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裁員」一事進行各方麵的檢討之後,歸納出一個結論。


    沒有人需要辭職。


    這就是我這個中心負責人所做出的「決定」。


    我絕對不是感情用事。事實上,我也會顧慮這種想法是否過於天真,因此這是我刻意單就數字進行檢討之後所得出的結論。


    為了傳達這項結論,我讓主要幹部到中心負責人室集合。渡良瀨與敦史、預定受聘為本中心係統工程師的城尾、變更課長辭職之後的接任人選球球、以及本名是姚美月的米奇特命員一共五人。


    我原本也想找哈姆太郎課長過來,可是他今天請病假。渡良瀨接到課長本人的請假電話,好像是感冒的樣子。據說他向來中氣十足的高亢嗓音變得氣若遊絲,幾乎難以辨識。大概是昨天那件事造成的後遺症吧。由於這次的計畫非常需要課長的協助,因此我請渡良瀨事後代為轉達。


    現在就先跟在場的其他人說明我的計畫。


    「——事情就是這樣,因此我打算就即將在三月底到期的兼職人員雇用契約做出『全體續約』的決定。主動離職就沒辦法了,不過我絕對不會要求大家辭職。」


    除了已經知道計畫內容的渡良瀨之外,其餘四人無不露出驚訝的神情。


    「我早就聽說過你對總公司的裁員命令采取反抗的態度,沒想到居然打出全體續約這張王牌。」


    單邊的嘴角微微上揚,米奇咧嘴而笑。隻見他摸了摸光禿禿的後腦袋,感覺似乎挺舒服的。那種造型或許也不賴。以後發線若真的後移的話,我乾脆剃成光頭吧。


    這時敦史開口了。他站在距離米奇最遠的角落。


    「可是槍哥,財源的問題怎麽辦?」


    「財源?」


    「天道專務不是說要削減次年度的人事費用嗎?我們該怎麽以更少的費用維持現在的人員配置?」


    球球也開口了,語氣流露出明顯的不安:


    「該不會要調降每個人的時薪吧?這麽做雖然比裁員好得多,但也會引起兼職人員不滿。生活上有困難的同事說不定會主動離職。」


    於是我搖了搖頭。


    「不會調降時薪,還是維持現行的水準。」


    「……哦?」


    米奇厚實的臉頰失去了笑意,瞳孔流露出好奇的眼神。


    「那麽,不足的三成財源該如何填補?」


    「削減其他地方的費用。」


    「到底有哪些地方的費用是可以削減的?固定開銷不外乎是辦公室的租金、水電瓦斯以及電話費之類的,這些都比人事費用更難削減。」


    「一般人想要節省租金的時候,通常都會怎麽做?」


    我反問米奇,結果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最快的方式就是跟朋友共享資源。例如跟朋友住在一起,藉以節省房租的開銷。同樣一間房間,隻要一半的租金就夠了。」


    「就是這麽回事。」


    於是我環視眾人。


    「我會在下次的營業會議提出跨界合作的企劃,與環球金融保險公司一同成立聯合客服中心。」


    球球的嘴巴呈現倒八字形,久久無法合攏。


    「……是我聽錯了嗎?你剛剛是不是提到環球社?」


    「你沒聽錯,我說了。」


    「環球社是指那個環球社嗎?公司在市場上最大的競爭者,曾經在營業會議當中被指名為『敵人』的那個環球社?」


    「難道還有第二個環球社不成?」


    球球重重地歎了口氣,不隻一次地搖了搖頭。


    「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為什麽?」


    「因為沒有前例!我從來沒聽過兩家不同的保險公司成立共同的客服中心!」


    「在直效行銷的領域確實是這樣沒錯,不過在麵對麵銷售的情況下,不乏由單一窗口負責銷售多家公司的保險產品的案例。大家應該在百貨公司或是購物商城看過所謂的『保險先生』或是『保險諮商師』吧?我隻是把那一套搬到客服中心罷了。」


    花戀不經意的一句話觸發了我的靈感,真的是一樣米養百樣jk。出淤泥而不染的少女純真的發想,大大撼動了社畜僵化的思考。


    然而十一年前的jk——也就是球球並不買帳。


    「那是保險經紀的一種。由第三方代銷保險產品,並不是保險公司之間直接合作吧?」


    「沒錯,所以才會耗費許多不必要的成本。其實根本不必那麽麻煩,保險公司之間直接合作不是更能節省開銷嗎?不必支付仲介費,水電瓦斯、電話費、甚至包括管理職在內的人事費用都可以大幅降低。第三方辦得到的事情,當事人沒道理辦不到。」


    球球雙手抱胸,臉上的表情依然凝重。


    「……還是不行。其他公司也就算了,環球社是絕對不可能的。」


    「為什麽?」


    「為什麽……?我們跟環球社的競爭關係可不隻限於日本而已。即使放眼全世界,環球社也是我們最大的敵人。這次不就是因為營業額被環球社比了下去,亞侃費爾ceo才會直接下達裁員命令嗎?」


    「球球,這裏可是八王子,別以為所謂的環球社標準也適用於這種窮鄉僻壤喔?」


    身為八王子市民,球球瞬間露出「原來如此,有道理」的表情,不過她很快就再度搖頭否定。


    其他人的反應也跟球球差不多。


    敦史沉吟一聲之後,就此保持沉默。城尾也閉口不語,顯然對這件事不抱希望。甚至連已經跟我取得默契的渡良瀨,都因為三人的否定態度而略顯不安。


    唯獨米奇的臉上露出一抹好奇的神情。


    「你這個人可真是異想天開。」


    「會嗎?互相競爭的企業彼此合並,本來就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更何況又隻是客服中心而已。真要說的話,這隻是單純的業務合作,去除情感方麵的因素,完全沒有無法實現的理由。」


    「這倒是,不過情感上的對立確實是一大問題。誠如藤井寺指導員所言,這兩家公司是互相仇視的敵人,長久以來一直不斷明爭暗鬥,這個點子幾乎不可能付諸實行吧。」


    「記得大概是在我高中的時候吧。當時市麵上有兩款號稱國民rpg的遊戲,分別由不同的公司推出。兩款遊戲都各自吸引了一批死忠的信徒,雙方互相對立,背後的公司也處於敵對的關係。然而這兩家公司卻突然合並成一家公司,兩款遊戲也改由同一家公司發行。回想起自己在十六歲的時候所受到的衝擊,阿卡迪亞與環球社之間的業務合作根本就不算什麽。」


    米奇點了點頭,繼續討論下去:


    「既然你提出電玩業界的案例,想必一定知道這件事。距今大約二十年前,有家老字號的玩具公司b社,與同樣是老字號的電玩公司s社進行合並。表麵上雖然是以對等的立場合並,然而從持股比例來看,實際上是電玩公司s社吸收了玩具公司b社。知道這件事之後,b社的社員大為反彈,甚至為了反對合並而舉行連署,導致合並破局。」


    不愧是曾經待過娛樂部門的人,米奇對這些事情可說是暸若指掌。


    「嗯,我還記得。那是我小學四年級的事情。」


    好巧不巧,那件事發生在我認識劍野那年——一九九七年。當時我不怎麽看新聞,多虧劍野在一旁替我解說。「導致破局的原因雖然很多,不過根據老爸的說法,其實員工之所以反對,是基於被裁員的恐懼。」「s社采取的是美式企業特有的利益導向風格,內部


    盛傳的說法是b社被吸收之後,原本的員工可能會被冷凍,甚至遭到裁員。」「正確的經營方針與是否能夠掌握人心,完全是兩碼子事。」


    我並沒有忘記劍野當時說過的話。


    所以我才認為這次的事件還是有幾分勝算。


    「合並破局的原因,在於並未取得當事人的信任。簡而言之,就是b社的員工不信任s社的意思。可是我們的情況又是如何呢?舉例來說好了,城尾,你會抗拒跟環球社的人一起工作嗎?」


    突然被我點名,城尾頓時大吃一驚,過長的頭發也跟著微微晃動。


    「其、其實並不會。我在公司才待了半年而已,對於兩家公司的恩怨不是很清楚。」


    我想也是,大家的反應應該都跟城尾一樣。課長等級的管理職也就罷了,基層的工作人員沒道理對環球社抱持敵意。


    「敦史,你呢?」


    「我自己是不會啦,以前也跟環球社的女孩子聯誼過。」


    明明已經有妻有子了,說起這種話來居然臉不紅氣不喘。信不信我跟夫人告狀?


