也會著眼於明年夏天,更認真練習。」


    草壁老師正麵注視片桐社長。接著他馬上將臉轉到一旁。「樂器適性怎麽處理?」


    「我想讓社員自己重新決定一次,再請老師評量。」


    草壁老師閉上眼睛微笑。「好啊。」


    「那個……」抱著沉甸甸大號的同年級生小心翼翼地插嘴,「我希望增加更多基礎練習的時間。」


    說著「我也是」的聲音此起彼落。


    「關於這件事,我想明天起為社團活動設下限製。」


    聽到草壁老師平靜的聲音,我把長笛拿離下唇。


    老師剛剛說了什麽……?


    「普門館很重要;但是,往後的人生更重要。」


    我默默睜大眼睛,無法完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連樂譜掉下譜架都沒察覺。成島跟馬倫卻意外冷靜地接受,春太也一樣。


    草壁老師的目光平均掃過所有人身上,接著揚起一隻手。


    「來,我們開始。」


    2


    我在自家的書桌前,陷入沉思。


    聯合練習會首日的衝擊事件至今已經兩周。草壁老師的指示是,二、三年級在期中、期末考的成績順位如果沒有進步,就要縮短平日六點跟周日的練習時間。而正式啟動管樂練習時間是在夏日。我本以為老師會拉著我們的手一直走下去,沒想到不是。我因此手足無措,支撐著腳下的地基仿佛搖晃起來。


    不過隨著日子經過,我的想法產生一點變化。升上二年級後,我決定接受隨之到來的環境變化,那就是升學問題。四月已經舉辦過三方會談,班上也有惦記大學考試的朋友。我們的人生在高中畢業後仍會繼續。確實如此。在此之前,我全心想著普門館,完全沒考慮之後的事。這種單純而罔顧未來的思考似乎被草壁老師看穿了。


    而春太、成島跟馬倫的成績很好,隻有我有點危險。


    他們三人都笑著說還沒思考過未來,但這些年級排名二十名以內的秀才這麽說,對我來說也沒半點說服力。尤其聽到由於家庭因素而獨居便宜公寓、照理說生活過得比我更怠惰的春太這麽說,我心頭一把火起。


    春太總是一臉悠哉地說,期中、期末考甚至大學入學考,有八成隻要讀學校課本就夠了。他教訓我說,「無法自我管理的人才會上健身房,沒辦法自己念書的人才會上補習班」。總覺得他在狡辯,而且這根本是一段與全國認真上補習班的學生為敵的發言。此外,他還對我說教,「小千,你錯就錯在上課抄下板書就滿足了,一定要認真讀課本才行」。他甚至誇口,隻要每天花大約一小時預習跟複習就夠了,還補充說明——但一天也不能鬆懈。


    總而言之,現在僅能仰賴春太提倡的讀書方式。我認真按表操課社團練習清單的同時,還要好好在家念書,給後藤這些學弟妹當榜樣。會讀書又會玩很難,不過一想起獨自出差的的爸爸,這根本沒什麽大不了。


    好,我鼓起幹勁了。


    我把電視、音響跟漫畫都逐出房間。媽媽訝異地瞪大眼睛。這是要表明我的決心。好,上,我要奮戰到底——我停下轉動自動鉛筆。


    呼,念書還是需要喘息。我從抽屜裏拿出某個東西,這是我偶然在爸爸房間壁櫥發現的。我一瞥不可能有任何人在的房間,偷偷戴上耳機。這是一台長年使用的老舊小型收音機。今晚我同樣稍微打開窗戶,調整收音靈敏度。


    我凝視夜空。


    拜托來個人阻止我吧。


    其實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收音機這玩意,而我深陷它的魅力。


    這是一段「側耳傾聽」的舒適時光。跟在手機中聽人說話不同,也跟電視或音響收聽聲音不一樣。今晚我也為了不要漏聽而豎起耳朵。這麽說來,我四周意外沒什麽按下按鈕就馬上啟動的媒體。


    這兩周,我得知藏在這個城市中的秘密——fm羽衣電台。當我不著痕跡地問媽媽時,她遙望遠方,告訴我那是浪費稅金的產物。


    這個電台在十幾年前成立,當時因為製度化,它得以設立在市町村。據媽媽的說法,這起因於當初蔚為話題的地方振興,以及將災害情報傳播到地區的名目;然而,一且開始運作,有些時段隻聽得到浪潮聲,有時又是隻會說英語的美國主持人在主持昭和歌謠特集,因此招來地方居民反感。現在似乎由好事的民營企業接手,勉勉強強經營著。因為幾乎沒播放廣告,想必沒廣告收入,連我這個高中生都擔心收支能否打平。


    今晚我同樣轉到fm羽衣電台。


    想聽的節目馬上要開始了。市內大多人肯定不知道這個有趣得亂七八糟的節目,因為靠自動調頻很難收到fm羽衣電台,我要一點一點轉動旋紐調整頻率數値才聽得到,


    好像怪盜亞森羅蘋在破解保險櫃。一聽到開場主題曲——約翰·科川的「my favourite things」,我心髒就怦怦跳。這個不會準時開始的節目會播很長一段開場主題曲,難道是顧慮到我這種動作慢呑呑的聽眾嗎?應該是我想太多了。我盡情地享受很久愜意的爵士樂。話說回來,我的爵士樂初體驗在何時呢?似乎是我請爸爸用錄影帶播給我看的《湯姆貓與傑利鼠》。我想著傑利鼠在湯姆貓的胡須上彈奏行進低音的畫麵。不久,主題曲從常人


    難以彈奏的即興演奏中淡出,一瞬寂靜後,主持人的聲音響起。


    像從日常被拉到非日常世界中,我非常喜歡這種節目開場法。


    〈……各位聽眾晚安,現在是晚上九點〇八分。今晚我們也要拯救迷惘的羔羊,「七賢者人生諮商」的時間開始了。〉


    我這隻煩惱的羔羊豎起耳朵。主持人有點結巴,但給人一股親切感。這個人今天又忘記自我介紹了。主持人的名字好像叫kaiyu。


    〈首先,我要說明節目主旨。我們的電台連知名藝人的廣播收聽率也不到百分之一,所以每次都要重新說明,真的很麻煩。這個節目,簡單來說,就是聽眾將煩惱傾倒到老而不死的人生前輩身上。可以用明信片寄來煩惱,如果各位聽眾希望,我們也接受電話扣應。但不好意思,我們目前不接受電子郵件聯絡。〉


    在這種時代拒絕電子郵件真不方便。明明收聽率超低,這就像是自斷臂膀。不過收到的明信片意外多,換言之,這節目就是靠我這種奇特聽眾的穩固凝聚力撐起來的。


    〈今天也是現場直播,地點在離電台遙遠的特別錄音室。這裏有七位人生專家,他們在這個節目中稱為賢者。每個人都迫不及待等著登場。請想像七隻吉娃娃發現睽違一周的玩耍對象。親眼目睹這幅景象讓人有點煩燥。〉


    像在噓他一樣,用力拍打榻榻米的聲音響起。


    收音機另一頭究竟出現什麽景象呢?真在意。


    〈今晚就從明信片諮詢開始。這是來自市內某it企業工作、昵稱「失敗者上班族」的投稿。指名的賢者是——人生教祖dj定吉。〉


    kaiyu毫無幹勁的聲音,以及一陣有氣無力的掌聲響起。這個節目每次都會播出dj們莫名其妙的回答,有著地方電台特有的意外驚喜。


    突然,宛如播放事故般的無聲時間開始了。麥克風僅收到微弱的雜音與話聲。


    〈咦?定吉爺爺呢?>〈他說這是睽違兩周的登場,要調整喉嚨狀況,所以去喝奈良的濁酒了。〉〈等等,這可是現場直播,他不是戒酒了嗎?>〈對啊,所以全換成可爾必思了,不用擔心。〉<這很讓人不安!>


    節目甚至讓聽眾也跟著不安。


    <……不好意思。那,麻煩dj定吉了。〉


    〈嗯,盡管問吧 對了,it是什麽?〉


    〈怎麽能在聽到問題前先漏氣。這是i【information(資訊)】·t【teology(科技)】的縮寫,是奠基於時下情報與通訊科技的——〉


    〈什麽的縮寫?麻煩再說得好懂一點。〉


    〈算了,你就當成i【inca(印加)】·t【teikoku(帝國)】的縮寫吧。〉


    kaiyu竟然自暴自棄了。


    〈印加帝國我就知道了,那是認為知識非庶民能擁有的國家吧,聽說還因為這種傲慢的想法而滅亡了?>


    kaiyu暴投般的發言被定吉一擊接殺。這個人難道很強?


