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成了中心負責人後,我到六本木去的次數就增加了不少。


    之前都是一個月去一次,現在卻是一周一次,每周二一定要到。


    因為我得去直效事業本部開會。


    開會往往不會有結論,如今又得麵對裁員案的問題,自然更不用說。期間就隻是二十名大叔擺出陰暗的表情你看我、我看你,再以沒有氣勢的聲音互相交換悲觀的意見罷了。


    舉個例子,事業本部的第二把交椅——八木沼副部長(64)如此說道:


    「客服中心所扮演的角色,或許會從此在曆史上畫上句點呢。」


    「ny總部與銀行可能也認為網路已如此普及,一個一個地打電話給客戶試算保費的行為本身就缺乏效率吧。」


    「認同時代的變化,乾脆地從中抽身,也算得上一種選擇吧。」


    由於在元老社員之中年資最長、本公司的活字典都這麽說了,因此連室田先生都沉默不語。


    但那說不定是因為老爺子已經快要退休,他才能那麽看得開……


    沒有任何人反駁或發言,這項工作便被迫由我來做了。


    「恕我直言,我認為客服中心還是能發揮很大的作用。在去年的契約比率中,電話契約為三十七?八%;代理店契約為二十二?二%;網路契約為三十七?五%;其他則為二?五%,電話與代理店的部分依然占了過半數。這是計入網路契約的折扣之後的數字,所以我認為這些數字,恰恰顯示出保險契約是多麽依賴『人』從中仲介。」


    老爺子摸著隻剩下一半頭發的頭,搖了搖頭。


    「若將分配給客服中心的預算投注於充實與宣傳網頁內容,以及誘導客戶點進網站,這比例不就會逆轉了嗎?能夠透過數據來處理的事全交由網路進行,已經是時代的趨勢囉。像書籍和影像不都是這樣嗎?」


    老爺子活過的歲月明明是我的兩倍以上,觀念卻十分數位化。強調著類比好處的我還比較像個頑固老頭。


    「我的感覺正好相反。」


    「相反?」


    「正因為現在是個透過數據處理便可做完事情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接觸便會相對地提高價值。將預算多分配給網路這部分我沒有意見,但另一方麵,讓客戶與真人接觸的管道還是有必要存在。客服中心應該要存留下來。」


    「所以說,那個花菱中央的小夥子不就說過會讓仙台中心留下來了嗎?」


    「是沒錯,但隻留仙台實在是……」


    我講到一半時,發覺了一件事。


    「仙台……為何是仙台呢?以規模而言,最大的應該是八王子中心啊。」


    室田先生回答了我自言自語般的問題:


    「應該是因為仙台的人事費比東京和大阪還便宜吧?與大都市相較,地方的兼職人員時薪可以訂定得比較低。」


    「……原來如此。」


    我雖然表示同意,但並沒有完全接受。像福岡也有客服中心,先不論東京、大阪與名古屋,但福岡與仙台的工資有差那麽多嗎?


    室田先生望著出席的所有人員說道:


    「至於仙台的客服中心,也要成為專門受理與網頁相關的問題以及客訴的部門,這是花菱中央下達的指示。」


    「都搞不清楚誰才是這間公司的經營者了呢。」


    沒有人能夠回應我的抱怨。


    他們這群事業本部的社員也舉棋不定。是要抱著這間公司的大腿呢?還是要啟程尋求新天地……


    老爺子大概會留下來吧,他再過一、兩年就退休了,公司也不可能硬把他趕走。肯定隻是把位子換到窗邊,改做閑散的工作而已。


    室田先生就不知道了。像他這麽優秀的人,消息靈通的公司會來挖角也不奇怪。就算繼續待在阿卡迪亞,他身為遭裁員部門的首長,隻會受到冷遇而已。他才五十來歲,還有旺盛的工作精力,說不定他已經在描繪別張未來藍圖了。


    然而,其他大部分人——當然包含我在內——的未來藍圖,卻隻能以一片黯淡來形容。


    在現在的時局之中,要再度就業並非易事,更何況是遭到裁員的人。大概會有半數人的收入比現在低,搞不好還得以非正式社員的身分工作。一看到他們慘澹的表情,就不得不這麽想。


    沒想到我會看到這些人稱六本木的精英、跩個二五八萬的家夥們落得這副慘樣。在我以現場指導員的身分應對他們時,根本無法想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現場人員地位更高的六本木,比六本木地位更高的銀行,比銀行地位更高的是……誰啊?政治家嗎?


    要在社會上生存,就代表得受到某些人的淩虐、壓榨,或是被奪走重要的事物。


    就算如此,我……


    伸手也已無法觸及最冀望事物的我。


    要盡可能地……


    ◆


    開完會議後,我到了室田先生的辦公室。


    「真稀奇耶,你居然會主動來這裏。」


    「的確是呢,以前總是我被您叫來。」


    室田先生請我坐到沙發上,然後自己也坐在我的對麵。他曬得有些黝黑的臉頰上所浮現的笑容,已經疲軟乏力。


    「您好像很累的樣子呢,和企管顧問團的協議果然陷入膠著了嗎?」


    「協議……啊……」


    室田先生閉上眼瞼,以手指搓揉。


    「銀行單方麵地硬逼人做這個又做那個,我們遵從,同時設法尋找妥協點——如果這樣叫做『協議』的話,那的確是陷入膠著了。」


    「找得到您所謂的妥協點嗎?」


    對現場與六本木的事情皆知之甚詳的本部長閣下搖了搖頭。


    「不行吧。我試著要求至少讓八王子中心留下來,但銀行卻堅持『讓它倒』。就如八木沼長老剛才所言,仙台以外的中心幾乎確定全滅了。產險事業也計畫在三年後,將規模縮減至現在的一半。」


    減到一半啊,還真是大刀闊斧。


    而且將時間放在三年後,就是要實行根本性的改革吧。


    「難道阿卡迪亞總部打算從產險事業收手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說過亞侃費爾ceo對產險沒興趣。自從他當上ceo後,就有了這樣的舉動。對高屋敷社長而言,這似乎成了他頭痛的原因。」


    「社長與ceo相反,好像對產險事業十分執著。」


    我佯裝自然地試著說出夏川社長告訴我的事情,室田先生便露出了感到意外的表情。


    「哦,你連這件事都知道啦。看來社長很中意你的傳聞也不全是空穴來風呢。」


    「所以說,這是事實囉?」


    「是有這樣的『傳聞』,至於理由就不曉得了。能確定的是那個精打細算的大人物,對於產險表現出莫名的執著。」


    對於知道老頭溺愛孫女那一麵的我而言,他根本算不上精打細算就是了……


    「更重要的是,槍羽,你不是在八王子與根津部長杠上了嗎?」


    「他說了一些無理取鬧的話,我隻不過是抵抗罷了。」


    室田先生露出苦笑後,轉換為認真的神情。


    「我問你,你是認真到什麽程度啊?你真的認為能夠反抗銀行並阻止裁員嗎?」


    「我不曉得。不過我打算掙紮到最後。」


    「我欣賞你的誌氣,但員工不見得和你有同樣的想法。如果八王子中心終究無法避免裁撤,想必也有人會想趁早開始找新工作。尤其四月是求才的旺季,應


    該會有許多人想要抓住這個時機。」


    室田先生的指摘十分中肯,甚至可以說戳中了我的痛處。


    「若沒有絕對不會讓八王子倒閉的自信與勝算,就不能挽留他們喔。你怎麽想,槍羽?」


    「這……」


    我堅決反對裁員,堅決阻止到底。


    因此,我必須提出能讓銀行也閉上嘴巴的其他點子。不用削減人事費,而且還能帶來相同效果的創新點子……


    在立川時,花戀給了我的那個「提示」,已逐漸在我心中化成具體的形狀。


    但與此同時,我也感受到要實行這個點子有多麽困難。


    「……如果有員工想要辭職,我無法挽留他們。我打算讓他們自己作主。」


    「這也沒辦法吧。」


    室田先生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不過呢,我們公司給兼職人員的時薪並不少,要找到薪資相同的工作,說不定會很困難。」


