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認為立食蕎麥麵就是要點可樂餅。


    星期二的早上,我為了參加例行「報告會」出現在六本木的十字路口。這時「名代 富士蕎麥麵」的招牌映入眼簾,我就像遊魂似地飄了過去。


    可樂餅+蕎麥麵,異種格鬥技戰所帶來的魔力。


    我習慣在普通的蕎麥麵店點普通的蕎麥涼麵,不過若是立食的話,一定會點可樂餅蕎麥麵。把油膩的麵衣浸入黑色的醬汁,軟化之後再送入口中。現炸的可樂餅吃不出這種感覺,隻有將事先炸好的冷可樂餅浸入溫熱的醬汁,才是真正的可樂餅蕎麥麵。吸飽了恰到好處的醬汁,馬鈴薯會變得軟綿綿的,入口即化。這時再將膨脹的蕎麥麵大口吸進嘴裏,幸福的感覺就會隨著噴發的汗水油然而生。


    可樂餅和蕎麥麵雖然不是天作之合,卻也不會幹擾彼此的風味。1+1不一定等於2。專心享用蕎麥麵的同時,我在內心窮究這個數學真理。最後將夾雜可樂餅的油脂、口感大幅提升的醬汁一飲而盡,劃下完美的句點。啊——還算好吃。富士蕎麥麵,還算讚。這裏跟「箱根蕎麥麵」可說是立食店的兩大天王。不過住在八王子,也就隻有這兩家可選就是了。


    肚子填飽了,前往伏魔殿吧。


    朝著以氣派的字體刻出arcadia insurancepany字樣的銅製碑麵瞥了一眼,站在大門口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於是拿出手機。


    今天也沒有她的訊息啊……


    距離「少女心」截稿雖然隻過了兩天,不過接下來「帕琪檸檬」的截稿日可是在十一月初,現在已經該定下故事大綱了。


    雖然我也可以主動跟她聯係,不過除了「不管怎樣都要繼續寫」之外似乎也無話可說,而且這句話之前已經告訴過她了。指導員能做的事情,就隻有在她尋求建議或是協助時,隨時伸出援手而已。


    ……才怪。


    表麵上說得好聽,其實我知道自己的內心懷有其他想法。從官方網站公布的名單得知她初賽落選的時候,我是不是在內心深處暗自鬆了口氣?外麵的世界沒這麽簡單,第一次投稿不可能通過初賽——我是不是對這個血淋淋的結果感到安心?


    這種想法並不是出自二十九歲的我。


    而是在那段時光,經曆過無數次初賽落選的少年。


    理應早已舍棄、將之留在過去的「我」還是有部分留了下來,如今這家夥正在吶喊。「自己受到那麽多的挫折,為什麽要為了別人的成功而感到高興?」


    麵對這樣的吶喊,二十九歲的我搖了搖頭。


    成熟一點吧,槍羽少年。


    我是不知道你怎麽想啦,不過我早就已經舍棄夢想了。現在的我哪有空談夢想的時間?每天都為了工作忙得不可開交,現在還被卷入部屬的性騷擾事件,跟難搞的主管對立。一下是把手伸進人家的裙子裏麵,一下是性招待,一下又是派係鬥爭,這種俗不可耐的世界哪有美夢的容身之處?將全副心力放在夢想上,隻會被別人打倒。我不像你還停在原地,我所生存的世界就是這種地方。


    就在我收起手機,準備進入公司的時候,有人從後麵拍了拍我的肩膀。


    「哈囉,槍羽。你也才剛到嗎?」


    百目鬼站在身後。雖然還是一如往常地故作爽朗,聲音聽起來卻有些不自然。眼鏡的鏡片反射早上的陽光,看不太出臉上的表情。


    須藤是也哥、帥哥村上以及其他部屬在百目鬼的身後一字排開。他們的表情都很不自然,唯獨村上的嘴角浮現耐人尋味的笑容。不過這家夥平常就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模樣,說不定這隻是他正常發揮。


    百目鬼摟著我的肩膀穿過自動門,好像跟我很熟一樣。


    「也好,一起到地下室去吧。」


    「地下室?不是以前那間會議室嗎?」


    「我沒告訴你嗎?今天的專案會報在地下二樓的會議室舉行。」


    我們邊走進電梯,百目鬼邊解釋原委。


    阿卡迪亞的客戶資料疑似外流的事件,管理高層是以「d會議」的暗號稱之。d是百目鬼的第一個英文字母。據說社長、董事和幹部級的主管都會列席,而且不會留下會議紀錄,這點是跟一般的會議截然不同的地方。會議中所提到的事情隻會留在出席者的記憶,一般的社員甚至連會議本身的存在都渾然不知。簡而言之就是不讓事情傳出去,打算在內部解決的意思。


    在地下室召開極機密的幹部會議,真是愈來愈像邪惡企業了。你們是※smart brain喔?不知道有沒有招募幸運四葉草。(譯注:smart brain是《假麵騎士555》中心懷鬼胎的邪惡企業,幸運四葉草是其中強大的操冥使徒。)


    走出電梯之後,我跟在百目鬼一行人的身後在走廊上移動。地上鋪著灰色的地毯,走廊在嵌燈的間接照明之下一片昏暗,更是強化了邪惡組織的印象。我也成為邪惡的化身了。


    我將在會議的尾聲檢舉百目鬼性騷擾。


    居然打算在邪惡企業中舉發邪惡的行為,著實令人忐忑不安,我不禁擔心自己現在的行為是否極為荒唐。不過沒問題的,首領高屋敷社長是自己人。不會有事的,沒問題……


    百目鬼來到沒有懸掛任何名牌的門前,抬手敲了敲門。我跟在村上的身後進入房間,裏麵的擺設頓時看得我瞠目結舌。這不是一般的會議室。


    而是法庭。


    經常出現在新聞或是連續劇中的法庭映入眼簾。整個房間就像個倒扣的碗公,我們所站的位置相當於「被告席」,是房間裏最低的地方。左右兩側各有高出一階的位置,端坐著十名部長級的人物。正前方的位置又更高了一層,分別坐著五名董事。至於房間最裏麵,也就是位置最高的席次,則是由扮演法官的角色,從高處俯視被告席的「怪物」高屋敷貴道坐鎮。


