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天，我依然理所當然地到公司上班。
自從成為中心負責人之後，好像一直都是這樣。隻有跟花戀到立川約會的那個星期天，我才真的放到假。至於星期六……最後一次放假是什麽時候？明明已經升職了，社畜度依然是超級賽亞人之神超級賽亞人，簡稱ssgss，這算什麽簡稱啊。我甚至因此而萌生出當初應該故意敗給百目鬼才對的念頭，超憂鬱的啦。
從周日排班的員工手中接過充當慰勞的甜甜圈之後，我在中心負責人室聽取米奇特命員提出的報告。內容是針對「與其他企業共組聯合中心之可能性」，從各種角度進行分析的資料。既然跟環球社的合作案已經胎死腹中，也隻能檢討跟其他公司合作的可能性了。
「遺憾的是，跟國內的大型企業攜手合作，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米奇的分析跟我的預期不謀而合。
日本的產險業界存在著被稱為「產險三巨頭」的三家大公司。基本上這三家公司瓜分了國內的產險市場，然而局麵卻在十年前出現變化，原因在於外資係的直效行銷型產物保險——亦即阿卡迪亞與環球社的加入。對三巨頭而言，我們是破壞國內生態的外來種。據說他們隻要在電視上看到我們的廣告，就會立刻轉台。而且雖然同樣都是產險，銷售方式卻大不相同，成立聯合客服中心的誘因並不大。
透過米奇所製作的報告，讓我的推測得到了數字的證明。
「還是隻能找環球社嗎？」
「似乎是如此呢。」
撇除環球社是國際間的競爭對手這點，真的找不到更適合的合作對象了。競爭企業之間的合作或是並購是很常見的事情，世界上早有許多成功案例，當然也存在著等量的失敗案例。
夏川誌織社長的遊說行動，目前是以失敗告終。
她對高屋敷社長的不信任，不是短時間之內就可以消除的。如果她可以得到足以抵消不信任的「信任」，或許還有幾分可能，隻可惜我現在想不到這種近乎奇跡的魔術。
另一個方法，就是說服花菱中央銀行——也就是劍野。
強調成立聯合客服中心的好處，設法讓他理解這是最好的方法。兩家公司與兩位社長之間的恩恩怨怨與銀行無關，隻要劍野點頭，或許可以透過銀行遊說兩家公司。
我現在製作的資料，也是為了向銀行提出的報告。
在明天的會議上提交給劍野，闡述其中的利弊得失。到時候社長也會出席會議，設法讓他當場做出與環球社合作的決定之後，再準備與夏川社長進行二度交涉。
若不這麽做，我幾乎不可能逆轉現況。
打算辭職的員工人數日益增加。拜我在那場會議擊敗水溝老鼠的效果所賜，離職的兼職人員控製在二十人左右，然而正職社員的辭職人數反而愈來愈多。原因當然是出於劍野辯贏了變更組的小清水課長。
變更、財務、損調，這三個單位的課長接受優退方案的意誌十分堅定，也已經跟我報告過了。剩下的課長隻有一個人，那就是我們的哈姆太郎。
「不管怎樣，米奇，還是辛苦你了。這陣子一直要你寫報告，真是不好意思。」
我對米奇表示慰勞，他卻毫無反應。
隻見他維持立正的姿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怎樣，你覺得聯合客服中心的計畫會成功嗎？」
「天曉得。」
相當冷漠的回應。怪了，他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畢竟在我眼裏，這就隻是不乾不脆的企劃案。」
「不乾不脆？什麽意思？」
出身中華文化的商務人才張開厚實的雙唇：
「你是個矛盾的人物。平常總愛說自己是無能的社畜，卻完成了沒有人辦得到的任務。即使如此，還是天天嚷著自己不想升職。如果這不是矛盾，什麽才叫矛盾？」
我打量著眼前的巨人，這番話確實是剌痛了我。
「我向來隻做能力範圍以內的事情，這次也一樣。雖然事情不小心鬧大了，不過在我的眼中，這隻是捍衛自己的歸屬、守護其他夥伴的『正當防衛』。」
「不過也有人說，攻擊是最大的防禦。」
米奇的這句話令人玩味。
「試著主動出擊如何？你有這種實力，也有相對的人脈。」
「你到底要我怎麽做？」
「其實很簡單——」
桌子發出一聲巨響，米奇巨大的手掌拍在桌麵上。
「隻要你站上阿卡迪亞的頂點就好了，槍羽銳二。」
「……」
我凝視著米奇凶惡的臉孔，試著厘清他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結果找不到半點開玩笑的成分，連一微米都沒有。
「跟劍野慎一甚至是夏川誌織聯手，把高屋敷貴道趕下社長的寶座。如此一來，與環球社的合作案就沒有任何阻礙了，難道不是嗎？」
「那裁員案怎麽辦？跟劍野聯手，也就是要接受嗎？」
「這隻是暫時性的。等到你登上社長的寶座，隨時都可以把人找回來。」
我輕輕地聳了聳肩。
「我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爬上最高點？五年？還是十年？其他夥伴在這段期間的生活怎麽辦？到哪裏工作？」
米奇搖了搖頭。手掌離開桌麵之後，巨大的身軀緩緩站了起來。
「你還是一直在說夥伴啊。」
「也不完全是因為這樣啦。」
我搔搔後腦，對他吐露實話：
「不管怎樣，我都不認為自己有本事成為大企業的社長。」
「我倒認為當個上班族委屈了你呢。」
除了無奈聳肩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怎麽做。這家夥還真是口無遮攔。
「隻要你肯點頭，我隨時都可以行動。別忘了我姚美月可是你的部下。」