    「渡良瀨呢?」


    「我無條件聽從前輩決定。」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甚至從她綻放異彩的雙眸之中感受到無條件的信任。認同我的做法固然值得高興,總覺得她好像慢慢變成我的沒問題先生——不對,小姐。這不是什麽好現象。


    姑且問問全身充滿反抗細胞的小太妹吧。


    「球球,你覺得呢?你會不會討厭環球社的人,或是不想跟他們共事?」


    「……不會。」


    「看吧。」


    「我們是不會排斥啦,不過六本木的人就不一樣了。他們不是向來以打倒環球社為目標 嗎?就算是高屋敷社長也不例外!」


    「請社長下達命令就好了。」


    「……什麽?」


    「隻要日本法人的老大點頭,其他幹部也不敢多說什麽。社長可是穩坐阿卡迪亞第三把交椅的人物,他向來以迅速果斷的作風著稱,相信一定有辦法敉平內部的反對聲浪,以及排除來自ny的壓力。」(錄入注:敉平讀作mi ping,解釋為安撫,安定;撫;理解。)


    曾經的棒球少女倒抽一口冷氣,凝視著我的雙眼。


    「……我是聽說過槍羽你跟社長的關係匪淺,不過這真的辦得到嗎?你真的有把握說服社長?」


    「至少社長應該會先聽聽看。」


    球球點了點頭,就此閉口不語。雖然她還是對我的方案抱持疑問,不過應該有看到一絲希望的心情才對。


    把握住這個機會,來自大陸的巨人進行下一個議題。


    「先假設你能成功說服高屋敷社長好了,接下來還有另一個問題吧?那就是接受求婚的另一方是否願意點頭。簡而言之,就是『環球社魔女』的意願。」


    「夏川誌織社長嗎?」


    那位女王是個才智兼備、聰明慧黠的絕世美女,向來桀驁不馴的米奇似乎也不敢忽視她的存在。


    「你要如何說服那位女中豪傑?她才剛在上半年度成立立川客服中心,現在應該為了跟我們公司爭奪市場,正準備發動全麵戰爭。如今手中的魔杖即將揮下,那個魔女真的會收起武器,跟敵人握手言和嗎?」


    「不知道,不過我有把握。」


    「……哦?」


    「去年夏天執行bigbang?project的時候,曾經發生村田?米歇爾?大五郎被環球社挖角的事件。當時八王子遭逢前所未有的危機,不過這也代表環球社陷入了困境。」


    「陷入困境?」


    「就是環球社不惜用上那麽激烈的手段,也要得到客服中心的人才以及技術。不過若跟我們進行業務合作,就沒有這方麵的問題了。至少比為了搶占市場而殺得頭破血流強多了,那個聰明的魔女應該會如此判斷才對。隻要屏除既定的觀念以及過去的心結,這次的業務合作對雙方而言都有好處。」


    「原來如此,確實不無道理。」


    米奇以充滿磁性的低沉嗓音喃喃自語之後,用粗大的手臂環抱胸口。


    「可是該怎麽跟對方交涉?她可是個大忙人,光是取得預約就很不容易了吧?」


    「我會試著邀她出來用餐,我們前陣子才一起吃過生蠔呢。」


    兩公尺高的巨人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


    「不隻是高屋敷社長,你跟夏川社長居然也有聯係的管道!?」


    「大家都說夏川社長是個魔女,其實她也是個普通人。跟大家一樣會吃飯也會喝酒,也有自己的家庭……」


    我想起身為人母的她憂心操煩的模樣。


    身為一個人的弱點……不,我不想稱之為弱點。應該說她還是有身為一個人理應具備的「軟肋」。


    當然,談生意的時候是另一回事,卻也不代表完全沒有溝通的空間。


    所以先試著交涉看看吧。


    事關這麽多人的飯碗,總不能在還沒嚐試之前就先放棄。


    「事情就是這樣。渡良瀨,請你負責製作提交給雙方社長的資料……渡良瀨?」


    精明幹練的秘書居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嘴裏還不時碎碎念:


    「……前輩居然跟夏川社長……那個業界知名的美女……到底是什麽時候……」


    「呃,渡良瀨?」


    「沒問題,交給我吧。我一定會製作出讓夏川社長跪地求饒的資料。」


    「不是跪地求饒,是讓她點頭的資料啦。」


    我帶著一抹不安,接著請求米奇的協助。


    「順利說服雙方社長之後,我打算在下個月初舉行的營業會議提出這項企劃。到時候銀行方麵應該會要求我們出示客服中心的事業企劃書,我希望在預期金流的部分呈現出精確的數字,這部分就拜托你了。」


    米奇露齒而笑。


    「交給我吧,我一定會交出讓花菱中央的那些家夥就算在雞蛋裏麵攪和,也挑不出骨頭的數字。」


    哎呀,這家夥還真可靠,就讓我們一起向世人證明長相凶惡的人也很有用吧。


    「還有城尾,請你開始著手規劃聯合客服中心的客戶資料管理係統。到時候我希望雙方使用同樣的係統,這樣不但可以節省成本,也有便利性這方麵的優勢。」


    城尾點了點頭。或許是我多心了,總覺得她的雙眸閃閃發光。我好像是第一次見到渾身充滿幹勁的城尾,係統工程師果然是她的天職。


    我有一群傑出的部下。


    這些麻煩的問題就交給他們吧。


    接下來我要去執行非我不可的任務。


    ◆


    越級陳情,株連九族。


    日本似乎曾經有過一段這樣的時代。


    太平盛世才剛降臨不久的江戶時代前期,為了拯救被藩主堀田正信課以重賦的領民,一位名叫佐倉惣五郎的人直接向當時的將軍德川家綱陳情。當時家綱前往上野的寬永寺參拜,於是他擋在轎子前麵,彈劾堀田的苛政。結果雖然減輕了領民的負擔,惣五郎卻因為「越級陳情唯一死罪」的規定,與妻子受磔而死,四個兒子也都被判處死刑。


    雖然大部分的情節皆出於後人的創作,不過想要在這個國家「對老板表示意見」,自古以來都需要懷抱某種程度的覺悟。


    如今已經是二〇一〇年代的尾聲了,情況又是如何呢?


    麵對過低的薪資以及獎金縮水的問題,再加上難忍上級主管的職場霸淩,憤而向社長陳情


    ——沒有這種事情,至少我在阿卡迪亞從來沒聽過。公司針對職場霸淩設置了委員會,可以向委員會投訴,不過「替我加薪」的要求又要找誰比較好?社長嗎?還是高級幹部?自我意識較高的新創企業固然可以宣稱「主管跟員工之間毫無隔閡,這就是我們的公司文化!」,遺憾的是敝公司並非如此。八王子與六本木之間隔著一道巨大的城牆,站在天守閣上麵俯視眾生的家夥,正是那個可惡的社長。


    不過,幸好我跟社長之間有個可以直接溝通的「管道」。


    因為我是社長孫女的男朋友。雖然是既不公平又悖德的管道,還是沒有不好好利用的道理。再說一切的起源還不都要怪那個社長下達這種公私不分的公司命令,就讓我將剩餘價值發揮到極致吧。


    預約倒是很快就完成了,明天下午兩點在本社見麵。社長每個月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不在日本,我的運氣還算不錯。不過隻要以心愛的孫女為藉口,社長就算人在地球的另一邊,應該也會立刻飛回來吧。


    約定的兩點一到,我就走進被許多個人收藏品所占據的社長室,結果六十歲左右的壯漢已經在裏麵等著了,他臉上依舊帶著略顯不悅的凝重神情。


    「在這種緊張時期還特地跑來找我,想必跟裁員的事情有關吧?槍羽。」


    所有的鋪陳與寒暄都被省略。閑話家常之後再切入主題的談判手法,絕對不會出現在這個人身上,太不直接了。雖然我忍不住想抱怨「這麽急性子是要趕投胎喔」,不過這次倒是替我省下不少麻煩。


    「這是我以八王子中心負責人的身分提出的企劃。我打算與環球社的日本分公司進行業務合作,共同成立聯合客服中心。」


    社長對我開的第一槍毫無反應,白胡子之下的嘴角動也不動。


    「與環球社共享設備與工作人員之後可以大幅降低成本,如此一來當然就沒有裁員的必要。詳細的日程以及數據,還請參照這份資料。」


    我將一整疊資料遞給社長。這份資料是聯合客服中心的事業企劃書,附帶米奇所製作、未來五年之間的損益估算表。根據企劃書的表定內容,米奇試算出在第三年就可以轉虧為盈。當初我要求米奇從嚴估算,結果前景依然一片光明,相信對數字特別敏感的社長一定也能接受。