    「是啊,因此環球社的客服中心也許就會變成選項之一。」


    「哈哈哈,這個不錯。若果真如此,一心一意想打倒環球社的亞侃費爾ceo可就出洋相了。因為這等於給了敵人好處。」


    室田先生笑了一會兒後,又擺出認真的表情。


    「話題扯遠了。槍羽,說到底,你來找我的目的是什麽?」


    「啊,對喔。其實呢,我在想能否請室田先生介紹個人給我。」


    「人?」


    「八王子沒有精通財政的人才。我對算帳一竅不通,因此如果有能夠管理一個企業的經營、經濟的優秀人才,能不能請一個人到我這裏來呢?舉例來說,像是有注冊會計師資格的人。」


    事業本部長沉吟一聲,臉上表情像在思索事情。


    「事業本部裏是有幾位擁有注冊會計師與※中小企業診斷士證照的人,但若是要能夠處理眼前這種困難局麵的人才,就很難找了。何況還要對方願意到八王子上班,更是難上加難。」(譯注:日本獨有的製度,其業務內容類似企管顧問。)


    「……的確如此。」


    將工作地點從六本木轉移至八王子根本是天大的懲罰,事實上等同流放孤島。不,因為要越過多摩川,所以應該說是「※流放多摩」吧。(譯注:「孤島」與「多摩」的日文音近。)


    「哎,能不能請您想想辦法,看看哪裏有這樣的人才呢?我不要求一定有注冊會計師資格,算盤一級也無所謂。」


    我試著大膽地拉低需求,但室田先生還是以為難的臉色思索著。


    「……是有一個人啦。」


    「哦哦,謝謝您。那個人是算盤幾級?」


    「我記得那個人應該有拿到mba。」


    「……?」


    最近開始賣這種英文名稱的算盤了嗎?


    「mba啦,maste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難道你不知道?」


    我看向上司無比儍眼的表情,終於意識到了。


    「mba,是指在『雖然不曉得實情如何,但好像很厲害的證照』中排名第一的mba嗎?」


    「別自己亂排順位啦。還有mba是學位,不是證照。在研究所或商業學校就讀兩年,習得經營知識的體係成為經營學專家,才能獲得這個學位。」


    我還是有聽沒懂,總之我明白這個學位很厲害了。


    「不過,那個人是位特立獨行的怪胎喔?他本來似乎待在阿卡迪亞的娛樂部門,但不管哪個地方都難以運用這個人才。如果能在八王子大顯身手,想必本人也能接受,但你用得了這個人嗎?」


    「以我現在的心情,不管是救命稻草還是怪胎,都想緊緊攀住。」


    室田先生從桌子的抽屜裏拿出名片錄,將一張名片交給我。


    「姚美月。是中國人啊,這名字可真美。」


    「是啊,大家都說那人就像滿月般皎潔美麗。」


    那麽漂亮啊,對敦史等人來說可是好消息。如果對方既能幹又長得漂亮,我當然也沒有意見。


    「那人好像從小學時就一直待在日本,沒有語言溝通上的問題。我會叫那人明天到八王子去打個招呼,拜托你囉。」


    「真是謝謝您。」


    隻要語言能通,就沒有任何問題。我們的員工裏也有外國人,日本企業現今的勞動力若少了這些人,可就無法順利運轉了。


    對方到底會是怎樣的女性呢?


    ◆


    到了隔天早晨。


    我在上午八點半到公司時,渡良瀨已經早我一步來中心負責人室打掃了。自從她擔任秘書開始,沒有任何人吩咐,她卻每天都這麽做。


    「早安,前輩!」


    「早啊,謝謝你總是打掃這裏。」


    渡良瀨害羞地手指互相戳弄著。她今天穿裙子的模樣還是那麽好看,治愈了社畜煩悶的心靈。


    不過與其美貌相反,渡良瀨似乎不太會打掃,使用掃把的動作十分笨拙。她沒辦法順利掃掉房間角落的塵埃,最後還蹲下身用手抓。四角形的房間可不能用畫圓的方式來掃啊,渡良瀨。我本來想這麽說,但當她蹲下時,我便可鑒賞到透過緊身裙勾勒出的豐滿臀部曲線,所以這個建議就收在我的心底了。性騷擾中心負責人。


    充分地愈療心靈後,我便坐在位子上啟動電腦。在進行登入作業時,我將昨天會議的事告訴渡良瀨。


    「還是無法阻止裁員嗎……」


    「名古屋的中心負責人好像已經接受了,大阪和福岡淪陷也隻是早晚的問題。內容大概就是這樣。」


    若是如此,※八王子城就愈來愈孤立無援了,北條槍羽將被豐臣劍野團團包圍。(譯注:影射日本戰國時期的小田原之戰。豐臣秀吉率領各路大名包圍北條家的主城小田原城,使其投降。)


    「如果前輩被解雇或外調,我也會跟過去的!」


    「不不不……你在說什麽呀?你留下來啦,去六本木走上精英之路。」


    「成了銀行傀儡的六本木,讓我感覺不到任何魅力。幫忙前輩報一箭之仇的成就感還大得多了!」


    相貌姣好的後輩如此激動地說道。無論是她緊握的拳頭,還是潛藏於瞳孔裏的火焰,看起來都不像在開玩笑。她剛進公司時本來是個正經八百的人,現在已經改變了很多。在八王子經曆過許多事件後,她也沾染上了這裏的風格,徹底成為武鬥派。真是的,到底是誰帶壞了我可愛的部下啊?


    「……哎,先別急著下結論。先麵對裁員一事盡力掙紮後,再來想被開除或轉調的事也不遲吧。」


    「是沒錯……但前輩有什麽具體的方法嗎?」


    「很遺憾地,還沒有。不過關於這點,我決定先雇用財政方麵的人才。對方今天應該會來打招呼。」


    當我講到室田先生介紹給我的中國人女性時,有人敲響了門。我還以為說曹操、曹操到,結果進來的是手上拿著文件的代理指導員——胡桃敦史。


    「早安,槍哥,可以請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名嗎?」


    「哦。」


    「還有,你說有中國的美女要來?真的假的?是怎樣的女生?會穿旗袍嗎?」


    「…………」


    我可完全沒提到美女兩個字哦。


    向敦史的太太打小報告,請她罵他一下或許比較好。


    「那位美女叫什麽名字?幾歲呢?」


    「姚美月,年齡為三十三歲。」


    「唔哇,這絕對是美女的名字啊!!年齡也完全在我的守備範圍內耶!唔咐——!」


    我已經很久沒聽到別人發出「唔咻」這樣的聲音了。


    敦史高興地活蹦亂跳,他身旁的渡良瀨則是雙眼再度燃起火焰。原本的熊熊大火之中,又加入了另一把火焰。她好像燃起了不同於鬥誌的別樣感情。


    「前輩……那位女性對於前輩而言,真的是必要的存在嗎?」


    「不,我完全沒有經濟知識,所以需要那方麵的專家……」


    「如果要用到經濟學與經營學,我在大學時也多少學過一些!」


    「聽說她好像有mba。」


    「!?」


    渡良瀨睜大眼睛,說不出話來了。哦哦,mba果然很猛,居然能讓渡良瀨嚇成這樣。我還以為它是算盤,真是抱歉啊。


    「我、我也在考慮要在三十歲前取得mba,我不會把前輩秘書的寶座讓給別人!」


    「哎呀——能不能設法讓她穿上旗袍呢?我可以去唐吉訶德買喔。欸,槍哥,一定要辦新人歡迎會哦!」


    中心負責人室化為了國中的教室。


    我保證企管顧問團看到了這幕場景,一定會想著※「這些家夥沒救了……得快點進行裁員才行……」,進而加深決心。(譯注:致敬漫畫《死亡筆記本》裏夜神月對彌海砂的想法:「這家夥沒救了……得快點想個辦法才行……」)


    就在這時,敲門聲再度響起。


    中國美女終於大駕光臨了嗎?渡良瀨的表情變得僵硬,敦史則是兩眼生輝。


    那位人物輕輕低頭之後,走了進來。


    那人並不是在行禮,而是因為不低頭的話就會撞到門框上緣。當然,並非門太小,而是那人太高了。來者不但高,還長得壯,體格有如摔角手,不,像是保鑣一般,並且身穿一套黑色西裝。明明不是參加葬禮卻身穿全黑衣服的人,就隻有動畫裏會看到的大小姐隨扈而已吧。


    眼前的人頭上一根頭發也沒有。不是天生禿頭,而是剃掉的。圓圓的腦袋在日光燈的照耀之下,就如同一輪滿月。


    此人以好似會發出沉重聲響的步伐,慢慢地走了過來。


    渡良瀨不禁退了一步,敦史則膽怯地躲到我背後。


    身高將近兩公尺的漆黑巨人來到我的麵前,將雄壯的胸部挺了起來。


    「我是姚美月,初次與您見麵。」


    ……原來如此,我被騙了。


    看來我被室田先生擺了一道,他的確沒有明言對方是女性。「像滿月般皎潔美麗」這句話也不是謊言,是指他的頭。


    敦史和渡良瀨都沒了表情,彷若化成蠟人般動也不動。敦史的眼裏還有滿滿的眼淚在打轉……呃,別哭啦,有這麽傷心喔?


