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我們恢複平時的狀態,準備了六十份『奇霸獸堡』和九十份『咩姆燒肉』。


    之前在盧家聚落寄宿,有許多人手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回到法家後就不是這麽一回事了。幸好購買鐵板後,工作效率也跟著提升,我本來還可以多準備一些餐點,但我們過去準備這樣的量時,商品並沒有賣完,所以我稍微抑製了餐點數量。


    倘若商品真的銷售一空,提早收攤也沒什麽不好。要是一切順利,其他旅社說不定也會來跟我們訂餐。為了預防這一點,我必須努力修練,增加餐點的品項。


    我們今天也順利地擺攤做生意。一大早的尖峰時刻結束後,大家正著手準備中盤戰時,一位森邊女性走向我們。


    「咦?怎麽了嗎?你的工作是從中午開始喔?」


    「是,我提早過來了,我想要增加修煉的機會。」


    眼前的人是斯多拉家的女性,她今天開始將在攤位幫忙。


    她的名字是莉依·斯多拉,是斯多拉家主的妻子。


    她的身材修長,外貌出眾。一頭黑褐色秀發整齊地剪至胸口。她的眼眸呈現深藍色。斯多拉家主年約四十五歲左右,她的年紀大概隻有家主的一半。


    「家裏的工作不要緊吧?就算你比較早來,也無法獲得更多的酬勞喔?」


    菈菈·盧毫無顧忌地開口後,莉依·斯多拉揚起沉穩的笑容。


    「我當然清楚。我已經處理好家裏的工作了。難得有機會協助法家的明日太,我深感光榮,希望能盡快助各位一臂之力。」


    她莫名散發出一抹高雅的氣質,但積極的個性卻不輸她的伴侶。


    這讓我喜不自勝。


    「那麽,你先到那個攤位學習吧。菈菈·盧,不好意思,一直交換攤位,我先過去了。」


    「好~」


    我和菈菈·盧正在負責『奇霸獸堡』的攤位,我現在走向販售『咩姆燒肉』的攤位,對薇娜·盧說道:


    「不好意思,莉依·斯多拉到了,我先負責處理『咩姆燒肉』。薇娜·盧,『奇霸獸堡』再拜托你了。」


    薇娜·盧冷冷地別過臉,走回『奇霸獸堡』的攤位。


    我昨天疏忽她後,她就一直心情不佳。


    薇娜·盧難得會在工作中摻雜私人情緒,這代表我真的太大意了。我感到難受又愧疚。


    「希拉·盧,這位是莉依·斯多拉。我早上已經跟你解釋過了,她這陣子從中午開始會過來幫忙。請多多指教。」


    「好的。」


    希拉·盧用眼神致意後,莉依·斯多拉也低頭說:「請多多指教。」


    「客人點餐後,希拉·盧會開始製作料理。請你先從客人手中接下兩枚紅銅幣後,再將料理遞給對方。目前我們尚未碰過吃霸王餐的客人,但你一定要先收下銅幣——然後,請你好好觀察希拉·盧的動作,未來會請你幫忙製作料理。」


    「是。」


    盡管莉依·斯多拉寡言沉默,但她看起來忠厚老實,麵對盧家人的態度也不會太強勢或畏縮。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極佳。


    此時,又出現了一位來自森邊的訪客——卡斯蘭·盧堤姆。


    「咦?你這麽早就來了啊?」


    他和莉依·斯多拉本來都預定在正午來訪。


    卡斯蘭·盧堤姆對兩位女性行了一禮後,朝我招了招手。


    「明日太,我們跟賽克雷烏斯這名城裏人談完了,所以現在才來打擾。不好意思,你現在有時間嗎?」


    「是,我知道了……希拉·盧,暫時拜托你了。第一位客人過來時,請你示範給她看。」


    看到卡斯蘭·盧堤姆出現在驛站城市,我感到有些奇妙。


    發現森邊男人出現在街頭後,路人的眼神中果然都帶著一抹戒備。我們決定離開攤位,走進後方的雜木林。


    「不好意思,打擾你工作。但我想要盡快聽聽你的意見。東達·盧等人沒有進入驛站城市,躲在旁邊的街道上。」


    「不要緊,我也相當掛心各位的狀況……那位名為賽克雷烏斯的人物如何?」


    「簡單來說,他相當難對付。他主張我們應該交出所有孫家的人。」


    「欸?」


    「傑諾斯的法律也禁止人們濫采摩爾加山的資源。對方說違背這條法律的罪人該交由傑諾斯來製裁。」


    卡斯蘭·盧堤姆的表情一如往常地沉著穩重。


    然而,他那雙深色碧眼卻閃爍著嚴肅的光芒。


    「他說的或許沒錯……不隻是家主和前任家主,他希望我們把所有孫家本家人交給傑諾斯處理嗎?」


    「不,他指的是所有觸犯禁忌的人。包括分家在內,總共四十一位孫家人都該接受製裁。」


    對方的要求遠超乎我的想象。


    我愣了半晌後,胸口湧出熊熊怒火。


    「他們之前明明一直無視孫家的惡行惡狀,翻臉比翻書還快。族長們怎麽說?」


    「格拉夫·劄劄相當憤慨,甚至說要舍棄摩爾加。」


    「……什麽?」


    「他認為傑諾斯的領主不值得我們獻上刀子。既然如此,我們該跟八十年前的祖先一樣,尋找新的森邊——這是格拉夫·劄劄的看法。」


    「他、他認為大家該舍棄摩爾加的森邊嗎?為什麽會——」


    「我們就是如此不信任賽克雷烏斯。格拉夫·劄劄隻是一時激動罷了,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賽克雷烏斯望著我們的眼神,仿佛是看著某種野獸一樣。」


    我啞口無言。


    傑諾斯領主的代理人竟然與森邊居民處於對立的立場。


    「賽克雷烏斯給我們十天時間考慮。我們必須在藍月二十三日前作出抉擇。」


    「各位現在該不會考慮把雅米兒·雷和分家的人們交給傑諾斯吧?這個做法與森邊居民選擇的道路背道而馳。」


    我不禁激動地大喊。


    「因為傑諾斯城的人當初不合理地擁護孫家。才會導致孫家如此墮落吧?分家的人明明隻是受到本家脅迫,不得不聽從命令,現在卻不容分說地被當成罪人,我絕對不允許他們這麽做。」


    森邊居民涉嫌襲擊旅人,擄走驛站城市的女人,搶奪作物。米拉諾·馬斯也聲稱森邊居民殺害了他的朋友。然而,不管驛站城市的居民申訴過多少次,傑諾斯城的人卻沒有懲處那些犯罪的森邊居民。


    他們現在卻因為一項控訴,企圖處決所有孫家人,當然不能讓他們這麽做。


    「要是傑諾斯城裏的人一開始就製裁孫家,驛站城市的居民就不用受苦,森邊居民也不用受人畏懼或輕蔑。城裏人不去製裁孫家過去犯下的罪,現在卻為了遮掩這件醜事,企圖處決孫家全家。這群獨裁者會試圖肅清孫家,隻是想維護自己的利益罷了,與法規根本無關。」


    當我說到這裏時,突然回過神來。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剛剛是我個人的情緒,請不要放在心上。」


    「不會,我也抱著同樣的心情……然後,我終於正確地理解到路多·盧說的話了。」


    「欸?他說了什麽嗎?」


    「是的。你們在孫家聚落遭受杜多和泰伊襲擊時,路多·盧看到你擔心愛·法的模樣後,認為你當時的眼神就跟獵人一樣。原來你也有如此狂暴的一麵。」


    薇娜·盧最近好像也說過一樣的話。


    難道是因為我每天吃著奇霸獸肉,多少也沾染上森邊居民暴烈的個性了嗎?我完全沒有這方


    麵的自覺。


    「不論如何,我們隻能順從自己的心意,試圖找出一條最正確的道路了……明日太,你下次幹脆跟我們一起參加會談吧。」


    「不好吧,我又不是族長家族的親族……」


    「說得也是。我也不該讓你擔起這份沉重的責任。對不起,打擾你重要的工作了。」


    最後,卡斯蘭·盧堤姆揚起爽朗的微笑,望向希拉·盧等人正在努力工作的攤位。


    「驛站城市的居民支付銅幣給森邊居民,購買奇霸獸的料理。我之前雖然聽過你報告做生意的成果,現在親眼目睹後——這樣的情景果然讓人難以置信。你完成了這份豐功偉業,我絕對不會讓你的心血白費。」


