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知道


    燦爛的東西,


    舔舐


    一匙光芒。


    ?


    雷克斯不在這裏。他消失了。


    在那之後,珂古蘭立即質問莉登雷克斯的去向。


    但是,她不僅沒有回答,甚至還裝傻,說不記得白天發生過任何騷動。


    「很抱歉,殿下是不是記錯了?」


    莉登說道。


    「那天,的確有騎士去殿下的居處,但那是為了捕捉猴子。殿下恐怕把猴子誤認為人類吧?啊,不!請別誤會!我絕對不是在愚弄您!但是,那天有許多珍奇的野獸,甚至還有人說『看到龍』和『看到幽靈』……」


    珂古蘭知道和裝蒜的莉登說再多也隻是白費唇舌,所以決定先撤退,想辦法從別的方向進攻。她去找當天實際捉拿雷克斯的蜜絲拉和愛德拉,也問了監牢的守衛。


    然而,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回答:「不知道。」


    她們說後宮不可能有男人,也沒有發生任何事件。


    到了這個地步,珂古蘭隻能先退讓,慰勞對方幾句,付了封口費後,便打發她們回去。


    這時,她重新回想這裏究竟是什麽樣的地方。


    這裏是後宮,是混合現實與虛構的地方。真實可以被輕易扭曲,謊言可以利用一瞬間的破綻化為真實。


    事實上,珂古蘭也在做這種事。用合乎邏輯的謊言,切斷雷克斯與自己之間的關係。所以這是她的報應吧?


    事到如今,她隻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有人掠奪了她的謊言,而且那個人的人脈比她廣、地位比她高。


    能做到這件事的人多不勝數,光是後宮就有數十人;以整座王宮來算,則多達上百人吧?雖然珂古蘭擁有權威,但權力幾乎被架空,她的人脈甚至不如下級宮姬。在這種狀態下,她無從得知究竟是「誰」和「為什麽」要掠奪她的謊言。


    所以,她歸結出一個結論。


    她的戰友太少了。這個狀態將讓她難以幸存,也無法尋找雷克斯。


    她必須增加戰友,同時減少敵人。


    為此,她將不擇手段。


    ?


    轉眼間就過了一個禮拜。


    水晶吊燈照耀著山珍海味,盛裝打扮的男男女女隨著樂團的音樂起舞。這裏是藍達那利亞王宮的主城──卡西安的舞廳。今晚,有權有勢的人們一如往常地,在這裏邊消耗財富與熱量,邊算計權謀。


    當然,也包括珂古蘭。


    「姨丈,您真愛開玩笑。」


    被稱為「國王晚會」的王宮宴會曆史悠久,起源於兩百年前慶祝凱旋的宴會。想當然耳,因此不可避免地產生許多習俗,比方說,乾杯的方式、邀舞時製造空檔的方式,長輩說不須拘泥禮節時可以無禮到什麽程度等。


    當然也包含參加者所站的位置。第一次參加的人在入口附近,等待跳舞的人不要拿酒杯而站到中央,有權有勢的人在宴會廳的最裏麵。


    這一天,珂古蘭坐在上座的餐桌。那是部分王族與有權勢的貴族聚集的地方,所以公主在這裏並不奇怪。


    然而,知道內情的人都感到相當震撼、疑惑和混亂。


    「哈哈哈哈哈!我的外甥女,你說我在開玩笑?哈哈哈哈哈!」


    珂古蘭身處敵營──戴那巴雷司家的餐桌,而且還站在現任當家──瑪古努斯?戴那巴雷司的身旁。


    「我說啊!遇到你,連我也沒轍了!你說是不是,戴亞?哈哈哈!」


    瑪古努斯用大得可蓋過樂團演奏的聲音笑著說。魁梧的身體紅得有如被燙熟的螃蟹,表情因酒氣和好心情而放鬆。


    兩人就像一對感情很好的姨丈和外甥女。瑪古努斯開玩笑,珂古蘭也笑著回應;看到珂古蘭開心,瑪古努斯的心情就變得更好。兩人之間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事實上,對珂古蘭來說當然沒有問題,而對瑪古努斯來說,至今態度始終很冷淡的外甥女忽然親近自己,他的心情自是不壞。


    問題在兩人之外的人身上,尤其是瑪古努斯的妻子──戴亞?戴那巴雷司已經臉色鐵青。


    「咦?啊,是啊!嗬嗬嗬嗬,我的外甥女真優秀!嗬嗬嗬!」


    以戴亞為首,與戴那巴雷司家族相關的所有人心中都充滿了猜忌和疑問,尤其是參與暗殺珂古蘭、戴亞派的人心中的疑慮最深。


    ──為什麽公主會在這個餐桌?不,退一百步來說,她可能是在搖尾乞憐,想要苟活下去吧?但是,為什麽瑪古努斯這麽歡迎她?公主跟戴那巴雷司家不是交惡嗎?


    他們開始疑神疑鬼。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主人的丈夫和他們想暗殺的人敞開心胸談笑。不,不僅如此──


    「哈哈哈!我可沒有開玩笑!我是真心期盼你和我的長子巴爾希斯結婚!」


    疑慮瞬間擴散。各懷鬼胎的人們心想,自己被陷害了嗎?戴那巴雷司的人打算斷尾求生嗎?