    中國巨漢的臉上浮現大膽無畏的笑容。


    「看來我好像嚇到各位了,與你們想像的不同嗎?」


    很有磁性的聲音,甚至讓人覺得他或許可以為洋片配音。


    「呃,光看名字,我還以為你是女性……」


    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反應,開始流暢地說明:


    「我的國家有算命取名的習慣,因為算出我家生了女孩就會讓家族獲得幸福,生了男孩則會大禍臨頭,所以我便被取了美月這樣女性化的名字。這是令我自傲的名字。」


    「這樣也不錯啊?名字很美,還有現代風味。」


    「以日本而言,就像是『幸子』這樣的命名法吧。」


    「……原來是昭和風啊。」


    嗯,名字的事就先聊到這裏吧。


    「您就是人稱『能幹的槍男』、『八王子的王牌』的槍羽銳二先生嗎?」


    「我隻是個山大王罷了。」


    「您謙虛了。從兼職人員升上正職社員,再從正職社員升上指導員,而這次則當上了中心負責人。您就有如農民一躍成為戰國大名,簡直是社畜中的英雄。」


    第一次見麵就立刻拍馬屁——才怪。他的態度像是在觀察我的反應,並以此為樂。


    「不過,您有個奇妙的傳聞。聽說您撐過bigbang?project後,拒絕擔任直效事業本部次長。請問這是事實嗎?」


    「是事實。」


    「為什麽呢?您不是基於自己的野心,才將米歇爾常務與百目鬼中心負責人趕下台的嗎?也有傳聞指出,您握住了社長的把柄。」


    他顯然在挑釁我。


    以這樣的話術惹怒對方並觀察其反應,就是這個男人的作風吧。原來如此,難怪不管哪個部門的人都對他敬而遠之。


    「我並不想出人頭地。」


    「我不覺得這是您的真心話。出人頭地就是上班族的一切,不是嗎?」


    「那是我的真心話。出人頭地有什麽好了?責任會變多,阻力會變多,工作也會變多。雖然收入應該也會變多,但根本沒空花錢。收入隻要足以讓我和妹妹過簡單的生活,就很夠用了。比起名聲和金錢,我更想要能在網咖看好多漫畫的空閑時間。」


    「……原來如此。」


    他以像拳擊手手套般的大手摸著光滑的滿月頭。


    「我聽說中心負責人您反對這次的裁員,這又是為什麽呢?如果您希望有空閑時間,乖乖聽從銀行的話不就好了嗎?」


    「這個……」


    我話講到一半的同時,仔細地檢視自己的內心。


    為何我要抵抗?


    為何我要挑戰強大的銀行,甚至與昔日好友為敵?


    「……因為他們想要掠奪。」


    結論自然而然地從嘴裏吐了出來。


    「麵對想要從我身上掠奪的家夥——想要掠奪我的夥伴與居處的對手,我一定會徹底抵抗。就算沒有人站在我這裏,就算得不到救濟都無所謂。如果對手倚仗權力進行掠奪,我就會毫不留情地予以擊潰。社畜就算沒有人權,也有靈魂。」


    無懼的中國人於此時沉默了。


    大膽無畏的笑容從那滿臉橫肉的臉頰上消失,站姿看起來也變得客氣了些。


    「根據室田本部長的說法,您想將這座中心的財政交給我處理,請問您是認真的嗎?」


    「很不巧,數字是我的弱項,所以這類事情我想全部丟給你。」


    他的視線增添了幾許銳利。


    「財政可是中心經營的心髒部位喔?如果我倒戈到銀行那邊,您要怎麽辦呢?我沒有義務要幫八王子。比起幫助即將倒閉的客服中心,我覺得將有利情報泄露給銀行,向對方鞠躬哈腰還比較好,為了讓我『出人頭地』。」


    這一句話,聽起來似乎不能全以玩笑話帶過去。


    我以手勢製止想要說出什麽的渡良瀨,並說道:


    「你要是倒戈了,我會很困擾。」


    「我想也是。」


    外貌奇特的男人笑了幾聲,寬闊的肩膀隨之抖動。


    「即使如此,您還是信任我嗎?信任並非旗袍美女的我?」


    敦史的身體抖了一下。剛才的對話該不會被他聽到了吧?


    「老實說,我並不曉得能否信任你。我不會讀心術,我們才第一次見麵,也沒辦法瞭解你太多。不過,我的想法是『我想信任你』。目前這樣就夠了。」


    「您為何想要信任我?」


    「那是因為——」


    我把身子向前探至桌麵上方,直直注視他的臉。


    「我和你都是『壞人臉同盟』。」


    「……啊?


    」


    他半張著嘴,臉上浮現傻眼與驚訝各占一半的表情。


    「就隻是這樣的理由?」


    「就隻是這樣!」


    我以雙手拍了一下桌子。


    「我因為這副眼神,至今為止遇到了好多心酸的事。明明什麽也沒做,卻被曆屆的班導貼上『不良』的標簽!一參加聯誼,就被人說『你在生什麽氣?』而遭到排擠!剛來到這裏就職時,還被人說『看起來曾做過殺人的工作』呢。前陣子的同學會也是,女生一看到我就發出『噫』一聲尖叫,她是我的小學同學。你應該也有經驗吧!」


    「唉……我剛才就體驗過了。」


    渡良瀨與敦史尷尬地別過視線。沒錯!就是你們剛才那樣的態度。明明什麽也沒做就嚇到人,這讓我們的心靈受到多大的傷害啊!


    「我可是各個部門都避之惟恐不及,而被流放孤島的人哦。」


    「我明白,因為我的臉也很可怕啊!」


    「我是中國人,再怎麽樣都很難像日本人一樣顧慮別人或察言觀色,即使對方是上司,我一樣會暢所欲言,這樣也可以嗎?」


    「沒問題,因為你的臉很可怕嘛!」


    他的嘴巴現在不隻是半張著,而是大大地張成圓型,連臼齒都看得到。什麽嘛,擺出這種表情後,就覺得他還挺可愛的。


    看了他的表情後,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好,就給你取個綽號,叫做『米奇』吧。」


    「米奇?」


    「這是美月的日語讀法,mitsuki,所以就叫mikkii。這樣比較有親近感,很不錯吧?」


    他把眼睛睜到最大凝視著我,眼球的白色部分甚至浮出血管。當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時,人或許就會露出這樣的神色。他的表情令我這麽想。


    「…………已經決定了嗎?」


    「這裏的人適應很快的。」


    我一展露笑容,他就聳聳肩膀,看來是死心了。


    「那麽,我的職稱是?」


    「『特命員』如何?」


    在連續劇之類的作品裏,「特命」這個詞匯很有名。雖然我不曉得其中意義,但聽起來很帥氣,我早就在想有一天拿來用用看了。不過,我不會叫他※穿上泳褲或水手服。(譯注:指《烏龍派出所》裏的「特殊刑事課」人員。)


    稱呼由美月改為米奇的他,抓了抓沒有頭發的頭。


    「米奇特命員,是吧。我經曆過許多企業與職種,但從來沒有得到過如此獨特的名稱。」


    「你住哪裏?」


    「新宿的百人町。」


    「這樣啊,原來在東京。不過在八王子,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奇怪,畢竟這裏是八王子。這點你要記得。」


    接著,我們向他說明了各種細項手續與事務類的事情。不過,這其實全是由渡良瀨幫我說明,我隻是在一旁點頭而已。


    今天米奇要先回六本木,因為他還得交接,明天才會正式開始在這裏工作。就在這間辦公室的隔壁另外準備一個房間,請他在那裏掌握和網羅中心的預算、支出、維持費、營業利益、人事費,以及其他與財務相關的所有事情吧。