    他的視線望向我的後方。


    「那麽,約定的時間快到了。不好意思,讓你跑一趟。」


    我訝異地轉過頭的同時,一道修長的人影從雜木林間出現。


    「你好你好,我才不好意思。你們似乎在忙,已經沒問題了嗎?」


    卡謬爾·佑旭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我狠狠地瞪向對方裝傻的笑容。


    「卡謬爾,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嚇人啊?你這樣很失禮,會造成我們的困擾。」


    「抱歉抱歉,我無意驚嚇你們,也無意偷聽你們說話。再說,我本來就沒膽偷聽集中精神的獵人說話。」


    卡謬爾·佑旭披著一件皮革長鬥篷,他一如往常地踏著輕巧的步伐走向我們。


    盡管卡謬爾·佑旭的個子較高,體格卻完全無法與卡斯蘭·盧堤姆相比。卡斯蘭·盧堤姆有著森邊居民理想的均勻體魄,卡謬爾·佑旭卻宛如螳螂一般纖瘦。兩人隔著三公尺左右的距離,展開對峙。


    「你就是卡謬爾·佑旭啊。」


    「是的,我在西之王國以《守護者》維生。你——不是薩烏帝家的家主吧?」


    卡謬爾·佑旭當初曾經偷窺過卡斯蘭·盧堤姆的婚宴,他不可能認錯當時婚宴的主角。


    卡斯蘭·盧堤姆冷靜地回答:


    「是的,我是盧家親族盧堤姆家的卡斯蘭·盧堤姆。薩烏帝家的家主達利·薩烏帝正在那邊等你。」


    「卡斯蘭·盧堤姆啊,很榮幸能見到你。」


    卡斯蘭·盧堤姆的藍色眼眸宛如風平浪靜的海洋,但眼神中卻洋溢著強大的堅定力量。卡謬爾·佑旭紫色的眼眸有如幼童般純真,又如老人般透徹。兩人的視線正望著彼此。


    雙方都沒有散發出敵意或惡意,表情甚至還太過平穩。但他們散發出奇異的氛圍,就像兩隻擁有莫大力量、不同物種的動物正懷疑地觀察著彼此。


    「不隻是達利·薩烏帝,三位族長目前正待在該處等候。機會難得,你要不要順便跟他們交談呢?」


    「我求之不得。森邊居民也認為這是一項重大的工作吧,你們一定想要觀察一下我的為人。」


    卡謬爾·佑旭勾起滿足的笑容。


    卡斯蘭·盧堤姆麵露沉穩的微笑。


    「那麽,我們走吧。明日太,謝謝你了。」


    「啊,好的。」


    「明日太,再見。我等一下會派雷托過來,千萬不要把商品賣光喔?」


    「……好的。如果你要購買的是『奇霸獸堡』,請盡早過來。」


    兩位個性恰恰相反的豪傑靜靜地離開我的麵前。


    我總覺得有些茫然。


    (看到卡謬爾與森邊男人見麵,總會為他捏一把冷汗。卡斯蘭·盧堤姆冷靜沉穩,我不需要擔心。但格拉夫·劄劄不要緊嗎?)


    盧堤姆家婚宴的數日前,卡謬爾·佑旭突然出現在森邊聚落。我當時真的嚇得以為自己要減壽了。


    達魯姆·盧的眼眸熊熊燃燒,宛如一匹受傷的狼,一直用刀對著卡謬爾·佑旭。東達·盧的態度意外地冷靜,但盧家分家的男人們表情也十分險峻——


    (啊,對了。當時他已經把商團的事情告知東達·盧了。)


    因為這項計劃,卡謬爾·佑旭當時才會獨自在森邊內部散步。接著,他開始尋找在驛站城市偶遇的我和愛·法的下落,出現在盧家聚落。那已經是二十天前發生的事情了。


    (……嗯?)


    此時,猶如蒲公英種子般的疑念悄悄掠過我的腦中。


    然而,我並不清楚這抹疑念來自何方。我覺得自己似乎遺漏了某件重要的事——當時拚命準備婚宴的我,似乎曾聽見一句不太重要的發言——


    (有人說了什麽嗎?是卡謬爾嗎?還是東達·盧?)


    不管我怎麽絞盡腦汁,也得不到答案。


    我別無他法,隻能走回攤位。


    既然卡謬爾·佑旭出現在這裏,代表已經接近正午了。我們才剛迎接莉依·斯多拉這位新人,不該把一切工作都丟給希拉·盧處理。


    (我必須專注在工作上。先開始幫《南之大樹亭》備料吧。)


    雖然我的腦中仍殘留著一抹讓人不舒服的不協調感,但想不起來也沒辦法。我決定等工作告一段落後再煩惱這件事,匆匆趕回攤位。


    等到整起事件發生後,我才想起自己起疑的理由——這已經是幾天後的事情了。


    2


    後來,沒有發生太大的風波,我和薇娜·盧在預定的時間前往《南之大樹亭》。


    「明日太,我一直在等你。」


    旅社老板納烏帝斯嚴肅的臉上浮現出柔和的表情,出來迎接我們。這位大叔有著象牙色的皮膚,但個頭矮小,骨架粗壯,還有一頭褐發和一雙綠色眼眸,他是一位南方和西方的混血兒。


    《南之大樹亭》的位置比《奇謬鳥尾巴亭》更偏南方,座落在與數間旅社比鄰而居的區域。它的規模比《奇謬鳥尾巴亭》更大,雖然也是一棟雙層建築,但寬度卻是小型旅社的兩倍,一樓的餐廳可以收容近百位客人。


    「這裏是廚房。各位可以自由使用,直到我的太太下來為止。」


    「好的,謝謝。」


    廚房大小與盧家的爐灶間相去不遠,大約四坪。三個爐灶設置在房間內側的牆邊,廚具掛在牆上,後方擺著一個塞滿餐具的架子和巨大的工作台,空間看起來十分寬敞。


    對方不但讓我們隨意使用爐灶和廚具,也可以恣意使用水瓶的水和木柴。我打開一早就準備好的食材後,吩咐薇娜·盧:「請幫兩個爐灶生火。」


    對方給我們兩個小時半的烹調時間。就算超過時間,隻要我們不幹擾到旅社工作,想待多久都無所謂。但是如果我們不準時返回森邊,薇娜·盧就會超時工作,我們沒有辦法從容行事。


    「喔~餐點超過四十人份時,需要準備這麽巨大的肉塊啊。」


    納烏帝斯似乎打算在這裏觀摩我煮菜,他坐在工作台的另一端,望著我的手邊。


    「這是奇霸獸軀體的肉吧?」


    「是的。在我的故鄉,這個部位叫五花肉或三層肉。這是去除肋骨後的胸部肉。」


    我準備了四十份五花肉,重約十公斤。我將肉大略切成六大塊,使肉成為名符其實的肉塊後,我將保存用的皮果葉清除幹淨,把肉塊排列在工作台上。


    我準備了四十顆亞力果搭配十公斤奇霸獸肉。除此之外,我還使用了四瓶水果酒、二十顆亞力果,以及從《南之大樹亭》取得的新調味料「饕油」(份量約為五分之三瓶)。成本率為百分之二十七·五。因為饕油價位高昂,蔬菜部分我隻使用了便宜的亞力果,因此成本率跟擺攤賣輕食沒有太大的差別。


    我為《南之大樹亭


    》準備了新的菜肴——『奇霸東坡肉』。


    既然準備的是東坡肉,我當然也想使用蘿卜和鹵蛋當配菜。可惜我在驛站城市中未找到相似的食材。我的老家《津留見屋》會用洋蔥搭配豬肉東坡肉。既然如此,我當然毫不猶豫地使用營養價值更勝一籌的亞力果。我會選擇這道菜肴,最大的原因就在於它與亞力果極為合拍。


