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氣象預報說是今年夏天最炎熱的一天。


    明明才早上八點,氣溫就逐漸攀升。陽光毫不留情地打在身上,路上的通勤族完全抬不起頭。柏油路麵很快就熱得發燙,冒出鬱悶的熱氣與臭味,令人產生置身鐵板的錯覺。我抵達公司之前,已經不得不拿出手帕拭汗數次。


    進入大樓之後固然將陽光隔絕在外,但如臨大敵的緊張氣氛刺得身體發疼。


    今天是bigbang·project的首日,八王子中心籠罩在肅殺的空氣之中。渡良瀨、敦史以及早班的兼職人員已經進公司了。


    「早。」


    我一如往常地跟大家打招呼,刻意以比平常緩慢的步調走到座位。


    「前輩,這一天終於來臨了。有什麽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盡管使喚我。」


    「不必那麽緊繃,渡良瀨。」


    我對一臉認真的後輩笑了笑。


    「說穿了,bigbang也隻不過是打進來的電話比平常多一些而已。我們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沒什麽好擔心的。」


    我刻意以其他人也聽得見的音量大聲說話之後,便從啟動的電腦係統之中叫出今天的輪值班表。


    廣告集中播出的時段是中午到下午一點的一個小時,以及晚上七點到九點的兩個小時。如何調整人員休息以及執行其他工作的時間,將最大的人力分配到這兩個時段,就是我的工作。真要比喻,大概就像交響樂團的指揮吧。今天一口氣增加了十七個新人,指揮起來特別有幹勁。


    ……不過還是有件事讓人在意。


    「新人之中,不是有負責早班的人嗎?」


    「是的。青山、仲間井和中津川三人。」


    「沒錯,人還沒來?」


    現在是八點半,已經到了早班必須進公司的時間。雖然九點之後才會有電話進來,不過在那之前還得發布一些傳達事項。然而分成四座小島的接線座位上,卻看不到他們的人影。


    「還是我打電話跟他們聯係?」


    「麻煩你了。」


    我點頭同意渡良瀨的提議,卻一直感到事有蹊蹺。


    青山是主動找我握手的那個優秀新人,他會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遲到嗎?總覺得不太對勁。他——不,他們一定有蹊蹺。


    這時,我桌上的電話大聲響起。這是內線電話,不必接起來也知道對方是誰。


    「槍、槍羽!課長室非常緊急!!」


    非常雞雞?課長好變態喔————


    心裏雖然浮現這個冷笑話,但我沒有說出口。一方麵是顧忌正在身邊打電話的渡良瀨,另一方麵,其他工作人員正以忐忑不安的神情凝視著我。


    「我去一趟課長室。」


    如此交待之後,我從座位起身,頓時感到周遭眾人的不安似乎持續擴散,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來到走廊,確定四下無人之後,立刻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向課長室。


    ※ ※ ※


    敲了敲門進入其中,課長以疲憊不堪的表情迎接我。


    我跟眼前這個人相識已久,卻第一次見到他露出這種表情。仿佛剛從徹夜的遊擊戰倉皇逃生的殘兵敗將。


    「沒救了,沒救了——……八王子沒救了——……」


    我撐著緊靠我的胸口不放的課長幾乎軟癱的身體,搖搖他的肩膀。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六本木那邊說了什麽?」


    「人事部長一大早來電,米歇爾常務在上個星期辭職了。」


    「你說什麽?」


    總是以不在座位為借口避不見麵的那個人辭職了?在他一手策劃的活動即將展開的關鍵時刻?驚訝之餘,我也有一種奇妙的醒悟感。這幾個星期之所以一直找不到他,原來是忙於準備遠走高飛。


    「而且他不是單純的辭職,好像被環球社挖走了。」


    「環球社?……嗯,這種事也時有所聞。」


    環球社跟我們公司都是外資保險公司,可以說是日本市場中最大的競爭對手。米歇爾被環球社挖角,所以才辭職跳槽。外資企業的人才流動本來就很頻繁,跳槽到同性質的公司是常有一的事情。


    「可是企劃已經要起跑了,那個家夥事到如今卷起尾巴逃走,又有什麽意義?」


    「我同時還接到人事部通知,那十七名新人全部辭職了。」


    「辭職!?全部的人嗎!?」


    我不禁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盯著課長問道,課長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蒼白的臉色看起來隨時都可能暈倒。


    「可是他們為什麽選擇現在辭職?好不容易通過了研修和ojt,這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嗎?」


    「人事部長表示尚未掌握確實的證據,不過……」


    「沒關係,課長請說。」


    低下頭的課長露出痛苦的表情,斷斷續續地開口:


    「八王子被利用了,尤其是你,槍羽——因為米歇爾常務注意到你的能力。」


    簡而言之,課長的意思是這樣的。


    環球社過去都是委外承包客服中心的業務,如今想要成立自己的客服中心,卻欠缺相關的知識與經驗。他們沒有聘雇、教育以及運用接線人員的sop,因此從其他公司拉攏經驗豐富的老手是最快的方法。環球社將目標鎖定在負責管理本公司所有營業部門的米歇爾常務身上,主動與常務接觸,同時以豐厚的年薪挖角,結果他們成功了。


    到這裏為止都很正常,隻是商場常見的搶人戰。


    這次事件最惡劣之處,在於米歇爾在跳槽前盜取了我訓練接線人員的sop。當然他不能將研修資料或手冊帶出公司,畢竟這明顯違反公司規定,而且還有可能觸法,所以他利用了「人」,也就是將環球社的人,送進為了執行企劃而錄取的那三十人之中。


    恐怕就是留到最後的那十七個人吧。


    至於研修一開始就立刻辭職的那十個人,如此一來也獲得了合理的解釋。他們是「障眼法」。故意錄取很快就會辭職的人,借以吸引我們的注意力。


    「那個家夥真是不得了的策士啊。」


    完全吸收了我的教學,成長為「不管到哪一個客服中心都能駕輕就熟」的人才之後,那些人再將這一套帶進環球社,然後把我主持研修、教育新人的方法毫不保留地傳授給其他人。我的知識與經驗就隨著十七名即時戰力落入他們手中了!


    這麽看來,bigbang·project本身也極有可能是他所設下的巨大陷阱……不,一定是這樣沒錯。他就是一個年紀輕輕具備作為常務的手腕,同時兼具狡獪性格的人。


    「公司不提告嗎?這根本就是商業間諜。」


    「法務部認為勝算不高,畢竟此事表麵上隻是『活用上一份工作的經驗任職於環球社』罷了。而且像客服中心這種流動率高的職場,很難以之前曾經任職於本公司的理由認定對方是商業間諜。外資企業有太多類似的案例了,我們公司也不是什麽清清白白的模範企業……」


    雖然不甘心,卻不得不承認課長的說法是對的。


    這是我之前從當過編輯的沙樹口中聽來的,據說小說或漫畫業界也經常發生類似的事情。編輯跳槽的時候,往往會將自己負責的作家一並帶到新公司。若將這種行為當成竊取人才或是竊取技術,在業界恐怕無法獲得承認。


    不過還是有最基本的道德底線。


    我不是好好先生,沒辦法被當成跳板,還笑著說「這是常有的事」。我更不可能被當成食物,還聳聳肩表示「這也沒辦法」,然後當作船過水無痕。


    課長以夢遊似的表情繼續說:


    「十七名全新戰力在


    戰場上憑空消失了。這代表我們必須在沒有增加人力的情況下,應付看到密集播出的廣告打電話進來的客戶。不可能,絕對辦不到……到時候公司一定會找人出來扛責任。提案人米歇爾已經不在了,所以責任將落在我們頭上。我升遷無望,也得不到妻子和女兒的尊敬……完了,一切都完了——……」


    到最後課長甚至跪倒在地,雙手抱著腦袋趴在地上動也不動。


    多虧課長扮演了絕望的角色,讓我得以冷靜下來。於是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凝視著天花板的一點,以丹田的力量大喝一聲:「好。」


    「不管怎麽樣,我們要做的事情還是一樣的。接起更多的電話,簽下更多的契約。」


    「槍、槍羽老弟,你還有什麽好辦法嗎?」


    麵露喜色的課長抬起頭來,先前的死魚眼頓時變得跟黃金鼠一樣可愛。


    當然,其實我早就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如果可以這樣回答,不知道該有多好。


    然而我隻是個普通的上班族。


    不是無敵超人。


    「沒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課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倚靠著身後的桌子凝望虛空。