    「嗬、嗬嗬嗬!你喝醉了!他在說笑!各位,他隻是在開玩笑!」


    臉色蒼白的戴亞拚命解釋,但是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所有人交頭接耳,還有人臉色鐵青地離開。以策劃陰謀詭計為樂的他們,對處在相反的立場感到恐懼。


    「他是開玩笑的!大家不要當真!」


    戴亞真可憐。


    明明是自己惹起的事端,珂古蘭卻忍不住在心中同情戴亞,甚至想向她解釋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或許戴亞對手下們說:「暗殺公主是戴那巴雷司的主意。」然而,事實卻截然不同。瑪古努斯深愛著神似心上人的珂古蘭,也送她許多禮物,比方說,珂古蘭現在身上配戴的珠寶。


    至今珂古蘭從來沒有在正式場合配戴過這些珠寶,就某個層麵來說,她是對戴亞有所顧慮。以前的珂古蘭接受自己必然死亡的命運,為了大多數人的幸福,她不厭惡死亡,所以並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對他們來說,珂古蘭的性命就像庭園裏的害蟲一樣吧?或像是掉在路上的金幣,可以輕易盜取、殺害。


    所以,珂古蘭的首要任務就是糾正他們這種錯誤的想法。


    她要化為獅子,或偽裝成可疑的錢財,讓自己看起來並非可以輕易掠奪。因為人們最畏懼無法理解的東西。


    所以坷古蘭低聲呢喃。為了讓蟲子看起來是獅子,讓金幣看起來是陷阱,撥弄真實,吐露謊言。謊言漸漸地擴散,誕生出謠言,最後虎視耽耽地取代真實。


    「老、老公!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喝太多酒了!我們早點回家吧!珂古蘭,你也不要待太晚!快回家吧!」


    「不,我還想跟姨丈多聊一會兒。」


    看著阿姨額頭冒出的冷汗,珂古蘭忍不住想,原來那些人在策劃詭計時,懷抱的是這樣的心清啊。


    就像在踩死螞蟻一樣。


    不過,她一點也不在乎。


    差不多該下最後一記狠招。


    珂古蘭張口想要製造更大的混亂,這時候……


    「……原來你在這裏……」


    一名少女氣喘籲籲地來到桌子的對麵。


    少女的名字是愛芮?戴那巴雷司?歐姆裏斯。如同她的名字序代表的身分,她是戴那巴雷司家族的麽女,也是珂古蘭的表妹。


    「你跟我過來一下!」


    愛芮甚至忘了基本禮儀,直接拉起珂古蘭的手,大概有什麽重要的事吧?平常她做出這種粗魯的舉動,戴亞絕對會大聲斥責她。但現在卻……


    「咦、咦?愛芮,你找珂古蘭有事嗎?那就沒辦法了!真可惜!嗬嗬嗬嗬!」


    戴亞一副僥幸逃過一劫的樣子趕她們離開。珂古蘭看向瑪古努斯,發現他喝得醉醺醺的,連站都站不穩


    。


    今天隻能先到此為止。珂古蘭微微歎了口氣。


    「各位,稍後見。姨丈今天似乎喝太多酒了。」


    「哦哦!連你都認為我在說醉話嗎?不!沒有任何問題!啊啊!你做什麽,戴亞?不要攔我!我沒有喝醉!」


    「我們走吧。」


    愛芮拉著珂古蘭離開戴那巴雷司家的餐桌。當然,珂古蘭臨走前不忘正確地衡量自己的言語製造了多少混亂。


    以眾人的情況來看,戴那巴雷司派的人馬會暫時克製一點吧?相反的,戴亞會加劇對她的威脅,不過,她可以透過琪儂取得情報。


    這些小伎倆當然解決不了最根本的問題,不僅如此,甚至還產生了新的問題。她因為不知道瑪古努斯會做出什麽蠢事而憂心,況且戴亞也不會就此善罷甘休。至少到秋天為止,還會有一、兩波攻擊吧?