    當米奇準備走出房間時,他突然停下腳步。


    「掌握企管顧問團指揮權的人,好像就是那個劍野慎一。聽說他是您小時候的朋友。」


    「……是啊。」


    「我也聽過他的傳聞,是個很不得了的英才喔。本人的實力自然不用多說,副總裁似乎也非常欣賞他。聽說銀行內部幾乎沒有人能違逆他。他是花菱中央審查部名副其實的王牌,您不覺得這個對手太難對付了嗎?」


    「深有同感。」


    八王子的王牌與大型銀行的王牌,總覺得有種根本無法比較的感覺。就如同開一艘橡皮艇挑戰企業號航空母艦。


    由於我一下就做出肯定回應,米奇好像有點掃興。


    接著他又恢複了大膽無畏的笑容,並如此說道:


    「既然得了個有趣的綽號,我也會助您一臂之力的。不是為了出人頭地,而是為了『壞人臉同盟』這玩意兒。」


    門關上後,敦史當場全身無力地坐了下去。


    「好、好可怕……真的好可怕哦!我被騙了!我的旗袍美女被奪走了!」


    「那隻是你自己的妄想吧。」


    敦史邊哭邊槌著地板,他身旁的渡良瀨則露出嚴肅的神情。


    「可以信任那個人嗎?我是不想這樣說,但先預想被他背叛的情況會不會比較好呢?」


    「我沒有那個餘力。」


    銀行這個強大的敵人已經近在眼前,可不能在內部也製造敵人。米奇是我主動請來的人才,若不以一百%的信任為前提,我就無法順利使喚他,再說那樣實在很失禮。如果被他背叛,也隻是我器量不夠罷了。


    我還有其他必須思考的事情。


    ◆


    隔天早上,我、渡良瀨與哈姆課長再度前往六本木。


    從劍野現身於阿卡迪亞到今天,剛好滿一個月。這次名目上的目的是聽取裁員狀況,不僅八王子,仙台、名古屋、大阪、福岡各中心都有人被叫過去。


    聚集了這樣的人數,場麵理應會十分熱絡,但會議室的空氣卻冰冷得可以。尤其是地方中心人員的臉色看起來很差,他們的視線一直落在桌上的資料,偶爾才會瞄向坐在對麵的六本木人員,觀察對方的樣子。


    而六本木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明明他們平常總是跩得很,但今天的表情卻像在牙醫的候診室裏排隊的患者。待會兒就要過來的銀行人員不知道會說什麽,讓他們戰戰兢兢。


    高屋敷社長今天不在。


    水溝老鼠根津財務部長則坐在上座,看來今天他是六本木方的「座長」。


    在會議開始的十點整,花菱中央銀行的人員進入了房間。來者是將山茶花形狀的行員章別在西裝外套衣領的五位男人。說到銀行員,就帶給我傲慢自大的印象,但從他們的表情與舉手投足所感覺到的,卻是機械般的無機質。是的,彷佛是對上司忠心耿耿的機器人……


    最後入室的是位五官輪廓端正的男人,正是這些銀行員的上司。


    六本木的家夥們一齊起立,向那名男人低頭行禮。我們現場人員組遲了一些後也仿效這個動作。縱使對方是摯友,我在這個場合也不得不低頭,這就是大人。


    劍野慎一握住部下交給他的麥克風,以平穩的口氣開始說話:


    「今天要請各位報告各部門的進度。首先請現場組——福岡中心開始。」


    「不、不好意思……我可以先問個問題嗎?」


    福岡的營業課長物部清誌(47)舉起手站了起來。他的身材瘦巴巴的,膚色也像女生一樣白,而被人取了個綽號叫「豆芽菜」。不過他工作時無懈可擊,也頗有人望。記得在我還是指導員時,他曾向我說「你要早點出人頭地哦,槍男。你如果成了八王子的領導人,就好商量多了」。


    豆芽菜瘦小的肩膀小幅度地顫抖著,並注視著劍野。


    「關於裁員的進度,我在三天前才提出報告。那樣還不足夠嗎?」


    「是的,完全不夠。」


    劍野的話就如同銳利的刀刃,朝他的頭頂揮了下去。他的口氣中不存在任何能使妥協與讓步趁虛而入的空隙。


    「在三月底前將目前的兼職人員人數減少三成——這是我賦予福岡中心的目標。你提出的報告裏還不到兩成,這樣很不像話。」


    豆芽菜的嘴角冒泡,同時反駁道:


    「旺季會一直延續到五月初,若再減少人手,將會無法維持業務。而且很多兼職人員若現在被開除就無處可去了。能不能請您將目標減少至兩成五便可呢?」


    「財源從哪來?」


    「財、財源?」


    「若不到三成,將會花費更多人事費,這些成本要由誰來付?敝行嗎?」


    「不,可是,至今為止都是這樣做的……」


    「我前幾天應該已經說過,以前那樣是行不通的。如果沒有在這個時機裁員,貴公司的業績一定會兵敗如山倒。」


    劍野無視低頭無語的豆芽菜,環視六本木的家夥們。


    「如果無法實行我們提出的裁員案,敝行也有對應之道。今後停止融資自是不用說,目前的融資份額想必也得請貴公司立即償還。」


    就在這時,根津部長站了起來。


    「哎呀,請稍等一下啊,劍野先生~那樣會讓我們很為難的~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嘛~」


    他的口氣就像在唱戲,有夠惡的。太諂媚了,就像是在與銀行勾結似的……這樣的態度實在不像是麵臨裁員的公司部長。


    另一方麵,劍野依然冷淡以對。


    「這樁裁員案是為了貴公司所提出的,如果是敝行多管閑事,那我們也隻好收手了。」


    「不,您說得很有道理,但是現場的笨蛋們似乎無法理解……喂,物部!」


    我目睹了一場驚人的變身。根津部長本來向劍野阿諛奉承的臉,於一瞬之間變化為怒氣衝天的般若,他窩囊下垂的眼角高高吊起,瞪向發著抖的豆芽菜。


    「你啊,是想要讓阿卡迪亞倒閉嗎?」


    「不、不不,絕無此事。」


    「不,我認為你就是想這麽做。因為你是『前亞』嘛,你對阿卡迪亞根本沒有感情吧?一定想著乾脆倒掉算了,對不對?」


    前亞這個詞匯,讓會議室的空氣瞬間凍結了。六本木組露出非常不快的神情,現場組則像是遭到強烈打擊般垂下肩膀。哈姆太郎課長也不例外,門牙不斷地打顫並抖著腳。


    似乎不明白狀況的渡良瀨小聲地向我問道:


    「前輩,『前亞』是什麽?」


    「前亞細亞海上保險公司的簡稱。」


    亞細亞海上保險公司,是直到一九九〇年代前半都還存在於這個國家的保險公司。由於經營困難被阿卡迪亞吸收合並,成了阿卡迪亞日本公司的母體之一。豆芽菜與我們中心的哈姆太郎都是該公司的幸存者,也就是從亞細亞海上變成阿卡迪亞社員的「轉籍組」。不隻是正職社員,當初也有許多派遣社員與兼職人員轉移至阿卡迪亞。也因為這樣,不合乎外商企業的日本企業古老風俗,便直接在阿卡迪亞的現場留存下來。


    受外商文化薰陶而冷漠的六本木,以及殘留著日本企業體質的現場。


    兩者價值觀的差異以及行事態度的冷熱之差,在至今為止已經產生了各式各樣的摩擦。這就是企業合並極為困難的範例。


    「亞細亞海上如果也徹底執行裁員,不就不會被吸收了嗎?你們是想於此重蹈覆轍嗎?啊?」


    「這、這兩者之間,沒有關……」


    「我聽不到哦!!」


    水溝老鼠大步大步地走向前,像整個人貼上去般,用肩膀撞著豆芽菜的肩膀。


    「講話聲音再大聲一點,喂,豆芽菜小子。」


    豆芽菜畏縮起來,在嘴裏動著舌頭低聲咕噥。他將顫抖的手伸進身旁的包包裏,從中取出一疊信。


    「這是什麽?」


    「這、這是兼職人員們給我的請願書。他們在信裏表示『還不想辭職』、『還想繼續為阿卡迪亞工作』,是員工最為真切的聲音。我今天從博多送這些請願書來……」


    根津煩躁地揮出右手,將那疊信拍落於地板。


    「撿起來。」


    根津瞪著豆芽菜的眼睛,同時踩踏那些信。


    咕哩、咕哩、咕哩。


    在擦得亮晶晶的高級皮鞋之下,綁著信封的繩子與油氈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撿起來啊,這不是寶貴的兼職人員的信嗎?還不快撿起來,快啊。」