    隻是這個企劃的硬傷不在經營與經濟麵上。


    「……原來如此,確實是不錯的點子。」


    看完資料之後,社長抬起頭來。


    「阿卡迪亞提供客服中心的軟體技術,環球社提供硬體設備,人員則由雙方共有。排定輪值的班表,使用同一套教戰守則,各自服務撥打自家電話進來的客戶。若有哪一方電話發生狀況,還可以互相支援。而且客服中心最大的沉病就是旺季與淡季的人力配置,這點在雙方的協調之下,也比較可以進行彈性的調整……完全是百利而無一害。不少公司都將客服業務外包出去,沒道理兩家公司會做不起來。與其支付保險經紀公司或是外包廠商高額的手續費,這的確是不錯的方案。」


    沒想到居然得到社長的盛讚。


    然而他的眼神還是一樣險惡且銳利。


    「所謂的哥倫布立蛋,就是這麽回事。即將執行的裁員完全失去了必要性,確實是了不起的企劃。」


    「……」


    「前提是真的可以實現。」


    終於來了。


    於是我端正坐姿,挺起胸膛,正麵接下社長的視線。


    「社長的意思是,這是畫大餅嗎?」


    「嗯,不可能實現。相信花菱中央銀行的劍野應該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


    聽到劍野的名字,我不禁握緊雙拳。


    「原因還是出在兩家公司多年來的恩怨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不過……」


    欲言又止的社長別過臉去,重重地籲了一口氣。感覺似乎有點難以啟齒。這副模樣實在很不像這個將未經矯飾的言行當作武器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社長。


    「請社長告訴我吧,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


    「容我提醒社長,若再這樣任由銀行擺布,繼續推動裁員的政策,產險事業的規模將會被迫大幅緊縮。ny總部的想法我管不著,不過這口氣社長真的咽得下去嗎?」


    白胡子之下緊抿成一條線的嘴角微微顫抖。


    看來室田先生說的沒錯,高屋敷社長對於產險事業抱持著特殊的情感。


    「集團本身姑且不論,日本法人的重心是在產險事業,尤其是車輛保險。至少老夫是這麽認為的。」


    「既然如此,現在更應該扭轉局勢。」


    我探出上半身,繼續展開遊說:


    「外資企業不能違抗總部的政策,這點可以理解,不過總部那些人也是結果論者。隻要可以創造利益,還是有可能堵住他們的嘴。」


    「即使要與不共戴天的仇敵攜手合作?」


    「如果可以創造利益,就不應該有所遲疑。所謂的隻看結果不看過程,不就是這麽回事嗎?請做出裁決吧,社長。」


    社長就這樣直盯著我,好一段時間都不說話。


    最後,他才終於吐出一口長長的歎息,滿是皺紋的臉上也浮現一抹憂色。


    「……『不共戴天的仇敵』,不是隻限於阿卡迪亞與環球社之間而已……」


    耐人尋味的一句話。


    「這是什麽意思呢?」


    這個問題並未得到回應,社長接下來說的話完全是另一件事。


    「聽說你跟夏川誌織社長吃過飯?」


    「嗯,什麽啊,原來社長已經知道了。」


    也罷,社長有順風耳也不是第一天了。


    「這次的合作案,你已經跟她提過了嗎?」


    「還沒有,那是之後的事情。就順序而言,應該先取得高屋敷社長您的同意。」


    「有理……你這家夥說的話向來實在。」


    說完之後,社長又歎了口氣。


    ……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


    局勢的發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在我的想像之中,社長應該會氣得大罵「不要胡說八道!」「居然想跟競爭對手攜手合作!」並狠狠地教訓我一頓才對。雖然不至於像佐倉惣五郎那樣被滿門抄斬,但我早就有心理準備聽訓話或挨罵了。


    然而,社長現在的表情是怎麽回事?


    簡直像被勾起了昔日的傷痛……


    「在你的眼中,她是什麽模樣?你覺得她是怎樣的人?」


    「我認為她是一位非常傑出的商務人士。關於這次的合作案,她應該會看在利益的份上表示讚同。」


    「前半段老夫同意,後半段就未必了。」


    黑色的真皮辦公椅輕輕一轉,社長滿是苦澀及煩惱的側臉映入眼簾。


    「您跟夏川社長有私交嗎?」


    我試著提出已經被夏川社長否認的問題。


    「有……不,應該說有過才對吧。」


    「這是什麽意思?」


    「老夫不能再說下去了,老夫沒那個資格。這次若由老夫向對方提案,十之八九會胎死腹中。」


    我愈來愈搞不懂了,原來他們兩人有這麽深的因緣?社長的年紀都足以當夏川社長的父親了,兩人到底是怎麽產生交集的?


    「你先去詢問夏川社長的意見吧,她絕對不會點頭的。」


    「好的。等到取得對方的同意之後,我再來請示社長。


    」


    隻見社長以嚴肅的神情點了點頭,之後就保持沉默,不再開口。


    離開辦公室之後,我沿著走廊朝著電梯的方向前進,同時在內心思考。這樣應該算突破第一關了吧?至少社長並不反對我跟夏川社長碰麵,距離最後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可是社長的表情又是怎麽回事?


    那副模樣不像阿卡迪亞的社長,也不像是花戀的外公,表情完全不一樣。那種悲中帶憂的表情……沒錯,就像一個「罪人」。


    ◆


    環球社是總部設於英國的國際金融集團。目前的客戶超過八千萬人,集團營收高達九〇〇億美元,壽險、產物保險、資產規劃等等的金融服務觸角遍布全球六十個國家。於二〇〇一年正式進軍日本,並購大日本團體保險有限公司之後成立日本法人。之後以產物保險為事業主體,逐漸擴大勢力,尤其是汽車保險部門的成長更是受到矚目——


    透過網路惡補上述的相關知識之後,我來到西新宿。


    經常有人以「水泥叢林」來形容東京,不過我認為西新宿才是最符合這個形容的地方。辦公大樓林立,完全沒有「留白」的空間。六本木給人一種雜亂的感覺,西新宿則是整齊劃一的無機質城市。同樣是新宿,硬是跟歌舞伎町迥然而異。東京這座都市有很多不同的麵貌,新宿更是個中代表。


    環球社?日本的本社就位於西新宿。


    我抬起頭來,仰望絲毫不比阿卡迪亞本社遜色多少的巨大建築物。四十三層的鋼筋水泥直達天際,簡直就是摩天大樓。※提到摩天大樓,就不能忘了忍者戰隊。記得在小學二年級的運動會上,我們曾經莫名其妙地跳了一段以摩天樓kids為背景音樂的大會舞,現在想起來還真懷念……我一邊回憶著與今天的來訪毫無關係的事,一邊在一樓的櫃台登記身分。拿到臨時通行證之後,一名曾經有過數麵之緣的青年出現了。(譯注:〈忍者!摩天樓kids〉是特攝片《忍者戰隊》的片尾曲。)


    「您好,槍羽指導員。不,應該是槍羽中心負責人才對。」


    來者正是青山,他的臉上依然帶著爽朗的笑容。乍看之下雖然是個如假包換的有為青年,但這家夥在bigbang?project的時候可是環球社送進阿卡迪亞的間諜。刻意弄錯我的頭銜,顯然也是為了觀察我的反應。


    「這邊請,我帶您前往社長室。」


    我跟在畢恭畢敬的青山身後,試著跟他探聽消息。


    「立川客服中心什麽時候正式營運?」


    「這個嘛,會是什麽時候呢?好像遲遲沒找到適任的中心負責人,大概是因為某人一直不肯點頭的關係吧。」


    結果反被他將了一軍。


    苦笑之餘,我也還以顏色。


    「太看得起我了,貴公司該不會是沒有人才了吧?」


    「比槍羽先生更優秀的人才,在保險業界可是相當少見。畢竟這個業界依然存在舊有的體製。」


    「環球社是外資企業,難道也是如此?」


    青山的側臉露出一抹笑容。


    「貴公司不也是外資嗎?」


    阿卡迪亞雖然是外資企業,卻依然保有日本企業的傳統體質。這跟阿卡迪亞進軍日本的過程多少有點關係。外資保險公司挺進日本市場的時候,多半會並購日本國內的保險公司作為立足點。阿卡迪亞是如此,環球社也是這樣。這種模式的弊病,就是難以根除並購對象跟不上時代的企業特質,隻能選擇概括承受。