    〈沒錯,感謝你分享了發人省思的知識,it大抵上也是類似的東西。接下來讓我們進入諮商內容,「連日加班跟假日上班導致我跟朋友疏遠,也交不到女朋友。我無法過像個人的生活,也對未來感到不安,該怎麽辦才好?」這就是他的煩惱。說起來,像個人的生活是什麽呢?>


    〈就是躺下來就能睡著的生活,如此而已。〉


    令人窒息的沉默流過。這陣沉默感覺像是主持人猶豫著是否該就此打住。


    〈感謝定吉爺爺的回答。失敗者上班族,你還不用擔心哦。哪一天躺下來睡不著的話,再來找我們諮詢吧。那麽,換下一位。〉


    又一陣沉默。


    〈定吉爺爺,你的出場結束了。〉


    〈……我要待在這。〉


    第二次播放事故開始了。


    〈這裏很窄!〉〈那我就站著。〉〈接下來換阿米了!〉〈那我在會比較好。〉〈那就拜托你安靜待著!〉〈我可是dj啊。〉〈以定吉爺爺來說,這個詞的意思是d【dangerous(危險)】j【jijii(老頭)】!〉〈濁酒很甜哦。〉


    kaiyu氣喘籲籲。


    〈……時間緊迫,趕快進入下一位。今晚有人扣應進來諮詢,是市內的高中生。〉


    哦,跟我一樣是高中生呢。不過節目狀況如此險峻,這位同學能在線上等待,這股強大忍耐力真令人尊敬。


    〈昵稱是「沙漠之兔」。啊,沙漠之兔同學,一個月不見了。那延續上一次,由dj阿米來接受諮詢。〉


    我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個昵稱。阿米奶奶登場,我的注意轉到她身上。與定吉不同,她受到溫暖的掌聲歡迎。榻榻米微弱的吱呀聲響起。戀愛教祖dj阿米,她是在上周節目中一把抓住我心的賢者。雖說是戀愛教祖,但她此生的愛隻有丈夫一人。阿米是個感謝著丈夫給予的愛情,慎重揀選言詞的可愛老奶奶。


    kaiyu補充說明:


    〈先複習一下上個月的情況。這位同學跟同社圑的夥伴都喜歡上同一個人,兩人單戀著社團指導老師。他不希望他的情敵兼好友的心受到傷害,但又覺得與其讓老師被搶走,不如把對方大卸八塊。他一直很煩惱這種激情的想法。〉


    原來也有人跟我處境相近。單戀很痛苦,但好朋友就是情敵也很難受。不過大卸八塊這個比喻不會太狠了嗎?阿米發出溫柔的笑聲。


    〈啊……我想起來了,是那位說自己在社會學上不利的同學吧。〉


    在社會學上不利?阿米溫暖的話語持續:


    〈我當時說,這種時候放手才是最好的。就算痛苦,還是要趁年輕的時候摘掉名為後悔的嫩芽。等長大麵臨重要選擇時,當時的決定一定會開出美麗的花朵。〉


    dj阿米太棒了。我稍微調高收音機的音量。


    不久,電話接通了,揚聲器傳出模糊聲音。


    〈晚安,dj阿米。前陣子受您關照了。〉


    這是一道彬彬有禮的聲音。阿米嗬嗬笑起來。


    〈很高興又能聽到你的聲音。〉


    〈我也是。今晚我想報告之後的進展,所以才打電話進來 最後我還是無去接受阿米奶奶的提案。〉


    〈唉呀。〉


    果然還是難以放棄,這就是真正的單戀。我很理解沙漠之兔的心情。


    〈dj阿米,其實我為了讓情敵離我單戀的對象稍微遠一點,提出了要會讀書又會玩的意見,試圖讓成績不好的情敵結束社團活動後馬上回家。我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火了,今晚就是想為這件事懺悔。〉


    〈唉呀呀。〉


    啊哈哈哈!這就是在說我嘛!


    3


    隔天晨練,我一見到春太就踹一腳他的背。春太像表演華麗特技一樣在音樂教室裏滾了數圈,一頭撞上鋼琴腳。


    「大卸八塊?稍微反省一下?」


    確認過音樂教室裏沒有任何人,我用力踩住春太的背。我擁有做出這種製裁的權利,畢竟認真讀書的我太可憐了——呃,雖然我沒有很認真。


    「……小千,對不起。」


    我還不能把腳從這個窩囊廢背上移開。


    「……之前逮到機會跟老師聊天時,老師很在意大家的未來發展……談到就業或升學時,老師有時會露出煩惱的表情,對吧?見到他那個模樣,我就很揪心……所以才一時鬼迷心竅。就結果而言,我促使老師做出這樣的決定,對於這件事我願意道歉。」


    我把腳拿開。在這種時候,春太不會找借口也不會說謊。仔細想想,草壁老師有時確實如此。即便他去年剛上任,並非帶領班級的班導老


    師,他還是認真思考著我們未來必定要踏出的那一步。為了避免我們出差錯,他有時甚至流露出神經質的態度。


    「小千,你明白老師想說的,會讀書又會玩是什麽意思嗎?」


    春太爬起來問。聯合練習會首日到今天為止,我有一段冷靜思考的時間。聽說我們學校的男足社社長總是在社團結束後,趕去上九點的補習。我一開始以為老師指的是這樣,但不是———


    「老師要我們度過不留下任何悔恨的高中生活。無論社團還是讀書,隻要是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無論做什麽都不是浪費時間。」


    「還真是擴大解讀呢。」


    「……不行嗎?」


    「沒什麽不行啊?」


    春太按響琴鍵,確認鋼琴在他一頭撞上後是否需要調音。在學校中,草壁老師負責為鋼琴調音。我曾跟春太一起躲起來偷看老師用調音槌敲著琴鍵,當時社員還隻有五人。


    那架鋼琴沒事吧?我走到音樂教室的窗邊,早晨的風輕輕吹動窗簾與我的頭發。不久,春太一副說「沒問題」似地點頭,我鬆一口氣。


    「……你什麽時候開始聽那個廣播節目的?」


    「剛進高中就聽了。我自己發現的。」


    老跟這家夥望向同一方向的自己真討厭。我發出「哼」一聲,盡力裝出平靜的模樣。


    「這件事最好不要隨便跟別人說。」


    「為什麽?」


    「我覺得關係到節目的存亡。」


    我一臉訝異地沉默著。


    「廣播節目差不多兩年前播出。當時那個叫kaiyu的業餘主持人聚集起多達七位爺爺奶奶,而且現場轉播的地點完全成謎。我出於興趣調查過,但他們好像不在文化會館、安養中心或醫院,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我的目光不經意落在窗戶下的景象。春太的聲音繼續響起:


