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中心負責人的位子後，已經過了一周。
我在此之前隻關注營業組的種種，但中心負責人還要管轄其他小組，因而得知了許多事。
來做個簡單的整理吧。
八王子中心裏包含營業組在內，存在著五個小組。
首先是變更組，也叫做服務組，負責為已與我們公司簽約的客戶進行更改契約與變更內容。工作內容與營業組一樣，「能讓多少客戶續約」、「能讓多少張保單升級＝保險費增加」會成為工作的考績。意即其本質就是「業務」，要透過「今年也請務必與敝公司簽約！」、「最近竊車事故頻發，要不要為您的車輛保險？」之類的銷售話術來達成業績目標。
接著是財務組，管轄範圍為徵收保費的部門。舉例來說，他們負責的工作就是確認客戶是否匯入保費、月繳保費是否確實入帳、若否則進行催繳等等。這個部門並沒有業績標準，但經常因處理金錢糾紛勞心勞力。「如果保費到明天還未繳納，就會解約。」「拜托你，請再寬待一個月！若沒了這些錢，我兒子的學校餐費就付不出來啦啊啊！」——有時也必須做這種像高利貸逼人吐出錢的事。
然後是損害調查部。每當發生事故時，便由這個部門計算損害金額並決定保險理賠金額。實際調查是委托人稱「理算師」的外部業者，員工並不會直接前往事故現場。他們會根據理算師的報告與警察的事故證明書計算金額，但一切都遵從「前例」處理，就某種意義而言，算是種呆板僵硬的工作。而客戶若無法接受相關處理手段，就得進行交涉。「我就說我的腳還在痛了！」「但依照醫師所見，應該已經痊愈了……」「會痛就是會痛！往返醫院的交通費從保險裏出啦！」。所受傷害的疼痛就隻有本人才知道，所以也很難辦。
其他還有「技術組」這種負責審查難以加入保險的外國車與高級車的部門。由於其工作內容與客服中心業務密切相關，十三名正職社員便設席於八王子，但管理方麵則是直屬於六本木，因此該部門在這次裁員騷動中亦置身事外。他們不在我的管轄之內。
營業組有七十名員工，其中正職社員為四名。
變更組有六十八名員工，其中正職社員為五名。
財務組有三十名員工，其中正職社員為三名。
損害調查部有十名員工，其中正職社員為五名。
所有員工總計為一百七十八名。
光看人數，多少算是個集團。
但是，每一個部門都是仰賴大量的非正式雇用——兼職人員而成立的。我不知道六本木的狀況是如何，但在八王子這裏，兼職、計時人員才是主角。
問題的本質就在這裏。
「……該怎麽說呢……」
我在中心負責人室裏以手指揉了揉疲憊的眼瞼，將身體靠在椅背上。我坐的並非百目鬼坐過的高級商務椅，而是從指導員的座位搬來長年坐慣的椅子坐。因為百目鬼的椅子實在軟過頭了，很可怕耶。萬一椅背突然往後彎，我的頭可能就會撞到地板，對自己施展德式背摔了啊。
「怎麽了嗎？前輩。」
本來在自己的桌上麵對著電腦的渡良瀨擔心地向我看過來。她身為我的秘書而設席於中心負責人室，這件事成了花邊八卦在公司內大為流傳，但由於在實務上有其必要，我表麵上便無視之。身為當事人的後輩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她好像還花了不少心思在化妝、頭發與服裝上，但我隻當作保養眼睛而予以忽視。畢竟在密室裏性騷擾別人屬於犯罪行為嘛，得好好遵守法律才行。
「我試著把這五年內兼職人員的雇用狀況做成圖表。簡單來說，就是幾個人進來公司，幾個人離開公司的圖。渡良瀨，你知道比例大概是多少嗎？」
相貌姣好的後輩想了一下之後，說出她的回答：
「假設進公司的人數有十個人，離職者的人數則為兩人……大概是這樣吧？」
「哦哦，不愧是渡良瀨，你答對了。」
「哪、哪裏，這沒什麽……」
「不過進公司與離職的人數反了。」
渡良瀨呆了一會後，臉上浮現驚訝的表情。
「反過來……那不就是幾乎沒有人留下來嗎！」
「嗯，米歇爾那時也是這樣吧？」
村田?米歇爾?大五郎在施行bigbang?project時，有三十個人進來，接著三十個人辭職。嗯，不過那算是例外中的例外。
「我是知道客服中心的離職率很高，但沒想到實際數字居然這麽誇張……」
「所以實際情況就是不管雇用再多人，依舊趕不上人力流失的速度。順便問一下，你知道辭職理由中排名第一的是什麽嗎？」
渡良瀨這次立刻答道：
「因為工作內容十分吃力。」
「一點都沒錯。」
在客服中心工作是很辛苦的，必須要接起毫不間斷地打過來的電話，在短時間內與客戶通話，並隻以口頭方式說明保險商品繁瑣複雜的內容，藉以達成業績目標。
由於工作手冊已經建立，隻要接受過訓練，任何人都可以從事這份工作——對外是這麽宣稱的。然而，離職率之高已經證明這是天大的謊言。我經常想，這工作必須加個這樣的警告標示：「任何人都能做（但壓力與疲勞不納入考量）」。
唯有能夠適應隨著電話對應與營業工作而來的壓力者可幸存下來，進而成為寶貴的中堅戰力；不過要走到這一步大約得花上兩、三年就是了。附帶一提，以我們這裏而言，資深員工的基準大致是五年以上吧。
中堅員工的人數與「該集團的素質」呈正比。無論是公司、棒球隊，還是漫畫雜誌，什麽集團都不例外。中堅份子是最為重要而寶貴的，隻憑藉少數精銳而得以生存的集團，會在那些精銳出狀況而消失之時轉瞬瓦解。但是中堅層很深厚的團隊就不會這樣，下一代精銳將會從中而生，若還能貪求，每月、每年都有當紅炸子雞登場的集團是更為強大的。隻剩倚老賣老的老賊橫行無阻，其他方麵盡數萎縮的集團就稱不上健全。
那麽，至於我們八王子的「中堅」……
「渡良瀨，你知道員工進公司後，最多人辭職的時候是何時嗎？」
「是進公司後的第一個月吧？」
「嗯。」
在我們這裏，最多員工辭職的時機是在實習中，或是實習完畢後正式麵臨實戰時。「沒想到接電話會這麽辛苦」、「沒想到得記住這麽多事情」。對於過去一直擔任指導員的我而言，實在是心懷愧疚。這部分絕對還有改善的餘地……
不過，我現在要說的並不是這件事。
「那麽，第二多的時機是何時？」
渡良瀨這次疑惑地歪了歪頭。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是工作滿半年時嗎？」
「不，是第二、三年的時候哦。」
渡良瀨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注視著我。
「你是說在習慣了辛苦的工作，終於成為中堅份子之時，卻有很多人辭職嗎？」
「沒錯。」
「工作到了第二～第三年就會加薪，時薪應該也會變得滿多吧？付出應該多少有了回報才是，大家為什麽會辭職呢？」
我回望後輩的眼睛，盯著她瞧。
「你真的不知道嗎？」
「……是、是的。」
我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或許我的想像也隻是偏見，所以並未歎氣出聲。我對於自己分析
得正確與否也沒有自信。
但是——「非正式受雇者」懷抱的苦惱，是大學畢業後直接就職——也就是所謂的「應屆畢業」，走在社會人士的正道、王道上的人所無法明白的，卻又是不爭的事實。
「中堅份子之所以會辭職，是因為在第二、第三年時明白『自己無法成為正職社員』。」
「……？」
困惑依舊附著於渡良瀨端正的臉孔上。
「兼職人員要能夠考正職社員錄取考試，得進公司後經過兩年以上對吧？我記得之後就是一年隻能考一次，不過我不明白為何要在終於得到機會的時期辭職。」
「因為他們在得到機會的同時，也絕望了。」
我把一份資料送到渡良瀨的郵件位址。
「我剛剛寄過去的資料，是兼職人員要在正職社員錄取考試中取得及格而必須克服的『標準條件』。這是我當上中心負責人後才得知的『內部機密』，你可別泄露出去。」
渡良瀨點了點頭，開始在自己的螢幕上閱讀資料。
接著她的眼睛因驚訝而睜大，並在不久後轉為嚴肅。
「前輩，這個條件是真的嗎？是正式條件嗎？」
「沒錯，六本木的人事部有簽字的。」
「缺勤率〇?五％、成交率七十八％、平均成交保險費八萬七千八百零五日圓以上，一小時的平均接電次數……十五次！？這種數字是要怎麽達成啊？」
若要說明這一大串並列的數字是怎麽一回事，就是「超級無敵優秀的人才幾乎不遲到不缺勤兩年以上，並瘋狂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到天荒地老，還要多次受到業務女神的寵愛，才終於能夠達成的誇張成績」。
「這種條件、這種條件幾乎不可能達成嘛！」
「是啊，多半不可能吧。」
在我當上指導員的兩年之間，滿足這個條件的就隻有小梅——梅野留菜一個人而已，這也說明了她是多麽優秀。隻要小梅願意，她便能夠當上正職社員，但她還是堅持追求夢想。真是的，人生實在充滿了諷刺。
「兼職員工知道這個條件嗎？」
「不，他們不會知道，因為正職社員錄取考試的結果隻會通知合格與否，也不會說明不合格的理由。」
渡良瀨維持著嚴肅的表情，垂下了肩膀。
「我絕對沒辦法把這件事告訴川嶋寺小姐……」
川嶋寺尚美正是我們現在談論到的「中堅」員工。她進公司三年半了，應該已經考過兩次正職社員錄取考試。她在營業組裏，是最致力於升為正職社員的人。
「川嶋寺說不定已經隱約察覺了。考試時，會被叫到六本木參加中心負責人也一同出席的麵試。她在那時或許已從對方的態度察覺到『啊，這間公司不打算讓我們加入』。」
「可是，前輩你不就是從兼職人員轉正的嗎？胡桃先生不也是嗎？」
「在敦史轉為正職的那段時期，條件似乎更緩和一些。另外，當時剛好有正職社員因病離職，課長曾告訴我這位社員擁有fp證照，於是就將同樣擁有fp證照的敦史納為正職社員。」
fp是「financial nner（理財規劃師）」的簡稱，是代表擁有金融商品的全麵性知識，並得以給予客戶建議的資格。阿卡迪亞鼓勵正職與兼職人員都去考取。這並非什麽難考的證照，但由於大家多半沒有時間讀書應考，考到的人便很少，我也沒去考。敦史好像是被老婆念「既然你星期日都無所事事，那去考個證照如何？」，不得已才去考的，他老婆還真有幫夫運。兩人在還是學生時就結婚了，聽說他們的雙親都非常反對，但以結果而言，他們當時的選擇或許是正確的吧。
「若是fp證照，我記得川嶋寺小姐好像也有？」
「嗯，不過已經有敦史了，所以就不需要同樣的人才了吧。」
渡良瀨露出不知該說什麽的表情。即使同樣擁有證照，不同的時機還是會讓結果產生明暗之分，這也是人生的諷刺之處。
「至於我的情況，則單純是運氣好，偶然被當時還是課長的室田先生看上。他很有能力，是同梯中最出人頭地的人，因此才能提拔我。否則我根本不會當上正職社員。我先說，這可不是謙虛哦，因為我在兼職時代也沒有達成過這種誇張的數字。」
如果是米歇爾或百目鬼那樣的人當課長，我這種人就會被隨便找個理由開除。
渡良瀨重新注視畫麵後，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那麽，公司是為了什麽辦正職社員錄取考試呢？如果不打算找新的正職社員，別辦不就好了嗎？」
「那是引人上鉤的餌啊。」
我直截了當地回答：
「縱使徒有形式，隻要實施錄取考試，便可在兼職、計時人員的人才招募廣告寫上『有兼職轉正職製度』。你在學生時代找打工時也看過吧？」
「不，我沒有打工的經驗……」
渡良瀨尷尬地低下了頭。哎呀，這也不是什麽壞事。從以貴族女校而聞名的雙祥女子高中考上知名女子大學的她，想必沒必要打工吧。
「……總而言之，對於想要脫離『非正式受雇者』而掙紮的人而言，那句話等同甜言蜜語，會讓兼職人員拚命地努力工作，好升為正職社員。然而，事實卻是公司隻想支使『非正式』的從業員。因為人事費對於公司而言是很沉重的負擔，所以能夠於必要時雇用必要人數、也隨時可以解雇必要人數的兼職人員，就成了極為方便的存在。」
我認為這件事本身是無可奈何的。
隨時都能開除兼職人員，反過來說就是兼職人員隨時都可辭職。其中也有像小梅那樣在這種立場下追逐夢想的人，所以也確實存在互利的部分。
但是暗示有希望當上正職社員，把人召集過來工作，但其實根本不讓人轉正——這樣的行為則是欺騙。正如渡良瀨所說，既然如此，就別在招募廣告上寫什麽「有兼職轉正職製度」。
然而，企業是會說謊的。
因為想要可以隨自己方便支使的人員。
因為想要可以不用負擔健保費與退休金的人員。
因為想要可以不用支付年終獎金的人員。
因為想要在公司經營困難時，可以立刻切斷的「蜥蜴尾巴」。
操弄兼職人員的生死，並予以壓榨。
「這次是為了方便敘述而使用裁員這個字眼，但對於兼職人員而言，正確的說法是『停雇』。」
要讓正職社員辭職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在日本，指名解雇是法律所禁止的，但若是兼職人員，則能以「不更新雇用契約」的形式使其辭職，相對較為容易。這就叫做「停雇」。
「除了裁員與停雇以外，就沒有其他解決問題的方法了嗎？」
「最簡單的，就是削減人事費以外的成本。舉例來說，我們辦公室所處的這棟大廈的房租、水電費、通信費若全部免費，就算不裁員也肯定有盈餘。」
雖然是自己說出來的，但這說法未免過於荒唐。
我們已經位於東京之中房租較為便宜的八王子，如果要還找租金更便宜的辦公室，就隻能到地方縣市找了。
「不可能吧。」
「的確……不可能……」
歎息與歎息互相交疊。
「裁員案是很惱人，但八王子還抱持著人才麵的問題。若要不受六本木的控製獨自經營，無論如何都需要兩根支柱。」
也就是能夠構築並管理資料庫的工程師，以及
足以托付財政的經濟專家。這兩方麵目前都過於依賴六本木，必須要由八王子掌控才行。過去姑且不論，如今槍羽中心負責人的作風就是這樣。我希望由八王子自行處理八王子的事情。
工程師方麵，我心中有個人選。是不曉得能不能說服對方，但我打算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去問問看。
但關於財政負責人，我就完全不認識半個人了。我們需要的是精通數字的專家。我需要有個能夠從旁俯瞰並分析的人才，注意待在現場時難以意識到的中心收支平衡，然而……
「這麽說來，渡良瀨，你的父親是銀行員嗎？」
「是的，現在他已經從第一線退下，負責類似顧問的工作，但聽說他以前都在融資部的最前線負責指揮。」
渡良瀨一講到父親的事就顯得有些自傲，想必她很喜歡父親吧。
「如果你父親認識的人裏有財政專家，希望能夠介紹給我。最好是能力強又合群、為人隨和、精通經營學、也大致懂會計、計算數字很快，而且現在剛好很閑的人。」
「……我、我會問問看。」
渡良瀨的臉頰抽搐了起來。哎，我也知道這樣的人才不可能剛好從天上掉下來啦。