    在豆芽菜那雙以中年男性而言過於水亮的眼睛裏,閃現了淚水。


    豆芽菜蒼白的臉孔上浮現了決心,他彎下膝蓋,打算跪在水溝老鼠腳邊。


    ——就到此為止了吧。


    在這次的議論裏,很難為豆芽菜幫腔。將成本問題訴之以情顯得毫無道理。劍野拒絕他的請求雖然冷酷,然而以銀行的行動而言是正確的。


    但是,附和老大的小老鼠就不可原諒了。


    這家夥所做的就隻是單純的霸淩與權力騷擾。當初並購時,公司內曾經橫行過「霸淩前亞」的風氣,而老鼠的腦袋裏似乎還停留在那個時期。二〇一〇年代都已經來到後半,這樣的時代倒錯未免太誇張了。


    我悄悄走到水溝老鼠身後,彎曲膝蓋頂他的膝窩。這是我小學時的得意絕招,好久沒使出來了。


    水溝老鼠毫無形象地發出尖叫,踉蹌地往前倒去。


    突如其來的暴行,讓銀行員們都睜圓了眼。我想也是,現場的中心負責人頂財務部長的膝窩這種事,在一般企業裏應該是看不到的。唯獨劍野一人以看著懷念事物的眼神望著我。


    我撿起印上腳印的那疊信,拍落灰塵後交給豆芽菜。


    「物部先生,這個你就先收著吧。」


    「……槍羽老弟……」


    「所謂的心靈,隻有理解其價值的人才會懂。這個場合應該要以別種語言來溝通。」


    水溝老鼠站起身,以渾濁的目光對向我。


    「槍羽,你!」


    劍野發聲製止道:


    「根津部長,請您回到座位。我想和槍羽中心負責人說話。」


    場麵馬上化為寂靜。有權者的一聲令下就是這麽回事,銀行員們端正自己的姿勢,阿卡迪亞的社員們則顫抖不已。現場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違逆劍野。


    根津垂頭喪氣地就座後,劍野便開口道:


    「槍羽中心負責人,請您告訴我八王子的裁員進度。」


    「零。」


    銀行員們端正的眉毛一齊揚了起來。


    六本木組發出咂舌聲,現場組也以蒼白的臉色看向我。


    「零,是什麽意思?」


    「先不論自請離職者,目前沒有任何我主動請其辭職的正職或兼職,所以是零。」


    「我可以解釋為八王子不認同裁員的必要性嗎?」


    「目前尚在詳查之中。我現在正與所有員工進行麵談,聽取他們的意見。」


    水溝老鼠認為我是故意說給他聽而咂舌一聲,接著怒喝道:


    「那樣太慢了!我不是說過期限是到三月底嗎!」


    「是的,所以還有兩個月。應該不用那麽急吧。」


    「你是說在這兩個月裏,你有方法能夠突破現狀是嗎!?」


    「這一點也尚在詳查。」


    銀行員們發出焦躁的低吟聲。


    當然,我不認為這樣的藉口有用,此舉隻是為了撐過這個場麵罷了。然而眼下的情況,即使要用這樣的小花招,也必須爭取時間。


    「這樣我們沒辦法談下去喔,槍羽中心負責人。」


    劍野靜靜地說:


    「既然你說不出口,那隻好由我直接跑一趟了。」


    「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如我以前預告過的——明天,我要去八王子中心。就由我直接向全體員工說明吧。」


    我重新看向劍野的表情。在那一如既往的溫和微笑裏,令人感覺還混雜了些許銳氣。


    「哦哦,這是個好主意,劍野先生!」


    水溝老鼠立刻就開始拍馬屁了。他彷佛無法隱藏喜悅,發出「嘻嘻」聲指著我笑道:


    「你的報應終於要到了,槍羽。我很期待在你的主場、在你的大批部下注視之下,看到你向我們下跪的模樣。」


    我集中精神與劍野對看,哪還管得了小雜碎。不,就算對方是社長或ceo,我也會無視之吧。


    該來的終究要來了。


    我與劍野的直接對決。


    ◆


    傍晚五點,是早班員工下班的時刻。


    早班從早上九點工作到傍晚五點,晚班從下午一點工作到晚上九點,這是八王子中心內共通的班次。其他還有「上午短班(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一點)」與「夜間短班(從傍晚五點到晚上九點)」,前者以兼職主婦為主,後者則多是兼職大學生。


    上完早班的兼職人員幾乎全擠在會議室裏。


    聚集於此的人數與新中心負責人的就任問候那時差不多,但是他們表情上流露出的悲壯感,看起來比那一天更加深重。


    這也是難免的。


    因為主張開除自己的罪魁禍首,要特地到場發表致詞。不能不加以關注,就算不想也得參加。


    我坐在正麵正中央的座位,渡良瀨則坐在我的右側。後輩無論是態度還是表情,都表示出了「我會無時無刻待在你身邊」這樣的好感,讓我既是高興卻又不知該如何應對。


    「劍野審查員到底打算說什麽呢?」


    「天曉得……」


    劍野的部下正在大會議室前方的白板前調整麥克風與準備電腦。瞧他們迅速俐落的動作,就可以知道其上司有多麽優秀。這些大型銀行行員們比劍野年長,但劍野似乎已完全掌握了他們的心。


    「可以坐你隔壁嗎?」


    權田公太郎課長走了過來,於渡良瀨的右側坐下。他從乾裂的嘴唇裏慘兮兮地發出一聲歎息,接著就低下了頭。他今天又更加疲憊了。


    「老實說,裁員的事情被我老婆發現了。」


    「被您夫人?」


    「嗯……目前兩個女兒還不知道,但隻是早晚的問題了……我至少得隱瞞到小女兒考完試才行。」


    我盡可能擠出開朗的聲音說道:


    「還沒確定要裁員喔,現在開始咬緊牙關撐住,就不用對令嬡說謊了。」


    課長沒有回答。感覺他那無精打采的側臉散發出的悲壯感,大致代表了場內的氣氛。


    為了排解尷尬的氛圍,我詢問渡良瀨:


    「話說回來,新橫濱呢?」


    「他剛剛留下一句『我要去印度修行?』後,就走掉了……」


    「玩《烏龍派出所》哦。」


    真是的,這個我行我素的家夥。有時我會羨慕起那個家夥,可是又不想變成像他那樣。


    「你好你好你好,大家都到齊了呢——」


    今天也過於有精神的敦史來了,川嶋寺跟在他的身後。


    敦史坐在課長身旁,川嶋寺則坐在敦史後麵。


    「怎麽啦,川嶋寺?敦史旁邊不是有空位嗎?」


    「嗯……是啊。」


    她隻說出模棱兩可的回答,沒有移動座位。


    環視周圍,便可看到每個部門都與自己人坐在一起,因此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勢力區分。我們所坐的靠窗座位,前方是營業組,後方是損害調查部;靠牆那邊前方為變更組,其後方為財務組。


    無論是哪個小組,正職社員——包含課長與指導員在內——都坐在前方,兼職人員則坐在後方。


    川嶋寺大概也遵從了這個不成文的法則吧——那就是不要、也不能坐在正職社員的旁邊。


    「總覺得這種狀況很討厭呢……」


    渡良瀨向歪著脖子的我問道:


    「有什麽讓前輩不高興的地方嗎?」


    「我想起了國中時最討厭的英文老師。那個家夥在上自己的課時會叫學生依照成績換座位,而不擅長英文的我總是坐在最後麵。」


    後輩臉上浮現不知如何應對的表情,並講了一句有些焦點錯置的安慰話:「那還真是件令人難過的事。」也罷,成績不好是我自作自受就是了……


    會議室裏聚集了許多人,卻反而悄然無聲。甚至讓人覺得每多一個人,空氣的沉重程度也隨之增加。隻要一想到自己被召集過來的理由,就不可能會展現開朗的表情。正職社員與兼職人員都露出了陰暗的臉色。


    至於各部門的課長又如何呢?