    前幾天,我將試吃的份拿來給納烏帝斯品嚐後。他相當喜歡這道使用大量饕油的『奇霸東坡肉』,毫不猶豫地給出了許可。


    我迅速開始調理。


    我已經事先在家中槌過肉塊,剁鬆肉纖維。我拿起肉塊走向爐灶。


    「謝謝你。看來鐵鍋已經熱了。」


    真不愧是業務用的鐵鍋。這個廚房中的鐵鍋比森邊的大了一圈。我先將三個肉塊放入鍋中。


    「真是豪邁。味道好香啊。」


    納烏帝斯麵露沉穩的微笑。


    薇娜·盧站在另一側,俯視著裝滿水的鐵鍋。她依然一臉不悅。我覺得自己好久沒有聽到她刻意放慢的性感聲音了。


    因為陪我前來的人必須兼任我的護衛,所以我決定請薇娜·盧陪同,而非年幼的菈菈·盧。我沒想到自己會在工作前一天惹怒她,而且她不滿的情緒還延燒到現在。


    我究竟要怎麽做,才能讓薇娜·盧恢複好心情呢?我抱頭苦惱的同時,確認著肉的熟度。


    肉已經煎至恰好的深棕色。為了封鎖肉的鮮味,我不管是在家或在餐廳裏時,一律會先把肉的表麵煎熟。


    不隻如此,這麽做能夠去除多餘的油脂。三層肉本來就有許多脂肪,所以這一道工程相當重要。


    「嗯,差不多了吧。另一個鐵鍋的水也沸騰了呢。」


    我盡量去除滲出的脂肪後,將表麵煎熟的三層肉沉入沸騰的熱水中。


    我煎烤剩下的肉塊,同樣將肉放入滾水後,開始撈除浮沫。


    等浮沫去除得差不多後,我將火候調節至中火,鋪上帶來的粒蘿葉充當內蓋兼去除腥味。


    一般大家會使用大蔥或生薑來去腥,但我在這個世界找不到能取代的食材。具有大蒜風味的咩姆香氣太過濃鬱,所以我讓製作肉幹時使用的香草粒蘿登場。


    粒蘿的外型宛如巨大蕨葉,我將它鋪滿沸騰的水麵。要是燉煮的肉浮出水麵,該部分的表麵會變得堅韌,因此粒蘿還發揮了內蓋的功效。


    我打算讓肉塊煮上一個小時,接下來暫時可以慢慢準備了。


    「那麽,我開始製作鹵汁,薇娜·盧,幫我注意不要讓肉從粒蘿上浮出來,火力維持現狀。」


    沉默不語。


    麵無表情。


    即便如此,我依然相信薇娜·盧會認真完成工作。


    鹵汁的製作方式十分單純。我隻要先將能增添香味的亞力果磨碎即可。這個廚房擺設了讓我磨亞力果的工具。那是一種甲殼類的殼,上麵覆滿尖刺。


    圓形的殼呈現乳白色,直徑大約十公分左右。這大概是一種與螃蟹相似的生物的殼吧,我對它沒有更深入的認識。


    「對了,有辦法定期購入饕油了嗎?」


    我不斷磨著二十顆亞力果,開口詢問後,納烏帝斯點了點頭。


    「是的。我拜托旅行商人幫我購買。聽到我們會在五天內用完三瓶饕油,對方吃了一驚。」


    對方會吃驚也很正常,畢竟饕油價格不菲。


    盛裝饕油的土瓶大小與水果酒的尺寸差不多。容量約一公升。一瓶竟然就要價十枚紅銅幣。五天的份就需要三十枚紅銅幣。


    饕油是南之王國加喀爾的特產品——饕豆發酵後製作的調味料。傑諾斯並沒有製作這種商品,全都仰賴加喀爾進口。導致定價極高。


    因為饕油價格高昂,在驛站城市之中,隻有像《南之大樹亭》一樣接待南方顧客的店家才有進貨。饕油在加喀爾明明是家常調味料,到了西之王國卻成了奢侈品。


    然而,我沒有錯過饕油的存在,因為它的滋味跟醬油實在太過相似了。盡管它呈現黏稠的膏狀,還添加了大量鹽和酒當作防腐劑,導致這兩種調味料的風味濃厚。但除此之外,它就跟醬油沒有兩樣。


    當我在《南之大樹亭》與饕油相遇後,整個人歡欣鼓舞。要不是當時家主會議近在眼前,我興高采烈的程度大概會讓愛·法受不了。但我依然設法抑製了心中的雀躍,反複思考著新菜單。


    南方人很忌諱奇霸獸肉特殊的腥味,不少人也很討厭漢堡排的口感。但他們討厭漢堡排的理由跟東達·盧不同,他們並不排斥「柔軟的肉」,而是喜歡更濃鬱的調味。


    我分析了至今獲得的情報後,才決定以『奇霸東坡肉』一決勝負。


    「……那麽,接下來要讓肉煮一陣子吧?我趁現在去處理自己的工作。」


    納烏帝斯拋下這句話,走出廚房。


    我磨好亞力果後,決定確認一下薇娜·盧照料的煮沸鐵鍋。


    肉全都沉在粒蘿下方。火力也維持在中火的狀態。她還撈除了浮出來的浮沫。


    我鬆了一口氣,站在薇娜·盧的身旁。


    「謝謝你。我已經完成鹵汁的備料工作了,我跟你換手吧……薇娜·盧,昨天真的很抱歉。


    從早上開始,我已經道歉過好幾次了。


    但薇娜·盧依然維持沉默,完全不與我視線相交。


    「我真的沒有惡意。隻是因為卡斯蘭·盧堤姆和雅米兒·雷突然出現,他們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


    「我承認自己是個疏忽大意的大笨蛋,但我絕對無意輕視你,請你相信這一點。對不起,讓你如此不愉快,我已經深深反省了。」


    薇娜·盧不悅地眯著雙眼,她的視線終於望向我。


    「……你真的有在反省嗎……?」


    「是的!我當然有反省!」


    「……算了,我現在在幫忙你工作,擺出這種態度,你也不好辦事吧……」


    「不,你有好好完成份內的工作,可以不用顧忌我的心情……就算不提工作的事,看到你如此生氣,我很內疚。我以後會小心注意,你可以原諒我嗎?」


    「……我沒有辦法馬上原諒你……如果讓我打你一巴掌,說不定就能冷靜一點……」


    「要是這樣能讓你泄恨,你就打我吧!」


    薇娜·盧站在沸騰的鐵鍋前,她將過度豐滿的胸部挺向我。


    「你最好別說這種輕率的話喔……?如果我今天打的是森邊的男人就算了,你來自異國,挨了我一掌後,說不定連臼齒都會脫落呢……」


    「既、既然要打這麽大力才會讓你消氣,代表我真的很愚蠢吧?我會甘之如飴地接受。」


    「……為什麽……?你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吧……?你又無意娶我,不必做到這種地步呀……」


    「沒這回事。就算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情愫,我依然很重視你。正因我對你沒有任何遐想,才能清楚感受到你對我有多重要。」


    薇娜·盧眉頭緊蹙,瞪著我的視線更加強而有力。


    「你的意思是從我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女人的魅力呀……我知道了……這句話讓我更不愉快了,我就打你吧……」


    她柔軟的指尖和手掌貼著我的臉頰。


    盡管力量不如男人,她依然是一位強壯的森邊居民。每天例行的搬運工作就足以證明她強健的腕力了。因此,她這一掌的破壞力大概與比我強壯的成年男子差不多。我必須做好心理準備。


    不能倒向鐵鍋的所在位置。我瞄了一眼確認後,用力咬緊牙根。


    薇娜·盧大力舉起右手——


    接著,她抱住我的身體。


    「你來這招啊!」


    「哎呀……你的反應跟我預測的一樣……真無聊……」


    她輕聲低語,收緊手臂,緊抱住我的身體。馬達拉瑪巨蟒再度現身了。


    要是這樣能讓薇娜·盧消氣,就算了吧——但隻過了三秒鍾,我做的覺悟就煙消雲散了。


    「薇、薇娜·盧,你差不多消氣了吧……?」


    「還早還早……至少要跟一顆臼齒同等的代價……」


    一抹難以言喻的觸感用驚人的力氣壓在我的身上。


    要是再維持數秒,我的某一條神經絕對會燒斷……當我茫然地思索時,薇娜·盧柔軟卻有力的身體幹脆地離開我。


    「先饒過你吧……我的心還是傷痕累累喔……」


    薇娜·盧輕聲低語,拿起一根木柴,拋進爐灶中。


    我努力撐起軟弱無力的身體,確認鍋中的狀況。水分已經大量蒸發,該添水了。


    當我用勺子從水瓶中舀水時,薇娜·盧再次用鬱鬱寡歡的聲音呼喚我:


    「明日太……我並不是因為你無心的舉動而心痛喔……?」


    「欸?」


    「你看著那個女人時,眼神好溫柔。這一點才真的讓我受傷……對方明明想要殺害你,你卻用如此溫柔的眼神看著她……這代表你看著我時,眼中也不帶有一絲特別的感情吧……」


    接下來,薇娜·盧流露出的表情真的讓我打從心底感到吃驚。


    她的臉龐充滿哀戚與純真,宛如被父母拋棄的幼童——柔弱無力。


    我已經做好她接著會號啕大哭的覺悟,但她直到最後都忍耐著淚水,深深歎了一口氣,仿佛要吐出全部的悲傷。


    「對不起……我最初接近你時,隻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心願……我沒有資格責備你……盡管我清楚這一點……但你對我太過溫柔了……我忍不住心生期待……」


    「……我是不是該好好地與你劃清界線呢?」


    聽到我的愚蠢回答後,她以令人生畏的眼神瞄向我。


    「你不該再說這種話……我的心就像煮過頭的亞力果,變得爛糊糊的……」


    「對、對不起。」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哪裏有錯,就不要道歉……然後,你絕對不可以離開我喔……?」