    其實珂古蘭還想更積極一點進攻的,會變成這樣也無可奈何。


    「……愛芮小姐,能不能請你放手?你抓得我有點痛。」


    「哼!」


    珂古蘭呼喚走在前方的愛芮。然而,愛芮卻緊緊抓著她的手不放。


    「……我不會逃走,你不用抓得這麽用力。」


    「哼!」


    愛芮對珂古蘭置若罔聞。珂古蘭覺得自己好像一條想自由散步,卻被溜狗繩扯住的小狗。珂古蘭很焦躁,因為今天並不是普通的晚宴,而是今後為了保住自己性命的重要場合。


    以目前的情況來說,可將敵人分為三類:第一是元老院議員的保守派,第二是第二繼承順位以下擁有繼承權的人,第三則是隱隱約約的「公主不在人世比較好」的氣氛。


    對於前兩者,珂古蘭已經有了對策。麵對這種結構明確的組織,隻要像對付戴亞一樣找出弱點予以擊潰就行了。


    但最後一點卻另當別論。沒有明確的勢力,也沒有核心人物,就某種意義來說,這種「氣氛」是最強大的敵人。對珂古蘭這樣孤獨冷漠的人來說,是最難對付的。


    反而是像瑪古努斯一樣的人可以應付這種氣氛。因為隻有表裏如一、熱情、像英雄一樣閃耀的人,可以溫暖人心。


    不過,珂古蘭也不是束手無策。


    既然自己做不到,那就讓有能力的人去做。隻要選對時機和人選,她就會有足夠的力量與之抗衡。


    而今天的茶會正是合適的場合,所以她沒有閑功夫陪愛芮胡鬧。


    珂古蘭懊惱不已,因為她真的沒有時間陪愛芮玩。她必須盡快找到「那個人」才行。


    「失禮了,愛芮小姐。」


    珂古蘭雙腿用力地停下腳步,愛芮的前腳不由得一滑。


    「至少先告訴我理由,我沒那麽多閑功夫。」


    「……」


    「愛芮小姐?」


    「……哼!隻要你停止那種囂張的說話方式,我也不是不能告訴你。」


    「你在胡說什麽──」


    「我叫你不要再裝了!」


    愛芮的怒吼瞬間打斷了宴會廳的喧囂。


    「……你別再裝了!」


    直到這時,珂古蘭才發現愛芮處於情緒爆發的邊緣。


    愛芮的個性本來就很偏激,所以珂古蘭以為她今天隻是像平常一樣發怒,但事實不然。雖然她還是很激動,但已經竭盡所能壓抑深埋於心中的巨大情緒。


    「愛芮小姐……不,愛芮。」


    珂古蘭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這時會回應她的情緒。


    「快放開我,我討厭疼痛──這樣可以了吧?」


    「很好,我滿足了。哼,老是在別人麵前裝乖。像殺手一樣的說話方式還真適合你。」


    珂古蘭不明白,自己已經照愛芮的話去做,為什麽還要被她罵。


    「……你打算帶我去哪裏?」


    「等一下──討厭!我明明叫她不要亂跑,在這裏等我!她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你在說誰?」


    「什麽?當然是『那個』笨蛋呀!」


    珂古蘭很想說,愛芮說「那個」笨蛋,自己怎麽會知道是誰;但不甘心的是,珂古蘭知道愛芮指的是誰。


    更巧的是,她也是珂古蘭正在尋找的人。看來她們在找的是同一個人。


    「……我也來幫你找。」


    雖然珂古蘭不知道為什麽愛芮要找她,不過她決定幫忙。反正兩人的目的相同,盡早找到人比較好。


    要找到她一點也不難,因為她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可以吸引人群。珂古蘭想,如果自己是冰冷刺骨的月亮,她就是溫暖燃燒的太陽。她的光輝照亮萬物,溫柔地讓世界運轉。


    「啊!珂古蘭殿下!愛芮小姐!快過來!」


    找到了。


    「她」彷佛散發出光芒一樣,所以珂古蘭一下子就找到她了。


    擁有栗子色頭發的少女猛然站起來,用淑女不該有的速度狂奔過來。


    梅蒂?克羅塞爾。


    她是今年春天才進入後宮的新宮姬,卻深受希爾蒂南子爵千金的青睞,成為她實質上的繼承人。多才多藝的她,不僅在巴隆杯棋藝賽榮獲優勝,更在戲劇公演上以謎團重重的導演身分登場而聲名大噪。


    但是,譲她如此閃耀的,並非她的才能或外表。


    「兩位,要不要來過來這裏和我們一起聊天?」


    梅蒂像小朋友呼喚朋友一樣邀請一國的公主,但周圍的人看待她的眼光卻是溫柔的。因為她的聲音是那麽爽朗,宛如仰慕主人的幼犬般充滿敬愛。


    珂古蘭不禁心想,愛人也是一種才能。


    珂古蘭?迪亞斯絕非深受他人喜愛的人。但不知為何,梅蒂卻纏著她,想和她當朋友。


    「……謝謝你,梅蒂小姐。」


    「啊……今天果然也不行嗎?」


    至今珂古蘭再三拒絕她的邀約,不過今天……


    「不,謝謝你,我很樂意。」


    「咦?」


    她第一次接受梅蒂的邀請。


    「咦、咦咦?真的嗎?太好了!」


    如果她是小狗,就會猛搖尾巴吧?如果是貓咪,就會從喉嚨發出呼嚕聲吧?相對於梅蒂臉上綻放的燦爛笑容,珂古蘭則是陰沉地微笑。


    聽說月亮是反射太陽的光芒才會發光,所以珂古蘭決定做出同樣的事。豢養太陽,接收世界溢出的溫暖。


    「各位!珂古蘭殿下來了!」


    梅蒂拉著珂古蘭的手來到某一張餐桌。如果是她獨自前來,原本圍著餐桌談笑的人會落荒而逃吧?然而,現在卻不同。雖然所有人都微微皺眉,但沒有人逃走。


    這就是梅蒂?克羅塞爾的力量,那是溫柔地溫暖世界的力量。


    而自己是盜取白晝的暗月,是緊貼在搬運太陽的船隻底部的長印魚。既然如此,她就扮演得更稱職一點。她已經通過第一道關卡,接下來就要憑自己的本事進入皺眉女孩們的心,逐漸改變現場的氣氛。珂古蘭對自己有信心。圍著這張餐桌的女孩,都是值得紀念的第一批獵物。


    珂古蘭在心中如此暗想,然而,事與願違。


    「哎呀,這不是珂古蘭嗎?真是稀客,你說是吧,格菈?」


    珂古蘭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不由得全身一僵,再一次打量坐在餐桌前的所有人。


    「喔,這真是太有趣了。莉茲耶兒小姐,你也這麽認為吧?」


    「是呀,的確是。」


    在自己眼前的並非都是獵物。


    珂古蘭看著眼前的宮姬,在心中暗暗叫苦。


    由於國王與帝國的高齡化,現在的後宮失去「為王室留下子嗣」的原本用途,成為「女子學院」的形式


    。宮姬都很年輕,在十五歲之前入宮後,學習標準語、禮儀和常識,然後出嫁他方。


    不過,當然也有人不在上述的大多數人之列。


    例如十歲就進入後宮的珂古蘭公主、現在仍然主張威藍王國的正統王權的帕爾巴托絲「女王」、造成滋瑪爾伯爵領地分裂的原因──「娼姬」艾兒菲娜絲,以及「狂姬」莉茲耶兒,這些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們進入後宮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接受教育,而是為了避難,或是被人軟禁。因此,後宮也具有另一個麵貌,表麵上賦予她們「國王妃子」的身分,實際上是收容她們的地方。