    「總覺得很像日本民間故事或傳說中的隱蔽小村。」


    「……隱蔽小村?」


    「不能泄露的隱蔽小村。不會造成任何人麻煩,不會傷害任何人,kaiyu跟七賢者就這樣靜靜活在廣播節目中。不知為何,我就是不希望他們被打擾,我也覺得不要隨便散布出去比較好。」


    我一麵聽著春太的話,盯著窗戶下方。一名戴著安全帽的女學生正全力奔跑。她攀上圍牆,跳到另一側。學生會長日野原落後一步地跑了過來,不停東張西望。他似乎在追那個安全帽女。他們在平日一大早搞什麽啊。


    不要扯上關係比較好,本能告訴我。仍曆曆在目的發明社事件浮現在我腦海。我打算拉上窗簾,自然流暢地轉過頭時,日野原學長抬起頭,他在那一刹那跟我四目相交。


    「……小千,你在聽嗎?」春太語帶不滿地道。


    「啊,嗯。」我掩飾住自己的動搖。


    「喂——穗村——」窗戶下傳來惡魔的呼喚。


    「日野原會長?」春太眨眨眼。


    「咦?那不是生物社的雞叫聲嗎?」我裝傻。


    「穗村,你有看到吧?看到了對吧?看——到——了——吧——」窗戶下傳來像小學生一樣的低級反應。


    「果然是日野原會長。」春太跑到窗邊揮手。


    「哦,是上條。你來得正好,我現在過去你們那邊。」


    聽到日野原學長恐怖的聲音,我急急忙忙拿出長笛準備。


    接下來就是晨練了,你懂我的意思嗎,春太?


    日野原學長拉開音樂教室的拉門時,晨練的社員幾乎都到齊了。令人安心的同伴增加了,我放下心。但日野原學長沒禮貌地走進來,搭住片桐社長的肩頭。


    「遇到你正好。雖然有點晚,不過今年度的管樂社預算正式定案了。給我紙筆。」


    一年級將用過的五線譜跟簽字筆遞給他,宛如放在拖盤的獻禮。日野原學長在背麵寫幾個字,塞給片桐社長。他沒有口頭說出預算金額,我想應該是顧慮到一年級生。片桐社長膝蓋一彎,無力趴跪在地。啊——這下完全沒有顧慮可言了。


    成島俯身隔著他的肩膀看到預算,接著歎口氣。到底預算是多少呢?好在意。


    「像不像恐怖電影的預告?」日野原學長問我們感想。


    一年級的後藤踢了日野原學長的小腿一腳,接著躲到我背後。


    她跟日野原學長實在處不來。


    「你們都把我當敵人吧?」


    日野原學長含著淚瞪後藤,同時擅自拉來一張椅子。他打算賴在音樂教室不走。


    「我們等一下就要練習了哦?」我輕聲發牢騷。


    「五分鍾就講完了。這件事具有五分鍾的價値,可以彌補這段時間的損失。」


    「……請問這表示特別預算額度比起去年有大幅提升嗎?」馬倫禮貌地問。


    「不,跟去年一樣。管樂社的成績沒說服力,給予特殊待遇會引人起疑。」


    「你是敵人!」眾人異口同聲。


    「我有說錯嗎?你們才是敵人!」日野原學長惱羞成怒。


    「不好意思,可以繼續說嗎?」春太清亮的聲音響起。


    「我接下來要說一個稍微偏離正道的辦法,你們這些家夥,給我抱著這樣的覺悟豎起耳朵聽清楚。」


    日野原學長壓低聲調,因此大家都側耳傾聽。


    「我個人很想幫管樂社一把。指導老師的能力有品質保證,也湊到不少成員,而我也有點想看看你們日後的活動跟成果。」


    眾人點頭,更努力豎起耳朵。


    「管樂社正式活動從初夏開始。就算是你們這種小社團,也有提高水平的方法。首先,你們很幸運有個優秀的指導老師,所以就算弱小,也可能跟強校一起參加共同訓練、加強集訓,或私下交換情報。」


    「……什麽意思?」我在春太耳邊小聲問。


    「……就是借用指導老師。比起從外部聘請新老師,跟我們合作比較省錢。現在就有好幾所學校征詢草壁老師的意向。」


    我都不知道。


    日野原學長坐到椅子上說:


    「你們還想加強社員能力吧?保養樂器需要錢,出外參加活動需要錢,搬運樂器也需要錢。」


    「隻會說錢、錢、錢,真羅唆。」成島嘟噥。不過被說中問題核心,她口氣無力。


    「嗯?最糟的話,不管錢也無妨哦?反正你們指導老師八成會自掏腰包幫你們籌措哦。」


    又被他說中核心,大家都沮喪起來。


    「國王陛下,差不多要進入正題了。請您說說所謂稍微偏離正道的辦法,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開一下眼界。」


    春太搓著手靠近。這家夥什麽時候失去自尊心的?


    「今年的預算編列中,有個文化社團分配到二十萬圓。順帶一提,去年棒球社拿到三十萬。而那個文化社團謝絕了這筆預算。學校的錢他們一圓也不打算用。」


    眾人一陣嘩然。


    「如果當事人間談好轉移預算,其他社團應該不會有意見吧~我可以當中間人哦~」


    日野原學長唱歌似地嘀嘀咕咕。


    「什麽社團?」我出於興趣問道。


    「地科研究社。」日野原學長回答。


    眾人再度吵嚷起來。你聽過嗎?沒有沒有。平時從沒聽過這個文化社團,似乎也沒繳出什麽了不得的成績,真讓人好奇他們究竟怎麽拿到二十萬圓。


    「……有種可疑感。」當我根據經驗這麽說,與我有同樣經驗的春太跟馬倫也點頭。


    「這件事清清白白,你們就相信我吧。」


    「為什麽你會提供我們這個方案?」成島擦著眼鏡,投去懷疑的目光


    。


    「回到開頭,我對你們的活動跟成果有興趣,想幫你們一把。」


    「反正肯定有交換條件吧?」我噘起唇。


    「當然。」日野原學長恢複嚴肅神情。「你們幫我一個忙,隻要逮住地科研究社的社長,帶到學生會辦公室就行了。那家夥逃跑速度快得嚇人,真傷腦筋。」


    我腦中忽然浮現全力逃跑的安全帽女身影,連忙搖搖頭將景象甩開。


    日野原學長繼續說:


    「但絕對不能動粗。要征得本人的同意,溫和將她帶過來。」


    「我已經發現可疑的部分了!」後藤舉手發言。她還是一樣有精神,沒受到上次聯合練習會的失敗影響,我因此鬆一口氣。


    「好痛!」我在後藤背上一拍。


    「為什麽地科研究社完全不打算用學校的錢呢?為什麽社長要四處逃竄?」


    眾人大大點頭。


    「說明起來很長。」日野原學長拉開袖子,目光落到手表。「……唉呀,已經過五分鍾了。後續等放學再說,你們選一個代表出來。」


    好幾隻手從我背後用力推。什麽?怎麽回事?我不經意一看,片桐社長已經搓著手走向日野原學長。


    「向您獻上我們社裏的活力少女。」


    「為什麽我非得跟戴著安全帽的變態玩你追我跑不可!」


    後藤訝意地轉頭看我。「學姐,你見過那個人了嗎?」她閃閃發光的眼眸看過來。


    「沒見過沒見過沒見過,我絕對沒見過!」


    曰野原學長從椅子上起身,露出一口白牙地搭住我的肩膀。


    「又是你啊,幹脆繳械吧。」


    「可是人家很忙。」


    「啊?說什麽很忙,那是時間多到用不完的愚蠢大人才會說的台詞。」


    我淚眼汪汪地捏住日野原學長的鼻子。


    「給我向全國的爸爸道歉!」


    無視哼哼叫的日野原學長,片桐社長扯著我的手臂離開眾人身邊。


    「穗村,你能不能在這緊要關頭為管樂社貢獻一臂之力呢?」


    「什麽啦,你這背叛者。」


    「講得好像我死要錢一樣……的確,錢或許必要,但我也知道錢不是一切。錢、錢、錢,要我們這種高中生被錢耍得團團轉,我可敬謝不敏。隻不過是錢的問題,總有辦法解決。隻不過是錢的問題,混帳,隻不過是錢的問題……」