    薇娜·盧微微低下頭,宛如真正的孩子一樣,咬起大拇指指甲。


    「反正你也不知道該怎麽好好地對待我,你就一直陪著我吧……我會自己做個了結……希望你不要刻意顧慮或阻礙我……」


    「……這樣啊。」


    「……嗯……說不定你傷害我時,我會感到愈來愈舒服呢……」


    「你、你還是不要踏入那樣的領域比較好吧!」


    「有什麽關係……每個人的幸福都不一樣嘛……?」


    薇娜·盧最後嬌媚一笑,靜靜地朝我行了一禮。


    「那麽,我也要為今天的事情向你道歉……對不起,進行如此重要的工作時,我卻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我會反省,可以原諒我嗎……?」


    「沒什麽好原諒的,是我不對。」


    「如果你願意原諒我,我什麽淩辱都願意承受……」


    「我原諒你啦!」


    我們的小劇場就此落幕。過了數十分鍾後,納烏帝斯走了回來。


    「時間差不多了吧?」


    「是啊,應該差不多了。」


    我撥開一部分的粒蘿,用古栗長筷前端戳了戳肉。筷子沒有遇到太大的阻礙,順利插入肉塊之中。煮得剛剛好。


    「好,我們把肉撈起來,移開鐵鍋。」


    我將粒蘿和肉全都撈至木盤上後,和薇娜·盧一起抬起鐵鍋。我們不能把鍋子放在地上,所以把它放在裝滿水、尺寸相同的鐵鍋上。火焰炙燒過的鐵鍋發出轟然巨響,大量水分一口氣蒸發。我們再次將放置在下方的鐵鍋添滿水。重複三次後,我們就讓鐵鍋繼續放在水上。


    在這期間,肉塊已經降溫,我們先用水洗淨奇霸獸肉,去除附著在肉上的脂肪。


    肉已經變得十分軟嫩,清洗的同時,要注意不破壞肉的外觀。最後用一塊幹淨的布仔細去除水氣。總之,我們必須徹底去除脂肪。


    我將清洗完畢的肉切成五公分大小的四方形。這個階段也必須謹慎小心,不要破壞肉的外觀。


    接著,我必須處理鐵鍋。經過冷卻和放置後,油脂幾乎全漂浮在鐵鍋上。雖然說是冷卻,我們使用的卻是常溫的水,盡管如此,依然有少許固態化的脂肪沾黏在鍋子上方。我們取下所有脂肪,保存在自己帶來的皮革袋子中。就算沒有使用在今天的料理中,這些脂肪依然是重要的豬脂原料。


    我將切好的奇霸獸肉和剝皮並去頭去尾的整顆亞力果鋪在鍋中。總共有十公斤的肉和四十顆亞力果,一下子就塞滿了兩個大鍋子。


    我將五分之三瓶的饕油、四瓶水果酒和磨碎的二十顆亞力果加入去除脂肪的高湯中。仔細攪拌後,用勺子將鹵汁均勻地分裝在兩個鐵鍋裏。


    接下來,隻要用小火反複燉煮即可。


    「嗯,應該來得及。」


    在兩個半小時的烹煮時間中,我們花費一個小時煮肉,最後燉煮也需要三、四十分鍾。時間果然有些急迫。


    中間清洗肉塊的作業十分費工。要是我一次多清洗幾塊肉,當然能夠縮短時間,但我寧願求好,也不願意求快。


    「嗯,香氣十足。」


    納烏帝斯抽動著巨大的鼻子。


    想當然耳,廚房中洋溢著饕油和水果酒的香氣。跟咩姆不同,這是一股甘甜的香味。我忍不住回想起故鄉,神魂顛倒。


    但我不能一直沉浸在忘我的境界之中。現在不能使用粒蘿,也不能加水,一旦肉浮出水麵,就要不斷淋上鹵汁。


    最後,水分隻剩下三分之一,我必須一直照料鍋中的肉塊。過了三、四十分鍾,讓食材仔細燉煮後——終於大功告成了。


    「好,我先熄火,等要端給客人時,再麻煩你重新加熱。」


    這樣的指示聽起來理所當然,但這其實是必要的程序。將冷掉的燉煮料理重新加熱後,食材將會更加入味。


    要是這個世界有冰箱,我甚至想要在販售前一天將東坡肉做好,讓它放置一夜。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隻能暫時把它常溫保存了。距離日落還有超過四個小時的時間,多少會比剛煮好時入味一些。


    「辛苦了,這是說好的報酬。」


    納烏帝斯將一個小布袋遞給我。


    我確認後,裏麵剛好裝了八枚白銅幣。


    「謝謝你。要是能夠銷售一空就好了,不知道是否能賣完。」


    「我也不清楚,畢竟還有定價的問題。要是銷路不佳,我打算明天開始把定價調整為跟卡龍料理一樣,一份四枚紅銅幣。」


    納烏帝斯這麽回答,匆匆地拿了木盤過來。


    「咦?你要試吃嗎?冷掉後才能嚐出真正的滋味喔。」


    「是,我想比較一下味道……其實是因為這道料理好不容易大功告成,我想盡快嚐一嚐。」


    納烏帝斯現在已經擁有這道料理了,他想怎麽做都無所謂。他舀起一塊奇霸獸肉丁,眼角比平時下垂約兩毫米左右。


    肉塊在木匙上搖搖晃晃。軟嫩的程度讓人用木匙和筷子即可輕


    易劃開。去除脂肪的肥肉已經化成半透明的膠質。


    饕油和水果酒的甘甜滋味徹底滲入肉塊中,在濃厚的調味下,潛藏著肉味和鮮味——想到這一點,我就饑腸轆轆。


    「我開動了。」


    納烏帝斯將肉放入口中。


    一層層肉和脂肪想必在他的口中化開,讓人受不了的鮮味擴散開來。


    納烏帝斯不停動口咀嚼後,遺憾地咽下喉嚨,露出恍惚的笑容,轉頭望向我。


    「真是……真是美味。要是賣不出去,代表我太不會做生意了。明日太,謝謝你精彩地完成了這份工作。」


    3


    這一天,我們的工作也順利落幕。


    我離開時沒有出任何亂子,攤位的料理銷售一空,我也得以準時返家。


    回到法家後,我今天沒有忘記要跟薇娜·盧道別。她離開後,我再次為了明天備料並準備晚餐。


    莉依·斯多拉獨自待在我的身旁,接受料理教學。


    「那麽,我要開始備料了。其他家的女人馬上就到,請你先使用爐灶。」


    「謝謝……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借用你們家的鐵鍋嗎?」


    「是的。刻意跑回家一趟也很麻煩吧?你不用客氣。」


    愛·法今天不在家。依照計劃,她正前往與法家有一段距離的拉茲和噶智聚落,教導他們放血和肢解。


    「最後總共有幾個氏族拜托法家進行教學?」


    「隻有一些距離不遠的氏族有直接拜托我們。可是,總共有十一個氏族讚同我們致力於這份工作。」


    而且,我已經扣除了族長家族的親族。


    森邊總共有三十七個氏族,隻有十七個小氏族與族長家族沒有血緣關係——也就是說,盧家、薩烏帝家和劄劄家承襲族長家族後,他們的親族總共會占森邊的半數以上。


    在十七個小氏族中,就有十一個氏族讚同我們。考慮到擁有一百多位親族的盧家姑且肯定我方的立場,代表大約有一半森邊居民站在法家這一方。


    再加上中立立場的薩烏帝家也對我們釋出善意。我們現在隻能努力寫下好成績,獲得劄劄家的認同。


    「真是了不起。法家為逐漸凋零的氏族帶來希望之光。」


    莉依·斯多拉澄澈的眼眸凝視著我。


    「在所有小氏族之中,斯多拉家尤其瀕臨滅族。雖然很難為情,但要是沒有今天工作獲得的銅幣,我們糧庫的蔬菜就要用盡了……為了避免這樣的狀況,家裏的男人今天當然也在森林裏努力獵捕奇霸獸。」


    「啊,這樣啊。我很高興能助斯多拉家一臂之力。」


    當我回答時,有人在外麵敲門。


    「請問是哪一家?」


    「……我們是帝恩家的女人,共兩位。」


    這是我首次聽到這個氏族的名稱。


    我還算擅長記人名,但我腦袋的容量快要爆炸了。這附近有名為帝恩的氏族嗎?我疑惑地歪著頭,準備走向玄關口。


    此時,莉依·斯多拉抓住我的手。


    「明日太,帝恩家是孫家的親族——他們現在算是劄劄家的親族。」


    劄劄家的親族啊。


    既然如此,他們應該聽從劄劄家的意見,反對我們在驛站城市做生意吧。


    再說,法家讓孫家走上滅族一路。這些人對我們懷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呢?我還沒有機會確認。望著莉依·斯多拉鎮定卻洋溢著強烈戒備之色的表情,我點了點頭後,站在門板前方。


