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已經進入尾聲,人稱東京南極的八王子卻依然不見春天的腳步。這裏是酷寒之地,氣溫總比都心低三到五度,沒那麽容易吹起溫暖的春風。


    今天我一樣頂著寒風到公司上班,跟美女秘書一起整理各式各樣的資料。哈姆太郎被找去六本木問話了,我連課長的工作都得處理。


    辭呈還躺在我的抽屜裏沉睡,我沒有交給人事部。


    水溝老鼠以「關於權田課長離職後的接任人選」為主題傳來一封郵件,還故意采用非常正式的商業格式,結果當然直接被我忽略。我可沒打算接受從六本木空降來這裏的人,所以哈姆太郎若走了,我會很傷腦筋。


    就在工作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中心負責人室出現一名訪客。來者正是就算被剝光衣服丟到南極也一臉淡然的男性?姚美月,匿稱米奇。


    「仙台中心的調查行動已經有了初步成果,因此我今天前來向中心負責人報告。」


    各地的客服中心皆難逃關閉的命運,唯獨仙台中心存活下來,其中一定有什麽古怪。於是這位來自中國的巨人開始娓娓道來。


    「中心負責人對天道政夫這號人物有印象嗎?」


    「沒印象。不過從姓氏來推斷,他該不會是掛單禿驢的親戚吧?」


    腦海中浮現出敵人之一,亦即天道崇專務的長相。他就跟小時候在繪本中看到的妖怪「掛單禿驢」一樣,是個身材矮小且陰陽怪氣的人物。


    「沒錯,天道政夫是天道專務的哥哥,同時也是仙台選區的議員。」


    渡良瀨輕呼一聲。


    「我沒記錯的話,他之前在內閣擔任過防衛大臣對吧?是政壇上的大人物呢。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天道專務的哥哥。」


    「是哦?」


    我不怎麽熱衷政治,無法從這件事窺知事情全貌。


    米奇狀似愉快地觀察我的反應,繼續說:


    「誠如秘書所言,天道政夫是連續當選超過十次的老資格政客。他雖然是國會議員,仍致力活化地方產業,專注於替自己的選區製造利益誘導的機會,促使許多企業前往仙台投資,其中也包括──」


    這下我看出端倪了,於是搶先開口:


    「也包括了仙台中心是吧?」


    是的,米奇點點頭。


    「他似乎在後援會致詞的時候公開宣稱阿卡迪亞仙台中心的成立是他主動爭取而來的。至於弟弟任職於阿卡迪亞高層一事,當然隻字未提。」


    「原來如此啊。如果仙台中心遭到廢除,偉大的議員哥哥就臉上無光了。」


    為了親哥哥的利益,掛單禿驢便意圖留下仙台中心。這無疑是利用公司的資源遂行一己私欲。


    「渡良瀨,有件事想拜托你。」


    「是,請盡管吩咐。」


    渡良瀨的回應與其說是秘書,不如說更像女仆。


    「請你協助米奇,將從多方角度分析仙台與其他中心的業績,製成圖表進行比較。我要證明獨留仙台中心的決策根據薄弱,隻是為了滿足幹部的私欲。」


    「知道了,交給我吧!」


    渡良瀨立刻卷起袖子,開始以電腦進行相關作業。雖然比不上花戀,她打字的速度也快得嚇人。果然是個值得仰賴的家夥。


    米奇看著這樣的渡良瀨,露出半是感歎、半是傻眼的眼神,對我說:


    「雖然秘書小姐現在充滿鬥誌,隻不過光靠這點攻擊力還是太弱了。即使推翻仙台中心存留下來的正當性,也不構成中止裁員計畫的理由。」


    米奇說的沒錯。


    我陷入了沉思,米奇附到我耳邊竊竊私語:


    「事實上我在調查期間聽到一個傳聞,不過也有可能隻是單純的巧合。」


    「怎樣的傳聞?」


    「中心負責人知道花菱中央銀行在十一年前發生的不當融資事件嗎?」


    當然知道,我點了點頭。這件事跟劍野的父親有關,稱那次事件為這場戰爭的引爆點也不為過。


    「當時銀行是將不當融資的資金匯入某個知名政治家的帳戶,最後對方的身分卻被壓了下來。部分周刊雜誌以姓氏的縮寫『t』來代表那位政治家。隻是隨著劍野先生自殺,那位政治家的真實身分從此石沉大海。然而,據說事件中的那個t先生,正是天道政夫。」


    「……」


    我一下子說不出任何話。


    真的有這種事嗎?這一切真的是那麽諷刺的機緣嗎?


    「這件事是真的嗎?」


    「這似乎隻是台麵下流傳的傳言,沒有任何證據。」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驚人的事實。


    「劍野知道這件事嗎?」


    「這就難說了。如果連我都有所耳聞,他沒有道理不知情。不過他如果真的知道這件事,他等於是跟逼死父親的政治家之弟攜手合作,這種事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米奇的回答模棱兩可,不太像平常的他。


    對於認識劍野本人的我而言,這種猜測也令我難以置信,無從判斷真偽。


    看來隻能自行確認了……


    「渡良瀨,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是!領命!」


    這次的反應比起女仆,反而更像女忍者。我什麽都還沒說呢。


    「能讓我跟你的父親見一麵嗎?」


    這位女仆兼女忍者兼秘書兼後輩,睜大了細長的眼眸。


    接著她緊握右拳,高高地朝向天空。在日光燈的映照之下,緊握的右拳微微顫抖。


    「小、小、小……」


    「小?」


    「小綾綾大勝利────────!呀──真是太棒了────────!」


    渡良瀨維持坐姿騰空飛起,足足跳了數十公分。這家夥難道還會空中飄浮術?