    其中也有不少人仍然具備權威,其勢力足以影響後宮內外。


    現在就有三名那樣的宮姬聚集於此。


    「別這麽說嘛~這是令人開心的事!你們去拿飲料和點心來給兩位享用吧。」


    率先歡迎珂古蘭的,是一名身材豐腴的中年女性。


    她的名字是希萊麗澤?艾爾提拜,是艾爾提拜伯爵的千金。艾爾提拜伯爵家族統治海洋航線中繼點的長劍半島前端──塔羅斯。她的權威對後宮內部仍然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她舉辦了多場茶會,建立艾爾提拜派閥。


    「歡迎您,殿下,久違了。」


    說這句話的,是穿男裝也再適合不過的格菈?布拉巴滋奇。她才二十幾歲,但身上散發的氣勢已經超越了性別;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她,非「真正的女騎士」莫屬。她的身體包覆著不似女性的肌肉,身上穿的晚禮服也近似男裝。


    「嗬嗬嗬,好久不見,公主殿下。」


    最後開口的是「狂姬」莉茲耶兒。這名宮姬也已經二十幾歲,但外表看起來甚至比珂古蘭和愛芮還年輕。不過,她沒有少女的躍動感,而是沉默不語,散發出一種「不協調感」。


    每個人的個性都很突出,而眼前居然聚集了三個這樣的人,讓珂古蘭不禁直冒冷汗。到底是誰把她們三個人湊在一起?


    「……各位齊聚一堂,這種情況更稀奇吧?能不能告訴我,各位怎麽會聚在一起聊天?」


    「當然,我們正好在談論這件事,邊吃邊聽我們說吧。」


    希萊麗澤像親戚的婆婆媽媽一樣,殷勤地將餅乾和糕點塞給珂古蘭。


    「之前不是發生了很多動物逃到後宮的事件嗎?那天,山羊闖進我的宅邸,現場簡直一團混亂!窗戶被打破,地毯被咬壞,它爬到屋頂下不來。那時,她身手矯捷地爬到屋頂上把山羊救下來,真的太厲害了!」


    「我沒有您說的那麽厲害啦。」


    珂古蘭感到一陣暈眩。又是這種模式。


    「我是在山裏長大的,所以很習慣和山羊相處。」


    習慣和山羊相處的人都會受到希萊麗澤的青睞嗎?不,這必須歸因於命運或才能吧。


    「我的情況也很類似。」


    「……格菈小姐,你也一樣嗎?」


    「是的。那時候,我身為女騎士,忙著捕捉老虎和驢子……」


    格菈說得一派輕鬆,但這名女中豪傑做得到這種事讓人一點也不意外,所以沒有人擔心她的安危。更何況,雖然她麵對老虎,但那畢竟是雷克斯的化身。


    「那時候,她忽然從天而降。」


    格菈抬起受了不少刀傷──甚至失去無名指的右手──指向梅蒂,紅豔得彷佛滲出鮮血的嘴唇愉悅地揚起。


    「……什麽?」


    「嘻嘻。」梅蒂難為情地笑了。


    「我當時真的嚇了一大跳,心想:『不隻是野獸,連女神也從天而降嗎?』抱著可憐的小山羊掉進我懷裏的她,宛如豐穰女神的化身!」


    「咦?您、您說得太誇張了。」


    根據大家的說明,似乎是梅蒂救了山羊後要爬下屋頂時,不小心手滑而摔到前來支援的格菈頭頂上。


    「嗬嗬嗬,我的女神,你在害羞嗎?這一點也很可愛呢!」


    梅蒂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珂古蘭卻坐立不安,因為她聽說關於格菈?布拉巴滋奇有一些危險的傳聞。


    「這就是我和她認識的經過。對了,莉茲耶兒小姐,你怎麽會認識梅蒂?」


    「在茶館,她坐在我旁邊。」


    「……太過普通,反而讓人覺得很可怕。」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點頭。聽到這裏,珂古蘭大致上掌握了情況。


    結論就是,這三個人都很中意梅蒂。


    珂古蘭已經不再深究這些舉足輕重的人為什麽對梅蒂另眼相待,因為梅蒂就是這種深具魅力的生物吧?


    但是這次的對象太棘手了。有權有勢的三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派閥,野心勃勃地企圖擴張自己的勢力,她們邀請梅蒂也是為了這個理由。若要比喻,就是這張餐桌上同時坐著大蛇、母獅子和幽靈這三方勢力,互相爭奪眼前的獵物。


    隻要理解這一點,整個情況就變得很簡單。這種程度的政治角力,即使是剛入宮的宮姬也能理解。


    「今天能和大家見麵,我真的很高興,這真是太巧了!」


    然而,最應該理解自己身處什麽情況的人,偏偏渾然不覺。梅蒂隻是露出像向日葵一樣燦爛的笑容。


    珂古蘭對眼前的情況感到頭疼。


    她瞟向坐在身旁的愛芮,發現不隻是她,連舊希爾蒂南派閥的宮姬們都用求救般的眼神看著自己。


    珂古蘭這時終於明白愛芮拉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忍不住歎了口氣。換言之,她們打算讓她來仲裁眼前的局麵。