    「請問兩位有什麽事嗎?我不記得法家和帝恩家有來往。」


    「是,我們前來加入晚餐的教學。你願意讓我們參加嗎?」


    「你們要來學做菜啊?劄劄家同意嗎?」


    「是的。他們沒有禁止我們過來學習料理。」


    原來如此,盡管他們無意出力幫忙驛站城市的攤位,或準備奇霸獸肉,卻對美味的料理興致勃勃啊。我當然很歡迎他們,再說,我也沒有理由拒絕。


    我依然小心翼翼地拿起當作門閂的棍子,微微拉開門。


    如同對方所述,兩位女性站在外麵。一位是年邁的已婚女性,一位是年幼的十歲女童。


    兩人腳邊擺著裝滿生波糖的鐵鍋,確認沒有其他人影後,我打開整扇門。


    「謝謝你願意接待突然來訪的我們。我是帝恩家家主的姐姐賈絲·帝恩,這位是家人楚兒·帝恩。」


    「……楚兒·帝恩?」


    我的視線定焦在女孩身上。


    女孩將一頭中長褐發綁在脖子兩側,表情有些懦弱。她一雙宛如幼犬的水靈大眼閃爍著若有所思的光芒,凝望著我。


    「啊,你是之前待在孫家分家的孩子嘛!你現在成為帝恩家人,沒有留在孫家聚落了啊。」


    「是的。這孩子的母親是我和家主的妹妹。我的妹妹已經過世,這孩子和父親一起成為帝恩家的家人。」


    名為賈絲·帝恩的年邁女性回答。


    她的態度沉著恭敬,嚴厲的眼神中充滿強悍的意誌。


    「這樣啊。太好了,你看起來很有精神。不好意思,距離家主會議隻過了三天,我卻這麽晚才認出你。」


    聽到我開口後,楚兒·帝恩目瞪口呆。


    接著,她的大眼睛盈滿淚珠。


    「怎、怎麽了嗎?我說了什麽不對的話嗎?」


    楚兒·帝恩猛搖著頭,大顆淚水滑落地麵。


    「法家的明日太。這位女孩是企圖謀害你的孫家血親,但她現在已與孫家斷絕關係,選擇以帝恩家人的身份活下去。你願意原諒她過去犯下的罪行嗎?」


    「罪行?她沒有對我做出任何壞事啊?」


    「但她確實是犯下大罪的孫家血脈。法家的人應該比其他氏族更有憎恨孫家的理由。」


    我覺得自己仿佛在跟昨天的羅·雷等人交談。


    看到賈絲·帝恩一臉嚴肅的模樣,我試著回答:


    「不,當初是新任族長決定不過問分家所犯的罪,所有家主也同意這一點。因此,我一開始就無意憎恨孫家分家的人。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楚兒·帝恩。」


    「……這樣啊。」


    「是的。再說,我跟楚兒·帝恩相處過一段時間。在失去生氣的人們之中,她已經很拚命地努力了。」


    聽到我說的話後,楚兒·帝恩再次熱淚盈眶。


    她的表情仍帶著一抹成熟的冷漠,但眼眸卻恢複了光彩。光是這一點,就讓我欣喜不已。


    「我和她曾經一起烹煮鍋物和煎波糖,所以她算是大家的前輩呢。楚兒·帝恩,你要好好學習,回去教導帝恩家的女人喔。」


    「……謝謝……」


    少女無力地垂下頭後,賈絲·帝恩將手放在她的頭上。


    盡管她的眼神依然嚴厲,但從她的舉動之中,我能充分感受到她對亡妹遺孤付出的愛情。


    「那麽,開始吧。啊,這位是斯多拉家的莉依·斯多拉。等一下佛家和嵐家的女人也會過來。」


    我忍不住跟她們多聊了一會,但我今天沒有提早回家,要是再不開始備料,隻怕會來不及。我讓兩位帝恩家成員進家門後,開始準備自己的工作。


    「你們先溫習煎波糖的方式吧。我在這裏工作,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叫我。」


    「是。」


    兩人舉著鐵鍋,走過我的麵前。


    「啊!」


    當我望著楚兒·帝恩的側臉時,不禁發出驚呼。


    楚兒·帝恩嚇了一跳,轉頭望向我。


    「啊,抱歉抱歉,我隻是突然發現當時的燙傷沒有留疤……真是太好了。」


    我微微一笑,想為表情陰鬱的少女打氣。


    此時,楚兒·帝恩也笨拙地回以微笑。


    「當時很謝謝你。你和盧家的紅發女性很擔心我,你們溫柔的舉動讓我開心極了。」


    「沒有啦,我隻是慌張地拿水潑你罷了。我會幫你轉告菈菈·盧。」


    不管是留在孫家聚落的人們,或是由親族收留的人們,都會慢慢展開新生活吧。


    盡管距離家主會議隻過了三天,但我認為東達·盧的裁決果然沒錯。雖然孫家本家的狄咖和杜多等人犯下的罪狀仍不明確,但孫家分家人隻犯下了濫采森林資源的罪行,確實不需要接受其他處罰。


    傑諾斯城裏的人理解這個狀況嗎——他們真的有心理解嗎?我們必須先關注這一點。


    我思索著這方麵的事情,開始將排列在板子上的亞力果逐一切成碎末。


    ◇


    「……然後,卡斯蘭·盧堤姆和達利·薩烏帝一起過來找我,將他們與卡謬爾討論後的結果告訴我。」


    夜裏用過晚餐後,我處理著剩下的備料工作,對愛·法解釋。


    「商團將從盧家平時往返驛站城市的路線進入森邊,一路南下後,通過薩烏帝的聚落,進入森林。他們將花半天的時間走過森林,進入岩石區。接著,他們還要花上好幾天才能抵達道路。但岩石區沒有奇霸獸,也不是森邊居民的領土。因此,薩烏帝家隻會在第一天帶領他們穿出森林。」


    「嗯。」


    「可是,就算商團一大早就出發,穿出森林時也已經黃昏了。讓向導在夜裏進入森林,回到部落太過危險,因此向導必須跟商團的人一起在岩石區度過一夜。達利·薩烏帝對這一點感到不滿。他氣憤地抱怨:『孫家的家夥竟然接下這種麻煩的工作。』」


    「嗯。」


    「孫家似乎打算把這份工作全丟給泰伊·孫——不對,泰伊去處理。他們必須在半天之內,避開奇霸獸,前往森林深處。達利·薩烏帝抱怨說至少需要派出四名男人領路。但是商團的成員就超過二十人,奇霸獸應該不會襲擊這麽大批的人馬。」


    「嗯。」


    「……愛·法,如果你累得不想說話,可以老實告訴我。」


    「你說什麽?我不要緊。」


    愛·法回答的同時,懶洋洋地橫躺在地上,看起來比昨晚更慵懶。


    她俯臥在地,鬆開的頭發垂落在她的臉龐上,使我看不見她的表情。我將切碎的咩姆、亞力果和水果酒一同倒入皮革袋子之中,輕輕歎了口氣。


    「於是,他們和卡謬爾·佑旭的會議順利結束。我很好奇卡斯蘭·盧堤姆對卡謬爾·佑旭的感想,但他目前隻說:『他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達利·薩烏帝則說:『我果然討厭石之都的家夥。』」


    「嗯。」


    「然後,後天的工作就交給薩烏帝家處理,他們順利得出結論。三族長先回到各自的聚落,將傑諾斯城的要求告知各親族家主,統整他們的意見。他們目前留下六位男人監視孫家聚落。這麽一來,整件事終於告一段落了。」


    「嗯。」


    「……我的報告到此為止。謝謝你的聆聽。」


    「不要緊。我沒有把那些讓人頭痛的話題聽進去。」


    愛·法將單側臉頰貼在毛皮地毯上,有氣無力地說道:


    「族長們也各自去抱頭煩惱吧。我光是自己的工作就忙不完了。」


    「呃~你今天去了拉茲家嗎?」


    「嗯。拉茲的親族和噶智的男人也來了……我比昨天更筋疲力盡。」


    「嗯嗯,但大家都欣然歡迎你吧?」


    「就算對方開心歡迎我,我也開心不起來。」


    愛·法的聲音中帶著不悅。因為角度的緣故,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大概嘟起了嘴巴。