    「不不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喔!?你父親在銀行上班對吧?他應該很清楚當年那件事吧?所以我才想當麵詢問看看……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大勝利────────!!」


    啊,這人已經沒救了……


    一旦跟戀愛扯上關係,知名女子大學畢業的菁英立刻變成廢柴。戀愛果然會降低人的智商,這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在校園裏談戀愛也就罷了,辦公室戀愛隻會阻礙工作效率。


    米奇聳聳寬闊的肩膀,窺探我臉上的表情。


    「不過話說回來,中心負責人有遇上什麽好事嗎?」


    「嗯?你說我?不是渡良瀨?」


    「嗯。你之前總是一副意誌消沉的模樣,今天看起來卻特別神清氣爽。發生了什麽事?」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我有露出那樣的表情嗎?我自己倒是沒什麽感覺。


    若真是如此,原因想必隻有一個。


    「一定是受到高中女生的啟發。」


    「……什麽?」


    米奇張著嘴巴不斷眨眼。一臉凶相的大男人居然也會露出這種滑稽的表情,實在很難得。


    不管怎樣,反擊的材料總算是有眉目了。


    為了搜集更多的材料,我似乎有必要跟幾個關鍵人物直接對決。


    ◆


    我跟渡良瀨的父親約在京王線笹塚站附近的咖啡廳碰麵,那裏離她住的地方也比較近。


    渡良瀨原本也想來,被我婉轉地拒絕了。畢竟到時候談話間勢必會提到我不想被部下知道的事情。探索劍野過去的同時,也會觸及我自己的過去。


    渡良瀨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呢──我的內心多少有些不安。迄今為止我所接觸到的「父親」這種存在,全都是成天為女兒操煩的人物。高屋敷社長是出名的孫女控,萬一渡良瀨的父親是個女兒控,那事情就麻煩了。如果他劈頭就對我說「你居然玩弄我女兒的感情!」,我該怎麽辦才好?


    「初次見麵,你就是槍羽銳二吧?」


    結果出現在我麵前的,是一名穩重的紳士。盡管長相跟渡良瀨不太相似,真誠的氣質倒是如出一轍。年紀大約五十五到六十歲之間,渡良瀨應該是他年過三十才生下的孩子。


    接著我們交換名片,稍微寒暄幾句。他的名字是渡良瀨孝三,頭銜是「大和屋銀行本社檢查部代理部長」。至於這到底是怎樣的職位,我這個外行人當然無從得知。不過既然是代理部長,想必也是不小的職位了。


    如今這位代理部長打量著我說道:


    「你本人跟小女描述的形象有很大的差異呢。」


    「這樣啊……不知道令嬡說了些什麽?」


    「這就別提了吧。」


    好一個四兩撥千斤。


    這時我們點的熱咖啡送上來了。於是我隔著兩杯咖啡嫋嫋上升的煙霧,直接麵對部下的父親。


    「聽說你今天想要打聽劍野慎也的


    事?直到現在,我還是對他印象深刻。」


    「您有跟他打過照麵嗎?」


    「在漢薩的會議室見過幾次。漢薩的主要銀行雖然是花菱中央,不過跟我們也有業務往來。」


    漢薩正是發生不當融資事件的那家公司。


    那是二○○三年的事。當時劍野的父親慎也是花菱中央銀行新宿分行的分行長,新宿分行針對旅遊開發集團「漢薩」的高爾夫球場開發案批準了七十五億圓的融資。然而這筆融資金額遠遠超過高爾夫球場的擔保價值,經過金融廳調查,證實這是「不當融資」。「漢薩」的經營者是某個知名政治家的親戚,據說融資的七十五億圓被挪用為選舉資金,而且花菱中央是在知情的情況下批準融資案的。


    身為分行長的慎也先生以當事人的身分接受檢調機關調查。最後雖然因為證據不足而不予起訴,但慎也先生不久之後就自殺了。


    事件發生當時,愛看※wide show的老爸是這麽說的:(編注:日本特有的綜合電視節目,主要討論新聞及演藝圈趣事。)


    『金額高達七十五億的融資,不是分行長點頭就可以的。一定有幹部是幕後的藏鏡人。他隻是出來替上麵的人頂罪而已。』


    老爸的評論是否正確,如今答案就要揭曉了。


    「劍野先生是位出色的銀行員,發生那件事著實令人遺憾。」


    渡良瀨的父親憶起往事,感慨良多。


    「您知曉事件的全貌嗎?」


    結果我的正麵攻擊被渡良瀨的父親以笑容輕易化解。


    「怎麽可能?我看起來像是那麽了不起的大人物嗎?真相依然不明,政治家t先生也還是現任國會議員。連續劇常見的『正義必勝』,是不會發生在現實世界的。」


    原來如此,看來渡良瀨的父親是個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不過我可不能就這樣打退堂鼓,否則今天就白跑一趟了。


    「我所任職的阿卡迪亞,目前正暴露於花菱中央銀行主導的裁員風暴之中。」


    「嗯,我有從小女口中聽說。」


    「裁員計畫的指揮官是劍野慎一監察人,也是劍野慎也的兒子。」


    「這我也知道。」


    「他和我是小學同學,小時候我也見過慎也先生。」


    渡良瀨的父親睜大雙眼。


    「意思是你跟過去的朋友分處主導裁員以及被裁員的立場,正麵對決嗎?」


    我用力點點頭。


    「我想要為這段從少年時代一直延續至今的恩怨做個了結,所以我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無論是就我個人而言,或者是基於上班族的身分,我都希望替這件事劃下句點。能不能請您告訴我事情的全貌呢?」