米奇恭敬行禮之後，便離開辦公室。短短五分鍾的商議讓我全身虛脫，即使是在寒冬之中，依然是冷汗直流。想要駕馭那個男人，果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這時桌上的手機傳出震動，來電者正是南裏花戀。不是line，也不是郵件，而是直接來電。她很少會突然打電話給我。
『對不起，你正在工作吧？』
她的聲音充滿了歉意。從背景音來判斷，似乎是在咖啡店裏麵。昨天用skype通話的時候，她說星期天會去車站前的咖啡店擬定大綱。
「怎麽了？」
『我在平時常去的這家咖啡店，劍野先生的部下也在這裏……』
「阿劍的部下？」
『他們說劍野先生馬上就來了，要我等一下。我說我沒有跟劍野先生見麵的理由，他們卻不讓我回去。槍羽先生，我該怎麽做比較好？』
聲音雖然平靜，卻隱約流露出些許的不安。
「……好，我馬上過去。」
我連忙穿上大衣，接著手機再度傳出震動。這次是郵件，來自陌生的帳號。
我原本以為是廣告，打算不予理會，沒想到主旨卻是「來自老友」。
『我得到南裏花戀了。』
『你永遠贏不了我。』
那家夥到底想怎樣？
我的郵件地址應該是沙樹告訴他的，不過我不明白他傳這種郵件的用意是什麽。這件事跟花戀無關吧？他打算藉此動搖我的意誌嗎？麵對老友、麵對過去的摯友，真的有必要做到這麽絕嗎？
離開中心之後，我在通往車站的
道路上拔足狂奔，結果跑不到五十公尺就上氣不接下氣。運動不足的身體突然被強行驅使，心肺正發出抗議的哀鳴。明明是冬天，我卻揮汗如雨。皮鞋的鞋底在主人長年的虐待之下變得單薄，踩在柏油路上令我腳底發疼。然而雙腳還是自動往前踏了出去。驅使我的動力是憤怒與悲傷，兩者都有。
我氣喘籲籲地推開咖啡店的大門，鈴鐺的聲音與女服務生的驚呼重疊在一起。我本來就長了一副壞人臉，如今又表情猙獰地闖進來，女服務生的反應不難理解。不過我現在無暇理會這種小事。環視店內之後，我在最裏麵的座位，發現了被身穿西裝的男女夾在中間、看起來有些坐立難安的她。
「花戀，不要緊吧？」
她連點了兩次頭。彷佛放下了不安，圓滾滾的眼睛頓時浮現淚光。
身著西裝的男女表情毫無變化，起身之後向我點頭示意。兩人身上都別著花菱中央銀行的胸章，臉色蒼白，彷佛沒有自主意識的機器人。
我在調勻呼吸的同時走了過去，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我隻能慢慢地深呼吸，否則我一定會忍不住痛扁兩人一頓。
「這出鬧劇到底是什麽意思？劍野在哪裏？」
「他在其他地方恭候大駕，這就帶您過去。」
西裝女結帳的時候，西裝男率先走出咖啡店。
花戀衝了上來，一把抱住我。
「對不起，槍羽先生。我明知你今天也要工作……」
「別這麽說。對不起，連累你了。」
沒錯，根本不關她的事。這是我跟劍野、八王子中心與花菱中央銀行之間的糾紛，為什麽非得把十六歲的高中生卷進來不可？
於是我跟花戀並肩走出咖啡店，跟在西裝男的身後。他帶著我們走向緊鄰車站的四層停車大樓。
「需要搭車嗎？」
我從男子的身後詢問。
「不，目的地是充當維修空間的頂樓。停車大樓的主人跟本行有業務往來，願意暫時出借頂樓。」
「花菱中央銀行應該能好好借間會議室吧？」
「會議室可能會遭到竊聽。劍野審查員向來謹慎。」
不是這樣的，我在內心喃喃自語。比起談話可能會被外人聽見，不如說劍野就是喜歡屋頂，喜歡有如秘密基地的氛圍。
於是我們搭乘電梯抵達屋頂。烏雲密布的冷天之中，身穿深藍色長版風衣的男子正隔著鐵柵欄俯視八王子的街景。眼前的畫麵頗有詩意，再添上一抹夕陽就更完美了。
「八王子真是太可惜了。」
劍野並未回頭，彷佛獨白一般喃喃自語：
「擁有東京都第二大的麵積以及超過五十萬的人口，卻完全無法發揮獨特的優勢。作為商業都市，明明還有發展的空間，如今多摩的盟主寶座卻被立川奪走了。原因之一，就是jr八王子站與京王八王子站的距離。明明可以利用地下街將兩大站結合起來，亦即物理性的合體，卻礙於jr與京王電鐵自舊國鐵時代延續下來的競爭關係，以及害怕客源流失的站區商家大力反對而無法實現……當然，我不清楚背後真正的原因，然而就銀行員的角度來看，真的非常可惜。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合體或是合並本來就伴隨著不安與恐懼。」
真是過分的說法。
我自己可以貶低八王子，然而從別人的口中聽到批評的聲音，還是會感到惱火。
「我不是來聽你評論八王子的。阿劍，你到底想說什麽？」
這時劍野才終於回過頭來，英挺的臉龐浮現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我要說的是，阿卡迪亞與環球社的聯合客服中心是不可能成立的，銳二。」
「……」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劍野怎麽會知道聯合客服中心的企劃？這件事隻有極少數人知道而已。不過就算追問，想必也得不到答案。
「你費了這麽大的力氣，就隻是為了跟我說這句話？」
「當然不是。」
劍野的微笑染上些許的落寞。
「我隻是也想讓你嚐嚐喜歡的人被奪走的感覺。」
「……什麽？」
「我當然對高中女生沒興趣。我喜歡的是……你應該知道吧？」
我們默默地注視著彼此。彌漫在我們兩人之間十一年的歲月，化作厚重的空氣，並成為看不見的鐵塊，重重壓在我們的肩上。
劍野的部下早已消失了。
屋頂上隻剩下我、劍野以及花戀三人。
「年底跟沙樹見麵的時候，我確定了一件事。」