    老實說,我不是很清楚這方麵的事情,畢竟那是早在我進公司之前的曆史了。知道的大概都是哈姆太郎課長那一代的人物了吧。


    走進電梯之後,青山按下四十三樓的按鈕。電梯是玻璃帷幕的設計,可以將西新宿的「水泥叢林」盡收眼底。果然是不輸給六本木的壯觀景色,不過還是比高尾山差一點。


    「我不認為跟不上時代就代表不好。」


    青山打量著我,臉上的表情有些訝異。


    「我還以為槍羽先生會感同身受呢,畢竟在某方麵來說,您就像老舊體製之下的犧牲者。」


    「或許吧。」


    百目鬼的那件事正是如此。說起話來冠冕堂皇,私底下卻是飯局、行賄、性招待樣樣都來,完全是傳統日企的高級幹部見不得光的那一套。由於這種模式可以創造出確實的成果,自然沒有舍棄的道理。就某種意義而言,這也是外資企業特別重視的「能力主義」與「成果主義」逐漸流於形式的證據。


    「就算是這樣,也不應該將之全盤否定。既然要共事,也隻能承認彼此的缺點,找出雙方都能接受的方法。」


    「是這樣嗎?」


    離開電梯之後,我們在走廊上移動,接著青山敲了敲位於轉角的房門。


    「社長,槍羽先生來了。」


    裏麵傳來「請進」的聲音,於是青山打開房門。


    一提到社長室,我往往會聯想起高屋敷社長的「小型博物館」,不過魔女的辦公室隻能以毫無情調來形容。雖然設置了用來招待賓客也不至於太寒酸的沙發組,不過跟高屋敷社長豪奢氣派的辦公室比較起來,隻能說除了樸素還是樸素。除了工作所需的物品之外沒有其他的擺設,充分反映出主人不想引人注目的意誌。


    不過,空氣中倒是彌漫著一股玫瑰的香氣。


    插著一朵白玫瑰的辦公桌後方,美麗的魔女起身微笑。


    「歡迎來到環球社,請坐。」


    青山躬身行禮之後,旋即退出辦公室。


    於是我依言於沙發就座,夏川社長則坐在我的對麵。純白的套裝扮相依然美豔動人。修長的雙腿互相重疊,暴露在外的腳踝纖細精巧,令人不知道該看哪裏好。很難想像她居然有個高中的女兒。


    「你今天特地來訪,想必是有什麽好消息?」


    她臉上堆起笑容,直視著我的眼神卻格外犀利,擺明了是在試探我今天的來意。


    「我個人的確認為這是個好消息。」


    「怎麽說?」


    於是我再度提起先前跟高屋敷社長報告過的「聯合客服中心」計畫,同時將事業企劃書交了出去。


    夏川社長以飛快的速度翻閱企劃書,令人不禁擔心她到底有沒有仔細看過。不過她追蹤數字的眼神倒是相當認真。


    「……金流的預測表做得非常好。同樣的表格要是讓日本人來做,不是刻意縮小規模,就是容易流於浮誇,這張表格確實令人耳目一新。『數字?事實?理論』之間毫無矛盾之處,完全無懈可擊。槍羽先生,這是你做的嗎?」


    「當然不是,是我的部下做的。我最近找到一個可愛的新人。」


    米奇果然厲害。能夠得到夏川社長的認可,代表他確實是個人才。他果然隻是長得凶。


    「其他地方也整理得不錯。」


    「這也不是我的功勞,全都是秘書製作的。」


    渡良瀨也得到了嘉許,令我感到與有榮焉。現在的我就像以女兒為榮的父親。


    將從頭到尾翻過一遍的企劃書放在桌上之後,魔女點了點頭。


    「看來槍羽中心負責人的身邊逐漸聚集了一批優秀的人才。傑出的部屬往往會集結在傑出的領袖身邊,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下子敝社可備受威脅了。」


    「這不是威脅。若有機會攜手合作,我方會提供所有客服中心的技術,相信這也是貴公司長久以來亟欲取得的資源。共享人才、係統與設備,可以創造出難以估算的利益,不知您意下如何?」


    魔女長歎一聲,重新調整蹺腳的姿勢。


    現場陷入一片沉默。


    那雙棕色的大眼睛流露出複雜的情感,看起來似乎跟她在商場交易時完全不同。


    「槍羽中心負責人,我想你應該誤會了。」


    「誤會?」


    「我是指阿卡迪亞與環球社的關係。這兩家企業是在世界的舞台爭奪霸權的宿敵,過去從未進行過業務合作。」


    「夏川社長才誤會了。」


    「我?」


    「我的企劃指的是日本,不是世界。」


    「……」


    「恕我失禮,我認為社長似乎想轉移論點。如果這個合作案沒有好處,您大可明說,然而社長卻刻意提出兩家企業的關係,之後再加以否定,這不就代表您其實覺得這個合作案是有好處的?」


    夏川社長再度陷入沉默。


    再也沒有比沉默的美人更賞心悅目的畫麵了。事實上她真的很美,不過在這種情況之下的沉默,壓力還是比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槍羽中心負責人,高屋敷社長在你心中是個怎樣的人?」


    「這不是我這種人可以妄加評論的。」


    「我無法信任那個男人,更甚於不信任阿卡迪亞這家企業。」


    乍聽之下似乎隻是無心之言,然而魔女的眼神卻浮現出激烈的情感。憤怒、悲傷……或者是兩者皆有,總之就是言語難以形容的某種情感。


    「您果然認識高屋敷吧?」


    「也不算認識,就隻是在朋友的告別式見過一麵。」


    「告別式?」


    她點點頭,之後吐出一口悠悠的歎息。


    「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讀大學的時候,我認識了一位女性朋友——或許應該稱之為摯友吧。她是個非常可愛、熱情又充滿魅力的人。如果我是含苞待放的玫瑰,她就是盛開的向日葵。我們參加同一個社團,大概有一半的男性社員都不由自主地愛上了她。」


    「哦……」


    「至於另一半的男性社員,當然全都愛上了我。」


    「……」


    她是不是不喜歡輸?


    「在那些追求者當中,她選擇了一個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男人。喜歡搬弄是非的人,無不懷疑她為什麽會選擇那個家夥,不過我倒是覺得她很有眼光。對方是個正直的人,而且對夢想懷抱熱情。兩人畢業之後就結婚了,還生下一個女兒。看在旁人的眼中,他們無疑是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除了一個隱憂之外。」


    「隱憂?」


    「男人並未放棄學生時代的夢想,一直朝著目標努力前進,結果遭到嶽父——也就是她父親的反對。她的父親,就是高屋敷貴道。」


    ……嗯?


    我好像在哪聽過類似的故事。


    「放棄無法實現的夢想,進入阿卡迪亞就職,成為自己的接班人——那個男人描繪著這樣的未來。自己明明是靠著成果主義與能力主義爬上位,一路上不知道踢掉了多少人,實在自相矛盾。她的丈夫當然不肯接受,雙方的關係一直都很不好。」


    「那位仁兄的名字,該不會是『南裏』吧?」


    魔女睜大了那雙細長的丹鳳眼。


    「是的,沒錯。你是從那個男人那裏聽來的嗎?」


    「……算是吧。」


    我隻能含糊點頭,總不能挑明了說自己正在跟南裏的女兒交往吧。


    不過,原來如此啊……


    仔細思考之後,一切都獲得了合理的解釋。花戀曾經說她跟真織一家人的感情都很好,我還以為是夏川家跟高屋敷家之間有所交流,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應該是夏川家跟花戀過世的雙親——亦即南裏夫妻之間有交流才對。


    「高屋敷貴道,那個男人直到最後一刻依然堅持己見,不願認同南裏夫妻。如今兩夫妻已經在車禍中意外身亡,後悔也來不及了。無論是身為商務人士,或者是為人父母,我打從心底瞧不起那個男人。」


    「……」


    我終於明白高屋敷社長為什麽會欲言又止了。


    為什麽他會罕見地表現出內心的迷惘,甚至是自己軟弱的一麵?是因為他知道夏川誌織對自己恨之入骨、因為意識到自己是個罪人吧?