    渡良瀨的父親閉上雙眼,陷入沉思。他的咖啡還是擺在桌上,早已不再冒出白煙。


    一段時間後,他才靜靜地開口:


    「……那個人就是太善良了。」


    以這句感傷的台詞為引子,他開始講述過去的事件。


    ◆


    「槍羽先生,你知道花菱中央銀行當初是怎麽成立的嗎?」


    「嗯,是在我還小的時候,由花菱銀行與東都中央銀行合並之後的新行庫吧?」


    沒錯,渡良瀨的父親點了點頭。


    「雙方雖然合並了,卻還是存有派閥意識。據說內部分成花菱派與東都派,總是不斷上演明爭暗鬥的戲碼。」


    「……是常有的事呢。」


    外資企業阿卡迪亞japan也不例外。在進軍日本市場之際並購了亞細亞保險,結果原本的員工被稱呼為「前亞」,處處受到冷落。本中心的哈姆太郎課長就是個中代表。


    「漢薩的不當融資其實是舊花菱銀行合並之前就一直持續進行的案子,隻是正巧在合並之後被爆出來而已。以東都中央的立場而言,他們等於是無辜受到花菱牽連。因此這件事在雙方的派閥鬥爭當中無疑是花菱派的致命弱點,花菱派的人馬當然希望事件可以早日落幕。而他們所選定的活祭品,正是劍野慎也。」


    為了在事件當中全身而退,花菱派決定讓劍野的父親扛下一切責任。


    「為什麽選定他為活祭品?」


    渡良瀨父親的答案非常簡潔。


    「因為他是核準這筆不當融資的新宿分行的分行長。」


    「不過他隻是奉命行事吧?這種大有問題的融資,不是區區分行長可以決定的,應該是來自幹部等級之人的指示吧?」


    「正是如此。」


    「所以應該受到譴責的人,理應是對慎也先生做出指示的幹部。那個人到底是誰?」


    渡良瀨的父親陷入了沉默。眼神四處遊移,喃喃地說「誰知道呢……」。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臉上的表情顯然希望我不要再問,也不要再逼他說了。


    然而我並沒有因為對方是部下的父親就有所顧慮。


    「當時做出指示的幹部,該不會就是花菱中央銀行現任副總裁藏持源藏吧?」


    渡良瀨的父親訝異地注視著我。


    「你怎麽會提起這個名字!?……不,你怎麽會這麽認為?」


    「因為隻要這樣想,很多事情都解釋得通了。」


    我說出一直在內心醞釀的推論。


    「劍野雖然優秀,但他畢竟還很年輕。二十九歲的他之所以能有那麽大的權力,就是因為有藏持副總裁在背後撐腰。副總裁為什麽對這名年輕的行員青眼相加?恐怕是因為他父親的關係吧。藏持難道不是因為對慎也先生有所虧欠,才會特別提拔他的兒子嗎?」


    渡良瀨的父親歎了口氣,臉上露出看開的表情。


    「聽說慎也先生的自殺令藏持先生非常悔恨。接到訃聞之際,當時還是常務董事的藏持先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代表慎也先生並不是被迫扛起責任的?」


    渡良瀨的父親點了點頭。


    「為了令花菱派不失其立場,慎也先生毅然背負一切罪名。聽說這是藏持先生的請托,而他也接受了,然而輿論的壓力卻徹底將他壓垮。媒體記者不斷上門,妻兒成為攝影機捕捉的目標,這一切都令他再也無法忍受。斷言他是軟弱的人抑或失敗者都很簡單,隻是我並不這麽認為。」


    那個人就是太善良了──


    渡良瀨的父親重複一開始的那句話。


    我默不作聲地閉上眼。內心回想起當年──小學四年級的那一天,我和劍野為了揭發性騷擾導師的偏差行為而跟對方大打出手的時候,隻有劍野的父親對我們的愚勇表示讚賞。派頭十足的西裝、鏡片之後的溫柔眼神、以及親口說出的那句話,至今仍曆曆在目──「我支持你們兩人的行動」。


    「渡良瀨先生,一直請教您難以啟齒的問題,真的很不好意思。」


    即使聽到我的致歉,渡良瀨的父親依然維持同樣的表情。一雙眼睛凝視虛空,仿佛陷入了沉思。


    然而我還有一個問題必須請教他。


    「最後還請容許我提出一個問題,這真的是最後的問題了。當時新聞媒體影射『知名政治家t先生』涉入其中,那個t是『天道』的開頭字母嗎?」


    這一次,渡良瀨的父親臉上明顯表露出敵意。微微蠕動的嘴型似乎想問我怎麽會知道,但他完全沒有發出聲音。


    「基於職業道德,想必您也不便明示。事實上當時的新聞媒體也並未指名道姓,不過我必須得到確實的證據。這麽做不但是為了幫助職場的夥伴,也是為了拯救我的兒時好友。那個人,是不是叫做天道政夫?」