    這副陣仗擺明了就是要審判八王子中心嘛……


    也難怪百目鬼的表情愈來愈僵硬。若在這件事上出了差錯,管理高層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嚴懲重罰。這對我來說固然正中下懷,不過現場的氣氛也激起了我的反感。就算是幹部、就算是社長,也無權讓公司的員工站在被告席吧?這種做法實在令人厭惡……


    名叫門協的中老年總務部部長站了起來,環視眾人之後躬身行禮。人稱他高屋敷社長的忠犬,當初他也是因為對社長忠心耿耿而受到器重。今天的會議似乎是由他來主持。


    「那麽我們就開始吧。百目鬼先生,麻煩你了。」


    「遵命。」


    先是朝著社長恭敬行禮,接著又向其他幹部低頭致意之後,百目鬼站上「被告席」。充當助理的是也哥站在旁邊,我跟村上則坐在斜後方的位置。


    百目鬼苦著一張臉,以沉重的語氣開口:


    「今天我必須向大家報告一個不好的消息。」


    雙眼環視四周,觀察大家的反應之後,百目鬼繼續說下去:


    「根據本調查組針對八王子的伺服器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嚴密調查之後,我們過濾出疑似泄漏個資的人物。」


    「疑似?意思是尚未確定?」


    門協開口詢問,百目鬼則是大大地搖了搖頭。


    「不,已經確定了。」


    議場頓時陷入一陣騷動。


    我雖然一句話也沒說,臉上也沒露出任何表情,不過內心的訝異絕對有勝於在場所有人的自信。百目鬼那個家夥之前還表示調查陷入泥沼,難道在這兩個星期之內就有戲劇性的進展嗎?不妙。如果他立下大功,恐怕就很難順勢舉發他的性


    騷擾了。


    「不過現階段隻是依據登入紀錄所做的推測,純粹是從間接證據以及電腦上的資料得知那個人物涉有重嫌。至於如何竊取資料、又外泄給什麽人,這些犯案的細節往後必須直接詢問當事人。」


    這時高屋敷社長開口了:


    「直接詢問?意思是——犯人並非外部的係統管理者或是委外業者,而是公司內部的人?」


    「yes,社長。」


    在座的幹部以及部長紛紛發出無意義的呻吟。


    是也哥和村上他們雖然沒出聲,表情卻不再顯得僵硬,甚至浮現從容不迫的氛圍。村上的嘴角更是微微上揚,而且對我投以嘲諷的視線。


    我隻感到寒毛直豎。


    背部冷汗直流。


    我的手腳明明異常地發冷,眉間卻漸漸發熱。


    多年來培育的社畜第六感告訴我,眼前的局勢非常凶險。當主管以難以名狀的態度向高階幹部報告工作進展的時候,身為部屬的自己會落得什麽下場?


    百目鬼該不會……?


    「若是公司內部的人所犯下的行為,那的確令人痛心疾首。」


    門協沉痛的聲音傳遍議場。


    「泄漏個資的犯人,到底是誰?」


    「那個人就是——」


    百目鬼閉上雙眼暫時停頓,利用沉默吊足大家的胃口。在場眾人無不發出細語。所有聽眾都不自覺扭動身體,一副焦急的模樣,現場的空氣也逐漸凝重,慢慢化為固體。


    在他們的忍耐即將到達極限的時候,百目鬼才睜開眼睛。時機抓得非常巧妙。


    「槍羽銳二,營業組指導員。他就是那名嫌犯。」


    等待已久的答案終於脫口而出,可是議場的所有人全都沒有說話。不,應該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吧。大家的視線全都集中於一點。


    視線的標的正是我。


    我是犯人!?


    「中心負責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試圖保持冷靜,聲音還是有些顫抖,也清楚感到後頸的寒毛高高豎起。我現在必須全神貫注,才不會顯現出內心的驚慌。


    百目鬼搖了搖頭,以淒苦的神情看著我。


    「舉發優秀的部下涉及個資外泄的情事,我心裏也很痛苦。」


    「舉發我?有什麽根據?」


    「我這就向大家說明。」


    百目鬼使了個眼色,村上等人立刻站了起來,將資料發給現場的幹部以及部長。不是電腦檔案,而是紙本資料,而且還補充「會議結束之後必須回收」這樣的條件。


    村上將資料放在我桌上的時候,表情已經轉變為滿臉的笑容。眼神更是嘲諷意味十足,彷佛在說「誰叫你要跟我們作對,笨蛋」。


    「這是從槍羽指導員過去一年登入客戶資料庫的紀錄所分析出的結果,特別將登入時間與次數作成圖表。請大家不妨跟隨機選出的其他三名指導員的圖表做個比較。」


    拿出老花眼鏡端詳資料之後,門協喃喃自語:


    「感覺上槍羽指導員的登入次數比其他指導員要頻繁許多呢。」


    百目鬼認同地點點頭。


    「的確頻繁許多,不過這也可以解釋為他勤於工作。就指導員的職務而言,登入次數十分頻繁也不足為奇。」


    「既然如此,問題出在哪裏?」


    「本調查組注意的是他登入的時間帶。例如今年八月十三日星期六,從下午五點十五分一直到六點十七分這段時間,留下了槍羽指導員的登入紀錄。星期六的上班時間隻到下午五點,亦即他在非上班時間瀏覽客戶資料,而且還長達一個小時之久。再加上當天留下來加班的隻有他一個,這實在很難不令人起疑。」