    我知道了啦,知道了。


    「比起這個,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片桐社長突然壓低聲音。「你打算自己一個人找打工吧。」


    我陷入沉默,目光轉向聚集在角落的一年級社員。其中一名女生剛開始學小號。並非每個社員的家庭環境都像我一樣,能得到長笛當慶祝入學的禮物。她在沉眠於音樂準備室的樂器中一陣翻找,總算找到久經使用的小號,可是樂器當時又髒又難聞。她每天擦得幹幹淨淨,反複調音,珍而重之地吹奏著。要是送去專賣店,肯定能請人打理得更美觀,壞掉的部分也能全部修好,她一定會更珍愛它。打工這個手段或許不好,但我想用自己做得到的方法幫助她。


    我們需要錢。


    「好啦。」我小聲嘀咕地加上一個條件,「基礎練習已經完美無缺的那家夥也要一起來。」


    我指向籠罩在音樂教室的晨光中,貓一般眯起眼睛悠悠哉哉的春太。


    第二節下課。


    換教室的途中,我發現一台打火機大小的收音機掉在走廊上,仔細一看上頭的耳機是鬆開的。我一陣沉吟地撿起。這是一台迷你收音機,跟爸爸的小型收音機比起來,感覺相差一個世代。電源開著,看起來像哪個人匆忙中弄掉的。收音機頻率是77.4mhz……無名氏頻率(注:此為文字遊戲。774的日文讀音是「nanashi」,音同無名氏的「nanashi」。)。


    我立刻戴上耳機聽。


    沙沙、沙沙沙沙,聽起來自遠方的浪潮與風聲響起。不出所料,正是fm羽衣電台。我居住的市內有一個著名海岸,很久以前,傳說一名天女在那裏被奪走羽衣。不知道是否因為沒有預算,還是我無法想像的崇高理由,這個電台有時會在白天即時轉播市內景點的喧囂聲。他們是將這當成大自然演奏的心靈音樂呢,還是浪費訊號呢?我懷著八成是後者的心思地漫不經心聽著,突然,浪潮另一頭傳來熟悉的說話聲。


    〈阿安(注:一九八二年的電影《蒲田進行曲》的角色,演員安次為了崇拜的大哥銀次郎,奮不顧身演出勤王誌士被阿銀飾演的新選組副長土方歲三砍落樓梯的危險戲碼。)!快爬上來,手腳並用地爬上來。你是中途倒下的勤王誌士啊!〉


    〈佐清爺爺,請你安靜。現在我不是阿安,你也不是阿銀。為什麽要妨礙我錄製海浪聲呢?〉


    〈阿安的使命是從樓梯上摔落,也是阿安的終點!〉


    〈請你聽人說話。〉


    這是kaiyu跟dj佐清的聲音。


    我記得這位是前舞台劇演員,他是七賢者中最癡呆的爺爺。


    〈節目還沒開始嗎?〉〈所以我才不想帶你來啊!〉〈你難道看不到浮現在我背後「孤獨」的「孤」字嗎?〉〈拜托你靜靜坐著!〉


    為什麽白天就聽得到他們的聲音?


    我很想繼續聽這場混亂談話的後續,不過下一節課的上課鍾聲響了。


    放學時刻到來。


    在昏暗的視聽教室中,日野原學長興高采烈地準備投影機。


    我跟春太端坐在椅上望著銀幕,日野原學長拿著教鞭站在講台上。這幅景象讓我有種似曾相識感。銀幕上跳出圖片,那是一張戴著安全帽的女學生正麵照片,安全帽上裝著小小頭燈。也許是用手機拍的,畫質很糟。


    日野原學長念出手邊厚厚一疊資料……


    「她的名字是麻生美裏,就讀二年d班,地科研究社的社長。社員人數隻有八人,但跟發明社不同,他們圑結得要命。順帶一提,她是問題學生,名列學生會執行部管理的黑名單。去年拆除部分舊校舍的前一天,她假借實習的名義半夜潛入,讓自己的社員練習如何挖掘。他們差點因為損毀器物遭到檢舉,最後靠學生會的力量壓下這件事。你就把她想成跟戲劇社的名越,以及發明社的萩本兄弟同類。」


    我從椅子上站起,嘴巴一張一闔,鼻息急促。麻煩告訴我這件事哪裏清清白白了。


    「她是個美人呢。」


    春太輕聲說。他不是以異性的角度,而是宛如望著做工精美的工藝品。他的口吻簡潔斷定。春太沒發現自己這種說話方式總是讓我冷汗直流。


    我再度端詳麻生的照片。她有著黑長發、小巧的臉蛋、如娃娃般端正的五官,以及雪白的肌膚。安全帽很礙眼,不過她確實是美女。


    日野原學長讀出資料:


    「我大略說明,首先從地科研究社的活動開始。一般來說,這是探索天文、氣候、地質這三個分野知識的社團,具體活動分別是天文觀測、天氣預測跟采集礦物。但麻生去年入學時,地科研究社已經麵臨廢社的危機。」


    「而麻生一手重建起來了。」


    我應聲。從這段話的走向來想,當然是這樣。


    「沒錯。她這人有趣的地方在於,她隻專注一個分野,那就是地質活動,同時又僅限地質活動中一個類別,那就是很有高中生風格、引人好奇的『寶石挖掘』。挖掘寶石以外的事,她都沒有興趣。順帶一提,他們的社辦就在發明社旁邊,拉門上貼著『隻有寶石不會說謊』的告示。那裏很有意思,你們下次要不要到那邊玩玩?」


    話題轉向奇怪的方向了。她究竟是從哪個世界來的寶物獵人,


    為什麽我身邊緊集這麽多腦子怪怪的人呢,難道我是磁鐵?