    渡良瀨的父親頻頻搖頭。


    「我什麽都不能說,畢竟我並不是當事者。」


    「既然如此,請替我介紹當事者吧。」


    「別開玩笑了,慎也先生早已不在人世。」


    「不是的,慎也先生當時的頭頂上司,不是還在花菱中央銀行嗎?」


    渡良瀨的父親愕然地看著我。


    「你要我幫你聯係藏持副總裁預約會麵?」


    「令嬡說您在金融業界的人麵甚廣,難道不是嗎?更何況銀行之間也有聯係管道,您應該找得到人才是。」


    「就算連絡上了,那位也不可能見你吧!?」


    「是這樣嗎?如果告訴他『有人對十一年前的事件很感興趣』,或許副總裁會想知道我要求會麵的理由。也請您轉告副總裁,說我有個朋友是出版業界人士。『成為銀行裁員政策犧牲者的社畜,玉石俱焚的驚人爆料』──不覺得這會是一篇相當有趣的報導嗎?與其讓八卦雜誌將虛實難辨的臆測寫成莫名其妙的報導,我想應該是說出真相比較明智吧?」


    這下子我完全成為邪惡的反派了。即便渡良瀨對我有好感,她父親也絕對會堅決反對我們交往吧。


    「……看來我的女兒有個可怕的主管。你這種人……這種人……」


    「也就是說,您答應了嗎?」


    「我隻負責轉達,無法保證對方會見你。」


    這就是渡良瀨的父親給我的答覆。


    「爸爸……?前輩……?」


    我轉頭看向聲音來源,身穿大衣的渡良瀨綾正站在咖啡廳的櫃台前麵,表情十分僵硬。想必她已經察覺主管跟父親之間彌漫著險惡的氣氛。


    渡良瀨的父親歎了口氣,解除緊繃的情緒。


    「綾,我不是要你在家裏等嗎?」


    「對不起,可是我很在意……」


    「談話已經結束了,回家吧。」


    父親毅然決然地從座位上站起,沒有對困惑的女兒多做解釋。他放了五百元的咖啡錢在桌上。我主動表示要付帳,但他不肯退讓。


    「對銀行員而言,那樁事件等同不願被他人碰觸的舊傷。即使發生在其他銀行也一樣,弊案與銀行即使想切割也切不斷,兩者隻能共生。」


    我向渡良瀨父親離去的背影深深鞠躬,而他並沒有回頭。


    還站在原地的渡良瀨似乎慌了手腳,交互看著父親的背影與我的表情。


    「前、前輩跟家父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我不慎說出了失禮的話。非常抱歉,現在他或許會對我相當反感。」


    「那、那怎麽行!!家父跟前輩若感情不睦,那我……你……總之就是不行!」


    我安撫情緒激動的秘書,同時決定展開下一步行動。


    雖然對渡良瀨的父親有些抱歉,不過我內心的疑惑已經轉為確信了。


    因此我接下來要直接去見「當事者」。


    ◆


    我跟藏持副總裁的會麵,被安排在新宿某間大飯店的會議室。隻是為了跟我會麵,藏持副總裁還刻意準備了這種房間,實在讓我訝異不已。根據渡良瀨父親的說法,那裏似乎是花菱中央銀行長期租用的會議室。而他還說出了這樣的感想──「選擇在公司外會麵,多半是因為要說的是他不想被其他行員聽到的話題吧」。


    這裏就像是隱身於大都會的原始森林。在寂靜的會議室中,我與大型銀行的第二把交椅正麵相對。房間裏麵隻有兩個人。我原本以為他會帶秘書前來,想不到竟然是一對一。看來「不想被聽到」一說似乎不假。


    「你叫做槍羽是吧?你想跟我說的是什麽事?」


    交換名片之後,藏持大方地開口。他的身材矮小,乍看之下相貌貧寒,唯獨眼睛像凸眼金魚一樣咕溜溜地轉。這是評定身價的眼神,仿佛正在衡量我這個人有幾兩重。


    「渡良瀨先生說你想打聽十一年前的不當融資事件,不過那樁事件已經結案,如今我沒什麽話好說了。」


    「不瞞您說,劍野慎一是我從小就認識的好友,我跟他的父親慎也先生也有數麵之緣。」


    副總裁的臉頰微微抽搐,而我並沒有看漏。


    「哎呀哎呀,兒時好友分別是主導裁員這一方以及被裁員那一方嗎?真是諷刺。不過這件事我也幫不上忙,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讓其他人負責阿卡迪亞的案子了。」


    「我並沒有期待您幫忙,我隻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真相?」


    「當時擔任新宿分行長的劍野慎也──也就是劍野慎一的父親……是被您逼死的。為了替舊花菱銀行收拾殘局,您將核準政治家t先生不當融資的罪名推到他頭上,像蜥蜴一樣斷尾求生。是這樣沒錯吧?」


    副總裁的表情扭曲了起來,仿佛在強忍已經愈合的傷口又被剜開的痛楚。


    不過他在下一刻便恢複了原先的模樣,扭曲的表情隻維持不到一秒。簡直像當著我的麵戴上麵具一樣,表情轉換的速度快得驚人。


    「當時確實有部分這樣的報導,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調查結果是新宿分行犯了程序上的錯誤,結果被推崇拜金主義的無聊媒體渲染成不當融資,隻是這樣而已。你就是衝著當時的傳聞來向我興師問罪的嗎?」


    「傳聞啊……」


    我觀察副總裁的臉。仿佛戴了厚重麵具的表情,讓我難以窺視他內心的想法。不過先前稍縱即逝的「扭曲」神情,或許就是攻陷副總裁的線索。


    若藏持是個真正的惡人,那他應該絕不會讓我看到他的表情變化。就算被他人批評、傳言他將劍野的父親當成棄子,他也會滿不在乎地裝傻到底才對。這是我在對決百目鬼的時候領悟的道理。百目鬼完全不認為性騷擾有錯,即使他對渡良瀨做出的行為遭到揭發,百目鬼依然不當一回事。這種人才是真正的惡人。