就在這時，內線電話響了起來。
是敦史打來的。我現在給了他「代理指導員」這個職務，意即他是我的後繼者。在未來的某一天，代理兩個字也會拿掉吧。
「槍哥，不得了啦！」
「幹嘛？電話滿線了嗎？」
我移動滑鼠，打開監控來電狀況的應用程式。指導員時代的習慣讓我不禁做出這個動作，但這些工作我其實已經全交給敦史了。
「……怎麽，放棄數才二而已，狀況還挺好的嘛。」
「我說的不是電話，那些家夥直接闖進來了。」
「那些家夥？你是在說誰？」
敦史停頓一下後，輕聲細語地說道：
「就是那個企管顧問團。財務部的水溝老鼠帶著銀行的人進來，現在在變更組的辦公室裏。」
「……什麽？」
我站了起來，將電話切換為免持聽筒後拿起外套。
「為何根津部長會特地跑來這裏？」
「雖然不清楚理由為何，但那群家夥每一個人都一副陰險的臉色。至少可以確定他們不是為了表揚我們而來的。」
我讓手臂穿過外套的衣袖，同時走出房間，渡良瀨什麽也沒說就跟了過來。
變更組一樣位於六樓，在營業組隔壁的區塊。
我刷過門禁卡進入其中，看到指導員座位周圍聚集了許多人。圍在外側的是變更組的員工們，所有人都是女性，以年輕主婦為主。變更組的女性員工比率是八王子中最高的。
而她們圍住的是五名男人，所有人都穿著毫無特色的西裝套裝，並帶著黑色公事包。從領口的胸章可以得知他們是花菱中央的銀行員。
根津財務部長也混在這些人之中。
外號為水溝老鼠的他，正對著站在指導員座位的球球說教：
「……所以說，我已經講過好幾次了吧？這種無謂的休息是沒有必要的，全是浪費、浪費啦。」
球球聽了根津不負責任的發言，為忍住怒氣而緊緊咬住臼齒。以球球的性格而言，就算出手打人也不奇怪，但她畢竟是出了社會的人。盡管眉毛微微挑動，她還是以平靜的口氣回答：
「恕我直言，但我認可在兩小時連續接電話後休息十分鍾。電話連續響個不停的時候另當別論，但我們這裏的作法就是讓員工輪流休息。」
營業組也是這麽做的。因為兩小時連續說個不停，嗓子會啞掉。若不適度地穿插休息，喉嚨沒多久就發不出聲音了。
然而，並非棲息於客服中心的水溝老鼠似乎認為這是「浪費」或「偷懶」。
「就是因為這樣！就因為你們是這種沒事就休息的懶人集團！才導致這次的裁員案不是嗎？嗯？」
球球的眉毛高高吊起，怒氣量表已達極限。
「這兩者是有個什麽屁……不不，應該沒有關聯吧？我們一直以來都是這麽做的，若不讓喉嚨休息，就得讓客人聽到難聽的嗓音了。」
「你還真能掰耶，喂。」
水溝老鼠傻眼地聳聳肩，並望向他帶來的銀行員們的臉。
「偷懶的理由要多少就有多少。假設你們從九點工作到五點，穿插午休一小時，工作時間就是七個小時；而中間再插進這樣的短暫休息兩次，也就是二十分鍾吧？這段期間，公司還是有付給你們時薪哦。在我來看，根本就是白付了嘛。」
唔哇，小氣到家。
我差點就說出口了。
從球球那張不甘心的表情來看，便可明白她與我同感。球球應該非常想要反駁，但她閉著嘴悶不坑聲。這麽做是正確的，球球一旦開口，就很可能由於過度憤怒而破口大罵。
「怎麽了？你不回嘴嗎？」
「…………」
「既然如此，好，你輸了。」
根津擅自下了結論後，仍是一副裝模作樣的表情，並勾起一邊的嘴唇。怎麽會有這麽讓人生氣的表情啊？他是每天都在鏡子麵前練習如何藐視他人嗎？
球球依然低著頭，壓抑著憤怒。小幅度地不斷搖晃的長發，體現了她的怒氣與憾恨。
仰慕著球球的變更組成員們也壓抑著憤怒。不過膽怯的比例似乎大過憤怒，他們一與根津目光相交，就把臉垂了下去。
我插入人群之中，發聲道：
「根津部長，這到底是在吵什麽？」
根津一確認到我的身影，便轉變為好戰的神色。那是發現「敵人」的目光。他訕笑般地勾起嘴唇右側，以挖苦人的口氣說道：
「這是臨場檢查啦，槍羽中心負責人。」
「臨場檢查？」
「我們為了讓整個團隊共享成本削減的重要性與重點，才親臨現場進行檢查唷。這樣才能讓各位銀行人員清楚瞭解八王子的慘狀。」
根津周遭的人都淡淡地作著筆記。花菱中央銀行的精英們感覺行事十分呆板。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就有這種感覺了，他們給我的印象，就像隻遵從劍野這個大腦的指示行動的手腳。
「我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座中心，結果處處可見浪費！」
在這群人之中，唯獨水溝老鼠的話最多。
「我從以前就這麽想了，客服中心的作法實在很原始，直到電話響之前都像笨蛋似的呆呆坐著，簡直就是嗷嗷待哺的雛鳥，太過被動了。舉例來說，你們這些變更組的！」
水溝老鼠帶著嘲弄的目光看向球球。
「你們應該每天打電話給我們公司的簽約者說『今年也請和敝公司簽約！』，拚命地製造業績才對吧。為什麽不去做呢？說啊？」
球球將握著滿滿怒意的拳頭藏在背後，冷靜地回答道：
「對於契約即將到期的客戶，我們當然會主動詢問。但是，我們的主要業務還是接聽電話。每天都會有人打電話來詢問與確認關於保險的問題，這一部分是輕忽不得的。」
「所以說，這就叫做『浪費』啦。」
水溝老鼠臉上所浮現的討厭笑容，就像是發現媳婦失敗之處的婆婆。
「保險的內容不全都寫在網頁上了嗎？都刊載於六本木的網頁開發組所製作的官方網站上麵。有客戶詢問時，就隻要講一句『請上官方網頁瀏覽』，然後掛上話筒，完畢。如何？很簡潔俐落吧？」
球球的拳頭響起了摩擦聲。
「沒有智慧型手機的高齡客戶又要如何處理呢？我認為這類客戶會希望以對話的方式來應對他們。」
「高齡者？哦，不需要那些人，全都舍棄掉。」
「…………」
由於水溝老鼠講得實在太輕描淡寫，讓球球無法接著說出下一句話。我也嚇了一跳。就算放眼整間公司，也很少有人會講得這麽白。
「你若是指導員，也應該知道我們公司的目標是降低平均客戶年齡吧？七十歲以上的客戶不是經常發生事故，就是很愛客訴，一點好處也沒有！而且呢，他們再過幾年就連車都不開了，所以也不會延續契約年數。說穿了，就是不良債權。」
把客戶斬釘截鐵地講成「不良債權」的這個男人——
很有大型銀行出身者的風格，隻用數字衡量一切。
「三十來歲到五十來歲的人才是良質客戶，他們的駕駛技術熟練，也還很年輕。隻要針對這些人做業績就好了，隻有這些人是『客戶』！其他客戶全是不良債權，所以忽視掉！你們就是無法這樣轉換心態，才會被裁員啦。」
水溝老鼠讓自己的極端言論顯得更加極端。
球球的額頭滲出了汗水，我頭一次看到她這麽痛苦的表情。她狠瞪根津，接著垂下視線，想要反駁又沒有真的說出口，她看起來就像在重覆著這些動作。
變更組員工們擔心的視線，集中於球球嬌小的背上。這是球球有人望的證據，也是對她有所期待的表徵。小球球指導員一定會給這隻水溝老鼠顏色瞧瞧——他們如此相信。
然而無論經過多久，球球口中還是沒有發出像平常那般威風凜凜的聲音。
我明白她的心情。
『開什麽玩笑！現場人員怎麽可以對客戶施以優劣之分！』
若能這樣大聲吼出來，該有多好呢？
然而，被課以業績目標的指導員卻不能這麽做。
因為就現實問題而言，我們其實已經在對客戶區分優劣了——不得不如此而為。以根津剛才提到的三十來歲到五十來歲的客戶為重點，去電大力推薦他們續約，其他客戶就挪後處理。我們采用的手法雖然不像根津那麽極端，但確實正在施行。
要是不這麽做，我們就拿不出成績。
同樣做過指導員的我，能痛切地體會球球的苦惱。
球球垂下肩膀，凝視著地板的一點，小小的聲音從她的嘴唇中泄露了出來。是非常小聲、細微的聲音，不集中精神就聽不見。
「揍他。絕對要揍他。不，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大概隻有站在她正後方的我才聽得見吧，隻有我察覺到這顆正在倒數計時的限時炸彈。
根津皺起眉頭。
「你在說什麽？用我聽得到的音量說出來。」
球球抬起頭來，臉上浮現的是彷若看開——不，是已經氣瘋的表情。她已經做好覺悟了，做好當場以物理方式驅逐水溝老鼠的覺悟。
這不是開玩笑的。
可不能在我的中心，不能在和平的八王子引發殺人案件。
「請等一下，根津部長。」
我邊說邊拍了球球的肩膀，這是換人的暗號。
「保險公司的社會義務又是如何呢？汽車保險是公共性強烈的商品，隻以一時的利益挑客戶是可以被允許的嗎？」
「少說漂亮話了，槍羽中心負責人。你以為你在當公務員嗎？阿卡迪亞何時變成養米蟲的地方了？」
我不附和根津的論點，從別的方向進攻。
「保險契約有所謂的連鎖效應。」
「連鎖效應？」
「若是七十來歲的客戶，其孫子的年齡已足以取得駕照了。孫子購車要仰賴祖父母出錢，是很常見的情況。事實上，有許多高齡者來電希望估算孫子加入汽車保險的保費。」
由於他們已經退休，來電時間都集中於平日的白天，所以在這段時間帶應對客戶時要大聲而清楚，也必須比平時還注意措詞與禮貌。
「簡單來說，高齡客戶會向孫子推薦自己加入的保險公司。這難道不是個很大的優勢嗎？隻要是待在現場的人員，誰都明白這件事。」
周遭的銀行員們露出「有這麽一回事啊」的表情，這讓根津覺得不痛快。
「現場人員所說的話才不可信。拿數據來，給我看數據。」
「請您看看簽約後所做的客戶問卷。在去年度的數據裏，加保理由的第二名為『因為家人已經加保』。現在馬上就可以讓您看哦。」
水溝老鼠以一副嫌麻煩的模樣甩開渡良瀨要交給他的平板電腦。
「你可別想強辭奪理來逃避責任。就現實而言，你們並沒有賺取到充分的利益，所以總部才會提出裁員不是嗎？這是不動如山的事實，我有說錯嗎？」
旁觀的員工個個臉色發青。「會裁員是因為你們無能」——雇用方若說了這樣的話，能夠硬是表示「不，我是有能者」的人恐怕很少吧。
我也是這種軟弱者的一份子。
「這是事實。」
所以，我大方地承認。
包含球球在內的變更組員工們臉上浮現了失望，水溝老鼠則露出勝利的笑容。
「就是這樣，沒錯吧。你們的無能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你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浪費，天大的浪費啊！」
水溝老鼠一一指向臉色陰暗的員工，欣喜欲狂地叫道「你，浪費。你浪費，你也浪費，全都是浪費！」。從這氣勢來看，感覺他甚至會說出「我好高興你們全是酒囊飯袋！」並要求握手。
但很遺憾地，我必須在他喜上眉梢時潑一桶冷水。
「您說反了，根津部長。」
「反了？什麽反了？」
「應該是不夠才對。人手不夠。」
根津的頭歪到了一旁。
「要將成績提升至六本木能夠滿足的程度，目前的人數與設施都有所不足。先不論您說我們『無能』，但『浪費』這個字眼是一點都不合乎現況的。如果您希望業績比現在更好，那可以再多雇用一些人手嗎？就像bigbang?project時那樣。」
「哦哦」聲從四處傳了出來。
球球的表情尚未解除警戒，但她身邊的女性都大大地點頭。可能是覺得終於對他們還以顏色，感覺出了一口氣吧。
至於水溝老鼠，則把嘴巴張得開開的，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大暴牙。
「那、那不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嗎？雇用大量人手，業績想必會隨之提升。但這樣會讓人事費比現在還高，最後弄到虧損就沒有意義了。」
「我非常同意您的見解，但是隻將虧損的責任推給我們現場人員應該不對吧？您說浪費都隻集中於八王子，但不論是辦公大樓還是設備或人員，從頭到尾都是六本木豪華得多。當八王子吃著粗茶淡飯時，六本木吃的卻是豪華牛排的話，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這、這是兩碼子事！不要轉移話題！」
「先對於浪費提出意見的可是您哦，根津部長。」
不知何時之間，場麵變得一片靜悄悄的。
這裏的員工自是不提，銀行員們也默不作聲地看著事情發展。
在對於裁員案的推展有大大助益的「臨場檢查」之中，六本木抓到八王子的弱點，進而上演單方麵蹂躪對方的殘虐表演——理應這樣發展的空間，現在卻變成了你來我往的辯論場。對於得意揚揚地闖進
這裏的根津而言，是個很大的誤算吧。
對我而言——這樣就好。
不用在此辯贏根津部長，隻要將我做出抵抗的事實，讓員工知曉便可。隻要將「我是同伴，我站在你們這邊」的訊息傳達給球球他們這群變更組的員工知曉，這一局就是我的勝利。
球球還是保持著沉默，但最近以來一直很冷淡的表情變得柔和些了。她看到我與六本木直接對決後，終於肯相信我了嗎？若是如此，我會很高興……
就在這個時候。
「嗨，銳二，發生什麽事啦？」
令人感到與辦公室不相襯，較適合在歌劇舞台上響起的沉靜美聲，輕輕地沾染了所有人的鼓膜。
一位將高級品牌的亮灰色西裝穿得如同平日便服般自然，有如貴公子的美男子走了過來，像磁鐵般吸引了女性員工的視線。真是令人懷念的光景。小學時也是這樣，他隻是在走廊上走著，所有女孩子就會陶醉地看著他的側臉歎息。
「我、我覺得，前輩比較帥……」
我的專屬秘書不知為何小聲地向我講悄悄話。嗯泄泄泥偶粉高興。可是，這種戀愛喜劇麻煩之後再玩。
扣除唯一的例外，這位男人獨占了女性們的視線；但他卻不看她們一眼，臉上親切的微笑隻對著我。
「我到了中心負責人室，裏麵卻沒人。你們在忙嗎？」
「不……」
水溝老鼠插了進來，立刻開始鞠躬哈腰。
「哎呀哎呀，劍野先生！您今天不是不會過來嗎？」
「本來是打算如此，但後來想想，我還是想要來看看銳二的職場。」
劍野邊說邊對我投以微笑，但我無法做出回應。我的表情肌僵硬起來，臉頰連動一下也沒辦法。
這個時機點，非常不妙。
劍野無視流著冷汗的我，緩緩地巡視周圍。
「八王子的各位，不好意思，現在才向各位問候。我叫劍野慎一，隸屬於花菱中央銀行審查部。我在受貴公司委托而組成的企管顧問團裏擔任領隊。」
咦——這樣的聲音從員工的嘴中泄露出來。
就連一向處變不驚的球球都張大了眼，呆呆站在原地。
他們大概沒有預料到要開除自己的團隊首腦會是這樣的美青年吧，先前他們肯定將對方想像成至少和根津部長同樣歲數的中年人。
這是出其不意的突襲。
女人對帥哥沒轍，對落差也沒轍。
她們很有可能被劍野拉攏過去。
但我之所以說「非常不妙」，並不是因為此事。
「話說回來，銳二，你剛才很激動呢。」
「不，沒那回事……」
麵對劍野，我講話都會變得吞吞吐吐。這是從少年時期開始就對他抱持的自卑感所致嗎？或者是因為沙樹的事情覺得對他有所歉疚而引發的呢？原因不曉得出在哪，但麵對他，我有時會無法顯得強勢。