    「而且啊,一位拉茲家的男人還突然跟我提親。」


    「什、什麽?」


    「結果噶智家的男人也跟著提親,不知不覺中,兩人扭打起來,引發騷動。怒發衝冠的拉茲家家主化解了這場危機。但兩家的緣分差點破裂。」


    「這、這還真是辛苦……所以,他們都徹底放棄提親一事了吧?」


    「……他們說,要是我再次負傷,無法進行獵人的工作,希望我能重新考慮。我好想對他們破口大罵:『你們難道希望我受到重傷嗎?』……總之,真是不愉快的一天。」


    我終於結束備料的工作後,急得連手都沒洗,匆忙衝到愛·法身邊。


    「這群男人們不像達魯姆·盧一樣凶惡吧?他們日後不會一直糾纏著你吧?」


    「我怎麽知道,你要去問當事人吧。」


    「不,可是——」


    「吵死了。既然工作結束了,就趕快把手交出來。」


    「欸?手?」


    盡管一頭霧水,我還是先跟昨晚一樣,把手掌貼著愛·法的太陽穴。


    「嗯。」


    愛·法發出滿足的聲音。看來我的判斷沒有出錯,我總覺得自己仿佛在撫摸一隻鬧脾氣的小貓喉頭。


    「光是跟一大群人講話就讓我疲倦。你真厲害,竟然能一直待在驛站城市工作……不,不隻是你,盧家女人也辦得到,看來是我的心靈太脆弱了。」


    「不,愛·法,這樣貶低自己太不像你的作風了。人本來就有適合或不適合的事嘛。我昨晚也說過了吧,隻要花時間去做,總有一天會習慣的。」


    愛·法似乎不認同我說的話,她反常地歎了口氣。


    「……我想要快點盡到獵人的職責。」


    我覺得她有點可憐,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上次我這麽做時,愛·法一拳揍向我的腹部,使我有些惶惶不安,但她今晚滿足地閉著眼睛,沒有想要逃開我的手。


    「不管怎麽說,隻要忍耐幾天就好了。等到手臂的傷口徹底痊愈,可以重返森林後,我們主動與其他氏族相處的時間自然會銳減。」


    「你的發言真是消極。我今天也好疲憊,我們早點休息吧。」


    「嗯。」


    「那麽,睡覺吧。」


    我站了起來,撚熄燭火後,稍微拉開一些距離,躺了下來。


    沒想到愛·法竟然莫名地主動靠向我。


    「明日太啊,你為什麽要睡在這麽遠的地方?」


    「欸?不,我們的距離跟平時差不多吧?」


    「……我的頭還有點痛。」


    當我仰躺在地上時,她直接抓住我的左手腕,拉至她的太陽穴。我的肘關節扭曲至極致,使我發出慘叫聲。


    「好痛好痛好痛!等一下!這個動作已經超過人類關節的可動領域了!」


    「既然如此,你就改成一個不會太勉強的睡姿啊。」


    由於我的手放在她的太陽穴上,她這麽要求後,我唯一的選擇就是拉近距離,麵朝著她入睡。


    室內昏暗,我們無法看見彼此,所以我認為不成問題。但實際換了睡姿後,我才發現大有問題。我們倆的距離相當貼近。


    「家主,我說啊。」


    「吵死了,我已經昏昏欲睡了。」


    她讓我的手掌搭在自己的臉旁邊,並將自己的手蓋了上去,靜靜閉上眼睛。


    室內唯一的光源隻剩下窗外照耀的月光——但我依然能清晰看


    到她美麗的臉龐,以及側睡的身體曲線。


    (……就像一隻貓在親近我。)


    雖然我相當清楚愛·法沒有其他居心,但她身體接觸的程度與日俱增。


    她把我當成一位不需要顧忌的家人吧。這件事讓我喜不自勝——但她這樣恣意擾亂我的心情,我該如何是好呢?


    (……麵對如此美麗、率真而有魅力的女孩,那些男人當然會想要娶她。)


    愛·法迅速入睡,開始發出均勻呼吸聲。我凝望著她的睡臉,暗自思索。


    (這麽說起來,森邊居民滿十五歲後即可成婚,愛·法就是在那個年紀與孫家結下惡緣吧。若非如此,附近的居民一定早就想跟她結婚了。)


    我莫名地坐立難安。


    像我這種來曆的人不該在這個世界娶妻。盡管我這麽告訴自己,倘若將來有男人奪去愛·法的芳心,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這個問題已經在腦中浮現過無數次,但我每次都將它擱在一邊。


    (我想要一直維持這樣的關係,難道這是無法實現的願望嗎……)


    我咽下湧出的歎息,閉上眼睛。


    我的知覺變得更靈敏,手掌感受到的體溫、眼前愛·法身上飄散的香味仿佛更加清晰。


    愛·法已經許久沒有使用引誘奇霸獸果實了。她身上隻剩下混合香草與肉味的家常香氣,與其他女人相去不遠——然而,愛·法就是愛·法。由於我感受到的是她的體溫、她的香氣,才會感覺如此舒適自在。這已經是無可動搖的事實了。


    當我仔細地思考這些事情時,睡魔毫無顧忌地降臨到我的身上。


    我今天從卡斯蘭·盧堤姆口中聽說了傑諾斯讓人惱怒的事情、首次完成了旅社的工作、教導女人們下廚、一有時間就煩惱森邊的將來——我自己也疲憊不堪,便迅速沉入夢鄉。


    然後——


    「…………?」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


    回過神來時,我感受到一抹柔軟的觸感覆上我的嘴邊。


    半夢半醒之間,我茫然地睜開眼,看到一雙宛如山貓般閃爍的藍色眼眸。


    愛·法將臉湊到我的鼻尖。


    不知不覺中,她移開了我貼在她太陽穴的手。


    愛·法用本來握住我的手,蓋住我的嘴巴。


    插圖p123


    「不要說話……明日太,不要動。」


    她用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語後,繼續靠了過來。


    我大吃一驚,打算爬起身時,她用另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押回床上。


    「我叫你別動。明日太,你不聽我的話嗎?」


    她再次竊竊私語。


    我依然維持著仰躺姿勢,她壓住我的上半身,從側邊覆蓋住我的身體。


    她藍色的眼眸首次散發出嚴肅的光芒,端詳著我的眼睛。我與愛·法的手掌、手臂和胸口接觸到的部分異常熾熱。


    「明日太,你不需要擔心……隻要照我說的做就好。」


    愛·法拋下這句話後——全身覆住我。


    4


    我的心髒快速地撞擊著胸膛。


    她的香氣和體溫使我無法正常思考。


    覆蓋住我身體的愛·法——


    她就這麽從我的身上爬了過去,將手伸向牆壁。


    「你可別動喔……一旦你動了,空氣會紊亂。」


    愛·法用氣音低語,回到原先的位置。


    不過,她的手依然覆蓋著我的嘴巴。


    然後——她另一隻手的指尖握住立在牆邊的大刀。


    「直到剛剛為止,一直有人從窗戶偷看家裏。對方現在繞去屋子後方了。」


    原來如此。


    由於我做出了愚蠢的想象,現在全身無力,仿佛骨頭被剔除了一樣。


    但現在不是無力的時候。幾天前,我們在就寢時遇襲,差一點瀕臨絕境。


    這次的襲擊者究竟是誰?對方有什麽目的?我完全沒有感受到人的動靜。


    「對方位在左邊房間的後方。那裏剛好是窗戶的所在位置……兩年前,孫家長男破壞了那扇窗戶的木頭格子,闖入家中。」


    這樣的巧合讓人感到極為不祥。


    可是,狄咖、杜多和泰伊應該已經被帶到森邊最北邊的多姆家了。再加上大家認為他們品行惡劣,有可能會帶來危險,他們的行動應該受到限製,不如米達等人自由。


    「我出去外麵看看狀況。你待在家裏,等我出去後,你就靜靜地掛上門閂。」


    我緩緩搖了搖頭,雖然沒說話,但我悄悄抓住愛·法的手腕。


    愛·法的眼眸有些焦急地搖曳著。


    「如果對方使用了奇異的毒草,或是企圖縱火,我們的生命會有危險。別擔心,對方頂多隻有兩個人。我不會輕易吃敗仗。」


    「…………」


    我凝望著愛·法,眼神中盈滿了我所有的想法。


    她這次微微勾起苦笑。


    「倘若對方的能力勝過我,我們就將對方引誘到蘭特溪,將他推下去。不論如何,要是你待在我的身邊,我無法自由行動,你就留在這裏幫我祈禱吧。」


    「…………」


    「不要緊,我發誓自己不會輕易喪命。」


    愛·法這麽說後,將手移開我的嘴巴。


    她重獲自由的指尖摸索著自己的脖子和胸口中間。


    「你的願望一定能擊退災厄。」


    我送給她的藍色石頭一定在該處搖曳吧。


    我依然抓著愛·法的手腕,緩緩起身。


    「……我們出去吧。不要發出聲音喔?」


    最後,愛·法的臉上露出獵人的勇猛笑容,緩緩站了起來。她的一舉一動確實沒有擾亂空氣。但我不是獵人,隻好盡量緩緩移動身體,不讓地板嘎吱作響。


    愛·法宛如野生動物一般,邁著流暢的步伐走向玄關口。她拔出門閂,遞給我後,將臉湊向我。


    「我關門後就掛上門閂。直到我喊你為止,不可以踏出家門一步。」


    接著,愛·法慎重地打開門,視線掃過黑暗的另一端後,迅速走了出去。我將門閂掛在門上後,愁悶不已。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孫家的威脅消除後,為什麽還會有不速之客找上法家呢?難道是向愛·法提親的拉茲家和噶智家的男人嗎?