    兩家公司,不,應該是兩人之間居然有這麽深的過節,我真的是萬萬也沒想到。


    聯合客服中心。


    到頭來隻是畫中的大餅嗎……


    「……可是,夏川社長。」


    明知不可為,我還是試著反駁。


    「單就商務麵上的考量,我可以視為您對這個合作案抱持肯定的看法嗎?」


    「……嗯。」


    「既然如此,那更不該公私不分吧,否則就跟試圖培養自己的女婿當接班人的高屋敷一樣,重蹈他的覆轍。個人認為您應該秉持外資企業的精神,做出最合理的判斷才對。」


    「不過在這裏工作的終究是『人』。」


    這次輪到我陷入沉默了。


    「企業就像一個人。人與人之間都不能互相瞭解了,又怎能奢求由一群人所組成的企業可以辦到?」


    「……的確。」


    我不得不點頭稱是。


    「我知道我的說法很情緒化。」


    夏川社長微微苦笑。


    「我對槍羽銳二抱持著高度的肯定,然而若問我對你的信任是否足以掩蓋對高屋敷貴道的不信任,答案是no。簡而言之,就是這麽回事。」


    「……這樣啊。」


    這時,夏川社長的手機響了起來。檢視螢幕之後,她微微皺起眉頭。以眼神取得我的諒解之後,按下通話鍵。


    「我是夏川,承蒙您的照顧……什麽,真織?」


    夏川社長臉色發白,握著手機的手格外用力。看來似乎是大小姐出了什麽事。


    既然當著我的麵前跟對方通話,就算不想也會知道事情經過。對方是真織的班導,真織今天沒去上學,於是導師特地打電話來確認。結果夏川社長並不知道愛女缺席,也就是說,真織無故曠課了。


    通話結束之後,夏川社長歎了一聲。臉色依舊難看,指尖甚至微微顫抖。魔女居然也會這麽狼狽,著實令我難掩訝異。


    「抱歉,槍羽先生,讓你看笑話了。」


    「沒那回事,那我就先告辭了。」


    魔女也是人母。女兒不去上學,內心一定無法保持冷靜。繼續討論下去隻會收到反效果。


    不過話又說回來——


    沒去上學的真織,現在會在哪裏呢?


    從夏川社長的反應來判斷,她應該沒有乖乖待在家裏。也就是說,她正在立川的街上遊蕩囉?


    「……去看看好了。」


    我站在電梯裏麵俯視新宿的街景,並喃喃自語。從這裏搭中央線可以直達立川,說近也是滿近的。不管怎樣,總比在毫無成果的情況下逃回八王子強多了。


    而且我個人並不討厭真織。她拚了命地武裝自己,卻總是給人脆弱的印象。我對這樣的她抱持一股莫名的親切感。


    也許我是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我與劍野、花戀與真織之間的關係其實有個共同點,雙方都是由「夢想」牽係起來的。


    我和劍野或許已經太遲了,不過還是希望她們可以言歸於好。


    ◆


    我離開環球社之後回到新宿車站,搭乘橘銀雙色的中央線。一路搖晃三〇分鍾左右,在西東京的霸主


    ——立川站下車。


    從近幾年才竣工的「北驗票口」出站之後,支撐單軌高架鐵路的粗大鐵柱映入眼簾。這個地點不但設有架在jr鐵路之上、貫穿立川站南北的行人天橋,還有從頭上呼嘯而過的多摩都市單軌列車,再加上從腳下通過的jr,整體結構相當不可思議。隔著高聳的圍牆往西邊望去,晴天的時候可以看到連綿不絕的八王子群山。剛好是夕陽西下、彩霞滿天的時候,就?是?現?在!


    我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找到了尋尋覓覓的jk。


    這實在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然而,她身邊卻跟著多餘的東西。


    身穿禦子神高中製服的少女背靠著透明圍牆,不,應該是被壓在圍牆上才對,兩名看來輕浮的年輕人正在搭訕她。這麽說或許不是很厚道,不過立川站附近確實滿亂的。她平常隻在南側出口附近的電子遊樂場遊蕩,今天居然跑到這裏了嗎?


    這種時候女孩子多半都會選擇低頭不語,結果她居然惡狠狠地瞪著對方。這家夥也太反骨了吧?不對,她應該隻是拙於麵對類似的情況。照理說像她這種級數的美少女,應該懂得如何應付搭訕才對啊。


    至於那兩個把妹仔又如何呢?其中一人顯然懾於她的眼神,處於隨時想腳底抹油的狀態。另一個壁咚,不,圍牆咚的家夥則提高了音量,卯起來繼續攀談。


    看起來感覺就像「似乎搭訕了個難搞的女生,不過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


    像這種時候,隻要替對方找台階下就好了。


    「她是跟我一起來的,放開她吧。」


    我盡量以和善的語氣介入其中,為的就是不讓他們兩個過於難堪,但……


    「啊?沒搞錯吧,大叔!?關你屁事!!」


    結果對方反而惱羞成怒。咦,好像搞錯了什麽……順帶一提,那個想落跑的家夥看到我出現之後更想落跑,低聲對同伴說出這樣的話:「慘了,小馬,對方說不定是流氓。」啊,對哦。我天生就是這副長相,光是語氣和善也沒用……


    既然如此,我就展現出「如同外貌」的行動吧。


    「廢話少說,立刻滾回去,小鬼!你們再繼續糾纏下去,就別怪老子不客氣!」


    經過我的言語恫嚇之後,兩人顯然害怕了。「走了啦,小馬!去※麻西麻西吃麻西麻西拌飯啦!」「可惡,給我記住!」對方撂下製式化的狠話之後,就朝著南側出口的方向快步離去。嗯,要把麻西麻西拌飯吃完啊。(譯注:立川麻西麻西是日本的連鎖拉麵店。)


    我望向平安脫險的公主,結果換來她麵對把妹仔時一樣銳利的視線。


    「有誰拜托你幫忙解圍嗎?不要多管閑事啦,大叔!」


    真不愧是眾人公認一點都不可愛的夏川真織小姐。


    我並不討厭她這樣的特質,總覺得她會讓我想起過去的自己。


    眼前的高中女生將圍巾撥到後麵之後徑自離開,我連忙追了上去。單單這樣看來,我實在沒有立場譴責剛剛那兩個把妹仔,我根本隻是跟蹤狂,更何況跟蹤的對象是美得引人注目的高中女生。她英挺的站姿十分帥氣,光是走在路上就足以吸引路人的眼光。我盡量不引起旁人側目,不過看起來似乎早點放棄比較實際。


    「你今天蹺課了吧?」


    抗拒一切的肩膀陡然一震。


    一頭長發宛如鞭子一般飛舞,她回過頭來。


    「你怎麽知道?」


    「我下午跟你母親談公事,結果就聽到了。」


    遺傳自母親的美麗臉龐出現明顯的動搖。


    大概是心情全都寫在臉上讓她感到很難堪吧,真織白皙的臉龐染上一抹紅暈。露出這種表情,一下子突顯出她稚氣未脫的可愛。


    「什麽意思?媽媽為什麽會知道?」


    「好像是學校那邊打電話過來的樣子,那時我剛好在場。」


    介於歎息與咂舌的聲音,從jk的口中流瀉而出。


    「班導平常明明不會打電話的,為什麽偏偏挑今天?」


    「通常學生無故缺席的時候,不是都會聯絡家長嗎?」


    「我們學校比較特殊。」


    曾經從花戀以及課長口中聽到的這句話再度出現了。


    對於我這個來自偏遠地區的人而言,「東京的私立升學學校」實在令人無法理解。畢竟在我的家鄉,私立高中向來是「考不上縣立高中的人」念的學校。公立學校的榜首往往也是全縣的榜首,每年大概都會有十到十五人考上東大。