劍野環視自己的銀行員部下們，以及變更組的員工們說道：
「他從以前就是這樣，無論對手是教師或是任何人，都會毫不在乎地挺身而出。真的是一點都沒變呢。」
疑惑的氛圍在員工之間擴散開來，球球代表眾人詢問道：
「不好意思，請問兩位是什麽關係呢？」
「是童年玩伴啦，小學開始就是。對吧，銳二？」
「……嗯。」
我不情不願地表示同意後，場麵氣氛又為之一變。
這次是往不好的方向轉變。
透過與根津部長辯論後，好不容易使員工的信任傾向我，但一切都因為這句話翻盤了。看了球球的表情便可明白，好不容易顯露出和解徵兆的目光再度變得冰冷。
新任中心負責人，與企管顧問團的首腦是童年玩伴。
會有員工將此事朝善意方向解釋嗎？
由於我和劍野是朋友，所以他會手下留情——恐怕不會有人這麽想吧。他們在立場上是較弱的一方，將情況解釋為我協助劍野進行裁員才比較自然。
劍野是連此事都加以算計，才會現身於此嗎？
就像是要回答我的疑問般，劍野輕輕地走了過來，以隻有我聽得到的微小音量呢喃道：
「首先，要讓你陷於孤獨。」
「什麽……？」
「無論是米歇爾前常務，還是百目鬼前中心負責人，他們都不是敗給你，而是敗給你與夥伴間的羈絆。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劍野從我身邊倏地離開，以溫和的口氣告知大家：
「突然叨擾各位，實在不好意思。我們今天隻是為了視察而來，請不用多費心。我們應該會於日後再來正式地與各位商談。」
他所謂的商談，很明顯與裁員有關。
◆
劍野帶著部下們離開了。
變更組也回到工作崗位上。我離開時，球球以打量的眼神盯著我瞧，讓我心裏很受傷。
劍野的策略奏功了，她顯然在懷疑我。
變更組的其他員工想必也會與實質領袖球球抱持同樣意見吧。
「前輩，你怎麽了？」
「……嗯。」
「從你的表情來看，你好像很失落。」
就如渡良瀨所言，我很失落。
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很小心了。
我和他已經是敵人了。槍羽銳二與劍野慎一互為敵人。要是一露出破綻，就會被幹掉。他擁有可怕的智慧與實力，而我得從他的手下保護住八王子才行。絕對不能露出破綻，不可大意，必須小心翼翼地對付他才行。
可是。
可是、呢……
『嗨，銳二，發生什麽事啦？』
那樣子。
隻要他以與小學時無異，那樣子向我打招呼……
我就會回到往昔。
回到少年時代，回到九〇年代後半。
事實上，我差點就想都沒想地回應了。
『哦，阿劍，你聽我說，就是啊……』
如果能這樣說出來，該有多好呢？
如果與阿劍諮詢心中的煩惱，該有多好呢？
該有多好……
◆
隔天早上。
我到了公司啟動電腦後，就有一封電子郵件從沒看過的郵件位址寄了過來。主旨是『關於終止兼職人員的雇用契約』。寄件人是財務部長根津，真是個讓人不愉快的名字。
在閱讀郵件的過程中，我的心情變得更不愉快。
若將內容以簡單易懂的方式來說，就如下所示：
「在三月底前，你要讓每個小組中三成的兼職人員辭職哦～」
「這三成的人就交給你選，拜托你囉～」
「勸導兼職人員辭職的工作也全都交給你囉～」
「啊，當然了，如果有人自願辭職，可以不用挽留哦～」
真是不負責任的模範。
把人雇來工作，不要了就扔掉。
如果說所謂兼職就是如此，那也就罷了；但以他而言，簡直就像按個按鈕就可以雇用與開除員工。從信中感覺不到人情的溫暖，實在過於輕描淡寫。廣告裏雖然歌頌著「阿卡迪亞重視人與人之間的連係」、「透過保險打造和諧的社會」，事實上卻是如此。我隻知道這間公司的情況，該不會每一家企業都是這副德行吧？
更令我感到悲傷的，是這封郵件
上還連署著劍野慎一的名字。做事細心的阿劍想必已看過這封信，而予以「諒解」了。
這樣下去不行，再這樣下去……
我試著思索有沒有事情的根本解決之道，但無論怎麽想都想不到。到頭來，我隻能腳踏實地地做了。像我這樣的笨蛋，比起思考更要行動。要對抗天才隻能這麽做。
我決定請有能的秘書幫忙。
「突然這麽要求實在不好意思，但我想要與兼職員工麵談，想請你幫忙排行程表。人數很多，調整起來應該會很麻煩，你可以幫我嗎？」
「請交給我！」
渡良瀨的臉上綻開笑容，像是很高興我仰賴她。
「那麽前輩，要麵談的對象是？」
「對象？」
「是的。是隻有營業組的員工嗎？還是限於三十歲以上，或是從業績吊車尾的人依序麵談？」
我大大地搖了搖頭。
「你在說什麽？是所有人啦。」
「咦？」
「在這間八王子中心工作的全體員工，正職社員與兼職人員大約一百七十八人，這些人我全都要麵談。我會聽他們抱怨，自己也會說真心話。我要仔仔細細、徹徹底底地，與每一個人對談。」
渡良瀨咽了一口口水，看來是明白我在說真的。
「可是，這是個大工程哦。要與那麽多人仔細對談，實在不知道會花多少時間。說到底，前輩能配合所有員工的行程嗎？就算不做這件事，中心負責人本身也已經是很繁重的職務了。」
「也得用到六日才行吧，如果有必要，我會親自到他們家跑一趟。縱使非裁員不可，這依然是必須做的事。」
我認為要讓人辭職，就必須「沉重」到這樣的地步。就如同「※砍頭」這個詞匯所形容般，甚至有可能奪走對方的生命。在那之前應該先好好談過，就算最後結果不會改變也是一樣。這可不是能以輕率的心態進行的事。（譯注：日文中的「開除（クビ）」直譯就是「砍頭」的意思。）
如果以輕率的心態開除員工，必須在雇用員工時也采取能夠輕率雇用的製度，否則就不公平了。必須打造出能夠輕鬆轉職的習慣、製度與社會才行。「裁員」這個詞匯是從歐美傳過來的，我聽說在那些國家裏「企業可以輕易地解雇員工，但相對地，要中途轉換跑道的門檻也很低」。日本隻有前者發達，後者就完全落後人家腳步。
就算期待日本政府改善現況，也不知要等到何時。
所以在現下，我就隻能盡己所能。
◆
我要與八王子的所有員工麵談的消息，於轉瞬間就傳開來了。
籠罩著員工的，是動搖與不安。
先不論熟知我的營業組，其他小組可不一樣。大部分的人都認為「槍羽中心負責人打算透過這場麵談來決定要裁掉哪些員工」，好像也有人去問營業組「槍羽先生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麽！？」。這個嘛，我喜歡砂糖麵包乾口味的美味棒那類東西，如果要用甜點賄賂，我是大大歡迎。另外，也有人說出「槍男出人頭地後，成了六本木的手下」之類的話，待在休息室時常常感受到尖銳的視線。
舉例來說，昨天下午。
那是吃完午餐後，我躲在廁所的隔間裏勤奮地消耗手遊角色體力時的事。我無意間聽到了兩個一起來小便的男性說出以下對話。
「你聽說槍羽中心負責人的事了嗎？」
「『槍男』的事？」
我聽過這聲音。雖然不知道對方叫什麽名字，但他是隸屬財務組的正職社員，好像是敦史的同梯吧。
「他好像要在這次的麵談裏，鎖定裁員的對象耶。」
「真假的？之前還在當指導員的家夥現在卻要來開除人，真沒道理——」
「傳聞他與社長之間有特別的交情，看來是真的。」
「是啊，聽說他這次升官，也是在社長的專斷之下硬是拉上來的。」
到此為止大致都算事實，但從這裏開始就變成亂傳的八卦了。
「是說那個人啊——不覺得他真的很恐怖嗎？」
「瞧那副眼神，他絕對殺過好幾個人。」
「他是貨真價實的槍男吧？女業務裏從嫩妹到老太婆，好像都被他吃過了耶？」
「聽說有人叫他『百人斬槍羽』。」
啊，這聽起來挺帥的耶。比起槍男，可以改用這個綽號叫我嗎——我在這麽想的同時也沮喪了起來。不是，我是因為眼神那部分消沉。不要再對我的長相說三道四了啦！
「這次的裁員案是由花菱中央的銀行員指揮的，聽說槍男和對方是童年玩伴呢。」
「所以槍男完全就是『那一邊』的了。」
「唉——啊，我要是也有人脈就好了……」
烘手機「嗡——」的聲響起之後，門被打了開來，腳步聲逐漸遠去。終於可以出去了。
看來劍野「讓你陷於孤獨」的作戰，已確實地慢慢奏效了。
不過，我不予理會。
刻意不予理會。
既然當上中心負責人，我就是管理職，被員工憎恨也是管理職的工作之一。就算到了非得解雇他們的時候，我也絕對說不出「你可別恨我」這種話。如果那個百目鬼說出「我很明白你的心情哦，槍羽」，我大概會嘔吐或者發燒病倒吧。會明白部下心情的上司根本惡心到極致，這樣的家夥不是騙子，就是腦袋裏隻裝快樂兒童餐。
但不管是否要裁員，都有些事情應該要先做。
所以才要全員麵談。
與班表和職掌皆異的所有員工麵談——要安排此事進行程想必很不容易，但渡良瀨卻漂亮地達成了。
「謝謝你，你做得很好。」
「過獎了，這點小事……隻要是為了前輩，沒什麽的。」
渡良瀨在中心負責人室裏挺起胸膛如此說道。她除了臉頰染上紅暈之外，眼睛也很紅。她想必勉強了自己吧。
而我又要強加工作給這樣的後輩，實在是個惡棍。
「我希望在麵談時，你也能在旁支援我，可以拜托你嗎？」
「當然可以了，我、我反而……很高興……呢。」
後輩被我這個惡棍輕輕鬆鬆地騙了過去。她最好再多累積一些人生經驗——我也對jk講過同樣的話。
而扮演與渡良瀨相反角色的存在也是必要的。
「幫我叫新橫濱過來。」
「前輩要找新橫濱先生嗎？」
渡良瀨睜圓了眼。
「我要叫他和你輪替輔助我麵談。今天……我想想，他應該是在堀之內的※精力丼之類的地方吃飯吧。」（譯注：精力丼（すた丼）是日本的蓋飯連鎖店，下文的銚子丸則是回轉壽司連鎖店。）
新橫濱昨天在多摩新市鎮路上的銚子丸吃壽司，所以我覺得他今天大概會吃肉。
不到一小時後，現身於中心負責人室的不良社員如我所料，瀏海上飄著大蒜味。這家夥是喂頭發吃飯嗎？
「你叫我嗎？槍男?」
就算我當上中心負責人，他稱呼我的方式也不會變。無論是在我還是新人時，或是當上指導員後，他一直都叫我「槍男」。
「從今天下午開始，我要花一個月的時間與所有員工麵談。我想順便拜托你支援。」
「嘿……?」
新橫濱麵對我時讓臉孔保持在右下斜四十五度，同時將瀏海輕輕撥起。他自拍時一直都是這個角度，是在當偶像哦。
「雖說是支援，也不用做什麽困難的事，隻要站在旁邊就好了。很簡單吧？」
「特別津貼會慷慨一點嗎?」
「在站前的花丸烏龍麵店給你加半熟蛋天婦羅。」
「我比較想要雞肉天婦羅?」
收買成立。
吃完午飯後，我決定立刻與第一個人麵談。
小聲得如同細語的敲門聲響起後，給人印象淡薄的女性進入了室內。不僅寬鬆的針織衫是淡淡的米色，她的肌膚顏色也很淡薄，彷佛從未曝曬過紫外線似的。由於她有些駝背，亂亂的長發也遮住了臉孔。我想她隻要經過一番打扮就會變漂亮，但她目前似乎以孩子為優先，因此沒空打理自己。
「打擾了……」
進公司已經半年的營業組兼職人員——城尾琉璃子（27）僵硬地低頭致意。
「你來得好，城尾。先坐吧。」
城尾以緊張的麵容點了點頭，往事前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長長的裙襬看起來幾乎碰到地板。即使我與她離了兩公尺，依然可以看到她那過於纖細的手指整理裙子時正在顫抖。
「我想你已經聽到傳聞了，我正在模索如何重新構築八王子中心。這場麵談就是想傾聽大家意見。」
城尾好像很害怕，我便試著這樣說明來緩解她的緊張。但她隻是微微點頭，消沉的表情依然不變。
「城尾，你滿足於目前的工作嗎？」
「我還有許多地方做得不夠周到，老是受到資深員工的照顧，常常覺得很過意不去……」
我明明不是在責備城尾，她卻開始道歉。果然是因為我的臉嗎？我的臉很可怕嗎？
「所以你覺得你不適合做打電話的工作嗎？」
「我不太善於與別人說話………」
「不管是從試算保費發送率還是從契約成交率來看，你的數字都沒有特別低。」
「是、這樣嗎？」
「也就是說，是不是你自己本身『不喜歡』這個工作？」
城尾的臉頰僵住了，像是被我說中一樣。
「我並無意根據自己的好惡從事工作。」
「雖說如此，人畢竟會有好惡。像我呢，討厭工作討厭到極點，每天都是不情不願地工作。腦袋裏還會想著『如果有其他能更輕鬆領錢的工作，我隨時都想跳槽過去』呢，但也要有那種工作就是了。」
城尾像是下定決心般抬起臉來回望我。她的眼睛裏有些許淚水在打轉。
「可以請您大方說出來嗎？如果是要開除我，就請直接說『你被開除了』。如果是被槍羽先生開除，我也能夠接受。」
「開除？……不不。」
看來因為我講話太拐彎抹角，而讓她誤會了。
不過，我也有戰略。
我得讓城尾同意我的提議才行。
「就如我剛才所說，我想要過得更輕鬆，因此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嗎……？」
「在百目鬼事件裏，我被你身為係統工程師的專業所救。更重要的是，那時的你看起來充滿活力。你隻是為了有時間照顧令郎而辭職，但其實還想從事那類工作吧？」
「不……沒那回事。」
城尾搖頭否定，但我認為那是她態度認真的表徵。對於上一份工作還有眷戀，便來從事現在的工作，這樣很失禮——她是這麽想的。
「我想要以更有效率的係統重新構築現在的客戶資料管理，現在的係統有太多浪費之處了。經過百目鬼事件後，你不這麽認為嗎？」
這次她立刻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這點我接觸過後才曉得，阿卡迪亞的客戶管理係統是舊型的。由於係統不斷重覆地臨時增改，使資料傳輸產生了相當大的負擔。無論是從維護麵還是保全麵來看，都很難說它沒有過多的浪費。」
原來如此，聽不懂。
我不是係統專家，既不清楚這些知識，以後也不打算學。
重要的是，我隻要擁有找出優異專家的眼光就好。
「你做得到嗎？」
「什麽？」
「我在問城尾琉璃子，是否能將八王子的客戶管理係統，重新構築成運轉成本低廉而有效率的係統。」
城尾倒抽一口氣，就這樣不講話了。
沉默的時間持續延長。
渡良瀨疑惑地看向城尾並咳了一聲，我以視線製止——「別催她」。對她而言，這是很重要的決定，我希望能讓她好好考慮。無論多久我都會等。
「……會花……很多時間。」
城尾張開了緊閉的嘴唇。
「要組成專業的程式團隊，並花上半年……若要構築出完善的係統，至少得要花費這樣的時間。」
「也就是說，你做得到是吧。」
我這樣強調後，城尾便輕輕搖了頭。
「我想應該有很多人可以做得更快，到處都是比我年輕又有實力的人才。」
「或許吧。但是在我麵前的人，是你。」
城尾又沉默了起來，但其中性質與剛才不同。她的沉默本來帶著不安的沉重，如今化成因迷惘而生的猶豫。
既然如此，我就再推一把。
「你可以自由決定你的上班時間，若技術上可行，你也可以於自宅工作。隻要能展現成果，我都無所謂。」