    然而藏持並非如此。


    看得出他仍受良心的苛責。


    既然如此,就由我這個惡人從這個方向予以突破吧。


    「但事實上就是您舍棄了他吧?您讓他負起所謂程序疏失的責任,再予以懲戒解雇,難道不是嗎?」


    「怎麽可能。有誰會舍棄那種人才?劍野慎也是非常優秀的銀行員,等到風波平息之後,他理所當然會回來坐上適合他的職位。」


    「但是他自殺了。」


    聽到我這麽說,藏持雙目低垂。


    「那真的是意料之外的變故……誰都沒想到他居然鑽牛角尖到把自己逼上絕路。」


    「您沒有暗中希望他快點畏罪自殺嗎?」


    「不是這樣。」


    「如此一來,給予天道政夫的不當融資事件自然得以不了了之。在他背負著汙名自殺時,您沒有暗自叫好嗎?──很好,死得好。是這樣吧?」


    「不是這樣!」


    藏持的怒吼回蕩在會議室之中。


    「劍野是個了不起的男人,他為了組織犧牲自己,為了捍衛我等花菱派的名譽,獨自背負罵名。得知他的死訊,花菱派的所有行員都流下眼淚,為了他壯烈的犧牲感到惋惜,我當然也不例外。這十一年來,我沒有一天忘卻他的犧牲,正因如此,我特別提拔他的兒子慎一,慎一也好好的利用了機會。他利用我一路往上爬,甚至跨越了父親之死的陰影。他是真正的菁英,他有一天必將擔起未來日本的經濟。你了解了嗎?他跟你這種渺小的社畜所抱持的覺悟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冷眼看著愈說愈激動的藏持。他確實不是壞人,他具備為組織犧牲的信念與覺悟。不過也可以說,就是這樣才令人不敢恭維。


    「無論理由為何,沒有任何人必須為了公司而死。你們用『壯烈』形容這種事,恰恰說明了這間公司大有問題。」


    「你這家夥竟敢褻瀆他令人尊敬的犧牲!」


    副總裁變得愈激動,我的心就變得愈冷靜。我們的價值觀實在差太多了。這是世代差異嗎?還是菁英與社畜的差距?我無從得知。


    「看來我們注定合不來,副總裁。」


    我靜靜地繼續說:


    「其實我今天來,不是要找您理論,而是為了確定一件事。」


    「什麽?」


    「知名政治家t先生就是天道政夫,這點您並未否認。」


    藏持睜大凸眼,張開了嘴。


    「啊……慢、慢著!那是……」


    「我故意將論點引到慎也先生的自殺是對是錯,結果你上鉤了。你顧著肯定自我的結果,就是忘記否認最重要的疑問。堂堂大型銀行的副總裁,居然會掉進這麽簡單的陷阱裏。」


    藏持臉色發青,牙關喀啦喀啦作響。


    「那、那又怎樣!這根本不能證明什麽!光憑這種薄弱的證據,你以為檢察官就會采取行動嗎!?」


    「檢察官?」


    我刻意聳聳肩膀。


    「我冀望的並非法律的製裁,而是保住自己和部下的飯碗,就是這麽簡單。」


    畢竟我隻是一個渺小的社畜──


    補上這一句之後,我逕自離開這片空間。


    ◆


    上午在中心處理完例行事務之後,下午我便前往六本木接受法令遵循管理室長?螳螂男睽違許久的審問。


    在長達一小時的審問期間,我們不斷重複千篇一律的對話。「你跟jk發生關係了吧?」「並沒有。」「快點承認。」「我不承認。」。吱吱喳喳吱吱喳喳,螳螂男不斷說教,而我則是左耳進右耳出。


    螳螂男有些招架不住,語氣透露出疲憊。


    「我真的對你的固執感到傻眼,竟然在這一個月來不斷否認罪行。可以這麽頑強我也是服了。」


    「我沒辦法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情。」


    螳螂男冷笑一聲,用指尖推了推過大的眼鏡。


    「做個假設好了,就算因為那萬分之一的可能,聯合客服中心真的成立,讓八王子中心免於遭到裁撤,也不代表你犯下不當行為的事實會憑空消失。你受到懲戒解雇是必然的結果,你明白嗎?」


    「……確實是這樣沒錯。」


    「所以你何必浪費時間?根本就是徒勞無功。」


    事情確實如這隻昆蟲所說。


    如果聯合客服中心真的可以成立,就算被阿卡迪亞開除,我也可以改投環球社的懷抱。不過與未成年少女有染的罪名不會因此洗清,這點確實惱人。


    說到底,現在的情況也不容我要求太多。


    我的戰鬥似乎總是以敗戰收場。


    被螳螂男百般淩虐後,我順道拜訪直屬事業本部。


    我在那裏跟事業本部長室田先生與副部長八木沼先生針對下周的會議進行討論。這兩位是我屈指可數的戰友。我們確認過彼此的意誌,以保留住各地客服中心為目標,討論可用於達成目標的材料。


    會議結束時,室田先生歎了口氣。


    「槍羽,到頭來還是隻能靠你了。」


    「反正我遲早會被公司開除,幹脆在最後豁出去放個盛大的煙火。」


    八木沼副部長哈哈大笑。


    「豁出去的人最可怕啊。讓那個美國ceo深刻體驗這個道理,似乎也滿有意思的。」


    他在說話的同時,輕撫發量剩不到一半的腦袋。


    副部長在元老員工當中也是資曆最長的那批人了,大家都稱他為阿卡迪亞的活字典。即將屆滿退休年齡的他似乎基於某種原因抱持著看好戲的心態,不過這樣也好,畢竟我實在不喜歡「肩負公司的未來戰鬥吧!槍男!」這種調調。我隻為自己與夥伴而戰,隻能考慮到視野內半徑數公尺的範圍,這樣就夠了。


    室田先生不像副部長那麽樂觀,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


    「槍羽,實際情況到底如何?你估計大概有幾分勝算?」


    「這個嘛,大概是一?五%左右吧。」


    「機率很低了啊。估算的根據又是什麽?」


    「這是偶像大師灰姑娘女孩的ssr稀有卡釋出機率」──我本來想這樣回答,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室田先生的表情真的很嚴肅,感覺要是亂開玩笑,好像會當場被他壓製在地。順道一提,雛菜大約課了一萬日幣就抽到美波和愛麗絲,這樣一想,機會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麽渺茫嘛……我的大腦是不是已經被社群手遊入侵了……?