    「日本挖掘得到寶石嗎?」春太發問。


    「其實很多種類都采得到,但數量稀少。說到底,日本私有地很多,挖掘本身就有限製。要是被發現擅自入侵,問題可就不隻是被罵,還是犯罪。」


    「我開始感興趣了。」春太坐正。「那麽,去年麻生率領的地科研究社繳出什麽樣的成績單呢?」


    「你們務必記著,麻生的優點之一就是『選擇與專注』。他們的作為是如此,交出的成果也是如此。他們去年擔任助手,和縣立大學地科研究社的地質組同行。」


    「……縣立大學的地科研究社?去年上過報吧。」春太有了反應。


    「上條,你腦袋轉得真快。」日野原學長嘴角一揚。


    「你會看報紙?」


    我不禁看向春太。此時,日野原學長用教鞭敲了敲銀幕。


    「現在就由我這個溫柔又備受仰慕的學生會長為你們做簡單易懂地說明。去年一年間,縣立大學地科研究社的地質組采取了奇妙的行動。」


    「……奇妙的行動?」、


    「對。一般地質組的活動是地質調査。地質調査就是走訪各地挖掘跟采集,你們就想像在有地層出露的懸崖拿著錘子敲打的畫麵吧。」


    我在腦中想像出這個畫麵地點頭。


    「在他們的地質調查之旅中,高中生的麻生他們也同行了。不覺得哪裏不對嗎?」


    哪裏不對……學校的錢他們一圓也不打算用!我想起日野原學長的話。


    「錢的問題。調査要錢吧?他們怎麽籌到的?」我問。


    「沒錯,正是這個問題。」


    「也對,電車費跟住宿費應該也不可小覷。」


    「當然,麻生他們一圓也沒花,頂多花了自己做便當的費用。他們用自己的力量,改變了活動。那一年,縣立大學地科研究社的地質班在活動中加入市內的徒步走訪之旅。我先說好,市內可沒有能夠挖掘礦石的地層。」


    我疑惑地側過頭。


    「百貨公司的地板或牆壁的花崗岩中,有時也會混雜著菊石化石,對吧?你們可以想像他們就是在找這種東西。他們走訪有紀念碑的公園、設施廢墟,徹底確認過每樣花崗岩二次加工物、建材跟展示品。」


    日野原學長切換銀幕上的影像,一張剪報跳出來。他念出那則報導:


    「一般來說,花崗岩中的礦物顆粒約隻有數公厘到數公分,含有比這更大的花崗岩就叫『花崗偉晶岩』。有些花崗岩中間會存在空洞,內含美麗的水晶、石榴石或黃玉結晶。縣立大學的地科研究社深入調査從明治時代初期開始,在市內流通的『花崗偉晶岩』,紀錄。經過他們鍥而不舍的調査,他們從已關閉的鄉土資料館廢棄展示品中挖掘到四公分見方的彩虹榴石,達成一大壯舉。」


    彩虹榴石……我屏息傾聽。這聽起來好厲害。


    日野原學長的目光移向手邊資料,他繼續說:


    「他們的壯舉獲全國發行的報紙報導,同時也在電視上播出。拜此之賜,縣立大學的地科研究社受到肯定。但是高中生的麻生他們在背後推動這些大學生。他們細分了市內花崗偉晶岩的流通途徑與時期,並且將挖掘到彩虹榴石的可能性及根據整理成多達一百二十頁的報告,提供給縣立大學的地科研究社。不隻這份資料,他們以自己雙腳與耳朵得到的情報及證據,連我這個外行人也看得出內容可信度多高。」


    我睜大眼睛,深深吸一口氣。


    銀幕上再度秀出麻生的照片。我看了好幾眼,困惑地歪過頭。


    「她是……天才嗎?」


    「你沒搞懂啊,穗村。」


    我噘起唇。


    「麻生他們認真思考過身為高中生的自己能做什麽。他們為了與大學生平起平坐,不是努力學習專門地質學,而是市內曆史。市內曆史並非從資料得知,而是來自活在那個時代並生活至今的人們口述。他們一定深入尋訪過石材加工業者、學校關係人士(因為有紀念碑)、老人的住處。奈良縣吉野郡的天川村附近挖掘得到花崗偉晶岩,他們八成追溯過往資料,一心追查那裏的流通紀錄。可以成功挖掘出來,這項壯舉並非偶然。」


    默默傾聽的我傻住了,有種自己變成笨蛋高中生的感覺。最後,我還是動用所剩無幾的自尊心舉起手。


    「怎麽了,穗村?」


    「……我不懂,你有個重要的地方漏掉沒講。」


    「哪裏漏掉了?」


    「明明有這麽大的貢獻,我卻從沒在全校典禮看過地科研究社拿到表揚獎狀。」


    「對啊對啊。」春太也附和。「報紙也沒刊登。麻生那些地科研究社成員的活躍大概完全沒有公諸於眾,管樂社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這個社團。」


    「你是說這個啊,看來我應該先說明才對。功勞全讓給大學了,完全沒公開他們的協助。」


    「啥?」我伸長脖子哀嚎。「太可惜了。」


    「是啊。不過多虧他們去年的活躍,縣立大學的推甄名額增加一名。校長直接下達指示撥給他們二十萬的特別月預算額度,這在公立學校是特例中的特例,不過其實還有其他理由。」


    「其他理由?」我重複他的話。


    「對。麻生他們回絕了這筆特別預算。我敢斷言,他們毫無疑問絕對不會動用這筆錢。他們是會把跟學校拿到的錢馬上放進攪拌機打碎的人,對學校厭惡至極——比起厭惡至極,更正確來說是痛恨至極。他們不與其他社團交流,也不在班上交朋友,出席日數勉強拿得到學分。」


    感覺哪裏有矛盾。日野原學長似乎從我的表情察覺到我的心思。


    「穗村,這個世界上就是有做到這種程度,卻還是會來上學的學生。」


    他好像在打啞謎。


    我看向身旁的春太,他雙手在後腦杓交握地望著銀幕。我嚇了一跳,因為他若有所思地投去認真、甚至可說過於熱烈的眼神。為什麽?


    不久,春太一臉局促地開口:


    「學長,差不多可以告訴我們,麻生率領的夢幻隊伍真麵目吧?」


    「上條也隱約察覺到了?畢竟你有一段時期差點變成那樣。」


    「算是吧……」他語帶含糊。


    怎麽回事?僅有我一個人搞不清楚狀況。


    「反正你們遲早會知道。在奇怪的閑話傳入你們耳裏前,我就親口明說吧。」


    日野原學長停下約兩次呼吸的空檔,接著告訴我們:


    「地科研究社是前家裏蹲學生形成的集團。麻生自己在國中三年間上課日不到三個月。地科研究社是麻生建立的避難所——也是療養區。」


    「我不知道麻生發生過什麽事,但她一進入這所學校就成立地科研究社。接著她說服七位家裏蹲學生,用參加社團的形式讓他們重新到校上課。隻有一位男學生,麻生無法說服,他很遺憾地留級了。不過她還是做到生輔老師做不到的事。」


    我好像明白她受校長另眼相待的理由了。


    「……不好意思,」我放低姿態問,「請問她怎麽說服家裏蹲學生的?我將來預定要當媽媽,希望學長告訴我當參考……」


    日野原學長將銀幕上的影像切換成麻生的照片。


    「用這副美貌。」接著他用教鞭指向我。


    「她直接闖到家裏,麵對麵告訴他們『我無論如何都需要你的力量』。」


    我偷看春太。你怎麽想?春太深深點頭。咦?這樣也行?