「什麽事？」
「她對你還有感覺，她依然喜歡著你。」
「……這是沙樹那個家夥親口告訴你的嗎？」
「怎麽可能？」
「既然如此，那就是你的幻想！」
我一口咬定。
「我跟她早在好幾年前就結束了。彼此就算有感情，也不是愛情，而是傷感，純粹隻有懷舊。你要把這份感情也帶進這場戰爭之中嗎？」
「我跟你之間總是少不了沙樹，從小學以來一直都是如此。」
在冷風的吹拂之下，我凝視摯友的雙眼，試圖看穿他隱藏在瞳孔深處的情感，試圖找到從那時起便不曾改變的真摯。可是他現在卻把它隱藏起來了，而且還拉上了拒他人於千裏之外的厚重窗簾。
這時，花戀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
隻見她戰戰兢兢地舉起小手，怯生生地開口：
「我可以說句話嗎？」
劍野點點頭，以手勢示意她說下去。
「不管槍羽先生的前任女友沙樹小姐說了什麽，他的現任女友都是我。請不要忽視這個事實。」
劍野輕輕揚起了唇。
「你的感受在這裏並不成問題，因為一切端看你的監護人——高屋敷貴道的判斷。他總是會明哲保身，又溺愛你這個孫女。隻要認為跟我合作比較有利，自然會逼迫銳二跟你分手。」
花戀卯起來搖頭。
「我不喜歡這樣，請不要這麽做。」
「我向來不擇手段。」
「既然劍野先生可以威脅外公，那我也可以喔？看是要學壞也好，離家出走也行～」
「……不，那可不行。」
我忍不住插嘴。
花戀雙手抱胸，假裝做出陷入沉思的模樣，並且口中不時嚷著「傷腦筋～真是傷腦筋～」——這種令人發噱的刻意演出，完全就是喜劇哏，跟現場緊張的氣氛格格不入。她應該不是這種不懂得察言觀色的人才對。
……慢著。
這像夥不知道在打什麽鬼主意。
「那麽劍野先生，請跟我一決勝負吧。」
「一決勝負？」
「如果劍野先生獲勝，那你要對外公說什麽都無妨。不過要是我贏了，請你跟槍羽先生言歸於好，並承認我跟他的關係。」
就算是劍野，似乎也被這個提議嚇了一跳。
「你跟我要怎麽一決勝負？」
「用遊戲來決勝負，『懷念大作戰』。」
出、出現了～
又來了喔！而且還挑這種時候！
花戀用來徹底擊敗我，甚至成功籠絡雛菜的最強絕招。要久違地大爆炸了嗎？
「我會按照順序說出令人懷念的關鍵字，若你忍不住說出『好懷念！』『超懷念的啦！』，就算輸了。」
「……沒興
趣。」
「今天找上我的是劍野先生吧？而且你還強迫我們來到這裏吧？既然如此，陪我玩個小遊戲也是應該的。」
「十六歲的你想勾起二十九歲的我的往日情懷……」
劍野顯然小覷了她，沒把她放在眼裏。
就跟那個時候的我反應一樣。
「也罷，確實是我把你找出來的，就陪你玩一玩吧。」
「謝謝！」
花戀露出開心的微笑，從包包裏麵拿出一塊深藍色的軟布。
那是在遊泳池之類的地方戴在頭上的泳帽。
隻見花戀以熟練的動作將頭發塞進泳帽裏麵，踮起一隻腳跳了跳，同時輕拍自己的側腦。這是耳朵進水時常見的動作。
其實沒什麽特別的，就隻是很普通的動作，卻讓我有種莫名的既視感。
「一、二、三！一、二、三！」
花戀重複數數的聲音不斷撞擊我的記憶。沒錯，小時候確實見過類似的景象——而且是在電視裏。當初我不就是帶著接觸未知遊戲的雀躍，一直盯著那個重複數數的少女嗎？
沒錯，正確答案就是——
「這是ystation的電視廣告吧。而且相當早期，大約是一九九五年底發售當時的廣告。」
「咕啊啊啊啊！」
被劍野搶先一步，讓我忍不住發出哀號。沒錯，就是在我們小學一年級的冬天正式發售的次世代遊戲主機雙雄之一?ystation的電視廣告。「一、二、三」的獨特廣告詞，指的是發售日期12月3日。不過我是土星派的，嚴格說來這是「敵人」的廣告。真是的，sony連拍個廣告都喜歡裝模作樣。比起這個，我更喜歡※sega土星、白！（譯注：sega當時為推廣白色sega土星，模仿電影《姿三四郎》所創造的廣告角色世嘉三四郎，音近sega土星白。）
「正確答案。怎麽樣？懷念嗎？」
「你竟然知道這麽古老的廣告，確實不容易。」
劍野輕描淡寫地略過了她的詢問。
關於ystation和土星，我以前曾經跟劍野達成協議，那就是他買ystation，我買土星，這樣兩邊的遊戲都可以玩到。當時我們真的玩得很高興。劍野已經忘記了嗎……？
「才剛開始而已呢，接下來還有喔。」
花戀毫不氣餒，這次拿出小小的紙箱放在腳邊。紙箱上還用奇異筆寫著「需要的東西」和「不需要的東西」，圓滾滾的字跡相當可愛。該不會是她親手製作的吧？
「加油～不要認輸～用盡全力～活下去～」
……
居然唱起歌來了……
劍野似乎很詫異，微微張開了嘴巴。
無視於兩個二十九歲男人異樣的目光，她繼續唱下去，一邊假哭一邊唱歌。充滿哀戚的表情以及歌聲。完全是個演技派的人物。
這段歌詞我記得很清楚。應該是在我小學五年級——不，還是六年級？總之就是那時推出的搞笑節目。那個節目有個非常有名的單元，第二天教室裏麵總是有很多同學競相模仿，名字就是——
「小須田課長嗎！」
「小須田部長吧。」
我和劍野同時回答。
花戀不再假哭，臉上堆起了笑容。
「劍野先生答對了！小須田部長，『笑笑犬』的段子之一。」
「唔……」
懊惱之餘，我不禁咂舌一聲。我居然把部長記成課長！那可是我最喜歡的單元呢！比起down town，我明明比較喜歡小內小南啊！就算到現在我也經常收看「life！」啊！
劍野以平淡的語氣說出自己的感想：
「回想起來，小須田部長真是個超人。戰亂地區也好，南極或是火山也罷，像這種不管在哪個環境都能夠適應的優秀人才，居然因為觸怒社長而被發配邊疆，他公司根本就是超級黑心企業。」