    繼續待在這裏跟主管分享絕望的感覺,好像也不是辦法。


    於是我原地轉身離去,將課長悲愴的哀號拋在腦後。


    ※ ※ ※


    返回座位的途中,放在長褲口袋的手機傳出震動。拿起來一看,上麵顯示「不明來電」的字樣。


    在這種時候打電話過來,對方是誰自然不難想像。


    我快步跑到走廊的盡頭,推開通往逃生梯的厚重鐵門,沿著樓梯來到連接屋頂的平台。從新人時期開始,我在想要獨自靜一靜的時候都會來這裏。


    『hey,mr.槍羽!最近還好吧?』


    令人心煩意亂的開朗語氣震動我的鼓膜。


    這種裝瘋賣傻的人格特質應該是與生俱來的,不過也不失為激怒對方、讓對方沉不住氣,進而使談話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演變的技能。當然,這招不能用在層級比自己高的人身上,而是專門對層級較低或氣勢較弱的人使用的武器。


    『我想你那邊現在應該亂成一團,所以就打電話問問看。你現在感覺如何?』


    「托您的福,糟到不能再糟。」


    『哎呀哎呀,槍男該不會生氣了吧?雖然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我也有話要說,就是關於我接受headhunting【挖角】的理由……慢著,不是為了money【錢】喔!當然對方也提供了可觀的money【金錢】,不過光是這樣是無法打動米歇爾我的!昨天我隻睡了一個小時!』


    我不想聽他的理由,更對他的睡眠時間毫無興趣,不過他好像打算發表一場演說。


    『阿卡迪亞不行了,我早已經看透一切。那個老害蟲社長自以為了不起,像我們這種now【時下】的young【年輕人】根本就no future【未來】。這家企業距離真正的ecellent pany【優秀公司】還遠得很。』


    我聽不懂艾克塞嫩特是什麽碗糕,不過我同意老害蟲的說法。


    『環球社就有一種drive【飆車】的感覺。社長比我年輕,而且還是女的,感覺得到她想innovation【革新】,根本就是以保險界的de facto standard【業界楷模】為目標的visionary person【前瞻者】!』


    是哦,社長是個美女嗎?真好……嗯?visionary不是漂亮的意思嗎?


    「所以您特地打電話過來的理由是什麽?」


    原本以為他是來落井下石的,不過似乎並非如此。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輕咳的聲音。我感覺到談話即將進入主題,於是集中精神側耳傾聽。


    『我說mr.槍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跳槽到環球社?』


    「…………」


    他裝瘋賣傻的語氣為之一變,聲音瞬間變得仿佛追求女性那般柔和又熱切。


    『環球社正在尋找足以維持客服中心營運的人才。隻要有我推薦,百分之兩百不成問題。年薪一定會大幅增加,職級也不會低於課長。身邊有了你這個左右手,對我來說也如虎添翼。何不讓你一身的本事在適當的舞台上盡情發揮呢?』


    這應該就是那個吧?


    類似「給你半個世界,yes or no」的選擇。


    之後,米歇爾的遊說又足足持續了十幾分鍾。類似「像你這種優秀的人才居然隻能當個指導員,阿卡迪亞已經沒救了。」,或是「我已經鼓起勇氣逃出牢籠了,下一個勇者會是誰呢?會·是·誰·呢?」之類的。批判前公司並自吹自擂的醜陋※合體進化,進化成我最偉大獸。(譯注:合體進化是《數碼寶貝》的進化方式。)


    不管他怎麽說,我的答案都隻有一個。


    「恕難從命。」


    米歇爾宛如從無限之泉湧現的吹噓戛然而止。


    短暫的沉默之後,電話另一頭傳來長長的歎息聲。沉痛的哀歎仿佛近在眼前,我好像可以聞到那個家夥的口臭。


    『……到頭來,你也隻是個社畜。』


    這是我第二次被稱為社畜。第一個這麽說的人是被米歇爾批評得一無是處的社長,沒想到這家夥居然模仿了自己的敵人,真是諷刺。


    『我啊,真的、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看好槍羽銳二的能力。隻有你跟其他雜魚不一樣,不但能在會議中對我大方陳述己見,也有別於隻會等待命令的人,還有隻會照表操課的人。我認定你並非是隻會完成上級交辦任務的人才,所以才誠摯邀請你,結果呢!!』


    米歇爾的語氣逐漸加溫,最後甚至氣得微微顫抖。


    為什麽他氣成這樣?


    因為他認為〔這麽做是為了我好〕。


    他將出人頭地視為最大的幸福。指導員這種職位,在他眼中跟垃圾沒兩樣,他深信自己向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伸出援手是充滿善意的行為。


    而他絲毫不認為這種善意其實是傲慢。


    因此當我撥開他的手,他頓時覺得自己受到不合理的對待。


    從高聳入雲的天界向地獄垂下蜘蛛絲的神,想必會將主動剪斷蜘蛛絲的愚民視為「叛徒」吧。竟敢抗拒尊貴的慈悲,這種低賤的螻蟻絕對不能寬恕。


    然而,低賤的螻蟻也有誌氣。


    「您說得沒錯,我隻是個普通的社畜。哈,看走眼了吧?」


    『……你這家夥……』


    「該發火的人是我才對,前任常務。」


    那家夥愈是激動,我的聲音就愈是冷靜。


    「你說得沒錯,阿卡迪亞這家公司真是爛透了。你這個提案人已經不在了,第一線的工作現場勢必將被追究企劃失敗的責任,課長和我都會遭到處分。你自顧自逃走的行為,不正是最差勁的表現嗎?」


    『關我什麽事。』


    那家夥吐出意料中的台詞。


    『算了,反正你就隻有這種能耐而已,一輩子窩在八王子的山裏吧。不過隻要我們環球社將勢力拓展至八王子,虧錢的客服中心勢必將落得關門大吉的命運,到時候就別哭著後悔當初沒接受我的邀請——再見了,槍男。』


    米歇爾說完想說的話之後就掛上電話。


    空虛的嘟嘟聲自樓梯的平台靜靜流出。


    我將手機塞回口袋,重重地歎了口氣。


    或許……接受也是一種方法。假裝接受挖角,把他騙出來海扁一頓。或許應該在這種程度


    給他一點教訓才對……算了,我沒那種閑工夫。


    現在不管對他做什麽,都無法改變目前的局麵。


    先設法克服眼前的工作吧。


    課長的地位也好,年薪大幅增加也罷,這種前途一片光明的夢想一點都不適合社畜。innovation、de facto standard、visionary都跟我無關。卯起來狂接電話的單純勞動,為了處理無邊無際的咒罵與抱怨東奔西走。苦差事,忙到爆,血汗。加班、加班、再加班——


    這就是槍羽銳二的職場【戰場】。


    ※ ※ ※


    回到辦公室,我將所有出勤的工作人員集合到會議室。


    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加以說明之後,每個人都察覺到事態有多嚴重,無不鐵青著臉沉默不語。


    「有沒有什麽對策呢?前輩應該有什麽辦法吧?就像終極絕招之類的。」


    「沒有。」


    渡良瀨問了跟課長相同的問題,所以我一樣搖了搖頭。這個後輩似乎把我想得過分美好了。如果我說自己從不大便,搞不好她也會信以為真……呃,應該不至於吧……


    其他的兼職人員都跟渡良瀨一樣露出憂心忡忡的眼神,我向大家喊話:


    「這的確是本中心的危機,不過也因為如此,希望各位在接聽每一通電話時都要格外用心。放棄率攀升是無法避免的,電子顯示板想必也會出現滿江紅,不過這次完全不必放在心上。幹脆豁出一切,沉著應對吧!」


    這時,坐在最前麵的座位,不用提醒就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嚴陣以待的大媽開口了:


    「這樣好嗎?小銳,確定沒問題?」


    「就算再怎麽著急,人手也不會增加。」


    接起所有的電話已經是從物理性角度不可能達成的任務了,除了放棄之外別無他法。現在隻能將微乎其微的希望寄托在達成企劃目標——簽下五百件有效合約。


    大媽以銳利的眼神注視著我。


    「你該不會想著『隻要自己跳下火坑就好』的主意吧?是不是打算把所有的責任一肩扛下,來個引咎辭職?」


    渡良瀨露出猛然醒悟的神情,不安地看著我。


    我微微苦笑,搖了搖頭。


    「怎麽會,我也是要生活的……而且——」


    停頓片刻之後,我環視眾人,然後——握緊拳頭往桌麵使勁一敲!我突如其來的澎湃情緒,讓會議室全員頓時安靜下來。夾雜在現場沉重空氣中的消沉轉變為驚訝,原本凝視著地麵的視線紛紛集中到我身上。


    「米歇爾那個家夥正得意地放聲大笑!手中捧著新公司給他的大筆鈔票,嘲笑我們『活該啦』!不過那家夥錯估了一件事,他忘了我們都是在八王子的山林之中成長茁壯的上班族。挫折和懊悔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不會因為這種小小的打擊就倒下!」


    ——與我們為敵,自然要付出代價。


    從鼻孔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之後,我再度環視大家。


    眾人垂頭喪氣的表情開始萌生出些許活力,更是充滿跟平常一樣——不,應該是更甚平時的旺盛鬥誌。


    鬥魂注入成功!