    在場眾人的臉上浮現出理解的神情,投注在我身上的視線頓時多了幾分懷疑。


    百目鬼依然維持沉痛的表情,以檢察官般嚴峻的口吻繼續問話:


    「槍羽指導員。八月十三日星期六當天,你是基於何種目的登入資料庫?」


    「不記得了。」


    「不記得?你又不是政治家。」


    「不管你怎麽說,我就是沒印象自己登入了資料庫。」


    事實上他說的沒錯,在非營業時間登入客戶資料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要檢視過去的契約情況,或者是比對試算資料,也大都是在營業時間之內、亦即電話響起的時候執行。偶爾會出現在非營業時間登入的情況,那也是因為通話時間過久,而且應該會同時留下通話紀錄。


    可是八月十三日星期六當天,我並沒有接到這種電話的印象。


    百目鬼提高了聲調。


    「從登出的時間來看,當天你顯然獨自留下來加班。你加班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被百目鬼這麽問,我試著翻找記憶中的日曆。


    八月十三日正是bigbang?project正式上線的期間。那個星期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我留下來清理休息室的冰箱。」


    眾人頓時發出訕笑。


    笑什麽啦?這本來就是真的……八王子跟你們六本木不同,必須自己維護工作環境的整潔。舉凡沒喝完的牛奶、已經結霜的盒裝冰淇淋、或是早就超過保存期限的醬菜,都必須一一以群組郵件告知即將「丟棄」再來處理。


    「這就叫做說謊不打草稿,槍羽。就不能編出一套更合理的說詞嗎?」


    「我是實話實說,你不信也沒辦法。不過就是兩個月之前的事情,我不可能記錯。」


    「可是你留下了登入紀錄!」


    百目鬼怒氣勃發,舉起拳頭重重打在桌上。


    「不隻八月十三日,這一年來你在加班的時候留下許多不正常的登入紀錄。我們已經跟登出時間比對過了,不容你狡辯!」


    「既然如此,請讓我看看登入和登出的紀錄。」


    我如此回話之後,百目鬼向是也哥努了努下巴,臉上毫無懼色。是也哥竊喜似地走了過來,隨便將一疊以回紋針固定的紙本資料丟在桌上,還不忘補上「這下子八王子的王牌完蛋了是也」這句多餘的話。


    同樣的資料也由村上發給其他人。


    「……這是怎樣?」


    洋洋灑灑記錄在十張a4印表紙上的登入紀錄,全都是我毫無印象的時間。泄漏客戶資料的大惡人槍羽銳二專挑加班的時候登入客戶資料庫。而且不分春夏秋冬,每個月都有好幾天,頻繁的時候甚至多達十天以上。


    這顯然非常詭異。


    看到這份資料,任誰都會認為我就是頭號嫌犯。


    可是——我毫無印象。


    這些加班紀錄,全都是我用來做其他事情的時間,例如清理冰箱、空氣清淨機以及加濕器,或者是製作資料、排班表之類的。我從來沒有為了登入客戶資料庫而留下來加班,一次也沒有。


    百目鬼的聲音響徹雲霄:


    「誠如先前的報告,目前並未找到確實的物證。不過有了這些資料的佐證,不得不懷疑他確實涉有重嫌。往後針對槍羽指導員的調查與訊問,將是『d會議』的首要目的。」


    「請等一下。」


    「槍羽指導員,若有任何想要辯解的地方,請留待日後的偵訊會議另行提出。今天你就接受這個事實……」


    「我叫你等一下!」


    我提高音量叫了出聲,百目鬼的表情漸漸起了變化。


    為了大義不惜舉發自己信任的部屬,百目鬼這張痛心疾首


    的假麵具逐漸剝落,露出了邪惡的嘲笑——彷佛狩獵者打量著掉入陷阱的獵物。


    看到他的笑容,我更確定了一件事。


    我被設計了!


    百目鬼亙試圖將我塑造成泄漏客戶個資的犯人!


    他應該偽造了登入紀錄。這一個月以來,隻有百目鬼和他的小組可以直接登入設於八王子伺服器的客戶資料庫。由於其他人都無法登入,不會有人發現紀錄遭到變造。想要把誰當成犯人,完全是百目鬼的自由——沒錯,他想除掉非但拒絕入夥,甚至打算舉報性騷擾的囂張部下。


    就算我想證明自己的清白,也沒有不在場證明。


    百目鬼專挑我獨自留下來加班的時間捏造登入紀錄。就算我拿出整理乾淨的冰箱或加濕器,向在場眾人宣稱「這就是我的不在場證明」,也隻會換來眾人的訕笑。這點已經從剛剛的經驗獲得證實了。如果我具備係統安全方麵的知識,或許可以從其他方向進行駁斥,可是……可惡!我應該多念點書的!偏偏我就是沒那種時間!