即使是搞笑單元也不忘嚴加審查，很有劍野的風格。
「接下來是最後的問題囉。」
「嗯！放馬過來吧！」
「不行，這不是出給槍羽先生回答的問題。」
「…………」
我知道啦，可惡。
不小心就熱血起來了。
花戀這次拿出的是一本筆記本。我對這本筆記本有點印象，而且不是很久以前，是前陣子才看過。
我第一次跟花戀在多摩中央公園約會的時候，她拿出來給我看的筆記本。
自行製作的電流急急棒。
如今花戀將徹底擊敗我的那本筆記本交給劍野。
略感詫異的劍野翻了翻筆記本，旋即微微睜大了雙眼，泄出長長的感歎：
「我對這個節目有不好的回憶。節目播出的時段正好是我的補習時間，每次都看不到。第二天隻能看著銳二和沙樹高高興興地聊著節目內容，完全插不上話，我每次都感到很落寞。現在看到內村光良或是南原清隆的時候，我還會想起當年的往事呢。」
我完全不知道還有這段過去。
小學四年級時就有不少同學開始上補習班，不過我和沙樹還沒有。討論前一天看的電視節目其實也沒什麽，是再自然不過的日常生活。
現在回想起來，那實在是璀璨的青春時光。
我不會說那段時光比較美好這種迂腐的話。不過當時真的很快樂，不用對度過日複一日的自己抱持任何懷疑。這是不爭的事實。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銳二跟你交往的原因，似乎跟你是社長孫女的身分無關。」
劍野打量著花戀的眼神有些改變了。
可是他到最後，依然沒說出「懷念」二字。
「劍野先生不能跟槍羽先生言歸於好嗎？」
「現在的銳二是我必須打倒的敵人。」
「為什麽？就算在公司的時候是敵對的關係，不代表私底下也一樣吧？」
花戀緊迫盯人。
無論是聲音還是語氣，相較於替我擔憂的情緒，還隱含著更澎湃的情感。
「你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了吧？根本沒必要競爭吧？一旦發生衝突，就不再是朋友了嗎？過去那段友誼就全都不算數了嗎？」
她顯然將某個人的影子投射在劍野身上。
劍野隻是浮現有些落寞的微笑，並未回答她的問題。
我們來到屋頂已經超過二十分鍾了。繼續待在這裏吹風，難保不會著涼。我是沒關係，但害她感冒可就不好了。所以這次的會談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劍野似乎也有同樣的念頭。
他率先邁開腳步，在與我擦肩而過的瞬間，彷佛自語般呢喃：
「明天的會議將是裁員計畫的折返點，到時候我會對你痛下殺手。期待你的表現，八王子中心負責人。」
屋頂的風勢十分強勁，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厚重的鐵門開啟以及關閉的聲響傳入耳中，旋即消失無蹤。
友人離去，而她留在這裏。
「對不起，花戀都沒幫上忙……」
見到她低頭致歉，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紙箱和泳帽是你特地準備的嗎？」
「一開始就是為了在有機會玩『懷念大作戰』的時機準備的。如果可以讓劍野先生想起過去的往事，跟槍羽先生一起沉浸在以前的回憶之中，或許你們就可以盡釋前嫌了。」
「嗯。」
「重現ystation廣告的時候，我原本打算換上學校的泳衣，不過今天實在太冷了，所以……」
「嗯……」
問題不在這裏吧？萬一被其他人撞見，難保不會立刻報警。
我將剛滿十六歲的高中女生摟在懷中。這裏沒有其他人，抱抱她應該沒關係吧。她似乎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就發出歡喜的歎息，整張臉埋在我的胸前。
「你和真織可別變成這樣啊，千萬不要重蹈我們的覆轍。你們應該還有挽救的機會，還有……」
我和劍野已經回不去了。
將大人的無奈與無力投射到兩名少女身上，會不會太自私了？
懷中的花戀搖了搖頭。
「花戀前陣子收到小真織的line，她說她跟媽媽大吵一架。我問她是怎麽回事，她沒有回，之後甚至連訊息都不讀了。花戀這次是不是真的被討厭了？」
「沒那回事。一定是她念書念得太認真，沒注意到而已。」
我知道這種安慰方式很敷衍，這也是讓我尤其感受到自己有多窩囊的時候。成熟的大人明明可以說出更貼心的安慰啊。
聽到我笨拙的勸慰，花戀微微一笑。
「槍羽先生和劍野先生一定可以言歸於好的。」
「……是嗎？」
「隻要槍羽先生贏得這場較量，劍野先生一定會清醒過來的。修複與走上邪道的摯友之間的羈絆，這才是友情故事的正統模式。花戀想寫這種故事，這故事最後一定是圓滿大結局。」
我直視她水汪汪的大眼睛。
「難不成新作品的主角要以我為雛形？」
「嗯！」
我固然想幫助她實現願望，不過這份期待實在太沉重了。
「花戀，我啊，從小就沒有贏過那個家夥，無論是學校的成績、班上的人望或者是異性緣，他不管做什麽都遠在我之上。不管是什麽比賽，我都沒有戰勝過他，所以……」
就在這時，她踮起了腳尖。
跟我們認識時相比長了一歲的她，也長高了一點。以前理應碰不到的距離縮短了，因此我說著喪氣話的嘴被十六歲少女的柔軟雙唇封住。我抱住主動迎上前的她，暫時沉浸於這種感覺之中。
她的腳跟再度接觸地麵。
在微弱的冬陽映照之下，她濕潤的雙唇閃閃發光。
麵紅耳赤的花戀忸怩開口：
「加油，槍羽先生。不要認輸。」
「……原來如此……」
沒錯，這不就是了嗎？
劍野沒有，而我擁有的東西。
我唯有一個地方勝過那個家夥。
可愛jk的支持。
世界上每個男人無論如何盼望也無法得到的寶物，如今就在我的手上。