    很好,可以上戰場了。至少不會還沒開戰就舉手投降。


    時鍾的指針指向八點五十五分,距離電話響起還有五分鍾時間。


    「好,今天也請多多指教。」


    我低頭向大家致意,現場傳來眾人「請多多指教!」的齊聲唱和。


    ※ ※ ※


    所有人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之後,我獨自留在會議室打開電腦。啟動具備視訊通話功能的「skype」與六本木聯係。


    我通話對象是廣告事業本部長室田先生。他直到三年前都還是八王子中心的負責人,是我能直接聯係的管理職中層級最高的人。順帶一提,中心負責人的職位跟頭銜剛好相反,幾乎都由六本木的人擔任。在八王子雖然也設有辦公室,但一年頂多使用兩、三次而已。現任的八王子中心負責人也不例外,完全放第一線工作現場自生自滅。


    中心負責人往上一個層級就是本部長,管理所有的地方中心。


    「久未向您問候,室田本部長。」


    『哈囉,王牌。沒想到你居然會主動跟我聯係。』


    應用程式的視窗映出本部長的臉部特寫。小麥色的皮膚正是職業級衝浪好手的證明,現在剛好是衝浪的季節。畫麵後方的架上有個獎杯,那是本部長入圍衝浪大賽的殊榮,也是他經常跟別人炫耀的事跡。他今年大概五十歲出頭,稍長於課長,外表卻比他年輕五歲左右。


    『米歇爾常務的那件事也在我們這邊引起軒然大波。很抱歉,實在是拿他沒辦法,畢竟他已經是環球社的人了。』


    「不,我不是為了常務那件事。」


    『那就是尋求支援囉?不用你提,我已經向其他中心詢問支援八王子的可能性了,可是大家都自顧不暇,看來也隻能靠你們自己了。』


    「感謝本部長的厚意,不過也不是為了尋求支援。」


    部長的椅子嘎嘎作響,他移動身體湊近熒幕,臉上露出懷疑的神色。


    『那你打來做什麽,槍羽?難道不是為了那個企劃?』


    「本部長應該知道高屋敷社長的skype id吧?請告訴我。」


    『…………』


    對方陷入沉默。隻見他將雙手交抱,以眼神試探我的用意。


    『難不成你打算直接找社長談判?別傻了,社長不會理你的。』


    「會不會理我,得由社長來決定。」


    『區區現場指導員也想跟社長直接對話?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槍羽,想想你自己是什麽身分吧。該不會被別人吹捧為王牌指導員,就得意忘形了吧?』


    ——吹捧我的人,不就是你們嗎?


    我在不被對方察覺的情況下暗自歎了口氣。這個人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剛進公司的時候,他還是課長,當時他經常拍拍我的肩膀,替我這個還不習慣跟客戶應對的菜鳥加油打氣。


    自從去了六本木之後,他就變了。


    「不能透露的話,請把我的id轉告社長。就說我有非常緊急的事情,請立刻以電話或電子郵件聯係。」


    『別鬧了!這更不可能!』


    本部長往桌麵一拍。


    『想要直接跟社長對話,就應該遵照既定程序。應該先提出預約,然親自到六本木一趟,這才是社會人的基本常識吧?居然想用skype?別開玩笑了!』


    原來如此,很有道理。不過當初可是社長先下達那個粉碎基本常識的「公司命令」的,該一不會隻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吧。


    「我現在不能離開工作崗位。廣告攻勢再過幾個小時之後就要開始,這裏將成為戰場。身為一個指揮官,我不能丟下部隊獨自逃走。」


    『既然如此,那就以後再說吧。』


    「那就太遲了!」


    我朝著熒幕大吼一聲,本部長身子一縮,連人帶椅往後微微退去。


    我狠狠地注視對方。


    「本部長,不,室田課長。還記得您以前對我說過什麽嗎?『遇到問題的話,盡管來找我』。這句話已經失去效力了嗎?到六本木之後,您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嗎?」


    本部長以犀利的眼神瞪著我。我也正麵接下他的視線,展開無語的對峙。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雙方都在比耐力。如果是耐力比賽,我絕對不會輸。我這個人做事一向不得要領,唯獨不以等待為苦。


    不久之後,本部長用全身的力量歎了口氣。


    『槍羽,你還是那麽固執,簡直跟新人時期沒


    兩樣。』


    「給您添麻煩了。」


    『我會傳訊息給社長,不過別期待社長會有所回應。社長他老人家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封郵件,連我的郵件他都要拖好幾天才會讀,搞不好社長根本不會回覆你。』


    「關於這件事,我有個小小的請求。可以請您在主旨標明『關於槍羽的公司命令』嗎?」


    『公司命令?那是什麽?』


    「這樣社長就知道了,請務必幫忙。」


    向本部長致謝之後,我結束了通話。


    接著我打開買來的罐裝咖啡,結果咖啡還沒喝完,電腦就發出要求通話的聲音。熒幕顯示一個陌生的id。接通一看,熟悉的銀發熟男人頓時映入眼簾。


    『槍羽!花戀出了什麽事!?』


    「…………」


    雖然是自己撒下的魚餌,卻沒想到這麽快就釣到了。


    「好久不見了,高屋敷社長。」


    『打招呼就免了!我的寶貝孫女發生了什麽事?快說!我、我知道她每個星期都會去你家!而且跟你見麵的前一天,總是將切片的水果貼在臉上,說什麽是美容麵膜!連洗個澡都要花兩小時!她說那叫什麽半身浴,萬一泡到中暑,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


    「……」


    那家夥居然做出這種事?其實在美容方麵根本不用如此講究,光是青春的肌膚就足夠了。不過如果是她,隻要一邊看書一邊泡澡,兩個小時一下就過去了吧。


    「是,我依然跟她持續清白的交往關係,就如同公司命令的指示。」


    內心雖然覺得自己有些惡意,卻還是不禁對社長冷漠以待。


    「這件事跟您的孫女無關。很抱歉我欺騙了您。」


    『什麽!?……嗯,那就是這次的企劃囉?』


    社長並未咎責,語氣反而轉為平靜。臉上的表情也從該死的老頭切換成社長模式。這點的確令人佩服。


    於是我也以現場負責人的身分麵對社長。


    「既然常務已跳槽至環球社,這次的活動理應立刻停止,或至少縮小規模。廣告播出部分難道不能取消嗎?」


    『你難道打算讓廣告代理商和電視台知曉公司的恥辱嗎?不行。廣告還是要按照原定計劃,連續密集播放三周。』


    我想也是。其實我也對這個方法不抱希望。


    「那至少下修預定目標吧。以八王子中心現有的戰力而言,實在不可能完成五百件有效契約。」


    『這也不行。』


    「為什麽?這不是明顯隻是畫大餅嗎?」


    『你應該做得到吧,槍羽指導員。八王子過去不是達成了無數號稱不可能的目標嗎?』


    「請不要把事情說得那麽簡單!」


    為了達成目標,八王子的全體人員不知道流下了多少汗水和淚水。高層的人沒資格把這些成果說得理所當然。


    高屋敷社長探出上半身,說話的語氣仿佛在對我曉以大義。


    『你聽好了,槍羽。企業有企業的臉麵。如今我們被競爭對手環球社將了一軍,說什麽都不能輕易示弱。就算咬緊牙關也要達成目標,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


    「我應該已經向您報告過了,那是不可能的。」


    『不,如果是你就辦得到。目前的局勢完全在米歇爾、不,是在環球社的預料之中,現在他們應該在沾沾自喜地竊笑吧。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即使折損了一員大將,我們依然會重整態勢達成目標提升營收,讓大感意外的他們碰一鼻子的灰……這才是bigbang·project真正的全貌。』