    「我跟劍野監察人是舊識。他是個天才,我們這種平庸之輩不是他的對手。」


    室田先生難掩內心的失望。


    「那不就是○%嗎?別開玩笑了!」


    「所以我不會正麵與他為敵。我的對手隻有高屋敷社長以及夏川社長,我會將全副心力專注於遊說兩人,讓聯合客服中心得以成立。」


    「說服得了他們嗎?」


    「我會盡力而為。後天是星期日,到時我預計前往拜訪高屋敷社長的家。那應該是我最後的遊說機會。」


    八木沼副部長睜大雙眼。


    「那個老頑固邀請你到家中作客?社長私底下向來不跟公司的人往來,這件事很出名呢。」


    室田先生也十分感歎似的頻頻點頭。


    「你到底對社長施了什麽魔法?」


    「這個嘛,其實有種種原因。」


    我如此含糊以對。花戀的事情到底要保密到什麽時候呢?考慮到她高中畢業的時間,那就是兩年。真的很久,我都忍不住想大叫「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了。


    「對了,其他中心的動向如何?」


    「大部分員工都麵臨裁員,不過似乎有部分員工仍頑固地抵抗。福岡中心的物部營業課長甚至揚言『有本事就現在把我裁掉,讓我在旺季來臨之前離開公司。』多虧有他,福岡中心的裁員計畫遲遲沒有進展。」


    「哦……物部先生嗎?這樣啊。」


    物部的綽號是「豆芽菜」,我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他那張蒼白細長的臉孔。他本來應該是個膽小懦弱的人,之前受到水溝老鼠職權騷擾的時候,他差點沒哭著跪下來求饒。如今為了捍衛自己的職場,他也拚命地以行動抵抗了。


    過去他曾經在會議中表明支持我的立場,然而我因為被冠上與未成年少女交往的嫌疑,背叛了他的期待。


    「槍羽啊,就當作是為了地方中心的其他同仁,這場仗非贏不可。」


    「是。」


    我肩負了眾多員工的命運。


    雖然我不是為了大家犧牲奉獻的英雄,至少這次我得卯足全力一拚才行。


    ◆


    離開室田先生的辦公室之後,我在走廊上移動,這時有張熟悉的麵孔從對麵迎上前來。原來是門協總務部長。他是社長的心腹,被公司的好事之徒稱為「馬屁精」。


    低頭致意之後,我本來打算就這樣和他錯身而過,結果他卻停下腳步對我說話。


    「你在社長麵前鼓吹了很多餘的事情。」


    「啊?」


    中等身材搭配大眾臉,稱不上英俊瀟灑,也不算是醜八怪,總之就是沒特色的外貌。我抬起頭,看向量產型大叔──給我這種印象的門協。


    「就是聯合客服中心那件事。我原本以為那種事情根本不可能實現,沒想到最近看起來,社長真的開始認真考慮了。」


    「您說這是多餘的事情?」


    沒錯,門協點點頭。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他,如今罕見地露出不悅的神情。


    「我不希望社長繼續在產險事業攪和,更沒必要因此而得罪ceo。這已經不是在做生意了。」


    「您不是社長的心腹嗎?聽說兩位還是表兄弟的關係。」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眼睜睜看著那個人自取滅亡。」


    門協直視著我的雙眼,口中說出令人震驚的事實。


    「把花戀小姐和公司命令的事情告知劍野監察人以及天道專務的人,就是我。」


    「…………」


    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一直都很介意劍野說的「社長身邊有間諜」這件事,沒想到居然是門協部長。


    「我向來注重組織的和諧。繼續跟ceo與銀行進行這種意氣之爭,對公司沒有任何好處。」


    「真是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我語帶諷刺。


    「這一切都是為了貴道兄著想,畢竟他是我的大哥。」


    我想這番話並無虛假。他這麽做並不是出於權謀算計,而是真心替社長設想。


    「槍羽老弟,你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開除嗎?社長說你的獠牙過於銳利,你是否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含意?」


    「誰知道,應該是社長太看得起我了吧。」


    門協搖了搖頭。


    「你不會被組織影響,總是在組織中扮演特立獨行的一匹狼。這實在很了不起,連我這個老頭子都忍不住對你豎起大拇指……但你這樣是活不久的。」


    「人生的目的是『長命百歲』,那可真空虛啊。」


    我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回應,但對方完全不捧場。


    「追隨強者、乖乖聽話、不當出頭鳥,這才是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手段。因為有些人是我們惹不起的,為什麽你就是不懂這個道理?」


    門協的語氣愈來愈強烈。他很少這麽激動,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露出這種表情。


    於是我靜靜地開口:


    「即使您口中的強者,試圖將我以及我的夥伴掃地出門?」


    「…………」


    「即使那些家夥把我的尊嚴踩在腳下,這樣也必須對他們唯命是從?公司沒有這種權利,不管是誰誰都沒有。就算社畜沒有自尊,我們也有靈魂。我已經失去了重要的東西,不想再重蹈覆轍了。」


    「原來如此,你意外地很頑固。」


    門協歎了口氣。


    「那就祝你旗開得勝吧,讓我看看你這個社畜到底有多少能耐。」


    「我不知道結果會是如何,不過我會奮戰到最後一刻。」


    ◆


    從直屬事業本部回到中心的路上,我在六本木的十字路口等紅燈,手機的鈴聲突然響起。渡良瀨的來電。我就快回到公司了,到底有什麽急事?