我知道她這位單身母親為了挪出與孩子相處的時間，而辭掉了上一份工作。既然知道此事還拜托她，當然要給她這樣的待遇。
「……您這麽看重我嗎？這麽看重我這種有了孩子而無法好好工作的人？」
「不要說什麽『我這種人』。拯救了我與這座中心的英雄，不就是你嗎？」
城尾抬起了頭。
如今，我能夠清楚看見那雙本來被瀏海遮住的美麗雙目。
「我恭敬地接受您的提議。請您……支使我，槍羽中心負責人。」
「別叫我中心負責人，除此之外愛怎麽叫隨你高興。」
「……既然這樣……」
又隔了一段長長的沉默之後，城尾像是個不經世故的女學生般笑逐顏開，說出了這個稱呼：
「可以讓我叫您銳二先生嗎？」
「…………」
為何不是姓，而是名字？
盡管這樣很難為情，但我才剛說過「隨你高興怎麽叫」，這下也沒法子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城尾看向我的眼神比往常帶著更多熱意。
渡良瀨還咳了好幾聲，咳得比剛才更重，而且帶刺。
無論如何，我得到了寶貴的人才。隻要擁有能夠從八王子管理係統的手段，就多少可以擺脫六本木的控製。
就算無法立即發揮作用也無所謂。
為了防範未然，光靠八王子便可自立是絕對必要之事。
◆
不分組別的麵談依舊進行中。
大約麵談過十人後，員工顯露出的果然還是「迷惘」。聽從裁員勸告辭職會比較劃算嗎？還是應該再撐久一點？如果要辭，什麽時候辭比較好？
正因為大家都很迷惘，麵談內容也反覆著沒什麽結論的問答。
「啊——呃——……我打算先觀察情況……」
「嗯嗯，等到我們組裏有人辭掉後，再來考慮好了。」
「姑且還是會去找工作，但可以的話，想看能不能繼續待在這裏工作。」
「欸，槍羽先生，八王子客服中心真的會裁撤嗎？你能不能去多說幾句話，叫上麵的人打消念頭？」
也有人將對於公司所生的焦躁發泄在我身上。
「槍男你真好呢！是負責裁員的那一邊！」
如此怒喝的，是財務組裏的男性社員（35）。聽說去年底他的小孩剛出生，會迷惘或焦躁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會全力阻止八王子客服中心被裁撤，所以請你不要發脾氣。正職社員如果浮躁，兼職人員也會產生動搖的。」
我這樣子勸他，但還是無法平息他的怒氣。
「阻止？花菱中央銀行這個主要交易銀行都說要裁撤了，你要怎麽阻止？」
「目前我是還沒找到方法……」
「你看，說不通嘛！」
他將手掌「磅」的一聲拍向桌子後，就痛得扭曲了表情。看來拍得太大力了。
「冷靜點、冷靜點?請喝飲料?」
今天代替渡良瀨在我身邊待命的新橫濱端出了飲料，是※蜂蜜檸檬飲。對我們這個世代而言很懷念的飲料。（譯注：指suntory於1986年出品的はちみつレモン係列飲料。）
比我年長六歲的男性社員露出「這個還有在賣哦」的臉色，盯著罐子上的可愛蜜蜂好一會兒後，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般歎了一口氣。
「……我都知道啦，槍男。我知道你以前與百目鬼和米歇爾交手，守住八王子至今。我雖然期待你第三次引發奇跡，但是……這次的對手太難應付了對吧？」
我無話可說，因為我自己也完全同意。
劍野慎一，天才阿劍。
我絕對比不上的對手。
「其實呢，我已經開始找工作了。找同樣是客服中心，薪水也與現在差不多的工作。」
「找到好地方了嗎？」
「我得挑個喜歡的才行，舉例來說，像是信用卡的客服中心那類的。」
我從他馬虎的口氣驚覺了。
「……莫非是催繳？」
「中途才進公司的話，十之八九會被派去做這個吧。」
據說信用卡公司的「催繳部門」，是所有客服中心業務中最辛苦的。透過電話「催人還錢」而生的心勞，可不是銷售汽車保險能夠比擬的。也聽說許多人因此生了心病。
「不過呢，光是找得到工作就該偷笑了，我還得養老婆以及還是嬰兒的孩子呢。就買好胃藥做準備吧。」
決心辭職的人不隻有他而已。
正職社員自不用說，兼職人員中也有不少人表示要趁這個機會離職。營業組裏有三名，變更組裏有四名，財務組裏有三名，損調部則有兩名，合計十二名兼職人員在這次的麵談中提出離職。我無法挽留他們，因為我沒有能夠勝過劍野的保證。
另一方麵，也有人堅決表示絕不辭職。
變更組的指導員——藤井寺球緒也是其中一人。
「我不會辭職。我要抵抗到變更組剩下最後一人為止。」
我向跟拉麵店老板一樣雙手盤胸瞪著我瞧的同事安撫道：
「這場麵談並不是為了選出裁員對象而辦的，隻是我想要以新任中心負責人的立場與員工談談而已。可以請你理解嗎？」
「……哼。」
在很可能會被誤認為小學生的娃娃臉上，轉瞬間閃現不像她會有的複雜神情。那是想相信對方，卻又不能相信的為難表徵。
「槍羽，你打算怎麽做？」
「怎麽做的意思是？」
「假設隻剩你一個人沒被開除而留在這間公司，你有什麽願景嗎？產險事業會被縮編吧？那你在公司裏不就會被冷落嗎？既然如此，你也辭職不是比較好嗎？」
「……我也想這麽做啊。」
我不禁說出了真心話。
由於對方是與我同期進公司的球球，我才沒有顧慮太多。
「但是，我現在無法說出這句話。既然被推上來當中心負責人，先盡力掙紮看看也好，我是這麽想的。」
「很像是你會說出來的回答。」
球球的嘴上露出笑容後，再度恢複為貫注敵意的眼神。
「還在當指導員時的你的確可以信任，你是個值得信任的男人。但是，人是會變的。出人頭地、得到金錢並掌握權力後就變了。我至今為止，已經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男人。」
我想起了昔日好友的事。他變了嗎？當上銀行員後就變了嗎？我覺得劍野慎一成為成本殺手後的身影，可以連結得到高中三年級的劍野；但是與小學四年級的劍野就連係不起來了。
「我是很想要賭你不會變，但這場賭局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在賭而已，還關係到許多部下的生活。就是這麽回事。」
就這樣，與變更組指導員的短暫麵談結束了。
球球離開辦公室後，剛才都坐在位子上不動聲色的渡良瀨遺憾地說道：
「如果藤井寺小姐能站到我們這邊，就能將變更組拉攏過來了說。沒那麽順利呢。」
「因為我是社長的手下，也和企管顧問是一丘之貉嘛。就算想拉攏他們也沒辦法吧。」
到目前為止，事情的發展都順著劍野的意思走。這手腕實在漂亮，天才阿劍即使將近三十歲也不見衰退。
「好啦，下一個麵談者是誰呢？」
「是川嶋寺小姐……呃，可是……」
渡良瀨支支吾吾的，似乎有話難說。我以視線催促她說明。
「剛才胡桃先生有說，川嶋寺小姐現在正忙於處理客訴沒空抽身，詢問麵談是否能改為其他日子。」
「……這樣啊。」
這應該不是謊言。
不過，總有種她在避著麵談的感覺。
我想起了渡良瀨就任秘書時，川嶋寺顯露出的表情。那冷淡的眼神……不對，那眼神與其說是「冷淡」，不如說是「冷掉」，彷佛放棄了某種事物似的。就像是看著自己的手無法觸及之物般冰冷的目光。
所以我才必須和她好好促膝長談啊……
◆
到了隔天，川嶋寺還是推掉了麵談。
若連續推掉兩次，我的行程就無法空出時間了，所以我們沒辦法設定要改到何時麵談。對方要是男的，就可以在下班後邀他去喝酒；但如果是女的，那麽做會讓對方不快。
我雖然很在意川嶋寺，但現況也無法光是顧著她。
每一天從早上到深夜，我都有安排與員工麵談，陸陸續續一直有人過來。從工作動機到麵對工作的態度都千差萬別，沒有一個人相同。每個人麵對裁員懷抱的感情也各有不同，有人憤怒地說著「六本木不可饒恕！」，也有人淡淡地表示「業績做不出來，也沒辦法」。
但在這一天裏，最後來到中心負責人室的男人則兩者皆非。
「怎麽了，權田課長？您的臉……」
我不禁開口詢問。
因為課長的臉實在太可怕了。他疲憊至極、兩眼凹陷，臉頰也消了下去，頭發則油膩濕黏，簡直像剛熬了整整三天的夜。人稱「哈姆太郎」的可愛身姿已經不見蹤影。
被疲勞鋪了一層厚厚油膜的臉上，浮現無力的笑容。
「沒什麽啦，隻是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別在意。」
他的語氣不同於以往，似乎有口難言。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是六本木的人直接向您說了什麽嗎？」
「不
是公司的事情，是家裏有點事啦。」
課長說完，就難為情地低下了頭。這動作是怎樣？好令人小鹿亂撞。
「吶，槍羽中心負責人。」
「現在這裏隻有我和您，您用以前的方式稱呼我就好了。」
其實呢，唯獨這場麵談，我叫渡良瀨與新橫濱都離席。因為要顧慮到課長的自尊心，我覺得這樣他會比較輕鬆。
不曉得我這樣的顧慮是否奏效，課長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些。
「……槍羽老弟，可以聽我抱怨一下嗎？是關於我小女兒的事。」
「令嬡？」
哈姆太郎課長有兩個女兒，分別讀高中二年級與國中三年級。我在之前棒球大賽時見過大女兒，小女兒則因為高中入學考試將近而沒有來。課長的表情似乎從那時起就不太好看了。
「您和小女兒吵架了嗎？」
「是啊，她已經很久都不肯聽我說話了……」
課長的臉上浮出難以言喻的寂寞。
「下個月就要考試了，她考的學校門檻很高，因此家裏的氣氛一直很緊張。那間學校叫禦子神高中，你知道嗎？」
「是的，我知道。」
是花戀的摯友夏川真織就讀的超級升學學校之名。
「老實說，那間禦子神高中就是我和女兒吵架的原因。我叫她別去考禦子神，因為那裏有點特殊。」
「特殊？」
「那裏雖然被人說是超級升學學校，但學校好像幾乎不會讓學生為了升學考試而讀書，就隻是任由學生自由學習而已。」
「那麽，上課時都在做什麽呢？」
「要視科任教師的專攻領域而定，但課程內容好像類似大學研究室做的學術研究。都是與大學考試幾乎無關的內容。」
「哦……這樣可以考上東大與京大，還真了不起。」
然而，課長搖了搖頭。
「小女個性比較認真，我覺得那樣崇尚自由的校風與她不合，選擇較為腳踏實地的都立高中，或者同樣是超級升學學校的帝開高中應該會比較好。但是女兒不聽我的話，還生氣地說『不要擅自幫我決定』。之後她就開始賭氣，堅持要考進禦子神高中，就像在故意和我唱反調。」
「原來如此……」
課長的苦惱，與那席牡蠣晚宴上夏川社長的苦惱重疊了。親心子不知，看來無論哪個家庭都一樣。
「所以是這件事成了引爆點，使她一直不聽您說話嗎？」
「不……」
課長抱著頭，並搖了搖頭。
「其實從更久以前開始，我與小女兒就處得不好了。我覺得應該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才對，但她總是無視我。」
「青春期的女兒好像經常會這樣呢。」
之前我曾經在網路上看過一篇文章，裏麵說到女孩子到了青春期，會避開男性親屬的「味道」。這是避免近親交配的基因程序，所以主要的原因在於生理因素。也就是「我的衣服不要和爸爸的衣服一起洗哦，很惡心！」這樣的現象。
話說回來，話題轉到了我始料未及的方向。
沒想到不隻是工作上的事，還聽到了工作同仁與家人相關的煩惱……這也是地位變高後會隨之發生的事嗎？
「然後就在這時，發生了這次的裁員騷動。這樣的氣氛實在教我難以說出口。」
「您連夫人都還沒說嗎？」
「我老婆的性格藏不住事情，最後女兒也會知道的。」
課長無力地笑了笑。那張臉孔確實是為家人著想的父親臉孔。
「事實上又是如何呢？槍羽。裁員還是無法避免嗎？我也會被整頓掉嗎？」
「我打算盡力撐過去。但是，還不曉得是否能夠順利。」
我說出實話後，課長歎了一口氣。
「我也得加把勁才行，這也是為了女兒。」
「就是要有這股誌氣。」
「得趁現在練習才行呢。」
課長一吐出舌頭，就讓舌頭以目不暇給的速度晃動起來。好厲害的舌技，難道他打算用這招把企管顧問團的鞋子舔得乾乾淨淨嗎？
「哈哈，開玩笑的啦，開玩笑的。」
「……」
課長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後，就離開了。
就像這樣，公司裏有各式各樣的人。
要讓他們團結一心並贏得他們的信任，絕非一件容易的事。
◆
與川嶋寺的麵談，在比預定行程晚了三天後實現了。
她穿著高領毛衣與緊身牛仔褲這身樸素的服裝入室，輕輕行過一禮後，坐在事前準備好的椅子上。
這次我請渡良瀨離開，讓新橫濱在旁待命。
「讓你的行程撲空好幾次，真對不起。」
「我才要向你說抱歉呢，在你忙碌時打擾好幾次。」
川嶋寺說的話很客氣，但總覺得她今天有些冷淡。她明明麵對我坐著，目光卻不與我相接，所以我隻能看她右眼下方的淚痣。
在麵談時要與她說什麽，我早就決定好了。
「我有話想和你說，是關於正職社員錄取考試的事。」
「好的。」
「我就任中心負責人後，得知了考試的審查基準。說穿了，以現今的基準來看，沒有任何人能被錄取。那個考試就是刻意這樣製定的，就算你再努力也一樣。」
川嶋寺的表情看似沒有變化。
但是，她的臉色看起來比平時還要蒼白。
「我很猶豫該不該說，但覺得還是向你講一聲比較好……抱歉。」
「為何槍羽先生你要道歉呢？」
川嶋寺臉上浮現了微笑，她的表情帶著一點寂寥。
「關於這件事，我已經隱約知道了。可是，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
她果然察覺了啊。
若是如此，還待在這裏便表示她抱了相當大的覺悟。想當上正職社員，得知無法實現後卻還繼續留在公司，若沒有強烈的意誌是辦不到的。
「我打算盡全力讓這間中心能夠存續下去。狀況還沒有好轉到能要大家相信我，但至少我不是你們的敵人。請你記住這句話。」
川嶋寺回了句「這樣啊」。她的聲音毫無熱度且無機質。
「要和我說的話都說完了嗎？」
「……沒錯。」
「那麽，我就先告辭了。我還有一件必須追蹤的案件。」
川嶋寺和進來時一樣行過一禮，便離開了。
呼……
雖然隻有短短五分鍾，疲勞感卻是至今為止的麵談中數一數二的。這證明了川嶋寺對於工作以及這份職業所抱持的認真態度，與球球和課長這些正職社員相較也毫不遜色。
「新橫濱，你有沒有什麽甜食？」
「有哦?黑雷神?」
我從玩世不恭的同事手上接過巧克力點心後，大口大口地吃著。
「怎麽說呢——很那個呢?其實我之前就發覺了?」
「發覺什麽？」
「與想要辭職的人麵談時，時間反而會拉長?反之，決定留下來的人占用的時間都很短呢?」
原來如此，聽他這麽一說，或許真的是這樣。
辭職的人會發泄對於公司的憤恨，所以麵談時間會拉長；相反地，決定不辭職的人說什麽都不會辭職，所以立刻就講完了。