    聽說她就讀的禦子神高中,每年都會產生三十到四十名東大的新鮮人。


    或許學校的風氣是隻要會念書就好,蹺課也沒關係吧。


    「媽媽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不過臉色很不好看。」


    真織不安地皺起眉頭,臉上露出這個年紀特有的心虛神情。


    「什麽意思?她昏倒了嗎?」


    「之後她又一如往常地繼續工作,應該不礙事才對。不過你也別讓她這麽操心了。」


    「這件事跟你無關吧?」


    我被她以驚人的氣勢凶了一頓。就十幾歲的少女而言,確實很有震撼力,不過對於每天都在電話中被客戶臭罵的我而言,這實在不算什麽。


    「沒錯,與我無關,所以請讓我不負責任地批評一下。既然是父母出的錢,你就應該乖乖地去上學。不想上學的話,就去工作吧。高中並不是義務教育,這樣才合理。」


    我知道自己的說法太過極端,不過理論上應該是正確的。


    真織依舊惡狠狠地瞪著我,一段時間之後才歎了口氣。


    「我也很想休學啊,我早就不想去學校了,偏偏就是無法如願。」


    「是因為你的母親嗎?」


    「她很注重學曆,或許也是為了維持環球社社長的顏麵吧。畢竟我就讀禦子神的事情似乎讓她感到驕傲。」


    「……原來如此,你一定很不好受。」


    這點我是同情她的,受愛麵子的父母擺布的孩子確實相當可憐。


    「不過你為什麽想休學?」


    「因為我討厭學校。」


    真織恨恨地吐出這句話之後,露出痛苦的表情。感覺就像後悔自己說出那句話。


    「……不對,我要更正說法。我確實很討厭學校,不過原因出在我自己身上。我在禦子神高中拿不到理想的成績,跟不上其他同學腳步的感覺很悲慘,所以才想休學。」


    我直盯著她的臉猛瞧。


    「你可真是誠實。」


    「誠實?我不但蹺課,還給媽媽添麻煩,哪裏誠實了?」


    「你若不誠實,就不會刻意更正先前的說法,也不會在我這個無關痛癢的大叔麵前顯露出自己的弱點。這就代表你對自己很誠實。」


    真織的表情有些扭曲,彷佛身體的某處疼痛不已。


    「就算對媽媽或是大人說謊,我也不想欺騙自己。一旦欺騙自己,就代表一切都完了,我會變得不知道該相信什麽、為了什麽而活。」


    她說出十足誠實——不,應該是十足純真的字句。就是因為過於純真,頓時讓我的內心澎湃不已。


    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的我,掙紮了許久之後,做出最糟糕的選擇。


    「你有沒有跟花戀談過?」


    話才剛出口,我就後悔了。


    真織果然露出受傷的神情,黯然地低下頭去。


    這次輪到我更正說法,並向她道歉:


    「……抱歉,我的神


    經太大條了,請忘了我剛剛說的話。」


    好朋友就應該無話不談、什麽都可以商量,這是世人普遍的定義。


    可是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也存在相反的案例。因為是好朋友才說不出口,不想或是不能顯露出自己的弱點——也有人抱持這種想法。


    前幾天在阿卡迪亞的屋頂上,好朋友的一句「你已經放棄夢想了,真的很遺憾」,讓我感覺到強烈的羞愧與動搖。他並沒有傷害我的意思,純粹隻是說出內心的想法。即使現在已經成為敵人,他依然不會是那種挾著夢想攻擊我的人。


    就是因為明白,才更加難受。


    其他事情就罷了。


    其他人也就算了。


    唯獨這件事,不想被他特別放在心上。


    真織好奇地打量著垂頭喪氣的我,之後說道:


    「你道歉的理由還真奇怪。」


    「……我是真的覺得不好意思。」


    後悔的念頭依然盤據在心中,自以為是的說教讓我羞愧得抬不起頭,深深體認到自己還是太嫩了。


    「我還以為大人從不道歉呢,至少媽媽就是這樣。不過你好像不太一樣。」


    「我這種社畜不能跟你母親相提並論,大企業的老板是不能輕易道歉的。一旦承認自己做錯事,有可能連跟自己無關的人都會蒙受損失。身上背負的責任愈重,愈是不能輕言道歉。」


    「我不是很懂大人的世界。」


    真織的表情少了一些敵意,說話的語氣似乎也柔和了許多。


    夕陽在我們兩個站著說話的期間落入地平線。群山的輪廓綻放出藍白的冷光,今天的第一顆星星在夜空中眨眼。夜色籠罩立川,穿著製服的中學生以及高中生集中在北側出口,格外引人注目。這些學生應該正準備去補習吧。每當他們從眼前經過,真織的視線就會到處遊移,似乎有些坐立難安。看來換個地方比較妥當。


    「好冷,要不要找個地方喝點什麽?」


    真織將雙手插進口袋之後別過臉去。


    「憑什麽要我陪你?」


    「剛剛我自以為是地說了一堆,為了表示歉意,就讓我請你吃點什麽吧。」


    「哼,你真正的用意是什麽?」


    「如果可以從你口中套出夏川社長的弱點,那就太好了。」


    其實這並不是什麽真正的用意,不過我覺得這種說法說不定反而可以突破她的心防。


    也不知道這一招是否奏效,隻見真織聳聳肩膀,露出無奈的神情。


    「好,就讓我加入大人的卑鄙計畫吧。我會把媽媽的事情告訴你的。」


    ◆


    於是我們朝著南側出口移動,選擇一家單軌列車站附近的咖啡店。


    我點了熱咖啡、她點了可可亞之後就座。如今她正拿著湯匙,高興地挖著漂浮在可可亞表麵厚厚一層的鮮奶油。看不出來她居然這麽喜歡甜食。我本來想藉此揶揄她一下,考慮到結果可能很恐怖,最後還是算了。沒必要摧毀好不容易才架好的友誼橋梁。


    跟花戀交往之後雖然已經逐漸習慣了,不過跟高中女生一起喝咖啡的感覺還是讓我渾身不自在。總覺得隔壁桌的客人以及女服務生一直在觀察我們,是我想太多了嗎?如果是八王子也就罷了,立川是個人潮匯聚的交通樞紐,應該沒幾個人有閑工夫注意其他人吧?


    擺平鮮奶油之後,她故作鎮定地喝了一口可可亞,結果在一瞬間皺起了眉頭,彷佛喝到了什麽又苦又澀的東西。不過她很快就將杯子放回碟子上,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居然覺得可可亞很苦,到底有多愛甜食啊?之前見麵的時候,她碰也不碰擺在麵前的可可亞,該不會是那家店的可可亞沒放鮮奶油的關係吧?


    「萬一被花戀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會不會造成誤會?」


    「我完全沒想到。」


    如果渡良瀨或是沙樹也在場,或許真的會產生誤會,不過見到我跟真織在一起的話,她應該會因為我們兩個總算能和平相處而大感欣慰吧。


    「也罷。如果你真的跟花戀分手,反而是一件好事。」


    「為什麽?」


    「那還用說嗎?像花戀那樣的女孩,為什麽非得跟一個年近三十的社畜交往不可?雙方的條件差太多了。」


    這點倒是沒有異議。


    「所以你覺得全身曬成古銅色的帥哥大學生比較好?」


    結果真織抬頭看著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那種好像也沒什麽意思。」


    「那她到底跟怎樣的人交往才ok?」


    「我也不知道。」


    真織乾脆地結束這個話題,端正了坐姿。


    「還是談談媽媽吧,你想知道什麽?我話說在前麵,商場上的事情太複雜了,我搞不懂。」


    我對她當然也沒有這方麵的期待。


    「這個嘛……」


    稍微思考之後,我想到南裏夫妻。


    高屋敷貴道與夏川誌織之間的鴻溝,起因正是南裏夫妻——亦即花戀的父母。


    夏川誌織視花戀的母親為「摯友」,兩人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聽說兩人是在大學時代認識的,當時真織還沒出生。


    仔細想想,我對「夏川社長」有某種程度的認識,對於「夏川誌織」卻是一無所知。我知道她身為競爭企業社長的一麵,卻完全不知道私底下的她是個怎樣的人。


    「那就請你告訴我夏川社長迄今的曆史吧。她出生在怎樣的家庭、如何長大成人。我希望就你所知的範圍,聽聽夏川社長的足跡。」


    於是真織點點頭,開始娓娓道來。


    ◇


    我們家以前並不有錢。


    現在雖然很有錢,不過並不是因為家世的關係。夏川家的嫡係好像確實是名門世家,不過我們是旁係中的旁係。爺爺和奶奶住在高幡不動的國宅,過著普通人的生活。


    為什麽後來有錢,是因為媽媽年紀輕輕就闖出一番事業。


    至於媽媽的經曆——嗯,這個部分你之後再自己查吧。不過就算搜尋,應該也找不到什麽才對。她在工科大學畢業之後前往英國留學,從不知道哪間研究所畢業之後,待過某間跟人工智慧有關的研究機構,最後進入英國的阿卡迪亞任職……咦?你不知道嗎?對啊,媽媽以前在阿卡迪亞上班。隻是跟事業主體的保險部門毫無關係,隸屬於當時才剛創立不久的網路服務部門。這個部分你也搜尋看看吧。以日語搜尋的話,應該會看到日本產經新聞。以英語搜尋,大概會出現很多wsj的報導。