    「穗村,這在好萊塢電影或動畫的世界中,是經典的故事模式哦。」


    「啥?」


    「你是勇者的後代,被選來拯救世界。以麻生的美貌,就算對方是女生也能起作用。上條,你不覺得嗎?」


    「我大受感動,簡直有個改變平凡日常的女神降臨了。」


    我聽不懂。春太的嘴角忽然浮現笑意。


    「不過麻生確實為自己的話負起責任了吧?」


    「是啊。她對他們說出自己偉大的夢想,以及實現夢想的詳細計劃。他們分享同樣目標,分工合作。這就是重點,這些人長久煩惱著自己不被世界需要,因此這項目標萬分重要。你可以看看地科研究社的社辦,很驚人哦。社員將家裏電腦全搬到社辦,裏頭滿是電線,看起來就像竹籠蕎麥。」


    偉大夢想……「他們的夢想是什麽?」我抱著坦率的心情問。


    「第一年是挖掘彩虹榴石。」


    「等等,功勞不是全讓給大學了嗎?」


    「如果你是說功勞跟名聲,結果是這樣沒錯。」


    我默默屏住氣息。


    「公開的結晶有四公分見方,但麻生留下一顆六公分見方的結晶。她給我看過一次,那是一顆會讓人發出『哇』一聲驚歎的美麗彩虹礦石。」


    「留著做什麽?」雖然不願出口,但我還是想問:「為了錢?」


    「不是為了錢,而是得到成功的體驗。一般高中生做不到的事,他們卻達成了。挖到彩虹榴石的那天,地科研究社社辦傳出的哭聲沒有停止過。聽說麻生將礦石放進時空膠囊,埋到校園的某處。他們約好幾十年後要再相見。」


    我濕了眼眶。


    「……她是女神。」


    「她戴著安全帽有什麽理由嗎?」春太問。


    「聽說是用來切換日常與非日常的開關,她也說這樣就不會有輕浮的男人接近,很方便。她對談情說愛完全沒興趣,戀愛思考回路也是零。這也是她受到社員支持的理由。」


    「因為讓人幻滅的要素之一就是戀愛呢……」


    春太深有同感地回應,我瞪大眼睛心想,你竟然好意思說這種話?


    「為什麽麻生要到處躲日野原學長,而我們又非得把她帶到學生會辦公室不可?她明明就可以更抬頭挺胸、光明正大一點。」


    「重點就在這裏。麻生他們今年原本也要跟縣立大學的地科研究社一起行動,畢竟他們還是需要大學生的知識、經驗與挖掘技術。他們已經查明市內藏有另一種超越彩虹榴石的礦石,當然備受期待。然而,麻生他們中途下車了。大學再三聯絡,他們卻回一封冷淡的信。我也收到副本,現在我用投影機放出來。」


    【是的,那個已經找到了,不過我要假裝沒找到。謹此】


    「他們跟大學本來就沒簽什麽契約,隻有口頭約定的誌工關係。大學不僅顧慮到他們高中生的立場,也想知道背後原因。他們表示透過第三者來處理也沒關係,所以這件事就落到我這個學生代表的頭上。受不了,這讓我窺見肮髒大人特權世界的黑暗麵。」


    我也窺見學生代表任意使喚一般學生的肮髒計劃了。


    「因此就算管樂社社員總動員跟她玩捉迷藏也無妨,你們拉攏麻生,把她帶到學生會辦公室。至於預算轉讓的問題,我會以雙方同意的形式幫你們處理好。」


    我縮起肩膀,低下頭嘀咕道:


    「聽完這些話,我開始覺得不好意思請他們轉讓預算了……」


    「啥?那筆錢要是沒有人用掉,他們可會折成紙飛機從校舍頂樓射出去。」


    我的喉頭深處發出哀號。


    「今年他們預定挖掘什麽礦石?」春太突然想到似地問。


    「黃晶,天然的藍黃晶。」


    日野原學長的視線投向窗簾縫隙溜進來的暗紅陽光。


    「——別名落日寶石。」


    4


    我回到家後決定晚點吃晚餐,快步跑上樓梯衝進臥室。


    我從書桌抽屜拿出小型收音機。現在是晚上九點十分。我順路拜訪了成島家,回家時間晚很多。我稍微打開窗戶,拉出天線,將頻率轉到fm羽衣電台。手動真令人不耐煩。


    〈……進入「七賢者人生諮商」前,首先是每周二的慣例蓋台時間。今晚延續上周內容,由dj佐清登場來分享自創童話。接下來他要朗讀「龜兔賽跑」數十年後的故事。〉


    趕上了,dj佐清正按慣例開始朗讀童話。


    這是名為「kaiyu創作故事」的複健,今晚dj佐清也要挑戰舌頭不打結地念完故事。要是他舌頭打結,後續就要等下周再繼續。不愧是前舞台劇演員,他的朗讀相當有磁性。加油啊,dj佐清。


    電台播出主題曲「真羨慕人類」(注:已停播的節目「漫畫日本童話」的片尾曲。)的旋律。


    真羨慕~真羨慕~真羨慕人類啊~


    〈……贏得比賽的烏龜將獎金當成本錢投資外資,踏實擴張不動產業,變成大富豪。而它以比賽為本寫下的自傳《專心☆致誌》刷新熱銷紀錄,它自己則成了動物界的重要人物,更進入政壇,站到有權實施「今年內解散十二生肖!」這項公約的位置;另一方麵,敗在烏龜手下,兔子在動物界失去信用,遭動物郵局解雇後失蹤。它拋下的妻子白天在便當店工作,晚上在「粉紅兔歌舞廳」兼差以養大孩子。時光流逝,又要再度舉辦「龜兔賽跑」。烏龜的孫子開著特別訂製的卡麥羅跑車來到起跑線,據傳當過傭兵的兔子孫子則不見身影。此時,特別訂製的卡麥羅車窗上突然出現彈孔。烏龜孫子迅速升起防彈玻璃,它看著從觀眾席屋頂狙擊的兔子孫子,大聲放話:


    「剛才那是起跑的信號嗎?」


    兔子孫子不知道賽跑會場是烏龜財團的私有地,它點起一根雪茄,颯爽地跳傘降落——〉


    dj佐清朗誦到兔子孫子被特製卡麥羅撞飛的情節時,他的舌頭打結了。咦?兔子孫子的安危呢?dj佐清的聲音無情淡出,主持人的聲音響起。


    〈——dj佐清的蓋台時間比上周長兩分鍾,這次是四分三十二秒。能夠播放愉快的複健片段,也是多虧各位聽眾寬宏的體諒之心。那接下來就按日前所說,從dj定吉的搶婚故事開始吧。〉


    人生教祖定吉竟然搶婚……他這種激烈的活法讓我一陣暈眩。現在已經不是讀書的時候了,我振作精神調高收音機音量。


    〈定吉爺爺,新娘穿著白無垢坐在人力車上,一路由街燈領路又伴著媒人與親戚,她那身姿搖曳的光景,宛如像狐狸娶新娘。〉


    〈是啊。不懂如何戀愛的年輕人自古至今都很多,當時相親結婚的年輕人占壓倒性多數,尤其是鄉下……〉


    〈就算是這樣,這也不構成定吉爺爺騎馬趕到現場,堵住道路的正當理由。〉


    馬啊。但我也覺得隻要有馬就夠了。


    〈……對了,原來定吉爺爺有騎馬的經驗?〉


    〈沒有,我跟朋友硬借來的,僅跟他學了停住馬的方法。〉


    〈真是的,人生最重要的時刻這麽亂來。簡直就像達斯汀·霍夫曼主演的《畢業生》一樣的故事呢。〉


    〈這次的諮詢者是誰?〉


    〈昵稱是「自殺預備軍」,請你不要忘記。〉


    〈自殺啊。這讓我想起大約兩年前,有個國中女生打電話進來諮商。〉


    〈我記得,她一開始抱著開玩笑的心情打來的。然而……〉


    〈那個少女其實也想死。〉


    〈是啊,最後害她大哭了。〉


    有種感慨的氣氛。


    〈你叫「自殺預備軍」是吧,我覺得你的狀況還算好。因為升學考試考砸就認定自己是人生失敗組,那可就錯了。人生本來就沒有所謂的勝負,升學考試不是比賽,成為社會


    人士後的出頭競爭也不是一種比賽。這種取決於當事人努力的事情沒有勝負可言,請不要誤會了。〉


    〈定吉爺爺,你說得很好。那請你以人生教祖的身份,給聽眾更進一步的建議。〉


    〈在意勝負的人,就拿所有的錢去店裏打麻將或小鋼珠吧。你可以經曆到直截了當、壓倒性又不講理的失敗經驗。要找我商量就等那之後再說。〉


    〈感謝你一如以往的難懂說明。〉


    〈沒什麽,不必道謝。對了,你剛剛說的那部電影是好結局嗎?〉


    〈很難講,不過對當事人來說——〉


    聲音中斷了。


    我像拿著酒保的搖杯一樣抓起收音機猛搖,但轉成其他頻率或更換電池也聽不到聲音。爸爸的老舊小型收音機壞掉了。物品的使用期限真是無常……


    我帶著滿心不舍地脫下製服更換衣物。我一麵將腿伸進牛仔褲裏,想起kaiyu跟定吉的談話。人生的勝負——我這次感到一種哀愁,或者是寂寥。關於想死的國中女生,這根本是活在幸福中的我無法想像的狀況。