    社長的說詞有條不紊,聲音甚至從容不迫,我頓時恍然大悟。


    「……社長,你早就料到了嗎?米歇爾一手策畫的陰謀!?」


    蓄著一圈銀白胡須的嘴巴文風不動。這份沉默即是肯定,果然是隻狡猾的狸貓。狸貓狸貓狸貓!不隻八王子,六本木也有狸貓!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回事……當初我就覺得奇怪,你怎麽會放任這種莫名其妙的企劃付諸實行,如此一來我總算明白了。米歇爾是繼任社長呼聲最高的人選,除掉他之後,社長就高枕無憂了。就算企劃失敗,社長也沒有損失。到時候就把第一線現場的人員推出來當代罪羔羊,自己再以被害者自居——是這樣吧!?」


    低沉的聲音自白胡子下方傳出。


    『這是管理高層的經營判斷,指導員。』


    「我也是根據現場的判斷,社長!」


    我反射性地提高音量,這時才發現自己忘了使用敬語。事到如今,也沒必要了。


    社長閉上眼,輕輕地搖了搖頭。再度睜開雙眼時,眼神赫然變了樣——就像那時在車站對我說「花戀就交給你了」般穩重平靜的眼神。


    『槍羽啊,我還不能交出社長的寶座。不,而且我還要繼續往上爬,直到花戀成人那一天為止。這是我在那孩子父母的墳前立下的誓言。』


    「現在又變成悲情攻勢嗎?」


    我恨恨地吐出這句話,這招對我可沒用。


    「她已經足夠出色了,比我和你這種大人都出色。她正抱持著純粹的熱情追求夢想,全力以赴、無怨無悔。人類還有比單純的夢想更重要的東西嗎?還有不惜舍棄夢想也要全力守護的事物嗎?」


    『我這個出色的孫女無怨無悔地喜歡上的人,是你。』


    穩重平靜的眼神,再度幻化為妖魔鬼怪。


    『試著跨越這次試煉吧,證明你是夠格跟社長的孫女在一起的男人……你明白我話中的含意吧?』


    「多管閑事!」


    我的內心天人交戰,恨不得一拳打在鍵盤上。最後好不容易把這股憤恨壓了下來,將強烈的憤怒轉換成顫抖的吐息。


    「很好,我會跨越這次試煉。目前就暫時充當被你利用的道具吧。」


    『……』


    「可是我也有一件工作要給你。八王子達到簽約五百件那天,一定要把米歇爾那個家夥帶到我麵前!這是我的條件,可以吧!?」


    『我知道了,一言為定。』


    確定社長點頭答應之後,我粗魯地操縱滑鼠,關閉應用程式。


    凝視著自己映照在桌布畫麵的麵孔,強烈的懊悔襲上心頭。言語交鋒的結果,我還是被社長巧妙地牽著鼻子走。


    「……可惡……」


    相較之下,社長實在是老謀深算。如果把他當成普通的孫女控,那就大錯特錯了。社長是一隻狡猾的狸貓,連常務的陰謀都被他當成鞏固地位的工具。出人頭地的家夥、賺大錢的家夥、爬上高位的家夥都是這樣的人。以社畜的血肉為糧食,愈吃愈肥的怪物!


    然而不管說什麽,都隻是喪家犬的哀號。


    一定要贏得勝利,否則隻會變成妖怪的餌食。


    ※ ※ ※


    這無疑是純然的電話地獄。


    全國同步、還特別挑在黃金周播放的cm亂舞造就的效果非常可觀,電話的海嘯宛如王之軍勢【aionioairoi】般襲向八王子中心。不管接了多少通電話,鈴聲依然毫不間斷,兼職和正職人員無不拚命站穩腳步,才免於被吞噬的命運。由於為了盡量多接電話,眾人甚至連休息時間也不得閑,陸續出現聲音變得沙啞的人員,連我都感到口幹舌燥。眼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隻好強迫大家輪流休息,眾人拚勁十足固然令人欣慰,但總不能以※輕飄飄時間·第六話劇中ver的聲音跟客戶應對吧。已經飄不起來啦。(譯注:動畫《k-on!》的劇中插入曲,第六話學園祭時,主唱小唯因為魔鬼訓練而啞了嗓子。)


    即使大家都卯足了全力,第一周的成果依然不樂觀。


    放棄率提升到十六%。平常超過十%就進入紅色警戒,課長跟我都會被六本木傳喚。如今甚至比紅色警戒高六%,戰況之慘烈可見一斑。不過現在沒人把我們叫去立正站好,畢竟六本木的大頭也知道目前的局勢極其嚴峻——不過這隻是目前如此罷了。若是最後沒達成簽約五百件的目標,他們還是會無情地追究第一線的責任。


    至於簽約件數,第一周是一百七十件。


    想要在三周之內達成五百件的目標,以最簡單的方式計算,一周需要簽下一百六十七件。也就是說,第一周的數字略高於平均值,這個部分渡良瀨可說是厥功至偉。她拿著我製作的」「潛在客戶名單」一個一個打電話,搶下了相當可觀的契約。以簽約率而言,應該比我親自打電話的成功率還要高。這種成績出自資曆隻有五個月的渡良瀨,著實令人佩服。她的優異表現再度震撼了全中心,「冷凍美人」的戲稱頓時銷聲匿跡。


    表現意外亮眼的另一個人,則是本中心的不良社員新橫濱太郎。平常的他總是一逮到機會就蹺班,不過這次我利用自己的權限,稍微在轉給他的電話上麵動了點手腳。


    隻要曾經打過電話給任何客服中心的人,一定有長時間被晾在一旁的經驗,甚至一次又一次聽著不斷重複的電話保留音樂。過去我曾經因為洗衣機故障致電客服中心,枯等了十五分鍾之後隻得到「我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請改撥以下的電話號碼」。我已經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最後直接買了一台新的洗衣機。如果這是家電製造商的陰謀,那我也隻能舉白旗投降。


    說來慚愧,八王子中心也會發生類似的情況。更何況現在正是電話大塞車的時候,不斷出現被迫等待十分鍾以上的客戶。


    我將這種電話全都轉給新橫濱。


    「感謝您的來電~?在下是您專屬的新橫濱太郎?……啊,這位太太,請不要這麽生氣地大叫?否則豈不是糟蹋了您如此美妙的嗓音嗎?也難怪您會生氣,不過請先聽我說?您長得一定很美吧?聽聲音就知道了喔?這隻電話沒有視訊功能,實在是太遺憾了?」


    ……大概就是這樣,結果對方天大的怒氣頓時消失無蹤。多虧有新橫濱,響個不停的電話雖然多得嚇人,因為等候過久而被客訴的案例卻是零,這真是新橫濱有史以來對中心業務貢獻最大的一周。


    不過即使渡良瀨和新橫濱的表現亮眼,戰況還是不樂觀。


    考慮到人員會愈加疲憊的變數,本周的一百七十件極有可能已經是最大值。情況允許的話,本來必須多做二十件,不,至少多做十件當成儲備份額。


    進入第二周之後,我的預感成真了。


    簽約數在一百三十件止步,共有四名電銷人員因為過勞或喉嚨發炎而病倒。我無法責怪他們,在這種嚴苛的情況下沒病倒才奇怪。


    「…………是嗎…………」


    向課長匯報情況時,課長隻說了這句話,就趴在桌上動也不動了。我行了個禮,默默離開課長室。門扉的另一端隱隱傳來啜泣聲。


    ——最後一周,必須達成兩百件簽約數。


    這是令人絕望的數字。


    ※ ※ ※


    星期六的電銷業務隻到下午五點,可以卯起來加班。萬歲——


    我將平常利用白天的瑣碎時間處理的雜務留到加班時執行。例如張貼「請大家各自收拾休息室冰箱內的私人物品,以利冰箱的清潔工作」的公告,或者是發出「目前有空的置物櫃,需要的同仁請提出申請」的電子郵件。或許大家認為這應該是總務部的工作才對,不過我們八王子並不存在所謂的總務部,所以工作環境的相關業務全都由現場指導員——也就是我一手包辦。每當我在星期六的夜晚獨自清理冰箱的時候,總是會萌生出我的本行到底是什麽的疑問,腦袋都快要bigbang了。