    於是我捂住單邊耳朵,隔絕街上的噪音之後才接起電話。渡良瀨用焦急的語氣告訴我:


    『權田課長失蹤了。』


    ◆


    回到八王子之後,我立刻聯係法令遵循管理室。


    負責審問課長的是另一個螳螂男。


    『權田從前天開始就無故缺席,並未前來接受調查。』


    螳螂男b以討人厭的語氣說出討人厭的話。


    『不過這也是常有的事。過去常常有人承受不了調查的壓力,就直接辦理離職手續不再出現了,我想他應該也是這種情況吧。真是的,早知如此,當初不要動手打人不就好了?你也好,權田也罷,八王子的人是不是都不長腦袋啊?』


    我當作沒聽到,直接掛斷電話。


    「傷腦筋啊……」


    我本來打算今天跟課長好好談一談的。


    哈姆太郎再怎樣也是營業課長,同時也是八王子中心的資深員工。身為對抗裁員政策的急先鋒,我說什麽都必須讓課長打消辭職的念頭,絕對不能眼睜睜地看課長敗給螳螂男或是水溝老鼠。


    我為此找來的「救援投手」接下來才要派上用場的說……


    就在我陷入苦惱的時候,渡良瀨開口:


    「要不要打去課長家看看?」


    「不行,萬萬不可。」


    課長應該沒讓家人知道裁員的事情。擅自聯係的話,隻會引發家人的不安,讓課長的苦心白費。


    「而且課長八成也不在家。若現在這個時間他真的待在家裏,反而會引起家人懷疑,他應該跟平常一樣穿著西裝、帶著公事包出門上班了才對。」


    「可是課長既不在六本木,又不在八王子……?」


    一臉訝異的渡良瀨應該不知道吧。


    『裁員』兩字開始流行,是在一九九○年代──也就是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當時廣為流傳的印象就是「穿著西裝的大叔獨自在公園寂寞地蕩秋千」。被公司裁員的上班族不敢讓家人知道真相,每天還是一如往常地出門上班,無處可去的他們隻能窩在公園打發時間。那些人孤獨的背影,象征著裁員有多殘酷。


    即便已經進入二○一○年代尾聲,類似的構圖恐怕不會改變。


    課長的情況又是如何呢?


    目前正值寒冬,他應該不會待在室外,極有可能窩在咖啡廳之類的室內空間消磨時間。然而八王子很大,我們完全不知道該從何找起。


    思索片刻之後,我對渡良瀨做出新的指示。


    「利用兼職人員的聯絡網,打聽一下課長可能出現的地點。他們建立的line群組裏應該也有離職員工才對。」


    這項指示立刻化為行動。兼職人員二話不說,馬上透過line或是郵件四處打聽課長的下落。


    一個小時之後,總算是掌握了有力的情報。


    今天沒班的大媽刻意撥了通電話進來。


    『權權他一定在那裏。』


    『聽說兩個女兒還小的時候,他經常帶她們到那裏玩。他還說自己有時候會跑到那裏發呆呢。』


    我跟大媽道謝之後,立刻趕往那個地方。


    那裏是跟車站相隔了一段距離的購物中心。星期六日擠滿了開車前來購物的人潮,平時客人稀稀落落。現在已經過了午餐時間,美食街更隻有小貓兩三隻。


    美食街的一角,哈姆太郎瘦小的背影赫然出現在距離飲水機最近的座位上。


    他點的是冰開水和薯條,這應該是最不花錢的點餐方式。也不知道他已經在這裏待了多久,隻剩一半的薯條早已冷掉變形了。


    見到這一幕,任誰都會為他掬一把同情的淚水,認為他就是所謂的人生失敗組吧。


    他確實敗下陣來。


    然而比賽還沒結束。


    「課長,您跑到這種地方做什麽呢?」


    課長吃了一驚。發現來人是我之後,尷尬地搔搔後腦。


    「我打算等到女兒的成績公布之後,再把我已經辭職的事情告訴家人,所以才會假裝出門上班,跑到這裏來打發時間。也順便翻了翻求職情報誌……哈哈……」


    免費的征才雜誌就攤在桌上。


    「既然閑著沒事,要不要回來幫忙?」


    我刻意維持開朗的語氣。


    「馬上就要進入旺季,到時候可是會忙翻天的。課長應該也很清楚會有多忙吧?」


    「我哪幫得上什麽……再說我都已經提出辭呈了喔?」


    「辭呈還收在我的抽屜裏麵。」


    「什麽?你還沒交給人事部嗎?」


    「當然,因為課長如果離開了,我會很傷腦筋的。」


    哈姆太郎以圓滾滾的眼睛直視著我,接著軟弱地搖了搖頭。


    「夠了,槍羽。我已經受夠這家公司了。我累了,隻想要休息一下,放過我好嗎……?」


    他就像個憂鬱症患者,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音。


    「這樣啊。」


    我喃喃自語。


    「不管我說什麽,課長都聽不進去對吧?」


    課長默默地將一根薯條送入口中。早已不再酥脆,軟趴趴的薯條。


    「現在回想起來,我好像一直跟您處不好,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衝突。您總是忠實執行上頭的命令,我則是以第一線工作人員的需求為優先,合不來也是很正常的。」