    領悟到自己的處境近乎絕望的同時,我持續抵抗。


    「這些都是我完全沒印象的登入紀錄,顯然是偽造的,或者是其他人利用我的id登入係統所造成的結果。」


    「前者絕無可能,後者倒是有幾分可能。」


    百目鬼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不過就算是真正的犯人擅自使用你的id,你也無法逃避管理不周的責任。包括這種可能性在內,理應對槍羽指導員進行嚴格的審問。」


    「既然如此,那就報警吧。」


    我無視說話的百目鬼,直接向社長提議:


    「我沒做任何見不得人的事情,偵訊室也好,法院也罷,我都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如今事態演變至此,不該繼續仰賴公司的調查組,而是要藉助警方的調查厘清真相才對!難道不是嗎?」


    這時村上和是也哥明顯露出狼狽的模樣。隻見兩人稍微坐起了身子,以求救的眼神望著他們的老大。至於百目鬼則皺起眉頭,時髦眼鏡的鏡架從耳後微微浮起。他們大概沒料到我會說到這個分上吧。


    由警方來檢查伺服器。隻要以外力介入,或許就可以證明他們確實捏造證據了。當然我也有可能被當成刑事犯遭到逮捕,因此這是一把雙麵刃,要死就一起死。


    不過對我這招舍身攻擊產生反應的人,好像隻有百目鬼和他的手下。


    高屋敷社長依然閉著雙眼,將雙手叉在胸前。蓄在嘴邊和下巴的帥氣白胡動也不動……他該不會睡著了吧?看來社長似乎打算違背當初在skype做出的承諾,決定作壁上觀。


    而事不關己的,還有在場的幹部與部長們。他們全都低頭假裝閱讀資料,完全不與我的視線相交。擺明了就是不打算讓警方介入。


    阿卡迪亞打算關起門來自行處理,因此我當然不會成為刑事犯。大概會接受百目鬼口中名為「審問」的私刑,最後遭到解雇的懲戒吧——而且還要背負著莫須有罪名。


    看到社長和其他人的反應,百目鬼恢複了自信。


    「阿卡迪亞是一間注重品格和榮譽的金融機構,必須親手摘除附著於公司內部的膿瘡與淤物,相信大家應該都同意這點。」


    好一句冠冕堂皇的發言。


    完全將我的發言視為無物的幹部與部長同時點了點頭。


    「高屋敷社長是否也接受呢?」


    在百目鬼的詢問之下,社長依舊默默地閉著雙眼。不過右手倒是不時輕撫他的白胡須。


    「社長寄予厚望的槍羽指導員居然犯下這種大錯,此時您的心情自是不難體會。不過在此請您以阿卡迪亞大家長的身分,做出公平公正的裁決。」


    百目鬼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


    社長張開眼睛,以俯瞰下界的銳利眼神睥睨著百目鬼。別說是一般社員了,就連幹部遇到這種眼神也會被嚇得縮成一團,然而百目鬼卻堂而皇之地正麵接下。


    兩人之間彌漫著厚重的沉默。


    最後是社長先開口:


    「不知道你是從哪聽到我對他寄予厚望的說法,不過老夫從未因一己之私影響營業部或是人事部的安排。這件事原本就是交給你負責,就依你的意思決定吧。」


    「……是嗎?」


    百目鬼注視社長的眼睛亮起了一縷幽光。那是充滿敵意的眼神,我在鰻魚屋見過。


    不過百目鬼露出這樣的表情,隻持續非常短暫的時間。他立刻別過臉去,跟負責主持會議的門協使了個眼色。


    輕咳數聲之後,門協正式宣布:


    「下一次的d會議將以審問槍羽指導員為主,開會時間請容日後通知……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


    社長率先站了起來,在眾人的行禮之中走向出口,腳步比平常急促了許多。無視於搶先一步來到出口準備開門的門協,社長不但自己開門,而且還在不讓其他人跟上來的情況下離開會議室。


    接著幹部和部長也依序退場。


    議場隻剩下百目鬼和他的手下,還有我而已。


    「——嗯,事情就是這樣,別怨我們啊,槍男。」


    帥哥村上狀似親昵地拍拍我的肩膀。


    「可不能做虧心事是也。這件事萬一被那些仰慕你的兼職人員知道,真不知道她們會怎麽想是也。」


    是也哥彎下腰打量我的表情,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他大概想要激怒我吧。不過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那麽容易中了他的挑釁。我隻朝著他們瞥了一眼,就得以保持冷靜。


    因為我有南裏花戀的先例。


    有許許多多的讀者針對她的作品留下惡毒的批評。一想到她看到那些評論的感受,一想到即使如此還是要繼續寫下去的十五歲少女的意誌,就覺得二十九歲的我沒有無法克製衝動的道理。


    隻是——


    最後走上前的百目鬼所說的話,與她的處境互相重疊,在我的內心深處挖出一個大洞。


    「都是因為你不遵守sop,槍羽。」


    彷佛十分憐憫的聲音。


    「當初乖乖聽我的話,就不會落得這種處境了。無謂的堅持成不了大事,隻會讓你失去一切。」


    ※ ※ ※


    百目鬼和他的手下架著我準備離開六本木的時候,我接到來自人事部的公文。人事異動命令書。


    人事命令


    槍羽銳二


    於平成二十八年十月十七日起


    解除八王子客戶服務中心營業指導員一職。


    至附屬於人事部之資料建成室執行勤務。


    事情才剛發生而已,人事部的手腳也太快了吧。


    遇到周六日人力不足、需要雇用學生來支援,或者是男性員工數量過少、希望能夠改善男女比例之類的請求就裝作沒看到,偏偏在這種時候特別有效率。


    這麽說來,百目鬼好像跟人事部次長是同夥。我不禁懷疑這份公文早在今天的d會議舉行之前就已經準備好了。不,一定是這樣沒錯。


    公文出現「附屬人事部」這個不常聽見的字眼,簡而言之就是「納入人事部管理,不隸屬於任何單位」的意思。被解除指導員的職務之後,我成為不屬於任何部門的浪人。※堅持不殺的理念,拿起鋼鐵逆刃刀朝著壞人的腦門全力一擊。那些家夥居然沒死,真是個奇跡。(譯注:影射漫畫《神劍闖江湖》的主角緋村劍心。)