    像這樣結束一整天累人的工作之後,我帶著撿回來的小命和沙啞的嗓子踏上歸途。


    我說著「我回來了」並打開公寓大門,卻沒有任何回應。浴室傳來淋浴的聲音,看來我家的小公主正在洗澡……不知道她的心情好點了沒有呢?最近一直看不到她的笑容。雖然是我自作自受,不過好一段時間沒有膜拜笑眯眯的太陽,實在戕害身心。明明早就買了蘋果卡,卻一直沒機會交給她,因為她一直躲我……再過一陣子,她大概會做出「老哥的內褲另外洗啦!」的要求吧。嗚哇,好難過,光是想像就快流淚了。


    我在客廳將脫下的襯衫掛在椅子上,直接朝著沙發倒下。


    「……好累……」


    我的聲音真是慘不忍賭。


    連明天星期日計算在內,還剩下七天。


    企劃結束的時間逐漸逼近,我接受製裁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不到最後關頭,我當然不會輕言放棄……不過還是先整理一下身邊的工作吧。當初在社長麵前誇下海口,應該脫不了責任了。事實上我也無意逃避,畢竟總得有人負責嘛。


    受到處分的人隻有我跟課長,到此為止,得盡量避免牽連到其他人身上。渡良瀨才進公司不久,六本木應該不會處罰她,問題在於敦史。那家夥有家庭要養,孩子又小,得替他想點辦法…………啊,對了,還有新橫濱。到時候一定要帶他一起上路……


    處分是減薪?還是降職?若隻有這樣還好,最有可能的應該是「調職」吧。人事部的骰子在極度疲倦的大腦中轉動,會出現什麽數字呢?鏘啦鏘啦鏘啦。※加薩走廊,簡稱「加薩」。希望至少是個能用日語溝通的地方,可惜本公司是跨國企業。隻要不是戰爭中或是陷入武力紛爭的地區,就算上上簽了。(編注:中東的戰亂地區。先後為埃及和以色列占領,現由巴勒斯坦國政府統治。)


    其實我無所謂。


    反正我是一株雜草,到哪都能生存。


    透過網際網路,應該也能繼續擔任她的指導員。


    我放不下心的是……


    「——老哥?」


    一道聲音傳入耳際,接著客廳突然亮了起來。


    「怎麽不開燈?睡著了嗎?」


    經老妹這麽說,我才發現自己沒打開客廳的電燈。大概是最近的世界過於黑暗,讓我完全沒有開燈的念頭吧。


    我懶洋洋地起身,洗完澡、全身冒著熱氣的雛菜就站在麵前。淡粉紅色的睡衣點綴許多荷葉邊,感覺輕飄飄的,穿在她身上超級適合。這是去年我用夏季獎金買給她的禮物。這麽說來,今年好像什麽也沒買給她……


    「雛,來這裏。」


    原本以為自己會被拒絕,不過老妹啪噠啪噠地跑了過來,坐在我的旁邊——並沒有,她坐到了我的大腿上。微濕的後頸近在眼前。洗發精的味道明明跟我一樣,為什麽聞起來這麽香呢?


    「最近老哥好像特別疲倦,工作很辛苦嗎?」


    「嗯……」


    「好可怕的聲音,簡直就像學園祭的小唯。」


    我們不愧是血脈相連的兄妹,連選擇的比喻都一樣。


    雛旋身麵向我,溫柔地輕撫我的喉結,感覺癢癢的。其實我並不認為這麽做就能改善聲音沙啞的問題……不,或許妹妹的力量會有什麽效果也說不定,就隨她去吧。


    「抱歉啊,雛。」


    「用不著道歉啦。老哥畢竟是個男人,果然會想交女朋友嘛。」


    「…………」


    不,我不是為了這件事道歉的。


    而且這家夥現在隻是表麵上裝作懂事罷了,心裏完全沒有接受。她臉上雖然掛著笑容,嘴角卻繃得緊緊的,眉間更是聚攏了可愛的皺紋,最重要的是,她抵著我喉結的手指逐漸施力……咕喔喔,愈來愈緊!變成勒脖子了!


    「你老哥我可能會被調職。」


    雛菜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直直看著我的臉。


    「調職?調到哪去?」


    「不知道,可能不在國內。」


    「是哦。沒差啦——會說英文就沒問題了。我的成績就隻有英文沒有退步喔~在外商公司工作的老哥少不了我這個妹妹!」


    這次輪到我盯著雛的臉龐。


    「你打算跟著我嗎?」


    「當然※前川未來喵喵!」(編注:此句日文為「當たり前川みくにゃんにゃん」,同樣是《偶像大師灰姑娘女孩》的連字諧音梗。)


    我們選擇的比喻果然一樣。


    與我相似到骨髓,不,相似到靈魂深處的妹妹。


    「傻瓜,真的不知道會被調到哪裏喔?不是紐約或巴黎,搞不好是個聽都沒聽過的國家。到時候還必須轉學,你當初可是通過困難的測驗才考進現在的學校的呢。」


    「我之所以來這裏,都是因為有老哥的關係。老哥去哪裏,我就跟到哪裏,就隻是這樣而已,一點都不難啦。」


    我的小公主露出太陽般燦爛的笑容。


    「隻要兩個人在一起,一定到哪都很開心。」


    「……也是。」


    嘴角自然而然地微微上揚,我已經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總覺得自己好像一直緊繃著臉。在雛的笑容麵前,企劃和契約目標也逐漸淡去。宛如巨大的山脈聳立於內心深處的糾葛,如今就像被撒上鹽巴的水蛭般縮得小小的……當然不會就這樣消失,不過壓力確實減輕了許多。


    「北極也好,南極也罷。不管我被調到哪裏,你都要跟著我喔。」


    「交給我吧。啊,不過網路不通就糟了。我們就跟可以利用衛星什麽的接上網路的業者簽約吧!就像這樣從外太空發射光波——!對了,還有無人機!買無人機吧!有了那個之後,就可以把任何東西送到任何地方了!哦耶——天下無敵!」


    我微微一笑,看著心情大好的妹妹興高采烈的模樣,腦中浮現另一個念頭。人就是這樣,有了精神,欲望就會跟著產生,真是有夠現實。我在這時湧現出設法麵對問題的勇氣。


    企劃的最後一周,一定要卯足全力垂死掙紮。


    ※ ※ ※


    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我拿出手機,準備撥打一通電話。


    明天的寫作指導,我想跟她請假一天。一想到這樣等於糟蹋了社長所言——「為了跟我見麵而精心準備」——內心就感到有些愧疚,不過既然決定掙紮到最後一刻,我還是希望能投入所有的時間與力量。


    …………


    我不知為何突然有種預感,於是在打電話之前檢視電腦的電子信箱。結果不出所料,真的有一封新郵件。寄件人當然是南裏花戀,主旨是「家庭作業完成了!」。之前出了「讓男主角更加帥氣」的功課給她,看來她已經解決了。


    附加檔案是人物設定與劇情大綱,還有男主角登場以及其大為活躍的場景描寫。


    我抱著稍微看一下也無妨的心態打開檔案,結果立刻被內容吸引了目光。無論是設定的寫實度、耳目一新的劇情大綱,以及充滿活力的文字描述……了不起,太棒了,著實引人入勝。我無法停下滾動滑鼠的手指,呼吸急促,時而呼呼喘氣,時而咕嘟地咽下唾液,看在旁人眼中,我簡直像在搜尋色情動畫……不過就興奮的程度而言,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次的作品就是這麽有趣、這麽令人刮目相看!


    最重要的是,她克服了先前的弱點。


    之前我特別指出的「讓女主角情不自禁愛上男主角的說服力」,這次完全具備了!至少在我眼中,有種「這樣不愛上他也難!」的印象。


    全部看完之後,我立刻撥了電話。請假的事情已經不重要了,我急著想盡快跟她說話。


    『是我!』


    她又連嘟聲都還沒響起就立刻接起電話。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她寄出電子郵件之後,搖著看不見的尾巴端坐於手機前的模樣。隨叫隨應的狗狗。


    「很好看!」


    『真的嗎!』


    短短的一句話已經傳達了一切。我聽到東西飛來飛去的聲音,她大概又在虐待床墊的彈簧吧。這次可別把羽毛彈出來了。


    「改善很多,真是嚇了我一跳。男主角的表現非常亮眼,比以前帥氣多了,簡直就像變了個人似地,令人難以置信……」


    事實上幾乎所有的角色都變了個樣。當初明明我沒有提點太多具體的建議,沒想到居然改善這麽多。


    「你到底用了什麽魔法?」


    『嘿嘿嘿,這次要不要在被發現之前說出來呢……』


    電話另一頭的她感覺忸忸怩怩、欲言又止,看來果然有什麽秘密。


    『其實這個男主角的原型是參考槍羽先生。』


    「什麽?」


    『我把我心目中的槍羽先生原封不動地設定成男主角。』


    「…………」


    我將手機設定成擴音模式,再次操縱滑鼠重新閱讀檔案中的文件。這是我?不會吧?故事的主角是個上班族沒錯,卻不像我被不合理的工作壓榨得抱怨連連。他不是悲慘的社畜,而是更聰明的社會人。不管從設定、個性到整個人,跟我都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啊,細節部分的設定當然稍微改變了一下,不過整體的印象是直接套用的。花戀心目中的槍羽先生,就、就是這、這樣的人……嗯……』