    當我快步跑下樓梯時,聽到廚房傳來熟悉的聲音。


    「今晚吃咖哩嗎?」「這樣啊,咖哩啊。」「咖哩……啊。」「我就猜是咖哩。」


    那是春太的聲音。媽媽似乎正喜孜孜地將咖哩乘到飯上。我放輕腳步。


    「啊,伯母,不用準備我的湯匙。我帶著環保筷子。」


    「夾起來又掉下去、夾起來又掉下去……簡直就像小千的初戀呢。」


    我聽著媽媽的大笑,踩著重重腳步跳進廚房。春太正在餐桌邊用筷子艱難地吃著咖哩,他接著轉身麵向我媽媽客氣地說:


    「不好意思,伯母,差不多該給我湯匙……」


    「不用給他湯匙。」我打斷這句話,在春太麵前坐下。


    春太用筷子狼吞虎咽地努力清空盤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用這種方式吃咖哩的人。我一時沒了食欲,用湯匙攪動自己的咖哩地問春太:


    「你來白吃晚餐嗎?」


    「不,我是來報告的。」春太說出這句話後沒說服力地徑自伸手拿沙拉。「今天社圑結束後,後藤那些一年級生發現了麻生,然後奮不顧身地追著她跑。」


    我拿著湯匙的手停住了。「幾點的事?」


    「七點過後。不過被老師抓到之前,我就把他們勸回家了。」


    我鬆了口氣,再次動起湯匙。春太喀喀有聲地啃著小黃瓜。


    「別再這麽做了。」我嚴肅地說。


    「你是說不要再追著麻生到處跑嗎?但日野原學長已經送出宣戰信了。」


    「宣戰?有回信嗎?」


    「就是因為收到回信,才會追著她跑。她說,【來啊。謹此】」


    「什麽東西啊。」我差點摔掉湯匙。


    「片桐社長已經決定明天練習前,動員所有社員布下天羅地網。地科研究社似乎也打算全體社員一起迎擊。」


    我想到戰國時代的會戰。


    「……大概是因為感受到極限了。」春太壓低聲音,將小番茄扔進口中。


    「當然,我們不可能一直受日野原學長關照。」


    「不對,是麻生感覺到極限。」


    「什麽?」


    「小千撿到的那台迷你收音機,失主好像已經到教職員辦公室領回了。聽草壁老師說,那是麻生的東西。」


    咦?真的嗎?我有點驚訝。春太嚼著食物地動著臉頰繼續說:


    「這種沒意義的追逐,還是盡快結束比較好。」


    「有辦法結束嗎?」


    「我思考過麻生【已經找到了,不過我要假裝沒找到】這句訊息是什麽意思。如同字麵所述,她應該已經鎖定落日寶石——藍黃晶沉眠的地點,但基於某些原因無法挖掘,她也不想將位置告訴任何人。」


    「……為什麽?」


    春太用隨身攜帶的袖珍包麵紙擦嘴。


    「因為他們也發現了這個城市中隱蔽小村的所在地。」


    隔天放學後,社圑活動令人驚訝地突然喊停。平時大家假日也會練習,所以我以為眾人肯定會自主練習,哪知道後藤他們在校內的操場上東張西望、晃來晃去,片桐社長也雙手貼在嘴邊,大喊「麻生在哪裏」。


    我為了尋找讓社課暫停的草壁老師而到處走,最後在校舍四樓的圖書室找到他。窗邊長桌的一角,堆滿從隔壁鄉土資料室搬來的資料夾跟書。草壁老師獨自坐在那裏沉思,眼神望向操場。


    我靠近草壁老師,低頭向他道歉。


    「真抱歉,大家都是笨蛋。」


    跟草壁老師四目相交時,我心跳加速。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你們跟地科研究社認識。」


    「……請問,老師之前就知道地科研究社了嗎?」


    「二年級的麻生美裏在教師間是個名人。雖然她本人跟社員都有點學分不足,不過大家一致同意要讓他們順利畢業。」


    此時,我背後響起安靜的腳步聲。


    「謝謝老師。」


    我不由得跳開。穿著製服的麻生站在那裏,她今天沒戴安全帽。麻生深深行了一禮才抬起頭,長發從肩頭滑落。近看更讓我覺得她是個美女。


    「不好意思,要你專程跑一趟。聽說你喜歡寶石?」


    草壁老師轉過頭,用沉穩的聲音問。


    「……是的。」麻生往前幾步,伸手放上靠操場那側的窗邊。


    「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理由嗎?」


    「判斷寶石價値,靠的不是年齡也不是經驗,而是照亮寶石的陽光。」


    「陽光?」草壁老師一副摸不著頭腦地問。


    「美的並非石頭本身,而是石頭會把陽光轉換成更美麗的光芒。有人告訴我,要是在外頭的世界遇到痛苦或絕望的事,就要試著靠自己改變光芒的模樣……那個人以從前送給太太戒指上的寶石為例,這樣告訴我。」


    「這樣啊。」草壁老師閉上眼睛。「我從上條同學那裏接手這件事了。聽說你需要一個口風緊的老師協助?」


    麻生點頭,接著她瞥我一眼,似乎很在意我在場。


    「你在意她?日野原同學聯絡的時候,應該有提到上條同學跟另一個人的名字。」


    「穗村……」麻生短短低語。


    「上條同學跟穗村同學也是當事者,已經涉入太深。讓他們知道比較好。」


    我訝異地注視草壁老師,而麻生收回視線。


    「好吧。」


    得到她的同意後,草壁老師拿出一個信封。


    我一看到正麵的文字就屏住氣息。那是退學申請書。


    「……這是去年留級的男學生提出的,他的班導寄放在我這裏。」


    麻生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退學申請書。


    「上條同學知道他的身份後,似乎大感震驚。我想你大概早已隱約察覺,但又覺得不可能有這種事。」


    草壁老師的目光移向堆在長桌上的書。


    「這裏都是礦石相關的書籍。有的來自鄉土資料室跟圖書室,有的是上條同學從市內圖書館借來的,調查整理起來還真花時間。藏在那人住所的秘密、老人從市內消失的謎團、『花崗偉晶岩』原本的用途、你們這次不自然的行動……四件事可以連結在一起。」


    麻生默默聽著老師的話。


    「你們在這所學校中保護自己的避難所,而這段期間市內也有與你們同年的男學生拚命守護另一個避難處。你追尋藍黃晶礦石的時候,碰巧抵達了他所在之處。」


    麻生又點頭。草壁老師繼續說:


    「那就是藏在這個市內


    的無照老人養護中心。你已經無法處理了吧?」


    「是的……」


    麻生的臉悲切地扭曲,仿佛總算從默默承受的沉重壓力中得到解放,她腳步一晃。


    我連忙扶住她。


    5


    夜晚的住宅區仿佛獨立於世,被寂靜包裹著。


    草壁老師跟我與春太走在一起,麻生跟隨在後。越進入住宅區深處,我注意到空屋變得越多。有的屋子被牢牢鎖住,也有屋子每扇窗戶的擋雨板都被關上。完全遠離住宅區的寂寥一角,出現一扇老舊門扉,門牌標著「睡蓮寺」。


    無照老人養護中心……我搞不太懂,這裏難道是寺廟?