    不過「資料建成室」又是什麽?我在八王子七年了,從未聽說過公


    司有這種部門或空間,真是孤陋寡聞。總之那是泄漏客戶個資的罪人最後的落腳處,絕對不是什麽好地方。原本對公司寥寥無幾的信任,如今已直接歸零,已經到了想要※從零開始展開異世界生活了。啊——我也好想死掉回到過去啊。最好是回到小學左右的時代。不過這樣就變成※隻有我不存在的城市了。(譯注:意指輕小說《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主角可藉由死亡重置世界的設定;漫畫《隻有我不存在的城市》中主角有倒帶時空的能力,在一次意外中回到十八年前的國小時代。)


    回到八王子中心上去六樓,我在進入營業區的門前遇到了渡良瀨。


    「前輩!」


    渡良瀨一見到我,就像隻貓咪一樣直衝上來,然而她一看到跟在我身後走出電梯的百目鬼等人,立刻停下了腳步。


    帥哥村上一副眉開眼笑的模樣,以逗弄貓咪的語氣開口:


    「嗨,綾綾~!你在等我嗎?我好感動的說——!今天怎麽沒裙子?長褲不好看啦!」


    渡良瀨惡狠狠地瞪了村上一眼,套著褲裝的膝蓋卻微微顫抖。自從發生那件事之後,渡良瀨就不穿裙子了。不過村上那種人當然不會理解個中緣由吧。


    身為整件事的幕後主使者,中心負責人卻毫無愧疚之意,反而笑著拍拍村上的肩膀。


    「喂喂喂,等一下再把妹吧。先將槍羽的處分告訴大家再說。」


    「處分?」渡良瀨注視著我,表情極為不安。這時是也哥搶先上前,剛好擋住她的視線。


    「渡良瀨,通知營業組的所有人到大會議室集合是也。除了正在跟客戶通電話的人以外,所有人都要到,包括正職和兼職在內是也。」


    「所有人嗎?」


    渡良瀨並非向是也哥確認,而是詢問我的意思。是也哥頓時提高音量,似乎對渡良瀨的反應感到惱怒。


    「對營業組全體成員發號施令的人,已經不是他了是也!為了自身著想,勸你的眼睛最好放亮一點是也!」


    我向渡良瀨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照是也哥的話去做。要是在這個節骨眼采取反抗的態度,甚至當場撕破臉,無疑會為她的大好未來種下禍根。


    渡良瀨踩著驚慌失措的腳步消失在門外之後,村上戳了戳我的肩膀。


    「別拖拖拉拉的,槍男。快點去大會議室啦。」


    跟他麵對渡良瀨的態度比起來簡直就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完全像個蠻橫不講理的街頭混混。這才是他最真實的麵貌吧。大家都說「女人在男人麵前會變個模樣」,其實男人裏麵也是有這種垃圾。之前是因為我有指導員的頭銜,才主動對我示好,如今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三樓的大會議室是八王子中心最大的會議室,可以容納八十人左右,通常隻在多人參與的跨部門會議才會使用。自bigbang?project的新人研修以來,我已經好久沒踏進這間會議室了。


    「槍羽,交出你的識別卡。」


    「為什麽?」


    百目鬼的下顎一抬,一副嘲笑我的嘴臉。


    「還不明白嗎?你已經被解除營業指導員的職務了。既然附屬於人事部,就沒有資格進入六樓,登入id當然也會凍結。還有公司發下的平板和筆電也必須繳回。」


    「這是理所當然的處置是也。快點交出來是也,槍羽!」


    是也哥以刺耳的聲音表示附和。這家夥居然發出跟富井副部長一樣的聲音,信不信我把蔥鮪鍋的大蔥塞進你嘴裏?(譯注:漫畫《美味大挑戰》的配角,聲音尖細,情緒起伏激烈。)


    於是我依言交出卡片。


    「在大家集合完畢之前,能不能先讓我上個廁所?反正我已經不能上六樓了,答應罪人的這麽點小小要求,應該不為過吧?」


    「……好,不過你可別給我打什麽鬼主意。」


    我當然真的去廁所了。


    而且還是進入上大號的隔間,脫下長褲和內褲坐在馬桶上——然後拿出手機。


    百目鬼提防的應該是我跟其他工作人員聯係,在背地裏玩一些小把戲吧,不過我壓根沒那種念頭。我在意的是她。參加帕琪檸檬大獎的作品大綱還沒傳過來嗎?


    檢視電子信箱,沒有新郵件。


    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四點,應該已經差不多放學了……


    我也順便檢視了第二部作品的投稿網站。


    昨天晚上大約有五十則感想,如今增加為八十則,依然維持引爆話題的聲勢。就比例而言,負評跟好評大概是九比一,幾乎是處於被圍毆的狀態。這家夥的風格確實很容易遭到批評。明明生作一副娃娃臉的討喜模樣,寫起小說卻立刻變成大反派。大反派,就跟現在的我一樣。


    我再度檢查電子信箱。


    沒有新郵件……


    或許現在真的不是我應該替他人擔心的時候,但隻有她不一樣。第一部作品在初賽遭到淘汰,第二部作品引發一麵倒的負評,這次她應該真的是心灰意冷,不想再寫小說了。真的會變成這樣嗎?