    說到最後,她開始吞吞吐吐了起來。似乎是直到現在才感到害羞,她的感覺神經果然異於常人。


    「我沒那麽帥好嗎?」


    我聳聳肩回話,結果立刻遭到反駁。


    『 槍 羽 先 生 很 帥 啊 ! 』


    大腦還來不及解讀這句話的含意,鼓膜就發出了哀嚎。破了破了,聲音破碎了。這是她聲嘶力竭、卯足全力的傾訴,遠遠淩駕手機喇叭的音量限製。


    『槍羽先生很帥,是花戀至今見過的大人當中最帥的人!所以、所以……我、我才會那麽喜歡你……』


    「……」


    我沉默以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個二十一世紀出生的小鬼到底要從大人手中拿下多少次全勝才甘心?稍不留意,足踢就從死角襲擊而來,根本來不及啟動內心的防禦。


    「……我一點都不帥。」


    因此,我隻能采取幼稚的反擊。


    『不,很帥。』


    「不帥。」


    『很帥!』


    「不帥!」


    『很——帥——!』


    急促的喘息隔著手機喇叭在空氣中合奏,我們就像將對方打得鼻青臉腫的宿敵。「挺厲害的嘛」「你也不差」……這算什麽?至少可以確定不是愛情故事。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


    於是她強行改變路線。


    『為了讓我寫出更有趣的小說,槍羽先生,往後也請繼續帥氣下去喔!』


    「……哼。」


    這裏雖然沒有鏡子,不過我的嘴角一定浮現了微笑。自胸中湧現跟雛給我的精神鼓勵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活力。勇氣?幹勁?還是自製?全都不是。是一種我已經遺忘許久的感覺。


    熊熊燃燒的情感與衝動。


    其名為「熱情」。


    『槍羽先生,我的功課算是過關了吧?』


    「嗯。滿分一百分的話,我給一百二十分。」


    『那我馬上就開始寫囉!所以明天的課程……對不起,請讓我請假一次!』


    什麽啊,居然被她先下手為強。


    互道晚安之後,我掛上了電話,想必她今晚會輾轉難眠吧。無數的角色一定會恣意在她的腦海肆虐


    ,不快點把他們趕出來的話,腦袋就要爆炸了。沒錯,就是這種感覺。


    「……不能輸給她啊……」


    所以我才討厭年輕人。


    總是為大人早已枯竭的熱情點燃小小的火苗。


    ※ ※ ※


    企劃的最後一周。即將邁入尾聲的開始——星期一早上終於來臨了。


    在貪睡的雛還沒起床之前,我便走出家門前往公司。時間是上午七點五十分,氣溫還沒開始飆高,不過仍可以從亮橘色的朝陽感受到酷暑的氣息。看來今天會是炎熱的一天。


    從大樓警衛手中接過鑰匙,我來到位於六樓的中心。今天我又是第一個抵達公司。進入百葉窗低垂的無人辦公室,先打開電燈,然後啟動電腦。有點年紀的硬碟發出嘰嘰嘰的聲音,一夜沉睡的中心逐漸蘇醒。


    登入之後,我將遊標移動到桌麵的資源回收筒點了兩下,顯示出數量驚人的檔案。我接著轉動滑鼠的滾輪,尋找目標檔案。其實使用搜尋功能就可以立刻找到,但不知為何,我就是不想這麽做。


    「……找到了。」


    企劃正式開跑之前刪掉的ecel檔案。


    我從這兩年的離職人當中,過濾出可能協助我們度過這次難關的名單。


    人數共有二十名。


    「……」


    我打算請名單中的精銳部隊回來幫忙,期限是一個星期。就像商請往年的全明星選手回來參加日本職棒冠軍賽一樣。這些人雖然多少有些空窗期,但仍然可以成為即時戰力。


    我曾經一度舍棄的方法。


    為了一己之便,將已經離職的員工找回來,實在太自私了——基於這個的原因而放棄的點子。


    可是我現在已經別無選擇了。


    我奉獻了加班時數、奉獻了假日、奉獻了午休、奉獻了陪伴老妹的時間、奉獻了眼睛疲勞和幹眼症、奉獻了肩頸僵硬、奉獻了無數瓶補給飲料和罐裝咖啡。


    我已經將所有的一切都奉獻給這次企劃了。


    結果還是無法達成目標。


    如今我手邊的武器,隻剩下「人」而已。


    「……………………」


    我將手伸向電話,結果在指尖即將碰觸按鍵的時候停止了動作。第一個0說什麽也按不下去。理應在昨晚舍棄的迷惘,它的尾巴再度纏了上來,而且還變得異常沉重,讓我的行動變得遲緩。


    名單上的這二十個人,可說等同於槍羽銳二的「工作」。


    其中不乏任職十年之久而離職的人,也有隻待了幾個月的人。有就職期間不曾遲到更不曾請假的人,也有存了一筆錢之後四處旅行的人。有找到夢想的人,有生了小孩的人,有回歸故裏的人,有順利退休的人。有跟總公司大吵一架之後憤而辭職的人,有除了「人生規劃」之外不透露半點口風的人。二十個人的種種,二十個人的工作,二十種人生……


    有許多人出現在我麵前,然後成為過客。


    「小銳。」


    我聽到聲音之後回過頭,看見臉上浮現憂慮神情的大媽。


    「早安,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才到喔?一進來就看到你一臉嚇人的模樣沉默著,連我走過來都沒發現。」


    大媽來到我身邊,注視著電腦熒幕。


    「找已經離職的人回來幫忙,很難以啟齒對吧?」


    「……被發現了啊。」


    我真的不是這個人的對手。大媽過去親眼見證了曆代指導員的行事風格,我心裏在想些什麽自然瞞不過她。


    「會苦惱也是很正常的。畢竟萬一無法達成目標,可是會被開除呢。」


    「這點我已經有所覺悟。其實我的煩惱是更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直盤據在心中的迷霧化作言語脫口而出。


    或許我其實一直想找個人傾訴。


    「我從來不認為阿卡迪亞是一家好公司,截至目前為止,我已經十七次萌生辭意了,卻一直沒有付諸實行。每天都過著被時間追著跑的生活,久而久之,喪失了辭職的動力,成為被薪資束縛、一心隻想完成眼前工作的社畜。這就是槍羽銳二。所以我很羨慕那些辭職的人——甚至可說嫉妒也不為過。那些家夥擁有自己的夢想,從不輕言放棄,為了實現夢想而踏上旅程……我有資格把這樣的他們找回來幫忙嗎?」


    大媽直盯著我。


    「如果小銳真的是大家敬重的指導員,大家都會樂意回來幫忙的;若你不是,恐怕沒有半個人會回來吧。你對過去自己所做的一切有沒有自信?」


    「自信……」


    我閉眼回憶過往。


    擔任指導員的這兩年以來,我真的忙得暈頭轉向。重新製作了培育新人的教材。舍棄電腦排班的既有做法,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改采人工排班,同時不忘尋求更有效率的輪值組合,也下了一番工夫安排休息時間。該如何激勵士氣,如何讓大家產生鬥誌也曾經讓我傷透腦筋。不斷反覆從錯誤中學習的努力獲得了回報,我得到了「八王子王牌」這個誇張的稱號……可是大家真的都這麽認為嗎?我不可能成為萬人公認的優秀指導員,一定還有很多力有未逮的地方,所以才有二十個人選擇離職。


    即使如此,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曾後悔。


    就算不是最好的,也都已盡其所能。


    因為我也隻能如此為之。


    「當然有。」


    我睜開眼睛之後,大媽默默地點了點頭。


    「可是我在工作上的作為是否正確,並不是由我評斷。而是該由曾經在這裏工作的人作出評價。」


    「小銳,這個問題其實已經有答案了喔。」


    「……?」


    我正打算詢問大媽「這是什麽意思」之際,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前、前輩!」


    腳步聲來自渡良瀨。她還背著包包,似乎才剛到公司。隻見她慌張地指著門口的方向。


    「前輩!那、那個,大家、大家都!」


    渡良瀨話還沒說完,繁雜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約有二十個人同時出現在六樓。他們不是今天的早班人員,不過全是我認識的人,他們都是在八王子中心跟我一起共事、一起度過同樣歲月的麵孔。