我在此之前隻關注營業組的種種，但中心負責人還要管轄其他小組，因而得知了許多事。
來做個簡單的整理吧。
八王子中心裏包含營業組在內，存在著五個小組。
首先是變更組，也叫做服務組，負責為已與我們公司簽約的客戶進行更改契約與變更內容。工作內容與營業組一樣，「能讓多少客戶續約」、「能讓多少張保單升級＝保險費增加」會成為工作的考績。意即其本質就是「業務」，要透過「今年也請務必與敝公司簽約！」、「最近竊車事故頻發，要不要為您的車輛保險？」之類的銷售話術來達成業績目標。
接著是財務組，管轄範圍為徵收保費的部門。舉例來說，他們負責的工作就是確認客戶是否匯入保費、月繳保費是否確實入帳、若否則進行催繳等等。這個部門並沒有業績標準，但經常因處理金錢糾紛勞心勞力。「如果保費到明天還未繳納，就會解約。」「拜托你，請再寬待一個月！若沒了這些錢，我兒子的學校餐費就付不出來啦啊啊！」——有時也必須做這種像高利貸逼人吐出錢的事。
然後是損害調查部。每當發生事故時，便由這個部門計算損害金額並決定保險理賠金額。實際調查是委托人稱「理算師」的外部業者，員工並不會直接前往事故現場。他們會根據理算師的報告與警察的事故證明書計算金額，但一切都遵從「前例」處理，就某種意義而言，算是種呆板僵硬的工作。而客戶若無法接受相關處理手段，就得進行交涉。「我就說我的腳還在痛了！」「但依照醫師所見，應該已經痊愈了……」「會痛就是會痛！往返醫院的交通費從保險裏出啦！」。所受傷害的疼痛就隻有本人才知道，所以也很難辦。
其他還有「技術組」這種負責審查難以加入保險的外國車與高級車的部門。由於其工作內容與客服中心業務密切相關，十三名正職社員便設席於八王子，但管理方麵則是直屬於六本木，因此該部門在這次裁員騷動中亦置身事外。他們不在我的管轄之內。
營業組有七十名員工，其中正職社員為四名。
變更組有六十八名員工，其中正職社員為五名。
財務組有三十名員工，其中正職社員為三名。
損害調查部有十名員工，其中正職社員為五名。
所有員工總計為一百七十八名。
光看人數，多少算是個集團。
但是，每一個部門都是仰賴大量的非正式雇用——兼職人員而成立的。我不知道六本木的狀況是如何，但在八王子這裏，兼職、計時人員才是主角。
問題的本質就在這裏。
「……該怎麽說呢……」
我在中心負責人室裏以手指揉了揉疲憊的眼瞼，將身體靠在椅背上。我坐的並非百目鬼坐過的高級商務椅，而是從指導員的座位搬來長年坐慣的椅子坐。因為百目鬼的椅子實在軟過頭了，很可怕耶。萬一椅背突然往後彎，我的頭可能就會撞到地板，對自己施展德式背摔了啊。
「怎麽了嗎？前輩。」
本來在自己的桌上麵對著電腦的渡良瀨擔心地向我看過來。她身為我的秘書而設席於中心負責人室，這件事成了花邊八卦在公司內大為流傳，但由於在實務上有其必要，我表麵上便無視之。身為當事人的後輩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她好像還花了不少心思在化妝、頭發與服裝上，但我隻當作保養眼睛而予以忽視。畢竟在密室裏性騷擾別人屬於犯罪行為嘛，得好好遵守法律才行。
「我試著把這五年內兼職人員的雇用狀況做成圖表。簡單來說，就是幾個人進來公司，幾個人離開公司的圖。渡良瀨，你知道比例大概是多少嗎？」
相貌姣好的後輩想了一下之後，說出她的回答：
「假設進公司的人數有十個人，離職者的人數則為兩人……大概是這樣吧？」
「哦哦，不愧是渡良瀨，你答對了。」
「哪、哪裏，這沒什麽……」
「不過進公司與離職的人數反了。」
渡良瀨呆了一會後，臉上浮現驚訝的表情。
「反過來……那不就是幾乎沒有人留下來嗎！」
「嗯，米歇爾那時也是這樣吧？」
村田?米歇爾?大五郎在施行bigbang?project時，有三十個人進來，接著三十個人辭職。嗯，不過那算是例外中的例外。
「我是知道客服中心的離職率很高，但沒想到實際數字居然這麽誇張……」
「所以實際情況就是不管雇用再多人，依舊趕不上人力流失的速度。順便問一下，你知道辭職理由中排名第一的是什麽嗎？」
渡良瀨這次立刻答道：
「因為工作內容十分吃力。」
「一點都沒錯。」
在客服中心工作是很辛苦的，必須要接起毫不間斷地打過來的電話，在短時間內與客戶通話，並隻以口頭方式說明保險商品繁瑣複雜的內容，藉以達成業績目標。
由於工作手冊已經建立，隻要接受過訓練，任何人都可以從事這份工作——對外是這麽宣稱的。然而，離職率之高已經證明這是天大的謊言。我經常想，這工作必須加個這樣的警告標示：「任何人都能做（但壓力與疲勞不納入考量）」。
唯有能夠適應隨著電話對應與營業工作而來的壓力者可幸存下來，進而成為寶貴的中堅戰力；不過要走到這一步大約得花上兩、三年就是了。附帶一提，以我們這裏而言，資深員工的基準大致是五年以上吧。
中堅員工的人數與「該集團的素質」呈正比。無論是公司、棒球隊，還是漫畫雜誌，什麽集團都不例外。中堅份子是最為重要而寶貴的，隻憑藉少數精銳而得以生存的集團，會在那些精銳出狀況而消失之時轉瞬瓦解。但是中堅層很深厚的團隊就不會這樣，下一代精銳將會從中而生，若還能貪求，每月、每年都有當紅炸子雞登場的集團是更為強大的。隻剩倚老賣老的老賊橫行無阻，其他方麵盡數萎縮的集團就稱不上健全。
那麽，至於我們八王子的「中堅」……
「渡良瀨，你知道員工進公司後，最多人辭職的時候是何時嗎？」
「是進公司後的第一個月吧？」
「嗯。」
在我們這裏，最多員工辭職的時機是在實習中，或是實習完畢後正式麵臨實戰時。「沒想到接電話會這麽辛苦」、「沒想到得記住這麽多事情」。對於過去一直擔任指導員的我而言，實在是心懷愧疚。這部分絕對還有改善的餘地……
不過，我現在要說的並不是這件事。
「那麽，第二多的時機是何時？」
渡良瀨這次疑惑地歪了歪頭。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是工作滿半年時嗎？」
「不，是第二、三年的時候哦。」
渡良瀨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注視著我。
「你是說在習慣了辛苦的工作，終於成為中堅份子之時，卻有很多人辭職嗎？」
「沒錯。」
「工作到了第二～第三年就會加薪，時薪應該也會變得滿多吧？付出應該多少有了回報才是，大家為什麽會辭職呢？」
我回望後輩的眼睛，盯著她瞧。
「你真的不知道嗎？」
「……是、是的。」
我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或許我的想像也隻是偏見，所以並未歎氣出聲。我對於自己分析
得正確與否也沒有自信。
但是——「非正式受雇者」懷抱的苦惱，是大學畢業後直接就職——也就是所謂的「應屆畢業」，走在社會人士的正道、王道上的人所無法明白的，卻又是不爭的事實。
「中堅份子之所以會辭職，是因為在第二、第三年時明白『自己無法成為正職社員』。」
「……？」
困惑依舊附著於渡良瀨端正的臉孔上。
「兼職人員要能夠考正職社員錄取考試，得進公司後經過兩年以上對吧？我記得之後就是一年隻能考一次，不過我不明白為何要在終於得到機會的時期辭職。」
「因為他們在得到機會的同時，也絕望了。」
我把一份資料送到渡良瀨的郵件位址。
「我剛剛寄過去的資料，是兼職人員要在正職社員錄取考試中取得及格而必須克服的『標準條件』。這是我當上中心負責人後才得知的『內部機密』，你可別泄露出去。」
渡良瀨點了點頭，開始在自己的螢幕上閱讀資料。
接著她的眼睛因驚訝而睜大，並在不久後轉為嚴肅。
「前輩，這個條件是真的嗎？是正式條件嗎？」
「沒錯，六本木的人事部有簽字的。」
「缺勤率〇?五％、成交率七十八％、平均成交保險費八萬七千八百零五日圓以上，一小時的平均接電次數……十五次！？這種數字是要怎麽達成啊？」
若要說明這一大串並列的數字是怎麽一回事，就是「超級無敵優秀的人才幾乎不遲到不缺勤兩年以上，並瘋狂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到天荒地老，還要多次受到業務女神的寵愛，才終於能夠達成的誇張成績」。
「這種條件、這種條件幾乎不可能達成嘛！」
「是啊，多半不可能吧。」
在我當上指導員的兩年之間，滿足這個條件的就隻有小梅——梅野留菜一個人而已，這也說明了她是多麽優秀。隻要小梅願意，她便能夠當上正職社員，但她還是堅持追求夢想。真是的，人生實在充滿了諷刺。
「兼職員工知道這個條件嗎？」
「不，他們不會知道，因為正職社員錄取考試的結果隻會通知合格與否，也不會說明不合格的理由。」
渡良瀨維持著嚴肅的表情，垂下了肩膀。
「我絕對沒辦法把這件事告訴川嶋寺小姐……」
川嶋寺尚美正是我們現在談論到的「中堅」員工。她進公司三年半了，應該已經考過兩次正職社員錄取考試。她在營業組裏，是最致力於升為正職社員的人。
「川嶋寺說不定已經隱約察覺了。考試時，會被叫到六本木參加中心負責人也一同出席的麵試。她在那時或許已從對方的態度察覺到『啊，這間公司不打算讓我們加入』。」
「可是，前輩你不就是從兼職人員轉正的嗎？胡桃先生不也是嗎？」
「在敦史轉為正職的那段時期，條件似乎更緩和一些。另外，當時剛好有正職社員因病離職，課長曾告訴我這位社員擁有fp證照，於是就將同樣擁有fp證照的敦史納為正職社員。」
fp是「financial nner（理財規劃師）」的簡稱，是代表擁有金融商品的全麵性知識，並得以給予客戶建議的資格。阿卡迪亞鼓勵正職與兼職人員都去考取。這並非什麽難考的證照，但由於大家多半沒有時間讀書應考，考到的人便很少，我也沒去考。敦史好像是被老婆念「既然你星期日都無所事事，那去考個證照如何？」，不得已才去考的，他老婆還真有幫夫運。兩人在還是學生時就結婚了，聽說他們的雙親都非常反對，但以結果而言，他們當時的選擇或許是正確的吧。
「若是fp證照，我記得川嶋寺小姐好像也有？」
「嗯，不過已經有敦史了，所以就不需要同樣的人才了吧。」
渡良瀨露出不知該說什麽的表情。即使同樣擁有證照，不同的時機還是會讓結果產生明暗之分，這也是人生的諷刺之處。
「至於我的情況，則單純是運氣好，偶然被當時還是課長的室田先生看上。他很有能力，是同梯中最出人頭地的人，因此才能提拔我。否則我根本不會當上正職社員。我先說，這可不是謙虛哦，因為我在兼職時代也沒有達成過這種誇張的數字。」
如果是米歇爾或百目鬼那樣的人當課長，我這種人就會被隨便找個理由開除。
渡良瀨重新注視畫麵後，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那麽，公司是為了什麽辦正職社員錄取考試呢？如果不打算找新的正職社員，別辦不就好了嗎？」
「那是引人上鉤的餌啊。」
我直截了當地回答：
「縱使徒有形式，隻要實施錄取考試，便可在兼職、計時人員的人才招募廣告寫上『有兼職轉正職製度』。你在學生時代找打工時也看過吧？」
「不，我沒有打工的經驗……」
渡良瀨尷尬地低下了頭。哎呀，這也不是什麽壞事。從以貴族女校而聞名的雙祥女子高中考上知名女子大學的她，想必沒必要打工吧。
「……總而言之，對於想要脫離『非正式受雇者』而掙紮的人而言，那句話等同甜言蜜語，會讓兼職人員拚命地努力工作，好升為正職社員。然而，事實卻是公司隻想支使『非正式』的從業員。因為人事費對於公司而言是很沉重的負擔，所以能夠於必要時雇用必要人數、也隨時可以解雇必要人數的兼職人員，就成了極為方便的存在。」
我認為這件事本身是無可奈何的。
隨時都能開除兼職人員，反過來說就是兼職人員隨時都可辭職。其中也有像小梅那樣在這種立場下追逐夢想的人，所以也確實存在互利的部分。
但是暗示有希望當上正職社員，把人召集過來工作，但其實根本不讓人轉正——這樣的行為則是欺騙。正如渡良瀨所說，既然如此，就別在招募廣告上寫什麽「有兼職轉正職製度」。
然而，企業是會說謊的。
因為想要可以隨自己方便支使的人員。
因為想要可以不用負擔健保費與退休金的人員。
因為想要可以不用支付年終獎金的人員。
因為想要在公司經營困難時，可以立刻切斷的「蜥蜴尾巴」。
操弄兼職人員的生死，並予以壓榨。
「這次是為了方便敘述而使用裁員這個字眼，但對於兼職人員而言，正確的說法是『停雇』。」
要讓正職社員辭職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在日本，指名解雇是法律所禁止的，但若是兼職人員，則能以「不更新雇用契約」的形式使其辭職，相對較為容易。這就叫做「停雇」。
「除了裁員與停雇以外，就沒有其他解決問題的方法了嗎？」
「最簡單的，就是削減人事費以外的成本。舉例來說，我們辦公室所處的這棟大廈的房租、水電費、通信費若全部免費，就算不裁員也肯定有盈餘。」
雖然是自己說出來的，但這說法未免過於荒唐。
我們已經位於東京之中房租較為便宜的八王子，如果要還找租金更便宜的辦公室，就隻能到地方縣市找了。
「不可能吧。」
「的確……不可能……」
歎息與歎息互相交疊。
「裁員案是很惱人，但八王子還抱持著人才麵的問題。若要不受六本木的控製獨自經營，無論如何都需要兩根支柱。」
也就是能夠構築並管理資料庫的工程師，以及
足以托付財政的經濟專家。這兩方麵目前都過於依賴六本木，必須要由八王子掌控才行。過去姑且不論，如今槍羽中心負責人的作風就是這樣。我希望由八王子自行處理八王子的事情。
工程師方麵，我心中有個人選。是不曉得能不能說服對方，但我打算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去問問看。
但關於財政負責人，我就完全不認識半個人了。我們需要的是精通數字的專家。我需要有個能夠從旁俯瞰並分析的人才，注意待在現場時難以意識到的中心收支平衡，然而……
「這麽說來，渡良瀨，你的父親是銀行員嗎？」
「是的，現在他已經從第一線退下，負責類似顧問的工作，但聽說他以前都在融資部的最前線負責指揮。」
渡良瀨一講到父親的事就顯得有些自傲，想必她很喜歡父親吧。
「如果你父親認識的人裏有財政專家，希望能夠介紹給我。最好是能力強又合群、為人隨和、精通經營學、也大致懂會計、計算數字很快，而且現在剛好很閑的人。」
「……我、我會問問看。」
渡良瀨的臉頰抽搐了起來。哎，我也知道這樣的人才不可能剛好從天上掉下來啦。
就在這時，內線電話響了起來。
是敦史打來的。我現在給了他「代理指導員」這個職務，意即他是我的後繼者。在未來的某一天，代理兩個字也會拿掉吧。