    不,不會。


    南裏花戀得了不寫小說就會死的病,她不會就這樣泄氣的。至少我不希望她就此泄氣。遲遲沒收到郵件,一定是她正在創作第三部作品的關係。一定是她拋卻一切,埋首於寫作的關係。


    所以我要繼續等下去。


    我操作著手機,開啟收到新郵件的震動通知。平常在工作的時候總是會關閉這項功能,不過我現在已經「附屬於人事部」,沒差了啦。我對這家公司沒忠誠到那種地步。


    離開廁所進入大會議室,大家都集合得差不多了。疑惑、不安、恐懼,眾人的臉上無不帶著陰暗的神情,彷佛在天災的肆虐之下被迫離家的難民。針對所有工作人員發布緊急召集,一定是有什麽不好的消息。才剛進入會議室的哈姆課長更是四處張望,被嚇到吃手手。有點可愛耶喂。


    唯獨大媽的表情還是跟以前一樣。看到我之後,便以圓滾滾的下巴朝著我輕輕點頭。不知為何,這個動作讓我感到精神一振。另外新橫濱也笑容滿麵,不過他的臉上隨時都掛著笑容,所以這家夥怎樣都好啦。


    正在跟客戶通電話的工作人員無法到場,不過在環球社的攻勢之下,撥進來的電話數量持續減少,因此會議室大概聚集了八成左右的工作人員。除了小田原以外,百目鬼直屬的部下也全員到齊。


    等大家就位之後,坐在正前方的百目鬼雙手朝桌麵一拍。村上和是也哥分別坐在百目鬼的左右兩側,我則像個遲到的小學生,被晾在是也哥的右後方罰站。


    中心負責人省略所有的開場白,直接切入核心。


    「從今天開始,我要解除槍羽銳二營業指導員的職務,在正式處分下達之前暫時附屬於人事部。」


    工作人員臉上的不安轉變成衝擊,現場的騷動彷佛海嘯一般翻卷而至。其中麵色蒼白的渡良瀨差點站了起來,被坐在旁邊的大媽抓住肩膀壓了下去。


    「處分?這是什麽意思?」


    率先提出質疑的正是敦史。他的臉頰雖然微微抽搐,但麵對這種場合依然能保持冷靜。順帶一提,敦史隔壁的課長則是張大了嘴巴當場石化。真是可愛到爆。恨不得把一萬顆向日葵種子一股腦扔到他嘴裏。


    「事到如今,已經沒必要隱瞞了。這一個月以來,我們針對發生於公司內部的客戶資料外泄事件進行調查,結果發現槍羽涉嫌重大,極有可能就是犯人。」


    d會議的時候還把我視為嫌疑犯,如今居然直接以犯人稱之。


    當著眾人的麵前揭


    發我的罪行後,百目鬼得意洋洋地環視眾人,臉上的表情卻逐漸僵硬。


    因為幾乎所有工作人員都露出「你在說什麽鬼話?」的神情。


    ——槍羽指導員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雖然沒有直接說出來,大家的臉上卻表達了這樣的訊息。至於使用「幾乎」一詞,是因為新橫濱正躲在大媽厚實的背影後方啃著起司。吃法錯囉,※可以撕開的起司應該撕開之後再吃。(譯注:指「雪印北海道100」起司條,特色是可以撕成一條一條的。)


    時髦眼鏡的鏡框微微顫抖,百目鬼提高了音量:


    「就算不相信,這也是不容懷疑的事實。槍羽做出重大的背信行為,這點已經獲得高屋敷社長的承認,日後他將受到嚴厲處分。」


    百目鬼搬出社長的名號,工作人員頓時麵色鐵青。就算不相信百目鬼的說法,觸怒人稱惡鬼的社長也是相當嚴重的問題。


    百目鬼說得沒錯,那個死老頭說不定真的舍棄了我。


    寶貝孫女無法通過初賽,在性騷擾事件中又由百目鬼取得先機,所以對我大失所望嗎?從他離開會議室的態度看來,似乎真的是這樣沒錯。


    「那個……」這時哈姆課長以懦弱的語氣出聲,怯生生地舉起了手。你是小少女嗎?


    「既然槍羽老弟被解除指導員的職務,之後不知道由誰接任?」


    「指導員的空缺,將由須藤來接任。」


    「是也是也,請多指教是也!」


    見到搓著雙手一躍而起的是也哥,大家無不露出厭惡的表情,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尤其是之前跟這家夥起過衝突的城尾,原本就白皙的臉色更蒼白了幾分。


    是也哥卻完全不在意台下的反應,大概是感受力比較遲鈍吧。


    「我當上指導員之後,請大家不要以為過去的那一套依然適用是也。我將會貫徹執行百目鬼先生的sop,請大家做好心理準備是也!」


    示意是也哥坐下之後,百目鬼繼續開口:


    「由於槍羽的身分特殊,從現在開始你們這些工作人員嚴禁與他接觸。無論是直接對話或是電話,甚至是電子郵件以及line都一律禁止。若被我發現有誰跟他交談或是通訊,將會以違反公司命令的名義遭到嚴厲的處分,這點請大家牢記在心。」


    「我不能接受!」


    大叫一聲之後憤然起身的人,正是渡良瀨。大媽試圖將渡良瀨壓下來,渡良瀨卻甩掉大媽的棉花糖手。冷凍美人纖瘦的臉蛋被怒氣染成血紅色,化做烈火美人。我的寶〇夢快龍變成火係了,這根本是退化好嗎?


    「這種作法太霸道了!泄漏個資的實際過程到底是什麽?槍羽指導員是透過什麽方式,將客戶資料交給哪些人?這些具體的犯行隻字未提,卻急於做出處分,這樣不是很不合理嗎?」


    了不起,渡良瀨的質疑確實說到了重點。


    百目鬼隻靠間接證據指控我是犯人,至於實際的犯案經過則完全沒在d會議提出。不過這也很正常,因為他們可以偽造登入紀錄,卻變不出接收客戶個資的買主。沒有證據,就無法報警處理,隻能利用阿卡迪亞封閉的企業文化埋葬我。後輩的質疑命中了這個要害。


    不過——渡良瀨還是太嫩了。


    即使自己的主張是正確的,若不是在正確的時間以及正確的地點提出,也是徒勞無功。


    百目鬼以訓斥孩子的口氣說道:


    「渡良瀨,這是公司的相關部門依據正式程序所做出的處分決定。你所提出的質疑是你的個人意見,而公司的意見與你的看法相左,如此而已。身為阿卡迪亞的員工,理應有服從公司的義務與責任,難道不是嗎?」