    「是呀,真是個美好的巧合。對了,難得在這裏相遇,梅蒂,你要不要來參加我舉辦的茶會?」


    珂古蘭感到後悔,卻為時已晚。開始了。


    「喔?那麽,我也邀請你來參加我的狩獵會吧?」


    「我也要邀請你。」


    三個人接連邀請梅蒂參加自己舉辦的活動,互不相讓。言外之意,就是要她謹慎回答是否加入自己的派閥。愛芮等人是期待珂古蘭幫忙化解這個緊張的局麵。


    然而,珂古蘭什麽也沒做。


    「好!我要去!」


    梅蒂說出了一點也不讓人意外的回答。而愛芮一臉錯愕地向後仰,臉上的表情彷佛遭人背叛的孩童。


    珂古蘭想,愛芮沒有道理對她露出那種表情吧?她又沒有接受她們的委托,也沒有答應幫忙,所以愛芮根本沒有資格責怪她。


    愛芮似乎想保護梅蒂免於慘遭三頭野獸的毒手,所以才會找珂古蘭來解救,但她似乎誤解了珂古蘭的意圖。


    坦白說,珂古蘭也和那三個人一樣,隻想利用梅蒂而已。所以除非情況對自己有利,否則她不打算出手相救。


    比方說像這樣。


    「愛芮小姐和珂古蘭殿下也一起去吧!」


    現場的空氣瞬間凍結。


    三人不愧是派閥之長,表麵上仍然不動聲色,但她們的跟班都驚訝得張口結舌。


    珂古蘭覺得她們和愛芮一樣愚蠢。想要利用梅蒂,就可以預見這種下場。


    「請務必讓我參加。」


    先取得有利的棋子,擺出有利的陣型,狩獵獵物,最後豢養它。


    珂古蘭已經跨出了第一步。


    ?


    另一方麵,流落街頭的雷克斯隻剩下半條命。


    「……啊啊,天空好藍啊。」


    在帝都邊緣擴展開來的海港小鎮,今天也有許多男人挨著船和倉庫搬運貨物。即將入夏的氣候炎熱,鍛煉結實的肌肉浮現一層汗水。


    海港的人潮熙來攘往。來自外海的辛香料商人一下船就開始商談;因過多的人群而隻能呆立在原地的年輕人,是從他處調派至帝都的新兵;海灣的深處有一座特


    別隔開的港口,靠岸的船隻上是擁有外交官特權的大使、公主以及王族。


    他們是點綴海港的亮眼人物。男人搬運貨物,商人買賣商品,官吏課稅──以這種形式支撐著船運航路,更甚者,支撐藍達那利亞這個巨大的帝國。


    然而,港口也充滿其他種類的人。


    對貨物百般挑剔,索求賄賂的貪官汙吏;用篡改過的文書騙人的詐欺師;趁人不備,盜取錢包的小偷。


    港口也聚集許多不入流的人。他們時而誠實,但大部分的場合,都是以虛假來盜取些許甘美的蜜液。


    雷克斯則處於這些人的最下層。


    這裏是從港口通往大馬路的道路一隅。早上有許多工人聚集,應徵當天的工作。從事短工的他們展現壯碩的肌肉,拚命推銷自己,想獲得更高的報酬。


    但是,現在已經接近中午,路上沒有半個人影。得到工作的人都出去幹活,剩下的人走去別的地方,或是去喝悶酒,消失得不見蹤影。所以留下來的,都是無處可去的人。


    「……」


    在廣場的角落,雷克斯像條破抹布一樣大大儺開,他的腰帶和襯衫布滿泥巴和灰塵,身體瘦得皮包骨,皮膚上到處是瘀青和數不盡的傷口。


    來到人間界已經過了兩個星期,雷克斯的生活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第一天還好,他來到老舊的市街找短期工,也在中午順利地找到搬運的工作。好歹這副身體曾是奴隸,所以非常適合做這種單純的勞動工作。到了傍晚,他獲得七枚銅幣,甚至可以住在廉價的旅店。


    他得意地想,自己真有一套。雖然他已變回人類,但累積的知識和經驗並沒有消失,得到這點程度的成果也是理所當然。他會寫字,也會計算,對曆史和西洋棋都很拿手。有了這些才能,他的地位自然會隨之提升,之後變成大商人或辯論家,最後還可以風光地去迎娶珂古蘭吧?他在心中懷抱著幸福的妄想。


    然而到了隔天,雷克斯就無法去工作了。


    夜裏他忽然腹痛如絞,嘔吐個不停,病倒在旅店裏。從結論來說,他的腹痛起因於陌生的環境與食物的變化,但對於還不習慣人類身體的雷克斯來說,那是劇烈得難以忍受的疼痛。雖然還比不上被懷茲華德毆打的疼痛,但數百年不曾經曆過的嘔吐感徹底破壞了隔天的行程。


    雷克斯的確有武器。他身為惡魔時學習的教養,想必在人類世界十分管用吧。


    但他同時也有弱點。以惡魔的身分活了三百五十年,與疼痛和饑餓絕緣的他,完全忘了人類的脆弱。


    肚子餓就無法動彈。


    不睡覺就無法消除疲勞。


    最重要的是,他將人類會「死亡」這個大前提忘個一乾二淨。


    雷克斯一下子就變得很落魄。沒辦法工作,所剩的金錢也寥寥無幾的他,最後淪落為貧民區的居民。


    但因為他沒有常識,所以才會這麽落魄。


    窮人有窮人的規則和地盤,而雷克斯破壞了規則,侵犯了他人地盤。


    他睡覺時遭到幾個人襲擊,身上所剩無幾的錢被洗劫一空,剩下的隻有肚子痛、瘀血和束手無策的饑餓。


    「……」


    過了中午,相較於鬧哄哄的港口,廣場則顯得冷冷清清。已經沒有商人在找尋碼頭的裝卸工人了,更何況即使要雇用,也不會雇用這個瘦得皮包骨的男人。但雷克斯仍然沒有離開,並不是因為他還沒有死心,而是無處可去。


    帝都是很美好的地方,發展得很繁榮,治安也很好,但正因如此,所以才沒有窮人的容身之處。他終於知道懷茲華德和馬修慌張地從高級住宅區快速離開的理由了。如果他在那裏多留半刻鍾,恐怕會立刻被衛兵趕走吧?