「槍哥，不得了啦！」
「幹嘛？電話滿線了嗎？」
我移動滑鼠，打開監控來電狀況的應用程式。指導員時代的習慣讓我不禁做出這個動作，但這些工作我其實已經全交給敦史了。
「……怎麽，放棄數才二而已，狀況還挺好的嘛。」
「我說的不是電話，那些家夥直接闖進來了。」
「那些家夥？你是在說誰？」
敦史停頓一下後，輕聲細語地說道：
「就是那個企管顧問團。財務部的水溝老鼠帶著銀行的人進來，現在在變更組的辦公室裏。」
「……什麽？」
我站了起來，將電話切換為免持聽筒後拿起外套。
「為何根津部長會特地跑來這裏？」
「雖然不清楚理由為何，但那群家夥每一個人都一副陰險的臉色。至少可以確定他們不是為了表揚我們而來的。」
我讓手臂穿過外套的衣袖，同時走出房間，渡良瀨什麽也沒說就跟了過來。
變更組一樣位於六樓，在營業組隔壁的區塊。
我刷過門禁卡進入其中，看到指導員座位周圍聚集了許多人。圍在外側的是變更組的員工們，所有人都是女性，以年輕主婦為主。變更組的女性員工比率是八王子中最高的。
而她們圍住的是五名男人，所有人都穿著毫無特色的西裝套裝，並帶著黑色公事包。從領口的胸章可以得知他們是花菱中央的銀行員。
根津財務部長也混在這些人之中。
外號為水溝老鼠的他，正對著站在指導員座位的球球說教：
「……所以說，我已經講過好幾次了吧？這種無謂的休息是沒有必要的，全是浪費、浪費啦。」
球球聽了根津不負責任的發言，為忍住怒氣而緊緊咬住臼齒。以球球的性格而言，就算出手打人也不奇怪，但她畢竟是出了社會的人。盡管眉毛微微挑動，她還是以平靜的口氣回答：
「恕我直言，但我認可在兩小時連續接電話後休息十分鍾。電話連續響個不停的時候另當別論，但我們這裏的作法就是讓員工輪流休息。」
營業組也是這麽做的。因為兩小時連續說個不停，嗓子會啞掉。若不適度地穿插休息，喉嚨沒多久就發不出聲音了。
然而，並非棲息於客服中心的水溝老鼠似乎認為這是「浪費」或「偷懶」。
「就是因為這樣！就因為你們是這種沒事就休息的懶人集團！才導致這次的裁員案不是嗎？嗯？」
球球的眉毛高高吊起，怒氣量表已達極限。
「這兩者是有個什麽屁……不不，應該沒有關聯吧？我們一直以來都是這麽做的，若不讓喉嚨休息，就得讓客人聽到難聽的嗓音了。」
「你還真能掰耶，喂。」
水溝老鼠傻眼地聳聳肩，並望向他帶來的銀行員們的臉。
「偷懶的理由要多少就有多少。假設你們從九點工作到五點，穿插午休一小時，工作時間就是七個小時；而中間再插進這樣的短暫休息兩次，也就是二十分鍾吧？這段期間，公司還是有付給你們時薪哦。在我來看，根本就是白付了嘛。」
唔哇，小氣到家。
我差點就說出口了。
從球球那張不甘心的表情來看，便可明白她與我同感。球球應該非常想要反駁，但她閉著嘴悶不坑聲。這麽做是正確的，球球一旦開口，就很可能由於過度憤怒而破口大罵。
「怎麽了？你不回嘴嗎？」
「…………」
「既然如此，好，你輸了。」
根津擅自下了結論後，仍是一副裝模作樣的表情，並勾起一邊的嘴唇。怎麽會有這麽讓人生氣的表情啊？他是每天都在鏡子麵前練習如何藐視他人嗎？
球球依然低著頭，壓抑著憤怒。小幅度地不斷搖晃的長發，體現了她的怒氣與憾恨。
仰慕著球球的變更組成員們也壓抑著憤怒。不過膽怯的比例似乎大過憤怒，他們一與根津目光相交，就把臉垂了下去。
我插入人群之中，發聲道：
「根津部長，這到底是在吵什麽？」
根津一確認到我的身影，便轉變為好戰的神色。那是發現「敵人」的目光。他訕笑般地勾起嘴唇右側，以挖苦人的口氣說道：
「這是臨場檢查啦，槍羽中心負責人。」
「臨場檢查？」
「我們為了讓整個團隊共享成本削減的重要性與重點，才親臨現場進行檢查唷。這樣才能讓各位銀行人員清楚瞭解八王子的慘狀。」
根津周遭的人都淡淡地作著筆記。花菱中央銀行的精英們感覺行事十分呆板。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就有這種感覺了，他們給我的印象，就像隻遵從劍野這個大腦的指示行動的手腳。
「我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座中心，結果處處可見浪費！」
在這群人之中，唯獨水溝老鼠的話最多。
「我從以前就這麽想了，客服中心的作法實在很原始，直到電話響之前都像笨蛋似的呆呆坐著，簡直就是嗷嗷待哺的雛鳥，太過被動了。舉例來說，你們這些變更組的！」
水溝老鼠帶著嘲弄的目光看向球球。
「你們應該每天打電話給我們公司的簽約者說『今年也請和敝公司簽約！』，拚命地製造業績才對吧。為什麽不去做呢？說啊？」
球球將握著滿滿怒意的拳頭藏在背後，冷靜地回答道：
「對於契約即將到期的客戶，我們當然會主動詢問。但是，我們的主要業務還是接聽電話。每天都會有人打電話來詢問與確認關於保險的問題，這一部分是輕忽不得的。」
「所以說，這就叫做『浪費』啦。」
水溝老鼠臉上所浮現的討厭笑容，就像是發現媳婦失敗之處的婆婆。
「保險的內容不全都寫在網頁上了嗎？都刊載於六本木的網頁開發組所製作的官方網站上麵。有客戶詢問時，就隻要講一句『請上官方網頁瀏覽』，然後掛上話筒，完畢。如何？很簡潔俐落吧？」
球球的拳頭響起了摩擦聲。
「沒有智慧型手機的高齡客戶又要如何處理呢？我認為這類客戶會希望以對話的方式來應對他們。」
「高齡者？哦，不需要那些人，全都舍棄掉。」
「…………」
由於水溝老鼠講得實在太輕描淡寫，讓球球無法接著說出下一句話。我也嚇了一跳。就算放眼整間公司，也很少有人會講得這麽白。
「你若是指導員，也應該知道我們公司的目標是降低平均客戶年齡吧？七十歲以上的客戶不是經常發生事故，就是很愛客訴，一點好處也沒有！而且呢，他們再過幾年就連車都不開了，所以也不會延續契約年數。說穿了，就是不良債權。」
把客戶斬釘截鐵地講成「不良債權」的這個男人——
很有大型銀行出身者的風格，隻用數字衡量一切。
「三十來歲到五十來歲的人才是良質客戶，他們的駕駛技術熟練，也還很年輕。隻要針對這些人做業績就好了，隻有這些人是『客戶』！其他客戶全是不良債權，所以忽視掉！你們就是無法這樣轉換心態，才會被裁員啦。」
水溝老鼠讓自己的極端言論顯得更加極端。
球球的額頭滲出了汗水，我頭一次看到她這麽痛苦的表情。她狠瞪根津，接著垂下視線，想要反駁又沒有真的說出口，她看起來就像在重覆著這些動作。
變更組員工們擔心的視線，集中於球球嬌小的背上。這是球球有人望的證據，也是對她有所期待的表徵。小球球指導員一定會給這隻水溝老鼠顏色瞧瞧——他們如此相信。
然而無論經過多久，球球口中還是沒有發出像平常那般威風凜凜的聲音。
我明白她的心情。
『開什麽玩笑！現場人員怎麽可以對客戶施以優劣之分！』
若能這樣大聲吼出來，該有多好呢？
然而，被課以業績目標的指導員卻不能這麽做。
因為就現實問題而言，我們其實已經在對客戶區分優劣了——不得不如此而為。以根津剛才提到的三十來歲到五十來歲的客戶為重點，去電大力推薦他們續約，其他客戶就挪後處理。我們采用的手法雖然不像根津那麽極端，但確實正在施行。
要是不這麽做，我們就拿不出成績。
同樣做過指導員的我，能痛切地體會球球的苦惱。
球球垂下肩膀，凝視著地板的一點，小小的聲音從她的嘴唇中泄露了出來。是非常小聲、細微的聲音，不集中精神就聽不見。
「揍他。絕對要揍他。不，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大概隻有站在她正後方的我才聽得見吧，隻有我察覺到這顆正在倒數計時的限時炸彈。
根津皺起眉頭。
「你在說什麽？用我聽得到的音量說出來。」
球球抬起頭來，臉上浮現的是彷若看開——不，是已經氣瘋的表情。她已經做好覺悟了，做好當場以物理方式驅逐水溝老鼠的覺悟。
這不是開玩笑的。
可不能在我的中心，不能在和平的八王子引發殺人案件。
「請等一下，根津部長。」
我邊說邊拍了球球的肩膀，這是換人的暗號。
「保險公司的社會義務又是如何呢？汽車保險是公共性強烈的商品，隻以一時的利益挑客戶是可以被允許的嗎？」
「少說漂亮話了，槍羽中心負責人。你以為你在當公務員嗎？阿卡迪亞何時變成養米蟲的地方了？」
我不附和根津的論點，從別的方向進攻。
「保險契約有所謂的連鎖效應。」
「連鎖效應？」
「若是七十來歲的客戶，其孫子的年齡已足以取得駕照了。孫子購車要仰賴祖父母出錢，是很常見的情況。事實上，有許多高齡者來電希望估算孫子加入汽車保險的保費。」
由於他們已經退休，來電時間都集中於平日的白天，所以在這段時間帶應對客戶時要大聲而清楚，也必須比平時還注意措詞與禮貌。
「簡單來說，高齡客戶會向孫子推薦自己加入的保險公司。這難道不是個很大的優勢嗎？隻要是待在現場的人員，誰都明白這件事。」
周遭的銀行員們露出「有這麽一回事啊」的表情，這讓根津覺得不痛快。
「現場人員所說的話才不可信。拿數據來，給我看數據。」
「請您看看簽約後所做的客戶問卷。在去年度的數據裏，加保理由的第二名為『因為家人已經加保』。現在馬上就可以讓您看哦。」
水溝老鼠以一副嫌麻煩的模樣甩開渡良瀨要交給他的平板電腦。
「你可別想強辭奪理來逃避責任。就現實而言，你們並沒有賺取到充分的利益，所以總部才會提出裁員不是嗎？這是不動如山的事實，我有說錯嗎？」
旁觀的員工個個臉色發青。「會裁員是因為你們無能」——雇用方若說了這樣的話，能夠硬是表示「不，我是有能者」的人恐怕很少吧。
我也是這種軟弱者的一份子。
「這是事實。」
所以，我大方地承認。
包含球球在內的變更組員工們臉上浮現了失望，水溝老鼠則露出勝利的笑容。
「就是這樣，沒錯吧。你們的無能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你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浪費，天大的浪費啊！」
水溝老鼠一一指向臉色陰暗的員工，欣喜欲狂地叫道「你，浪費。你浪費，你也浪費，全都是浪費！」。從這氣勢來看，感覺他甚至會說出「我好高興你們全是酒囊飯袋！」並要求握手。
但很遺憾地，我必須在他喜上眉梢時潑一桶冷水。
「您說反了，根津部長。」
「反了？什麽反了？」
「應該是不夠才對。人手不夠。」
根津的頭歪到了一旁。
「要將成績提升至六本木能夠滿足的程度，目前的人數與設施都有所不足。先不論您說我們『無能』，但『浪費』這個字眼是一點都不合乎現況的。如果您希望業績比現在更好，那可以再多雇用一些人手嗎？就像bigbang?project時那樣。」
「哦哦」聲從四處傳了出來。
球球的表情尚未解除警戒，但她身邊的女性都大大地點頭。可能是覺得終於對他們還以顏色，感覺出了一口氣吧。
至於水溝老鼠，則把嘴巴張得開開的，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大暴牙。
「那、那不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嗎？雇用大量人手，業績想必會隨之提升。但這樣會讓人事費比現在還高，最後弄到虧損就沒有意義了。」
「我非常同意您的見解，但是隻將虧損的責任推給我們現場人員應該不對吧？您說浪費都隻集中於八王子，但不論是辦公大樓還是設備或人員，從頭到尾都是六本木豪華得多。當八王子吃著粗茶淡飯時，六本木吃的卻是豪華牛排的話，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這、這是兩碼子事！不要轉移話題！」
「先對於浪費提出意見的可是您哦，根津部長。」
不知何時之間，場麵變得一片靜悄悄的。
這裏的員工自是不提，銀行員們也默不作聲地看著事情發展。
在對於裁員案的推展有大大助益的「臨場檢查」之中，六本木抓到八王子的弱點，進而上演單方麵蹂躪對方的殘虐表演——理應這樣發展的空間，現在卻變成了你來我往的辯論場。對於得意揚揚地闖進
這裏的根津而言，是個很大的誤算吧。
對我而言——這樣就好。
不用在此辯贏根津部長，隻要將我做出抵抗的事實，讓員工知曉便可。隻要將「我是同伴，我站在你們這邊」的訊息傳達給球球他們這群變更組的員工知曉，這一局就是我的勝利。
球球還是保持著沉默，但最近以來一直很冷淡的表情變得柔和些了。她看到我與六本木直接對決後，終於肯相信我了嗎？若是如此，我會很高興……
就在這個時候。
「嗨，銳二，發生什麽事啦？」
令人感到與辦公室不相襯，較適合在歌劇舞台上響起的沉靜美聲，輕輕地沾染了所有人的鼓膜。
一位將高級品牌的亮灰色西裝穿得如同平日便服般自然，有如貴公子的美男子走了過來，像磁鐵般吸引了女性員工的視線。真是令人懷念的光景。小學時也是這樣，他隻是在走廊上走著，所有女孩子就會陶醉地看著他的側臉歎息。
「我、我覺得，前輩比較帥……」
我的專屬秘書不知為何小聲地向我講悄悄話。嗯泄泄泥偶粉高興。可是，這種戀愛喜劇麻煩之後再玩。
扣除唯一的例外，這位男人獨占了女性們的視線；但他卻不看她們一眼，臉上親切的微笑隻對著我。
「我到了中心負責人室，裏麵卻沒人。你們在忙嗎？」
「不……」
水溝老鼠插了進來，立刻開始鞠躬哈腰。
「哎呀哎呀，劍野先生！您今天不是不會過來嗎？」
「本來是打算如此，但後來想想，我還是想要來看看銳二的職場。」
劍野邊說邊對我投以微笑，但我無法做出回應。我的表情肌僵硬起來，臉頰連動一下也沒辦法。
這個時機點，非常不妙。
劍野無視流著冷汗的我，緩緩地巡視周圍。
「八王子的各位，不好意思，現在才向各位問候。我叫劍野慎一，隸屬於花菱中央銀行審查部。我在受貴公司委托而組成的企管顧問團裏擔任領隊。」
咦——這樣的聲音從員工的嘴中泄露出來。
就連一向處變不驚的球球都張大了眼，呆呆站在原地。
他們大概沒有預料到要開除自己的團隊首腦會是這樣的美青年吧，先前他們肯定將對方想像成至少和根津部長同樣歲數的中年人。
這是出其不意的突襲。
女人對帥哥沒轍，對落差也沒轍。
她們很有可能被劍野拉攏過去。
但我之所以說「非常不妙」，並不是因為此事。
「話說回來，銳二，你剛才很激動呢。」
「不，沒那回事……」
麵對劍野，我講話都會變得吞吞吐吐。這是從少年時期開始就對他抱持的自卑感所致嗎？或者是因為沙樹的事情覺得對他有所歉疚而引發的呢？原因不曉得出在哪，但麵對他，我有時會無法顯得強勢。
劍野環視自己的銀行員部下們，以及變更組的員工們說道：