    公司的基本常識,往往不是社會的基本常識——


    麵對百目鬼的主張,渡良瀨的表情有些退縮。隻見她雙手撐在桌上探出上半身,似乎還想抗辯,我連忙以眼神製止她。


    別再說了,已經夠了。


    或許是察覺到我的眼神,也或許是衣袖被大媽拉住的關係,一臉不滿的渡良瀨最後還是坐回了座位。


    百目鬼以天下霸主的神情,好整以暇地環視一片寂靜的會議室。


    「以上是我的報告。最後——槍羽,你是不是應該為你的所作所為向全體工作人員致歉?」


    沒錯、沒錯——百目鬼的部下紛紛高聲附和。


    於是村上帶頭起哄,雙手打起節拍。


    「下跪!下跪!唷咿唷咿嗬?下跪!下跪!」


    是也哥出手壓著我的後腦,看不出來這家夥的力氣滿大的嘛。毛茸茸的手臂就像老虎鉗一樣扣住我的後腦拚命往下壓,試圖讓我低頭。


    工作人員紛紛發出哀叫,不知道是誰大聲說「請不要這樣!」。然而下跪的起哄卻愈來愈大聲,完全蓋過了台下的哀鳴。漸漸變得得意忘形的是也哥,力量愈來愈大。這時,一陣重低音的腳步聲迅速接近。我勉強將視線往上移動,大媽赫然出現在眼前,臉上還露出我認識她六年以來從未見過的怒容。好可怕,真的好可怕。大媽的怒容魄力十足,嚇得我幾乎忘了自身的處境。


    是也哥雖然惡劣,好歹也是有家庭的人。若親眼目睹他被剁成肉醬,恐怕我每天早上都會被惡夢驚醒。


    於是我的身體使勁一扭,肘擊是也哥的側腹,將他撞飛出去。是也哥像隻癩蛤蟆似地慘叫一聲、跌坐在地,大媽停下了腳步,緊跟在後的渡良瀨也停了下來。


    「各位,請等一下。」


    我聳起肩膀,挺出胸膛,臉上甚至露出笑容。其實我很不喜歡笑,因為總是被人誤以為是生氣的表情。也罷,反正這些人已經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


    「隻是指導員暫時換了個人而已,沒什麽好緊張的。你們都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自亂陣腳,對不對?」


    全體工作人員全都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倒在地上的是也哥好像叫了幾聲,不過沒有人理會他。


    「現在雖然落魄了點,不過我一定會回來的,我要給那些陷害我的家夥一點顏色瞧瞧。大家就暫時忍耐一下,等我回來吧!」


    「是!」


    渡良瀨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大聲回應。其他人雖然並未出聲,不過也露出同樣的表情。


    「別再虛張聲勢了,槍羽。這樣隻會讓你看起來更悲慘。」


    百目鬼的嘲諷潑了我一盆冷水。


    「連你唯一的希望——社長也對你棄之不顧了,你還有什麽能耐?隻能說你跟錯人了,槍羽。想在這種大公司生存,就得慎選你的主子。」


    這句話並非針對我,而是為了牽製在場的工作人員。兼職人員當中不乏想要轉正職的人,敦史和渡良瀨也想獲得升遷,因此百目鬼出言恫嚇,讓他們知道「跟著槍羽是沒有前途的」。你看,哈姆課長不就開始轉圈圈了嗎?轉得頭暈腦漲。夾在部屬和主管之間不知道如何是好。轉來轉去的同時,居然以落寞的眼神凝視著百目鬼的皮鞋……咦?原來是在猶豫這個?在舔與不舔之間掙紮?


    百目鬼看穿了現場狀況,切中要害,毫不留情地攻擊敵人的弱點。


    果然是個優秀的人才。


    為了爬上高位不擇手段,甚至不惜陷害部屬。對於自己的行動有絕對的自信,完全不認為自己會出錯,根本是是出人頭地的範本。


    此時還是承認失敗,撤離戰場吧。


    「中心負責人,已經過了下午四點半了。」


    聽到我這麽說,百目鬼頓時露出詫異的神情。


    「那又怎樣?


    」


    「現在正是晚間新聞的重點廣告播放時間,將會有許多電話撥進來。雖然在環球社的影響之下,電話數量大幅減少,不過目前留在外麵的人力恐怕仍不足以應付,理應立刻讓工作人員回到現場。」


    百目鬼露出一閃而逝的狼狽神情,之後才以冰冷的視線朝著終於從地上站起來,摸著屁股的是也哥瞪了一眼。


    「須藤,立刻把工作人員帶回去……這種最基本的工作行程要隨時放在心上。」


    「對、對不起是也!」


    無視於冷汗直流頻頻致歉的部屬,百目鬼拍了拍我的肩膀。


    「槍羽老弟,我帶你去新的工作地點吧。希望你喜歡。」


    離開會議室之後,我被帶到位於同樣位於三樓一角的小房間。推開厚重的鐵門,汙穢的空氣伴隨著灰塵和黴味傾瀉至走廊,感覺這道門已經很久沒打開過了。


    大約三坪左右的空間,四麵都是灰色的牆壁,頗有壓迫感。隻有北側牆上有一麵小小的窗戶。若加上馬桶和鐵欄杆,就是典型的監獄了。


    房間裏麵隻有一組桌椅,別說電腦,連書架和電話都沒有,更沒有冷氣。窗戶的百葉窗看起來是灰色的,結果隻是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而且還壞掉了,完全拉不開。