    貧窮的人隻能待在這個地方。廣場帶有「找工作」的性質,所以逗留再久也不會被罵。


    不過,這段時間也即將結束。清道夫開始灑水,名義上是清掃,實際上是為了驅趕像雷克斯這樣的人。


    他用僵硬的腳站起來,像孤魂野鬼般漫無目的地走動。要去哪裏?他不知道,他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思考讓他覺得麻煩,活下去也變得很困難。


    他不能留在貧民區,因為住在貧民區的男男女女多是身體有殘缺或是年邁者,他們對同類很溫柔,但對敵人都很殘酷。雷克斯的年輕以及沒有殘缺的十指,都是他們嫉妒的對象。


    最近雷克斯老是低著頭走路,所以形狀漂亮的石頭看起來都像銅幣。雷克斯忍不住想,希望有人能給他錢,不管是出於什麽理由他都不在乎。


    他已經難堪得想哭,但他不能哭。


    他的心中充滿懊悔。為什麽那時吃東西不小心一點?為什麽那麽輕易和懷茲華德等人分道揚鑣?為什麽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就離開牢籠?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為他以為一切都會依循己意發展。


    他覺得自己很厲害、高人一等,擁有惡魔的經驗和知識,打算君臨人間界,並且拯救可憐的公主。


    他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


    他好想見珂古蘭。


    想把臉埋進那一頭潤澤的秀發,輕撫她嬌弱的肩膀。


    然而,雷克斯已經無法判斷,這股衝動是否來自正確的愛情?那一晚,在牢房裏抬頭挺胸說出口的愛意、神聖不可侵犯的愛情,已經逐漸被淒涼艱辛的日子所侵蝕。那時候完全出自於愛情的「想見她」,如今夾雜了想脫離現狀、近似鄉愁的雜念。


    他越來越沒有自信,雖然現在還勉強可以維持理智的平衡──或者他以為仍然保有平衡──但他不知道能支撐多久,或許他遲早會發瘋吧?他的心因淒慘和煎熬而生病,結果跑去拍打王宮的門,大叫:「我是公主的戀人!讓我見珂古蘭!」仍然保有部分冷靜的雷克斯,可以輕易想像那樣的未來。


    是否應該在他失去理智之前,乾脆結束這一切?


    雷克斯陰沉的眼眸凝視著路旁的溝渠,瘦得皮包骨的身體已疲憊不堪,淨是思考駭人的事。


    「……嗯?大家怎麽在排隊?」


    下意識走向貧民區的雷克斯,在半途看到窮人大排長龍。他詢問排在最後的人:「大家在排什麽?」最近他也變得一副窮酸樣,所以男人好心地回答他:


    「你不知道嗎?是布施。」


    「什麽?原來如此!」


    雷克斯二話不說,立刻加入排隊的行列。仔細一瞧,可看到最前方有幾個穿著整潔的人正在發放粥給大家。


    所謂「布施」,就是官府或有錢人舉辦的慈善事業,也是在帝都救濟弱勢的一種形式。他們輪流發放食物與提供醫療,救助弱勢。


    雷克斯也知道這種慈善事業,不,正確來說,他知道「沒有慈善事業才奇怪」的理由。任何時代,有權力的人都醉心於擴大勢力與維持領地的安定,為此,他們必須擬定救濟窮人的對策。


    然而,這份知識在現實中卻派不上用場,盡管他知道慈善事業的結構,卻因為「不知道怎麽去,也沒有人告訴他」,因而在一開始便受挫而無法找到布施的地方。這也是知識與現實的差異。


    「來,下一個人。」


    終於輪到他了。雷克斯拿出從垃圾場撿來的破碗,交給接待的少年。


    仔細一看,雷克斯發現發放食物的人,都是年紀不大的小孩,看來這裏似乎是某間孤兒院或學校。


    「感謝神聖禦鳥。」


    「呃……感謝神聖禦鳥。」


    雷克斯有樣學樣地祈禱,然後接下破碗。


    他忽然感到不安。


    拿著具有價值的食物,這兩個禮拜以來變得小心翼翼的身體像被拉到日光下的蟲子一樣不安


    。他學著其他坐在牆角下的人,宛如油甲蟲般飛快地鑽到牆邊,這才安心地鬆了口氣。


    好溫暖。


    那隻是一碗用隨處捕得到的魚加入其他材料和小麥一起熬煮的普通粥品。


    雷克斯開始吃粥。他沒有湯匙這一類高尚的東西,而是先喝了湯汁,然後用沒有洗過的手把粥粒掏進嘴裏。魚沒有去骨去鱗,湯汁用的也是海水,所以有時候還會吃到沙;小麥也食之無味,吃起來像黏土一樣。


    即使如此,雷克斯還是覺得很好吃。


    那是人間美味,那是身為惡魔三百五十年亦不曾品嚐過的美食。和這碗粥相比,宮廷的珍饌就跟泥巴沒有兩樣。


    雷克斯壓抑狼吞虎咽的衝動慢慢吃,因為他已經知道,即使這碗粥再怎麽好吃,但吃得太快會有什麽下場。他一粒一粒細細咀嚼,直到食物變得細碎才吞下。


    很好吃,好吃得不得了。雷克斯這時才發現,剛才強忍的淚水已經悄然滑落。被莫名其妙的情感左右的他無法停止嗚咽。


    雷克斯知道,這碗粥並非真的是神的恩賜。說什麽神聖禦鳥?說什麽救濟弱勢?當有權力的人做出善良的事,就要求他們感謝。說到底,這不過是一種欺騙罷了。他們會救濟弱勢,是因為這麽做比較劃算。如果派兵追趕他們,他們會淪為山賊或流浪漢。所以用九牛一毛的財富救濟弱勢,對於安定局勢的效果還比較好。


    雷克斯對這種事心知肚明。


    「──呼!」


    他喝下最後一口湯汁,但仍然無法止住淚水。雷克斯用力擦臉,不明白這種心情究竟是什麽。為什麽他能從這碗粥得到那時從珂古蘭身上得到的相同感動?