    帶頭的嬌小女子手中拿著垃圾桶的蓋子——應該是從休息室的寶特瓶專用回收箱拿來的。隻見她把蓋子當成盾牌,遮住自己的臉。


    「……你這是在做什麽?」


    「因、因為槍哥說如果在八王子看到我,就要揍我……這、這是防禦措施……」


    來人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著。


    塑膠製的蓋子後方,長長的劉海若隱若現。


    「小梅……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一出聲詢問,抓住出道機會的歌手就從蓋子後探出頭。


    「聽大媽他們說槍哥有難,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所以……」


    「笨蛋啊!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這種閑工夫嗎!?」


    小梅微微苦笑,抓了抓頭發。


    「隻要壓縮睡眠時間,我想就可以了……白天在這裏工作,晚上再回去練習。長期下來固然沒辦法,但若隻有一個星期,應該沒問題。」


    「睡眠不足可沒什麽好得意的。」


    大家頓時笑了出來。


    緊接著其他人紛紛將小梅擠到後麵,上前跟我打招呼。他們都是我忘也忘不了的熟麵孔。


    「槍羽先生,你也太見外了吧?」


    「怎麽不跟人家說一聲呢~?真是的,笨蛋羽!」


    「我反而很震驚呢,你真的以為我們不會來幫忙嗎?」


    「暑假期間小孩子都回公婆


    家了,現在我可以全天候出勤。」


    「我現在正好也是打工族!啊,時薪麻煩要跟過去一樣喔~」


    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環視眼前眾人。


    相較於被常務帶走的那十七個人,眼前這些人簡直是不懂得算計的傻蛋。一個星期的工作頂多隻能賺點零用錢,真的值得他們暫時拋下目前的生活跑來這裏嗎?而且他們的臉上居然還給我露出喜孜孜的笑容!


    這樣豈不是顯得為這件事心煩的我像個白癡嗎……


    躲在垃圾桶蓋子後麵的小梅怯生生地開口:


    「我們辭職之後也持續透過line互相聯係,還成立了一個叫做『槍羽學堂』的群組。所以透過群組跟大家連絡……」


    「職場可不是同學會的會場啊!」


    這句話又惹來大家哄堂大笑。感覺已經好一陣子沒在辦公室裏麵聽到這種笑聲了,全都被無止盡的電話聲吞噬殆盡。


    這時敦史排開兀自發笑的眾人,朝著我走來。


    「可不能讓這些畢業的學長姐占盡鋒頭啊,否則我們這些現役組的麵子該往哪擺?」


    在職的兼職人員緊跟在敦史身後。除了早班之外,連晚班的人都來了。


    「報告,田島今天提早開工!」


    「藤岡也是!」


    「倉島加班兩小時。今天負責處理累積的電子郵件,請把信件通通轉過來給我。」


    「河田也要加班,預計加班三小時!讓我多賺一點吧!」


    兼職人員陸續舉起手。


    敦史吐了吐舌頭。都已經是一個孩子的爸爸了,這種調皮的表情卻很奇妙地適合他。


    「對不起,槍羽先生。我還是把加班的事情告訴大家了。」


    現役組不同於回歸組,個個繃緊了表情,感覺似乎有些不悅。


    在這些人之中,阿舟嫂代表大家走了出來。


    「槍羽先生,為什麽不早點要我們留下來加班呢?」


    簡直跟老媽教訓人的口吻一模一樣。


    「……不是啊,阿舟嫂,你的身體……」


    就在我欲言又止的時候,阿舟嫂將一疊文件遞給了我。封麵赫然出現市內某大型醫院的名字上麵寫著「健康檢查報告書」。


    「我接受你的建議,去做了健康檢查。來,自己看吧。除了血壓有點低之外,其他是不是一切正常?接下來一個星期,我可以卯起來加班了。」


    我無言以對,隻能默默注視著得意洋洋的阿舟嫂。


    這時大媽伸出手搭著我的肩膀。


    「這就是你在職場上耕耘多年的結果,小銳。不是六本木那些隻會看數字的家夥為你打的分數,而是我們這些第一線人員對你的評價。」


    「……」


    困惑、感謝與羞愧,各式各樣的情感充斥內心。


    米歇爾或是高屋敷社長應該無法體會這種感受吧。他們隻要吩咐一聲,就可以指揮幾百名部下,就可以動用上億資金。動員區區二十人,他們根本不看在眼裏。


    可是若他們沒有現在的身分地位,又能聚集多少人呢?至少我絕對不會響應。米歇爾辭職之後,甚至連六本木都聽不到替他的離去惋惜的聲音。


    槍羽銳二的工作態度與此不同。


    ——我這七年來的努力總算不是一場空。


    即使跟出人頭地無緣、即使被當成菁英的跳板——我如今慶幸自己沒有真的辭職。


    今天的成就感,想必很快會被日後忙碌的日複一日所稀釋。大概一個月之後,又會將「好想辭職」掛在嘴邊。這種事情我心知肚明,因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可是今天還是別具意義。


    能夠品味這種心情,因此就有意義。


    社畜的每一天都是有意義的。


    「謝謝,那我就借用大家的力量了。」


    低頭向大家致意,我再度回到電腦前麵。


    「回歸組,還記得自己的id嗎?」


    「當然記得!」


    「好,給我十分鍾,我立刻恢複大家的登入權限。渡良瀨,你來負責重設密碼,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交給我吧!」


    渡良瀨的聲音大得嚇人,讓身旁的敦史不由得伸手捂住耳朵,熟女級的兼職人員也全都睜大了雙眼。看來「冷凍美人」這個戲謔的綽號以後會變成「熱血美人」了吧。


    「還有敦史!去把新橫濱找出來!他一定在吸煙區或五樓的男廁!拿麻繩套住他的頸子拖回來,直接綁在椅子上!」


    敦史大叫一聲遵命,就衝了出去。


    「現役組就像平常一樣準備接聽電話,早到組麻煩處理累積的申請文件。有問題的案件通通丟到我這裏,一切都以衝高簽約數為前提——就是這樣,今天也請大家多多幫忙!」


    精神抖擻的回應響徹雲霄。


    我站在工作崗位環視這些可靠的戰友,內心突然浮現出網咖那日的情景。


    見到為了取得架上的小說獨自奮戰的jk,當時我說了一句名言。


    『這種時候就要找大人幫忙!』


    什麽都不懂的人,其實是我才對。


    ※ ※ ※


    於是今天的工作正式展開。


    昔日的知名選手果然表現不凡,宛如惡鬼般回蕩的電話一一獲得處置。其中不乏以獨特的語氣展開遊說的人,以老朋友的口吻進行洽談的人,以一針見血的答案麵對各種質問的人,完全是專家等級的應對方式。跟他們比起來,那十七個人根本不算什麽。「不管到哪裏都能駕輕就熟的人才」,指的應該是這些人才對。


    下午一點,第一波cm攻勢結束的時候,放棄率被壓在二%,簽約數二十件。四個小時之內達成這樣的件數,就算從我擔任兼職人員的時代算起,也是前所未有的好成績。如此一來真的有希望了。距離達成目標剩餘的兩百件,頓時變成了充滿實感的數字。


    【來電數已逐漸減少,請各位分組休息。休息順序的表單存放在共享資料夾中,請各位參考。】


    對全體人員發出電子郵件之後,我打開抽屜,準備拿出噴劑舒緩喉嚨的時候,手機傳來了訊息通知。寄件人是岬沙樹,沒有主旨,內容是【你好——!這裏是垂木屋——!來大門口一趟喔——!】。垂木屋就是沙樹上班的居酒屋名字。工作時間開什麽玩笑啦。


    隻是如果假裝沒看見,後果恐怕不堪設想,我隻好乖乖下樓。結果看到雙手各提著一個大紙袋的沙樹朝著我「呀呼」地叫了一聲,一副不知民間疾苦的模樣。


    「這是我替你們準備的點心~有三明治、飯檲,還有好拿的一口炸雞和肉丸,跟公司的同事一起吃吧?」


    沙樹將飄散著食物香氣的紙袋遞給我,微微一笑。


    「我從小雛那裏聽說了喔,你忙得不可開交對吧?那麽體力就是製勝的關鍵。你每次一忙起來就不吃飯,如果跟你一樣,其他同事可撐不住的,所以囉~」


    「我才不會剝奪部下的休息時間咧。」


    我接過紙袋,朝視線下方少許的笑臉低下頭道出感謝:


    「不好意思啊,沙樹。每次都麻煩你。」


    「說這什麽話啊,一點都不像你~!」


    兒時玩伴朝我的肩膀用力一拍,接著,眼前的她突然露出認真的神情。


    「呐,銳二。」


    「……幹嘛突然這樣?」


    她已經幾年沒這樣叫我的名字了呢?