    不管對方是誰,在三更半夜偷窺別人的家,他的目的一定不正當。我掛好門閂後,仰仗著月光,躡手躡腳地慢慢走到爐灶附近。


    三德菜刀、切菜刀和小刀排列在板子上。我抓起愛·法父親遺留下的堅固小刀,掛在腰際。


    (不要緊……不管對方是誰,愛·法都不可能會輸。)


    「嗚呀!」


    當我思考時,房子後方傳來男人的哀號聲。


    接著,我聽到有東西撞到牆壁的低沉聲響,以及宛如動物被勒死的呻吟。


    最後,隻剩下一片寂靜。


    我下定決心,使用剌草點亮燭台後,走向位在房子後方的門。


    我打開了三扇門中最左邊的那扇門。這裏是倉庫,塞滿了平時不常使用的生活用品,譬如幹燥中的木柴、木材和鋸子。我悄悄打開門,不發出一絲聲音踏入倉庫中。


    窗戶位在正對麵的牆壁上。我走過去後,將燭火靠近窗外,我發現愛·法的側臉意外地靠近窗戶,她的眼眸燃燒著獵人的光芒。


    「明日太,你還是跑來了啊……算了,燭台遞給我。」


    我遵照愛·法的指示,從木格子間遞出燭台。愛·法舉著大刀,凝望著黑暗中的一處,用空出來的手接過燭台。


    「明日太,你絕對不準出來喔。待在這裏的可能不隻這幾個蠢蛋。」


    「好、好的。可是,你沒事嗎?蠢蛋究竟是……」


    我攀著木格子,設法追尋愛·法的視線。


    有人蹲在黑暗之中。


    是一位體格健壯的男人。盡管他身上沒有披著毛皮披風,但穿著漩渦花紋的衣服。是森邊的男人。


    「恬不知恥的蠢貨,沒想到你們會做出如此愚蠢的舉動,竟然主動踐踏了最後唯一的贖罪之路。」


    「不對!不是這樣!我無意傷害你們!」


    一位年輕男子失去理智的喊叫聲傳了過來。


    對方的嗓音比我記憶中的更為沙啞,就算用盡力氣大喊,聽起來也虛弱無力,與過去判若兩人——然而,我不可能認錯這個人的聲音。


    「你——你為什麽會待在這種地方啊!?」


    不知不覺中,我的聲音變得怒氣騰騰。蹲在黑暗中的男人彎曲的背脊一震,再次發出悲痛的聲音。


    「相、相信我!我逃出來並不是為了傷害你們……我、我們是、來救你們的——這麽做也是為了救我們一命!」


    男人抬起頭,維持著雙膝跪地的姿勢,靠近愛·法。愛·法將大刀刀鋒對準男人的鼻尖後,男人發出「嗚咿」的慘叫聲,整個人倒向後方。


    在蒼白月色照耀下,男人的臉——有些憔悴,沾滿淚水和淤泥。但他確實是過去孫家本家的長男。


    「真是愚蠢……你們已經無藥可救了。既然你們沒辦法盡到獵人的職責,就幹脆地選擇死在森林中吧。」


    「不是這樣!你誤會了!我們並沒有逃出多姆家……不對,我們確實逃了出來,但不是你想的那一回事!拜托你!救救我們!」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明日太,那個房間裏有一束蔓草,幫我拿過來。我要捆綁他的四肢,交給多姆家。」


    「等我一下!要是你就這麽把我交給多姆家,我們真的會被剝下頭皮啊!」


    男人一臉驚恐地大喊。他環顧著黑夜,似乎快要喪失理智。


    「我、我知道了!你要綁就綁吧!我不會抵抗!我跟你保證!我不會再從多姆家逃出來了!在這之前,你先聽我們解釋……還有,盡快讓我進到你家!愛、愛·法,假若那家夥追過來,你說不定也會被殺喔!?」


    「那家夥是誰?在森邊,隻有你們會企圖殺害我們吧。」


    「沒、沒這回事!法家讓孫家步向毀滅,那家夥一定對你們恨之入骨!要是不想死,就趕快讓我進去你家!那家夥果然是個怪物……你一定也無法擊敗他!」


    「那家夥到底是誰?你說的話毫無邏輯可言。」


    前孫家本家長男狄咖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接著,他用微弱的顫抖聲音說:


    「劄特·孫……前任家主劄特·孫!我們是從他身邊逃出來的!拜托你!在那家夥追過來之前,讓我們進去你們家!」


    ◇


    最後,我們還是讓不請自來的客人進到家中。


    總共有兩位訪客,分別是狄咖和杜多。從我剛剛的位置看不到杜多,因為愛·法用刀背製伏他後,踩在他的背上。


    這兩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垂頭喪氣地癱坐在下位。想當然耳,他們的手臂被綁在背部,雙腳也遭到捆綁,隻能邁出三十公分左右的步伐。能夠走路,卻無法跑步。


    然後,他們身上完全沒有武器。沒有刀、沒有獵人服。他們兩手空空地從多姆家逃了出來。


    「劄特·孫已經被紀恩家抓住,成為俘虜了吧。為什麽你們希望我們出手相救?」


    愛·法立起單膝,盤腿坐在上位。她銳利的視線瞪著狄咖和杜多。


    「劄、劄特·孫把我們從多姆家帶了出來。他在多姆聚落縱火,趁家人驚慌失措時,救出我們……我們和泰伊從多姆家逃了出來……」


    「什麽啊,你們果然是自己想逃跑吧。」


    「我、我們也沒辦法啊!?劄特·孫要我們跟著他逃走,不然他會當場殺死我們!要是敢反抗,我們就一命嗚呼了!劄特·孫就是這種人……」


    他說的可是自己的祖父啊。


    分家的泰伊就算了,聽到狄咖用這種方式呼喚血緣相近的血親劄特·孫,我感到不太自然。


    「劄特·孫那個男人不是病入膏肓嗎?他瘦得皮包骨,跟幹貨沒有兩樣,大家還擔心他無法承受前往紀恩家的漫漫長路。」


    「這幾年,他確實虛弱到無法行走……他一定是聽說了孫家滅亡一事,回光返照……盡管他依然瘦得皮包骨,但那雙眼睛……那、那雙眼睛跟他病倒前一模一樣。他明明就快死了,卻取回了過去的力量……」


    狄咖這麽說後,渾身顫抖。


    杜多待在他的身旁,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兩人麵黃肌瘦,身體四處沾滿泥巴和樹葉。絲毫看不出過去的傲慢模樣。才過三天,他們就已經精力全失了嗎?難道是劄特·孫讓他們畏懼不已?——大概兩者皆是吧。