「他從以前就是這樣，無論對手是教師或是任何人，都會毫不在乎地挺身而出。真的是一點都沒變呢。」
疑惑的氛圍在員工之間擴散開來，球球代表眾人詢問道：
「不好意思，請問兩位是什麽關係呢？」
「是童年玩伴啦，小學開始就是。對吧，銳二？」
「……嗯。」
我不情不願地表示同意後，場麵氣氛又為之一變。
這次是往不好的方向轉變。
透過與根津部長辯論後，好不容易使員工的信任傾向我，但一切都因為這句話翻盤了。看了球球的表情便可明白，好不容易顯露出和解徵兆的目光再度變得冰冷。
新任中心負責人，與企管顧問團的首腦是童年玩伴。
會有員工將此事朝善意方向解釋嗎？
由於我和劍野是朋友，所以他會手下留情——恐怕不會有人這麽想吧。他們在立場上是較弱的一方，將情況解釋為我協助劍野進行裁員才比較自然。
劍野是連此事都加以算計，才會現身於此嗎？
就像是要回答我的疑問般，劍野輕輕地走了過來，以隻有我聽得到的微小音量呢喃道：
「首先，要讓你陷於孤獨。」
「什麽……？」
「無論是米歇爾前常務，還是百目鬼前中心負責人，他們都不是敗給你，而是敗給你與夥伴間的羈絆。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劍野從我身邊倏地離開，以溫和的口氣告知大家：
「突然叨擾各位，實在不好意思。我們今天隻是為了視察而來，請不用多費心。我們應該會於日後再來正式地與各位商談。」
他所謂的商談，很明顯與裁員有關。
◆
劍野帶著部下們離開了。
變更組也回到工作崗位上。我離開時，球球以打量的眼神盯著我瞧，讓我心裏很受傷。
劍野的策略奏功了，她顯然在懷疑我。
變更組的其他員工想必也會與實質領袖球球抱持同樣意見吧。
「前輩，你怎麽了？」
「……嗯。」
「從你的表情來看，你好像很失落。」
就如渡良瀨所言，我很失落。
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很小心了。
我和他已經是敵人了。槍羽銳二與劍野慎一互為敵人。要是一露出破綻，就會被幹掉。他擁有可怕的智慧與實力，而我得從他的手下保護住八王子才行。絕對不能露出破綻，不可大意，必須小心翼翼地對付他才行。
可是。
可是、呢……
『嗨，銳二，發生什麽事啦？』
那樣子。
隻要他以與小學時無異，那樣子向我打招呼……
我就會回到往昔。
回到少年時代，回到九〇年代後半。
事實上，我差點就想都沒想地回應了。
『哦，阿劍，你聽我說，就是啊……』
如果能這樣說出來，該有多好呢？
如果與阿劍諮詢心中的煩惱，該有多好呢？
該有多好……
◆
隔天早上。
我到了公司啟動電腦後，就有一封電子郵件從沒看過的郵件位址寄了過來。主旨是『關於終止兼職人員的雇用契約』。寄件人是財務部長根津，真是個讓人不愉快的名字。
在閱讀郵件的過程中，我的心情變得更不愉快。
若將內容以簡單易懂的方式來說，就如下所示：
「在三月底前，你要讓每個小組中三成的兼職人員辭職哦～」
「這三成的人就交給你選，拜托你囉～」
「勸導兼職人員辭職的工作也全都交給你囉～」
「啊，當然了，如果有人自願辭職，可以不用挽留哦～」
真是不負責任的模範。
把人雇來工作，不要了就扔掉。
如果說所謂兼職就是如此，那也就罷了；但以他而言，簡直就像按個按鈕就可以雇用與開除員工。從信中感覺不到人情的溫暖，實在過於輕描淡寫。廣告裏雖然歌頌著「阿卡迪亞重視人與人之間的連係」、「透過保險打造和諧的社會」，事實上卻是如此。我隻知道這間公司的情況，該不會每一家企業都是這副德行吧？
更令我感到悲傷的，是這封郵件
上還連署著劍野慎一的名字。做事細心的阿劍想必已看過這封信，而予以「諒解」了。
這樣下去不行，再這樣下去……
我試著思索有沒有事情的根本解決之道，但無論怎麽想都想不到。到頭來，我隻能腳踏實地地做了。像我這樣的笨蛋，比起思考更要行動。要對抗天才隻能這麽做。
我決定請有能的秘書幫忙。
「突然這麽要求實在不好意思，但我想要與兼職員工麵談，想請你幫忙排行程表。人數很多，調整起來應該會很麻煩，你可以幫我嗎？」
「請交給我！」
渡良瀨的臉上綻開笑容，像是很高興我仰賴她。
「那麽前輩，要麵談的對象是？」
「對象？」
「是的。是隻有營業組的員工嗎？還是限於三十歲以上，或是從業績吊車尾的人依序麵談？」
我大大地搖了搖頭。
「你在說什麽？是所有人啦。」
「咦？」
「在這間八王子中心工作的全體員工，正職社員與兼職人員大約一百七十八人，這些人我全都要麵談。我會聽他們抱怨，自己也會說真心話。我要仔仔細細、徹徹底底地，與每一個人對談。」
渡良瀨咽了一口口水，看來是明白我在說真的。
「可是，這是個大工程哦。要與那麽多人仔細對談，實在不知道會花多少時間。說到底，前輩能配合所有員工的行程嗎？就算不做這件事，中心負責人本身也已經是很繁重的職務了。」
「也得用到六日才行吧，如果有必要，我會親自到他們家跑一趟。縱使非裁員不可，這依然是必須做的事。」
我認為要讓人辭職，就必須「沉重」到這樣的地步。就如同「※砍頭」這個詞匯所形容般，甚至有可能奪走對方的生命。在那之前應該先好好談過，就算最後結果不會改變也是一樣。這可不是能以輕率的心態進行的事。（譯注：日文中的「開除（クビ）」直譯就是「砍頭」的意思。）
如果以輕率的心態開除員工，必須在雇用員工時也采取能夠輕率雇用的製度，否則就不公平了。必須打造出能夠輕鬆轉職的習慣、製度與社會才行。「裁員」這個詞匯是從歐美傳過來的，我聽說在那些國家裏「企業可以輕易地解雇員工，但相對地，要中途轉換跑道的門檻也很低」。日本隻有前者發達，後者就完全落後人家腳步。
就算期待日本政府改善現況，也不知要等到何時。
所以在現下，我就隻能盡己所能。
◆
我要與八王子的所有員工麵談的消息，於轉瞬間就傳開來了。
籠罩著員工的，是動搖與不安。
先不論熟知我的營業組，其他小組可不一樣。大部分的人都認為「槍羽中心負責人打算透過這場麵談來決定要裁掉哪些員工」，好像也有人去問營業組「槍羽先生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麽！？」。這個嘛，我喜歡砂糖麵包乾口味的美味棒那類東西，如果要用甜點賄賂，我是大大歡迎。另外，也有人說出「槍男出人頭地後，成了六本木的手下」之類的話，待在休息室時常常感受到尖銳的視線。
舉例來說，昨天下午。
那是吃完午餐後，我躲在廁所的隔間裏勤奮地消耗手遊角色體力時的事。我無意間聽到了兩個一起來小便的男性說出以下對話。
「你聽說槍羽中心負責人的事了嗎？」
「『槍男』的事？」
我聽過這聲音。雖然不知道對方叫什麽名字，但他是隸屬財務組的正職社員，好像是敦史的同梯吧。
「他好像要在這次的麵談裏，鎖定裁員的對象耶。」
「真假的？之前還在當指導員的家夥現在卻要來開除人，真沒道理——」
「傳聞他與社長之間有特別的交情，看來是真的。」
「是啊，聽說他這次升官，也是在社長的專斷之下硬是拉上來的。」
到此為止大致都算事實，但從這裏開始就變成亂傳的八卦了。
「是說那個人啊——不覺得他真的很恐怖嗎？」
「瞧那副眼神，他絕對殺過好幾個人。」
「他是貨真價實的槍男吧？女業務裏從嫩妹到老太婆，好像都被他吃過了耶？」
「聽說有人叫他『百人斬槍羽』。」
啊，這聽起來挺帥的耶。比起槍男，可以改用這個綽號叫我嗎——我在這麽想的同時也沮喪了起來。不是，我是因為眼神那部分消沉。不要再對我的長相說三道四了啦！
「這次的裁員案是由花菱中央的銀行員指揮的，聽說槍男和對方是童年玩伴呢。」
「所以槍男完全就是『那一邊』的了。」
「唉——啊，我要是也有人脈就好了……」
烘手機「嗡——」的聲響起之後，門被打了開來，腳步聲逐漸遠去。終於可以出去了。
看來劍野「讓你陷於孤獨」的作戰，已確實地慢慢奏效了。
不過，我不予理會。
刻意不予理會。
既然當上中心負責人，我就是管理職，被員工憎恨也是管理職的工作之一。就算到了非得解雇他們的時候，我也絕對說不出「你可別恨我」這種話。如果那個百目鬼說出「我很明白你的心情哦，槍羽」，我大概會嘔吐或者發燒病倒吧。會明白部下心情的上司根本惡心到極致，這樣的家夥不是騙子，就是腦袋裏隻裝快樂兒童餐。
但不管是否要裁員，都有些事情應該要先做。
所以才要全員麵談。
與班表和職掌皆異的所有員工麵談——要安排此事進行程想必很不容易，但渡良瀨卻漂亮地達成了。
「謝謝你，你做得很好。」
「過獎了，這點小事……隻要是為了前輩，沒什麽的。」
渡良瀨在中心負責人室裏挺起胸膛如此說道。她除了臉頰染上紅暈之外，眼睛也很紅。她想必勉強了自己吧。
而我又要強加工作給這樣的後輩，實在是個惡棍。
「我希望在麵談時，你也能在旁支援我，可以拜托你嗎？」
「當然可以了，我、我反而……很高興……呢。」
後輩被我這個惡棍輕輕鬆鬆地騙了過去。她最好再多累積一些人生經驗——我也對jk講過同樣的話。
而扮演與渡良瀨相反角色的存在也是必要的。
「幫我叫新橫濱過來。」
「前輩要找新橫濱先生嗎？」
渡良瀨睜圓了眼。
「我要叫他和你輪替輔助我麵談。今天……我想想，他應該是在堀之內的※精力丼之類的地方吃飯吧。」（譯注：精力丼（すた丼）是日本的蓋飯連鎖店，下文的銚子丸則是回轉壽司連鎖店。）
新橫濱昨天在多摩新市鎮路上的銚子丸吃壽司，所以我覺得他今天大概會吃肉。
不到一小時後，現身於中心負責人室的不良社員如我所料，瀏海上飄著大蒜味。這家夥是喂頭發吃飯嗎？
「你叫我嗎？槍男?」
就算我當上中心負責人，他稱呼我的方式也不會變。無論是在我還是新人時，或是當上指導員後，他一直都叫我「槍男」。
「從今天下午開始，我要花一個月的時間與所有員工麵談。我想順便拜托你支援。」
「嘿……?」
新橫濱麵對我時讓臉孔保持在右下斜四十五度，同時將瀏海輕輕撥起。他自拍時一直都是這個角度，是在當偶像哦。
「雖說是支援，也不用做什麽困難的事，隻要站在旁邊就好了。很簡單吧？」
「特別津貼會慷慨一點嗎?」
「在站前的花丸烏龍麵店給你加半熟蛋天婦羅。」
「我比較想要雞肉天婦羅?」
收買成立。
吃完午飯後，我決定立刻與第一個人麵談。
小聲得如同細語的敲門聲響起後，給人印象淡薄的女性進入了室內。不僅寬鬆的針織衫是淡淡的米色，她的肌膚顏色也很淡薄，彷佛從未曝曬過紫外線似的。由於她有些駝背，亂亂的長發也遮住了臉孔。我想她隻要經過一番打扮就會變漂亮，但她目前似乎以孩子為優先，因此沒空打理自己。
「打擾了……」
進公司已經半年的營業組兼職人員——城尾琉璃子（27）僵硬地低頭致意。
「你來得好，城尾。先坐吧。」
城尾以緊張的麵容點了點頭，往事前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長長的裙襬看起來幾乎碰到地板。即使我與她離了兩公尺，依然可以看到她那過於纖細的手指整理裙子時正在顫抖。
「我想你已經聽到傳聞了，我正在模索如何重新構築八王子中心。這場麵談就是想傾聽大家意見。」
城尾好像很害怕，我便試著這樣說明來緩解她的緊張。但她隻是微微點頭，消沉的表情依然不變。
「城尾，你滿足於目前的工作嗎？」
「我還有許多地方做得不夠周到，老是受到資深員工的照顧，常常覺得很過意不去……」
我明明不是在責備城尾，她卻開始道歉。果然是因為我的臉嗎？我的臉很可怕嗎？
「所以你覺得你不適合做打電話的工作嗎？」
「我不太善於與別人說話………」
「不管是從試算保費發送率還是從契約成交率來看，你的數字都沒有特別低。」
「是、這樣嗎？」
「也就是說，是不是你自己本身『不喜歡』這個工作？」
城尾的臉頰僵住了，像是被我說中一樣。
「我並無意根據自己的好惡從事工作。」
「雖說如此，人畢竟會有好惡。像我呢，討厭工作討厭到極點，每天都是不情不願地工作。腦袋裏還會想著『如果有其他能更輕鬆領錢的工作，我隨時都想跳槽過去』呢，但也要有那種工作就是了。」
城尾像是下定決心般抬起臉來回望我。她的眼睛裏有些許淚水在打轉。
「可以請您大方說出來嗎？如果是要開除我，就請直接說『你被開除了』。如果是被槍羽先生開除，我也能夠接受。」
「開除？……不不。」
看來因為我講話太拐彎抹角，而讓她誤會了。
不過，我也有戰略。
我得讓城尾同意我的提議才行。
「就如我剛才所說，我想要過得更輕鬆，因此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嗎……？」
「在百目鬼事件裏，我被你身為係統工程師的專業所救。更重要的是，那時的你看起來充滿活力。你隻是為了有時間照顧令郎而辭職，但其實還想從事那類工作吧？」
「不……沒那回事。」
城尾搖頭否定，但我認為那是她態度認真的表徵。對於上一份工作還有眷戀，便來從事現在的工作，這樣很失禮——她是這麽想的。
「我想要以更有效率的係統重新構築現在的客戶資料管理，現在的係統有太多浪費之處了。經過百目鬼事件後，你不這麽認為嗎？」
這次她立刻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這點我接觸過後才曉得，阿卡迪亞的客戶管理係統是舊型的。由於係統不斷重覆地臨時增改，使資料傳輸產生了相當大的負擔。無論是從維護麵還是保全麵來看，都很難說它沒有過多的浪費。」
原來如此，聽不懂。
我不是係統專家，既不清楚這些知識，以後也不打算學。
重要的是，我隻要擁有找出優異專家的眼光就好。
「你做得到嗎？」
「什麽？」
「我在問城尾琉璃子，是否能將八王子的客戶管理係統，重新構築成運轉成本低廉而有效率的係統。」
城尾倒抽一口氣，就這樣不講話了。
沉默的時間持續延長。
渡良瀨疑惑地看向城尾並咳了一聲，我以視線製止——「別催她」。對她而言，這是很重要的決定，我希望能讓她好好考慮。無論多久我都會等。
「……會花……很多時間。」
城尾張開了緊閉的嘴唇。
「要組成專業的程式團隊，並花上半年……若要構築出完善的係統，至少得要花費這樣的時間。」
「也就是說，你做得到是吧。」
我這樣強調後，城尾便輕輕搖了頭。
「我想應該有很多人可以做得更快，到處都是比我年輕又有實力的人才。」
「或許吧。但是在我麵前的人，是你。」
城尾又沉默了起來，但其中性質與剛才不同。她的沉默本來帶著不安的沉重，如今化成因迷惘而生的猶豫。
既然如此，我就再推一把。
「你可以自由決定你的上班時間，若技術上可行，你也可以於自宅工作。隻要能展現成果，我都無所謂。」
我知道她這位單身母親為了挪出與孩子相處的時間，而辭掉了上一份工作。既然知道此事還拜托她，當然要給她這樣的待遇。
「……您這麽看重我嗎？這麽看重我這種有了孩子而無法好好工作的人？」