    「嗯,真的是這樣……」


    「我無法說服課長回心轉意,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我不會輕易放棄的。」


    「我知道,畢竟我過去一直是你的主管。」


    「如果我說不動您,隻要拜托能打動您的人就好了。這就是我的想法。」


    這時有道人影走向這張桌子。


    「可以坐你旁邊嗎?權田老弟。」


    對方是個身材魁梧、麵容精悍的中年男子。灰白的頭發剪得短短的。身穿運動衫和牛仔褲,外麵再套上一件防寒風衣,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上班族,不過這個人之前也是阿卡迪亞的社員。


    課長抬起頭仰望對方,愣愣地說:


    「湯上穀次長……」


    「應該是前次長才對。」


    他坐到課長旁邊,將盛放薯條的托盤放在桌上。


    湯上穀先生在銀行的裁員計畫正式推動之前就主動離職了。在他辭職之前,曾經在棒球賽中與我們八王子隊有對決的機會,也因為那次緣分而認識。


    那個時候他跟就讀高中的女兒發生了溝通上的問題,剛好跟課長現在的處境類似,所以我才請他過來一趟。


    「嗯,這裏的薯條滿好吃的。」


    眼睜睜看著前任次長以粗短的手指捏起一根熱騰騰的薯條,課長露出訝異的神情。


    「你怎麽會來這裏?你應該已經離開阿卡迪亞了吧?」


    「我辭職啦。所以才會出現在這裏。現在剛好是午休時間。」


    「您在哪裏高就?」


    「我在朋友經營的運動用品店幫忙。薪水雖然不到過去的一半,但也挺有樂趣的。有時候還得充當學校棒球隊那些小鬼頭的人生導師,仿佛連我自己都回到了過去的少年時光。之後我還順勢加入了業餘棒球隊,不是以應酬為目的的那種公司球隊喔。我們在這一帶可是數一數二的強隊,沒有比賽的時候還是得接受嚴格的訓練。對了,這陣子我也經常到打擊練習場報到。現在的打擊練習場真是太厲害了,居然由職棒選手的cg動畫來投球呢。你知道這回事嗎?」


    「這……我對棒球不是很熟悉。」


    前次長滔滔不絕地聊起自己的近況,課長完全無法招架。老實說連我都嚇了一跳,畢竟他之前不太常說話,感覺起來就是很難相處的人。他辭掉工作之後,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湯上穀先生將一根又一根地將薯條送入口中,同時繼續說下去:


    「多虧人生稍微走下坡,我才發現許多不同的樂趣。連女兒都說我好像變年輕了呢。隻要鍥而不舍地繼續投下去,三流投手也能闖出一片天。」


    哈姆太郎眯起雙眼。


    「次長真是了不起啊……我也想在女兒麵前展現出帥氣的一麵。」


    「你可以的,隻要在接下來讓她看到就好了。」


    「我跟您不一樣,湯上穀次長。我在工作方麵乏善可陳,運動神經奇差無比,又沒什麽嗜好。這陣子小女兒甚至完全不跟我說話了,我根本找不到表現的機會。我跟您是不一樣的。」


    課長顯然什麽都不知道。


    次長以前曾經被自己的女兒叫「土下座老爹」。


    隻見湯上穀先生黝黑的臉上浮現一抹苦笑。


    「成為上班族之後,任誰都帥氣不起來,每天盡是露出難看的樣子。」


    「那我到底要對女兒展現什麽?」


    「展現出真實的自己啊。讓女兒看看自己的父親是如何在職場上努力求生存的,把自己最真實的一麵展現出來。」


    我在一旁插話:


    「也就是讓她看著自己的背影嗎?」


    「哦,王牌就是王牌!說得好啊!」


    次長厚實的掌心朝著我的背後使勁一拍,力道大到我差點喘不


    過氣。看來他說自己接受嚴苛訓練一事應該是真的。


    「對,隻能讓女兒看著自己的背影。這件事我也是跟槍羽老弟學來的。」


    課長雙目低垂,緊咬下唇。


    「事到如今,我還有可以展現的背影嗎……」


    「當然有。現在那隻水溝老鼠和天道不是把公司搞得烏煙瘴氣嗎?勇敢地站出來,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讓那些狐假虎威的家夥大吃一驚吧。」


    這真是再直接也不過的激勵了,就跟次長的球路一樣。


    我也趁機敲起了邊鼓。


    「三月一日在六本木有一場會議。是ceo會親自到場的營業會議,也就是所謂的最後決戰。讓我們並肩作戰吧,課長。」


    「可是……我已經……」


    課長無力地搖了搖頭,削瘦的雙肩微微顫抖。


    要他馬上做出決定,顯然有些強人所難。


    「我已經把該講的事情告訴課長了,我相信您會來的。」


    於是我們就此告別。準備走出美食街的時候我回頭一看,課長還是維持著先前的姿勢。


    「槍羽,我說的那些話可以嗎?」


    「當然,幫了大忙。」


    我向特地在上班時間抽空前來相助的前次長表示謝意。


    「接下來就看課長自己了。他以前可是人稱『西東京代理店之星』的人物,想必不會就這樣玩完吧。」


    是啊──湯上穀先生微微一笑。


    一切端看課長的心意。


    八王子的命運,與他的決定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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