    百目鬼拿出手帕掩住口鼻,還誇耀似地露出雷夫羅倫的標誌。若是經過精密的計算故意讓我看到,隻能說他真的很了不起。


    「這裏就是你的工作地點。你暫時在這裏整理資料,等到審問的時候再去六本木吧。」


    走進房間的村上將一個大紙箱丟在桌上,裏麵裝著好幾本a4大小、又厚又重的車價表。


    所謂的車價表,顧名思義就是記載「車輛價格」的書冊,將日本國內流通的各車種(包括進口車)價格以款式和廠牌為分類集結成冊。保險業者就是以這份資料為準,設定汽車保險的金額。


    車價會隨著時間逐漸下跌,這就是所謂的折舊。保險業者畢竟不是開運鑒定團,不會承認「古董品的價值」,也跟中古車市場的行情無關。雖然有些客人會以「我非常寶貝它,幾乎跟新車一樣」或是「丟上拍賣網的話,值好幾千萬喔」為由大發雷霆,然而車價確實會以年為單位逐年下降,跟寶貝與否或是稀有度都沒有關係。


    因此車價表每年都會出版一次。


    大概看了一下這個紙箱,我粗估裏麵大概裝了從平成元年一直到去年的車價表。


    「你就把這些車價表的資料,全部謄寫到這裏吧。」


    被隨手丟在桌上的,是便利商店也買得到的普通a4筆記本。


    「手寫嗎?」


    「那是理所當然的吧?分配電腦給你,是要讓你再度竊取客戶個資嗎?」


    百目鬼露出輕蔑的笑容。


    他的用意再明白也不過了。把我隔離在所謂的「流放房」,指派毫無意義的工作,試圖讓我精神崩潰。這是公司逼走員工的慣用伎倆。過去※奧斯威辛集中營曾經以「上午挖洞、下午填洞」這種毫無意義的勞力工作來懲罰戰俘,如今過去的曆史重新在現代日本上演。(編注:德國納粹時期最主要的集中營和滅絕營。)


    如果我在訊問會議中認罪,就會遭到解雇。


    就算堅不認罪,也會因為耗盡心神自行離職。


    百目鬼,不,應該是阿卡迪亞試圖將我逼上絕路。


    「不必擔心營業組。隻要兩、三個月的時間,一定可以交出更勝於你的成績。當然是用我的方法。」


    不外乎是強行性騷擾、要求性招待,以轉任正職為誘餌操縱人心吧。這樣確實會提升業績,而且在八王子中心千瘡百孔的時候,百目鬼已經坐上六本木幹部的位置了。


    「也不必替渡良瀨擔心,我會好好教育她的。」


    百目鬼伸出曾經鑽進後輩裙底的那隻手,當著我的麵前一張一握。


    「身邊明明有個那麽出色的女人,你居然連碰也不碰?聽說寬鬆世代的草食男不少,我們這個世代的人才得以占盡好處啊。」


    附和百目鬼腥膻味十足的語氣,村上也發出猥瑣的笑聲。這也是典型的手法,在漫畫或是小說裏已經看到厭煩了。


    隨著對方多次做出這種老掉牙的挑釁,我的心也逐漸冷卻下來。有點類似衣服沾上泥巴會有點介意,不過若滿身泥濘,反而就沒那麽在乎了。麵對超越極限的髒東西,我甚至連消毒的念頭都沒有,隻想遠遠地冷眼旁觀。


    眼看自己的挑釁居然無效,百目鬼大為不滿,似乎還想說些什麽。這時口袋中傳來手機的震動。終於來了嗎?我毫不猶豫地掏出手機。即使中心負責人就站在麵前,那又怎樣?反正我的年度考績已經低到不能再低了。


    「上班時間還接手機嗎?難怪大家都說寬鬆世代個個不成材。」


    無視於開口閉口都是寬鬆的囉嗦男人,我盯著手機畫麵。新郵件一封,寄件人是…………南裏花戀!等到了,終於等到了!大作家!!


    主旨:帕琪檸檬投稿作品的大綱


    內文:對不起,現在才完成。


    內容如附檔,請閱讀之後告知感想。


    p?s?我愛你


    我直接無視最後那段多餘的文字,並將手機收進口袋。現在隻要確定她的拚勁以及投稿的意誌就足夠了。


    村上靠了過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近距離一看,才發現這家夥一點都不帥。皮膚粗糙,鼻孔又大,隻是感覺很帥而已。


    「槍男啊,我看你真的很——不爽。到底在悠哉什麽?啊?」


    「一點都不悠哉,我可是無時無刻都被工作追著跑。」


    簡明扼要地陳述事實之後,我坐了下來。破舊的椅子發出刺耳的傾軋聲,不過我並未放在心上。從紙箱中取出平成元年的車價表之後,我打開筆記本,從最上麵的車款依序將價格抄寫下來。


    接著我抬起頭,朝著站在我的辦公室裏,妨礙工作的兩人開口:


    「正如所見,我在工作,兩位請回吧。」


    村上露出被香菸薰黃的牙齒打算破口大罵,結果被百目鬼以大氣的動作製止了。


    「就讓我們看看他這張嘴巴還能囂張到什麽時候吧,反正也撐不了太久。像他這種嘴硬的家夥到最後一定會哭著求饒,我早就見多了!」


    百目鬼轉過身來準備離去,卻被我叫住。


    「請等一下,中心負責人。」


    百目鬼回過頭來,那張臉因嘲諷而顯得扭曲醜陋。


    「怎麽,你想說『不要小看寬鬆世代嗎』?」


    「不是。」


    我天生就是一副壞人的麵相,新人時期盛傳我「像是會為了興趣殺人」,習慣我的臉之後,變成「像是會為了工作殺人」。如今我以從小就受到眾人懼怕的凶惡眼神,直視著眼前的百目鬼。


    當然,我不會殺人。


    我隻會殺了他的傲慢。


    「不要小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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