自從成為中心負責人之後，好像一直都是這樣。隻有跟花戀到立川約會的那個星期天，我才真的放到假。至於星期六……最後一次放假是什麽時候？明明已經升職了，社畜度依然是超級賽亞人之神超級賽亞人，簡稱ssgss，這算什麽簡稱啊。我甚至因此而萌生出當初應該故意敗給百目鬼才對的念頭，超憂鬱的啦。
從周日排班的員工手中接過充當慰勞的甜甜圈之後，我在中心負責人室聽取米奇特命員提出的報告。內容是針對「與其他企業共組聯合中心之可能性」，從各種角度進行分析的資料。既然跟環球社的合作案已經胎死腹中，也隻能檢討跟其他公司合作的可能性了。
「遺憾的是，跟國內的大型企業攜手合作，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米奇的分析跟我的預期不謀而合。
日本的產險業界存在著被稱為「產險三巨頭」的三家大公司。基本上這三家公司瓜分了國內的產險市場，然而局麵卻在十年前出現變化，原因在於外資係的直效行銷型產物保險——亦即阿卡迪亞與環球社的加入。對三巨頭而言，我們是破壞國內生態的外來種。據說他們隻要在電視上看到我們的廣告，就會立刻轉台。而且雖然同樣都是產險，銷售方式卻大不相同，成立聯合客服中心的誘因並不大。
透過米奇所製作的報告，讓我的推測得到了數字的證明。
「還是隻能找環球社嗎？」
「似乎是如此呢。」
撇除環球社是國際間的競爭對手這點，真的找不到更適合的合作對象了。競爭企業之間的合作或是並購是很常見的事情，世界上早有許多成功案例，當然也存在著等量的失敗案例。
夏川誌織社長的遊說行動，目前是以失敗告終。
她對高屋敷社長的不信任，不是短時間之內就可以消除的。如果她可以得到足以抵消不信任的「信任」，或許還有幾分可能，隻可惜我現在想不到這種近乎奇跡的魔術。
另一個方法，就是說服花菱中央銀行——也就是劍野。
強調成立聯合客服中心的好處，設法讓他理解這是最好的方法。兩家公司與兩位社長之間的恩恩怨怨與銀行無關，隻要劍野點頭，或許可以透過銀行遊說兩家公司。
我現在製作的資料，也是為了向銀行提出的報告。
在明天的會議上提交給劍野，闡述其中的利弊得失。到時候社長也會出席會議，設法讓他當場做出與環球社合作的決定之後，再準備與夏川社長進行二度交涉。
若不這麽做，我幾乎不可能逆轉現況。
打算辭職的員工人數日益增加。拜我在那場會議擊敗水溝老鼠的效果所賜，離職的兼職人員控製在二十人左右，然而正職社員的辭職人數反而愈來愈多。原因當然是出於劍野辯贏了變更組的小清水課長。
變更、財務、損調，這三個單位的課長接受優退方案的意誌十分堅定，也已經跟我報告過了。剩下的課長隻有一個人，那就是我們的哈姆太郎。
「不管怎樣，米奇，還是辛苦你了。這陣子一直要你寫報告，真是不好意思。」
我對米奇表示慰勞，他卻毫無反應。
隻見他維持立正的姿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怎樣，你覺得聯合客服中心的計畫會成功嗎？」
「天曉得。」
相當冷漠的回應。怪了，他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畢竟在我眼裏，這就隻是不乾不脆的企劃案。」
「不乾不脆？什麽意思？」
出身中華文化的商務人才張開厚實的雙唇：
「你是個矛盾的人物。平常總愛說自己是無能的社畜，卻完成了沒有人辦得到的任務。即使如此，還是天天嚷著自己不想升職。如果這不是矛盾，什麽才叫矛盾？」
我打量著眼前的巨人，這番話確實是剌痛了我。
「我向來隻做能力範圍以內的事情，這次也一樣。雖然事情不小心鬧大了，不過在我的眼中，這隻是捍衛自己的歸屬、守護其他夥伴的『正當防衛』。」
「不過也有人說，攻擊是最大的防禦。」
米奇的這句話令人玩味。
「試著主動出擊如何？你有這種實力，也有相對的人脈。」
「你到底要我怎麽做？」
「其實很簡單——」
桌子發出一聲巨響，米奇巨大的手掌拍在桌麵上。
「隻要你站上阿卡迪亞的頂點就好了，槍羽銳二。」
「……」
我凝視著米奇凶惡的臉孔，試著厘清他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結果找不到半點開玩笑的成分，連一微米都沒有。
「跟劍野慎一甚至是夏川誌織聯手，把高屋敷貴道趕下社長的寶座。如此一來，與環球社的合作案就沒有任何阻礙了，難道不是嗎？」
「那裁員案怎麽辦？跟劍野聯手，也就是要接受嗎？」
「這隻是暫時性的。等到你登上社長的寶座，隨時都可以把人找回來。」
我輕輕地聳了聳肩。
「我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爬上最高點？五年？還是十年？其他夥伴在這段期間的生活怎麽辦？到哪裏工作？」
米奇搖了搖頭。手掌離開桌麵之後，巨大的身軀緩緩站了起來。
「你還是一直在說夥伴啊。」
「也不完全是因為這樣啦。」
我搔搔後腦，對他吐露實話：
「不管怎樣，我都不認為自己有本事成為大企業的社長。」
「我倒認為當個上班族委屈了你呢。」
除了無奈聳肩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怎麽做。這家夥還真是口無遮攔。
「隻要你肯點頭，我隨時都可以行動。別忘了我姚美月可是你的部下。」