    這兩個字出自沙樹口中,聽起來格外令人懷念。


    「我高中時的同學,也有很多人來東京念大學,可是大家現在都回老家了,隻剩下我還留在這裏。」


    「嗯,我也一


    樣。」


    「是哦,所以我們算是僅存的同誌囉?」


    沙樹握緊小小的拳頭,抵著我的胸口。


    「我已經不當上班族了,你可要盡量堅持下去喔。」


    「……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才一點都不像平常的你好嗎?」


    沙樹平常大剌剌的模樣不知到哪去了。總是仿佛微醺、開朗外向的她,今天卻奇妙地多愁善感起來。


    不過這隻維持了短暫的瞬間,她很快就恢複平常輕鬆的語氣:


    「否則我就把你在全校學生麵前向西園寺學姐告白,結果被一秒拒絕的糗事告訴那個叫做渡良瀨的美女。」


    「唔!?你別開玩笑了!」


    居然直擊我中學時代的黑曆史。果然不能在她麵前露出軟弱的一麵,否則會被她害死。


    「對了,記得告訴公司的同事,就說這些都是『垂木屋』讚助的喔。不管是聚餐小酌還是喜慶宴會,距離車站西口隻有五分鍾路程的垂木屋永遠歡迎大家光臨——!」


    好好宣傳自家居酒屋之後,沙樹輕拍我的肩膀。


    「好好加油吧,上班族。」


    「你也是,自由人。」


    與沙樹道別後搭上電梯,我低頭檢視紙袋裏的東西。有一個特別替我準備的便當,上麵貼著一張紙條。「在渡良瀨麵前吃這個便當」。我感到有些在意,便打開盒蓋一看,便當的白飯上有個以※櫻田麩排列的大大愛心。(譯注:櫻田麩,日本傳統食品。類似紅槽肉,不過是以魚肉製成。)


    這種挑釁示威的功力真是天下第一啊,同誌!


    ※ ※ ※


    驚險刺激的日子以快刀斬月曆之勢飛快逝去,持續三周的死亡遊戲終於奏響了最終的樂章。


    bigbang·project最終日的星期六。在萬全態勢之中——光是營業團隊的座位還不夠,甚至連其他團隊的座位都被電銷人員占據——最後一天即將劃下句點。


    指導員座位的熒幕右上角,設有以倒數的方式顯示簽約數的應用程式。


    下午三點的時候,總簽約件數是四百九十件。


    距離營業時間結束還有兩個小時,剩餘十件。


    這絕對算不上無法達成的目標,卻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可說是相當尷尬的數字。書麵申請已經全部處理完畢,接下來隻能從電話或網路取得有效契約。到了這個地步,也隻能靠運氣了。於是我以近乎禱告的心情聆聽電銷人員與客戶的通話內容,專心處理電子郵件。


    這時,我突然察覺情況有異。


    我的電腦——隻有指導員能登入——可以顯示全中心的電話狀況,舉凡今天哪個人接了幾通電話、上次是什麽時候休息之類的情報,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如今熒幕顯示出異常的數字。


    某個電銷人員的通話時間居然超過兩個小時。


    八王子中心的平均通話時間大約是十五分鍾,眼前這個數字顯然不正常,不過也並非不可能出現。如果客戶產生抱怨卻無法解決的話,〔偶爾也常有〕持續兩個小時的通話。通常我們將這種情況稱之為「膠著」。


    陷入膠著的人是渡良瀨。


    由於她的電腦今天有點問題,所以她到其他座位登入係統,不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


    於是我從座位起身,過去看看她的情況。


    被用網路線綁在椅子上的新橫濱持續發揮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而渡良瀨的位子就在他旁邊。隻見她一直以幾乎快消失的聲音,頻頻向客戶致歉,總是挺直的腰杆也縮成小小一團。她一直以白色的手帕擦拭眼角,臉上的妝幾乎都花了。


    居然把渡良瀨罵到哭……


    「槍羽先生,對不起。」


    主動向站在原地的我出聲的人,是名叫川島寺的女性兼職人員。年紀約二十歲後半,資曆四年,是為了成為正式職員,努力不懈的優秀人才,不過她生性好強,總是跟渡良瀨這個應屆錄取的正式職員合不來。我想「冷凍美人」這個綽號八成也是她取的。


    「我剛剛一直跟客訴電話苦戰,渡良瀨小姐看不下去,替我接手了電話。卻好像反而點燃了客戶的怒火……」


    連渡良瀨都膠著了那麽長時間,絕對是相當棘手的案件。


    「怎樣的客戶?客訴的原因是什麽?」


    「客戶是五十幾歲的男性,以尖銳的口吻表示保費過高。不過我總覺得真正的原因不是保費,偏偏就是找不到他的『憤怒點』。」


    「結果就花了兩個小時啊……」


    碰到客訴的時候,基本原則是「對客戶有同理心」。


    麵對情緒激動的客戶,首先必須表示理解客戶的憤怒,透過道歉跨出第一步。而提出解決方案,則是道歉之後的事情。


    簡而言之,掌握客戶生氣的原因才是關鍵所在,不過這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有時候客訴的原因是「保費過高」,不過仔細分析之後,會發現「不喜歡客服的說話方式」才是真正的原因。


    找不到憤怒點的話,花費再多時間也無法順利過關。


    我想渡良瀨應該也知道這不是她能解決的案件了,不過她向來很有責任感,所以開不了口向我求救。


    「我明白了。這裏交給我,你回到工作崗位吧。」


    支開川島寺之後,我拿出便條紙寫了幾個字。


    就在我打算拍拍渡良瀨的肩膀之際,突然遲疑了起來。


    在這種情況下支援後輩,真的是為了她好嗎?狠下心讓她自己解決,不也是一種使其成長的方法嗎?


    ……不對。


    在一個客戶身上足足花了兩個小時,就社會人的標準而言,渡良瀨的做法稱不上正確。發現自己無法處理的時候,就應該把電話轉給主管。渡良瀨哭花了妝的側臉,讓我想起在網咖試圖以自己的力量取下書本的南裏花戀。而且這也是上周還在逞強的我,所以我很能體會。


    我握緊拳頭,輕輕落在渡良瀨的後頸。


    趁她回過頭時,我把便條紙遞到麵前。


    【 交給我! 】


    渡良瀨睜大了充血的雙眼看著便條紙。抬起頭以猶豫的眼神看向我,這才輕輕點點頭,朝著電話另一頭開口:


    「不好意思,先生,我請我的主管槍羽為您服務。」


    對方似乎也希望主管出麵,立刻爽快答應。


    按下電話的保留鍵之後,渡良瀨低下頭。


    「麻煩你了,前輩!」


    「交給我吧。」


    於是我回到指導員的位置,接起立刻轉過來的電話。


    「您的電話已經換人接聽。敝姓槍羽,為客服中心指導員。」


    話筒的另一端,傳來壓迫感十足的濃濃關西腔。


    『喔,小哥就是主管嗎?很好,我跟那兩個小妞還沒抱怨夠呢,你給我好好聽清楚!』


    「了解,那麽首先——」


    對方立刻開口飆罵,我則應對如流地展開對話。


    客戶的怒氣瞬間消散,臉上堆起了笑容,不但透過電話簽下契約,兩人還締結了堅固的友誼。不愧是槍羽銳二。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天底下當然沒這種好事。


    該怎麽說呢?他大發雷霆,我被罵得狗血淋頭。自入社以來,我第一次被罵得這麽慘。國中時參加校外教學,我跟同學從旅館溜出來,跑到電子遊樂場玩「基連的野望」,結果被老師逮個正著,狠狠地臭罵了一頓。如今這位客戶的罵人功力,可說跟那個老師並列第一。


    這個客戶罵起人來沒完沒了。


    保費太貴,貴死了貴死了。


    『我女兒的保費實在太貴了,這種金額根本是詐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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