    但是,也正是因為如此吧?


    「大家,有工作了!要分配工作了!有工地、臨時工、搬運工和工匠,應有盡有!大夥兒努力賺錢,盡情吃好吃的東西吧!」


    雷克斯這次沒有放過眼前的機會。


    他還來不及感到意外就迅速站起來,毫不遲疑地向前跑去。


    「喂!」


    「來了!哦!是年輕的小哥!你怎麽能在這裏遊手好閑?來,這裏有適合你的工作,用自己的能力賺錢吧!」


    「不是!我找你不是為了工作!」


    不,坦白說,他對工作也有興趣,但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在找你。」


    「咦?為什麽?」


    少年一臉驚訝地反問。這也怪不得他,因為雷克斯和他打照麵的時間隻有幾刻鍾,而且雷克斯現在已變得判若兩人。


    「……我們不是在牢房裏見過嗎,馬修?」


    理解的神色在少年臉上擴散開來,他說:


    「啊啊!你是當時那個耍小聰明的小哥!」


    馬修說等工作結束後再繼續聊,所以雷克斯在廣場的角落等他。因為馬修和個性惡劣的大哥不同,不會逃避他。


    不過,雷克斯仔細觀察四周,發現這裏果然是孤兒院。工作的都是小孩和幾個看起來像職員的大人。


    「救濟協會?克裏米那院?多萊登邸」。


    豎立在背後的破舊宅邸,掛了這樣的招牌。


    「我來了,讓你久等了。」


    馬修小跑步過來,大概工作告一段落了。他今天當然沒有穿女人的衣服,而是如工人般把寬鬆褲子纏在腰上,身上罩著長衫。


    「話說回來,雷克斯,你怎麽會搞成這副模樣?」


    馬修的目光不客氣地從頭到腳打量著雷克斯。


    「你看起來好淒慘。出了牢後,你沒有回去主人的地方嗎?」


    馬修似乎還誤以為雷克斯是某戶人家的奴隸。


    「我很想回去……但回不去。」


    「嗯?為什麽?你覺得很丟臉嗎?」


    「如果隻是這種程度的煩惱,我就不用吃這麽多苦頭了。」


    「咦?還是你被驅逐了?你的主人好嚴厲!」


    馬修驚訝地拍了一下額頭。


    「所以你才會這麽落魄嗎?呃……該不會是懷茲大哥害的吧?」


    「不,他的影響就像一點點小差錯而已。」


    雷克斯愉悅地笑了,同時對笑得出來的自己感到驚訝。不知道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發生了什麽事,活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體。


    「對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嗎?就像你看到的一樣,我在做孤兒院的工作。今天是布施的日子,所以很忙碌。」


    「孤兒院?你是孤兒嗎?那麽你的父母……」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


    馬修用滿不在乎的口吻說出令人憐憫的身世,臉上甚至還浮現微笑。


    「但是,我的兄弟很多喔,現在大約有四十個人。」


    馬修說道,然後看向後方。他的眼神溫柔、成熟得驚人。


    雷克斯強壓下對他的同情,因為同情他似乎對他很失禮。


    「你呢?你是大戶人家的奴隸吧?你的父母會哭泣吧?」


    「不,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所以跟你比起來,我真的孑然一身。」


    「什麽啊,你早點跟我說啊!」馬修親近地拍打雷克斯的背。


    「原來如此,你的情況我大致上了解了。總之,你想要居住的地方和工作對不對?」


    「沒錯!拜托你!給我工作,讓我可以不用睡在潮濕的床上,還可以吃早餐和晚餐!」


    「嗯,好!你的要求門檻還真低。我想想……」


    馬修取出掛在肩膀上的一疊木簡,開始確認每一片的內容。木簡上寫著「搬運行李」、「工廠工人」、「船員」等,各式各樣的工作。


    「哦?你識字?」


    「對呀,因為我們都有初等部畢業,這樣的內容難不倒我。不過,我很不擅長看長的文章就是了。」


    「即使如此,你還是很厲害。」


    這個國家果然很豐饒。雖然隻看得懂單字,但能讓孤兒院的孩子們接受教育,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對了,雷克斯,你識字嗎?如果你識字,就能增加工作的選項……」