    「劄特·孫說要取回孫家的霸權。他要製裁背叛孫家的蠢貨,再次讓孫家成為森邊的族長家族……」


    杜多開口補充說明。


    他的嗓音悶悶不樂。


    這個男人的聲音好像變了?比起憔悴的外表,他虛弱無力的聲音與過去判若兩人。


    「對、對啊!我本來以為他要救出其他家人,大家一起離開森邊……沒、沒想到那家夥會做出這種蠢事……」


    「如果你們覺得他的舉動很愚蠢,當場告訴他不就得了?」


    「我、我們早就搬出所有說詞試圖說服他了!盧家人還留在孫家聚落,孫家親族現在全和盧家攜手合作。我們已經無法違抗盧家了。」


    「然後……他聽了放聲大笑。」


    杜多的聲音也軟弱地顫抖。他的暗藍色眼眸過去曾像狂犬一樣怒瞪著我們,現在卻充滿了求救信號。


    「那家夥麵露惡鬼般的笑容說……隻靠四個人就足夠拿下森邊。那家夥還發狂似地笑道,要靠四個人取回森邊應有的秩序。等到取回霸權後,再救出家主茲羅也不遲……」


    「所、所以我們趁那家夥睡著時逃了出來!」


    「……看來病魔已經入侵到劄特·孫的腦裏了。你們隻有四個人,什麽都辦不到吧?」


    「我、我也這麽認為。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襲擊盧家家主或你們。」


    狄咖的眼神軟弱地交互望著我們。


    「假、假如那家夥得知孫家毀滅的理由,他一定會把揭露孫家大罪的法家人視為最大的敵人。所以我們……」


    「所以你們來告訴我們事態緊急是吧。既然如此,一開始為什麽不老實地敲門?」


    「你、你們對我們深惡痛絕吧?我不認為你們會乖乖開門,隻能尋找偷偷潛進來的方法……」


    「你們采取這種偷偷摸摸的手段,還奢望得到別人的信任嗎?」


    愛·法隻是稍微加重了語氣,就讓狄咖發出驚呼,縮成一團。


    狄咖的反應已經滑稽到了頂點,到達讓人哀傷的地步了。一般來說明明都是相反才對,他卻讓我留下這樣的印象。


    愛·法翻攪著鬆開的發絲,不悅地望向我。


    「明日太,你怎麽想?」


    「


    嗯?這個嘛……我想先確認一件事。泰伊呢?」


    「泰、泰伊決定要與劄特·孫同進退。所以我們拋下他了……」


    「真的嗎?」


    「真、真的啦!就連劄特·孫發狂大笑時,那家夥還是一如往常地呆呆望著他……那家夥大概已經無法靠自身思考了……」


    是你們本家的人把分家人逼到這種地步吧?我有些火大。


    再說,我還沒有機會詢問泰伊,那晚救助愛·法的人究竟是誰。


    舉辦家主會議那一晚,是他救了愛·法嗎?


    如果是他——現在他卻打算再次危害森邊?


    我獨自懷抱著複雜的心情,繼續說了下去。


    「那麽,劄特·孫是如何逃出紀恩家的呢?隻有劄特·孫和茲羅·孫被當成犯人看待,應該有人徹夜看守他們吧?」


    「這、這我就不清楚了……劄、劄特·孫的臉和衣服全都被血濺得鮮紅,手上握著刀。單憑一、兩個男人的力量,不可能敵得過他……」


    一位骨瘦如柴的男人,渾身濺滿森邊居民的鮮血,佇立在火光熊熊的聚落中。光是想象這個畫麵就讓我背脊發寒。狄咖也已經滿臉蒼白,牙齒發顫了。


    「我、我們夜裏也被綁住雙手,綁在柱子上。但是那戶人家遭到縱火,多姆家的女人幫我們鬆開了皮繩。我們慌忙衝出屋外後,劄特·孫出現在我們麵前……」


    「……他用刀抵住我們,問我們要死在這裏,還是一起逃之夭夭。火舌襲擊整個聚落,男人全被吸引了注意力,但有幾位女人看到劄特·孫的身影……」


    杜多似乎比狄咖冷靜幾分。


    我重重歎了口氣,轉向愛·法。


    「……他們基本上沒有說謊。假如他們企圖襲擊我們,會把泰伊帶過來。」


    狄咖和杜多都沒有攜帶武器,不可能贏得過愛·法。然而,要是泰伊帶著刀出現,會怎麽樣呢?——我不敢想象事情的發展。


    愛·法從頭到尾都相當冷靜。就算劄特·孫跟著狄咖他們出現在這裏,她說不定還會認為對方來得正好。


    她大概自信滿滿吧。盡管如此,我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愛·法殺人。


    愛·法對我的心情渾然不知,瞪著狄咖。


    「那麽,你們打算怎麽做?我們最多也隻能把你們交還給多姆家。」


    「這、這倒是無所謂!但是我們並沒有在多姆家聚落縱火,我們會逃離火場,是因為受到劄特·孫的威脅。你可以幫我們跟多姆家解釋嗎……?」


    「我哪有立場說這些話。除非多姆家的女人有聽到你們的對話,否則她們也不知道實際狀況吧。」


    「怎麽這樣!這樣下去,多姆家的人真的會殺了我們!」


    愛·法的手肘靠著立起的單膝,撐著臉頰,用力歎了一口氣。


    「你們沒有自尊心嗎?你們過去惡狠狠地謾罵過我們,現在怎麽還有臉哭著哀求啊?如果我是你們,我大概會想要自己剝下頭皮吧。」


    「你、你還在為過去的事情生氣啊?我願意道歉到你高興為止!我之前隻是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罷了!我也真的想要娶你為妻!我完全無意危害你們!」


    「喔?你當初不是威脅我,如果不嫁給你就要把我推落山穀嗎?」


    「我、我怎麽敢殺害森邊同胞啊?我隻是耍耍嘴皮子罷了!拜托你相信我!」


    狄咖用額頭摩擦著地板上的毯子。


    愛·法再次撥亂頭發,她的眼神散發出更強大的光芒,望向杜多。


    「那麽,你呢?前孫家次男。你曾經對明日太和盧家男人拔刀吧?……明日太的腹部還清楚地刻著你留下的粗暴痕跡喔。」


    「我……我沒有辦法……」


    「什麽叫做沒有辦法?」


    「一旦喝了酒,我就什麽都不在乎了……我沒有辦法放過讓我不爽的人……沒有辦法忍耐……」


    他的聲音還是陰氣沉沉。宛如一隻骨瘦如柴的野狗。他的眼睛從一頭亂發之間瞪著我。


    「就、就算現在說這種話,你們大概也不會相信我吧……聽到自己沒有在酒醉之下傷害你們,我真的打從心底鬆了口氣……我、我並沒有強悍到能夠泰然自若地殺人……」


    聽到他這句話,我感受到一股強烈的不協調感。


    這說不定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能夠趁機挖掘出這群沒救男人的本性。


    「狄咖,你可以把頭抬起來嗎?」


    狄咖慢吞吞地抬起頭。


    他的臉孔平坦單調,明明是個大塊頭,麵容卻相當幼稚。


    至於杜多,與其用野狗來形容他,不如說他是一隻消沉的老狗。由於他的體格並不高大,一旦失去凶暴的個性,就顯得軟弱不堪。看起來不像森邊居民。


    劄特·孫逃脫一事確實事關重大。畢竟森邊居民隻打算讓劄特·孫和茲羅·孫贖罪。我們也已經把這件事告知傑諾斯城了。倘若我們無法在今夜逮捕劄特·孫,日後麵對傑諾斯城時,森邊居民將會顏麵盡失。


    正因如此,多姆和紀恩家的家主不可能會饒過狄咖和杜多。東達·盧和格拉夫·劄劄亦是如此。那麽,我就趁機摸清楚這兩個蠢蛋的真麵目吧。


    「狄咖,你剛剛聲稱自己不可能殺害森邊同胞吧?那麽,如果對象是驛站城市居民呢?」


    「城市的居民?」


    狄咖·孫歪著粗壯的脖子,宛如一頭愚鈍的牛。


    「你、你為什麽突然提及驛站城市啊?我一頭霧水……」


    「森邊居民把驛站城市的居民視為敵人嘛。我認為你可以毫不在意地傷害那些人。」


    我盡量裝出一派輕鬆的模樣。


    愛·法訝異地眯起眼睛。幸好她仍然保持沉默。


    「你、你不是跟他們處得很好嗎?……話說回來,你本來就是城市裏的人嘛……」


    「你說得沒錯,但我並非傑諾斯出身。老實說,我非常厭惡傑諾斯的家夥輕視森邊居民的態度。前來攤位光顧的人也幾乎都是南方和東方人。」


    「原來是這樣啊……我、我不清楚啦。我不常進城……」


    「欸?為什麽?」


    「因為……那些家夥很可怕啊……」


    「什麽?」


    我忍不住忘了自己在演戲,大聲驚呼。


    由於我的聲量太大,狄咖縮起肩膀,似乎嚇了一跳。


    「因、因為我們是森邊居民,那些家夥總是怒瞪著我們吧?要是我太過大意,獨自進城,他們說不定會把我抓到暗處痛打一頓……所以我已經好幾年沒進城了……」


    他的證言讓我啞口無言。


    我設法讓自己鎮定下來,望向杜多。


    「你呢?我在驛站城市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打算對驛站城市居民拔刀吧?」


    「……我討厭那裏的居民。我認為他們全是森邊居民的敵人。」


    「嗯嗯,所以你才會綁架女性、襲擊旅人和偷農作物嗎?」


    「欸?」


    杜多小小的眼睛瞪得老大。


    這麽說起來,他的外貌跟石獅子極為相似,看起來粗獷冷酷,但他既然是狄咖的弟弟,代表年紀跟我相差不遠。他瞪大眼睛的表情,看起來終於符合他的年紀了。


    「我對城市的女人沒興趣。再說,我要怎麽偷農作物啊?要是我做這種事,衛兵們不會視若無睹吧?」


    「有些村莊沒有衛兵看守吧?」


    「我不知道那些村莊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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