米奇恭敬行禮之後，便離開辦公室。短短五分鍾的商議讓我全身虛脫，即使是在寒冬之中，依然是冷汗直流。想要駕馭那個男人，果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這時桌上的手機傳出震動，來電者正是南裏花戀。不是line，也不是郵件，而是直接來電。她很少會突然打電話給我。
『對不起，你正在工作吧？』
她的聲音充滿了歉意。從背景音來判斷，似乎是在咖啡店裏麵。昨天用skype通話的時候，她說星期天會去車站前的咖啡店擬定大綱。
「怎麽了？」
『我在平時常去的這家咖啡店，劍野先生的部下也在這裏……』
「阿劍的部下？」
『他們說劍野先生馬上就來了，要我等一下。我說我沒有跟劍野先生見麵的理由，他們卻不讓我回去。槍羽先生，我該怎麽做比較好？』
聲音雖然平靜，卻隱約流露出些許的不安。
「……好，我馬上過去。」
我連忙穿上大衣，接著手機再度傳出震動。這次是郵件，來自陌生的帳號。
我原本以為是廣告，打算不予理會，沒想到主旨卻是「來自老友」。
『我得到南裏花戀了。』
『你永遠贏不了我。』
那家夥到底想怎樣？
我的郵件地址應該是沙樹告訴他的，不過我不明白他傳這種郵件的用意是什麽。這件事跟花戀無關吧？他打算藉此動搖我的意誌嗎？麵對老友、麵對過去的摯友，真的有必要做到這麽絕嗎？
離開中心之後，我在通往車站的
道路上拔足狂奔，結果跑不到五十公尺就上氣不接下氣。運動不足的身體突然被強行驅使，心肺正發出抗議的哀鳴。明明是冬天，我卻揮汗如雨。皮鞋的鞋底在主人長年的虐待之下變得單薄，踩在柏油路上令我腳底發疼。然而雙腳還是自動往前踏了出去。驅使我的動力是憤怒與悲傷，兩者都有。
我氣喘籲籲地推開咖啡店的大門，鈴鐺的聲音與女服務生的驚呼重疊在一起。我本來就長了一副壞人臉，如今又表情猙獰地闖進來，女服務生的反應不難理解。不過我現在無暇理會這種小事。環視店內之後，我在最裏麵的座位，發現了被身穿西裝的男女夾在中間、看起來有些坐立難安的她。
「花戀，不要緊吧？」
她連點了兩次頭。彷佛放下了不安，圓滾滾的眼睛頓時浮現淚光。
身著西裝的男女表情毫無變化，起身之後向我點頭示意。兩人身上都別著花菱中央銀行的胸章，臉色蒼白，彷佛沒有自主意識的機器人。
我在調勻呼吸的同時走了過去，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我隻能慢慢地深呼吸，否則我一定會忍不住痛扁兩人一頓。
「這出鬧劇到底是什麽意思？劍野在哪裏？」
「他在其他地方恭候大駕，這就帶您過去。」
西裝女結帳的時候，西裝男率先走出咖啡店。
花戀衝了上來，一把抱住我。
「對不起，槍羽先生。我明知你今天也要工作……」
「別這麽說。對不起，連累你了。」
沒錯，根本不關她的事。這是我跟劍野、八王子中心與花菱中央銀行之間的糾紛，為什麽非得把十六歲的高中生卷進來不可？
於是我跟花戀並肩走出咖啡店，跟在西裝男的身後。他帶著我們走向緊鄰車站的四層停車大樓。
「需要搭車嗎？」
我從男子的身後詢問。
「不，目的地是充當維修空間的頂樓。停車大樓的主人跟本行有業務往來，願意暫時出借頂樓。」
「花菱中央銀行應該能好好借間會議室吧？」
「會議室可能會遭到竊聽。劍野審查員向來謹慎。」
不是這樣的，我在內心喃喃自語。比起談話可能會被外人聽見，不如說劍野就是喜歡屋頂，喜歡有如秘密基地的氛圍。
於是我們搭乘電梯抵達屋頂。烏雲密布的冷天之中，身穿深藍色長版風衣的男子正隔著鐵柵欄俯視八王子的街景。眼前的畫麵頗有詩意，再添上一抹夕陽就更完美了。
「八王子真是太可惜了。」
劍野並未回頭，彷佛獨白一般喃喃自語：
「擁有東京都第二大的麵積以及超過五十萬的人口，卻完全無法發揮獨特的優勢。作為商業都市，明明還有發展的空間，如今多摩的盟主寶座卻被立川奪走了。原因之一，就是jr八王子站與京王八王子站的距離。明明可以利用地下街將兩大站結合起來，亦即物理性的合體，卻礙於jr與京王電鐵自舊國鐵時代延續下來的競爭關係，以及害怕客源流失的站區商家大力反對而無法實現……當然，我不清楚背後真正的原因，然而就銀行員的角度來看，真的非常可惜。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合體或是合並本來就伴隨著不安與恐懼。」
真是過分的說法。
我自己可以貶低八王子，然而從別人的口中聽到批評的聲音，還是會感到惱火。
「我不是來聽你評論八王子的。阿劍，你到底想說什麽？」
這時劍野才終於回過頭來，英挺的臉龐浮現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我要說的是，阿卡迪亞與環球社的聯合客服中心是不可能成立的，銳二。」
「……」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劍野怎麽會知道聯合客服中心的企劃？這件事隻有極少數人知道而已。不過就算追問，想必也得不到答案。
「你費了這麽大的力氣，就隻是為了跟我說這句話？」
「當然不是。」
劍野的微笑染上些許的落寞。
「我隻是也想讓你嚐嚐喜歡的人被奪走的感覺。」
「……什麽？」
「我當然對高中女生沒興趣。我喜歡的是……你應該知道吧？」
我們默默地注視著彼此。彌漫在我們兩人之間十一年的歲月，化作厚重的空氣，並成為看不見的鐵塊，重重壓在我們的肩上。
劍野的部下早已消失了。
屋頂上隻剩下我、劍野以及花戀三人。
「年底跟沙樹見麵的時候，我確定了一件事。」
「什麽事？」
「她對你還有感覺，她依然喜歡著你。」
「……這是沙樹那個家夥親口告訴你的嗎？」
「怎麽可能？」