    不過媽媽在阿卡迪亞遭受重挫,她本人也說這是她一生當中最大的挫折。


    當時媽媽在「阿卡迪亞web」沒日沒夜地工作。不是隻有媽媽而已,公司裏麵的所有人都是這樣,漆麵斑駁的破舊公寓改裝而成的辦公室總是洋溢著熱情與才氣。聽說倫敦的冬天比東京還冷,可是媽媽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五十名員工一起吃飯、一起在公司過夜,假日大家會去健行或是騎自行車。這點完全跟日本企業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或許她感覺就像在露營。


    媽媽負責的項目是網路的廣告係統。例如以「冬季 穿搭」為關鍵字進行搜尋,不是會出現時裝的廣告嗎?這種廣告係統在今天已經是理所當然的存在,然而二十年前還是程式設計師摸索的項目。每次聽到這段往事,我就會感到格外雀躍,簡直就是站在世界尖端的感覺。我很喜歡聽媽媽描述當時的往事,隻要試著想像當時的氣氛,就會不由自主地羨慕起來,然後就覺得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實在


    是太無趣了。自從我出生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什麽劃時代的革新了。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二十九歲吧?老實說,我很羨慕你們那個世代,你應該親身經曆過網路的誕生,以及行動電話的普及吧?在我的這個時代,網路和手機已經變成理所當然的配備了。雖然還是有新的服務,卻全都是既有項目的延伸,不覺得很無聊嗎?


    也罷,繼續談談媽媽吧。


    入社之後剛好過了一年又九個月,挫折終於來臨了。當時有個與她同年紀的美國籍工程師進入阿卡迪亞,協助媽媽的工作,而且在短短的三個星期之內,那人完成了比媽媽花上一整年的時間所交出的成果更加出色的程式。


    這個挫折的名字叫做喬治?亞侃費爾,也就是之後成為阿卡迪亞集團ceo的人。媽媽遇到他之後,經曆了從小到大從未嚐過的重挫。


    然而最令媽媽感到難受的是,其他同事並未因此指責她。喬治的工作能力實在太強大了,即使連續三天未曾闔眼,也連個哈欠都不打,獨自一人默默地撰寫程式碼。對了,那個人的綽號是「超人」。雖然簡潔,卻也找不到其他更貼切的形容了。他根本不是人。


    沒有人因為敗在那種人的手下而指責媽媽。本來就是這樣,大家都認為這不是媽媽的錯,然而媽媽卻因此感到很不是滋味。心高氣傲的她並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敗,而是無法忍受自己被當成「輸了也很正常」的人。


    隻不過接下來才是媽媽真正厲害的地方。


    ——聽到這裏,你是不是以為接下來的內容是「加倍努力之後讓他刮目相看」?


    其實我以前曾經跟花戀談過這件事,當時她的反應就是這樣。「加倍努力,認真學習,填補程式設計師的不足之後再超越他」。這的確很像花戀會說的話,隻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媽媽她放棄了。


    她承認自己不是程式設計師的人才。


    敗給喬治之後,媽媽從此不再涉足程式設計師的領域。隻因為不是他的對手,就將自從大學時代以來不斷學習、磨練並持續耕耘的道路斷得一乾二淨。我很明白這個決定有多了不起,甚至覺得媽媽很可怕。為什麽她能夠輕易舍棄一切?對照自己現在的情況,我更覺得媽媽很堅強。


    當時阿卡迪亞web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部門,經常人手不足,因此媽媽決定成為公司裏麵的「萬事屋」。舉凡市場調查、宣傳活動、周末伺服器設置、電腦維修,甚至連樓層的打掃工作全都一手包辦,真的什麽都做。結果媽媽成為最瞭解阿卡迪亞web人事情況的人,相關人力部署以及各種奇奇怪怪的雜事全都落在媽媽的身上,甚至連ceo都需要媽媽的協助。入社第三年的春天,媽媽被提拔為「產品經理」,負責所有跟阿卡迪亞web有關的業務。喔,順帶一提,喬治在短短一年之內就被調到阿卡迪亞總部,參與整個集團共用的資料庫建構工程。我對這個人所知的部分,就到此為止。


    自從媽媽負責清查社內的所有營業項目,並且加以審核之後,就逐漸遭到孤立。媽媽堅信所有的判斷都必須基於「調查」與「事實」,然而這個信念卻造成公司內部的對立。媽媽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依照計畫按部就班地執行,也對其他人做出同樣的要求。若有人認為那是不可能的,就必須向媽媽提出合理的解釋。一旦有人無法如期完成工作,或者是無法確保品質,媽媽就會像冷酷的機器直接將之切除,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當初媽媽連自己的程式設計師之路都無情斬斷,切割他人的時候自然不會有絲毫猶豫。於是媽媽得到了足以跟「超人」並駕齊驅的別名,那就是「魔女」。


    當時媽媽有個男朋友。算是辦公室戀愛,對方是日本籍的程式設計師,也是喬治的繼任人選——那個人就是我的爸爸。聽說他是個嚴守紀律、一絲不苟的典型日本人,不過我對他瞭解不多。畢竟我從未直接跟他見過麵,他們兩人在我出生之前就分手了。


    雖然我不知道爸爸的為人如何,不過既然跟同為日本人的男性交往,代表媽媽還是對祖國抱持特殊的情感——這是外婆說的。同樣曾經在美國住過一段時間的花戀也對此表示讚同,不過我不這麽認為。媽媽不可能隻是為了這種理由跟男人交往,夏川誌織不可能談這麽「世俗」的戀愛。會這樣想自己的媽媽,我是不是太冷酷了?還是正好相反,我根本就是個浪漫主義者呢?


    不過我的判斷是有根據的。


    因為兩人之所以分手,原因是出在媽媽開除了爸爸。


    當初爸爸並未在期限內完成工作,結果遭到媽媽斥責——當然是就事論事,不針對個人。接著她還表示要解雇無法反駁的爸爸。聽說當時媽媽肚子裏麵已經有我了,不過「魔女」是不會在意這種小事的。結果媽媽毫不留情地開除爸爸,讓腹中女兒的父親成為失業人口。之後爸爸再也沒有出現在媽媽的麵前,媽媽好像也從未打聽過爸爸的下落。反正兩人還沒正式登記,連離婚手續都省了。媽媽獨自生下了我,成為未婚媽媽。


    有時候我會閃過這樣的念頭。


    說不定媽媽連自己的女兒都能舍棄。現在她隻是對我還抱持著一絲希望罷了,等到我的表現跌破她預設的底線,說不定就會跟爸爸一樣被拋棄了。我找不到媽媽不會這麽做的理由。


    開除爸爸的那件事讓媽媽注定成為社內的孤鳥。老實說,媽媽不會為了這種小事受影響,不過反對的聲浪太大,工作起來自然綁手綁腳。這時獵人頭公司找上門來,對方正是環球社保險集團。成功打入日本市場之後,環球社想要延攬日本籍的媽媽擔任產險部門的負責人。據說媽媽當時也大吃一驚。來自敵對企業的挖角行動固然稀鬆平常,然而當時的媽媽完全是保險業的門外漢,為什麽選上了她?


    直接參與挖角行動的人事部長是這麽說的。


    「敝社已經有很多保險方麵的專家了。」


    「可是敝社欠缺洞悉那些專家的特質,並且調動指揮的人才。」


    「敝社看上的是你挖掘人才,以及領導人才的技能。」


    於是媽媽接受了邀約。


    然後她成為環球社保險集團日本法人的產險部長,並回到故鄉。當時我才一歲而已。


    媽媽回到位於高幡不動的娘家之後,便請外公和外婆幫忙照顧我,自己則埋首於工作。當時媽媽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我也會因為想念媽媽而大哭大鬧……你那是什麽表情?現在雖然不討人喜歡,但我也有黏人的時候好嗎?


    媽媽有個大學時期就認識的好朋友。


    那個好朋友已經結婚,並有個跟我同年的女兒。


    放假的時候,媽媽總是會帶我到她的朋友家玩,為平常疏於照顧的女兒創造一名「兒時玩伴」。


    沒錯,她就是花戀。


    南裏花戀。


    ◆


    夏川真織默默地盯著幾乎整杯沒動的可可亞。


    「要不要再加點什麽飲料?」


    「……也好。」


    於是她向剛好經過的女服務生加點一杯可可亞。我不忘補上「鮮奶油多一點」,結果被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幹嘛這樣,你不是隻吃鮮奶油嗎?