    我若無其事地轉動視線。


    變更、財務、損調的各課長臉上,並沒有顯現對於裁員感到畏怯的表情。他們緊閉嘴唇,以置身事外的眼神望著四處走動的銀行員們。


    與他們的麵談尚未實現。他們以忙碌為由而延後了,顯見他們都對我心懷不滿。


    相對於營業課長哈姆太郎沮喪失意的模樣,其他三名課長深深地坐進椅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還叫兼職人員裏的女生去買飲料,散發出「老子很偉大」的氣場。


    他們身上有種「遲鈍」,或者說類似「悠哉」的特質。


    ——我真的是裁員對象嗎?


    ——在部門裏地位最高,身為課長的「本人我」?


    ——隻要裁掉下麵的兼職人員與一般正職人員就好了吧?


    變更課長的年齡為五十八歲,是我們中心裏最年長的;財務課長五十五歲;損調經理則是五十七歲,每一位年紀都比哈姆太郎大。他們在我出生之前就在當上班族了,理應已經累積了一些成績。


    所以,他們才沒有實際感受。


    持續了三十年以上的生活,不可能突如其然地迎來毫不講理的結局。由於身為慣於被公司飼養的家畜——「社畜」,才察覺不到危險。就算肉食猛獸的「尖牙」已經迫近眼前也是一樣……


    「那麽,就開始吧。」


    劍野的聲音響徹會場。他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很通透,還帶有一絲甜美。女性兼職人員們的耳朵與視線,都自然而然地被吸引過去了。舉例來說,財務組的老女人軍團反應便十分露骨。她們直到剛才都還指著做雜事的銀行員講他們壞話,但在劍野登場的同時就被迷得暈頭轉向,嘴巴也不檢點地半張開來。哎,女人就是敵不過帥哥呢……


    「我叫劍野慎一,隸屬於花菱中央銀行審查部。我們遵從阿卡迪亞總部的意願,致力於事業體的瘦身。為了達成此一目的,我們計畫了八王子客服中心的縮編以及裁撤,為了獲得各位的理解與協助,才會召開這次會議。」


    劍野淡然地敘述。


    由於傳聞早已傳開,如今已經感受不到衝擊了。


    「具體而言,我們設置了優退方案,並從正職社員中募集自願離職者。這個製度將會分為前期、中期、後期共三期進行,前期的截止日為三月底。」


    「我有問題!所謂優退方案,具體來說是怎麽回事呢?」


    舉手的人是敦史,他在這種場合也一點都不膽怯。這家夥的這種性格,不,這種才能是很珍貴的,團隊裏要是沒有這種人就麻煩了。


    劍野露出微笑點了點頭,接著開始說明:


    「一般而言,在退休年齡前自請離職,退休金將會大幅減少。舉例來說,假設工作四十年的退休金大約有兩千萬日圓,如果工作了二十年就辭職,您覺得退休金會變成多少?」


    敦史歪了一下腦袋後……


    「少了一半,所以是折半一千萬?」


    「不,還要再少一半,是五百萬。」


    敦史不停地眨著眼睛,注視著劍野。


    「那麽,就是四分之一嗎?工作的年數明明有一半耶?」


    「這還算是好的了,在員工自請離職的情況下,有些公司甚至連一日圓都不會出。」


    劍野的說法是正確的。以世間的基準來看,阿卡迪亞算優渥了。我們公司隻要至少工作二十年,就算自請離職也會給付退休金。


    「可是,這次不算是自請離職吧?是基於公司的要求才會募集離職者吧?這方麵又是怎麽樣呢?」


    「是的,所以我們設置了救濟措施。」


    「救濟?」


    「以剛才的例子而言,公司會支付一千萬日圓給工作二十年的社員。另外,公司會買下剩餘的帶薪休假,在一年之內,員工利用求職中心所花費的金額也會由公司負擔。」


    「我才當了兩年的正職社員,這樣也領得到錢嗎?」


    「一般而言,在連續工作未超過三年的情況下是一日圓也不會給付的,但隻要利用這次的製度,公司也會為您準備在求職活動中足以生存的金額。」


    敦史再度睜大眼睛,眨了又眨。


    「條件好像還滿好的耶……」


    「請您視為這是對至今為止為公司盡心盡力的員工,所付出的最大誠意。」


    劍野笑了一下。他的臉頰肌肉大幅揚起,露出很刻意的笑容。


    我覺得其中有鬼。


    因為,阿劍……小時候從來不會這樣笑。


    「不過,這是前期的條件。到了中期、後期,隨著時間愈來愈晚,條件將會慢慢變差,能夠支付的金額也會逐漸減少。」


    「也就是要辭職的話,早一點會比較劃算的意思嗎?」


    「您理解得真快,胡桃先生。就是這麽一回事。」


    劍野又露出了同樣的笑容。他若無其事地說出胡桃的名字,看來他已經完全掌握八王子員工的臉與名字了。


    敦史以一副沒了氣勢的表情坐下後,劍野再度環視所有人。


    「所以就是這樣,我們會依序向裁員對象打招呼,請各位基於這樣的條件,再三思考一下怎樣的作法較為明智。是要一直巴著這間公司不放?還是活用累積至今的工作履曆,去挑戰新的世界呢?」


    這一句話聽起來非常順耳。


    再加上劍野的美聲,簡直讓人覺得自己就要被他說服了。


    場內的氣氛也改變了,直到剛才都存在的險惡棘刺已經去除,感覺大家的表情也變得比較柔和。


    但是……


    「可以發問嗎?」


    我舉手問道。劍野看向我的臉,露出微笑。他這次的笑容又是不同的種類,若要化為言語,就是「你果然還是要跟我作對」吧。


    「請說,槍羽中心負責人。」


    「由您決定裁員對象不會很奇怪嗎?這間中心的人事權理應是在我的手上,您如果擅自作主,我會很困擾的。」


    劍野靜靜地搖了搖頭。


    「那是因為您至今尚未提出裁員對象名單的關係,我們才隻好像現在這樣,特地來到這裏一趟。難道不是嗎?」


    我也搖了搖頭,並將力道貫注於言語之中:


    「我應該已經向您說過『目前正在詳查是否有裁員之必要』。從剛才到現在您說得都很好聽,但所做的依舊是要奪走我們的職場。如此武斷地推展事態,可不是好的作法。」


    坐在講台旁的根津部長吊起了眼角。


    「槍羽!你這家夥怎麽可以用這種口氣對劍野先生說話!」


    劍野舉起一隻手製止根津追究,接著說道:


    「這點您就不用擔心了,因為槍羽中心負責人並非離職勸告之對象。」


    「……什麽?」


    劍野依然微笑著:


    「您會被外派到壽險部門位於印度德裏的子公司,最好趁現在開始學習英文與印地語。」


    「……」


    阿劍這家夥,是知道我不擅長英文才這麽說的吧……


    就算知道自己不會被開除,我也高興不起來。在我的未來藍圖裏,沒有到國外生活的選項。我最愛日本,日本最棒,我不想離開這裏。如果要外派人員去印度,希望能外派似乎剛好跑去修行的那個瀏海妖怪。


    「槍羽銳二先生與渡良瀨綾小姐不在我們的名單之內。渡良瀨小姐是以綜合職員的身分錄取的,之後應當會到六本木去吧。」


    周遭的目光集中在我與渡良瀨身上。


    無法稱得上善意的視線光束。


    要舉例的話,就像是一群人被丟到有食人猛獸橫行的熱帶莽原裏,看著我們兩人坐在安全巴士裏的目光。「為什麽就隻有你們?」、「我們都要被吃掉了,為何你們卻能得救?」。被這樣的目光盯著看,很少有人能夠保持平靜。即使是「冷凍美人」渡良瀨,也縮起身子低著頭。


    在這之中,投射過來的目光尤其苛刻的,還是目標當上正職社員的人——以川嶋寺為首的兼職人員們。


    劍野的目的就是像現在這樣,將我與同伴分隔開來。


    讓渡良瀨處於和我一樣的立場應該不是劍野刻意而為,但依然對我不利。無論事實如何,會有人解釋成「槍羽帶著年輕又漂亮的美女,自己逃到安全地帶」也不奇怪。


    照這樣下去,我會順著劍野的企圖受到孤立。


    就算我再怎麽大聲疾呼「我是站在你們這邊的!」,隻要被回一句「因為你不會被開除嘛」,我就什麽也無法反駁了。


    「稍、稍等一下!」


    如此發聲的,是變更課長——小清水孝治。他是一位將一頭白發全部往後梳且身穿藏青色西裝的型男,平時總是噴灑知名品牌的香水。本人似乎自認是個新好男人,但球球對他的評價則不太好,還說過「在職場擦香水是在想什麽啊?連我們都沒擦耶」。不過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麽顯著的惡評,即使說不上有能,也算是個還過得去的上司。