「既然如此，那就是你的幻想！」
我一口咬定。
「我跟她早在好幾年前就結束了。彼此就算有感情，也不是愛情，而是傷感，純粹隻有懷舊。你要把這份感情也帶進這場戰爭之中嗎？」
「我跟你之間總是少不了沙樹，從小學以來一直都是如此。」
在冷風的吹拂之下，我凝視摯友的雙眼，試圖看穿他隱藏在瞳孔深處的情感，試圖找到從那時起便不曾改變的真摯。可是他現在卻把它隱藏起來了，而且還拉上了拒他人於千裏之外的厚重窗簾。
這時，花戀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
隻見她戰戰兢兢地舉起小手，怯生生地開口：
「我可以說句話嗎？」
劍野點點頭，以手勢示意她說下去。
「不管槍羽先生的前任女友沙樹小姐說了什麽，他的現任女友都是我。請不要忽視這個事實。」
劍野輕輕揚起了唇。
「你的感受在這裏並不成問題，因為一切端看你的監護人——高屋敷貴道的判斷。他總是會明哲保身，又溺愛你這個孫女。隻要認為跟我合作比較有利，自然會逼迫銳二跟你分手。」
花戀卯起來搖頭。
「我不喜歡這樣，請不要這麽做。」
「我向來不擇手段。」
「既然劍野先生可以威脅外公，那我也可以喔？看是要學壞也好，離家出走也行～」
「……不，那可不行。」
我忍不住插嘴。
花戀雙手抱胸，假裝做出陷入沉思的模樣，並且口中不時嚷著「傷腦筋～真是傷腦筋～」——這種令人發噱的刻意演出，完全就是喜劇哏，跟現場緊張的氣氛格格不入。她應該不是這種不懂得察言觀色的人才對。
……慢著。
這像夥不知道在打什麽鬼主意。
「那麽劍野先生，請跟我一決勝負吧。」
「一決勝負？」
「如果劍野先生獲勝，那你要對外公說什麽都無妨。不過要是我贏了，請你跟槍羽先生言歸於好，並承認我跟他的關係。」
就算是劍野，似乎也被這個提議嚇了一跳。
「你跟我要怎麽一決勝負？」
「用遊戲來決勝負，『懷念大作戰』。」
出、出現了～
又來了喔！而且還挑這種時候！
花戀用來徹底擊敗我，甚至成功籠絡雛菜的最強絕招。要久違地大爆炸了嗎？
「我會按照順序說出令人懷念的關鍵字，若你忍不住說出『好懷念！』『超懷念的啦！』，就算輸了。」
「……沒興
趣。」
「今天找上我的是劍野先生吧？而且你還強迫我們來到這裏吧？既然如此，陪我玩個小遊戲也是應該的。」
「十六歲的你想勾起二十九歲的我的往日情懷……」
劍野顯然小覷了她，沒把她放在眼裏。
就跟那個時候的我反應一樣。
「也罷，確實是我把你找出來的，就陪你玩一玩吧。」
「謝謝！」
花戀露出開心的微笑，從包包裏麵拿出一塊深藍色的軟布。
那是在遊泳池之類的地方戴在頭上的泳帽。
隻見花戀以熟練的動作將頭發塞進泳帽裏麵，踮起一隻腳跳了跳，同時輕拍自己的側腦。這是耳朵進水時常見的動作。
其實沒什麽特別的，就隻是很普通的動作，卻讓我有種莫名的既視感。
「一、二、三！一、二、三！」
花戀重複數數的聲音不斷撞擊我的記憶。沒錯，小時候確實見過類似的景象——而且是在電視裏。當初我不就是帶著接觸未知遊戲的雀躍，一直盯著那個重複數數的少女嗎？
沒錯，正確答案就是——
「這是ystation的電視廣告吧。而且相當早期，大約是一九九五年底發售當時的廣告。」
「咕啊啊啊啊！」
被劍野搶先一步，讓我忍不住發出哀號。沒錯，就是在我們小學一年級的冬天正式發售的次世代遊戲主機雙雄之一?ystation的電視廣告。「一、二、三」的獨特廣告詞，指的是發售日期12月3日。不過我是土星派的，嚴格說來這是「敵人」的廣告。真是的，sony連拍個廣告都喜歡裝模作樣。比起這個，我更喜歡※sega土星、白！（譯注：sega當時為推廣白色sega土星，模仿電影《姿三四郎》所創造的廣告角色世嘉三四郎，音近sega土星白。）
「正確答案。怎麽樣？懷念嗎？」
「你竟然知道這麽古老的廣告，確實不容易。」
劍野輕描淡寫地略過了她的詢問。
關於ystation和土星，我以前曾經跟劍野達成協議，那就是他買ystation，我買土星，這樣兩邊的遊戲都可以玩到。當時我們真的玩得很高興。劍野已經忘記了嗎……？
「才剛開始而已呢，接下來還有喔。」
花戀毫不氣餒，這次拿出小小的紙箱放在腳邊。紙箱上還用奇異筆寫著「需要的東西」和「不需要的東西」，圓滾滾的字跡相當可愛。該不會是她親手製作的吧？
「加油～不要認輸～用盡全力～活下去～」
……
居然唱起歌來了……
劍野似乎很詫異，微微張開了嘴巴。
無視於兩個二十九歲男人異樣的目光，她繼續唱下去，一邊假哭一邊唱歌。充滿哀戚的表情以及歌聲。完全是個演技派的人物。
這段歌詞我記得很清楚。應該是在我小學五年級——不，還是六年級？總之就是那時推出的搞笑節目。那個節目有個非常有名的單元，第二天教室裏麵總是有很多同學競相模仿，名字就是——
「小須田課長嗎！」
「小須田部長吧。」
我和劍野同時回答。
花戀不再假哭，臉上堆起了笑容。
「劍野先生答對了！小須田部長，『笑笑犬』的段子之一。」
「唔……」
懊惱之餘，我不禁咂舌一聲。我居然把部長記成課長！那可是我最喜歡的單元呢！比起down town，我明明比較喜歡小內小南啊！就算到現在我也經常收看「life！」啊！
劍野以平淡的語氣說出自己的感想：
「回想起來，小須田部長真是個超人。戰亂地區也好，南極或是火山也罷，像這種不管在哪個環境都能夠適應的優秀人才，居然因為觸怒社長而被發配邊疆，他公司根本就是超級黑心企業。」
即使是搞笑單元也不忘嚴加審查，很有劍野的風格。
「接下來是最後的問題囉。」
「嗯！放馬過來吧！」
「不行，這不是出給槍羽先生回答的問題。」