    歎了一口氣之後,真織的臉上流露出自我解嘲的笑容。


    「故事很長吧?是不是很無聊?」


    「不,我覺得很有趣。」


    明明是發生在遙遠的異國,而且都已經是十六年前的往事了,然而好幾個熟悉的名字穿插其間,還是替我帶來既新鮮又訝異的感覺。我也因此而得知夏川誌織與喬治?亞侃費爾之間出乎意料的關係。雖然我知道他是從阿卡迪亞的網路


    部門起家,經曆多次史無前例的拔擢與晉升之後才成為整個集團的ceo,不過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跟日後的環球社日本法人社長有那麽一段過去。


    夏川社長被稱為「魔女」的原委也很有意思。這麽說或許對真織有點抱歉,不過連即將成為丈夫的人都可以大筆一揮直接砍掉,看來她也是個頗為辛辣的「成本殺手」。


    不過整件事也不是「有趣」兩字就可以輕易帶過。


    這個故事點出了名為公司的組織注定跟「解雇」脫不了關係的普遍現象。對於正麵臨裁員問題的我而言,更是感同身受。我的心情不禁感到無比複雜,不過真織的心情似乎比我更加複雜。


    故事的最後,出現了她的名字。


    南裏花戀。


    對我來說是年輕的女友,對真織而言則是年紀相仿的摯友。沒錯,摯友。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麽親密。不過從真織臉上的表情看來,似乎不是偶像劇或是漫畫經常出現的那種「純粹惺惺相惜的關係」。


    還是說所謂的「摯友」就是這麽回事?不可能隻是單純的朋友,彼此之間都抱持著複雜的情感?就像我跟劍野一樣?


    「花戀跟我之間的關係有點複雜。」


    真織的這句話印證了我的想像,她該不會懂讀心術吧?


    這時加點的可可亞也剛好送到。


    見到堆得跟小山一樣高的鮮奶油之後,真織的嘴角微微上揚,旋即繼續未完的故事。


    ◇


    書本的殿堂。


    我這麽形容她的家。


    花戀的家座落在八王子邊陲地帶的小山丘,緊臨多摩市。這是不動產業者強力銷售的大型建案,一整排都是看起來一模一樣的房屋。停放在院子裏的汽車清一色都是小排氣量的車款,甚至連晾在外麵的衣物都頗為雷同。媽媽說並不是這裏的人刻意模仿鄰居,而是差不多的收入和類似的家庭結構所自然形成的現象。「日本就是這種流於刻板的標準化國家」,當時媽媽對隻有五歲的我這麽說。無論對方是幼稚園學童還是大學教授,媽媽向來不會改變她的說話方式。在職場上或許還會稍微偽裝一下,但私底下的媽媽一直都是如此。


    就算是麵對摯友的女兒花戀,也依然是同樣的語氣。


    「『夏川阿姨?』——不,我是夏川誌織,叫我『誌織小姐』就好。否則下次就不理你了喔,知道嗎?南裏花戀。」


    花戀住的地方是隨處可見的兩層樓透天厝,不過裏麵的格局可相當有個性。首先,在玄關就設有書架,原本設置鞋櫃的地方變成塞滿文庫本的書架。我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造訪她家的情景。才剛走進玄關,眼前的景象就讓我驚訝得停下腳步,拉了拉媽媽的裙襬。


    「這裏是花戀的家嗎?真的是人住的地方?」


    「沒錯,在這個家,書比人還偉大呢。」


    媽媽的說法雖然誇張了一點,卻是實話實說。


    走廊有書架,客廳有書架,階梯下方有書架,真的有種除了書架還是書架的感覺。不管麵對哪個方向,都可以看到文庫本的書背。通常家裏有這種舊書攤等級的藏書,每一本書的保存狀況都不會太好,不過南裏家不一樣。每一本書都用石蠟紙包裝起來,完全一塵不染。就算是我這個小孩子,也看得出掃除工作並不馬虎。所以南裏家幾乎沒有舊書攤特有的黴味,這也令過多的書架顯得格外突兀。


    住在書本殿堂的公主,就是南裏花戀。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跟她見麵時所發生的事情。


    「小真織的漢字怎麽寫?」


    突然被問了這個問題,害我嚇了一跳。第一次見麵就問對方的名字怎麽寫,這種興趣也太少見了吧?除非是很特殊的名字,否則五歲的小孩子不會這麽問吧?果然是書本殿堂的公主,她根本就是住在文字的世界。


    我把名字的寫法告訴花戀之後,她笑著這麽說:


    「真誠直率,好棒的名字。」


    「花戀是花朵的花,戀愛的戀!」


    當時我隻覺得她的名字好可愛,真令人羨慕。長相也不比名字遜色,花戀從小就是「美麗的花朵」。優美華麗、芬芳四溢、在四季如春的樂園盛開綻放的粉白鮮花。我嗎?我不行,你不覺得「真織」給人一種古板過時的印象嗎?如果花戀是一朵鮮花,我就是枯萎的芒草,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萌生出所謂的「自卑感」。居然有這般可愛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女孩子,住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這件事對我造成莫大的衝擊——以及憧憬。


    花戀真的很喜歡看書,任何類型的書都來者不拒。雖然大部分都是小孩子的繪本或是漫畫,但她有時也會抱著大人看的文庫本或是硬皮書。光是閱讀文字,對她來說就是一大樂趣。花戀總是把書本夾在腋下,說什麽都不肯放手。每次我去找她玩,她一定會提起之前看過哪本書。花戀描述起書中的故事,就像在哼著歌曲。那應該是一種天賦吧?可以將書中的故事描述得那麽生動的人,我隻知道她和另一個人而已。


    另一個人就是花戀的父親——南裏義則。


    義則叔叔在日野市的小型工廠工作,同時也是家中龐大藏書的主人。他的身高超過一九〇公分,站直的話幾乎要撞到天花板。在擺滿書架的走廊上移動時,他總是得縮起身子,明明是在自己家裏,卻有種挺不直腰杆的感覺。看在我這個小孩子的眼裏,他簡直就是巨人。也因為身高異於常人的關係,他總是笑說自己可以拿到書架上的每一本書。


    他的個性沉默寡言,我很少聽到他開口說話,不過並沒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義則叔叔總是笑著聽我們說話,不過一旦提到書本,他就會變得特別多話。花戀問一個問題,總是會得到十倍的回答。我是聽不太懂啦,不過花戀倒是聽得雙眼發亮。原來這樣的人就是「父親」。當時我是初次知曉,同時心裏麵覺得酸酸的。這時我才察覺自己也想要一個父親,這是第二次的自卑。


    花戀的母親歌子小姐跟義則叔叔相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如果花戀是春天的鬱金香,她的母親就是亞熱帶的朱槿。她的反應很快,麵對媽媽的毒舌總是可以立刻反將一軍,老是聽得我冷汗直流。


    「歌子,住在這種地方不太好吧?萬一發生地震怎麽辦?你會被書本活埋的。」


    「這不是很好嗎?剛好省下埋葬的工夫。而且以書本為墓碑,感覺還滿不錯的。」


    「可是你後麵的書架,全都是甜點食譜和減肥書籍呢。」


    「唉呀,真的耶。看來發生地震的時候,得躲到哲學書的書架那邊才行。」


    兩人嘴上雖然不饒人,感情其實很不錯。因為媽媽會「哈哈哈」地大笑喔?跟公司的人通電話,甚至是與家人說話時,她都隻會「嗬嗬嗬」而已。原來大學時代的朋友可以發展出這樣的友情。兩人都是外貌出眾的美女,有時候還會爭論到底是誰在大學時期比較有異性緣,不過到最後話題總是會變成義則與歌子熱戀時期的風花雪月。每當歌子小姐又開始講這些時,媽媽就會高舉雙手表示投降,開始找我跟花戀一起去兜風。現在回想起來,媽媽當時的表情……


    我已經好久沒看到媽媽露出那種表情了。


    歌子小姐大概是可以讓媽媽徹底放鬆的好朋友吧。


    在那種充滿愛的環境之下長大,花戀受到大人們的疼愛,同時也無條件信任大人。到頭來,人總是會喜歡信任、依賴自己的人,花戀受到喜愛也是很正常的。


    我就不一樣了。從那時候開始,就已經不信任大人這種生物了——你也不例外,槍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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