「不要說什麽『我這種人』。拯救了我與這座中心的英雄，不就是你嗎？」
城尾抬起了頭。
如今，我能夠清楚看見那雙本來被瀏海遮住的美麗雙目。
「我恭敬地接受您的提議。請您……支使我，槍羽中心負責人。」
「別叫我中心負責人，除此之外愛怎麽叫隨你高興。」
「……既然這樣……」
又隔了一段長長的沉默之後，城尾像是個不經世故的女學生般笑逐顏開，說出了這個稱呼：
「可以讓我叫您銳二先生嗎？」
「…………」
為何不是姓，而是名字？
盡管這樣很難為情，但我才剛說過「隨你高興怎麽叫」，這下也沒法子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城尾看向我的眼神比往常帶著更多熱意。
渡良瀨還咳了好幾聲，咳得比剛才更重，而且帶刺。
無論如何，我得到了寶貴的人才。隻要擁有能夠從八王子管理係統的手段，就多少可以擺脫六本木的控製。
就算無法立即發揮作用也無所謂。
為了防範未然，光靠八王子便可自立是絕對必要之事。
◆
不分組別的麵談依舊進行中。
大約麵談過十人後，員工顯露出的果然還是「迷惘」。聽從裁員勸告辭職會比較劃算嗎？還是應該再撐久一點？如果要辭，什麽時候辭比較好？
正因為大家都很迷惘，麵談內容也反覆著沒什麽結論的問答。
「啊——呃——……我打算先觀察情況……」
「嗯嗯，等到我們組裏有人辭掉後，再來考慮好了。」
「姑且還是會去找工作，但可以的話，想看能不能繼續待在這裏工作。」
「欸，槍羽先生，八王子客服中心真的會裁撤嗎？你能不能去多說幾句話，叫上麵的人打消念頭？」
也有人將對於公司所生的焦躁發泄在我身上。
「槍男你真好呢！是負責裁員的那一邊！」
如此怒喝的，是財務組裏的男性社員（35）。聽說去年底他的小孩剛出生，會迷惘或焦躁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會全力阻止八王子客服中心被裁撤，所以請你不要發脾氣。正職社員如果浮躁，兼職人員也會產生動搖的。」
我這樣子勸他，但還是無法平息他的怒氣。
「阻止？花菱中央銀行這個主要交易銀行都說要裁撤了，你要怎麽阻止？」
「目前我是還沒找到方法……」
「你看，說不通嘛！」
他將手掌「磅」的一聲拍向桌子後，就痛得扭曲了表情。看來拍得太大力了。
「冷靜點、冷靜點?請喝飲料?」
今天代替渡良瀨在我身邊待命的新橫濱端出了飲料，是※蜂蜜檸檬飲。對我們這個世代而言很懷念的飲料。（譯注：指suntory於1986年出品的はちみつレモン係列飲料。）
比我年長六歲的男性社員露出「這個還有在賣哦」的臉色，盯著罐子上的可愛蜜蜂好一會兒後，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般歎了一口氣。
「……我都知道啦，槍男。我知道你以前與百目鬼和米歇爾交手，守住八王子至今。我雖然期待你第三次引發奇跡，但是……這次的對手太難應付了對吧？」
我無話可說，因為我自己也完全同意。
劍野慎一，天才阿劍。
我絕對比不上的對手。
「其實呢，我已經開始找工作了。找同樣是客服中心，薪水也與現在差不多的工作。」
「找到好地方了嗎？」
「我得挑個喜歡的才行，舉例來說，像是信用卡的客服中心那類的。」
我從他馬虎的口氣驚覺了。
「……莫非是催繳？」
「中途才進公司的話，十之八九會被派去做這個吧。」
據說信用卡公司的「催繳部門」，是所有客服中心業務中最辛苦的。透過電話「催人還錢」而生的心勞，可不是銷售汽車保險能夠比擬的。也聽說許多人因此生了心病。
「不過呢，光是找得到工作就該偷笑了，我還得養老婆以及還是嬰兒的孩子呢。就買好胃藥做準備吧。」
決心辭職的人不隻有他而已。
正職社員自不用說，兼職人員中也有不少人表示要趁這個機會離職。營業組裏有三名，變更組裏有四名，財務組裏有三名，損調部則有兩名，合計十二名兼職人員在這次的麵談中提出離職。我無法挽留他們，因為我沒有能夠勝過劍野的保證。
另一方麵，也有人堅決表示絕不辭職。
變更組的指導員——藤井寺球緒也是其中一人。
「我不會辭職。我要抵抗到變更組剩下最後一人為止。」
我向跟拉麵店老板一樣雙手盤胸瞪著我瞧的同事安撫道：
「這場麵談並不是為了選出裁員對象而辦的，隻是我想要以新任中心負責人的立場與員工談談而已。可以請你理解嗎？」
「……哼。」
在很可能會被誤認為小學生的娃娃臉上，轉瞬間閃現不像她會有的複雜神情。那是想相信對方，卻又不能相信的為難表徵。
「槍羽，你打算怎麽做？」
「怎麽做的意思是？」
「假設隻剩你一個人沒被開除而留在這間公司，你有什麽願景嗎？產險事業會被縮編吧？那你在公司裏不就會被冷落嗎？既然如此，你也辭職不是比較好嗎？」
「……我也想這麽做啊。」
我不禁說出了真心話。
由於對方是與我同期進公司的球球，我才沒有顧慮太多。
「但是，我現在無法說出這句話。既然被推上來當中心負責人，先盡力掙紮看看也好，我是這麽想的。」
「很像是你會說出來的回答。」
球球的嘴上露出笑容後，再度恢複為貫注敵意的眼神。
「還在當指導員時的你的確可以信任，你是個值得信任的男人。但是，人是會變的。出人頭地、得到金錢並掌握權力後就變了。我至今為止，已經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男人。」
我想起了昔日好友的事。他變了嗎？當上銀行員後就變了嗎？我覺得劍野慎一成為成本殺手後的身影，可以連結得到高中三年級的劍野；但是與小學四年級的劍野就連係不起來了。
「我是很想要賭你不會變，但這場賭局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在賭而已，還關係到許多部下的生活。就是這麽回事。」
就這樣，與變更組指導員的短暫麵談結束了。
球球離開辦公室後，剛才都坐在位子上不動聲色的渡良瀨遺憾地說道：
「如果藤井寺小姐能站到我們這邊，就能將變更組拉攏過來了說。沒那麽順利呢。」
「因為我是社長的手下，也和企管顧問是一丘之貉嘛。就算想拉攏他們也沒辦法吧。」
到目前為止，事情的發展都順著劍野的意思走。這手腕實在漂亮，天才阿劍即使將近三十歲也不見衰退。
「好啦，下一個麵談者是誰呢？」
「是川嶋寺小姐……呃，可是……」
渡良瀨支支吾吾的，似乎有話難說。我以視線催促她說明。
「剛才胡桃先生有說，川嶋寺小姐現在正忙於處理客訴沒空抽身，詢問麵談是否能改為其他日子。」
「……這樣啊。」
這應該不是謊言。
不過，總有種她在避著麵談的感覺。
我想起了渡良瀨就任秘書時，川嶋寺顯露出的表情。那冷淡的眼神……不對，那眼神與其說是「冷淡」，不如說是「冷掉」，彷佛放棄了某種事物似的。就像是看著自己的手無法觸及之物般冰冷的目光。
所以我才必須和她好好促膝長談啊……
◆
到了隔天，川嶋寺還是推掉了麵談。
若連續推掉兩次，我的行程就無法空出時間了，所以我們沒辦法設定要改到何時麵談。對方要是男的，就可以在下班後邀他去喝酒；但如果是女的，那麽做會讓對方不快。
我雖然很在意川嶋寺，但現況也無法光是顧著她。
每一天從早上到深夜，我都有安排與員工麵談，陸陸續續一直有人過來。從工作動機到麵對工作的態度都千差萬別，沒有一個人相同。每個人麵對裁員懷抱的感情也各有不同，有人憤怒地說著「六本木不可饒恕！」，也有人淡淡地表示「業績做不出來，也沒辦法」。
但在這一天裏，最後來到中心負責人室的男人則兩者皆非。
「怎麽了，權田課長？您的臉……」
我不禁開口詢問。
因為課長的臉實在太可怕了。他疲憊至極、兩眼凹陷，臉頰也消了下去，頭發則油膩濕黏，簡直像剛熬了整整三天的夜。人稱「哈姆太郎」的可愛身姿已經不見蹤影。
被疲勞鋪了一層厚厚油膜的臉上，浮現無力的笑容。
「沒什麽啦，隻是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別在意。」
他的語氣不同於以往，似乎有口難言。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是六本木的人直接向您說了什麽嗎？」
「不
是公司的事情，是家裏有點事啦。」
課長說完，就難為情地低下了頭。這動作是怎樣？好令人小鹿亂撞。
「吶，槍羽中心負責人。」
「現在這裏隻有我和您，您用以前的方式稱呼我就好了。」
其實呢，唯獨這場麵談，我叫渡良瀨與新橫濱都離席。因為要顧慮到課長的自尊心，我覺得這樣他會比較輕鬆。
不曉得我這樣的顧慮是否奏效，課長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些。
「……槍羽老弟，可以聽我抱怨一下嗎？是關於我小女兒的事。」
「令嬡？」
哈姆太郎課長有兩個女兒，分別讀高中二年級與國中三年級。我在之前棒球大賽時見過大女兒，小女兒則因為高中入學考試將近而沒有來。課長的表情似乎從那時起就不太好看了。
「您和小女兒吵架了嗎？」
「是啊，她已經很久都不肯聽我說話了……」
課長的臉上浮出難以言喻的寂寞。
「下個月就要考試了，她考的學校門檻很高，因此家裏的氣氛一直很緊張。那間學校叫禦子神高中，你知道嗎？」
「是的，我知道。」
是花戀的摯友夏川真織就讀的超級升學學校之名。
「老實說，那間禦子神高中就是我和女兒吵架的原因。我叫她別去考禦子神，因為那裏有點特殊。」
「特殊？」
「那裏雖然被人說是超級升學學校，但學校好像幾乎不會讓學生為了升學考試而讀書，就隻是任由學生自由學習而已。」
「那麽，上課時都在做什麽呢？」
「要視科任教師的專攻領域而定，但課程內容好像類似大學研究室做的學術研究。都是與大學考試幾乎無關的內容。」
「哦……這樣可以考上東大與京大，還真了不起。」
然而，課長搖了搖頭。
「小女個性比較認真，我覺得那樣崇尚自由的校風與她不合，選擇較為腳踏實地的都立高中，或者同樣是超級升學學校的帝開高中應該會比較好。但是女兒不聽我的話，還生氣地說『不要擅自幫我決定』。之後她就開始賭氣，堅持要考進禦子神高中，就像在故意和我唱反調。」
「原來如此……」
課長的苦惱，與那席牡蠣晚宴上夏川社長的苦惱重疊了。親心子不知，看來無論哪個家庭都一樣。
「所以是這件事成了引爆點，使她一直不聽您說話嗎？」
「不……」
課長抱著頭，並搖了搖頭。
「其實從更久以前開始，我與小女兒就處得不好了。我覺得應該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才對，但她總是無視我。」
「青春期的女兒好像經常會這樣呢。」
之前我曾經在網路上看過一篇文章，裏麵說到女孩子到了青春期，會避開男性親屬的「味道」。這是避免近親交配的基因程序，所以主要的原因在於生理因素。也就是「我的衣服不要和爸爸的衣服一起洗哦，很惡心！」這樣的現象。
話說回來，話題轉到了我始料未及的方向。
沒想到不隻是工作上的事，還聽到了工作同仁與家人相關的煩惱……這也是地位變高後會隨之發生的事嗎？
「然後就在這時，發生了這次的裁員騷動。這樣的氣氛實在教我難以說出口。」
「您連夫人都還沒說嗎？」
「我老婆的性格藏不住事情，最後女兒也會知道的。」
課長無力地笑了笑。那張臉孔確實是為家人著想的父親臉孔。
「事實上又是如何呢？槍羽。裁員還是無法避免嗎？我也會被整頓掉嗎？」
「我打算盡力撐過去。但是，還不曉得是否能夠順利。」
我說出實話後，課長歎了一口氣。
「我也得加把勁才行，這也是為了女兒。」
「就是要有這股誌氣。」
「得趁現在練習才行呢。」
課長一吐出舌頭，就讓舌頭以目不暇給的速度晃動起來。好厲害的舌技，難道他打算用這招把企管顧問團的鞋子舔得乾乾淨淨嗎？
「哈哈，開玩笑的啦，開玩笑的。」
「……」
課長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後，就離開了。
就像這樣，公司裏有各式各樣的人。
要讓他們團結一心並贏得他們的信任，絕非一件容易的事。
◆
與川嶋寺的麵談，在比預定行程晚了三天後實現了。
她穿著高領毛衣與緊身牛仔褲這身樸素的服裝入室，輕輕行過一禮後，坐在事前準備好的椅子上。
這次我請渡良瀨離開，讓新橫濱在旁待命。
「讓你的行程撲空好幾次，真對不起。」
「我才要向你說抱歉呢，在你忙碌時打擾好幾次。」
川嶋寺說的話很客氣，但總覺得她今天有些冷淡。她明明麵對我坐著，目光卻不與我相接，所以我隻能看她右眼下方的淚痣。
在麵談時要與她說什麽，我早就決定好了。
「我有話想和你說，是關於正職社員錄取考試的事。」
「好的。」
「我就任中心負責人後，得知了考試的審查基準。說穿了，以現今的基準來看，沒有任何人能被錄取。那個考試就是刻意這樣製定的，就算你再努力也一樣。」
川嶋寺的表情看似沒有變化。
但是，她的臉色看起來比平時還要蒼白。
「我很猶豫該不該說，但覺得還是向你講一聲比較好……抱歉。」
「為何槍羽先生你要道歉呢？」
川嶋寺臉上浮現了微笑，她的表情帶著一點寂寥。
「關於這件事，我已經隱約知道了。可是，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
她果然察覺了啊。
若是如此，還待在這裏便表示她抱了相當大的覺悟。想當上正職社員，得知無法實現後卻還繼續留在公司，若沒有強烈的意誌是辦不到的。
「我打算盡全力讓這間中心能夠存續下去。狀況還沒有好轉到能要大家相信我，但至少我不是你們的敵人。請你記住這句話。」
川嶋寺回了句「這樣啊」。她的聲音毫無熱度且無機質。
「要和我說的話都說完了嗎？」
「……沒錯。」
「那麽，我就先告辭了。我還有一件必須追蹤的案件。」
川嶋寺和進來時一樣行過一禮，便離開了。
呼……
雖然隻有短短五分鍾，疲勞感卻是至今為止的麵談中數一數二的。這證明了川嶋寺對於工作以及這份職業所抱持的認真態度，與球球和課長這些正職社員相較也毫不遜色。
「新橫濱，你有沒有什麽甜食？」
「有哦?黑雷神?」
我從玩世不恭的同事手上接過巧克力點心後，大口大口地吃著。
「怎麽說呢——很那個呢?其實我之前就發覺了?」
「發覺什麽？」
「與想要辭職的人麵談時，時間反而會拉長?反之，決定留下來的人占用的時間都很短呢?」
原來如此，聽他這麽一說，或許真的是這樣。
辭職的人會發泄對於公司的憤恨，所以麵談時間會拉長；相反地，決定不辭職的人說什麽都不會辭職，所以立刻就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