「…………」
我知道啦，可惡。
不小心就熱血起來了。
花戀這次拿出的是一本筆記本。我對這本筆記本有點印象，而且不是很久以前，是前陣子才看過。
我第一次跟花戀在多摩中央公園約會的時候，她拿出來給我看的筆記本。
自行製作的電流急急棒。
如今花戀將徹底擊敗我的那本筆記本交給劍野。
略感詫異的劍野翻了翻筆記本，旋即微微睜大了雙眼，泄出長長的感歎：
「我對這個節目有不好的回憶。節目播出的時段正好是我的補習時間，每次都看不到。第二天隻能看著銳二和沙樹高高興興地聊著節目內容，完全插不上話，我每次都感到很落寞。現在看到內村光良或是南原清隆的時候，我還會想起當年的往事呢。」
我完全不知道還有這段過去。
小學四年級時就有不少同學開始上補習班，不過我和沙樹還沒有。討論前一天看的電視節目其實也沒什麽，是再自然不過的日常生活。
現在回想起來，那實在是璀璨的青春時光。
我不會說那段時光比較美好這種迂腐的話。不過當時真的很快樂，不用對度過日複一日的自己抱持任何懷疑。這是不爭的事實。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銳二跟你交往的原因，似乎跟你是社長孫女的身分無關。」
劍野打量著花戀的眼神有些改變了。
可是他到最後，依然沒說出「懷念」二字。
「劍野先生不能跟槍羽先生言歸於好嗎？」
「現在的銳二是我必須打倒的敵人。」
「為什麽？就算在公司的時候是敵對的關係，不代表私底下也一樣吧？」
花戀緊迫盯人。
無論是聲音還是語氣，相較於替我擔憂的情緒，還隱含著更澎湃的情感。
「你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了吧？根本沒必要競爭吧？一旦發生衝突，就不再是朋友了嗎？過去那段友誼就全都不算數了嗎？」
她顯然將某個人的影子投射在劍野身上。
劍野隻是浮現有些落寞的微笑，並未回答她的問題。
我們來到屋頂已經超過二十分鍾了。繼續待在這裏吹風，難保不會著涼。我是沒關係，但害她感冒可就不好了。所以這次的會談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劍野似乎也有同樣的念頭。
他率先邁開腳步，在與我擦肩而過的瞬間，彷佛自語般呢喃：
「明天的會議將是裁員計畫的折返點，到時候我會對你痛下殺手。期待你的表現，八王子中心負責人。」
屋頂的風勢十分強勁，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厚重的鐵門開啟以及關閉的聲響傳入耳中，旋即消失無蹤。
友人離去，而她留在這裏。
「對不起，花戀都沒幫上忙……」
見到她低頭致歉，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紙箱和泳帽是你特地準備的嗎？」
「一開始就是為了在有機會玩『懷念大作戰』的時機準備的。如果可以讓劍野先生想起過去的往事，跟槍羽先生一起沉浸在以前的回憶之中，或許你們就可以盡釋前嫌了。」
「嗯。」
「重現ystation廣告的時候，我原本打算換上學校的泳衣，不過今天實在太冷了，所以……」
「嗯……」
問題不在這裏吧？萬一被其他人撞見，難保不會立刻報警。
我將剛滿十六歲的高中女生摟在懷中。這裏沒有其他人，抱抱她應該沒關係吧。她似乎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就發出歡喜的歎息，整張臉埋在我的胸前。
「你和真織可別變成這樣啊，千萬不要重蹈我們的覆轍。你們應該還有挽救的機會，還有……」
我和劍野已經回不去了。
將大人的無奈與無力投射到兩名少女身上，會不會太自私了？
懷中的花戀搖了搖頭。
「花戀前陣子收到小真織的line，她說她跟媽媽大吵一架。我問她是怎麽回事，她沒有回，之後甚至連訊息都不讀了。花戀這次是不是真的被討厭了？」
「沒那回事。一定是她念書念得太認真，沒注意到而已。」
我知道這種安慰方式很敷衍，這也是讓我尤其感受到自己有多窩囊的時候。成熟的大人明明可以說出更貼心的安慰啊。
聽到我笨拙的勸慰，花戀微微一笑。
「槍羽先生和劍野先生一定可以言歸於好的。」
「……是嗎？」
「隻要槍羽先生贏得這場較量，劍野先生一定會清醒過來的。修複與走上邪道的摯友之間的羈絆，這才是友情故事的正統模式。花戀想寫這種故事，這故事最後一定是圓滿大結局。」
我直視她水汪汪的大眼睛。
「難不成新作品的主角要以我為雛形？」
「嗯！」
我固然想幫助她實現願望，不過這份期待實在太沉重了。
「花戀，我啊，從小就沒有贏過那個家夥，無論是學校的成績、班上的人望或者是異性緣，他不管做什麽都遠在我之上。不管是什麽比賽，我都沒有戰勝過他，所以……」
就在這時，她踮起了腳尖。
跟我們認識時相比長了一歲的她，也長高了一點。以前理應碰不到的距離縮短了，因此我說著喪氣話的嘴被十六歲少女的柔軟雙唇封住。我抱住主動迎上前的她，暫時沉浸於這種感覺之中。
她的腳跟再度接觸地麵。
在微弱的冬陽映照之下，她濕潤的雙唇閃閃發光。
麵紅耳赤的花戀忸怩開口：
「加油，槍羽先生。不要認輸。」
「……原來如此……」
沒錯，這不就是了嗎？
劍野沒有，而我擁有的東西。
我唯有一個地方勝過那個家夥。
可愛jk的支持。
世界上每個男人無論如何盼望也無法得到的寶物，如今就在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