    小清水課長平時都致力於維持氣定神閑的紳士形象,但他現在卻抖著額頭上的皺紋,注視著劍野。


    「我們呢?我們又會如何?我們這群課長呢?」


    「您說『我們』——?」


    劍野眯細了眼睛。


    猶如春天突然轉為冬天一般的急遽變化,讓小清水課長畏縮地往後退,椅腳連帶被往後拖。


    根津部長與銀行員們的臉色也變了,有的人互相交換眼神,有的人吞了吞口水,顯然緊張了起來。


    劍野的表情之中,有某種讓部下感到畏懼的事物。這樣的淩厲甚至可讓遠比他年長的小清水與根津服從他。


    「各位課長是這次裁員的頭號對象喔。畢竟你們就是一群製造浪費的存在。」


    從那形狀秀美的嘴唇中流瀉出來的,是冰冷得彷佛要讓人凍結的聲音。


    這是以成本殺手為綽號的「殺手」之聲。


    劍野命令部下配發資料。用五張a4紙列印出來的excel資料,遞到了四位課長與我的手上。


    「在這次的成本削減行動中,我們花菱中央銀行已經追溯調查過阿卡迪亞的產險部門過去十年的整體


    毛利,接著除以各客服中心與各部門的總數,計算出一個部門分配到的毛利並互相比較。我們在在阿卡迪亞的食品部門、醫療部門、社福部門、娛樂部門也進行過同樣的作業。結果——」


    「產險事業是我們公司的領頭旗!理應賺得了最多利益!」


    小清水怒喝道。


    劍野無視自己的話被打斷,繼續說道:


    「在計算營業利益時,產險事業貢獻的利益是最多的。然而,從中扣除設施費、人事費、廣告費等諸多經費後,損益就打平了。」


    「……」


    「用一句話來說,就是『cp值很低』。小清水課長,您是不是隻顧追求眼前的營業利益,卻完全沒注意到公司最後能賺多少錢呢?您明白我是基於什麽理由,將您判定為『製造浪費的存在』了嗎?」


    劍野對著麵無血色的小清水說話時,口氣轉換為像在告誡孩童般的溫和語氣。


    「如果完全不施行裁員而維持現狀,又必須賺得多少營業利益呢?請看第三張報告。」


    四位課長照著劍野所言翻閱報告,我也翻了過去。


    顯示於紙上的營業數字,有好幾個在現有體製下根本不可能達成。如果認真想達成,就必須隨時維持bigbang?project那時的體製,但這是不可能的。


    「如何,小清水課長?您能夠達成這些數字嗎?」


    「…………不,我沒辦法。」


    劍野俯視低下頭的小清水,並點了點頭。


    「小清水變更課長、弓削財務課長、中村損害調查部經理,以及權田營業課長。我要請你們這幾位上位者負起『浪費』與『損失』的責任,知道了嗎?」


    小清水依然垂著肩膀,看起來沒有想要抬起臉。在部下麵前,被比自己年輕二十歲以上的年輕人駁倒——至今為止維持著型男形象的他,自尊心在這瞬間被粉碎殆盡。


    其他課長們也一樣,沒有任何人與劍野四目相接。他們就隻是將視線垂在桌麵上,彷佛祈禱自己不要成為下個被責難的對象。


    「不好意思……」


    就在這時,小聲到幾乎會聽漏的聲音傳了出來。


    發出如蚊鳴似的細小聲音者,是權田公太郎。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請說,權田課長。」


    哈姆太郎被劍野催促後,畏首畏尾地站了起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喔,就是……若不遵從裁員勸告,將會如何?」


    那微弱的聲音,似乎觸怒了根津部長。


    「什麽?權田!都已經提出了這麽好的條件,都已經被蓋上了浪費與無能的烙印,你卻還想巴著阿卡迪亞不放嗎?你難道沒有自尊嗎!」


    哈姆太郎可悲地縮起身子,以彷若要當場下跪的氣勢,邊低頭賠禮邊說著「不,我絕無此意!」。說完又敬了一禮。


    劍野未被根津的憤怒與哈姆太郎的低聲下氣影響,靜靜地說道:


    「首先,無論您辭不辭職,八王子中心都會裁撤。您工作的部門將會消失。」


    「…………」


    「就如您所知,指名解雇是違法的。一旦當上正職社員,公司就無法輕易開除你們。然而,公司已經不需要您了。這樣的矛盾會製造出什麽事物,您明白嗎?」


    劍野先停頓了一下,並直直注視膽怯至極的哈姆太郎的眼睛。這樣的舉動中有種絕非威脅,但讓人感受到真實的意涵。


    「是地獄哦,有如地獄的日子。您應該無法忍受吧,人類沒有堅強到能夠一直待在不需要自己的場所。不管是阿卡迪亞,還是大型銀行……」


    在場的所有人,想必都將這句話解釋為「就連花菱中央這間大型銀行也不例外」吧,他們肯定認為這是說服哈姆太郎的其中一個環節。


    不過,我隱約能夠明白。


    在劍野腦中的,是一位過去曾待在花菱中央的銀行員。


    「如果堅持要留在這間公司,大概會被隨便調派到其他部門去吧,比較可能的是食品部門或看護部門。年資當然會歸零,要從基層社員重新做起,薪水與年終獎金也會與應屆畢業社員相同水平。我記得權田課長您有兩位分別要升大學與升高中的子女,恕我失禮,但那樣的薪水應該難以維持生活。」


    哈姆太郎像是受到了驚嚇,以呆滯的眼神回看劍野。


    他充血的眼裏浮出些許淚水,靜靜地流過臉頰。


    「——我的話就到此為止。」


    劍野恭敬地低頭行禮過後,便走下講台。


    八王子一方被駁得體無完膚,沒有任何人發聲,能聽得到的就隻有吸鼻水與咳嗽的聲音。苦悶的沉默壓在所有人的肩膀上,連抬起臉都沒辦法。


    我,好不容易才讓臉朝向前方。


    但無論我怎麽絞盡腦汁,都想不到能為哈姆課長他們辯護的邏輯。劍野說的話雖然冷酷,但他並非基於私欲而行事,所以無隙可乘。這就是他能成為英才的原因,也是他與米歇爾和百目鬼這些俗夫根本上的差異。


    「劍野先生,您辛苦了!」


    根津迅速地端出飲料,但劍野沒有收下,而是向部下發出某些指示。明明才剛下達殘酷的死刑宣告,他的表情卻一點都沒有變化。從劍野至今為止的經曆——足以讓他被稱為「成本殺手」——來看,這種事大概隻是家常便飯吧。下跪、眼淚攻勢、惱羞成怒……人類麵臨裁員這等危機時,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而劍野至今所走的,就是將這些事物全部踏平碾碎的道路。


    「請等一下!」


    站起身如此叫道的,是川嶋寺尚美。


    「我們還有重要的事沒詢問您!那我們又會如何呢?」


    劍野雖然聽到了這句話,但他隻是瞥了川嶋寺一眼,就直接走出房間了。劍野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與我們討論,隻是將「無可動搖的事實」攤開來而已。他身為一位大忙人,完成事情後唯一要做的就是匆匆離去。


    根津代替劍野走上講台,他的臉上散發出嗜虐性的笑意。


    「劍野審查員可忙得很,你到底想問什麽?」


    川嶋寺以毅然的表情回問:


    「我已經明白正職社員們會受到什麽處置了,但是我們兼職人員又如何呢?會被解雇嗎?條件又是如何?」


    「你說……條件?」


    根津吊起嘴角,露出之所以讓他被叫做水溝老鼠的大暴牙。他就像在獵物麵前舔舐一般,以舌頭把嘴唇舔得發亮。


    「公司對於諸位兼職人員,才沒有什麽條件呢。如果你是要問失業保險的事,那就不應該問公司,是要去找公家機關。」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在問阿卡迪亞解雇我們的時候,是否沒有像正職社員那樣的救濟措施?」