    草壁老師按下門鈴,隔了短暫的空檔,對講機傳來「你好」的少年嗓音。


    「我是事前打過電話,清水南高中的草壁信二郎。」


    「請稍等。」


    對講機的聲音中斷了,這次隔很長一段空檔。我望著麻生。她低垂著頭捏緊垂在纖細身體兩側的手。不久,門開了,一名穿襯衫跟斜布褲的少年現身。他的眼睛下方浮現黑眼圈,兩頰削瘦,過長的頭發紮在後腦勺。


    「你是一年a班的檜山同學吧。」


    「……不好意思,」他像耐不住草壁老師的視線壓力似地別過目光,望向我、春太以及麻生,「你們難道是我的同學?」


    「不是,很遺憾沒能跟你同年級。」春太回答。


    「這樣啊……」他一臉尷尬地低下頭。「我幾乎沒去上學,還留級了,你們應該不認得我這張臉吧?」


    「臉是不認得沒錯。不過呢,」春太直視他,「如果是你的聲音就認得了。在場的三人一直豎起耳朵傾聽你的聲音。」


    「什麽……」


    「我早就想見見廣播主持人kaiyu了。」


    檜山界雄(kaiyuu)睜大眼睛,然後像一下子放鬆似地擺出笑容。


    「我本來還有自信不會曝光的。無論在市內怎麽找,都不會見到定吉或阿米。」


    界雄領路在前,帶我們參觀寺廟院落。雜草叢生的另一頭響起蟲鳴聲。


    頭上星星閃爍,夜色澄淨。一麵走,界雄緩緩告訴我們:


    「我老爸用出家的名義留下他們,七賢者全待在這座古寺……該從哪裏說起呢?對了,還是從頭說起好了。一開始有個獨居的施主臥病不起,我們寺院幫忙看顧。我老爸是個老好人,就這樣收容了一些爺爺和奶奶。有一天,出現了聽到傳聞而把癡呆的爺爺拋棄在寺院裏的家庭。老爸跟我當然很生氣,我們牽著爺爺的手回到他家人住處,結果爺爺說,夠了,回寺裏吧,還說好幾次。我想我跟老爸的腦子從那時就變得有點怪怪的。」


    我緘默不語地注視著與我同年,本該同年級的界雄雙手。


    即便光線不足,我仍然看得出他的指尖粗糙不堪。


    「但這樣下去會有問題吧?」一麵走,草壁老師一麵問。


    「公開就糟了。」界雄的聲音很堅強。


    「接下來要怎麽辦?」


    「我明白現在已經到極限了。我老爸正在尋找願意收容七賢者的地方。」


    「我問的是你。」


    但他沒有回答。


    五人的腳步聲在寺院境內回響。


    春太從剛才起就大動作地東張西望。我用手肘頂頂春太,小聲問:


    「你在做什麽?」


    「我在想現場轉播的天線在哪裏。」


    宛如找到沉默的出口,界雄轉過頭來開口:


    「哦,那個啊,我用電話線。」


    「電話線……」春太眨眨眼。


    「對,這是缺乏資金的地方電台常用手法。現在已經更進步,可以用手機網路轉播。老爸以前關照過的人裏有fm羽衣電台的員工,那個人提供了協助。」


    「那個人為什麽要協助你們?」春太追過界雄問道。


    「對方希望我們這些努力躲進社會隱蔽處的人,擁有與社會聯係的機會吧。」


    「……你想得還真深。」


    「咦?」


    「其實你很開心吧?」


    「是啊。」界雄宛如惡作劇被抓包般笑了。「我很開心。這兩年間跟大家一起做這些事,真的很快樂。被市民需要,我真心感到喜悅。」界雄一臉滿足地說完,總算轉身麵向草壁老師。


    「老師,你在電話裏說的是真的嗎?」


    「你是說黃晶礦石嗎?」


    「我很難相信這種古寺會有那種東西。」


    「寺院內還留有明治時代初期流通的特殊花崗岩。由於太硬不便加工,這種礦石有個常見的運用方法。」


    視野驟然一片明亮,原來月亮從飄開的浮雲間探出頭。仿佛將人吸進去的青色在眼前鋪展,逐漸流瀉出柔和的光芒。


    無數爬滿深綠苔癖的墓碑,成排出現在我們麵前。


    「——無名氏的墓,孤魂野鬼的墓碑。」


    麻生首度開口,她的話受到眾人注目。


    麻生走上前,將一樣東西放上界雄粗糙的掌心。那是一塊碎石頭。


    「對不起。我擅自撿走送到大學分析過了。」


    「你偷跑進寺院嗎?」界雄傻住了。


    麻生點頭,用擠出來的聲音道歉:「對不起。」


    「這樣啊,」界雄恍然大悟地張大眼睛,「原來不是老師知道這裏的秘密,而是麻生。」


    被叫出名字,麻生訝然抬起頭。


    「聽聲音就知道了。你去年打過好幾次電話,邀我參加社團吧。很抱歉當時沒辦法請你進來坐坐。」


    麻生搖頭,雙手緊握住界雄的手。


    「要是找到黃晶礦石,那些全屬於你們。」


    界雄搖搖頭,一臉困惑。「……麻生你們不需要嗎?」


    「我們不需要。相對的,請代我跟定吉爺爺道謝,跟他說曾有個想死的愚蠢國中生,因為對他愚蠢的回答感到火大而打消去死的念頭。」


    草壁老師的表情僵住,我跟春太也發不出聲。月光照亮了麻生的手腕,上頭恒亙著數條自殺未遂的舊傷。界雄垂下眼簾低語:


    「我想起來了。那個打消去死念頭的……愚蠢國中生後來怎麽了?」


    「非說不可嗎?」麻生露出困擾的表情。


    「定吉應該想知道。他現在還是惦記著那個愚蠢國中生。」


    「愚蠢愚蠢說個不停,真是吵死了。」


    但麻生的喉頭顫動,再度用力握緊界雄的手。


    「那個人按照他所說,現在依然在尋找屬於自己的陽光。」


    〈……等、等一下啊。〉


    隔天晚上九點十一分,媽媽買給我的小型收音機傳來主持人界雄慌亂的聲音,他好像在跟七賢者爭執。出大事了。我忍不住坐在書桌邊調高音量。


    〈不,我不等。〉dj定吉頑固的聲音響起。〈我要發功。〉


    〈你應該是想說罷工。我要念明信片了。〉


    〈不行,今天就是最後了。最後的諮詢者是你,界雄。〉


    〈你癡呆了嗎?傷腦筋啊。〉


    〈這是我們七人一致的意見。昨天學校朋友來接你了吧?我們一直在等這天到來,這樣一來你終於能解脫了。希望你告訴我們,你今後想做些什麽,又描繪著什麽未來。〉


    我感覺得到界雄張口結舌好一段時間。、


    〈……拜托你們別鬧了。〉


    〈開心點吧,你老爸找到收容我們的地方了。你偶爾來看我們就好,這就夠了。〉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緊接在後。這是與以往播放事故不同的無聲時刻。


    我不由得豎起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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