    「嗯!大致上的文字都我看得懂!」


    這是屬於惡魔的「知識」部分,所以雷克斯還記得。


    「嗯……『大致上』是指什麽樣的程度?初等部畢業的程度嗎?」


    「我不知道初等部畢業是怎麽樣的程度,不過,在港鎮聽到的瑪魯斯語、拜加語、慈螺語和神聖語等,我都能書寫,還知道其他大約二十種你不知道的語言。」


    「什麽?你說謊也先打草稿啊。這關係到我的信譽,我不能隨便介紹人出去。」


    「我沒有說謊。啊,那裏的翻譯寫錯了。不是募集乳母,而是招募十人隊長。你看,委托人是慈螺的傭兵圑。」


    「……咦?」


    馬修的臉色驟變。


    「……真的嗎?」


    「真的。」


    「這個呢?」


    馬修又拿了幾片木簡給雷克斯看,雷克斯一字不漏地念出來。


    「如何?你可以介紹工作給我了吧?」


    「當、當然可以!有了這些能力,你還可以當口譯或代筆,甚至連家教老師跟徵稅官也不是夢想!」


    倏地,馬修似乎想到什麽。


    「……」


    「怎麽了?我不適任嗎?」


    「咦?對、對呀,嗯。不過,我應該……能幫你找一些別的工作!嗯……比方說,你覺得這個怎麽樣?」


    語畢,馬修拿出一枚破舊的木簡。


    上麵寫著:「募集打雜工。救濟協會?克裏米那院。」


    「這是……」


    「就是這裏,報酬是一天三枚銅幣,包三餐和住宿……如何?」


    條件實在不吸引人。


    這一個禮拜以來,雷克斯多少也培養了一點金錢觀。簡單的搬運貨物工作,半天就能得到七枚銅幣。雖然附三餐和住宿,但三枚銅幣還是太廉價,難怪這片木簡會這麽破舊。換句話說,有很長的時間都沒有人來應徵。


    「怎麽樣……?果然,你沒興趣吧?」


    「不,我明白了,我接下這份工作。」


    然而,雷克斯卻二話不說地一口答應。


    「真的嗎?」


    他的反應反而讓馬修感到驚訝。但對雷克斯來說,重要的不是金錢的多寡,有更重要的意義隱含在這份工作之中。


    「對了,所謂的『住宿』,指的是住在孤兒院吧?」


    「嗯,是呀。」


    正如他所願,因為那個人也住在這裏──那個與後宮內部有不明的連係,同時也在追求某種東西的那個男人。


    「啊,但是不知道大哥會說什麽……」


    說曹操,曹操到。


    「馬修!」


    背後傳來聲音。


    「你竟敢跑來這裏摸魚?快點去幫忙收拾,讓小鬼們回去屋子裏。」


    光聽到聲音,雷克斯就可以想像他的長相、姿勢和臉上的表情。


    沒想到自己的體內具有這麽強烈的意念。雷克斯瘦弱的身體中湧出無限的幹勁,然後他回過頭去。


    中性的五官,宛如獅子般倨傲的表情。


    克裏米那的懷茲華德。


    他用和一個禮拜前毆打雷克斯時一樣的表情站在後方。


    「好久不見,懷茲。」


    「……是你啊。」


    懷茲華德沒有絲毫驚訝,也沒有對雷克斯視若無睹,隻是瞟了他一眼,把他當成隨處可見的物品。


    「你來這裏做什麽?」


    「做什麽?這還用問嗎?」


    「哦?你是來複仇的嗎?」


    懷茲德華將手上的幾本書扔在地上,朝手掌吐了一口唾沫。


    「很好,放馬過來。這次我不會手下留情。」


    「啊,不是啦,我不是來複仇的。」


    怎麽會有這麽血氣方剛的人?雷克斯下意識按住緊張得劇烈跳動的心髒。


    「不然你來這裏做什麽?」


    「今天是布施的日子吧?」


    「對。」


    「我現在身無分文,來這裏當然是為了討口飯吃和找工作。」


    「……你居然有臉說得一副很自豪的樣子。」


    「當然!你看!我得到一份正常的工作了!」


    雷克斯像說書人一樣亮出木簡,用富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


    「……這裏的工作?」


    「沒錯!所以我將成為你的同事,先請你多多指教啦。」


    「我不同意!」


    懷茲華德用長滿劍繭、骨節嶙峋的手搶走木簡。


    「你做什麽?」


    「那是我要說的話!我跟你說過吧?要好好珍惜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小命。」


    木簡應聲斷裂。


    「給我滾!永遠不準出現在我麵前!」


    「我拒絕!你沒有資格對我說那種話。」


    「我當然有資格。你乖乖聽我的話,我就不揍你。」


    雷克斯感覺到暴力的氣息。他還來不及逃命,胸口便被人一把揪起。


    「我給你選擇,你要用自己的腳走出去?還是被我扔出去?」


    「等、等一下,懷茲大哥!」


    這時,一個意外的人物介入調停。


    「他、他是我的客人!」


    是馬修。


    那個對懷茲華德唯唯諾諾的少年,在雷克斯被毆打時隻能捂住耳朵、連看都不敢看的少年,現在卻抱住大哥的手。


    「仲、仲介工作是我的工作!大哥沒有資格插手!」


    「……馬修?」


    連懷茲華德都罕見地露出困惑的表情,驚訝得說不出話。


    「放開他!」


    「……」


    「快點放手!」


    懷茲華德卻把雷克斯提得更高。


    「唔!」


    雷克斯被揪到腳無法著地的高度。


    「懷茲大哥!」


    「……閉嘴!我現在決定!」


    接著,懷茲華德目不轉睛地審視雷克斯。


    他張大漆黑的眼眸,彷佛要燒盡一切似地直視雷克斯的雙眼。雷克斯不禁為他的眼眸感到震撼。他的眼眸具有可匹敵珂古蘭的「洞察」力量。如果珂古蘭是月亮,懷茲華德就是太陽,沒有人能逃離他的光芒。


    「……哼,看來你在貧民區吃了不少苦頭?」


    最後,懷茲華德放開雷克斯,做出決定。


    「馬修,由你負責照料他。」


    「真的可以嗎?」


    「我不管了。而且你早就決定了吧?」


    「嗯!」


    就這樣,雷克斯暫時得到可以好好睡一覺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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