    根津瞧不起人似地笑道: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因為啊,你們可是『非正式受雇者』喔,不是阿卡迪亞正式的一員喔?這點事情你應當要知道吧。」


    川嶋寺的表情依然不變,表現得很剛強。


    但是,在坐於附近的我才看得到的角度,她正緊緊握住拳頭。


    水溝老鼠對川嶋寺嗤之以鼻,接著環視所有兼職人員。


    「你們的處置非常簡單,『不更新契約』,就這樣。如你們所知,我們公司的雇用契約會四個月更新一次,被認定為不需要的員工就從此不再簽約,以這樣的方式階段性地減少人員,很簡單吧?當然了,你們要先主動辭職也無所謂哦。」


    場內沒有任何反應。


    當然不是因為能夠接受所以沉默,而是找不到反駁材料才悶不吭聲。公司就是為了這種時候,才不將兼職人員升為正職社員,並雇用他們至今。其中的道理,兼職人員自身也痛切地明白。


    「你要問的就隻有這個嗎?沒有了嗎?嗯?」


    「……沒有、了……」


    川嶋寺的聲音在最後的最後聽得出發顫。根津麵對代表兼職人員、堅強發出詢問的川嶋寺,做出了最差勁的對應。


    就在這時,一位銀行員走到根津身邊,將看起來像某種資料的文件交給他。


    根津互相比對紙張上的照片與川嶋寺的臉,接著刻意提高音量:


    「嘿,你就是川嶋寺呀。怎麽?你考過兩次正職社員錄取考試啊。」


    「……是的。」


    「可是卻力有未逮,沒有合格。唔——既然兩次都考不上,那是否就代表你很無能呢?」


    川嶋寺的眼裏浮出了淚水。


    根津看了,便慌張起來——裝作慌張起來。


    「哎呀哎呀哎呀,抱歉抱歉,對不起,我換個說法,不應該這樣講的。是你、還不夠、努力!既然還不夠努力的話,就不能責備任何人了嘛——嗯,這也是沒辦法的!」


    銀行員們都忍俊不住,笑了出來。其中一半應該在是笑根津那別腳的演技,但那毫無同理心的笑聲,重重地打擊了川嶋寺的心靈。


    渡良瀨取出手帕要拿給站在原地不停掉淚的川嶋寺,但川嶋寺沒有收下,依然以雙手遮著臉哭泣。


    就是這樣。


    安慰會帶來反效果啊,渡良瀨。


    我和你——正職社員再怎麽安慰她都是沒用的。隻會讓她的自尊心更加受到傷害,更加淒慘罷了。所以,不是那樣。


    要這麽做才對。


    「給我收回你的發言,水溝老鼠。」


    我叫住準備走下講台的暴牙家夥。


    「嗯嗯?你是在說誰呀?」


    水溝老鼠露出笑容表示疑問,但他的肩膀卻在顫抖。明明就知道那是自己的綽號,真愛裝傻。


    「我是說,要您收回對川嶋寺的不當言論。」


    「不當言論?哎呀,我不記得有說過耶,我隻是在陳述事實而已啊?」


    我瞪向水溝老鼠混濁的雙目。


    「那麽,我也來陳述事實吧。阿卡迪亞對外宣揚徒有表麵的兼職轉正職製度,事實上卻隻想讓員工維持兼職人員的身分。」


    兼職人員們發出了「咦」的驚歎聲。


    根津以裝蒜的表情搖了搖頭。


    「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麽呢,槍羽。你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有誤會的人是您吧,就如我剛才所說,這間八王子客服中心的人事權在我的手上,請您別擅自說什麽解雇或不再簽約的事,否則會影響到現場的士氣。還是說,透過擾亂現場來使公司的業績一落千丈,最終讓環球社獲得勝利才是您的目的?若是如此,我會如實向社長報告。」


    「……喂,槍男,你少得意忘形了。」


    大步走近我的水溝老鼠將臉湊了過來,他的口臭衝進了鼻腔,有如窺視排水溝時會聞到的味道。


    「我是不曉得你是社長眼前的紅人還是什麽,但別以為違逆大型銀行能活得下去,你這區區保險員。」


    「區區保險員,是嗎?」


    這一句話,剝下了他的人皮。


    不打自招就是這麽一回事,俗夫。


    「您剛才說兼職人員是『非正式受雇者』、『不是正式的一員』對吧,但您又如何呢?您的說法簡直像在說自己不是保險員似的,不是嗎?您自身到底是銀行員?還是保險員?是哪一方呢?」


    這時,根津的臉色很快地變得通紅。他沒有瞪向我,視線在身為劍野部下的銀行員們身上打轉。


    他很在意他們的目光。


    根津其實是想這麽回答的:「我是銀行員。」,他自己大概也是如此認定。這隻水溝老鼠將自尊的重心,置於自己身為大型銀行行員的身分;在銀行員們這些過去的同事麵前就更不用說了。現在的自己隻是假像,實施這次的裁員以提升業績,進而回到銀行才是他如假包換的真心話。


    這沒什麽稀奇,他的心底就是認為「自己不是阿卡迪亞的一員」。嘴巴裏說著兼職人員不是阿卡迪亞的一員,卻產生了這樣的矛盾。這家夥根本沒有資格批評非正式受雇者。


    「我、我,現在的我……是從銀行、外派到這裏……」


    我對答得語無倫次的根津喝道:


    「我是在問您屬於哪一方。很簡單的兩個選擇,你是『銀行員』呢?還是『區區保險員』?到底是哪一邊!!」


    「…………」


    「如果答不出來,就收回你說過的話!收回你鄙視川嶋寺的話!收回你傷害我的夥伴、我的寶貴部下的話,水溝老鼠!」


    川嶋寺的淚水已經止住了。她睜大眼睛,彷佛忘了呼吸般,注視著這場緊迫的交鋒。其他員工們也一樣,尤其是變更組的球球等人,看我的眼神更是有明顯的變化。


    水溝老鼠很做作地歎了一口氣,露出的表情像是鬧別扭的小孩。他沒有看著我的眼睛,快速地說道:


    「知道啦知道啦,我收回。我收回我說過的話,這樣可以了吧?」


    「感覺不到誠意,再來一遍。」


    水溝老鼠的表情中顯現出激烈的怒氣。


    「開什麽玩笑,槍男!你隻不過是個中心負責人!我是誰!?我可是財務部長哦!」


    「那又怎麽樣了?」


    「六本木的財務部長,比八王子的中心負責人還偉大!還偉大哦!!而你的態度是怎樣!老是給我頂嘴!!」


    會議室被沉默所籠罩。


    此處的氛圍已經完全變得意興闌珊。銀行員們甚至不再啞然失笑,而是以混雜著輕蔑與憐憫的眼光,看著過去的銀行員。


    「該死的、該死、該死、該死。」


    水溝老鼠嘴角冒泡,呢喃著詛咒的話語。然而,我終究沒聽到他的反駁。銀行員們都不管他,開始準備撤收。是的,水溝老鼠果然不被他們視為同伴。


    就在這時,有道人影進入會議室。


    來者是個體格羸弱,年歲已邁入老年的男人。他有點駝背,乍看之下像是個潦倒落魄的老人,但貼在那張淺黑色臉上的笑容就彷佛妖怪「滑瓢」般陰森,釋放出讓見者為之戰栗的壓迫感。


    「可以了吧,根津。不要把時間花在感情用事的議論上。」


    根津肩膀上下起伏喘著氣,而那名男人——天道崇專務拍了拍他的背。


    「專、專務,您怎麽會到這裏來?」


    「我想要親眼瞧瞧劍野老弟的手腕,就從六本木走高速公路趕過來,但他好像已經回去了……也因此,看到了無聊的東西。」


    在天道的冷淡目光俯視之下,根津低下了頭,其他銀行員亦深深低頭。天道專務也是前花菱中央的人,但他似乎與根津不同,至今對銀行仍殘存著影響力。


    接著,專務將視線移向我。


    「槍羽中心負責人,我讚同你的理論喔。」


    「啊?」


    「中心的事情由中心決定,很好啊,這也是社長的意誌。更新兼職人員雇用契約的工作就交給你了,隨你高興怎麽做吧。但是——」


    天道環視目睹這一連串發展的員工後,笑道:


    「決定預算——也就是人事費——的依然是財務部,你最好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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